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在水一方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在水一方琼瑶我永远无法忘怀第一次见到杜小双的那一夜。虽然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虽然这之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故,但是,那夜的种种情景,对我而言,仍然历历在目,清晰得恍如昨日。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年的雨季特别长,那年的杜鹃花开得也特别早。不过是阳历年以后的几天,小院子里的篱笆边,已开遍了杜鹃花。雨点从早到晚淅淅沥沥的打在花瓣上,没把花儿打残了,反而把花瓣染艳了。只是,随著雨季,寒流也跟著而来。我和奶奶,是家里最怕冷的两个人,从年前起,就在屋里生了个炭钵子。奶奶口口声声怀念她在大陆的火盆。在台湾长大的我,可怎么样也闹不明白那火盆的样子:“外面是木头的,里面是铁的,外面是方的,里面是圆的。”我给奶奶下了结论,她永远无法当画家或作家,因为她毫无形容及描绘的天才。我们的火钵是绿色的,像个大缸,里面垫著灰,灰上燃著旺旺的木炭。我常把橘子皮埋在炭灰里,烤得一屋子橘子香。那夜,我们全体都围在火盆边。奶奶在给我打一件蓝白相间的格子毛衣,妈妈帮著绕毛线团。姐姐诗晴和她那位“寸步不离”的未婚夫李谦在下象棋,当然诗晴是从头到尾的赖皮,李谦也从头到尾的装糊涂,左输一盘,右输一盘,已经不知道输了第几盘了。棋虽然输了,却赢得诗晴一脸甜甜蜜蜜的笑。男人就有这种装糊涂的本事,知道如何去“骗”女人。但是,哥哥诗尧不同,诗尧是君子,诗尧是书呆子,诗尧深藏不露,诗尧莫测高深,诗尧心如止水,诗尧不追求女孩子,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就是朱诗尧!现在,我这位哥哥朱诗尧,燃著一支烟,膝上摊著一本刚从美国寄来的“世界民谣选集”,眼睛却直直的看著电视机,那电视的萤光幕上,劳勃韦纳所扮演的“妙贼”又在那儿匪夷所思的偷“世界名画”了。我百无聊赖的用火钳拨著炉火,心烦意躁的说了句:“哥哥,家里有电视机,并不是就非看不可!电视机上设著开关,开关的意思,就是可开可关也!”诗尧微锁著眉头,喷了一口烟,对我的话根本没听到,妈妈却接了口:“诗卉,别打扰你哥哥,人家干了这一行,不看也不行呢!”“干了那一行?小偷吗?”我故意找麻烦。“诗卉这小丫头有心事,”奶奶从老花眼镜上面瞅著我:“她是直肠子,心里搁不了事,八成,今天雨农没有给她写情书!”“奶奶!”我恼火的叫:“你又知道了?”“哈!我怎么不知道!”奶奶一脸得意兮兮的样子:“一个晚上,冒著雨跑到大门口,去翻三次信箱了!”“人家是去看爸爸有没有信来!”我脸上发热,强词夺理。“哎哟,”奶奶笑著叫:“世界上的爸爸,就没有这样吃香过!”“妈!”我急了,嚷著说:“你看奶奶尽胡说!”“诗卉,你糊涂了!”诗晴回过头来:“你在妈妈面前告奶奶的状,难道还要妈去管奶奶吗?”“反正咱们家,没大没小已经出了名了!”我瞪著诗晴:“等你和李谦结了婚,生下小李谦来,我保管奶奶会和你的小李谦抢糖吃!”“妈!”诗晴红了脸:“你听诗卉说些什么!”“别叫我,”妈笑著转开头去。“我不管你们的糊涂帐!”奶奶捧著毛线针,笑弯了腰,毛线团差点滚到火盆里去。诗晴转向了李谦:“李谦,你看到了,我们家里,妈妈宠哥哥,奶奶宠诗卉,我是没人要的!”“所以我要你!”李谦一本正经的说。这一下,我们可全都大笑起来了,笑得前俯后仰的。奶奶一边笑,一边直用毛线针敲李谦的肩膀,说他“孺子可教”。诗尧终于看完了他的妙贼,关上电视,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慢吞吞的转过身子,慢吞吞的说了句:“你们在闹些什么?我似乎听到奶奶提到信箱,这信箱吗,我今天上班的时候开过的,对了,有封给诗卉的信,我顺手放在口袋里,忘了拿出来了!”“哥哥!”我大叫。“还不拿来!”诗尧慢吞吞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绉绉的信封来,可不是我等了一整天的那封信!雨农从马祖寄来的!我一把抢过来,气呼呼的嚷:“哥哥,别人的信,你干嘛放在你口袋里,你瞧,揉成咸菜干了!”