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月朦胧鸟朦胧-13

“你看了?”他惊愕的。“是的,是的,我看了。”她挣脱他的掌握,伸出手来,去摸他的头发,他的面颊。“鹏飞。我对不起你,我实在对不起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报应,冥冥中一定有神灵,在支配人间的一切。鹏飞,我罪有应得,我咎由自取,今天你肯来见我一面,我死也瞑目……”“欣桐!”他大喊,悲痛而急切。“你不可以死,你还太年轻,你前面还有一大段路,欣桐,你不可以死,绝不可以!”“你这样说吗?”阿裴问,泪珠成串成串的涌出来,她喉音哽塞,几乎语不成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好?鹏飞,你不能对我这样好!我是贱骨头,我不知好歹,我连捧在手里的幸福都捧不牢!我很坏,坏得不可救药,我该死!我应该死……”“不!不要!欣桐!”他含泪喊:“你不该死,你只是忠于自己,你并没有错……”“你居然还说我没有错吗?你……你……你这个……傻……傻瓜!”“你以前作过一支歌,说我是个傻瓜,是个癞蛤蟆!”“你还记得?”“记得你的每一件事!你的笑,你的哭你的歌,你那飘飘然的衣裳打扮,你的冰肌玉骨!”月朦胧鸟朦胧37/40“那么,你也原谅我了?原谅我所有的过失?原谅我离开你?原谅我吗?鹏飞?你说,你原谅我!”“我不原谅你!”“我太奢求了!”她凄然而笑。“我不值得你原谅,我不值得!”“不是!”他用力吼,脸涨红了。“我不原谅你这样躺在这儿等死!我不原谅你放弃生命!我不原谅你这样惨白,这样消瘦,这样奄奄一息!我不原谅,不原谅,决不原谅!”她的手无力的从他面颊上落下来,盖在他的手背上,她抚摩他,轻轻的,软弱的。她唇边的笑意更深,而眼中却泪如泉涌。“鹏飞,你给我力量,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活下去吧!我不要你不原谅我,我无法忍受你不原谅我……”一直站在一边,用希奇古怪的眼光,望著他们的楚楚,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她叫著说:“爸爸,张阿姨,你们在做什么?”韦鹏飞立刻抬起头来,他把楚楚一把拉到身边,郑重的,严肃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听著,楚楚!她不是张阿姨,她不姓张,她姓裴,是你的妈妈!”“爸爸!”楚楚惊喊。“她是你的妈妈,”韦鹏飞重复了一句。“你亲生的妈妈,她并没有死,只是这些年来,她离开了我们。楚楚,你已经大了,大得该了解事实真相了。你看,这是你的母亲,你应该叫她一声妈妈!”楚楚狐疑的,困惑的看看韦鹏飞,再看看阿裴,紧闭著嘴,她一语不发。阿裴伸手去轻触她的面颊,低叹了一声,她柔声说:“不要为难孩子。楚楚,别叫我妈妈,我不配当你的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你走了!这些年来,我根本没尽过母亲的责任,别叫我妈妈,我受不了!我是张阿姨,我只是你的张阿姨,楚楚,我对不起你爸爸,更对不起的,是你!”楚楚一知半解的站在那儿,茫然的瞪视著阿裴,她显然是糊涂了,迷惑了,不知所措了。阿裴的眼光透过泪雾,也紧紧的盯著楚楚。蓦然间,那母女间的天性敲开了两人间的那道门,楚楚扑了过去,大叫著说:“妈妈,如果你是我的妈妈,我为什么要叫你张阿姨!妈妈!我知道你是活著的,我一直知道!”“楚楚!”阿裴哭著喊:“楚楚!”灵珊觉得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再也没有她停留的余地了,她满眼眶都是泪水。回过头去,她看著目瞪口呆的邵卓生,拉了拉他的衣袖,她低声说:“我们走吧!”他们两个走出了病房,对阿裴再投去一瞥,那一家三口,正又哭又笑的紧拥在一起,浑然不觉房间里其他的一切。他们关上房门,灵珊细心的把门上“禁止会客”的牌子挂好,就和邵卓生走下了楼,走出医院的大门。街道上,那秋季的夜风,正拂面而来,带著清清的、凉凉的、爽爽的秋意。他们站在街头上,彼此对视了一眼,邵卓生说:“我忽然觉得很饿,我猜你也没吃晚饭,我请你去吃牛排,如何?”“很好。”她一口答应。于是他们去了一家西餐馆,餐厅布置得还满雅致,人也不多,他们选择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灵珊看看邵卓生,说:“我想喝杯酒。”“我也想喝杯酒!”邵卓生说。他们点了酒,也点了牛排。