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大跳。“诗经,当然不是背整本,我爸提第一句,他就得把下面的背出来。背完诗经,再背唐诗三百首……”“喂喂,”阿奇大急,伸长脖子去看迎蓝:“我不是他的学生呀!我也不考诗词呀!喂喂,迎蓝,你得帮我说个情,我对这些古人的玩意不大行……”“那么,”迎蓝沉吟著,“或者,我可以说服爸爸,问你一些比较近代的东西,例如胡适文存啦,朱自清传啦,徐志摩的诗啦……”“有了!”阿奇终于喊了起来:“我知道一首徐志摩的诗,叫偶然,什么天空有一片云啦,偶然照著我的心啦,还有,还有……嗯……”他歪著头在思索。迎蓝看著他,大大摇头。“你连一首偶然都背不好!‘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会背?”阿奇像抓到救星似的。“可不可以由你代我考呢!”“你少糊涂了!”迎蓝笑著骂:“你最好从今天晚上起,死K诗经和唐诗三百首。不过,我爸说不定也会要你背背十八家诗抄或者是宋六十名家词……”“喂喂,”阿奇抓耳挠腮,像只毛躁的猴子。“你爸怎么这样古怪啊!”“还没见到我爸,你就开始骂人了。”迎蓝说:“我爸教了一辈子书,满脑子满肚子都是书,和你谈话,当然都是问你一些中国文学,人家又不会刁难你,你是大学毕业生,他问些高中教材,你还有答不出的!”“我又不参加大专联考!”阿奇怪叫。“啧啧啧,”迎蓝咂嘴,斜睨著他。“你比我姐夫差多了!”“我就不相信他又能背诗经,又能背唐诗三百首,还有十八家六十家的东西!”“他倒没背那么多,”迎蓝慢吞吞的说:“因为他和我爸争辩起刘梦得的诗,大谈刘梦得文集,后来又把元微之的诗倒背如流,我爸最喜欢元微之,一高兴,就把我姐姐嫁给他啦!”“刘……刘什么?”阿奇赶紧问。“刘梦得。”“刘梦得是什么东西?”迎蓝的头摇得更凶了。满屋子的人都看著她发呆,怎么都没想到迎蓝父母这一关会如此难过。“你怎么连刘梦得是谁都不知道?”迎蓝皱著眉问。阿奇掉头看人仰:“人仰,你知不知道刘梦得?”“八成是个作文章的人。”萧人仰说。“你真聪明。”阿奇说:“我也晓得是个作文章的人,只不晓得他作了些什么。”“那么,”迎蓝说:“你一定知道他死于那一年?”“嗯,哼!”阿奇哼著:“他死了吗?他什么时候生病的我都不知道!”迎蓝忍不住笑了起来,满屋子都笑了起来,大家又嘻嘻哈哈的笑得好开心,迎蓝边笑边说:“刘梦得就是刘禹锡,唐代人!”“哇!”阿奇叫:“我知道刘禹锡,刘禹锡就刘禹锡,你说什么刘梦得!”“刘梦得是刘禹锡的字!”迎蓝叫:“那么,你知道独孤及吗?”“独孤寂?”阿奇叹气:“这个人真可怜!”“你知道他?”迎蓝兴奋了。“说说看,或者,你先和我爸谈独孤及,我爸一听,你连独孤及都知道,别的就不问了。”“独孤寂!”阿奇睁大眼睛,“真可怜,他已经又独,又孤,还带寂寞,岂不是可怜极了!”迎蓝惊愕得挑起了眉毛,然后就用手蒙住脸,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独孤及是什么人,看到迎蓝笑,也知道阿奇在胡说八道,大家就跟著笑。萧太太不忍心儿子去出丑,用手按住迎蓝的肩,为阿奇说起情来:“迎蓝,你回去跟你爸爸先说好,别考他啦,他学政治,要考呢,考点政治上的玩意儿,要不然,考他点贸易啊、经济啊、会计啊……都可以。”“不行呀!”迎蓝一脸天真相。“我爸常说,不论学什么,不可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就该知道中国文学。我姐夫是学土木工程的,他也会……”“你不要口口声声你姐夫你姐夫的了!”阿奇打断了她,有些儿恼羞成怒了。“我知道你姐夫天文地理、文学音乐,无所不通……喂,”他皱皱眉:“你姐夫?你姐夫?哎呀,”他忽然瞪大眼睛:“你明明是家里的老大,你连姐姐都没有,那儿跑出来的姐夫?啊呀,爸,妈!我们都被她骗啦!”他跳起来要抓她。迎蓝大笑起来,躲到萧太太怀里去了,一边笑,一边喘,一边说:“谁叫你一天到晚骗人呢!人家当然也要骗骗你!”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看那笑成一团的迎蓝,就都忍不住笑开了。一时间,满屋子都是笑,迎蓝想到他的“独孤及”就更加笑得厉害。阿奇瞅著她,那样亲爱的躺在萧太太怀里笑,他心中感动极了,嘴里还在乱嚷:“笑!笑!笑!这一辈子都会被你笑死!笑,笑,笑,就那么好笑!”就在这一团笑闹声中,门铃响了。大家对门铃都没有注意,仍然在笑。阿娟跑去开了门,她并不认识黎之伟,也不认识李韶青,看来客都很年轻,直觉的认为是阿奇他们的朋友,她问也没问,就带著两位客人走进客厅,一面笑著喊:“又有客人来啦!”迎蓝慌忙从萧太太怀中爬起来,大家抬头的抬头,转身的转身,顿时间,笑声像变魔术般停住了。