诗尧瞅著我,皱了皱眉,歉然的说:“我不是有意的,诗卉,只是——心不在焉,希望不会误了你的事,有什么重要的事吗?”看到诗尧那一脸的歉意,和他那副郑重的样子,我反而不安了,扭了扭头,我低低说了句:“也没什么重要性。”“怎么不重要,”奶奶又接了口:“如果真的不重要,诗尧,你以后尽管把她的信藏起来!”“奶奶!”我喊著,直揉到奶奶怀里去。“你专门跟我作对,你最坏,你最捣蛋,你最………”“哎哟,哎哟,心珮!”奶奶叫著妈妈的名字:“你不管管你女儿,简直没样子!哎哟,闹得我浑身痒酥酥的,心珮!你还不管!你瞧!你瞧你女儿……”“你们静一静!”妈妈忽然说:“我听到自耕的声音,大概是他从高雄回来了!”我们顿时间都安静了,果然,大门口传来爸爸的声音,不知在对谁说些什么,接著,是门铃的响声,李谦第一个跑出玄关,到院子里去开大门,我们全站在客厅里,伸著脖子望著。爸爸这次去高雄,足足去了十天,是为他一个老朋友赴丧去的。本来,我们预料,爸爸三天就会回来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耽搁了这么久。而且,连封信、电话、电报都没有。我站在玄关处,引颈翘望,爸爸进来了,李谦手上拿著口小箱子,也进来了,然后,我们大家的视线都被一个瘦瘦的、修长的、浑身黑衣的少女所吸引了。她站在那儿,一件纯黑的大衣裹著她身子,黑色的围巾绕著她的脖子,大衣上附带的黑色帽子,罩著她的头和脸颊。雨珠闪耀在她的帽檐上和睫毛上。在大门口的灯光底下,我只看到她那裹在一团黑色里的面孔,白皙、瘦削。而那对闪烁著的眼睛,带著一抹难解的冷淡,沉默的、忧郁的、不安的环视著我们每一个。“进来吧!”爸爸对那少女说。于是,他们走进了玄关,在爸爸的呵护下,她又轻步的移进了客厅。爸爸的手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爸爸的目光严肃而郑重的掠过奶奶、妈妈、诗尧、诗晴,和我,他静静的说:“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妹妹,她的名字叫——杜小双。以后,她永远是我们家的一分子。”妈妈用疑问的眼光看著爸爸,爸爸迎视著妈妈,镇定而坚决的说:“心珮,原谅我没和你商量,敬之死了,我再也没料到他身后萧条到如此地步,当了一辈子教书匠,带走了满腹才华,留下的是满身债务,和一个女儿——小双。我无法把她留在高雄,敬之的同事们已经凑了不少钱,为敬之付医药费、丧葬费,大家都是穷朋友,尽心而已。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把小双带回来,她自幼丧母,现在,又失去了父亲。我想,我们该给她的,是一个真正的家。”杜小双站立在灯光下,背脊挺得很直,当爸爸在叙述她那悲惨的身世时,她那半掩在帽檐下的面孔显得相当冷漠,相当孤傲。好像父亲所说的,是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人,她只是一个旁听者。一时间,大家都被这个“意外”所镇住了。室内,有一刹那的沉寂。在几分钟前,这客厅里所充满的欢愉的气息已悄然而逝,这黑色的女孩把冬天带了进来,把寒流也带了进来,把那雨雾和阴暗也都带了进来。但是,朱家家传的热情不容许哀愁的侵袭。第一个采取行动的是奶奶,她把毛线针和毛线团都扔在沙发上,立即冲到杜小双的面前,伸出手去,她推开了小双的帽子,大声的说:“我要看看你的模样儿!”帽子一卸下去,小双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就披泻了下来,顿时间,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她有张好清秀好清秀的脸庞,皮肤白而细致,鼻梁小巧挺直,眉毛如画,而双眸如星。在电视上,我看多了艳丽的女孩子,杜小双给我第一个印象,就与“美艳”无关,而是清雅孤高。本来,人类的审美观念就因人而异,我不知道别人对杜小双的看法如何,而我,我是被她所眩惑了。“哦!”奶奶退后了一步,似乎有些惊讶,她不假思索的说:“好单薄的样儿!”说著,她握住了小双的手,又叫了起来:“怎么小手儿冻得这么冰冰冷的!啊呀,你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接著,奶奶就张开了手臂,不由分说的把小双一把抱进了她的怀里,给了她紧紧的一个拥抱,和热烈的一声允诺:“小双!