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黄鹂有没有什么,关我什么事呢?”小双轻哼著说。“小双!”诗尧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加重了:“让我告诉你……”我屏住气,竖著耳朵,正想听他那句节骨眼上,最重要的表白,忽然间,我后面紧挨著我,也伸著头在呆看的雨农站立不稳,向前一滑,我的身子就被推得向客厅里直冲了进去,我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我这一叫可叫得真杀风景,小双倏然间跳了起来,往后直退了八丈远,诗尧那句重要的话也来不及出口,回过头来,他恶狠狠的盯著我,那样儿好像我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我急于要挽救大局,就慌慌张张的、乱七八糟的叫:“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谈,我和雨农回房间去!你们尽管谈,放心的谈,我包管——再也没有人来打扰……”“诗卉!”小双喊,脸涨得通红,一脸的恼羞成怒。“你瞎吵瞎叫些什么?要把全家人喊醒吗?我们才没话可谈呢?假如你和两农用完了房间,希望可以放我去睡觉了。”“别……别……别……”我急得口吃起来了,直伸手去拦她。偏偏雨农又没有转过脑筋来,居然一个劲儿的对小双道歉,鞠躬如也的说:“真对不起,小双,害你没睡觉,我这就走了,房间不用了,你请便吧!”小双滑得像一条鱼一般,从我手底一钻,就钻了个无影无踪。我眼见她跑到里面去了,气得拚命对雨农瞪眼睛、跺脚。“你老先生今天是怎么回事?”我恨恨的说:“平常还满机灵的,怎么突然呆得像块大木头?”雨农睁著眼睛,愣愣的看著我。“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诗尧阖起了琴盖,一声不响的站起身来,转身也往屋里走去,我拉住了他,陪了满脸的笑,我急急的说:“别生气,哥哥,一切包在我身上!只要我知道你的心意,事情就好办了!我就怕你们捉迷藏,明明心里喜欢,表面又要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来,让人摸不清你的底细,何苦呢?假若我早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个鬼!”我那哥哥也恼羞成怒了,甩开了我的手,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呆了,生平第一次,这样被人碰钉子,这样被人讨厌,我望著雨农,都是他闯的祸,如果没有他那一推……我气得真想把他好好的臭骂一顿。但是,看到他那一副傻呵呵的、莫名其妙的样子,我就又心软了。本来嘛,他站在我后面,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清楚,今天才受完训回来,根本对小双和诗尧的事,完全没有进入情况,怎能怪他呢?我叹了口长气。“怎么了?”雨农纳闷的问,有些明白了:“我驴了,是不是?我做了傻事,是不是?”“噢,没关系!”我笑著说,用手揽住他的脖子。“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是两个骄傲的、自负的、任性的人,但是,再骄傲的人也会恋爱!明天,我会给他们制造机会,明天,一切就会好转了!”是的,明天!我是个聪明的傻瓜!世界上有谁能预料第二天的事情呢?我居然以为自己是命运之神了!明天,天知道“明天”有些什么?在水一方11/496我记得,李谦的父亲有一次开玩笑的对爸爸说:“人家生了儿子,可以娶一个媳妇到家里来,但是,我们的儿子碰到你们家的小姐,那就完了,要找他,到朱家去找!我们李家就没了这个人了。真不知道你们家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以把孩子拴在家里!”真的,我家就有这种特性,可以把人留在家里,不但自己家的孩子不爱往外跑,连朋友也会带到家里来。李谦自从和诗晴恋爱后,除了工作和睡觉的时间之外,几乎全待在我们家。雨农当然也不例外,受军训以前,我家就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结训归来之后,我这儿更成了他的“驻防之地”。