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我不好,小双,我对不起你,我让你跟著我吃苦!我自私,我狭窄,我罪该万死!”“不,不,不!”小双立刻喊著,愧悔万端的环抱住卢友文的脸,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一迭连声的喊:“是我不好,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拖累了你!”卢友文推开小双,他凝视著她,面色发红,眼光激动。“你没有什么不好,是我不好!”他嚷著。“自从你嫁给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再固执了,我要去找工作,你的话是对的,即使将来有光明的远景,现在也要生活呀!我不能让你为我挨饿,为我受苦!何况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我卢友文如果养不活妻儿,我还是个男子汉吗?小双,你别伤心,我并不是一个只会说大话不会做事的人,我跟你发誓,我要从头干起!”说完,他取出笔来,拖过床上那本杂志,他在上面飞快的写下了几行字,指著那字迹对小双说:“诗卉在这儿,诗卉作证,这儿就是我的誓言!现在,我出去了!”他掉头就往外走。小双跳了起来,追著喊:“友文!友文!你到那里去?”“去拜访我大学里的教授,找工作去!”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这儿,小双面颊上泪痕未干,眼睛里泪光犹存,可是,嘴角已带著个可怜兮兮的微笑,她对我苦涩的摇摇头:“诗卉,你难得来,就让你看到这么丑陋的一幕。”我用双手抱住了她,笑嘻嘻的说:“是很动人的一幕,世界上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别伤心了,人家还写了誓言给你呢,小母亲!”小双的脸红了,我问:“这样的消息,也不回家去通知一声啊?什么时候要生产?”“早呢!大概是明年二月底。”“奶奶要大忙特忙了。”我笑著说,一眼看到那本杂志上的“誓言”,我拿起来,卢友文的字迹洒脱飘逸,在那上面行云流水般的写著:“我自己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丢在后面,像一个空壳似的。生命是一连串的死亡与复活,卢友文,我们一齐死去再复生吧!”我反覆读著这几句话,禁不住深深叹息了:“小双,”我感慨的说:“如果卢友文不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也就实在没天理了!你瞧,他随便写的几句话,就这么发人深省,而且,文字又用得那么好。”“是的,文字好,句子好。只是,他写给我几百次了,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每当他觉得应该找工作的时候,他就写这段话给我。这是——”她顿了顿,坦白的说:“这是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本书的末卷序中的句子,他只是把‘克利斯朵夫’几个字改成‘卢友文’而已。”我呆呆的看著她,愣住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小双的语气既酸楚,又无奈。而且,她似乎隐藏了很多很多要说的话,她似乎挣扎在一种看不见的忧愁中。我注视著她,她微笑著,忽然间,我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不实际的,不真实的。尤其,小双那个微笑!在水一方29/4914从小双家里回去,我没有对全家任何一个人提起,有关他们夫妻吵架的事。我只告诉妈妈和奶奶,小双怀孕了。果然,这消息引起了奶奶极大的欣喜和兴趣,她嚷著说:“瞧,她和诗晴诗卉比起来,年龄最小,但是,她第一个结婚,第一个当妈妈,这下好了,真该‘拿被儿’‘拿枕儿’‘拿小鞋儿’‘拿小帽儿’,都要准备起来了。小双那孩子,自己才多大一点儿,怎么当妈妈呢!还是我来包办吧!”“奶奶,”我警告的说:“你在小双和卢友文的面前,可别提‘拿被儿’三个字。”“怎么?”奶奶不解的问:“原来这三个字不好哇?那么,他们自己怎么可以提呢?我看,他们每次提起来,都挺乐的嘛!”我无法和奶奶扯不清的谈这中间的微妙,只能加重语气的说一句:“我说别提,您就别提吧!”奶奶也是个急脾气,第二晚,她就去看了小双。回到家里来,她一进门就气呼呼的嚷:“把我气死了!真把我气死了!”“怎么了?”妈妈问。“小双那孩子挺懂礼貌的,怎么会给你气受呢?”