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吗?”奶奶瞪著眼睛问。“活的!”“小双呢?”诗尧沙哑的问:“大人呢?”“医生马上出来了,你们问医生吧!”护士缩了回去。诗尧倒进椅子里,他又用手扶住头,喃喃的说:“她完了!我知道,她完了!”我用脚狠狠的跺了诗尧的脚一下,我哑声说:“你安静一点行不行?你一定要咒她死吗?”诗尧直直的望著我,他的脸色发青,眼睛发红,嘴唇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那神情,就像他自己已经宣布死刑了。我心里一酸,眼泪就涌进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伸手紧握著诗尧的手,我说:“放心,哥哥,她会好好的!她才二十岁!那么年轻!她会好好的!”医生终于出来了。我们全像弹簧人一样从椅子里弹起来,医生望著我们,点了点头:“失了那么多的血,差一点就救不过来了,现在,如果没有意外变化,大概不至于有问题。只是失血太多,还不能说脱离危险期。你们先去病房里等著吧!”我们去了病房。一会儿,小双被推进来了,躺在病床上,她看起来又瘦又小。护士取掉了套在她头上的帽子,她那头乌黑的头发就在枕上披泻下来,衬托得她那张脸尤其苍白,尤其削瘦。她的眼睛阖著,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暗影。她的眉峰轻轻的蹙著,虽然医生说麻药的力量还未完全消失,但是,她那轻蹙的眉峰仍然给人一种不胜痛楚、不胜负荷的感觉。血浆瓶子始终吊在旁边,那鲜红的血液看来刺目而惊心。她的头在枕上蠕动,嘴里轻轻的吐出一声呻吟,她恍恍惚惚的叫:“奶奶!奶奶!”奶奶抓住了她那苍白的手指,眼泪一直在奶奶眼眶里转著,她连声喊:“小双,奶奶在这儿!奶奶陪著你呢!”小双费力的睁开眼睛,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无力的转动著头,她神志迷糊的找寻著什么。“奶奶,孩子……孩子……”“孩子很好,”我慌忙接口:“小双,你安心休养,孩子很好,是女孩,六磅重,我等会儿就去看她,你放心,都放心,一切全好。”小双抬起眼睛来看我,似乎并不相信我。她那乌黑的眼珠逐渐被泪水所濡湿了。那两汪泪水,像两泓清潭,盈盈然的浮漾著,她低声啜泣,抽噎著说:“我要孩子,诗卉,我要孩子。”妈妈立刻拍拍她,说:“我去和医生商量,让护士把孩子抱给你看看,好吗?不过,按规矩,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抱出婴儿室呢!”小双哀求似的看著妈妈,旁边在照顾的护士说话了,她抚摩著小双的手,安慰的说:“不行呢!医生不许抱出来的!”眼泪从小双眼角滚落了下去。“孩子,”她呜咽著。“我要孩子。”护士动容了,她拭去小双的泪痕,说:“好吧!我去试试看!”护士走了,小双阖上了眼睛,一会儿,护士果然抱著那孩子走了回来,小双挣扎著抬起头。努力张大了眼睛望著那红通通的、皮肤皱皱的小东西。那孩子好小好小,像一只小猫,她熟睡著,小手好可爱的握成了拳头。小双贪婪的看著。护士已微笑的摇头了:“不行不行,小妈妈和小婴儿都需要休息,我们要回婴儿室了!”孩子抱走了,小双“嗳”了一声,倒回到枕头上,好像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奶奶慌忙帮她抚平枕头,拉好棉被,整理她散乱的头发,说:“小双,睡睡吧!”“奶奶,”小双仍然在叫,她的头不安的摆动著,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诉说:“奶奶,那坠子,他……他抢走了那坠子……”奶奶不解的看看我,我也满腹狐疑。仆过身子去,我凝视著小双:“小双,谁抢走了坠子?”我问,开始明白,这比预产期早了二十天的孩子,一定是由于某种事件而造成的“意外”,而这事件,准与那“坠子”有关。“他抢走了坠子!”小双再说,呜咽著,泪水一直滚下来。“是友文,友文!他……他已经卖掉了那珍珠项炼,他……他……又抢走了玉坠子!”我伸出手去,翻开小双的衣领,我又看到那条伤痕了。显然,他们经过一番争斗,因为,我现在明白了,那伤痕是金炼子拖过去所造成的。我深吸了口凉气,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回过头去,我看到诗尧站在门边,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里冒著火。