雨农常说:“你们家最年轻的一个人是奶奶!”我想,这句话就可以说明我家为何如此开明和无拘无束了,有个像大孩子般的“奶奶”,爸爸妈妈也无法端长辈架子,于是,全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可以叫成一团,嚷成一团,甚至闹成一团。不了解的人说我们家“没大没小”,我们自己却深深感到这才是“温暖所在”。因此,当雨农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就听到雨农的声音在客厅里说话,我是一点儿也不惊奇的。披衣下床,我发现小双已不在屋里了,昨晚那么晚睡,她今天仍然起得早!我想起昨夜那场杀风景的闹剧,心里就浮起一阵好歉疚好遗憾的感觉。但是,我并不担忧,爱情要来的时候,你是挡也挡不住的!如果爱神需要点儿助力,我就是最好的助力。我到浴室去盥洗、梳头。嘴里不由自主的哼著歌儿,我满心都充满了愉快,满身都充满了活力,满脑子都充满了计划;让普天下的青年男女相爱吧!因为爱情是那么甜蜜、那么醉人的东西!我一下子“冲”进客厅,人还没进去,我的声音先进去,我大声嚷著:“雨农!我要和你研究一桩事情!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昨晚闯了祸……”我顿时间咽住了话头,客厅里,小双正静静的、含笑的坐在那儿,除了小双及雨农以外,客厅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人!我站著,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那陌生人,很少看到如此干净、如此清爽、如此英挺的男性!他穿著件浅咖啡色的衬衫,深咖啡色的西服裤,敞著领口,没打领带,挺潇洒,挺自在的样子。他的眉毛浓而密,眼睛又黑又深,大双眼皮,挺直的鼻梁,薄嘴唇,略带棱角的下巴……好了!我想,不知道李谦那个连续剧里还缺不缺男主角,什么秦祥林、邓光荣都被比下去了。我正站著发愣,那男人已站起身来,对我温和的微笑著,我初步估计:身高约一八○公分,体重约七十公斤,高、瘦,而结实的典型。“我想,”他开了口,很标准的国语,带点儿磁性的嗓音:“你就是诗卉!”“答对了!”我说:“那么,你一定就是卢友文!”“也答对了!”他说,爽朗的笑著。这样一问一答,我和卢友文就都笑了,雨农和小双也都笑了。不知怎的,我觉得有种和谐的、舒畅的气氛在室内流荡,就像窗外那夏日的阳光一般,这天的天气是晴朗的、灿烂的、万里无云的。“卢友文,”我说:“雨农把你乱形容一通,我早想看看你是何方神圣!”“现在你看到了,”卢友文笑嘻嘻的:“并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看不出来,这家伙还挺会说笑话的。我走过去,挨著小双坐下来,小双抿著嘴儿笑,眼睛里闪耀著阳光,面颊上流动著喜悦。她在高兴些什么?为了昨晚吗?我一时转不过脑筋来,卢友文又开了口:“雨农,天下的锺灵秀气,都集中到朱家来了!”“人家小双可不姓朱!”雨农说。“反正我在朱家看到的。”卢友文笑得含蓄。“别卖弄口才,”小双说话了,笑意在她眼里跳跃。“你们要夸诗卉,尽管去夸,别拉扯上我!我就不吃这一套!诗卉,你没看到他们两个,一早上就是一搭一唱的,像在演双簧!”“瞧,雨农,挨骂了吧?”我说:“不要以为天下女孩子,都像我一样笨嘴笨舌……”“哎呀,”雨农叫:“你算笨嘴笨舌?那么,天下的男人都惨了,惨透了,惨不忍睹了,惨不堪言了,惨无天日了,惨……”他把“惨”字开头的成语一时讲光了,接不下去了。我瞪著他:“还有些什么成语?都搬出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个草包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这就是多话的毛病,”卢友文低声说:“这可不是‘惨遭修理’了?”小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也忍俊不禁,雨农傻傻的瞪著我笑,我就更按捺不住,大笑了起来。一时间,房里充满了笑声,充满了喜悦。这一“笑”,就把我那位哥哥也“笑”出来了。他跛著脚,走进屋里,一看到有生客,他就站住了,卢友文立刻站了起来,我赶紧介绍:“这是我哥哥,朱诗尧。”“我是卢友文,”卢友文对诗尧伸出手去,热烈的和诗尧握手。“我常听雨农提到你,对你的一切都很仰慕的。”