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的脸庞……够她受了,这两天像狂风暴雨,已经卷走了她脸上的喜悦和欢愉。一阵怜惜的情绪就把他紧紧的缠住,他的心脏在隐隐作痛了。慢慢的走过去,他在她床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抱著双膝,凝视著她的脸庞。“迎蓝,”他轻轻的、温柔的说:“你必须听我解释。让我告诉你,我虽然欺骗了你,但是并没有丝毫的恶意,而且,连续好几天来,我一直想告诉你真相,是你自己不要听……”她把身子一翻,连头带脑都转了过去,用背对著他,同时,抓起一个枕头,她把枕头压在耳朵上。他有些恼怒,怒气在他胸头起伏,他重重的呼吸,然后,他扑过去,一把掀掉了那枕头,用力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自己,大声的喊:“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说过我不要听!”她睁开眼睛来,倔强的说:“拿你那一套装腔作势,去骗别的女孩去!不要来理我!”“我已经理了你了,我非要理下去不可!”“废话!”她嗤之以鼻。“你有演戏细胞,为什么不去演电影?为什么欺侮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女孩?”“别说得那么委屈,台中不是乡下,你也不是小女孩!我骗了你是真的,欺侮你谈不上!”她一转身又要背对他,他把她按住,不许她翻身,他开始对著她的耳朵,大声的、一连串的吼了出来:“我告诉你,我们家已经一连娶了三任女秘书,个个都是千万人里选出来的,个个都优秀漂亮。这次,你来应征时,全家就开玩笑说:这次是在帮阿奇找媳妇了。说实话,这句话使我非常反感,我立誓什么女朋友都可以找,就不找女秘书。但是,当公司里考女秘书时,我仍然很好奇,我躲在一边,看过听过许多资料,这些应征者中,对别人都没什么,惟独对你,我有种强烈的好感,并不是因为你最漂亮,来应征的人里有比你漂亮得多的,也不为了你的学历,你知道你的学历不过普通。而是因为你反应敏捷,对答如流,和你那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你猜怎么,那时我甚至希望你落选,如果你落选了,我再来追你,就不算追女秘书了,偏偏爸爸也看中了你,你竟然成为爸爸的女秘书了。”他停了停,她不再翻身了,用手玩弄著枕头的荷叶边,她一语不发的听著,倒想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你知道,我家虽然娶了三位女秘书,几乎都不太幸福,能干的女孩都有驾驭男人的习惯,而且,由于贫富的差距,这些走入萧家的女孩,常常会变成另一个人,跋扈,不讲理,贪得无厌,娘家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表亲姻亲……全要往萧家的事业里推进去,情况非常像长恨歌中提到杨玉环得宠后那一段:姐妹弟兄皆列士,一时光彩照门户。这并不能怪她们,这是一种自然的转变。我的大婶婶,小婶婶……全是这样,然后,轮到了我的嫂嫂祝采薇。”他又吸了口气,注视她,她不满的蹙起眉头,心里的反感又在加重。你们家挑女孩子专挑势利鬼,然后就把普天下的女孩都看成势利鬼!“你已经见到采薇了,你也见到黎之伟了。我哥哥追采薇追得最苦,全家出动了来支援他。老实说,采薇是这些女秘书里最可爱的,难怪大哥一见倾心,就是我也为她动过心,她最美的是她那份性格,柔顺、热情,而容易感动。她已经有了男朋友,黎之伟一度也是我的好友,我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所不谈。大哥发动追求后并没有顾虑黎之伟,我也认为情场追逐,是各凭本事。然后,大哥成功了,他娶了祝采薇。从此,就是我大哥悲剧的开始。”她不知不觉的调眼来看阿奇了,谈到采薇,使她的注意力不能不集中起来。“大哥和我的性格不同,我比较达观任性而外向,大哥正相反,他是文质彬彬的,对感情固执到底的,他内向而不爱多说话。