我悄然走开,到门边对诗尧说:“你回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诗尧咬牙切齿的看著我:“那个卢友文在那里?”他低问:“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我蹙紧眉头,瞅著他:“你别再惹麻烦了,好不好?麻烦已经够多了。”就在这时,雨农赶来了,他喘吁吁的站在门口。“诗卉,我找不到卢友文,他公司里说,他今天下午根本没有上班,我已经赶到小双家里,留了条子,叫他一回家就到这儿来!他公司里的同事说,要找他,除非是到一家赌场里去找!”“赌场?”我愣著:“台湾那儿来的赌场?”“事实上,就是地下赌窟,”雨农说:“我有一个地址,我现在就去碰碰运气,不过,那同事说,这地址也不可靠,因为他们常常迁移地点,我怕你著急,先来通知你一声,小双怎样?没危险吧!”“生了一个女孩子,早产了二十天!你如果找到卢友文,告诉他,”我的声音哽了:“他是世界上最残忍,最最狠心,最最没有人性的男人!”雨农深深的望了我一眼。“我找他去!”他掉转身子。“我跟你一起去!”诗尧说。我死命扯住诗尧的衣服。“哥哥!”我叫:“我求你!你不许去,你去了准闯祸!”我对雨农做了一个眼色,雨农如飞的跑了。诗尧把头仰靠在墙上,眉毛整个虹结在一起,双手握紧了拳,他痛苦的望著天花板。我注视著他,几乎可以感到他的心在滴血。我咬紧牙根,糊涂了。为什么?为什么人生会这样?该相爱的人没有缘分,有缘分的人又不知珍惜!为什么?为什么?在水一方35/4917那夜,我整夜守护在小双的病床前面。本来该请特别护士,但是,家里一时凑不出太多的钱,又怕以后还要付钱,我说能省的就省了,反正我放心不下,不如在这儿权充特别护士。奶奶年事已高,到夜里九点多钟,我就逼著妈妈和她回去了,诗尧在这儿也是白费,何况,一个大男人在病房里,又有诸多不便,于是,妈妈强迫的、命令的拖著他一起走了。雨农去找卢友文,始终还没有找来。晚上九点钟左右,小双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呻吟呼痛,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显然那针药有极大的镇定作用,小双就此沉沉睡去。血浆瓶子已经换成了生理食盐水,始终不断的在注射,护士每两小时来量一次血压,告诉我说,血压已经升了上去。大概,她这条小命是保住了。我就这样坐在病床前面,望著那好小好瘦的小双,心里徊转著上千上万种念头,想著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情形,第一次见卢友文的情形,草率的结婚,和陋屋里的蜜月。小双,如果按命运来说,她的命岂不是太苦!到了下半夜,小双又开始睡不安稳,由于麻药的关系,她一直呕吐,一直呻吟,我拉著她的手,喃喃的安慰著她,于是,她张开眼睛迷蒙的看著我,低喊著:“诗卉!”“小双,”我握紧她的手。“你很痛吗?要不要叫医生来?”“不,不要。”她轻声说,眼光在病床周围搜寻著,似乎在找什么人。于是,我说:“奶奶和妈妈先回去了,她们明天一早就会来看你!”小双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她找的未见得是奶奶和妈妈,就忍不住又说:“雨农去找卢友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找到现在还没找来!不过,雨农在你家里,已经留了条子了。”小双睁眼看看我,她的眼光好怪异、好特别、好冷漠,使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她把头转向一边,阖上眼睛她又昏昏睡去了。凌晨两点钟,忽然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护士来看情况,只说了声“进来”。门开了,竟是雨农和卢友文!我跳了起来,慌忙把手指压在唇上,表示“噤声”。雨农悄然的把我拉向一边,我阖上房门,雨农低问:“怎样?”“没死。”我简单的说,不知道胸中的一腔怨气,是该对谁而发。转头看卢友文,他满头乱发,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下巴上全是胡子渣儿。穿著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一身的潦倒相,满脸的狼狈样儿。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卢友文何处去了?