诗尧显然有点儿糊涂,他可不知道雨农有这样一位好友,他纳闷的看看卢友文,又看看大家。随著他的视线,我注意到小双悄然的低下头去,脸上笑容也收敛了,好像急于要徊避什么,她无意的用手抚弄著裙褶。诗尧“好不容易”的把眼光从她脸上转开,他对卢友文伸伸手:“请坐,卢先生在那儿高就?”讨厌,我心里在暗骂著,一出来就问些官场上的客套话,他那个“副理”再当下去,非把他的“灵性”都磨光不可。卢友文坐了回去,很自然的说:“我刚刚才退役,我是和雨农一块儿受预官训练的。目前,我还没有找工作,事实上,我也不想找工作。”“哦?”诗尧愕然的看著他,似乎听到了一句很希奇的话,我们大家也有点出乎意料,就都转头望著他。“我是学文学的,”卢友文说:“念大学对我来说很不容易,因为我在台湾是个孤儿,我是被我叔叔带到台湾来的。按道理,高中毕业我就该进职业学校,谋一点求生的本领,但是,我疯狂般的爱上了文学,不管有没有能力缴学费,我考上台大外文系,四年大学,我念得相当辛苦。不瞒你们说,”他微笑著,一丝凄凉的意味浮上他的嘴角,他的面容是坦白而生动的,和他刚刚那种幽默与洒脱已判若两人。“四年间,我经常挨冻受饿,经常借债度日,我这一个老爷手表,就起码进过二十次当铺!”小双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定定的望著卢友文,里面充溢著温柔的同情。“你的叔叔不帮你缴学费吗?”她问。“叔叔是有心无力,他娶了一个新婶婶,旧婶婶留在大陆没出来。然后接连生了三个孩子,生活已经够苦了,我婶婶和我之间,是没有交通的,她不许我用脸盆洗脸,不许我用茶杯喝茶,高三那年,我就卷铺盖离开了叔叔家。”“哦!”小双轻声的“哦”了一句,眼里的神色更加温柔了。“那么,你住在哪儿呢?”“起先,是同学家,东家打打游击,西家打打游击,考上大学以后,我就一直住在台大宿舍。”“哦!还好你考上了大学!”小双说:“为什么不想找工作,预备出国留学吗?”“出国留学!”卢友文提高了声音,有点激动的嚷,他的脸色是热烈的,眼睛里闪著光采:“为什么一定要出国留学?难道只有国外才有我们要学的东西?不,我不出国,我不要出国,我需要的,是一间可以聊遮风雨的小屋,一支笔,和一迭稿纸,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现在,我毕了业,学了很多文学理论,念了很多文学作品,够了!我剩下的工作,只是去实行,去写!”“哦,”诗尧好不容易插进嘴来:“原来卢先生是一位作家。”卢友文摇了摇头,他深深的看著诗尧,十分沉著,十分诚恳,十分坦率的说:“我不是一个作家。要称得上‘作家’两个字,谈何容易!或者,我只是一个梦想家。但是,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靠梦想而成就的。我要尽我的能力去写,若干年后,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我还没有起步呢!”“你要写些什么东西呢?”诗尧问:“我有个准妹夫,现在帮电视公司写写电视剧”“噢,电视剧!”卢友文很快的打断了诗尧,他的眼光锐利的直视著他:“朱先生,你真认为我们目前的电视剧,是不朽的文学作品吗?你真认为,若干若干百年以后,会有后世的青年,拿著我们现在的电视剧本,来研究它的文学价值吗?”我那“年轻有为”的哥哥被打倒了!我那骄傲自负的哥哥被弄糊涂了,他身不由己的摸著沙发,坐了下去,燃起一支烟,他用困惑的眼光看著卢友文,微蹙著眉头,他深思的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的文学作品,才算是不朽的呢?怎样才算有价值的呢?”“一部文学作品,最起码要有深度,有内容,要提得出一些人生的大问题,要反应一个时代的背景,要有血、有肉、有骨头!”我的哥哥是更困惑了,他喷出一口烟,说:“你能举一点实在的例子吗?你认为,现在我们的作家里,那一个是有份量的?”“严格说起来,”卢友文近乎沉痛的说:“我们没有作家!五四时代,我们还有一两个勉强算数的作家,例如郁达夫、徐志摩等,五四以后,我们就根本没有作家了。”他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说或者很不公平,但,并不是出过书、写了字就能算作家,我们现在的一些作家,写些不易取信的故事,无病呻吟一番,不是爱得要命,就是恨得要死,这种东西,怎能藏诸名山,流传百世呢?”“那么,”诗尧盯著他:“你心目里不朽的作品是怎样的?