他们婚后,本该很幸福的,但是,黎之伟像个鬼影般站在他们中间。采薇不能忘怀黎之伟,她常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哭,常常在纸条上写满黎之伟的名字,冬天,她在窗玻璃上呵气成霜,写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诗句。”她记起来,阿奇也曾经在点菜纸上,写过这几句话,原来,是抄自祝采薇。“哥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对任何人都不能说,你不能想像他有多苦。从小,我们兄弟感情很好,他的事我都知道。有一次,他非常沉痛的对我说:‘阿奇,如果你有一天爱上了某个女孩,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的身分,你要彻彻底底的征服她的心,甚至于,不要让金钱帮助你达到目的,你要让她爱上你的人,而不是你周围的一切,不是你能为她做的那些事。’哥哥这几句话对我刺激很大,我看过我婶婶们的例子,又看到祝采薇和哥哥的例子。我发誓,当我追女朋友的时候,我决不利用身分钱财,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穷小子。”她咬咬嘴唇,不说话。心底又涌起一层新的反叛和悲哀;原来,你把我看成她们,原来,你以为我会为了金钱嫁给你!原来,你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身分,只因为把我看成一个淘金的人!“第一天,我在电梯里和你巧遇,当然不是真的巧遇,而是我安排出来的。那时,我并没有追求你的意思,只想和你开开玩笑,试探一下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当时,你谈笑风生,天真烂漫。我用各种颓废的态度来对你,你心无城府,纤尘不染,只是一个劲儿鼓励我,使我当时就觉得惭愧得无地自容。而且——”他振作了一下,深深沉沉的注视她,眼神虔诚、热烈、而真挚。“你相信吗?仅仅是那么短的时间,你已经征服了我!”她不语,瞪著他,怀疑他那么会演戏,现在说的话里又有几分真实性?他仍然在玩弄她吗?他仍然在编故事吗?想起这两个月来,被他骗得团团转,她就又牙根发痒,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接著,我们几乎每天见面了,我也几乎每天想把真相抖出来,但是,大哥极力赞成我的做法,爸爸也站在大哥一边,因为他深解人情世故,他早就看到我所看到的事情,妈妈更赞成,她私下对我说:‘娶一个真实的人回来,不要娶一个美丽的躯壳回来!’他们全体打扮我,给我穿破牛仔裤,洗白了的衬衫,甚至掏空我的口袋,免得我露出马脚,这样,我的戏只能一天又一天的演下去了!”他停了停,把头放在膝盖上。原来你们父母兄弟全家串通好了的!她心中的怒气在往上升,原来你们防我像防一条毒蛇一样!原来你们把我看得那么低俗,原来你们全家都怕我爱上你们的钱财势力!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了……“我告诉你,迎蓝,”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到后来,这种欺骗对我已经是苦刑,我觉得你天真得像张白纸,我胡说八道,你也听我的,你也不追问。我认为我的欺骗,已变成对你的一种侮辱和伤害,所以……我好几次话到嘴边,又被恐惧堵了回去,我开始害怕你知道真相了,我可以猜出你知道后的反应和愤怒。时间过得越久,我越害怕,就越说不出口。昨天,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你说真话了,偏偏黎之伟来一闹,你又受了惊吓又受了伤,我……”他苦恼的用手抓头发:“我看你又累又弱又楚楚动人,我简直爱疯了你!我说不出口,我怎能说,迎蓝,我一直在骗你,我怕你会看上我的地位金钱而爱我?