当初那个漂亮潇洒的卢友文何处去了?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坐了十年监牢,刚出狱的囚犯。他直接扑向床边去,在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以前,他已一把握住了小双那放在被外的、苍白的小手。然后,他喊著:“小双!”小双被惊醒了,她迷糊的张开眼睛来,微蹙著眉梢,她困惑的、迷茫的望著眼前的人。卢友文扑过去,坐在床沿上,他弯腰望著她。沙嗄的、急促的、哽塞的,他不停口的叫著,语无伦次的说著:“小双!小双!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该下地狱!小双!你好吗?你疼吗?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配不上你,我让你受罪,我让你吃苦,我不是人!……”小双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轻轻的把手从卢友文手中挣脱出来,转头叫我:“诗卉!”我立刻走过去,问她要什么。“让他走开好吗?”她有气无力的说:“我好累,我好想睡。”她闭上眼睛,一脸的疲倦和不耐。我拉了拉卢友文的袖子:“你做做好事,卢友文,”我说:“你现在不要打扰她,让她睡一睡,她刚刚动过大手术,才从鬼门关回来的呢!你有话,等她睡醒了再说。”卢友文痛苦的瞅著我,又转头去看小双,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急著诉说。但是,小双的眉头蹙得紧紧的,眼睛紧闭著,苍白的小脸上一片冷漠。那样子,是什么话也不想听,也不要听的。卢友文叹了口气,仍然扑在那儿不肯离开,只是苦恼的、痛楚的凝视著小双。我死命的扯著他的衣服,对他说:“你到那边去坐著吧!你没看到她手腕上绑著针管吗?你在这儿只会碍事。要不然,你先去婴儿室,看看你的女儿吧!”一句话提醒了卢友文,他抬头看我:“那孩子——好吗?”“很不错,”我憋著气说:“这样危险的情况中,抢救出来的孩子,将来一定命大。”卢友文用充满内疚和自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站起身来,走出病房去看他女儿去了。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雨农对我摇摇头,低声说:“别再骂他了,一路上,他自怨自艾得就差没有跳车自杀了!”“我听多了他的自怨自艾,”我说:“我也不相信他会跳车自杀。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赌场吗?”雨农望著我,他眼中有著惊悸的神情。“你不会相信有那种地方,诗卉。”他说:“那是一间工寮,换言之,是一群工人聚集的地方,我原以为是什么公寓,铺著地毯,有豪华布置,完全错了。那儿是公司的工人宿舍,他们聚集著,满屋子的烟味、酒味、汗味、霉味……如果你走进去,你准会吐出来。他们有的在掷骰子,有的在赌梭哈,有的在推牌九,别看都是工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在满屋子飞著。而且,世界上顶下流顶肮脏的话,你都可以在那儿听到。至于挖著鼻孔、扳著脚丫子的各种丑态,就不用提了。”我愕然瞪著雨农,不信任的问:“他何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又何至于去和工人聚赌?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和同事打打麻将呢!”“他说,他是去找灵感的,他想写一篇《赌徒末日记》,他最初去,人家邀他参加一个,他参加了,从此,就被‘魔鬼附了身’,他每赌必输,于是又加上了不服气,他总认为下一次可以赢,就一路赌下去,这样越陷越深,就不能自拔了。据我看……”他沉吟了一下。“那些人是在‘吃’他。”“吃他?”我不懂了。雨农正要再解释,卢友文回来了,雨农就住了口。卢友文看了看床上的小双,她似乎又进入沉睡状况了。他再转头望著我,低声说:“我隔著玻璃看了,那孩子好小,不是吗?”“你希望她有多大?”我没好气的说:“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能有六磅重,已经很不错了!”卢友文不说话了,在椅子里坐下来,他用手抱住头,又是那股痛苦得快死掉的样子。