珮!”殷太太在劝止。“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挨打受伤的是我们家,不是他们家,你父亲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不但不告,还把他保出来,你还要怎样?”“妈!”雅珮的声音更激动了:“事情发生后,你没有见到芷筠,你不知道,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子……”“雅珮!”殷文渊低沉的吼著:“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这女孩自己太固执,太骄傲,我原可以把一切安排好,让她不愁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她自己……”“爸!”雅珮恼怒的:“你总以为金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你难道不能体会,像芷筠这样的女孩……”“好了!好了!”范书豪在说:“事已如此,总算问题解决了。雅珮,你就别这样激动吧!”殷超凡的心跳了,头昏了,芷筠,芷筠,芷筠!他们把芷筠怎样了?芷筠为什么不来?她决不至于如此狠心,她为什么从不出现?他记得,自己每次从昏迷中醒来,从没发现过芷筠的踪影!芷筠!他心里大叫著,嘴中就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芷筠!叫芷筠来!”这一喊,外间屋里全震动了,父亲、母亲、雅珮、范书豪全涌了进来,他望著,没有芷筠!他心里有种模糊的恐惧,这恐惧很快的蔓延到他的每个细胞里,他望著殷太太,祈求似的问:“妈!芷筠在哪儿?”“哎哟!”殷太太又惊又喜,这是儿子第一次神志如此清楚,眼光如此稳定,她叫了一声,就含泪抓住了他那只未受伤的手,又是笑又是泪的说:“你醒了!你完全醒了!你认得我了!哎哟!超凡!你真把妈吓得半死!你知道,这几天几夜,我都没有阖眼呀!哎哟,超凡……”“妈!”殷超凡的眉头拧在一块儿,想挣扎,但是那厚厚的石膏坠住了他,他苦恼的喊:“告诉我!芷筠在哪儿?芷筠在哪儿?”“哦!”殷太太愣了愣:“芷——芷筠?”她嗫嚅著,退后了一步,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殷文源。“芷——芷筠?”她求救的望著殷文渊,问:“芷筠在哪儿?”殷文渊往前迈了一步,站在儿子床前,他把手温和的按在殷超凡的额上,很严肃,很诚恳的说:“超凡,你先养病要紧,不要胡思乱想!女孩子,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份,永远不可能成为全部!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为女孩子颠三倒四,你是个有前途、有事业、有光明远景的孩子,何必念念不忘董芷筠呢?”殷超凡睁大了眼睛,那恐惧的感觉在他心里越来越重,终于扭痛了他的神经,震撼了他的心灵,他用力摆头,摔开了父亲的手,他奋力想挣扎起来,嘴里狂叫著:“你们把芷筠怎么样了?芷筠!她在那儿?她为什么不来?芷筠!”“哎呀!哎呀!”殷太太慌忙按住他,焦灼的喊:“你别乱动呀,等会儿又把伤口弄痛了!那个董芷筠从来没来过呀!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她的弟弟打了你,她大概害怕了,还敢来这儿吗?”殷太太语无伦次的说著:“她一定带著弟弟逃跑了,谁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天下女孩子多著呢,你别急呀……”殷超凡躺著,那石膏限制了他,那周身的痛楚撕裂著他。他只能被动的、无助的躺著。但是他那原已红润润的面颊逐渐苍白了,额上慢慢的沁出了冷汗。他不再叫喊,只是睁大眼睛,低沉,痛楚,固执,而坚决的说:“我要见芷筠!殷家没有做不到的事,那么,请你们把芷筠找来!我非要见她不可!我有话要跟她谈!”殷文渊急了,他在儿子床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盯著殷超凡的眼睛,他急迫的想著对策:“超凡,你和芷筠吵了架,对不对?”殷超凡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虽然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直在痛苦中神志不清,但是,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切,却始终清晰得如在目前。“是的。”他的嘴唇干燥而枯裂。特别护士用棉花棒蘸了水,涂在他的嘴唇上。“还记得是为了什么吗?”殷文渊问。“是……是我的错,我冤枉她!竹伟为了保护她,只能打我!”殷文渊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连是为了霍立峰,都不愿说出来呵!宁愿自己一肩挑掉所有的责任!看样子,他根本不了解这一代的孩子,既不了解董芷筠,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爱情?真的爱情是什么?他迷糊了起来。“超凡!”他勉强而困难的说:“你保留了很多,是不是?原因是你撞到她和霍立峰在一起,你们吵起来,竹伟打了你!这原因我们可以不再去追究了,我想,董芷筠是……是……”他忽然结舌起来,用了很大的力量,仍然说不出芷筠的坏话。半晌,才转了一个弯说:“如果你冤枉了芷筠,她负气也不会再来见你!如果你没冤枉她,她就没有脸来见你了!