有的钱财,充公的充公,被卷逃的卷逃,只一刹那间,我们就从‘豪富’变成了‘赤贫’。这还没关系,问题是我们如何生活下去。哥哥一直没有好好念过书,出事后,他干脆一走了之。我的生母和‘河马’,日日奔波于营救父亲……这之间的艰苦情况,决不是你能想像的。往日的亲友,忽然间都成了陌路,我们母女三个,处处遭人白眼,而父亲在狱中,多少需要钱用,于是,我成了家里唯一的财产!别紧张,书培,我再潦倒,也不会走上堕落的路,更不会走入风尘,这一点,你必须信任我。这些日子,彩霞满天14/48我和母亲反复思量,唯一可行的路,是接受D君的资助。原谅我不愿直书他的名字。D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物,他答应为父亲上诉,并保证能有帮助。我想,写到这儿,你应该明白了,我已经在今年五月,和D君订了婚,马上,我就要嫁入D家了。书培,我原不该再回来这一趟的,我原不该再见你这一面的。让你就这样以为我已经从世界上隐没了,可能对我们两个都好得多。可是,我在大专联考的放榜名单里,找到了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多为你高兴呵!于是,想见你一面的欲望,把什么理智都淹没了,我觉得,我不见你这一面,我简直就会死掉了。所以,我回来了,所以,我见到了你!所以,我不能跟你计划未来!你懂了吗?可是,书培,今夜,你‘怎么可以’用这样强烈的热情来迎接我啊!你为什么不像小学毕业那晚那样冷冰冰,让我可以死心离去啊?你‘怎么可以’这样缠绵温柔,让我简直梦想你是从童年时就在爱我的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书培,你已经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搅得粉粉碎了,你知道吗?我必须逃走了,否则,我会置父母于不顾,我会连天塌下来都不管,而跟定你了。我也想过,或者,我即使嫁给D,也不见得能帮助爸爸。你瞧,你几乎让我不顾一切了。可是,书培,你已经是大学生了,我只是个读到高一的乡下姑娘,我配不上你,我‘必须’配不上你,我‘一定’配不上你,我非用这一点来说服自己不可。否则,我会跟你去台北,我会跟你到天涯海角,我会跟定了你!今夜,我曾经安心想委身于你,别说我不知羞呵。目前,我还纯洁得像张白纸,你实在应该拥有我的!你早就拥有我的心了,我又何必去在乎我的身体呢?我是安心要给你的,因为,我不甘心给别人,真不甘心!可是,书培,你实在是个‘君子’,这样也好,让我们开始得‘纯纯洁洁’,结束得‘干干净净’!我走了,书培。再见面时,我可能已红颜老去。记住我今夜的样子吧,不不,忘了吧,还是忘了比较好,人如果没有‘记忆’,一定会少掉很多痛苦,是不是?忘了我吧!不不,你得记著我,如果你真把我忘了,我会伤心而死!你怎能忘记我?我爱了你那么久!噢,你瞧,我已经语无伦次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了。不能再写了,天都快亮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怕在黎明时分,听火车汽笛声,因为那声音代表了离别,代表了远行,代表了不可知的未来。三年前,我也在黎明时被火车带走。那汽笛声好苍凉好苍凉……可是,我已经听到汽笛声了。别了,书培。你一直是个好洒脱好洒脱的男孩子,每次你遇到烦恼时,你总是‘摔摔头’,就把它‘摔掉’了。现在,是你‘摔摔头’的时候了。别了,书培。祝幸福永远采芹”乔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长信,他是呆住了,傻住了,完完全全的呆住傻住了。有好长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意识,几乎是麻木的,几乎是没有知觉的。然后,他慢吞吞的折叠起那封信,把它放进衣服口袋里,他就站在那儿,看海浪,看太阳,看云雾,看海鸟……看浪花的翻翻滚滚,看潮水的来来往往,看海面的起起伏伏,看阳光的闪闪烁烁……骤然间,他翻过身去,用尽浑身的力量,对身后那高耸入云的岩石一拳捶了过去。他的拳头重重的击在一块岩石的棱角上,那棱角直刺进他的皮肉里,他觉得痛了。那痛楚一直抽进了他的心脏,他坐下来,沿著那石壁坐下来,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紧紧紧紧的抱住了头,嘴里模模糊糊的呻吟著:“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可以这样子?采芹!这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他把头匍匐在膝上,他不知道这样抱著头坐了多久,然后,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温柔的、女性的手扶住了他的肩,他浑身一震,是采芹!