我瞪著他,心里憋著一句话,是怎么样也按捺不住了。我说:“卢友文,坠子呢?小双的玉坠子呢?”卢友文抬起眼睛来,苦恼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你是当了?还是卖了?你就直说吧!”“输掉了。”他说。“输给谁了?”我问。“诗卉,”雨农打断了我。“现在去追问这坠子的下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东西已经没有了!再追问也是没有了。那些工人,还不是早拿去珠宝店换钱了。”我瞪著卢友文,越想越气。“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我问:“为什么小双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跟小双打架来著,是不是?”“没有打架,”卢友文低低的说:“我要她给我坠子,她不肯,我急著要去扳本,没时间跟她慢慢磨。我说只是跟她借用,会还她的,她还是不肯。我没办法,就去她脖子上摘,她躲我,我拉著她……”“把坠子硬从她脖子上扯下来,是不是?”我像个审犯人的法官。“你把她脖子都拉破了,你去看看,她脖子上还有一条血痕呢!”卢友文把头埋进手心里,声音从手心中压抑的透了出来:“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继续瞪著那个“禽兽”:“后来呢?”我问。“我拿了坠子就跑,她在后面追我,然后,她摔倒了,我没有在意,就走了。我怎么知道她这一摔会摔出毛病来?她以前又不是没有摔过跤,也没出毛病,她是很容易摔跤的。”我气得头发晕,他眼见她摔倒,居然置之不顾,仍然去赌他的钱。如果小双不机警,找邻居帮忙,岂不是死在那小屋里,都没有人知道?假若这一摔竟摔死了,我不知道在雨农的法院里,会不会判决这种丈夫为“杀人罪”。凝视著卢友文,我明白,他一定还隐瞒了若干细节,小双准是在争夺坠子时就已经受了伤,动了胎气,再一摔,才会那么严重。我很想把卢友文从头到脚的臭骂一顿。但是,雨农一直对我摇头使眼色,卢友文又痛苦得什么似的,我就只好气冲冲的走开,去照顾小双了。天亮时,小双醒了,睁开眼睛来,她不安的望著我,微弱的说:“你一夜都没睡吗?诗卉?”“不要紧,小双,”我笑著说:“以前我们两个常常一聊就是一通宵,你明知道我是夜猫小子!”卢友文走过来了,坐在床边上,他重新抓住小双的手。现在,小双是清醒的。“小双!”他哀求的看著她。“原谅我!”小双把头转向床的另一边。“诗卉,”她说:“孩子好吗?”“很好,”卢友文很快的接口:“我已经去看过了,他们不许我进去,只抱到玻璃窗那儿,让我隔著玻璃看。小双,”他柔声说:“从此,我是父亲了!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从头做起……”小双望著我,脸上毫无表情。“诗卉,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生,我可不可以拒绝某些干扰?雨农,”她看到雨农了,就又转向雨农;“帮我一个忙,让这个人出去,好不好?”卢友文在床前面跪下来了,他把头扑在小双的枕边,激动的、痛楚的、苦恼的喊著:“小双!小双!求求你,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小双,你一向是那样善良那样好心的!你一向都能原谅我的过失的,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我发誓再也不赌了,我发誓从此做个好丈夫!我要写作,这次是真的写,不再是只说不做!诗卉和雨农在这儿,他们做我的证人!小双,你好心,你仁慈,你宽宏大量,你……你就原谅我吧!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不,不,现在还有孩子,我只有你们两个,你们就是我的世界!以后,我要为你们活著,为你们奋斗,为你们创一番事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双已转过身子去,伸手就按了床头的叫人铃。立即,护士来打门了,卢友文可无法继续跪在那儿,他慌忙跳起身子,脸上是一脸的狼狈与尴尬。护士走了进来,笑嘻嘻的问:“有什么事吗?”小双指著卢友文,苍白的面庞上一片冷漠与倨傲,使我想起她第一天,穿著全身黑衣,站在我家客厅里的那种“天地与我何关”的神情。