三个月以内,我包你长得白白胖胖的!”经过奶奶这样一闹,我们才都回过神来了,妈妈也赶了过去,帮她脱下大衣,诗晴搬了张小椅子在火炉边,强迫她坐下来烤火,李谦忙著搬运她的箱子,我是跑前跑后,忙不迭的对她介绍:“这是奶奶,这是妈妈,这是姐姐诗晴,我是诗卉,这是我未来的姐夫李谦,这是我哥哥……”我一回头,没看到诗尧,我愣了愣,忍不住问:“诗尧呢?”“他走了!”妈妈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别去管他,他累了,让他先睡吧!”我哼了一声“看妙贼的时候,他可不累呵!”我嘴快的说:“等到要见人的时候,就要犯毛病,难道………”“诗卉!”妈妈打断了我:“我看,让小双和你睡一间屋子吧,你房里反正是上下铺。”妈转向小双:“上下铺睡得惯吗?”小双点了点头。“你十几岁了?”奶奶问。“十八。”这是小双进房门后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噢!比诗卉还小两岁呢,真是小妹妹了,”奶奶的眼光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又摇头,又咂嘴:“不行!不行!太瘦了!太小了!看样子还不到十六岁呢!”小双低垂著头,凝视著炉火,默然不语。似乎对自己的胖瘦问题并不关心,事实上,我不觉得她对任何事情关心,她好像永远是个旁观者,而不是个局中人。在水一方2/49“我看,心珮,你安排小双去休息吧,这些天来,也真够她受了!”爸爸说:“今天又坐了一天火车,她才十几岁,别熬出病来才好!”于是,家里又一阵忙碌,我、妈妈、奶奶、诗晴,忙成一团,给她铺床,给她迭被,给她找枕头床单,又帮她开箱子、挂衣服、拿睡衣、找浴巾………我们忙得团团转,她却始终呆呆的坐在客厅里,等我把一切布置就绪,到客厅去找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正扬著脸儿,专心的注视著我家客厅里的那架钢琴,好像那钢琴是件很希奇的东西,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东西似的。“你家有钢琴。”她简短的说,这是她来我家说的第二句话。“是的,”我说,高兴她肯开口,就迫不及待的要告诉她许多话了。“是我哥哥的,我家虽然没有钱,但是,爸爸和妈妈总是想尽办法培植我们的兴趣,哥哥呢,尤其不同,他………唉!”我叹了口气,及时咽下了要说的话。“将来你就会懂了。走吧!去洗澡睡觉去!”她没有多问,也不再开口,只是顺从的站起身来,跟我去浴室。我们的房子还是日式建筑翻修的,榻榻米改成地板,纸门改成墙壁,浴室只有一间,而且很狭小,必须全家轮流用。她洗好澡,我带她进了我的卧室,安排她在下铺上睡好,一面笑著告诉她:“我本来和姐姐睡一间,分睡上下铺,后来姐姐有了男朋友,嫌我在旁边妨碍谈话,总是把我赶到屋子外面去。于是爸爸把屋子翻修了,加了一间卧室给姐姐,让他们好谈情说爱,你瞧,咱们家有多开明!”小双躺在床上,睁著一对大大的眼睛望著我,仿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忽然觉得一阵扫兴,她是个冷淡的小怪物,她不会成为朱家的一分子,她浑身没有丝毫的热气!我摇摇头,说了声:“好了,你睡吧!”我溜出房间,走到客厅去,爸爸和妈妈正在里面谈话,我刚好听到爸爸在说:“………这孩子也真奇怪,从她父亲开吊、出殡、下葬,她自始至终就没掉过一滴眼泪,我从没看过如此倔强的女孩子!”“我担心………”妈妈在说:“她是个硬心肠的孩子,你瞧,她对我们连称呼都没有喊一句!”“得了!”奶奶嚷著说:“十七、八岁的孩子,没爹没娘的,够可怜了,别对人家要求太高吧,她还小著呢!”那夜,我们没有再谈什么,爸爸太累了,诗尧犯了牛脾气,躲在卧房不出来,李谦走了之后,诗晴也睡了。我还在奶奶房里赖了半晌,才回卧室来睡觉。我蹑手蹑脚的走进房间,看到小双已经阖著眼睛睡著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显得那张脸特别白,小下巴瘦得尖尖的,看起来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我想到我们家,父母兄妹,祖母孙儿,一团和气。竟从不知世上也有像小双这样的女孩子。一时之间,对她的“冷淡”也忘记了,我悄悄的走过去,把棉被轻轻的拉上来,盖好她露在被外的肩头,我的手无意的触到她的面颊,好冷!