这是多大的侮辱和渺视!我说不出口,结果又说了另一个谎言,我说我结过婚,你哭得心碎,我看得心碎。我招认没结过婚时,逼著你答应了我一句话,你还记得吗?”她紧闭著嘴不说话。“我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我!你答应了,记得吗?你答应了。所以,原谅我吧,迎蓝。原谅我对你的欺骗!我承认,我——是做错了。怪只怪,当我做的时候,我并没想到你是这样纯洁而善良的。”却上心头12/26她仍然紧闭著嘴不说话。他焦灼的去握她的手,去拂开她额前的短发。“说话吧!”他祈求的。“你一直不说话,说一句话吧!迎蓝!”她仍然不说,眼光直射出去,透过他的身子,不知道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他开始焦急的去摇她的肩。“说话!迎蓝,请你说一句话,你可以骂我,可以生气,但是,不要这么沉默!”她仍然沉默,奇怪的是,她现在不能想阿奇,反而浮起黎之伟的话:“……你已经被萧家迷住了!你帮他们说话!你已经成了萧人奇的俘虏,你和采薇一样浅薄无知!”“……他先扮演穷小子,再回复阔少爷的身分,这样,你才能区别两者之间有多大差异!”然后,她眼前又浮起第一次见到的阿奇:“我赌你三年之内,会嫁到萧家去!”第一次见面,他已经知道她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他对自己多有自信!多狂!多傲!他早就看扁了她!而她居然笨到连思想分析的能力都没有,就傻傻的往他布好的陷阱里跳下去!然后,她又想起了采薇,她那悲哀而含蓄的话:“说不定,你也会走进萧家来,那么,我们就比朋友更亲了!”她想著想著,越想越多,越想越气馁,越想越悲切,越想越沮丧,越想越“自卑”了。“迎蓝,”他忍不住了,喊著,一面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看著我!迎蓝。”他说:“看著我!”她看著他,完全被动的。“我说了那么多,你能了解吗?你能原谅吗?”她定定的看他,终于,她开了口,她的声音好像从深远的山谷中传来,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不认识你,萧人奇!我曾经认识一个男孩,叫阿奇,他忍苦耐劳,善良真诚,我好喜欢好喜欢他。如果是他得罪了我,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他,但是,他不见了。而你,萧人奇,我不认识你!”他的脸色大变,眼神痛楚而狂乱,声音低沉。“你在说些什么?”他问。“我说——”她安静的、面无表情的。“我不认识你。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纠缠我?”他扑过去,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庞,急切的迫近她:“你有理由生气,”他说:“没有理由否定我!”“我没有否定你,”她幽幽的说,语气不温不火,几乎不杂丝毫感情。“你是萧人奇。”“就是阿奇!”他接口。“不是阿奇!”她坚定而平稳的说:“阿奇爱开玩笑,但是不会用心机!阿奇尊重我,不会玩弄我!阿奇善良多情,决不奸诈险恶!不,你不是阿奇,请你不是冒充阿奇来迷惑我!”他定定的看她,眼中燃烧起两股怒火。但是,他的声音仍然压抑而忍耐。“好,”他说:“萧人奇是坏蛋!让我们忘记萧人奇,那么,我是不是阿奇了?”“你不是。”她悲哀的说,悲哀的看著他。“你是萧人奇,一个陌生人,你把阿奇杀死了。也把我杀死了。”他重重的呼吸,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咽了一口口水,喉结在颈子上滚动。他努力在压制自己,仍然竭力维持著声调的平稳。“迎蓝,你讲不讲理?”“讲,我一直讲理。”“那么,承认我,我只是姓了萧,那不是我的罪过,别为了这个就把我推翻得干干净净。迎蓝,如果我不是这么爱你,我不会这样求你。”她闭紧嘴巴,又恢复了沉默。眼睛中流露出一股心不在焉的神情。