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双一愣,立即抬起头来。“我不考大学,”她简短的说:“我要找工作。”“小双!”爸爸喊。“你才十八岁,能找什么工作?如果你爸爸在世,他一定会要你念大学。”“我爸爸在世,也不会让我念大学。”小双坚决的说:“他常说,大学里教我的,不会比他教我的更多。”“可是,你爸爸已经死了,不再能教你了,是不是?”爸爸忍耐的说。“是的,”小双垂著眼睑,恭敬而坚定。“朱伯伯,请您让我自己决定我的未来,我明白我在做些什么。你们已经给了我太多,我生来孤苦,不敢多所苛求,命定给我的,我只能默默承受,幸福太多,只怕反遭天忌。”爸爸呆了,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嘴里吐出来的,只是愣愣的看著小双。我心中一动,就不自禁的对诗尧望去,诗尧的脸色发白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眉头紧锁著,他一个劲儿的伸筷子在汤碗里夹菜。奶奶发觉空气有点沉闷,就不解的嚷了起来:“这有什么了不起,不念大学就不念大学吧!本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我老古董不开明,女孩儿家念书也不过念个幌子吧,有什么用呢?心珮,你还不是大学毕业,学了个什么什么语文………”“东方语文学系!”妈妈笑著说。“管他什么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奶奶倒水似的说:“我看你和冬瓜西瓜南瓜北瓜还接近得多,女人嘛,持家带孩子最重要,念了书还是会恋爱,恋了爱就要嫁人,嫁了人就要大肚子,孩子一生啊,去你的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孩子就是全世界了!”“奶奶!”诗晴笑著嚷,“你怎么这么多噜苏啊!”“别嫌我噜苏,”奶奶指著她。“赶明儿你还不是会生孩子!去年才大学毕业,明年就要结婚……”“奶奶!”诗晴喊。“好,好,好,不说,不说。”奶奶笑著转向小双。“小双,我给你撑腰,别念那些厚嘟嘟的洋文书,把好好的一双眼睛念成大近视眼,有什么好?你就跟著奶奶,学学打毛衣啊、做做针线啊……”“我要去找工作,”小双轻声说:“我不能在家闲著。”“我不信你找得到工作。”爸爸说。诗尧咳了一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我或者可以去问问电视乐团,他们会需要抄套谱的人。”他轻描淡写的说。小双紧紧的望著他。“不劳费心,”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自己会找。”诗尧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整晚,他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我不能不佩服小双,一星期后,她果然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音乐社专教钢琴。我曾建议她干脆利用家里的钢琴,在家收学生,免得大冷天往外跑,她只简单干脆的说:“学生穿来穿去,会影响了朱家的生活。而且,我不动你哥哥的钢琴。”我闷了。小双一进朱家,就和诗尧闹了个“势不两立”。以后呢?以后会怎样呢?在水一方5/493那一段日子,小双的闯入,成为我们家的一件大事,家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受了小双的影响。本来嘛,一个家庭忽然增加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总要受到若干影响的。何况是像杜小双那样特殊的女孩子!特殊,是的,杜小双不是一言两语可以勾画出来的那种人,她很沉静很安详,常常一整天不说什么,但是,每当她有意见的时候,她也会侃侃而谈。在家里,她努力帮忙家务,没几天,就成为妈妈的左右手,成为奶奶心目里的“淑女典型”,私下里,她是我的闺中腻友,我在她面前没有秘密,连雨农给我的信,我也和她分享。她才十八岁,我不相信她能够体会爱情,可是,当她以欣喜和祝福的眼光望著我的时候,我体会到她深深懂得雨农对我的那份挚情。说真的,那段日子正是我情绪上的低潮,我不能忍受离别,而雨农却在受预备军官训练,要七月才能退伍。