“不是小双呀!”奶奶叫著:“我告诉你吧!我一进门,你猜那孩子在干什么?正爬在地上擦地板呢!额上的汗珠子比地板上的水还多,就这样一滴滴的往下落。我抓著她,告诉她这样可不行,有了喜的人怎能做这种重活儿,她只是对我笑,说运动运动身子也好哇!我说,这种‘运动’,你就交给卢友文去运动吧!她说,男子汉怎能做女人的事,给他听到了要生气的呢……”站在一边的诗尧,忍无可忍的插了一句:“奶奶,你们谈话的时候,卢友文在什么地方?”“他不在家呢!小双说,他出去找工作了。她说得才多呢!她说卢友文够委屈了哇,娶了她才要找工作,不然,就可以专心在家写东西了呀!反正,友文是这样好,友文是那样好的说了一堆。正说著说著,忽然大门被敲得砰砰乱响,就杀进来一个大胖女人……”奶奶手舞足蹈的指著我:“平常你们说我胖,那女人足足有我两个粗呢!”“那胖女人来干嘛?”我听呆了。“那胖女人像个大坦克车似的冲了进来,手里还拉著个呆头呆脑的胖女娃呢!那女人一进门就骂,骂的可是上海话哇,我一句也听不懂,搞了半天,那女人只是‘死您、死您’的,后来,我总算听明白了一段,她说:我可是缴了学费让孩子学琴的,你不教也罢了,怎么骂我们孩子是笨蛋哇!现在伤了孩子的自尊心了,你给赔来吧!小双呆呆的站在那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就别提有多可怜了。人家骂了二十分钟,她也没还二句嘴儿。最后,她才走上前去,给人家左鞠躬右道歉的说:张太太,这事都怪我不好,你们家莉莉没错儿,昨晚上我家先生脾气不好,与莉莉没关系,琴声吵了他写文章,他就说了几句重话儿……小双的话没说完,那胖女人就哇啦哇啦又叫了一大串,说什么,你们高贵,是文学家,是音乐家,就别收学生哇!收了学生,就得教呀!给了你们钱,是让你们来欺侮咱们家孩子的嘛!小双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儿说:张太太,您就包涵包涵点吧!我学费退还给您。说著,就翻箱倒柜的找出三百块钱来给她,那胖女人一把夺过钱去,说:不行哇!你退一个月的钱怎么行?你要把三个月的都退出来!小双可怜兮兮的说:可是我教了她三个月呀!那胖女人说:三个月!她一支曲子都没学会,你教的是那一门琴呀?何况你伤了孩子的自尊,影响她的什么……什么……心理……心理健康哇!我要到派出所去告你呢……”奶奶这儿还没说完,诗尧脸色铁青的站了起来:“我去找那个胖女人理论去!”说著,他往门外就走。奶奶伸手一把抓住诗尧,说:“你去干嘛?事情已经结了,要你去凑什么热闹?”“事情怎么结的?”我焦急的问。“哥哥,你别打岔,听奶奶说嘛,后来呢?”“后来我可忍不住了,我上前去说:你这位太太,人家给你歉也道了,钱也还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呢?我还没说完,那胖女人可真凶哇,她一掳袖子就站上前来,说:你是要打架呢还是要动手呀?小双急了,赶过来,她护在我前面,对那女人一直鞠躬,说好话儿,末了还说,三个月的钱,我就还你吧!只是现在手头不方便,你给个期限儿,我月底给你吧!这样,那胖女人才走了,一面走,还一面骂个不停呢!”“还有这种事?”诗尧愤愤然的说:“那个女人住在那里,我先登门去打她一架再说!”“算了吧,”奶奶说:“这种女人,碰到了就算倒楣吧!这事还没完呢……”“还没完?”妈妈瞪大了眼睛。“还要怎么样呢?”“这样是……那胖女人才走啊,卢友文回来了,我这脾气可熬不住,就把这胖女人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卢友文。小双直拉我袖子,直叫奶奶,我也没意会过来,还在那儿说个不停……”“我知道了,”诗尧说:“准是卢友文发火了,又去找那胖女人算帐了。”奶奶看了诗尧一眼。“你说倒说对了一半,卢友文是发火了,只是,他并不是对那胖女人发火,他是对小双发火了!”“怎么?”我大声问。“他指著小双就又骂又说:我说的吧,那些笨孩子和那些暴发户的家长是不能惹的!谁要你教钢琴?谁要你收学生?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小双本来就憋著满眼眶的眼泪呢,这样一来,眼泪水就扑簌簌往下滚了。她吞吞吐吐的说了句:我是想赚点钱嘛!一句话,卢友文又火了,他大叫大跳的说:谁要你赚钱哇?你是存心要在奶奶面前坍我的台呀!我卢友文穷,卢友文没钱,我可没有瞒谁呀!你嫁我的时候,说好要跟我吃苦,你吃不了苦,干嘛嫁我呢?难道我卢友文,还要靠你教钢琴来养吗?他一直吼,一直叫,气得我手也发抖了,身子也发软了,正想帮小双说两句话儿,小双却死拉著我,在我耳边说:奶奶,你别说他,他一定在外面呕了气了!平常,他是不会这样待我的!