他死死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她没动,也没有反应,好像她是个蜡人。他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在干什么?”她问,语气中终于有了些“感情”,是愤怒,而不是柔情。“想找回我们的过去!”“我们没有过去!”她咬牙说,怒气挂在眉梢眼底。“你再敢碰我……”他不等她说完,就一把抱住她,再去找寻她的嘴唇。她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力把她抱牢,她开始挣扎,他从没经过这样强烈的挣扎。他本能的想制服她,她拳打脚踢,又用牙咬,他就是不放松她。她怎样都挣不掉他那铁箍似的双臂,她累极了,仰著头,她瞪著他,停止了挣扎。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萧先生,如果你倚仗你是达远的小老板,而来强暴我,我是无力反抗的,你动手吧!”他颓然的一松手,把她推倒在床上,自己连退了三步,站在老远的地方看著她。她无力的躺著,蜷缩著身子,像个被伤害了的虾子。她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被单上,脸色几乎像被单一样,白得吓人。她轻声说:“再见!阿奇。”这一句“阿奇”使他大大的震动了,把他每根神经都抽痛了。他立即整个崩溃,扑过去,他跪在她的床头,用双手紧捧著她的手,她的手又冷又颤,他惊慌的去摸她的额,又去摸她的脸,她额上滚烫而双颊冰冷。他拉开棉被,把她紧紧裹住,焦灼的去看她的眼睛,她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长长的睫毛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排阴影。他凑向她的耳边,柔声请求:“我带你去医院,好吗?”“不要!”她冷淡而嫌恶的。“别对我玩输血的花样!我没那么娇弱!”“什么输血的花样?”他听不懂,“你病了,你在发烧!”“我没有。”她抗拒的。“我只是累了,我要睡觉,你为什么还不走?”“我在这儿陪你好不好?等韶青回来我就走!”他坐在床沿上,怜惜而心痛的看她,强烈的自责把他五脏六腑都绞痛了。为什么要对她凶呢?为什么要对她吼呢?为什么要去强吻她呢?他该早就看出来,她根本又病又累又衰弱,从昨天受伤后,她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而打击却接二连三的在刺伤她。她躺著,似乎浑身无力了。闭著眼睛,她沉沉欲睡。他忍不住就伸出手去,轻轻抚弄她那散乱的头发。这碰触使她像触电般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她惊愕的看他:“你还没有走?”她奇怪的问。“我陪你!”他慌忙说:“等韶青回来我就走。”她伸手拂开了他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瞪著他,眼光清亮。“看样子,我不跟你说清楚,你是不会走的了。”她说,声音沉重而清晰。“听我说,我明天早上会去达远,把我未完成的工作交代清楚,我不会留在达远工作了。你呢?不管你是阿奇还是萧人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戏可唱了。请你放我一条生路,再也不要来纠缠我!”他死死的盯著她的眼睛。“我们明天再谈这问题,好不好?”他说:“今天你不舒服,又在气头上,我不和你争辩!明天,等你精神好一些,我们再慢慢谈!”“不!”她忽然固执了起来。“你既然不肯走,我们就把话讲清楚。我没什么不舒服,精神也好得很。”她拥著棉被,神志清晰的面对他,一脸的坚决、固执,和倔强。“你从阿奇变成萧人奇,对我不止是欺骗,而且是人格上的侮辱。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嫁萧家人,现在,我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更不会和一个从开始就轻视我,怀疑我,把我当无耻小人来试探的人交朋友,所以,我们之间已经彻彻底底的结束了。