没有爱与恨的吗?你不认为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吗?”“我完全承认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卢友文郑重的说:“我反对的是无病呻吟,不值得爱而爱,不值得恨而恨,为制造故事而制造高潮,男主角撞车,女主角跳楼……”他摇头叹息。“太落伍了,太陈旧了。不朽的文学作品并非要写一个伟大的时代,最起码要描写一些活生生的人。举例说,一些小人物,一些像小丑般的小人物,他们的存在不受注意,他们的喜乐悲欢却更加动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常取材于此,卓别林的喜剧可以让人掉泪……这,就是我所谓的深度。”在水一方12/49诗尧深深的望著卢友文,拚命的抽著香烟,他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有怀疑,有惊讶,有困惑,还有更多的折服!要收服我那个哥哥是不容易的,但是,我看出,他对卢友文是相当服气了。岂止是诗尧,我和雨农也听得呆呆的,小双呢?她更是满面惊佩,用手托著下巴,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卢友文的脸。在这一刹那间,我明白雨农为何对卢友文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确实是个有内涵的青年,绝非时下一些花花公子可比。他的眼光镇定的扫了满屋子一眼,端起茶杯,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杯里的水已快干了。小双慌忙跳起身来,拿过热水瓶,她注满了卢友文的杯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双对客人如此殷勤。卢友文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了句谢谢,他脸上依然是严肃的表情,他还没有从他自己那篇谈话中回复过来。“在台湾,我们所谓的作家太多了,”他放下茶杯,继续说:“可惜的,是仍然逃不开郎才女貌那一套。于是,你会发现大部份的作品是痴人说梦,与现实生活完全脱节,毫无取信的能力。近代作家中,只有张爱玲的作品比较成熟,但是也不够深刻。我不学文学,倒也罢了,既然学了文学,又有这份狂热,我发誓要写一点像样的东西出来,写一点真正能代表中国的文学作品出来,不要让外国人,认为中国只有一部红楼梦和一部金瓶梅!”“卢友文,”雨农深吸一口气,钦佩的说:“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以你的才华,以你对文学的修养,你绝对可以写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作品来。我就不服气,为什么小日本都可以拿诺贝尔文学奖,而我们中国,居然没有人问鼎!”“这是我们的悲哀,”卢友文说:“难道我们就出不了一个川端康成?我不信!真不信!事在人为,只怕不做。你们不要笑我不知天高地厚,我要说一句自不量力的话,诺贝尔文学奖,又有什么了不起?只要下定决心,好好努力做一番,那怕它不手到擒来!”卢友文这几句话,说得真豪放,真漂亮,真洒脱!再加上他那放著光采的眼睛,神采飞扬的脸庞,他一下子就收服了我们每一个人,使我们全体振奋了起来,我可不知道诺贝尔文学奖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好像已经看到那座诺贝尔文学奖,金光灿烂的放在我们屋子里,那奖牌下面,镌著闪烁的金字:“一九七×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国的卢友文。”小双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两步,坐到卢友文对面的椅子里,她直视著他,热烈的说:“为什么你要说‘不自量力’这四个字呢?既然是‘事在人为’,还有什么‘不自量力’?但是,卢友文,你说你要不工作,专心从事写作,那么,生活怎么办呢?即使是茅屋一间,也要有这一间呀,何况,你还要吃呀喝呀,买稿纸买钢笔呀!”卢友文凝视著小双。“你过过苦日子吗?小双?”他问。