我和雨农是同校同学,我念大一的时候他念大三,新生注册的时候他就“钉”上了我,他常对我说,姻缘簿上,三百年前就注上了我们这一笔,所以他在一大群新生里,一眼就“找”到了我。雨农学的是法律,他倒是个律师人才,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反正爱人的世界里,管他真话假话,甜蜜的话总是动人的。那些日子里,我和雨农一天一封信,逐渐的,我给雨农的信里充满了“杜小双”的名字,而雨农给我的信里,也充满了他在营中新交的一个好友的名字:“卢友文”。不记得雨农怎样第一次提到卢友文,这名字是渐渐出现的,一次又一次,这名字充塞在每封信里,卢友文是学文学的,他是个写作上的奇才。卢友文今天一个人包办了全连的壁报。卢友文有满脑子希奇古怪的梦想,如果你和他谈话,会谈上一百年也谈不完。卢友文被选为全连最漂亮的预官……我握著那些信,对小双大惊小怪的说:“小双,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发疯了?怎么一个劲儿的卢友文卢友文,现在全世界流行什么homosexuality,他们不要也闹上同性恋了?”小双抿著嘴角,对著我直笑,偏偏第二天,雨农给我的信里说了一句:“我开始和你的杜小双吃醋了,我计算了一下,上封信里,你提到她的名字达十二次之多,你最好对我老实招来,你是不是在和她闹同性恋?”这一下,小双大笑了。小双是难得一笑的人,本来嘛,像她这样早年丧母、新近丧父、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女孩子,要笑也不见得笑得出来。可是,雨农的信却博得她一场好笑,笑完了,她握著我的胳膊说:“诗卉,我虽然没见过你的左雨农,但是,我知道,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奶奶常说我们家的女孩是不害羞的,说恋爱就恋爱。诗晴和李谦,那时是打得火热,李谦原是诗尧的中学同学,和诗晴倒也算是“青梅竹马”,在诗晴念高中时,李谦常帮她补习英文,反正,这种补习是最容易变质的,一补二补,就把我这个“碍事鬼”赶出了屋子。李谦是政大外文系毕业的,本想拿奖学金出国,谁知念文学的根本别想弄到奖学金,他家只是中等家庭,更谈不上自费出国,再加上诗晴又不想出国,于是,李谦毕业后找工作就颇费周章,最后只能到中学去教英文。直到诗尧从国外回来,进了电视公司,才给李谦找到一样赚外快的好方法:写电视剧本!这,竟成了李谦现在的主要收入。随著连续剧的发达,三家电视公司的竞争,李谦的财源也滚滚而来,竟然小有积蓄,计划明年年初和诗晴结婚了。话扯回来,杜小双走进我们的家庭了。我说过,几乎每个人都受了她的影响。自从第一天早上,她和诗尧吵翻了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像冤家似的,见了面就躲开,即使都在客厅里,两人也不说话。爸爸和妈妈对这种情况也无可奈何,爸爸只不满的说了句:“论年龄,诗尧足足比小双大了十岁,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和人家小姑娘呕气,真是越活越小了!”“不是这么说,”妈妈毕竟有点偏心儿子。“别看诗尧在公司里当上了副理,年龄也不小了。他那骡子脾气,却是从小养成的,已经根深柢固,没办法改了!何况小双年纪虽小,说起话来也很锋利呢!”“还是诗尧不对,人家是客,投奔到我们家来,心先怯了,又是女孩子,天生心眼就小些,诗尧不好好招待人家,还去刺激人家,难怪小双要生气了!”奶奶说。这才堵住了妈妈的嘴。不是我偏小双,我倒觉得奶奶说的才是一句公道话。可是,家里有两个见面不说话的人,总是相当别扭的。好在,这僵局在有一天晚上,总算是打破了。那天晚饭之后,大家都在客厅里坐著,奶奶还是在打我那件蓝白格子的毛衣。电视机开著,饭后无事,大家自然而然的看著电视,那正是电视广告界所谓的“黄金时间”,三家电视台都在比赛似的播“连续剧”。小双一向对连续剧的兴趣不大,因为大家都看,她也就跟著看看,忽然间,她纳闷的说:“为什么剧中人说话都要说两次?”“怎么讲?”诗晴不解的问。“你瞧,”小双说:“那老太太说:‘这是怎么的啦?怎么的啦?’那姑奶奶就接一句:‘是呀,咱们是得罪谁啦?得罪谁啦?’那老太爷就跟著说:‘真是的,真是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大小姐就说:‘我宁愿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二小姐又说:‘姐姐,你就认命了吧,认命了吧!’