是采芹!这封信只是开个玩笑,只是试探他的感情,他狂喜的抬起头来,狂喜的喊:“采芹!”不,不是采芹,站在他面前的,只是那好心肠的雅丽。她望著他,泪眼凝注。“不要这样,乔书培,”雅丽含泪说:“她拜托我照顾你,叫你不要太伤心。好在,大家都生活在台湾,早晚有一天,还要遇见的!”他抓住了雅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似的,他紧紧的攥住了她,热烈的说:“她还对你说了什么?还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都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什么城市?我要去找她,我要告诉她这是不对的,她不能用婚姻来买她父亲的平安,这是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可以办休学,我可以先去找个工作,我可以养她们母女三个,我也可以想办法去营救她爸爸,我去问,去打听,去找门路……”雅丽用手揉著他的头发,像个大姐姐在安抚胡闹的小弟弟,她勉强的微笑著,诚恳的说:“你知道你在说傻话,你知道你办不到!你还太年轻,乔书培,你才十九岁,而且,你生来就注定是个艺术家的料!你没有办法帮殷家的忙!”“但是,我还是要找到她,她在那儿?告诉我,雅丽,你一定知道!我只要一个城市的名字!”雅丽摇摇头,深思的望著他。“如果我是你,我会到台北再说!”“台北?”“你该去台北了,早些去注册,去办住校手续吧。至于殷采芹,你——最好忘了她。否则……台北是个大城市,殷耀祖犯的是个大案子……说不定,采芹根本就在台北。她可能故意跑回来一趟,混乱你的注意力……”乔书培直跳起来,紧握了雅丽的手一下。“雅丽,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于是,三天后,乔书培就去了台北。在台北,忙于注册,忙于办理住校,忙于购买书籍和应用物品,忙于应付大都市的生活……他到一个星期之后,才有时间去调查殷耀祖的案子。他那么陌生,又那么没经验,奔走了将近两个月,才知道,殷耀祖发放到外岛去了。至于他的案子到底在那儿审理的,根本就弄不清楚!殷耀祖在外岛,殷采芹呢?茫茫人海,漠漠天涯,殷采芹,你在何方?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采芹杳无消息,他投身在大学生活里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他忙著念书,忙著吸收,忙著绘画,忙著考试,也忙著回忆和相思,但是,殷采芹是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个学期过去了,第二个学期又来了。时间的磨子,永远在不停的转动,转走了夏天,转走了秋天,转走了冬天,然后,就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个春天了。彩霞满天15/489三月底,学校开始放春假,乔书培又回到了海边。这就是我们故事一开始,在那三月的末梢,乔书培为何会坐在防风林里,反复在沙上写著“殷采芹”的原因了。殷采芹,殷采芹,左一个殷采芹,右一个殷采芹,无数无数的殷采芹……这树林,这沙滩,这海洋,这岩石,这风,这云,这海浪,这白屋……处处处处,都有殷采芹的名字,可是,殷采芹,你在何方?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旧时往日,我欲重寻!那个三月的末梢,乔书培在海边追悼著过去,那个三月的末梢,乔书培在料峭春寒中,一直坐到太阳沉落。那个三月的末梢,乔书培终于了解了一件事;人,永远不可能挽住春天,留住海浪。过去的是过去了,再也追不回来了。殷采芹不论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与他乔书培都不会有关系了。当暮色在林中慢慢笼罩下来,当太阳在海面慢慢沉落下去……他终于拿起一枝木麻黄的叶子,像扫帚般横扫掉地上那无数无数的“殷采芹”。站起身来,他对著海洋深吸了口气。脑子里掠过了李义山的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或者,人生的事,就都是这样的。古往今来,感情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故事,让你甜,让你苦,让你酸酸楚楚,永无了时。摔摔头。“你是个好洒脱好洒脱的男孩子,每次遇到烦恼时,你总是摔摔头,就把它摔掉了。现在,是你摔摔头的时候了。”他苦涩的想著,苦涩的笑了,苦涩的摔摔头。人呵,你身上永远背负著那么多的责任,你有个孤独寂寞的老父,你有个正待开发的未来……你不能把自己永远埋葬在回忆里!