我看他们两个那样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说什么呢?我一气就回来了!”奶奶说完,我们满屋子都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半晌,妈妈才轻叹了一声,说:“命吧!这孩子生来就苦命!”诗尧站起身来,一声不响的就走回他房里去了。我看他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有点担忧,就也跟著走进他屋里。他正呆坐在书桌前面,拿起一支铅笔,把它折成两段,又把剩下的两段折成四段。我走过去,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冷冷的说:“你好,诗卉!”怎么,看样子是对我生气呢!人类可真有迁怒的本领!小双受气,关我什么事呢?“我可没得罪你吧?哥哥!”我说。“你瞒得真紧,”诗尧冷冰冰的说:“你一点口风都不露,原来,小双现在是生活在地狱里!”“地狱和天堂的区别才难划分呢!”我说:“你觉得她在地狱里,她自己可能觉得是在天堂里!而且,哥哥,管它是地狱还是天堂,反正与你没关系!”诗尧的脸涨红了,脖子也硬了,额上的青筋又出来了,他把手里的断铅笔往屋里重重的一摔,大声说:“我能做些什么?”“哥哥,你什么都不能做!”我正色说:“人家已经嫁为人妇,而且将为人母。你能做什么呢?你帮个忙,把小双从你的记忆里完全抹掉,再也不要去想她,她幸福,是她的事,她不幸,也是她的事!你能做的,是早点交个女朋友,早点结婚,早点给朱家添个孙子。你不要以为奶奶的观念新,她早已想抱曾孙子了!”诗尧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好像我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怪物似的,半晌,他恨恨的说:“诗卉,你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良心,没有热诚的冷血动物!”“很好,”我转身就往屋外走。“我冷血动物,我看你这个热血动物到底能做些什么!”诗尧一把抓住了我。“慢著!”他叫。我站住了,他望著我,眼中布满了红丝。“诗卉,”他低声的说,太阳穴在跳动著,眼神是深邃而凌厉的。“帮我一个忙!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再也没有办法这样过下去了!”他的神色惊吓了我,我不自禁的往后退著。“你要做什么?哥哥?”我结舌的问。“你去帮我安排,我必须单独见小双一面!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请你帮我安排,诗卉!”我猛烈的摇头。“不,不!哥哥!你不能这样做!我也不能帮你安排!我绝不能!就像你说的,你失去了三百七十八个机会,现在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要安排,你早就该叫我安排,在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在卢友文没有出现的时候,甚至,在她和卢友文交朋友的时候……都可以安排!而现在,不行!不行!绝不行!”“诗卉!”他抓紧我,摇著我,疯狂而激动的。“你要帮我!我并不是要追求她,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往日的我,骄傲得像一块石头,现在的我,狐独得像一片浮木。我已经失去追求她的资格,我只想和她谈谈,只想告诉她,我在这儿,我永远在这儿,在她身边,在她四周……”他急促的说著,越说越语无伦次。“我永远在她旁边!我要让她了解,让她了解……”“哥哥!”我严厉的叫:“你要说的话,她都了解的,你懂吗?在目前,你什么都不能做,你懂吗?你如果行动不慎,你只能使她受到伤害,你懂吗?”诗尧怔住了,他呆呆的望著我,我也呆呆的瞪著他,我们彼此对视著,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然后,逐渐的,他眼底那层凌厉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近乎绝望的、落寞的、怅惘的、迷茫的神色,他放松了我,颓然的走到床边,把自己重重的掷在床上,他低语:在水一方30/49“是的,我什么都不能做。可是——”他咬牙:“如果那个卢友文敢欺侮她,我会把他杀掉!”