在那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当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一定会变得麻木和冷漠的。在水一方36/49“小姐,”她对护士说:“请你让这个人出去!”护士呆了,她看看我们,一股莫名其妙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雨农立刻走上前去,拉住卢友文,打圆场的说:“好了,友文,你就过来坐著,别说话,也别吵著小双,让她好好休息,好吧?”卢友文无可奈何的折回到旁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托著下巴,愣愣的发呆。雨农对护士小姐使了个眼色,摇摇头,那小姐显然也明白过来,知道是夫妻在闹别扭。就笑了笑,搭讪著走过去看了看生理食盐水的瓶子,又量了量血压,回头对我们说:“很好,她恢复得满快呢!”护士走了,我们三个人就都静悄悄的待在那病房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夜没有睡觉,雨农已经有点摇头晃脑。但是,我们谁也不敢离开,因为,小双一脸冷冰冰,一脸倔强,我们生怕一离开,他们夫妻会再吵起来。对小双而言,现在实在不能再生气或激动了。雨农推了一张躺椅,要我躺上去休息休息,经过一日一夜的折腾,我躺上去就睡著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身上盖著毛毯,奶奶正冲著我笑呢!我坐起身来,发现雨农已经走了,卢友文还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发呆。奶奶却精神抖擞而笑容满面:“诗卉,银行里,你妈已经打电话帮你请了假了,所以你不必著急,现在奶奶来接你的班,你可以回去睡觉了!雨农那孩子,我已经赶他回家了。”我刚睡醒,精神倒满好的,一时也不想回去。看看小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在那儿想些什么。奶奶笑著走过去,拿出一把梳子,她笑嘻嘻的梳理著小双的头发,一面说:“把头发梳好,洗个脸,心情就会好多了。奶奶已经问过医生,他说你拆了线,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啊,了不起在医院里再住一星期,就可以抱著小娃娃,回呀回娘家了。”奶奶的好心情使我发笑。望著小双,她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她的眼睛静静的、坚决的看著奶奶。“奶奶!”她叫。“嗯?”奶奶应著,用橡皮筋把她的长发束了起来。“这次我动手术,花了你们很多钱吧?”“嗳哟!”奶奶喊:“什么‘我’啊,‘你们’啊,你算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啊,小双,医药费不要你操心,咱们朱家还拿得出来,你如果疼奶奶,你就给我快一点好起来,让奶奶看到你们一个个健健康康的,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奶奶,”小双那一直冷冰冰的脸孔,现在才有点融化了。她瞅著奶奶,声音里带著祈求:“我出院以后,要一个人租间房子住……”“胡说八道!”奶奶说:“照迷信啊,你出了院还在坐月子,也不便住到朱家去……”我心里有数,奶奶才不那么“迷信”呢!她所顾虑的,不过是小双正在和卢友文赌气,而我家里偏偏有那样一个痴得可怜的哥哥!如果把小双接回我家去,还不定要闹出多少事故来呢!奶奶转著眼珠子,继续说:“……所以呀,你出了院就乖乖回家去,奶奶搬过去陪你,帮你照料小娃娃,一直到你满月为止,怎么样?”“我不!”小双坚决的说:“我再也不回那个家!奶奶,我现在是真正的没有家了!”小双的声音里,充满了令人心酸的凄凉。“别瞎说呀!”奶奶嚷著:“你算是瞧不起奶奶吗?奶奶早说过了,你是我的第三个孙女儿,原来……原来……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奶奶哇!”“奶奶!”这一下,小双的眼泪滚滚而下了,她顿时泣不成声。“奶奶,你怎么这样说?我………我………我对不起你,奶奶!我………我弄丢了那玉坠子,你那样郑重的交给我的。我………我根本没有脸见您了!”“嗳哟!”奶奶故作轻快的嚷,但是,她的眼圈也红了,眼眶里也涌上了眼泪:“快别这样傻,小双!那坠子只是块石头,有了不嫌多,没有不嫌少。奶奶给你的时候,原想让你戴著避避邪,如果因为这坠子,你反而闹了个夫妻不和,家庭分散,那岂不是给你招了邪来了吗?