一会儿,酒来了。邵卓生对灵珊举了举杯,说:“你平常叫我什么?”“扫帚星。”“不是。另外的。”“少根筋。”“是的,我是个根筋。我今天才发现一件事,我不过只少了一根筋,你少了十七八根筋。这还不说,你还是个无脑人!”“什么叫无脑人?”灵珊问。“你根本没有头脑!你一定害了缺乏大脑症!”“怎么说?”“怎么说!还怎么说?你如果有头脑,怎么会把那本爱桐杂记拿来?这也罢了,你居然把韦鹏飞父女带到医院来,导演了这么一场好戏!现在,人家是夫妇母女大团圆。你呢?以后预备怎么办?”“我?”灵珊茫茫然的说了一个字,端起酒杯,她喝了一大口,忽然笑了起来。她笑著,傻傻的笑著,边笑边说:“是的,我是个无脑人,我害了缺乏大脑症!”她凝视著邵卓生,笑容可掬。“对不起,邵卓生,我忽略了你!哈哈!我抱歉!”她用杯子对邵卓生的杯子碰了碰,大声说:“无脑人敬少根筋一杯!”她一仰头,喝干了杯子。邵卓生毫不迟疑,也干了自己的杯子,一招手,他再叫了两杯酒。“你猜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问。“我不知道。”她仍然边笑边说:“我今天没有大脑,什么都想不清。”“我们现在是——”邵卓生啜著酒,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胡说八道!”灵珊也啜著酒。“我们早认识四五年了,怎么叫相逢何必曾相识!”“你还能思想,你还剩一点点大脑!”“不,我是用小脑想的!”他们相视而笑,一碰杯,两人又干了杯子。灵珊叫来侍者,又要了两杯酒。“这样喝下去,我们都会醉!”邵卓生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灵珊喃喃的念著,抬眼望著邵卓生。“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阿裴爱喝酒,鹏飞也爱喝酒,原来,酒可以让人变得轻飘飘的,变得无忧无虑的。而且,会让人变得爱笑,我怎么一直想笑呢?”“你错了!”邵卓生拚命的摇头。“酒可以让人变得爱哭,阿裴每次喝醉了就哭。”“不一定,”灵珊也拚命摇头。“韦鹏飞每次喝醉了就发呆,像木头人一样坐在那儿不动!”他们相视著,又笑,又举杯,又干杯,又叫酒。“喂,灵珊,我有个建议。”邵卓生说。“什么建议?”灵珊笑嘻嘻的。“你看,我们两个都有点不健全,我是少根筋,你是无脑人,我们又都是天涯凄苦人,又都认识好多年了。干脆,我们组织一个伤心家庭如何?”“伤心家庭?”灵珊笑得咭咭咯咯的。“我从没听过这么古怪的名称。少根筋,我发现你今天满会说话的,你的口才好像大有进步。”“因为酒的关系。”“唔,阿裴醉了会哭,鹏飞醉了会发呆,我醉了就爱笑,你醉了就爱说话,原来仅仅醉酒,就有形形色色。”“怎样呢?”“什么怎样呢?”“我们的‘伤心家庭’!”灵珊抬眼凝视邵卓生。“哦,不行。”她收住笑,忽然变得一本正经。“邵卓生,我们不要去做傻事,明知道是悲剧,就应该避免发生。不,我们不要给这个世界,多制造一对怨偶。”“怨偶?”“是的,如果在一年前,我们结合了,也就算了,现在,你爱的不是我,我爱的也不是你。组织伤心家庭的结果,是制造了一个破碎家庭。不,不!我宁愿抱独身主义,也不组织破碎家庭!”“言之有理!”他大声说:“我要敬你一杯!”他们又干了杯,再叫了酒,两个人都不知道是第几杯了,都有些摇摇晃晃,昏昏沉沉了。“既然不组织伤心家庭,你预备怎么办?”他问。“我不知道。”她啜著酒,侧头沉思,微笑著。“我要走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没有人的地方去。你呢?”“我也要走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没有人的地方去。”他说。“这样吧!”她又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我往南极走,你往北极走,走到之后,我们通个电话,互报平安!”“妙极了!”他大为叹赏:“咱一言为定!”“干一杯!”她举起杯子。于是,他们又笑,又碰杯,又干杯,又叫酒。然后,灵珊是糊糊涂涂了,她喝了太多太多的酒,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笑,一直在笑,那邵卓生一直在说,一直在说,他们一直在举杯干杯,举杯干杯,……然后,他们吃了牛排,酒足饭饱。然后,他们不知怎的到了火车站,然后,他们似乎买了两张车票,一张到南极,一张到北极。她最后的记忆是,她上了到“南极”的车子。月朦胧鸟朦胧38/4020醒来的时候,早已红日当窗。