我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凝视著他:“哥哥,请你不要傻了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小双热爱著卢友文吗?不管卢友文是不是怜惜小双,小双爱他,就无可奈何啊!我敢说,如果你伤了卢友文一根汗毛,你伤的不是卢友文,而是小双!”我的哥哥瞪著我。“那个卢友文,就这么值得爱吗?”他沙嗄的问。“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深沉的说:“我只知道,小双以他的快乐为快乐,小双以他的悲哀为悲哀!”诗尧翻身向著床里,一句话也不说了。经过奶奶这样的一篇报告,经过我的一番实地探测,我们都知道小双的婚姻,并不像想像那样美满。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天下那儿找得出十全十美的夫妇呢?我们私下,固然代小双惋惜。而小双自己,是不是也懊悔这婚姻呢?一个月以后,就在我们还在谈论和怀疑著的时候,小双自己来了,像是要给我们一个答覆似的,她衣著整齐,而容光焕发。那是晚上,全家人都在家。小双穿著件红衬衫,黑色的背心裙。长发中分,自自然然的披泻在肩上和背上。她略施了脂粉,看起来很有精神,很甜蜜,又很快活。诗尧一看到她,就像个弹簧人般从沙发里弹了起来,然后他就紧紧的盯著她,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双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红著脸,她笑著说:“都没出去吗?真好。”奶奶伸手牵住了她,怜惜的拍拍她的手背:“今天气色很好,”奶奶赞美的说:“要天天这样才好,别太累著。擦地板那种工作,是不能再做了。”小双扭了扭身子,轻笑了一声。“不过偶然擦一次地板,就给奶奶撞著了。谁会天天去做那种工作呢?”“友文又在家写文章吗?”雨农问,因为我在他面前告过卢友文一状,使他觉得自己这“介绍人”当得有点犯罪感,所以特别显得关切。小双回过头来,她脸上绽放著光采。“你知道吗?雨农,”她高兴的说:“友文找到了工作,他现在开始上班了!”“上班?”雨农直跳了起来,仿佛这是件“天下奇闻”。“在什么地方上班?”“在公司的国外贸易部,专门处理英文信件。”小双笑著说:“一天上班八小时,够他累的了。他又不习惯,下了班就喊腰酸背痛肚子痛……”“肚子怎么会痛的?”我好奇的问。“他说腰弯得太久了的关系。”小双笑得咭咭咯咯的,我记得,似乎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笑了。“反正,下了班,他的毛病才多呢!不过,难得他肯上班呀!像他这种人,要他上班比要他的命还严重吗!”“那么,他的写作呢?”雨农问。“他还是写呀,晚上在家写。”小双望著雨农,脸上掠过了一抹困惑的神色。“雨农,说真话,你觉不觉得,友文虽然是个天才,但是,要当职业作家还是不行,主要是——他的速度太慢。我曾经研究过关于他的写作问题,为什么台湾有那么多职业作家,他却赚不著稿费呢?后来我得到结论了。撇开那些名作家不谈,就算新作家吧,他们每个月总写得出十篇八篇稿子,这些稿子寄出去,就算一半被退稿吧,也有四篇五篇登出来。这样,或多或少,总有一点收入。友文呢,他老是想啊想啊想啊,今天写了,明天又撕了,这样一个月下来,可能保留不了一千字,那,怎么能当职业作家呢?”“小双,”我忍不住说:“我要问你一句坦白话,从你去年七月认识卢友文,到你们结婚,到现在,差不多一年半了,这一年半之间,卢友文到底写了多少字?”“说真的,”小双坦白的说:“字倒真的写得不少,只是都撕了。”“为什么要撕呢?”奶奶又不懂了。“那些字儿,登在报纸上不就是能拿钱吗?他这一撕,不是在撕钞票呀?”“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小双轻叹了一声。“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只发表过一篇《拱门下》,偏偏又是没稿费的。雨农,你知道他那个人,对于经济是毫无观念的,如果拿稿费来衡量他的稿子,那就是侮辱他!他说他不是用文字来骗饭吃,而是想写一点能藏诸名山,流传百世……反正,”她又轻笑了一下。“你们也听多了他这种议论。所以,他肯去上班,那真是难上加难呢!”“你怎么说服了他?”我问。“唉!”小双叹口气。“也真难办!以前,我总是不让他操心钱的事,可是,他越来越糊涂了!诗卉,你是亲眼看到他那股横劲儿,我还敢说吗?这个月,电力公司把电给剪了,他就点蜡烛写,接著,水也停了,家里可不能不喝水啊!我出去提水,那天,提著一桶水,就在门口摔了一跤……”“嗳哟!”