听吧,海鸟在唱歌呢!“去去去!去去去!莫迟疑!去去去!去去去!莫迟疑!”于是,乔书培再摔了摔头,在那个三月的末梢,他试图甩掉他的过去。踏著落日的余晖,他大踏步的回到了家里。家,一如往日,简单,清苦,却充满了书香。父亲有颜回精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乔云峰用宠爱的眼光望著儿子,不管怎样,他这一生虽然谈不上一点点成就,他毕竟带大了这个儿子!这个茁壮的、漂亮的、优秀的、卓越的儿子!人,一旦进入老年,对下一辈的宠爱,居然会如此强烈!强烈得近乎依赖了。“去拜访了你的老朋友吗?”乔云峰问。他深思了一下。“是的。”他微喟著说。“大家的变化都很多吗?”“不。”他迟疑的。“我的变化比较多。”乔云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是的,这是个简单的、单纯的、宁静的小海港,大家永远过著守旧而近乎保守的生活,对个台北的大学生来说,“距离”会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你在大学里……”他忍耐不住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从他一回家,他就想问的问题:“有没有交到女朋友?”乔书培抬起眼睛,读出了父亲眼底的期待和关怀。“有个中文系的女同学,”他静静的说,带著种深思的表情。“大家还很谈得来,不知道算不算是女朋友。”“哦?”乔云峰更关心了。“她叫什么名字?”“她姓苏,名字叫燕青,小燕子的燕,青颜色的青。也是大学一年级。”“苏燕青,”乔云峰微笑起来。“满好听的名字。她家住台北吗?”“是的,她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在辅大教中国文学,她母亲也是学教育的,在教中学。”“哦,”乔云峰的微笑加深了,笑容填满在每条皱纹里。“你见过她父母?”他不经心似的问。“去她家吃过几次饭。”他也不经心似的答。“他们知道我家不住在台北,对我比较照顾一些。”他抬起眼睛,注视著父亲。“你知道学教育的人,他们把所有年轻人都看成自己的子女一样。”乔云峰笑了。“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他们对你并没有另眼相看?”他笑著问。“我没有什么意思,”乔书培也笑著,心底,有层迷惘的隐痛在扩大,那隐痛像一张大网,把他整个罩在里面。“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只是同学而已。我想,我才读大一,谈这个问题,还是太早了。何况,苏燕青是中文系的宠儿,追她的人大有人在,我——并不属于其中的一个。”乔云峰深深的注视著书培,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儿子面前,他把手紧紧的压在书培的肩上,沉挚的,了解的,语重心长的说:“书培,你该把过去那一段情忘掉了,答应我把它忘记!否则,你会作茧自缚,终生不能获得快乐。要知道,人生许多机会,许多幸福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你很可能轻易就放掉了到手的幸福,以后,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书培,你答应我,不要让以前的事情,成为你以后幸福的绊脚石,好吗?”乔书培看著父亲,看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毅然的一摔头,站起身来,粗声说:“我知道,我统统知道。今天下午,我已经把过去埋葬掉了。你放心,回台北后,我会重新开始!”乔云峰眼底一片喜悦。四月初,带著份壮士已断腕的情绪,带著份“重活一遍”的决心,乔书培回到了学校里。春假过去了,等于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乔书培上课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新开始,一切要重新争取,新的生活里没有“殷采芹”的名字。采芹,她被木麻黄的叶子扫掉了,被海浪卷走了,被海风吹散了。于是,这天下课后,他和苏燕青去看了场电影,又到“甜心”去吃豆浆油条。燕青的脸圆圆的,有对小酒涡,长得相当甜。她喜欢穿件格子衬衫,穿条牛仔裤,打扮得像个小男生。某些时候,她也确实像个小男生,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一对慧黠而调皮的眸子,嘴里总是轻快的哼著歌,要不然就嚼著口香糖。她是活泼的,明朗的,爱笑的,而又美丽逗人的。这天,他们看了场“仙人掌花”,是英格丽褒曼东山复起的片子,另一个女星是歌蒂韩。