灵珊有点儿恍惚,抬头看看屋顶,伸手摸摸床褥,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这是自己的褥,这是自己的家!怎么回事?她搜索著记忆,昨夜,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喝了酒,然后,他们去了车站,依稀买了两张车票……为什么自己竟睡在家里?她坐起身子,头仍然有些昏晕,却并不厉害。是的,那只是一些红酒,红酒不该让人大醉不醒,不过,如果大醉不醒,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一声门响,刘太太推门进来。“怎么,醒了吗?”刘太太问。“你快养成醉酒的习惯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我……”她一开口,就觉得舌敝唇焦,喉头干燥,刘太太递了一杯水给她,她一仰而尽。望著母亲,她困惑的说:“我怎么会在家里?”“你自己回来的。”“我自己回来的?一个人吗?”“大厦管理室的老赵,把你送上来的。他说你下了计程车,一个人摇摇晃晃,他就把你扶上来了!”刘太太盯著她。“你知道你回家时是怎样的吗?”“怎样的?”她一惊,心想,准是出够了洋相,低头看看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睡衣。“放心,你并没有衣冠不整。”刘太太看出她的心思,立刻说。“可是,你手里紧握著一张到台南的车票,嘴里口口声声的问我,是不是南极已经到了,还叫我打个电话给邵卓生,报告平安抵达,你这是什么意思?”灵珊怔了好一会儿,陡然间,她就放声大笑了起来。“哈哈!荒唐荒唐!荒唐透顶!哈哈,我买了去台南的车票,要去南极,已经够荒唐,居然不上火车,而上计程车,更加荒唐!我心目里的南极地址,竟是自己的家,尤其荒唐!回了家,却当作到了南极,简直集荒唐之大成!哈哈,荒唐透顶!”“你还笑!”刘太太皱著眉骂:“你不跟鹏飞学点好的,就学他喝酒,又毫无酒量,一喝就醉!”鹏飞,鹏飞,韦鹏飞,这名字像一把锋利的刀,从她心脏上划过去。她吸了口气,仍然笑容可掬。“我的南极,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家里!”她又笑,笑得头都抬不起来。“我要到天边去,却回到家里来。我已经是一只笼子里养惯了的鸟,只认得自己的窝!哈哈!可笑,太可笑,哈哈!”刘太太惊愕的看著她,说:“你的酒是不是还没有醒?”她用手托起灵珊的下巴,这看,不禁大惊失色,灵珊虽然在笑,却满脸的泪水,她惊惶失措的说:“你怎么了?灵珊?你昨晚不是和鹏飞一起出去的吗?你们两个吵架了,是不是?翠莲!翠莲!”她大声叫:“去隔壁把韦先生找来!”“不要找他!”灵珊喊,骤然间,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妈,我要去南极!妈!我要去南极!妈,我要去南极!”“你病了!”刘太太手忙脚乱,伸手推开她,拂开她的满头乱发,去察看她的脸色。“你还是躺下来吧,我叫翠莲去帮你请天假!”“不!不!”她说,想起了学校,想起了那些孩子们,想起昨天已经请了一天假,她翻身下床,极力的振作自己。“我没事了,妈,我要上课去!”翠莲来到房门口,满脸古怪的表情。“太太,阿香说,韦先生昨天带楚楚和我们家二小姐出去以后,到现在都没回来!连楚楚都没回来!”刘太太紧紧的看了灵珊一眼。“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对不对?”“我们没吵架!”她看看母亲。“好吧,就算我们吵架了!”“怎么叫就算?”“我说就算就是就算嘛!”灵珊的眼泪又冲进了眼眶,她大声喊著:“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我?我不想谈这件事,我不想谈,行吗?”“好,好,好,不想谈,不想谈。”刘太太慌忙说,又低低叽咕了一句:“我不过是关心你,小两口闹闹别扭,是人情之常,别把它看得太严重了!”“妈!”“好,我不说了!”灵珊换了衣服,冲进浴室去,洗了脸,漱了口。镜子里,是一张憔悴的,无神的,烦恼的,而又忧郁的脸。为什么要这样烦恼这样忧郁呢?一切都是你自愿的,你自己去导演的,你让他们全家团聚的!而现在,你干嘛做出一副被害者的样子来?你又干嘛心碎得像是要死掉了?你!你这个傻瓜!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球!她对著镜子诅咒。你!你把自己的幸福拿去送人,你真大方,你真伟大,你真可恶!你真是个——无脑人!你没大脑,你连小脑都没有!