“我……我想,”小双嗫嚅的说:“在到朱家之前,我一直过得很苦。”“那么,你该知道,人类的基本欲望,是很简单的,别想吃山珍海味,别想穿绫罗绸缎,一百元就可租一间小阁楼。人,必须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何况,我自幼与贫穷为伍,早已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了!小双,别为我的生活担心,我会熬过去的,只要我有作品写出来,生活上苦一点又算什么,精神上快乐就够了!你看,我像一个多愁善感,或者很忧郁的人吗?”小双眩惑的注视著他。“不,你看来开朗而快乐。”“你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持我?”小双摇摇头。“信心!”卢友文有力的说:“信心!这两个字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造成的奇迹也太多太多了,这两个字使回教徒一步一拜的到麦加朝圣。这两个字使基督徒甘心情愿的饱狮子,钉十字架。这两个字使印度人赤脚踩过燃烧的烈火。这两个字让许多绝症病患不治而愈。这两个字——也使卢友文开朗快乐的去写作!”“梵谷。”我的哥哥轻声自语。“你说什么?”小双问诗尧。“他像梵谷,梵谷固执于画工,他固执于写作。”“不,我不是梵谷,”卢友文扬著眉毛说:“梵谷有严重的忧郁症,我没有。梵谷精神不正常,我正常。梵谷的世界里充满了挣扎和幻觉,我也没有。你既然提到梵谷,你念过‘生之欲’那本书吗?”诗尧一怔,他又被打败了,他看来有些尴尬和狼狈。“我没有,那是一本什么书?”“就是梵谷传,”卢友文轻松的说:“那是一本好书,很值得一读的好书。如果你看过‘生之欲’,你就知道我绝不是梵谷。”“再有,”我笑著插嘴说:“梵谷很丑,你却很漂亮。”卢友文笑了,他对我摇摇头。“你又错了,”他说,“梵谷不丑,梵谷很漂亮,一个画得出那么杰出的作品的艺术家,怎么可能丑?在我眼光里,他不但漂亮,而且非常漂亮!”“谁非常漂亮?给奶奶看看,鉴定一下。”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奶奶已经笑嘻嘻的走进屋里,一眼看到卢友文,她“哎唷”一声站住了,把老花眼镜扶了扶,她对卢友文深深的打量了一番。“果然不错,果然不错,”她一迭连声的说:“诗尧,你的节目又要换主持人呀?他和那黄鹂,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呢!”“奶奶,”我慌忙喊:“你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呀?这是卢友文,是雨农的好朋友,不是哥哥的节目主持人,你别混扯!人家也不认识黄鹂。”“是吗?”奶奶再看看卢友文,笑嘻嘻的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认识也没关系,我给他们作媒,管保……”“奶奶!”这回,是小双在叫,她那小小的眉头蹙了起来,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好像这句话侮辱了谁似的。“您怎么回事嘛?两个世界里的人,您怎么把他们扯到一堆里去?什么都没闹清楚,您就瞎热心!”“哦!”奶奶这才觉得此君有些不平凡之处了,她第三度打量著卢友文:“挺面熟的,对了!”奶奶拊掌大乐:“长得有点像柯俊雄!这么多男明星里,我就觉得柯俊雄顶漂亮!”她望著友文:“你演电影啊?”“奶奶!”小双重重的、有些生气的说:“人家不演电影,也不演电视,人家是位作家!”“哦!”奶奶依然望著卢友文:“写电视剧本啊?”“奶奶,”我笑著说;“不要因为我们家有了两个吃电视饭的,你就以为全世界的人,都靠电视维生了。”奶奶有点讪讪的笑著,卢友文倒大大方方的对奶奶点了点头,笑著说:“雨农早告诉我了,您就是那位‘天下最年轻的祖母’,有最年轻的心,和最开明的思想。”“噢,”奶奶眉开眼笑。“雨农说得这么好听,也不枉我把诗卉给他了!”“哎唷,”我喊:“我又不是礼物,原来谁说得好听,你就把我给谁呀!”“你才不知道呢,你爷爷就因为说得好听,我妈就把我给他了,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共只见过三次面呢!所以呀,说得好听也很重要呢!”奶奶一眼看到坐在那儿发愣的诗尧,就又接口说:“诗尧这孩子就老实,假若嘴巴甜一点啊……”“奶奶,别谈我!”