我想,这对你不会是什么损失,你父亲会再徵求秘书的,你还有成千上万的机会去挑选,你会遇到一个比我美丽,比我优秀一千倍一万倍的女孩……”“不要说这种讽刺的话!”他打断她,嘴唇干燥得裂开了。他的眼睛幽幽的闪烁著,阴郁,哀愁,而绝望。“只讲一句,你怎么样可以原谅我?”她摇摇头。“这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这是彼此尊重不尊重的问题,在我人格被怀疑的基础下,没有感情可言。如果我们继续交朋友,我铁定我们不会像以前那样快乐了,这种耻辱会永远燃烧在我心里,我非但无法再爱你,我会恨你,仇视你,甚至想报复你,不止想报复你一个人,想报复你们全家,因为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哦,不行!”她拚命摇头:“萧人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我是阿奇!”他的低声、挣扎的说。“好吧,”她忍耐的咬嘴唇:“阿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他阴沉的看她,咬牙说:“你到底要逼我怎么做?和我爸爸脱离父子关系吗?”“荒唐!”她嗤之以鼻。“脱离了关系你也是萧人奇!你不要幼稚!如果你认为经过这种侮辱之后,我还能和你继续交往,那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说!为什么你迟迟不敢告诉我真相?事实上,你心里也明白,告诉我之后,要面临的就是结束。因为,我虽然渺小,还有自尊,还有傲骨!”他凝视她,打了个冷战。忽然体会出来,这不止是情侣间的呕气,这是种彻底的毁灭!他落进了自己的陷阱,一手造成了一种无可挽救的局面。他从床沿上站起身来,眼光阴郁如死,声音僵硬:“你的意思是说,绝对无法挽回了?”“是。”“你相当无情,你知道吗?”他憋著气。“我一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低声下气,没有求过人,没有这样被刺伤过!你是个可怕的女人,你的心像被冰山冻住的铁,又冷又硬又尖利!”她瞅著他,低哑的说:“谢谢你的赞美!”他内心似乎有根绳子,紧紧的一抽。他的眉头锁成了一条线。心里在懊恼的自责,他又说错了话!怎么样说,他都没有权利在这个时候攻击她的。可是,那股男性的自尊强烈的从心底浮起来。该说的话也说尽了,她那倔强苍白的脸依然凝著寒冰,再求下去,他就把所有男儿志气都磨光了。他毅然的摔摔头,大踏步的走向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柄。忽然,他有种强烈的幻觉,幻想她在身后喊:却上心头13/26“阿奇!回来!”他倏然回头。她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那紧闭的双唇,连动都没动。他狠狠咬牙,用力摇头,摇掉了那幻想中的呼唤,打开房门,他冲出房间,砰然一声,用力的带上了房门。她被那房门声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看著那扇关闭著的门,觉得那“砰”然的声音,始终在脑子里回荡,就像有人拿个大铁锤,在敲一个巨钟一般。她倒在床上,用双手紧抱住头,泪水沿著眼角滚落下来,很快的浸湿了床单。7迎蓝一觉睡醒,早已日上三竿,整个房间,似乎都被那初秋的阳光照射得暖洋洋的。她疲倦的翻了一个身子,觉得鼻子也塞住了,头也昏昏的,全身又酸又痛,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张眼凝望,一眼就看见韶青正弯著腰,对她好脾气的笑著。“嗨!”韶青笑著说:“你发了一夜烧,胡说八道的讲梦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讲梦话?”