他们在吃豆浆油条的时候,两个人就不停的讨论著剧情。苏燕青不停的吃,她已经吃了一碗甜豆脑,又吃了一碗咸豆浆,再吃了两根油茶,一个烧饼……现在,她又在叫著了:“我真想吃隔壁牛肉面大王的红油抄手!”“你只是‘想’吧?”乔书培问:“我不相信你还吃得下去!”“不相信?”燕青挑起了眉毛,招手就叫住了伙计。“你能不能帮我去隔壁叫一碗红油抄手,送到这儿来?”“可以!可以!”伙计走了。燕青冲著他笑。“你看吧,我说吃就吃!”“很好,你尽管吃!”乔书培笑著说:“总有一天,你会胖得像只河马!”“河马?”燕青又挑挑眉毛,又望望他,又噘噘嘴唇:“你在吓唬我,那里有人会胖得像河马!”“我就认识一个女人,胖得像河马,丑极了。”“哦,”燕青咽了口口水。“真的像河马吗?”“真的像。”他一本正经的。红油抄手送来了,燕青瞪著那碗发怔,拿起筷子,她悄眼看乔书培。“你是不是怕我吃太多,你付不出帐来?”她问。“你吃豆浆油条,红油抄手,还吃不垮我!”乔书培笑了。“只要你不闹著吃牛排就好了。何况,如果我真付不出帐,你小姐也得自己付。”“那么,”燕青端起碗来。“我吃了哦?”“吃呀,没人叫你不吃呀!”燕青看了看那碗油腻腻的抄手,辣椒味香喷喷的。她骤然把碗放回桌子上,瞪著乔书培:“你认识的那个河马,有多少岁?”“大概……四、五十岁吧!”乔书培有些恍惚。河马、毕业典礼、展览会、采芹……他重重的一摔头。“哎!那么老呀!”燕青如释重负的喊:“管他呢?二十年以后,管他是像河马还是大象呢!”她唏哩呼噜的吃起红油抄手来,边吃边眉飞色舞的说:“我告诉你吧,女人活过三十五岁就没意思了,你瞧,那个阴沟里的饱鳗啊,以前美得像仙女一样……”“阴沟里的什么?”他听不懂。“英格丽褒曼呀!傻瓜!”燕青喊。“噢!”“你记得战地钟声里的英格丽褒曼吗?”燕青收住了笑,正色说:“剪得满头短短的头发,像个小男孩子,抱著马肚子和马说话,祷告上帝保佑她的贾利古柏,那样子真美极了,可爱极了。但是,今天仙人掌花里的她,所有风韵都给歌蒂韩抢走了。所以,女人是不能老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红颜老去,年华不再更悲哀的事了。我看愚人船里的费雯丽,也有这种感觉,岁月不饶人,再美丽的女人也禁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我奉劝天下的女明星,如果老了,千万别再东山复出!”“照你这么说,”乔书培有些失笑的说:“女人老了怎么办呢?”“所以,”燕青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她那小脸显得少有的庄重和严肃,眼珠黑溜溜的盯著乔书培。“越美丽的女人越悲哀,美丽的女人常常以为仅凭美丽就可以征服全世界,殊不知美丽是很残忍很可怕的东西,因为它一定会消失,会老去,世界上没有永远开放的花朵。”她歪著头,把手指插在短发中,那深思的眸子里满蕴著智慧。“一个聪明的女人,要懂得充实自己,懂得去吸收知识,懂得去了解人生……于是,一旦老去以后,虽不能再像花一样的明艳,还可以像树一样的长青。”乔书培注视著她,有些眩惑,有些震动,有些惊奇。“你很可怕!”他忽然说。“我很可怕?”她抬起了下巴。“怎么说?”“你的脸像花,你的思想像树,这种女人,岂不会让天下男孩子遭殃!”“哎!”她笑了。“你是在捧我?还是在讽刺我?”他瞅著她。“你自己说呢?”“我说吗?”她对他点点头。“你是一本很难读很费解很复杂的书。如果我聪明的话,最好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表示沉默。”他不说话,他们两个相对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叹了口气,逃避似的说:“我并不难读,也不复杂,我只是比较会隐藏自己,我怕太容易被看懂,你就会发现我一无所有了。”彩霞满天16/48“啧啧,”她咂著嘴,不同意的摇头。“别说得那么好听,更不要故作谦虚。我打赌,你并不想让我看懂你!”“我也打赌,你并不真想看懂我!”他说。“是吗?”她深深的瞅著他,用小匙搅著碗里的辣椒油,她已不知不觉的吃光了她那碗红油抄手。“我有点怀疑……”她转动著眼珠,一股“怀疑相”:“你在引诱我说出我想看懂你,我……决不中计!”他笑了笑。不说话。她望著他,狐疑的、深思的、好奇的、探索的望著他。她眼底那抹慧黠的小火花在闪动,她从他的头发打量到他的鼻梁,从他的眼睛打量到他的嘴唇。然后,她忽然说:“我中计了,我想看懂你!”他微微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率的、真挚的、热切的眸子,这眼光使他全身一震,背脊上立即冒出一股凉意,多年以来,有另一个女孩也曾用这样的眼光看过他,只是,那眼光里面还掺杂著更多的一份崇拜和依赖。他跳了起来,仓促的说:“你吃够了吧,我们该走了!”