我爬上上铺,把我床上的毛毯抽了一床下来,再轻悄的盖在她的棉被上,然后我爬上床去,钻进被窝睡了。夜半,我忽然惊醒了过来,感到床架子在轻微的颤动,恍惚中,我以为在地震,接著,我就听到一阵隐忍的、颤栗的、遏抑的啜泣声。顿时间,我醒了!我听到小双那阻滞的抽噎,她显然在尽全力克制自己,以至于床架都震动起来。立刻,我不假思索的爬起床来,溜到床下面,我毫不考虑的就钻进了小双的棉被,把她紧拥在我的胸前,我热烈的说:“小双,你哭吧!你哭吧!你要哭就尽情的哭吧!”她立刻用她瘦瘦的胳膊抱紧了我,把头紧埋在我胸前痛哭了起来。她的热泪浸透了我的睡衣,她带泪的声音在我胸前哽塞的响著:“你………你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无法回答,只是更紧的搂著她,因为我眼里也涌上了泪水。呵,杜小双!我那时就知道,她是多么热情,多么倔强,又多么善良的女孩子!可是,我却不知道,在她未来的道路上,命运还安排了些什么!在水一方3/492那夜,我们就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彼此拥抱著。我记得我一直拍抚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喃喃劝慰。在家里,我是三兄妹中最小的,再加上奶奶又宠我,自然而然养成一副爱撒娇撒赖的习惯。而这夜,第一次我发现我成了“姐姐”,有个如此柔弱,如此孤独,如此贫乏的小女孩在依赖我,在等著我怜惜和宠爱,我就来不及的想发挥我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女性的本能了。小双一直在哭,只是,她的哭泣逐渐由激动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然后,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把头紧紧的依偎著我,阖著眼睑,就这样睡著了,睫毛上还闪著泪光。我不敢移动,怕惊醒了她,于是,我也不知不觉的睡著了。我这一觉睡得好沉,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帘早已被晓色染得透明,屋檐下的雨声淅沥和著客厅里的琴声叮咚。我怀里的小双已经不知去向,而我身上的棉被却盖得十分严密。翻身下床,我一眼看到床边的椅子上,整齐的摺迭著我昨夜胡乱抛在地板上的衣服。一阵奇异的感觉穿透我的神经,还说要“照顾”人呢,第一天就被人“照顾”了。穿衣起床,我才发现我屋里已略有变动,书桌上整齐清爽,一尘不染,书架上那些零乱的书已码好了,连上铺的棉被,都已铺得平平整整。我下意识的耸了耸肩膀,这下好了,有了小双,奶奶不会再骂我把屋子弄得像狗窝了。我四面环视,小双不在屋里。推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客厅里,诗尧正在弹著他常练的那支“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钢琴协奏曲”。我往客厅走去,想提醒诗尧去电视公司上班时帮我带几张现场节目的入场券,隔壁张妈妈和我提了几十次了。可是,我的脚才跨进客厅,就忙不迭的收了回来,客厅里,一幅奇异的景象震动了我,我隐在门边,呆呆的望著屋里,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是的,琴声在响著,但是,坐在钢琴前面的,不是诗尧,而是小双,她的手指熟练的在琴键上滑动,带出了一连串流动的音符。在钢琴旁边的一张椅子里,诗尧坐在那儿,正目不转睛的看著小双。小双穿著一件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披著一头整齐的长发,只在鬓边插了一朵毛线钩的小白花。随著她手指的蠕动,她的头和肩也微微晃动著,于是,那朵小白花也在她鬓边轻颤。昨夜,在灯光下,或者我并没有完全领略小双的气质,如今,在日光下,她那张干干净净、白白细细的脸庞,真像前年戴伯伯从英国带来的细磁塑像。太细致了,太雅洁了,你会怀疑她不是真的。她那纤细修长的手指,那样不假思索的掠过琴键,仿佛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一个穷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竟会弹一手好钢琴,看样子,我对我这位新朋友——杜小双,还没有开始了解呢!