她惊奇的。“我才不信!”“真的,你一直在说什么老头、斧头、大头、人头、眉头、心头的。你准是常常听到那支一个老头穿靴头的怪歌,夜里就开始胡言乱语!我半夜爬起来,塞了你两片阿斯匹灵,喂了你一大杯冰水,你还记得吗?”“哦,”她失神的。“我不记得了!”她想著那老头斧头眉头心头的梦话,奇怪自己怎么会说这些!噢,准是那两句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叹口气,看看手表,不禁叫了起来:“都十点多钟了?你怎么不叫我起床,我还要去办公厅办移交呢!”“放心,”韶青整理她的被褥,把她按回床上去躺著。“你好好的休息两天吧,我已经帮你打电话去达远,说你生病了要请天假,后来董事长又亲自回电话来,要你好好养病,养个三天五天都不要紧。”“哼!”她哼著。“我不是要请假,我是不干了!”她掀开棉被,站起身来,不禁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她不自禁的又坐回到床上。“瞧吧,”韶青说:“人又不是铁打的,受了伤也不在乎,生了病自己也不知道,每天还东跑西跑忙得很……你昨天下午哪里去啦?”“去碧潭,大概在河边吹了风。”她吸吸鼻子。“不过是感冒了,没什么了不起,给我一颗康得六百就好了。”“你少乱吃成药!我给你煮了一碗红糖生姜水,你趁热给我吃了吧!”“你这才是老婆婆处方呢!”“嗨,别看老婆婆处方,有用得很呢!”韶青笑著奔进厨房,厨房里,已飘过来阵阵姜茶的味道,倒也香得刺鼻。迎蓝勉强起身,去浴室梳洗了一番,镜子里的人果然憔悴消瘦。她回到房间来,韶青早把姜茶热腾腾的放在桌上,还有片烤得焦焦的面包和一个荷包蛋。“来吃点东西吧,生病也不能饿肚子。”她愣了愣,顿感饥肠辘辘,这才想起,昨晚给阿奇一闹,晚饭也没吃。她坐在桌上,慢吞吞的喝著姜茶,吃著面包,忽然想起来:“韶青,你今天怎么没上班?你为什么不吃呢?”“还不是为了你!”韶青笑著伸伸懒腰:“一夜听你唱什么老头靴头,闹得我就没睡好,早上看你昏昏沉沉,实在放不下心,干脆请一天假陪你!至于早饭吗?现在快十一点了,我早就吃过了。”迎蓝歉然的笑笑。“我真麻烦,是不是?”“是。”韶青脸色一正,把身子蜷在椅子中,仔细的看她。“你和阿奇还是闹翻了?”“翻了。”“还有救没有?”“我想没有!”韶青一唬的从椅上跳到地下,瞪大眼睛看她,彷佛她是个怪物。“我真不知道你在闹些什么。”她叫著:“阿奇有那一点配不上你,你倒说说看。现在的社会,女多于男,阴盛阳衰,你再摆两年架子,青春一去,什么人都不会要你了!那阿奇又帅又高又挺拔,对你又那么痴情,你怎么和他说翻脸就翻脸!”“你根本不了解,”她皱眉说:“故事可长了!”“我不了解?”韶青走回到桌边来,双手撑著桌面,注视她。“因为阿奇就是萧彬的儿子?因为他装成穷小子来追你?”“你怎么知道?”“人家坐在这儿等你一下午,什么事都跟我说了。”“哦?”她咽了一大口姜茶:“你看!我还能和他交往吗?他侮辱了我!”“啧啧啧,”韶青咂嘴:“不要把自己抬得太高好不好?我实在不了解你,你口口声声说他欺骗,他唯一做的只是隐瞒了身分,这根本不算是欺骗,更谈不到侮辱,如果他反过来,本身是个穷小子,而冒充为阔公子,才是欺骗呢!何况,这件事对你只有好,没有坏……”“韶青,”迎蓝打断了她。“阿奇昨天给了你多少钱,要你帮他说好话?”“你——”韶青气得眉毛打结。“你这算什么话?我完全是为你好!你以为我是为钱做事的人吗?”“为什么生气?”迎蓝深深的看她。“人家还以为我是为了钱才会结婚恋爱呢!”韶青怔了怔。“你觉得你举例恰当吗?你不觉得你太过份了!”“我不觉得。”她固执的。“你了解萧家吗?他们伤害过许多人,像商场中的大吃小,像婚姻中的夺人所爱,他们从不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只想别人怎么对不起自己。他们所有的立场和出发点,只有两个字:自私!拿阿奇来说,他追求我,可是,他先防卫他自己。然后,他以为故事拆穿了,我的反应顶多和你一样,终究是一笑置之。所以他敢做,他敢一天又一天的欺骗我,他认为他反正立于不败之地,像你说的,他又不是穷小子冒充阔公子,算什么欺骗呢!