她悄悄的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声:“当然吃够了,我总不能把人家整个店都吃下去!”他付了帐,走出豆浆店,他们漫步在那初夏的街头。星光很好,闪闪烁烁的布满了整个天空。夜色也很好,不冷不热,晚风吹在人身上,是凉爽而清新的。他们并肩而行,她的家就在这附近,他本能的陪著她往她家的方向走去。一时间,两个人都很沉默,都有点儿心事重重。一直走到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燕青,改天,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她站住了,有些惊惶。“不不,”她很快的说:“你不必告诉我!”“为什么?”他瞪著她。“你不是想看懂我吗?”她睁大了眼睛,有股调皮的、稚气的、天真的神韵,遍布在她那年轻的脸庞上。“我不要你为我编故事!”她说。“你以为——”他结舌的。“我会为你编一个故事出来吗?你以为……”“我以为你被一个女孩子遗弃了!”她笑嘻嘻的说,脸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我以为你曾经轰轰烈烈的爱过,又轰轰烈烈的结束了。我以为——你在你那个海边的岩洞里,藏著一个人鱼公主。”她扬起眉。“是吗?”他的面容僵硬。他瞪著她,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低声的、微哑的、粗鲁的说了一句:“再见!”转过身子,他正要离去,她伸出手来,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头,忧郁的凝望她。她脸上那调皮的笑容消失了,眼底是一片真挚,一片诚恳,一片女性的温柔。“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故事!”她郑重的说。他摇摇头,有些被弄糊涂了。“你是个很难缠的女孩子!”他困惑的说:“你聪明、急智、多变,而莫测高深!”“你也是个难缠的男孩子。”她说:“你骄傲、忧郁、深沉,而喜怒无常。”他瞪视她,对于她随口答出来的话惊愕无比,而衷心佩服,他从没遇过反应如此敏捷的女孩。“你知不知道我有些怕你?”他说。“我怕聪明的女孩更胜于怕美丽的女孩,何况二者兼备。”她居然脸红了,她又微笑起来,那对酒涡就又在颊上闪动。“你这句话有没有对别的女孩说过?”她问。“没有。”他坦白的回答。“好。”她郑重的说:“我会把它收得牢牢的,如果我自卑感发作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自我安慰一番。”她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明天见吗?”她问。“明天下午你有课吗?”“有两节中国通史。”“我会来找你!”她笑笑,翩然转身,回家去了。他仍在那巷口呆了呆,然后,他转过身子,慢慢的,安步当车的往学校走去。他是最不愿搭公共汽车的人,不管多远的路,他都喜欢徒步走去。尤其,在他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感情和思想的时候。散步可以给他思想的时间。他走著,心里模模糊糊的想著苏燕青,那慧黠、灵巧、充满活力而又娇媚可人的女孩。在学校里,她曾使很多男孩子倾倒。而他呢?他又有那一点值得她垂青?他反而对她总是爱理不搭的。他想起父亲的话:“人生的许多机会,许多幸福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他是不是要放走这稍纵即逝的幸福呢?不不,他已经决心重新开始了。他叹了口气,幽幽的叹了口长气。于是,他依稀听到,他身后有个女性的声音,也幽幽的叹了口长气。闹鬼吗?还是苏燕青在和他开玩笑?他蓦地回首,身后有一排尤加利树,有个人影飞快的闪到一棵树后面去了。他有些失笑,淘气呵!实在是够淘气的。他往那棵树走了两步,忍著笑,他命令的说:“燕青,别闹著玩了,你跟著我干什么?出来吧!”树后寂然不动,他伸长脖子看去,依稀看到一些发丝和衣角,他笑著说:“燕青,我已经看到你了,再不出来,我就来抓你!不信?你试试看!”他重重的往前再跨了两步。于是,树后的女孩走出来了,长发垂肩,衣袂翩然,穿著一身全黑的衣衫,鬓上插著朵小白花。她站在那儿,亭亭然如玉树临风,飘飘然如倩女还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盈盈然如秋水,皎皎然如星辰,默默的、静静的、幽幽的瞅著他。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感到天旋地转。他的心脏怦然狂跳,脑子里如万马奔腾,他张著嘴,竟吐不出声音,好半天,他才大大的喘出一口气来,他伸手揉揉眼睛,再对她看去,又伸手敲敲脑袋,再对她看去。终于,他有些真实感了。他喃喃的、昏乱的、迷惑而不信任的说:“采芹,会是你吗?