你没思想,没理智,你只配充军到南极去,到远远的,远远的南极去!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接著,是刘太太喜悦的、如释重负的呼唤声:“灵珊!你的电话!”她走出浴室,接过听筒。“喂,灵珊!”是韦鹏飞,灵珊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喉咙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的声音兴奋而欢快。“阿裴已经脱离危险了,她能吃能喝能睡了,医生说,她休养几天就可以出院!而且,她对以后的生命又充满信心了!”“哦,”灵珊应著,觉得自己头里空空荡荡的,当然,她没有大脑,头里自然空空荡荡的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软弱的,机械化的回答著:“我早就猜到她会好起来,这样就大家放心了。”“是的。”韦鹏飞说:“我告诉你,灵珊,我现在不回家了,我直接赶到工厂去。楚楚在病房里睡得很好,我顺路送她去上课。一切的事都很好,你放心。”“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她低语。“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他在叫。“没有什么。”“我要赶去上班了。”韦鹏飞的声音里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感情。“灵珊,很多事想和你谈,我下班回来,再跟你长谈吧!”“好。”她简单的。“再见,灵珊!”“再见,鹏飞。”灵珊慢吞吞的把听筒挂上,一回头,她看到刘太太笑吟吟的望著自己。她了解,母亲一定以为,小两口已经讲和了。她在书桌前坐下,整理自己上课要用的书籍琴谱,刘太太狐疑的问:“你今天不是教下午班吗?”“哦,是的。”她恍然的,用手拍了拍脑袋。“我没有大脑。我有点糊里糊涂。”她抬头看看母亲:“爸爸上班去了?灵武上课去了?”“当然。我看,你的酒还没醒呢!我跟你去弄点早餐,吃了东西,精神会好一点。”刘太太出去了。灵珊继续坐在书桌前沉思。好半晌,她站起身来,打开抽屉,收集了身边所有的钱大约有五千多元,放进皮包里,再把身分证、教员证,统统放进皮包。然后,她又沉思片刻,就毅然决然的取了一张信纸,她在上面潦潦草草的写著:“爸爸、妈妈:我很累,想出去散散心,学校里,麻烦姐姐去帮我代课。我会随时和你们联系,请放心,我虽然缺乏大脑,仍然可以照顾自己。灵珊”写完了,她又另外抽了一张信纸,写:“鹏飞、阿裴:恭喜一家团聚!不要再把捧在手里的幸福,随意打碎!告诉楚楚:妖怪到南极度假去也!无脑妖怪留条分别把两张信笺,封在两个信封里,一个信封上写下刘思谦的名字,另一个写下韦鹏飞的名字,把信封并排放在抽屉里。她站起身来,摔了摔头,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好潇洒,好自在,好洒脱。又觉得自己做得好漂亮,好大方,好有风度——君子有成人之美!她几乎想大叫几声,来赞美自己!转过身子,她拿了皮包,走到客厅,很从容不迫的,把母亲给她准备的早餐吃完,在刘太太的含笑注视下,飘然出门。心中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更有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慷慨、激昂之概!去吧!去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去吧!去吧!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去吧!去吧!天地悠悠,难道竟无你容身之地?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奔台北火车站。到了火车站,她抬头望著那些地名站名:基隆、八堵、七堵、五堵、汐止、南港……树林、山佳、莺歌、桃园、内坜、中坜、埔心、杨梅、富冈、湖口、新丰……竹南、造桥……怎么有这么多地名?怎会有地方叫造桥?那儿一定一天到晚造桥!她再看下去:什么九曲堂、六块厝、归来、林边、佳冬、上员、竹东、九赞头……她眼花缭乱了。九赞头?怎么有地方叫九赞头,正经点就该叫九笨头!她觉得,自己就有九个笨头,而且,九个笨头都在打转了,变成九转头了!