一曲既终,小双住了手,抬起眼睛来,徵询的望著诗尧。诗尧,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这时,正用一种古古怪怪的神情望著小双,好半晌,他才开了口:“学了多久的琴?”“不记得了。”小双轻声回答:“似乎是从有记忆就开始。爸爸教了一辈子的音乐,他对我说,他不会有财产留给我,唯一能留给我的,是音乐。所以,自幼我学琴,学得比爸爸任何一个学生用功,也比任何一个学生苦。家里没有钢琴,我要利用爸爸学校的钢琴,缴不起租琴费用,我常常在夜里十二点以后,到大礼堂里去练琴。”诗尧瞪著她。“那么,你应该练琴练得很熟了?”“我是下过苦功的。”“好的,”诗尧点点头:“那么,你是考我了?”小双的面颊上蓦然涌上一片红潮,她的睫毛垂了下去。遮盖了她那对黑黑的眼珠,她用小小的白牙齿咬了咬嘴唇,低语著说:“我听说琴是你的。”“于是,”诗尧用重浊的鼻音说,他的语气是颇不友善的。“你立刻就想试试,像我这样的残废,到底对音乐了解多少!”小双迅速的抬起头来了,红潮从她的面颊上退去,那面颊就倏然间变得好白好白,她的眼睛毫不畏缩的,大睁著,直视著诗尧,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你是残废吗?”诗尧的脸涨红了,愤怒明写在他的眼睛里。“别说你没注意到!”他低吼著说。我在门边动了一下身子,一阵惊惶的情绪抓住了我,杜小双,她还完全没有进入情况,她还是个陌生人,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个哥哥!朱诗尧莫测高深,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就是朱诗尧!当他额上的青筋暴露,当他的脸色发红,当他的眼睛冒火,他就从一个静止的死火山变成一个易爆炸的活火山了。我正想挺身而出,给我的新朋友解围,却听到小双用坚定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说了一句:“跛脚并不算残废,你难道没见过瞎子、哑巴、侏儒,或白痴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要命!在我们家,“跛脚”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忌讳,从奶奶到我,谁也不敢提这两个字,没料到这个瘦瘦小小的杜小双,才走进我们朱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这样毫不顾忌的直说了出来。我惊慌之余,还来不及作任何挽救,就听到诗尧狂怒的大叫了起来:“闭嘴!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骄傲的东西!如果你对于别人的缺憾毫无顾忌,那么,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也就是命中注定的了!”杜小双被打倒了,她直直的坐在钢琴前面,眼睛直勾勾的注视著面前的琴键,嘴唇毫无血色,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再按捺不住,直冲了出去,我叫著说:“哥哥!”同时间,奶奶也闻声而至,她挪动著她那胖胖的身子,像个航空母舰般冲了出来,大叫著说:“怎么了?怎么了?诗尧,你又犯了什么毛病了?有谁踩了你的尾巴了吗?这样大吼大叫干嘛呀!”“我吗?”诗尧喊著,眼睛仍然冒著火:“我一清早起来就撞著了鬼!”“呸呸!”奶奶慌忙呸了两声,奶奶是最矛盾的人物,她有最开明的时候,也有最迷信的时候。“大清早胡说些什么?那儿来的鬼?”“我就是!”杜小双站起身来,静静的说。这一下,奶奶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嘴巴也张成了O形。我赶快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揽住小双的肩膀,急急的说:“算了算了,小双,你别跟我哥哥呕气,他就是这样的牛脾气,完全………是给奶奶惯坏了!”“哎哟,”奶奶喊:“我看你才给我惯坏了呢!”