你们瞧,他们每个人都要说两次,这是什么道理?”她不说,我们也不觉得,她这一说,我们就都听出来了。刚好电视里的一个饰泼妇的女角正在哭著嚷:“你们把我杀了好了!杀了好了!不杀的就不是人!不杀的就不是人!算你们没种!算你们没种!”爸爸第一个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回头对小双说:“你不知道吗?这才叫做双声带!”奶奶和妈妈也都笑了起来,诗尧尤其忍不住要笑。诗晴却瞪著对眼睛,有些不高兴,对小双说:“你不懂,那个时代的人,讲话就是这样的!”“胡说八道!”奶奶接了口:“它演的是民国初年,就是我年轻的时代,没听说过讲话要这样讲的!”妈妈回头望著诗尧,边笑边说:“诗尧,你们电视公司怎么弄的?别看小双提出的是个小问题,倒也值得研究!”诗尧极力忍住笑,说:“别问我,我可管不了连续剧的台词,要问,去问编剧!”说著,他用手指著李谦。这一来,别说有多尴尬了,大家都望著李谦,又要笑,又要忍。李谦呢,涨红了脸,直著脖子,瞪著眼珠子,鼓著嘴,也不知是在生气呢,还是在不好意思。小双“哎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慌忙对李谦说:“我不知道是你编剧的,对不起,”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即使我知道,我还是会问你!真的,他们干嘛要说两次呢?”李谦可没办法沉默了,他挺了挺胸,一脸的无可奈何,声音里充满牢骚,大声的说:“我有什么办法?这个连续剧又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我们有五个编剧,第一个就写成了双声带,跟下来的只好援例,这问题我早就发现了,提出来讨论的时候,我们那位编剧前辈对我说:‘小老弟,你省省吧!咱们编一集剧本拿多少钱?每一句对白都求干脆了当,你有多少情节来发展?这么单纯的故事,如何去拖它个一年半载!’好吧,他们拖,我也拖,这对白就成了这个样儿了!”李谦直视著小双,又坦白的加了句:“我这集还只有双声带,你还没听过三声带四声带的呢!”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李谦自己也笑了个不亦乐乎。诗晴最没骨头,先前还护著李谦讲话,现在看到李谦笑,她就也跟著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笑成了一团。笑,是一件最具传染性,也最能化解尴尬和别扭的东西。我注意到诗尧一面笑著,一面瞅了小双一眼,小双正好也抬起头来,两人的眼光就碰了个正著。诗尧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加深了几分,这种情况下,小双可没办法绷脸,她的脸微微一红,接著就噗哧一笑,把头低了下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是对著李谦,眼光却对诗尧溜了一转。“所以我们的电视节目总不能生活化,”她说:“你看,他们演的是民国初年的事,女演员还都画了眼线,涂了眼影膏,病得快死时也照样漂漂亮亮。”“我们的电视是唯美派!”诗尧说,嘴角却带著股浓厚的、自嘲的意味。“唯美吗?”小双清脆的接口:“我昨晚看到一个综艺节目,有个男演员化装成女的,搽了满脸的胭脂粉,腰上系了一条草裙,扭呀扭的出来跳草裙舞……”“对了,我也看到了,”奶奶接口:“你说得还太文雅了点,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那两条大毛腿……”“哈!”我可忍不住插嘴了:“所以我常说,家里有电视机,并不是一定就要看,开关者也,可开可关也。”“讲起我们的电视节目,”诗尧的脸色忽然沉重了起来。“也实在有很多难言的苦衷,我刚回国的时候,爸,你知道,我有多少抱负、多少计划,可是一接手,才知道困难重重。公司里最看重的是广告客户,什么洗发精、口香糖的老板都是大祖宗,这些祖宗们绝不会去看什么电视乐府,或者自然奇观,他们就喜欢大毛腿,就喜欢草裙舞,就喜欢尖声嗲气的对白。这些广告客户已经够影响进步了,偏偏管得著电视节目的机构又特别多。这个说一句话,那个说一句话,公司全要应付,一会儿男演员的头发太长了,一会儿女演员的裙子太短了,一会儿说暴力武打的节目太多,一会儿又说靡靡之音的歌唱太多……这样弄下来,电视节目是动辄得咎,简直不知何去何从。