她呆立在那儿,望著那形形色色的地名,心中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一件事,天下之大,自己竟无处可去!可是,即使无处可去,也非要找个地方去一去不可!或者,就去那个九笨头吧!再研究了一番,九笨头还要转车,没有车直达,又不知是个什么荒凉所在。虽然自己一心要去无人之处,却害怕那无人之处!咬咬牙,她想起仅仅在昨天,韦鹏飞还提议去阿里山度假,真的,在台湾出生,竟连阿里山都没去过!在自己找到“南极”以前,不如先潇洒一番,去阿里山看云海,看日出,看原始森林和那神木去!于是,她买了去嘉义的票,当晚,她投宿在嘉义一家旅社中,想像著韦鹏飞一家团聚的幸福,想像著那三口相拥相抱又哭又笑的情景,一再对自己说:“刘灵珊,你没有做错!刘灵珊,你做得潇洒,做得漂亮,做得大方!刘灵珊,你提得起,放得下,你是女中豪杰,值得为自己慷慨高歌!”第二天一早,她搭上登山火车,直上阿里山。她看了神木,她看了森林,她看了姐妹潭,她看了博物馆……别人都成双成对,有说有笑,唯独她形单影只,一片萧然。当夜,她躺在阿里山宾馆中,望著一窗皓月,满山岚影。她再也不潇洒,不漂亮,不慷慨,不大方,不自在……她提不起,也放不下,她不要风度,不想慷慨高歌,也不要做女中豪杰……她想家,想鹏飞,想自己所抛掉的幸福……她哭得整个枕头湿透湿透,哭得双眼又红又肿,哭得肝肠寸断寸裂。她觉得自己不止是个“无脑人”,也成了个“断肠人”了。她哭著哭著,哭自己的“愚蠢”,也哭自己的“聪明”,哭自己的“大方”,也哭自己的“小器”,哭自己的“洒脱”,也哭自己的“不洒脱”,哭自己的“一走了之”,也哭自己的“魂牵梦萦”。她就这样哭著哭著,忽然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她本能的拿起电话,还在哭她的声音呜咽:月朦胧鸟朦胧39/40“喂?”“灵珊?”是韦鹏飞!“喀啦”一声,听筒掉落在桌子上。好一会儿,她不能思想,也没有意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的坐起身子,瞪视著那听筒,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他怎会知道她在这儿?慢慢的,她伸过手去,小心翼翼的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去,再小心翼翼的问了句:“喂?”对方一片寂然,电话已经挂断了。她把听筒轻轻的,慢慢的,小小心心的放回到电话机上。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瞪著电话。心里是半惊半喜,半恐半惧,半期待半怀疑……只等那铃声再响,来证实刚才的声音,但是,那铃声不再响了。她失望的闭上眼睛,泪珠又成串的滴落,怎么了?自己不是要逃开他吗?为什么又这样发疯发狂般的期待那电话铃声?有人在敲门,大概是服务生来铺床了。她慌忙擦掉脸上的泪痕,走到门边去,所有的心思都悬在那电话上,她心不在焉的打开了房门。蓦然间,她头中轰然一响,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门外,韦鹏飞正挺立在那儿,眼睛亮晶晶的,直射在她脸上。她呻吟了一声,腿发软,身子发颤。韦鹏飞推门而入,手里拿著一件红色的小棉袄,他把门关上,把棉袄披在她肩头,他暗哑的,温柔的说:“以后你要上阿里山,务必记得带衣服,这儿的气候永远像是冬天!”她闪动著睫毛,拚命的咬嘴唇,想要弄清楚这是不是真实的。然后,一下子,她觉得自己被拥进一个宽阔的、温暖的、熟悉的怀抱里去了。他的声音热烈的、痛楚的、怜惜的、宠爱的在她耳畔响起:“傻瓜!你想做什么?做大侠客吗?把你的未婚夫这样轻易的拿去做人情吗?”她把头埋在他的肩里,闻著他外衣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她又止不住泪如泉涌。她用手环抱住他的腰,再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再也不管什么南极北极,再也不管什么洒脱大方,再也不管什么漂亮潇洒,她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婴儿,哭得像个小傻瓜。他让她去哭,只是紧紧的抱住她。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推开她,用一条大手帕,去擦她的眼睛和她那红红的小鼻头。“你整晚都在哭吗?”他问。“你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喂!”