诗尧站了起来,一脸的郁闷。“瞧!马上给人钉子碰!”奶奶说。“这孩子,是刺猬转世的,浑身有三万六千根刺!”我们大家都笑了。诗尧悄悄的转眼去看小双,而小双呢?她完全浑然不觉,因为,她正在望著卢友文,眼底是一片温柔。卢友文呢?他也看著小双。他在微笑,一种含蓄的、若有所思的微笑。于是,小双也微笑了起来,笑得甜蜜,笑得温存,笑得细腻……诗尧猛的转过身子,向屋里冲去,他走得那样急,以至于他的手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洒了一桌子的水。我喊了一声,他没有理,迳自向屋里走去。我注意到,他那天的脚步,似乎跛得特别厉害。我心里涌上一阵难言的情绪,既苦涩,又酸楚。仅仅一个早上,仅仅隔了一夜,我那可怜的哥哥,已经失去了他几乎到手的幸福!我再望向小双和卢友文,他们仍然在相对微笑,一对年轻人,一对出色的年轻人,像一对金童玉女,命运是不是有更好的安排呢?我迷糊了,我困惑了。在水一方13/497那天中午,卢友文是在我们家吃的午餐,在餐桌上,他表现了极好的风度,和极文雅的谈话。不再像餐前那样激动。当他知道爸爸在中央研究院服务,学的又是中国历史之后,他就向爸爸请教了许多有关历史的问题,使爸爸难得的也“演讲了一番”,平常,在我们这群多话的“老母鸡”“中母鸡”“小母鸡”之中,家里的男性就一向比较沉默。人,一定有潜在的“表现欲”,我记得爸爸发表了一篇谈话之后,就颇为洋洋自得而心情愉快,餐后,爸爸还对整个人类的历史作了一番结论:“总之,人类的历史就在不断的重演,因为,历史是‘人’创造的,‘人’却永远有‘人’的共同弱点。要避免历史上的悲剧,只有从过去的经验中找出问题的症结,以免重蹈覆辙。”卢友文听得津津有味,他对爸爸显然是极端崇拜而尊敬的。诗尧整餐饭没说过一句话,饭没吃完,他就先走了,电视公司里等著要录下星期的节目。临走的时候,他回头对小双深深的看了一眼,小双也回覆了他一个注视,我不知道他们的“目语”中交换了些什么,但是,诗尧的脸色不像饭前那样难看了。然后,小双要去音乐社教琴,卢友文也跟著跳了起来,说:“正好,我也该告辞了,小双,我送你去音乐社,怎样?”小双有些犹豫,她的眼中掠过一抹淡淡的不安,迟疑的说:“你住在那儿?我们不会同路吧?我要去搭五路公共汽车。”“没关系,”卢友文爽朗的说:“我反正没事,闲著也是闲著,送你去音乐社,我就逛逛街,四面看看。今天,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吃了一餐我几年都没吃到的好饭,谈了许多话,我已经收获良多了。”“将来,”雨农说:“这些都是你的写作资料。当你写书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提我一笔。我虽然当不成主角,最起码可以当个配角吧?”“为什么你当不成主角?”卢友文正色的说:“在人生的舞台上,每个‘自我’都是主角!”他似乎讲了一句很有哲理,而且颇为深奥的话,我一时间就愣愣的坐在那儿,慢慢的咀嚼著这句话,越想还越有道理。就在我思索的当儿,卢友文和小双什么时候一起出的门,我都不知道。直到妈妈说了句:“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我如果有第三个女儿哦,准要他当我的女婿儿!”我猛然间醒悟过来了,心中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立即说:“别讲这种话,小双等于是你的第三个女儿,卢友文再好,应该好不过另外一个人去!”妈妈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我们母女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雨农暗中扯了扯我的衣服,示意我跟他离开,奶奶年纪大了,眼睛偏偏来得尖,马上说:“去吧!去吧!别拉拉扯扯了!”“奶奶最讨厌!”我笑著抛下了一句,却依然“脸老皮厚”的和雨农躲进了房间里。一关上房门,我就开始清算雨农:“雨农,你现在把个卢友文弄到我们家来,算是什么意思?”“奇怪了!”雨农说:“我的好朋友,介绍给你们认识,这又有什么希奇?难道人与人间,不就是这样彼此认识,交游才能广阔吗?”“我不是说你不该带卢友文来,”我烦躁的说:“只是,你带的时间不大对,你难道不能晚一两个月,等我们家‘大局已定’的时候,再带他来呀?”“大局已定?”雨农傻傻的望著我:“什么大局已定?