到现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无法解决:电视,到底是个娱乐工具,还是个教育工具?”我望著诗尧,我这个哥哥,如此长篇大论的发表谈话的机会还实在不多,难得他今晚有这种兴致!我正想也发表几句“意见”,还没开口,小双已经清清楚楚的说了:在水一方6/49“难道我们不能寓教于乐吗?在高雄的时候,我们家过得清苦,家里没电视,我也不觉得。到了这儿,看到你们天天看电视,我也跟著看,觉得最好的节目,莫过于华德迪斯耐的彩色世界!那是娱乐,也是教育,有最美的画面,有最富人情味的故事。这种节目,才真正是‘唯美派’的节目呢!人家华德迪斯耐做得出来,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出来?如果有这种节目,我包管广告客户要看,普通观众要看,大人要看,小孩也要看!”“说得好!”诗尧激动的往前迈了两步,连他的“跛脚”都没有去掩饰。“你知道世界上有几个华德迪斯耐?你知道人家为了一个电视片肯花多少制作费?别说我们缺乏一个像华德迪斯耐这样的人才,即使有这样的人才,在制作费的限制下,在各种规定下,在许多忌讳下,恐怕也没办法行得通!”“我不懂。”小双说。“拍摄一朵花的绽放,要拍摄几十小时,拍一只蝴蝶的蜕变,要拍摄上一两个月,试问,我们有这种魄力吗?我自己在企划部,我所企划的东西,百分之八十被否决,太深了,制作费太高了,没有广告客户提供!我想弄一个新闻人物专访,专门访问最深入的问题,别人所不谈的问题,上面说有揭人隐私之嫌。我想真正拍摄一些有关渔民、盐民、山地居民的介绍,却又要申请入山证,申请批淮,麻烦万状!好吧,我说,作一点类似神仙家庭和太空仙女恋那种纯娱乐性的东西,剧本写了六个月,完全不伦不类!有时,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民族!”“哎呀!哎呀!”奶奶不耐烦了,伸著懒腰,她大声的说:“诗尧,你怎么有这么多牢骚?”“奶奶,”小双温柔的叫:“你别打断他,我听得很有兴趣,我从不知道电视界那么复杂!”“你不知道,”诗尧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著呢!刚刚你说李谦写的剧本是双声带,这还是有剧本,现场临时写剧本的事还多著呢!”“哦!”小双的眼珠睁得圆圆的。“那么演员怎么体会他今天演的角色的心情呢?”“所以了!我们的演员都是天才!”小双默然了,电视里的连续剧也播完了。忽然间,小双又扬起头来:“还有一件事,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为什么民国初年的戏剧,幕后配乐居然是欧美目前流行的歌曲?”“哎!你还提幕后配乐呢!”我那个哥哥这一下可大大激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的说:“这问题我已经提出几百次了,别人不重视,你有什么办法?清装的戏剧,幕后有命运交响曲,演嫦娥奔月,可以配上史特劳斯的圆舞曲。我写了报告,把事情弄严重了,这下改了,上星期演了一幕古装戏,时代是秦朝,配乐总算是国乐了,一支苏武牧羊。”爸爸轻笑了一声,接口说:“那还好呢!上次卓文君在酒楼里当炉,墙上出现大字的招贴;既卖花雕,又卖状元红,还有绍兴洒,岂不知花雕、状元红都是绍兴酒的一种,绍兴原名会稽,一直到宋高宗时才改称绍兴,因绍兴是宋高宗的年号。宋朝以前,并没有绍兴这地名。状元这名称起自唐宋年间的科举制度,汉朝的卓文君,会卖起宋朝的酒来了,真是奇哉怪也。还好,墙上没有贴出啤酒、威士忌和白兰地!”“我们还闹过一个笑话呢!”李谦也不甘寂寞的开了口:“有次在一个大汉奸的办公室里,居然出现了大同铁柜,可见我们的国货,销售‘多广’,只不知道近年来才发达的大同公司,是不是‘电话一来,服务就到’!”“别少见多怪,”诗尧自嘲的撇撇嘴:“那汉奸一定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台湾会出个大同公司!”那晚,大家就围绕著电视的这个题目,谈论了整个晚上,谈得又愉快又热闹,把我那哥哥和姐夫“赖以维生”的“电视”给骂了个一塌又糊涂,而骂得最厉害的,就是我那专学电视的哥哥!最后,李谦告辞回家了,奶奶早已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回房睡觉了。妈妈和爸爸也回房了,诗晴明天还要去航空公司上早班,也早早的睡了觉。客厅里只剩下我、小双,和诗尧,电视还没关,一个著名的女歌星正在唱:“小薇,小薇,天衣无缝。”小双愕然的问:“这又是什么歌词?