可能吗?采芹?你过来,让我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过来!”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他的面前了。他伸出手去,怯怯的碰了碰她的衣角,再怯怯的轻触她的面颊,又怯怯的轻抚她的长发,她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儿被动的看著他。于是,他骤然发出一声喜极的狂呼:“采芹!”就不顾一切的,把她紧拥在怀里了,那怕街车还在穿梭,那怕行人还偶尔掠过,那怕街灯还在闪亮……他什么都不管,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把她抱住了。彩霞满天17/4810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并肩坐在校园一角的一棵大榕树下面了。这榕树有些像家乡里那棵神仙树,有合抱的树干,密密的树叶,如伞如亭如盖的枝桠,它的下面,是个很好的隐蔽的所在。对许多大学生来说,校园是情侣们免费的休憩所,这儿有天然的冷气(夜风),天然的音响(虫鸣),天然的灯光(星辰)……而且不会受营业时间限制。所以,一到夜晚,校园里各个角落,常常都有双双对对的亲热镜头。乔书培每晚散步在校园里,可以说司空见惯,却没料到,今夜,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对。拥著采芹,他只是不信任的看著她,不信任的抚摸著她的眉毛、眼睛、面颊、嘴唇……不信任的去握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又不信任的抚弄她的头发,不信任的去触摸她的衣角,不信任的去握她的肩……坐在那大榕树下,他就这样神魂颠倒,坐立不安的盯著她,不住口的问:“你怎么这样神秘?你怎么每次都像奇迹似的从地底冒出来?你从那儿来的?你怎么会跟在我后面?这些日子你都藏到那里去了?……”她幽幽的看著他,幽幽的叹口长气,幽幽的说:“还是有几百个问题啊!”“是的,每次见你都有几百个问题!”他说,瞪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她,忽然把手指送到她唇边去,命令的说:“咬我一口,快,你咬我一口!”她徊避了一下。惊愕的说:“你要干嘛?”他重重的呼吸,重重的喘气,又重重的叹息。“我不相信呀,”他说:“我实在不能相信是你,这一切,像个神话似的,你忽然就这么出现了……不行。”他内心烦躁的:“你得咬我一口!证实一下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得咬我一口!”“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鬼呢?”她说,声音虚飘飘的。“我很可能已经死了,现在是我的鬼魂来见你!”他盯著她,用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他的眼睛里燃烧著火焰:“如果你是鬼,”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会是第一个被‘人’缠住的‘鬼’,我会缠住你,缠得你当鬼都当不安宁!”“哦!”她低呼著,眼里迅速的蒙上了泪影。她投身在他怀中,轻颤著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书培,乔书培!”她热烈的低呼著。“我多想你多想你呵,我快要为你死掉了!再见你这一面,我是死也值得了!再听你说这些话,我真的是死也值得了!哦,书培,乔书培,你并没有忘掉我?你还记得我?你还想念我?……”“忘掉你?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他恨恨的骂著,用力扳起她那埋在自己怀里的头,就用嘴唇紧压在她的唇上。他吻她,用力的吻她,吻得一点也不斯文,吻得既野蛮又粗鲁。他的胳膊箍紧了她那小小的身子,似乎想挤碎她。他疯狂的,悲愤的,恼怒的吻她。然后,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说:“我是该忘掉你的,你这个残忍的,没心肝的傻瓜!你让我做了一夜的梦,然后你就这样跑掉了,不声不响的跑掉了,你不怕我一头撞死在那岩石上吗?你这没心肝的,残忍的女人,我该杀了你,我该勒死你……”他用手抚摸她的脖子,她那细腻的脖子,然后,又骤然把脸埋进她的长发中。“哦,采芹!”他辗转的,悲喜交集的,温柔的,而又恐惧的问著:“你——嫁给他了吗?”她屏息不语,浑身颤抖。他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不敢要那个答案了。