奶奶叫:“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这孩子真不知轻重,摔出毛病来没有?”小双的脸红了。“当时是疼得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已经打过安胎针,总算没出毛病。可是,友文可吓坏了,吓得脸都发白了,他就对我赌咒发誓说,他要……要好好赚钱,好好工作,好好照顾我,负担起家庭生活来。又说他要和过去的灵魂告别了,要死去再复生的那一大套,我本来以为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知,他这次真是痛下决心,就去上班了。”“那么,还亏得你这一摔了!”我说:“说真的,不管卢友文有多大的天才,我还是认为,一个男子汉就该工作,就该有正当职业。”“话不是这么说,”爸爸接了口,他一直安安静静的在倾听。“写作也是件正当职业,但是,千万不能眼高手低!批评别人的作品头头是道,自己做起来困难重重,那是最难受的事!”“朱伯伯,”小双说:“您这话可别给他听见,他最怕的就是‘眼高手低’四个字!”“那么,他是不是‘眼高手低’呢?”我又嘴快了。“不。”小双脸色变了变,正色说:“他有才华,只是尚待磨练,他还年轻呢!我想,他最好就是能有个工作,再用多余的时间来练习写作。我费了很久时间,才让他了解,再伟大的作家也要吃饭!”“卢友文是个好青年,”爸爸点头说:“他的毛病是在于梦想太多而不务实际。”“现在他知道要务实际了!””小双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我从不知道,一个丈夫去“上班”,居然能让太太这样兴奋和快乐。“也真难为了他,为了我,他实在牺牲得太多了!”“笑话!”诗尧忽然开了门,他阴沉的坐在那儿,面露不豫之色。“丈夫养活太太,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谈得上牺牲两个字!”小双望了望诗尧。我以为她一定会和诗尧辩起来,谁知,她却对诗尧温柔的笑了笑,说:“诗尧,我今晚是特地来找你的!”“哦?”诗尧瞪大眼睛,精神全来了。我望著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心想,他已经不可救药得该进精神病院了。小双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她递给了诗尧,半含著笑,半含著羞,她说:“我整理出两支歌来,词是我自己填上去的,友文说我写得糟透了,他又不肯帮我写,我只好这样拿来了。你看,能用就拿去用,不能用就算了。歌谱也变动了很多,爸爸的曲,有些地方我觉得很涩,不能不改一下。”她摊开歌谱,和诗尧一起看著,她指著中间改过的那几个音,看了看钢琴。诗尧立刻走过去,把琴盖掀起来,把歌谱放在琴架上,他热心的说:“你何不弹一弹,唱一唱呢?如果有什么要改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商量著,马上就改。”小双顺从的走到钢琴前面,坐了下来,诗尧站在旁边,身子仆在琴上,他用热烈的眼光望著小双。他的眼光那样热烈,似乎丝毫没有顾虑到她是个将做母亲的卢太太。小双没注意他的眼光,她的眼睛注视著歌谱,然后,她弹出一串柔美的音符,一面说:“这支歌的歌名叫‘梦’。我的歌词,你听了不要笑。”接著,她唱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静静的听著,我永远永远记得那歌词,因为那歌词好美好美。“昨夜梦中相遇,执手默默无语,今晨梦中醒来,梦已无从寻觅!梦儿,梦儿!来去何等匆遽!昨夜梦中相诉,多少情怀尽吐,今晨梦中醒来,梦已不知何处?梦儿,梦儿!今宵与我同住!昨夜梦中相聚,无尽浓情蜜意,今晨梦中醒来,梦已无踪无迹!梦儿,梦儿!请你归来休去!”小双的歌喉一向柔美,咬字又相当清晰,再加上她那份感情和韵味,这支歌竟唱得荡气徊肠。而那歌词,那歌词,那歌词……我怎么说呢?我想,她是唱进诗尧内心深处去了。因为,我那个傻哥哥,用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小双,比那次听她唱“在水一方”更动容。事实上,他是整个人,都已经痴了。在水一方31/4915年底,我去看小双。大约是晚上八点钟,我预料小双和卢友文都在家,但是,到了那儿,才发现只有小双一个人在家里。那栋小屋好安静、好孤独的伫立在一大堆公寓中。屋内只亮著一盏六十烛的小台灯,台灯放在钢琴上面,小双正仆在那儿改谱,我去了,她仍然工作著,不时按动一两个琴键,单调的琴声就打破了那无边的寂静。好一会儿,小双轻叹一声,推开乐谱站起身来。