事实上,欺骗就是欺骗,爱人之中就不允许有欺骗,他骗了我就是不信任我!这么多年来,他们萧家人予取予求,要什么有什么,我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也有他们得不到的东西!”韶青坐下来,开始为迎蓝削一个苹果,她看看她,摇摇头。“迎蓝,你的个性太强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听我的吧!阿奇是值得女孩倒追的男孩子!”“我永远不会倒追任何男孩子!”“我问你,”韶青好奇的看她,笑了笑。“假若阿奇并没有骗你,他确实是个穷小子,不止是穷小子,他还是杀人犯,逃狱的人,正在被追捕当中,换言之,还是个坏小子,那么,你就满意了吗?你就死心塌地的爱他了吗?反而不受伤也不生气了吗?”她沉思,喝光了姜茶。“可能。”她说:“最起码我没被骗!”“荒唐!”韶青叫:“你荒唐而固执,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对人生了解得太少了!”她把苹果放在盘子里推到她面前。“吃点水果,然后到床上去躺著。我到菜市场去买点菜,自己烧点东西吃,难得我们两个都在家。每天吃快餐,吃得我真倒胃口。”“少买点菜!”迎蓝啃著苹果说:“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饭,有人请客!”“哦,”她怔住了。“谁请你?”“那个拿刀子顶我脖子的人,黎之伟。”“也是昨天带你去碧潭吹冷风的人?”“嗯。”她哼著。韶青呆站了片刻,沉思著,然后抬起头来,开朗的笑了。“阔公子退位,穷小子登场。”她笑著说:“迎蓝,我真没想到你‘嫌富爱穷’到这个地步,咱们那菜市场,还有个衣不蔽体的小乞丐,要不要我带回家来给你看看!”“你少胡说八道了!”迎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黎之伟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祝采薇的。”韶青摇头。“我搞不过你们,这种关系会让我头昏脑胀。”她去厨房取了菜篮出来,坚决的说:“迎蓝,你今天不许出去,病没好,再累著,我对你妈妈无法交代。你和那个黎之伟,就在我们家吃饭,我弄菜给你们吃,如果需要我退场,你给我个暗示,我马上出去坐咖啡馆!”“别胡思乱想了!”迎蓝噘著嘴,骂著:“我又不是女色情狂,见一个爱一个的!对黎之伟,我不过是想鼓励他振作起来而已。”“危险!”韶青伸伸舌头。“如果我是男人,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孩来鼓励我,我非被鼓励得‘忘了我是谁’不可!”“你再胡扯!”迎蓝笑著站起身来,想找样东西来打她。韶青慌忙逃出房间,一面关上门,一面说:“哈!我总算把你逗笑了!”韶青走了。迎蓝把吃脏的杯子碟子洗干净了,收拾好房间。她们这间卧房带客厅带餐厅的小公寓总算还雅洁可喜。整个打扫完了,她又倦了,往床上一躺,不知怎么,就又沉沉入睡了。再睡了这么一大觉,到晚上,她是真的精神振作,神采焕发了。病也好了。韶青的“老婆婆药方”显然有效。她换了件鹅黄色的衣裳,带著三分娇弱,坐在客厅里,连韶青都说她是“我见犹怜”的。黎之伟准时来了,韶青殷勤招呼,他注视迎蓝,知道她已卧病一天,就跌脚叹息了。“我昨天就知道她不对劲,应该马上去看医生的,她自己一直说没事没事!”“不过,也被我们家的李大夫给治好了。”迎蓝笑著说。“李大夫?”黎之伟怔了怔。“就是李韶青呀!”迎蓝笑著。“她是我的私人大夫,私人护士……”“私人管家,”韶青笑嘻嘻的接口:“私人秘书,还有私人大厨师!”她拉开椅子,请黎之伟坐。“黎之伟,你坐坐,我这个私人大厨师要去表演手艺了。”黎之伟坐下来,好奇的打量这房间,又好奇的看看韶青的背影:“能有个知心的朋友一起住,实在不错,是不是?”他正色看她了。“你和萧人奇的交涉办得怎么样了?”“已经了断了。”她说,脸色阴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