抬起头来,他看到她鬓边那朵小白花,滚进他的衣褶里去了。他拾起那朵小白花,那用毛线织成的小白花,他凝视著。担忧的,小心的问:“你为什么戴白花?”她的头慢慢的从他怀中抬了起来,用手拂了拂零乱的长发,她坐在那儿,静静的望著他。月步下,她的脸像用白玉精工雕塑而成的,白皙,光滑,玲珑剔透,而绽放著一种夺人的光华。她的眼珠黑亮深黝,是两颗掉落在深潭里的黑宝石。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著,像两瓣在寒风中轻颤的花瓣,她的声音低沉而苍凉:“我妈妈——她死了。”他一凛。所有的神智,都从那初见面的狂喜和昏乱中苏醒过来。他深深的注视她。用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他专注的,关怀的,怜惜的凝视她:“你妈妈?”他惊痛而惋惜。“怎么会?她还那么年轻!”“她死了!”她重复了一句,声音更幽冷了,像空谷里传来的回音。“她是自杀的!她……吞了安眠药,就这样死了。”他紧握住她的手。“多久以前的事?”他问。“半个月了。”“为什么?”她垂下了眼睑,注视著裙子里的一片落叶,她坐正了一下身子,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她拾起那片落叶,无意识的玩弄著。她就这样低俯著头,慢慢的,不疾不徐的,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轻的说了起来:“我们一直住在台中。爸爸的案子是在台中审判的,他被押在台中的看守所里。我们找了很多门路,求过很多人,花了很多钱,到处碰钉子,到处看白眼,钱也白花了。然后我们认识了那个姓狄的人。他是个律师,已经四十几岁了,他说他和司法部里的大官都是朋友,和立法院也有交情,他确实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他又有钱,用钱像倒水一样。他住在一个豪华的大厦里,有汽车,有司机,有三个佣人。他说他的太太去世已经三年了,如果我嫁给他,他就负责营救爸爸出狱。”她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瞅了他一眼:“这些,我上次给你的信里,已经大致都提过了。”他点点头,注视著她。“妈妈知道我是爱你的,”她继续说,又垂下了头。“她始终知道我是爱你的,比你知道得还要清楚。可是,当时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大妈——就是那个河马——又一直在逼迫著我们,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于是,我和那个姓狄的订了婚,到家乡去和你见了最后一面。回到台中,正赶上高等法院要重审爸爸的案子,大家都认为很有希望,认为那姓狄的出了好大的力量,于是,我就被送进了那个姓狄的家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她的双手死命的揉搓著那片落叶,把那落叶揉成粉粉碎了。“我就被送进了那姓狄的家里……”她低低的重复著,声音里充满了泪痕,终于,有两滴水珠落了下来,掉落在裙褶中,她轻轻抽噎:“我曾经想给你……那晚,在岩洞前面,我……曾经想给你……那时候,我是……好干净……好干净的,我……”他闭了闭眼睛,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他用胳膊拥著她,轻轻的摇撼著她,他的下巴温存的贴著她的鬓脚,他的嘴唇温柔的轻触著她的前额。他不敢说话,因为他的喉头哽著一个好大的硬块,他的心脏像绞扭般痛楚著。他不说话,只是好温柔好温柔的拥抱著她。好半晌,她似乎平静了些,吸了吸鼻子,她用手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又继续说了下去:“案子开庭了,我们才发现希望渺茫,姓狄的只是敷衍我们,要我们等待,等待,等待。等到后来,爸爸的罪判定了,被送去外岛服刑了,我们才知道上了姓狄的当。可是,人已经是他的了,便宜也给他占去了,还说什么呢?妈妈就呕上了,整天哭啊哭啊,我只好安慰她,告诉她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反正女孩子长大总要嫁人的。好在姓狄的对妈妈和大妈都挺照顾,并不缺钱用。然后,我那个哥哥突然出现了,带了一大伙人,他对那姓狄的说,我妹妹不是贱卖的,他要姓狄的拿一笔钱出来,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我这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太太,他早就有太太了。