黎之伟拦门而立,月光在他的身后闪耀著一片银白,把他烘托得像个黑色的剪影。他慢慢的走进房间,韶青亦步亦趋,迎蓝紧张的看韶青,后者只是注意著黎之伟,对室内任何人都没看。采薇下意识的靠紧了萧人仰,人仰把她推到自己的身后,像个保护神似的拦在她前面。阿奇站直了身子,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黎之伟。一时间,房间里好安静好安静,安静得出奇。黎之伟环室四顾,锐利的眼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去。随著他的眼光采薇痉挛了一下,迎蓝微微皱了皱眉,阿奇和人仰都一副备战的态度,萧彬夫妇只是沉默的等待那即将来临的风暴。“很好,”黎之伟开了口,冷峻而严肃的点点头。“我来得正是时候,你们全在这儿!”却上心头26/26听出他语气的森冷,阿奇往前跨了一步。“黎之伟,”阿奇坚定的说:“如果你要找人打架,我奉陪,请不要伤害屋里其他的人!”黎之伟看了他一眼,动也没动,像尊铁塔,他稳稳的站著,再度环室四顾:“阿奇,”他冷冷的说:“你让开,我今天不是冲著你一个人来的!”萧人仰立刻走上前去。“那么,你是冲著我来的了!”他说,紧盯著他:“你要什么?”“我要的东西,你们给不起!”黎之伟骄傲的仰著头,朗朗然、铿铿然的说:“但是,我自己已经有了!我再也不要被你们萧家抢走的东西,也再也不要抢你们萧家的东西了。”他目光灼灼的扫向每个人。“我今天来,是跟你们萧家做一个总了断!不要紧张,”他对那握著拳的阿奇说:“我不是来打架,不是来抢人,更不是来杀人放火!我是来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里面,有的爱过我,有的恨过我,有的想念过我,有的咒骂过我……我今晚来告诉你们,所有的爱与恨,牵挂与愤怒,现在统统没有了。你们不必再防备我,不必再怕我,更不必再可怜我!我曾经以为萧家是大富人家,用你们的富有来达到你们任何目的。今晚,我才发现,我和你们一样富有!你们有的东西,我都有!我何必恨你们?我何必要报复?从今以后,无恨无怨,无仇可报,我和你们萧家,所有一切的老帐,全体一笔勾销!”大家都瞪著他,都不信任的望著他,也不了解的望著他。只有韶青,眼里闪烁著一片温柔而灿烂的光华,静静的看著他。于是,迎蓝第一个明白过来,爱情创造了奇绩!眼前这个黎之伟,再也不是拿刀顶著她脖子的那个人了!再也不是让全家提心吊胆的那个人了。她从沙发深处站了起来,不由自主的走向黎之伟,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不由自主的喃喃低语:“阿黎,恭喜!”黎之伟眼中闪亮了一下,把她的手推给阿奇。“不要伸错了方向!”他警告的说,自己的手握住了韶青的。他又转向大家,朗声说:“祝你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我走了!”他牵著韶青的手,昂然转身,预备离去。“黎之伟!”阿奇大喊。“喝杯酒再走!”他回头喊阿娟:“阿娟,去拿楼上那瓶一九二○年的白兰地!就是我藏在书房里的那瓶。”阿娟奔上楼去拿酒。黎之伟瞪视著阿奇。“想跟我比酒量?”他问。“不敢。”阿奇朗声说:“只想跟你干一杯!”阿娟拿了酒和酒杯下楼,阿奇开了瓶,酒香四溢,满室都充满了那浓郁的酒味。黎之伟深深呼吸,大声说:“好酒!”阿奇注满了两个人的杯子,对黎之伟举杯说:“干!”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那叮然一声,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那轻微的撞击,像是人类心灵与心灵的撞击,迎蓝几乎可以看到那撞击下的火花,像焰火似的满屋迸洒。阿奇和黎之伟各一仰头,酒到杯干,两人亮了亮杯子,黎之伟放下酒杯,开怀大笑:“哈哈哈!两年多来,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这么痛快的酒!”转过身子,他挽住韶青,一边长笑著,一边飘然而去。韶青倚在他的臂弯里,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好一会儿,房里仍然静悄悄的。终于,阿奇大声说:“让我们都干一杯酒,好不好?”大家矍然一声附议著,纷纷去拿酒杯。许多酒杯举了起来,灯光透过酒杯,发出眩目的光华。酒杯与酒杯相撞,是无数的火花,无数的焰火。室内似乎被那迸洒的火花,照耀得万丈光芒。——全书完——一九八○年八月十一日夜初稿完稿于可园一九八○年八月廿七日夜修正于可园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