小薇是件衣服吗?”“别傻了,当然是个女孩的名字。”我说。小双困惑的摇摇头,再仔细的研究那歌词:“可以用天衣无缝四个字来描写一个人吗?”她问,望著诗尧。“你如果要这样子去研究歌词,恐怕一半以上的流行歌曲都是不通的。”“难道不能写一点好的歌词?”“谁去写?”“我记得……”小双沉吟的说:“我爸爸生前曾经作了一支曲,他把诗经里的词句改写为白话,写了一支好美好美的歌。我们为什么不学这种办法来做呢?”诗尧的眼睛深深的盯著她。“我能听吗?”小双犹豫了一下,眼光轻轻的掠过了那架钢琴,诗尧走过去,先关掉了那吵闹的电视机,再走到钢琴边,他揭开了琴盖,身子靠在琴上,他疑视著小双,用一种我从没有听过的,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如果我得罪过你,我的钢琴可没得罪你啊!”小双低下头去,悄然一笑。我忽然发现,她的微笑是那么清丽,那么动人的。再看我哥哥那份专注的眼神,那份郑重的表情,我就心中怦的一跳,有种又意外又喜悦的情绪抓住了我,我觉得自己留在这室内是多余的了。悄悄的,我移向门口,室内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小双已经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她轻轻的弹了几个音符,我无法离开了,那优美的音浪淹没了我。在门边的角落里,我毫无声息的蜷缩在那儿。“这支歌的名字叫‘在水一方’。”小双低语,手指熟练的滑过琴键。“是诗经里的一句。整支歌,是根据诗经‘蒹葭’改写的。”然后,她低低的、柔柔的、慢慢的抚琴而歌:“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她唱完了,声音袅袅柔柔,余韵犹存。半晌,她没有动,诗尧也没有动,我躲在那儿,更不敢动。她的背脊挺直,面容严肃。依然是一袭黑衣,依然在发际戴著那朵小白花,她的眼睛清柔如水,面颊白嫩细致。钢琴上有一盏灯,灯光正好射在她发际眼底,给她罩上了另一种神秘的色彩,使她飘飘然、渺渺然,如真如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在水一方”这支歌,那时,我就有个预感,杜小双,她好像就是歌中那个女子,依稀仿佛,似近还远,追之不到,觅之无踪,真要去宛转求之,她却“在水一方”!而且,是很遥远的一方呢!在水一方7/494四月间,天气暖和了,雨季已成过去,阳光终日灿烂的照射在小院子里,和窗棂上。五月,天气热了,我已换上了短袖衬衫,而院中的一棵小石榴花,绽开了一树鲜艳的花朵。杜小双是一月初来我家的,到五月中,她已经足足来了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间,小双已由一位陌生人变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她的存在,就像我和诗晴的存在一样,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随著时间的流逝,随著夏天的来临,小双的变化也是很明显的。首先,她的面颊红润了,刚来台北时的那种不健康的苍白,已被朱家温暖的气氛所赶跑。其次,她的笑容增加了,很少再看到她板著小脸,一副冷淡和倨傲的表情。现在,她总是笑吟吟的,总是闪著满眼睛的光采,抖落著无数青春的喜悦。再有,她胖了,正像奶奶最初对她所许诺的;三个月之内,要她长得白白胖胖的!她并没有真的“白白胖胖”,仅仅是稍稍丰腴了一些,她看起来,就更增加了几分女性的妩媚。小双,每当我静静的注视著她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的体会出中国成语的巧妙,什么叫“我见犹怜”,什么叫“楚楚动人”,什么叫“冰肌玉骨”,什么叫“风姿绰约”。无论如何,我仍然不认为小双有什么夺人的艳丽,她只是与生俱来就有份清雅脱俗的味道。这“味道”二字,却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了。小双在外表上,固然有了许多变化,可是,在个性上,她却依然有她的固执和倔强。就拿她的“工作”来说吧,后来我们才弄清楚,她的工作性质,就是教授一些孩子们弹琴,那家“音乐社”类似一家私人的音乐学校,教钢琴之外,也教吉他、电子琴、喇叭、鼓,和一些中国乐器。教授的地点,在一家乐器店的二楼。他们有间小教室,里面有架蹩脚钢琴。教钢琴这门课,是必须个别教授的,以小双的钢琴和音乐修养,她的学生竟越收越多,工作时间也越来越长。