他故作轻快的:“无脑小妖怪,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他在笑,但是,他的喉音哽塞。她用手揉眼睛想笑,又想哭,她一脸怪相。他在沙发里坐下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用胳膊圈著她,他不笑了。他诚恳的,真挚的,责备的,严肃的说:“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失踪’,那怕是几小时!可是,你居然想跑到南极去了!你这样不守信用,你这样残忍,你吓得我魂飞魄散,你——”他重重的喘气,瞪视著她,眼眶湿润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你真的是个无脑小妖怪!”“我……我……”她抽噎著说:“我让你们一家团聚吗!你……你一直爱她的,不是吗?”他摇头,慢慢的摇头。“我和她那一段情,早已经过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几百次,早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在医院里,你们三个那样亲热的抱在一起……”她耸耸鼻子,又想哭“你……你不要顾虑我,我很好,我会支持过去,我不做你们的绊脚石……”“傻东西!”他骂著,脸涨红了。“你不知道我爱的是你吗?你不明白我对欣桐只有感情而没有爱情了吗?你不知道她爱的也不是我吗?你不知道我们的绊脚石根本不是你?而是我们彼此的个性不合吗?”他顿了顿,深深的凝视她。“灵珊,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和她重修旧好,婚姻不能建筑在同情和怜悯上,而要建筑在爱情上。当我知道她病重垂危时,我在人情上,道义上,感情上,过去的历史上,都要去救她,这种感情是复杂的,但是,决不是爱情!灵珊,”他皱紧眉头,觉得辞不达意,半晌,他才说:“我换一种方式跟你说吧。当你告诉我她病危的时候,我震惊而恐慌。但是,当我听说你出走的时候,我却心碎得要死掉了。”“哦!”她大喊,扑进他怀里。“鹏飞,你不是骗我,不是安慰我吗?”“骗你?安慰你?”他低下头去,声音哽塞而浑身颤栗。“如果失去你,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我想,我不至于自杀,但是,我必然疯狂!”她抬眼看他,惊喊著:“鹏飞,你不可以哭,大男人不能哭的!”她用手抱紧了他的头,大大的震撼而惶恐了:“我再不出走了,永不!永不!我答应你!永不出走了!”他把面孔藏在她的头发中,泪水浸湿了她的发丝。一时间,他们两个紧紧的依偎著,紧紧的搂抱著,室内好安静好安静,他们听著彼此的呼吸声,彼此的心跳声,两人都有种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感觉。好久好久,灵珊才轻轻的推开他,凝视著他那因流泪而显得狼狈的眼睛,问:“你怎么找到我的?”“哦。”他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注视著她。“昨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你母亲打了个电话给我,告诉我你出走了。她把两封信都念给我听了,说实话,我实在不太懂你那个南极度假,无脑妖怪的怪话。可是,我当时就慌得六神无主了。我飞车回台北,在路上,我想,你或者会去医院,于是我先赶到医院,见到你那个北极人……”“北极人?”她不解的。“那个邵卓生。”“邵卓生怎么会在医院里?”“他前天晚上就去医院了,和你分手之后就去了医院。一直睡在候诊室的椅子上。”“什么?”灵珊一怔,忽然忍不住,就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我的南极是回家,他的北极是去医院!妙极!妙极!他居然买了火车票去医院!哈哈,妙极了!”看到她泪痕未干,竟破涕为笑,韦鹏飞感动而辛酸,呆呆的望著她,他竟出起神来了。“后来呢?”“后来,他告诉了我南极北极和那个无脑人的故事……”他停住了,盯著她:“你拒绝和他组织伤心家庭,而要我和欣桐破镜重圆?你知道吗?破镜重圆的结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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