这样说来,那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了,既然不吉利,丢了也算了。难道还真为一个坠子伤心吗?”“奶奶,你不知道,”小双泪下如雨,声音呜咽著,枕上立即湿了一大片。“那坠子对于我,代表的是一个家庭的温暖,一个祖母的爱心,它……它不是一块石头,它是一件无价之宝呀!”“哟,别哭别哭”奶奶用一条小手绢,不住的擦拭小双的泪痕,而她自己脸上,也已经老泪纵横了。“小双,快别哭了,在月子里,哭了眼睛会坏的!小双,奶奶绝不会因你丢了一个坠子,就少疼你几分呀!小双,瞧,你再要招惹得奶奶也哭起来了!”说著,奶奶转头去望著卢友文。在奶奶和小双这一段谈话里,那卢友文就一直垂头丧气的坐著。奶奶擤擤鼻子,提著嗓子喊:“卢友文!你还不给我过来!”卢友文低著头走过来了。奶奶望著他,命令的说:“快给你太太赔个不是吧!你差点把我这个小孙女儿的命都送掉了!”小双把头转开去,含泪说:“奶奶,我再也不要见他了!我永远不要见他!我……我……我要和他离婚!”我们都愣了,奶奶也愣了,这是小双第一次提“离婚”两个字。显然,卢友文也惊呆了,他愕然的瞪著她,半晌,才恳切的开了口:“小双!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只求你别再提分手和离婚的话!我尽管有千般不是,尽管做了几百件对不起你的事,但是,请你看在我们孩子的面子上吧!别让她刚刚出世,就面临一个破碎的家庭!请你,看在那小女儿面子上吧!”说实话,卢友文这篇话倒讲得相当动人,连我的鼻子都酸酸的,眼睛里也湿漉漉的了。小双呢?再倔强,再忍心,也熬不住了,她又哭了起来,泪水从眼角迅速的溢了出去,流到耳朵边和发根里去了。奶奶慌忙弯下身子,不住的帮她擦眼泪,一面唏哩呼噜的擤著鼻子,一面用哽塞的声音说:“不是我说你,小双。离婚两个字,怎么可以随便出口呢?婚姻是终身的事儿,当初你既然选择了他,好歹都得认了这条命!奶奶的话是老古董,可是,也是为你著想呀!孩子才出世,你是要让她没爹呢?还是要让她没妈呢?小双,不管你有多少委屈,今天就看奶奶的这个老面子,和你女儿的小面子,你就原谅了友文这一遭儿吧!”小双只是抽噎,哭得整个肩膀都耸动著,这样哭显然是牵扯了伤口,她不胜痛楚的用手按著肚子。卢友文趁势弯下腰去,帮她扶著身子,同时,眼眶也红了,他说:“小双,你听奶奶的,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惹你伤心了,也再不会伤害你了!我要用我以后的生命,为我今天的错误来赎罪!我发誓,我会加倍爱你,加倍疼你!我会一心一意照顾你,让你从此远离各种痛苦和伤害!”小双一面哭著,一面抬起睫毛来望著卢友文,这是卢友文到医院以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我不信任你,友文,我完全不信任你!”“我发誓……”“你发过几千几万次誓了!”“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卢友文说,祈谅的、哀恳的望著小双,经过一夜的折磨,他的面容是更加苍白更加憔悴了。下巴上,胡子参差不齐的滋生著。小双凝视著他,终于,她伸出手去,轻触著他的面颊:“友文,”她含泪说:“你该剃胡子了!”卢友文猝然把头仆在她床前的棉被里,泪水浸湿了被单。他的手紧握著小双的手。奶奶站直了身子,拍拍手,她叫了起来:“哎呀,我忘了,我还没有吃早饭呢,闹了这么半天,我可饿了,诗卉,你呢?”“我也饿了!”我说。“那么,我们等什么,去门口吃烧饼油条吧!”奶奶拉著我往门口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正色的、严肃的说:“卢友文,我告诉你,下次你敢再欺侮小双,奶奶这把老骨头,绝对不会饶过你!”说完,她拉著我的手,昂著她那白发苍苍的头颅,挺著背脊,骄傲的、坚定的、大踏步的往前走去。我们在医院的门口,一头碰到了诗尧。他正往医院里走去,看到我们,他站住了。他的脸色,似乎比卢友文还憔悴、还苍白。显然也是一夜未睡。他的眼睛深黝黝的,里面燃烧著痛楚和愤怒,低低的,他说:“小双好吗?那个丈夫在里面,是吗?他总算出现了,是吗?”他往前冲去。“我要找他!我早说过,他欺侮了小双,我会找他算帐!”奶奶一把抓住了他。“傻小子!”奶奶说:“你从小就傻,从小就执拗,从小就认死扣!到现在,三十岁了,没有一点儿进步,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