可是,她的薪水却并非计时收费,而是按月拿薪水,每月只有三千元。她常常中午就去上课,教到七、八点钟,晚饭也没吃,累得筋疲力尽的回来。诗尧有次不平的说:“这根本是剥削劳力,如果你去当家庭教师,很可能教一个孩子就能拿三千元。”“算了,”小双却洒脱的说:“来学琴的很多都是苦孩子,家里买不起琴,又有这份兴趣,只能勉强凑合著学学,音乐社收他们的钱也很少。我不计较这些,许多人从早到晚的做工,还赚不到三千元一月呢!”“你倒有个优点,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诗尧说。“人生要处处退一步想,”小双微笑的说:“比上不足,总是比下有余的。”她的话又似无意似有意的“扣”上诗尧的心病,诗尧就默不开腔了。诗尧是与众不同的,诗尧并不那么容易原谅“命运”,他曾私下咬著牙对我说,他是“比下不足,比上有余。”的!老天,他真忘不掉他的跛脚!看小双奔波来,奔波去,不胜辛劳,诗尧忍不住又开了口:“家里白放著一架钢琴,我弹的时候也不多,你就干脆把学生带回家来吧!”“那怎么行?”小双扬著眉毛说:“家里的生活多么宁静安详,如果学生来了,从早到晚‘多米梭米’的弹‘拜尔、汤姆逊、索那提那’,不把人弄得头发昏才怪!那些学生,并不是一上来就能弹西班牙狂想曲或幻想曲的!”小双这句话倒是实情,她既然固执于她的工作,大家也就不再干涉她。她的第二项固执是对她薪水的处理,发薪的第一个月,她就把三千元全部交给了妈妈。妈妈大吃一惊,说:“你这是干嘛?”“我看到诗晴和诗尧也把薪水交给您的,我既成为这家中的一份子,应该按规矩来做吧!”“什么规矩!”妈嚷著:“诗晴的薪水,只够她添添衣裳、买买胭脂粉,交给我的,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诗尧收入多,负担一下家庭是理所应该的。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也需要用钱,给了我,你用什么?”“我吃的喝的都有了,我还要用什么钱呢?”“嗬!”妈提高了嗓音:“原来你想缴伙食费呀!”“朱伯母,别这样说,”小双一脸的诚挚和坚决。“我真要缴生活费,三千元又怎么够!你们对我的恩情,又何尝需要我用金钱来补报?我之所以拿出来,只想和诗晴他们一样,成为朱家的一分子,尽点心力而已。”“既然如此,”妈说:“给我五百元,象征一下,剩下的你自己用,天热了,你也该做做衣裳了,虽然是戴孝,也不必天天穿黑的,蓝色啦、白色啦,绿色啦……都可以穿,女孩子,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那么,”小双说:“我留五百元零用好了,交两千五百元给您。”“胡闹!五百元够干嘛?”“所以我怎能只交五百元给您?”看她们两个一直扯不清,我不耐烦的喊:“你们都不要,就给我算了,反正我还在读书,是伸手阶级!”“不害臊!”奶奶嚷:“听我说一句,三千元除以二,一半交给心珮,一半小双留著,别再吵不清了。心珮,你拿著那一千五,等小双有了人家儿,咱们好给她办嫁妆!”“哼!”我轻哼了一声:“好人情哦,拿人家的钱给人家办嫁妆,说不定啊,还办到自己家来呢!”奶奶伸手在我面颊上死揪了一把,笑著直摇头:“诗卉这小丫头越来越坏!雨农又没个妈,你真该有个恶婆婆来管管你!”“我被恶婆婆欺侮,你又有什么好?”我对奶奶做了个鬼脸:“只怕恶婆婆还没碰我一根手指头,我家的恶奶奶就要打上人家的门上去了!”“哎唷,心珮!”奶奶又笑又骂:“你瞧瞧,你也不管管你女儿!生了这么一张利牙利嘴,将来她那个雨农啊,不吃亏才怪呢!”“嗳嗳,”我直咂嘴:“人家还没成为你的孙女婿,就要你来心疼了!”奶奶望著我,又笑又摇头。经我和奶奶这样一闹,小双的薪水也就成了定局,以后,每月都是一半缴库,一半自用。小双似乎还很过意不去,每次下课回来,不是给奶奶带点糖莲子,就是给爸爸带点熏蹄,诗晴爱吃的牛肉干,我爱嗑的五香瓜子儿,妈妈喜欢啃的鸡爪子,她全顾到了,就不知道她那一千五百元怎么如此经用。妈妈和奶奶呢,也没白收她那一千五,妈给她剪了布,奶奶帮忙裁著。四月里,小双就换上了一身新装,白色的长袖衬衫,天蓝色的长裤,套著一件蓝色小背心。明亮的、清爽的颜色,一下子取代了她那一身黑衣。她站在小院子的篱笆前面,掩映在盛开的扶桑花下,阳光直射在她发际眼底,她亭亭玉立,纤细修长,飘逸得像天空的白云,清雅得像初生的嫩竹。那天早上,我注意到,我的哥哥对著院子足足发了一小时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