“我们统统给你惯坏了!”我慌忙接口。“哈!”奶奶对事情的始末是完全不知道,却最擅长于糊里糊涂的跟人扯不清。“你们这一个个小火爆脾气,看样子还是我闯的祸呢……”“当然啦!”我嚷著:“你生了爸爸,爸爸生了我们,不是你闯的祸,是谁闯的祸呢!”奶奶绕糊涂了,倚著门槛,她笑著直发愣。我乘机转向诗尧,现在,他的脸色发青了,满脸的懊恼和烦躁,看样子,他是真的动了肝火,我笑著说:“哥哥,人家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一个晚上,好歹你也是个主人,怎么这样不客气呢!”诗尧还没说话,我身边的杜小双却开了口,她扬著脸儿,静静的看著诗尧,轻声的说:“我不是客人,不必对我客气。我不懂的,只是一点,人,为什么要逃避很多事实呢?假若有命定的缺陷,不提它难道它就不存在了?是的,我无父无母,我是孤儿,或者是命定的,我不知道,我从不了解上天的意旨,不过,我也不认为孤儿是可耻或可怜的。”她垂下头,声音又轻又柔又脆:“我遇到了你们,我被收容了,是不是?和别的孤儿比起来,我仍然是幸运的。我刚刚提到瞎子哑巴,并不是为了刺伤你,只是想说明,这世界上,还有更不幸的人呢!”说完,她转过了身子,不再对诗尧看任何一眼,就自顾自的走到里面去了。不知怎的,我是怔住了,站在那儿,我有好一会儿没有动,也没说话。奶奶是越搞越糊涂,也站在那儿发愣。诗尧呢?他僵住了,一时间,他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阴晴不定的。而且,逐渐的,一种沮丧的、狼狈的神情,就浮上了他的眼底眉端,他蹙著眉,出起神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客厅里虽有三个人,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直到妈妈拎著菜篮子从外面买了菜回来,一眼看到这副局面,她惊愕得篮子都差点掉到地板上。“怎么了?”她问:“发生了什么事?诗卉,你今天没课吗?诗尧,你不上班?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一句话提醒了我,今天还要期终考呢!而我头发没梳,脸也没洗,我慌忙叫了一声:“不得了了,什么都忘了。”就直冲进浴室去盥洗,再也没心情来管杜小双和诗尧的这段公案了。我下午五点左右,才从学校回到家里。家中静悄悄的,奶奶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打毛衣,一盆旺旺的炉火,燃烧了满屋子的温暖。她身边的针线篮里,白毛线团和蓝毛线团,都绕好了,堆了满满一篮子。我四面望望,就腻到奶奶身边去,在地板上一坐,伸长了腿,把头靠到奶奶腿上,伸手去火盆边烤火,一面问:“人呢?都到那儿去了?小双呢?”“哎呀,”奶奶叫:“别乱挤乱挨的,当心毛线针扎了你,瞧,一头发雨水,又没打伞,也不穿雨衣,著了凉就好了。可不是,脸冻得像冰块了………”奶奶一噜苏就没完没了,我打断了她:“人呢?都到那儿去了?问您话也不说!”“你爸爸请了十天假,今天总得上班了,诗尧去电视公司,还没回来呢,诗晴下了班就直接去李家了,小双呀,”奶奶的兴致全来了。“那孩子才能干呢,一整天,不知道做了多少事儿,洗洗烫烫,针线活儿,全都会,那像你们姐妹俩,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只会吃,不会做………。”“她现在到哪里去了?”“在厨房帮你妈烧饭呢!”在水一方4/49我跳起身子,往厨房就跑,奶奶直著喉咙嚷:“扯了我的毛线团了,跑什么跑?女孩子也没一点文雅样儿,瞧人家小双,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那儿像你们这样毛手毛脚………”我等不及听奶奶的长篇议论,就一下子冲到了厨房里,妈正在那儿切肉丁子,小双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静静的剥著玉蜀黍粒,妈妈一边切肉,一边不知在对小双说些什么,看样子说得满开心的,我进门就喊:“好啊,妈妈,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你就欺侮人家,尽让人家做苦工。”妈妈回头瞅著我笑。“看样子,你和小双还真有缘,你妈做了一辈子饭,也没听你心疼过。