你打什么哑谜?”“好了!你少对我装傻!”我重重的跺了一下脚:“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个卢友文一进我们家门,就对小双发动了攻势,我老实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件事儿!男孩子一见到女孩子就追,毫无涵养!”“哎哎哎,”雨农怪声乱叫:“别指著和尚骂贼秃好不好?我如果当初不是一见到你就猛追,怎么会把你追到手呢!男孩子发现了喜欢的女孩子,就得当机立断,分秒必争!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不追,给别人追跑了,你就只好望人兴叹了!”“别贫嘴!”我说:“雨农!你听我,我们必须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别研究了!”雨农打断了我,拉著我的手,他望著我的眼睛,正色说:“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完全明白,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卢友文并不是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男人,你承认吗?”“承认。”我勉强的说。“那么,他如果追小双,也不见得配不上小双,是不是?”我不以为然的耸耸肩膀。“好了,你的小心眼里,当然偏你的哥哥,我和你说,你也不会服气。我告诉你吧,卢友文在大学里就是出了名的人,文有文才,人有人才,大学念了四年,难道就没有女孩子喜欢他?怎么他到现在还没女朋友?说真的,他对女孩子挑剔得才厉害呢!我和他当了一年的朋友,在军营里面,大家闲来无事,就是谈女孩子,他常说:‘做官“不”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这就是他的思想,他不慕富贵,不想做官,但是,对娶太太,却看得比什么都严重,他说,大学四年,没有一个女孩子让他看得入眼。所以,诗卉,你先别著急,我根本不认为卢友文会对小双一见倾心,他送她去音乐社,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向来就想到什么做什么,并非是有计划用心机的那种人。”“那……”我扬扬眉毛,“那就好了!”“你也别说‘那就好了!’”雨农又接口:“男女间的事,咱们谁也说不定,就像奶奶说的,姻缘是前辈子注定的,月下老人系就了红线,谁也逃不掉……”“你又搬出奶奶的老古董来干嘛?”“我只是要让你明白一件事,”雨农著重的说:“小双有她自己的看法,有她自己的命运,不是你或我可以操纵的。我说卢友文不见得会喜欢小双,但是他也可能喜欢小双,而小双呢?她会不会喜欢卢友文,我们也无从知道。我奉劝你,对小双这件事,完全不要过问,让它自然发展,好不好?”“说来说去,”我懊恼的说:“你还是帮著卢友文!我告诉你,”我大声说:“卢友文就不可以喜欢小双,否则,我的哥哥就要失恋了!”“这又奇怪了,”雨农说:“如果你哥哥喜欢小双,他已经比卢友文多了七个多月的时间,这些时间里,他在干什么?冬眠吗?”“雨农!”我生气的喊:“你就是偏心卢友文!”“我才不偏心呢!”雨农轻松的靠在椅子里。“我只是比你冷静,比你公平,比你看得清楚,我甚至认为,诗尧根本就没有爱上小双!小双也没有爱上诗尧!”“你怎么知道?”“你想,有个你所爱的女孩子,和你朝夕相处了半年多,你怎么可能至今不发动攻势?人又不是木头,又不是石头,所以,他根本就不爱小双!小双呢?如果心里真有诗尧,她也不会对别的男孩子注意。不管怎样,诗卉,你来操心这件事,才是傻气呢!一句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有些糊涂了,雨农所说的话,多少也有一些道理。想想诗尧和小双之间,一上来两人就闹了个不说话,接著,诗尧又弄了个花蝴蝶似的黄鹂,至今还绯闻不断!到底他对小双是怎么样?我也不能只凭昨晚的一丝印象,就骤下结论。男人有时也很贪心的,女朋友多多益善,未始不可能!我那个“不交女朋友”的哥哥说不定忽然开了窍,在外面弄个黄鹂,在家里弄个小双,左右逢源,不亦乐乎!想著想著,我就生了气,一拍桌子,我叫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