她已经大腹便便,行动显得有些儿迟滞,那暗淡的灯光发著昏黄的光线,照射著她。她微笑著,那笑容好单薄,好脆弱,好勉强,好寂寞。“卢友文呢?”我问。“他……我也不知道。”她眼底有一丝困惑:“最近总是这样,下了班就很少回来,他说,上了班就有朋友,有了朋友就要应酬。一个男人的世界是很广大的,不像女人,除了家庭,就是家庭。”“胡说!”我嘴快的接口:“李谦和诗晴都上班,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饭,吃完了分头去上班,下班后,谁先到家谁先做晚饭,嘻嘻哈哈的吃,吃完了抢著洗碗。我就没听李谦说男人的世界有多广大,也没听诗晴说,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小双静静的听我说,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羡的光芒。“他们好幸福,是不是?”她说:“他们配得真好,两个人能同心合力的向一个目标迈进。”“你们呢?”我问:“卢友文难道放弃写作了?”“没有,他说他永不会放弃。”“那……怎么不写呢?”小双走向外间的客厅里,我跟著走了出去,她打开灯,我就看到一书桌的稿纸,写了字的,没写字的,写了一半字的,写了几行字的……全有。小双在书桌前坐下来,拿起一张稿纸看看,放了下去,她又换一张看看。我身不由己的跟过去,拉了一张椅子,我坐在小双身边,问:“我可不可以看?”小双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只有几行:“他站在那高岗上,让山风吹拂著他,他似乎听到海啸,很遥远很遥远的海啸,那啸声聚集成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他像呐喊般排山倒海而来……”我放下纸张:“头起得还不错,为什么不写下去呢?”“因为……”小双轻蹙著眉头。“他不知道这呐喊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那海啸从何而来。我觉得,那是他内心里的一种挣扎,他总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于是,他因为自己是天才而写作,却实在不知道要写什么东西!”“我记得,”我皱眉说:“卢友文第一次来我家,就曾经侃侃而谈,他对写作似乎充满了计划,何至于现在不知道要写什么。”小双的面容更困惑了,她抬起眼睛来看我。“诗卉,我也不懂,我已经完全糊涂了。在我和友文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他简直像一个谜,我越来越看不透他。诗卉,我不瞒你说,我常有种紧张和惊慌的感觉,觉得我在一团浓雾里摸索,而他,友文,他却距离我好遥远好遥远。”“这大概因为你总是一个人在家,想得太多了。”我勉强的笑著说:“卢友文真该在家陪陪你,尤其,”我看看她的肚子。“在你目前这种情况。”“没关系,”小双笑了。“要二月底才生呢!何况,我有护身符。”“护身符?”我不解的问。“奶奶给的玉坠子呀!”她从衣襟里拖出那坠子来,笑著:“我一直贴身戴著呢!只要戴著它,只要伸手摸著那块玉,我就好安慰好开心,我会告诉自己说:杜小双,你在这世界上并不孤独,并不寂寞,有人爱著你,有人关心著你,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孙女儿一样呢!”我瞪著小双,难道她已经感到孤独和寂寞了吗?难道她并不快乐,并不甜蜜吗?小双望著我,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什么,她跳起身子,笑著说:“我们何必谈友文的写作呢?我们何必谈这么严肃的问题呢?来吧!诗卉,我弹一支曲子给你听,这支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呢!你听听看好不好听?”折回到钢琴前面,小双弹了一支曲子,我对音乐虽然不太懂,但是,从小听诗尧玩钢琴,耳濡目染,倒也略知一二。那曲子刚劲不足,却柔媚有余,而且,颇有种怆恻与凄凉的韵味。我说:“只是一支钢琴曲,不是一支歌曲吗?”“是一支歌曲。”小双说:“只是我不想唱那歌词。”“为什么?”“友文说,这种歌词代表标准的‘女性歌词’”。“歌词还分女性和男性吗?”我哇哇大叫:“又不是动物!这性别怎么划分呢?”“你不知道,据友文说,电影也有‘女性电影’,小说也有‘女性小说’,歌词也有‘女性歌词’”。“女性是好还是不好呢?”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