哥哥指著我妈的鼻子说:‘你办的好事,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妈气得昏倒了,醒来就逼著姓狄的和太太离婚,正式娶我,姓狄的对我妈说:‘你自己是什么料,你女儿也是什么料!我姓狄的是什么身分,怎么可能娶一个走私犯的女儿,何况是小老婆生的!你少做梦了!’我妈这一呕,当晚就吞了安眠药了!”她停止了叙述,坐在那儿,她的头俯得低低的。有一绺长发从额前垂了下来,遮著她的面颊。她就这样坐著不动。他默默的瞅著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痛楚,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死了。”她又幽幽的说了下去。“爸爸送去了外岛,我什么都没有了,连顾忌都没有了。我就天天哭,天天哭,哭妈妈,哭爸爸,哭我自己。哭到后来,姓狄的发火了,他说他花了钱,弄来了一个哭死鬼。他对我又吼又叫,说是如果再哭啊,就把我赶出去,让我在街上饿死。我告诉他,我是宁愿饿死的,宁愿饿死也不要跟他的。他揍了我,狠狠的揍了我。我骂他是魔鬼,是骗子,是吸血虫……于是,他把我赶出来了,叫我滚得远远的,叫我一辈子也不要回去,叫我永远别让他看见。”她深吸了口气,把额前的头发拂向脑后,她慢慢的抬起头来了,慢慢的扬起睫毛,她用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瞅著他。“我身上只有两百多块钱,当时,我想去跳河算了,死了算了。因为,我不知道我活著还有什么价值。可是,我又不甘心了,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先见你一次。否则,我是死不瞑目。这样,我就坐火车到台北来了,我知道你在师大艺术系,以为来了就可以找到你。三天前,我就来学校等你了,可是,学校里没有人,后来我才知道你们在放春假,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上课,我也不敢问人,怕别人知道了,嘲笑你有我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朋友。我就天天到学校来等著,在校门口的那棵大树后面等著。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出来了,可是,你带著那个好漂亮的女同学,我不敢上去认你,怕给你丢脸。我又舍不得离开,我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傻傻的跟在你们后面。你们去看电影,我跟到电影院,你们去喝豆浆,我就守在豆浆店门口,你们出来了,我又远远的跟著,一直等到你和她分开了……”彩霞满天18/48她的声音停止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睁著,眼光痴痴的停驻在他脸上。他吸口气,咬咬牙,终于问出一句话来:“这三天,你住在那儿?”“女青年会,她们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孩子。”他默默的凝视她,在一片紊乱的、痛楚的思潮里,去试著整理出来一个头绪。听了这一篇叙述,他才了解到她目前的处境,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她已经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了!他怜惜的、心痛的想著,那个白屋里的小公主,尝尽了天下所有的苦难,现在,是投奔他而来了!因为,在这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他凝视著她,在那深切的怜惜的情绪中,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沉默使她悚然而惊了,使她心慌,使她迷惘,而又使她自惭形秽了。她挣扎著、勉强的、瑟缩的、哀伤而又谦卑的说:“对不起,书培,我并不是存心要跟踪你们,我只是……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现在,我……我也放心了。那个女孩子,她好漂亮,好活泼,好可爱好可爱的。我看到她也拿了书,她是你的同学,是吗?这样,就会有人照顾你了,这样,你在台北就不会寂寞了,这样,你终于有了配得上你的女朋友了……我来这儿,决不是还有什么奢望,我只是……只是……只是要见见你,见到了你,我也心满意足了。你不要为难,我会……我会安排我自己……我会……我会走开……”他一直瞪著她,听她吞吞吐吐的说著,听她自言自语的说著。这时,他再也忍不住,就把她一把抱进怀中,用嘴唇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