好吧,小双,把你的玉蜀黍交给诗卉去剥,免得说我欺侮你。”“剥就剥!”我端起小双面前的篮子。“小双,我们到屋里去剥,我有话问你!”“怎么的?”妈妈笑骂著:“女孩子就是这样,每天神秘兮兮,刚见面,怎么就有秘密话了?”我不管妈妈,拉著杜小双,到了卧室里,关上房门,我们在书桌前坐下来,我一面剥玉蜀黍,一面开门见山的说:“小双,今天早上,你到底和我哥哥怎么吵起来的?我上了一天课,也打了一肚子的哑谜,你好端端的弹钢琴给他听,他为什么说你考他来著?”小双垂下头去,长发半遮著面庞,好一会儿,她没说话,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望著我,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而坦白,她低低的说:“你问我,我就说。从小,我爸爸教我弹钢琴、抄乐谱、学作曲,还学了好几年的小提琴。三年前,爸爸得了癌症,自知不久于人世,他更把他一生所学,完全教给我,他常对我说,小双,你什么都没有,可是,你有才华,有实学,那么,你就不贫穷。爸爸是个教书匠,教了一辈子音乐,有几个人知道他也可以成为名钢琴家或名作曲家?他死得安心吗?我不知道。爸爸对我,却期望很高,因此,我发现你家有钢琴,又有个学音乐的哥哥………”“你错了,”我打断她。“哥哥学的并不是音乐,在国内,他学的是新闻,大学毕业,他到美国去专攻大众传播,被电视公司看中,高薪聘回来当企划部副理的。音乐,只是他从小喜欢的一种嗜好而已。他说音乐只能用来陶情养性,假如用来谋生,非饿死不可。”小双愣愣的看著我,半晌才说了句:“哦!原来他不学音乐,怎么会懂那么多呢!”“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考他的?”我急著追问。“也没什么,”小双低叹了一声。“我只是故意弹错了几个音,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她继续剥著玉蜀黍。“他说我骄傲,也是真的,除了音乐,我没有第二样可骄傲的东西了。而现在,即使音乐………”她咽住了,又低叹了一声。“从此,我不敢再小看任何人了。”“哥哥是个多方面的奇才。”我忍不住要帮诗尧吹嘘和解释。“音乐、绘画、文学,他都很有研究。可惜小时一场小儿麻痹症,使他跛了一条脚,成为他一生恨事,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感到遗憾,难免就特别宠他,因此,把他的脾气弄得又古怪又难缠又暴躁,可是,他的心是很好的。小双,你可别因为早上这一闹,就和他生起气来。将来你跟他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很和气的。”“和气吗?”小双睁著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立即又在她那白皙的脸庞上,看到昨晚的那种冷漠和孤傲。“我不认为他很和气,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和他再吵,我会对他——敬鬼神而远之。”她站了起来,拿起剥好的玉蜀黍,迳自走往厨房里去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忽然间,有股寒意从我背脊上冒了出来,在那一刹那,我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杜小双,这个女孩,会和我们家结下一段恩怨,或者,会带来什么阴暗的影子。因为,她有多么奇怪的个性,热情的时候像火,温柔的时候像水,寒冷的时候像冰!晚餐前,爸爸回来了。诗尧也回来了,我注意到,他回家后就进了卧房,和小双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彼此不认识似的。直到吃晚饭,他才从卧室出来。诗晴和李谦也一块儿回来了,围著餐桌,我们家一到晚上,总是热热闹闹的。席间,妈妈和奶奶都不住口的夸小双,爸爸却沉吟的看著小双,一直皱著眉在想心事,半天,才突然决心的说了句:“进补习学校,今年夏天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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