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来了。超凡,你懂吗?你就从此死了这条心吧!”殷超凡用心的听著,他的眼睛充了血,眼白发红了,他克制著自己,但是,嘴角仍然抽搐著,额上的汗珠,大粒大粒的沁了出来。“爸,”他说,盯著父亲,喉咙沙哑:“你是无所不能的!爸,我这一生,很少求你什么,我现在求你帮我,我如果不是躺在这儿不能动,我不会求你!但是现在,我无可奈何!”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握紧了父亲的手,他在发烧,手心是滚烫的。“我们父子之间,似乎从来没有默契,我很难让你了解我!现在,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了解,芷筠对我,远超过事业前途那一大套,我现在要见她!求你去把她找来,我会终生感激你!假若她亲口说不要再见我,我死了这条心……不不!”他重重的喘气:“我也不会死这条心!她不可能的,她不可能的!”他无法维持平静,他疯狂的摇头,大喊了一声:“她不可能这样残忍!”听到“残忍”两个字,雅珮惊跳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他受伤那天,所说“残忍”两个字的意思了!天啊!雅珮惶恐了,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去告诉芷筠,说超凡骂她残忍!是这两个字撕碎了那个女孩的心,毁去了她最后的希望!否则,芷筠何以会走得如此干脆!如此不留痕迹!她张大眼睛,望著床上的弟弟。特别护士开始著急了,她拦了过来,对殷文渊夫妇说:“你们不要让他这么激动好吗?否则,我只好叫医生再来给他注射镇定剂!”“不不!”殷超凡急促的喊,他知道,镇定剂一注射下去,他又要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了。而现在,保持清醒是最重要的事。“不不!不要镇定剂,我冷静,我一定冷静!”他求救的望著父亲:“爸爸,求你!去把芷筠找来!马上把她找来!我谢谢你!”他在枕上点头。“我谢谢你!爸!”殷文渊震惊,心痛,而狼狈了!再没料到这事会演变到这样的结果!殷超凡那迫切的哀求几乎是让人无法抗拒的,也不忍回绝的!可是……可是……芷筠已经走了,不知所踪了!何况,再找她回来,岂不前功尽弃?他瞪视著儿子,在后者那强烈而执著的表情下,立即作了一个决定,姑且拖它一段时间,任何心灵的创伤,时间都是最好的治疗剂。于是,他说:“好的,超凡,你静静养病,我去帮你找芷筠!但是,你一定要沉住气,先保养身体要紧!”“你现在就去找她!”殷超凡迫切的。“我立刻要见她!爸,你现在就去!”“现在?”殷文渊蹙紧了眉头,犹豫著。雅珮冷眼旁观,她立即知道一件事,父亲决不会去找寻芷筠!这只是拖延政策!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平的、悲愤的情绪,何苦这样去折磨斫丧一段爱情呵!排开众人,她走到殷超凡的床边:“爸爸,妈妈,你们能不能都出去一会儿,让我和超凡单独谈一谈?”“你要和他谈什么?”殷文渊戒备的问。“爸,你希望超凡快些好起来,是不是?我决不会害超凡,我们年轻人之间,彼此比较容易了解和沟通!你们放心,我在帮你解决问题!”她转头对范书豪说:“书豪,你陪爸爸妈妈去餐厅吃点东西去!”殷文渊狐疑的望著雅珮,后者脸上那份坚定的信心使他做了决定。是的,或者年轻人之间比较容易谈得通!拉起殷太太,他说:“好!你们姐弟两个谈谈,我们去餐厅喝杯咖啡!”范书豪和殷文渊夫妇都走开之后,雅珮又支开了特别护士:“周小姐,你去护士休息室坐坐,好吗?有事我会按铃叫你!”室内只剩下了雅珮姐弟,雅珮坐在床边,握著殷超凡的手,她坦白的,真挚的,率直的望著殷超凡,直接了当的说:“超凡,我告诉你,芷筠已经走掉了!”殷超凡大大一震,他盯著雅珮:“走掉了?你是什么意思?”“超凡,你听我说!你求爸爸找芷筠是没有用的!如果你还希望见到芷筠,只有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然后你自己去找她!你一天不好起来,你一天无法找芷筠!”“什么意思?”殷超凡问:“她走了?她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走?”他重重的喘气,艰涩的吐出一句话来:“为了恨我吗?”“不,不是。”雅珮坦白的看著他。“让我告诉你所有经过,但是,你答应决不激动!否则我不说,让大家都瞒著你!”秋歌37/42“我不激动,决不激动。”他慌忙的说。“是这样的,你受伤那天,芷筠从中午在病房门外一直等到深夜,见到每个人就问可不可以见你?那时爸爸在狂怒之中,把她关在门外,不许她见你!她就一直坐在门外等,足足等了十几小时!”殷超凡闭上了眼睛,把头侧向一边,泪珠从睫毛缝中沁了出来。雅珮急急的说:“你答应不激动的!”“我不是激动,”他哽塞的说:“我只是在想,我一直误会她!我以为她忍心不来看我!我……实在是个混球,我一直在误会她,冤枉她!”他深吸了口气,振作了自己,他张开湿润的眼睛,问:“后来呢?”“我做了一件错事,我想。”她蹙著眉说:“你在昏迷中叫过她的名字,你说她太残忍,那时候我们不懂你的意思,爸爸调查了打架的原因,据说是为了霍立峰,我们就都以为你说她残忍,是因为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后来我到门外去看她,她问我,你有没有提到她,我就据实告诉她,你说她太残忍!”殷超凡震了震,不由自主的捏紧了雅珮的手,一语不发,只是呆呆的望著她,眼睛里湿漉漉的闪著光。“这里面误会重重,她听了很伤心,正好爸爸出来,命令她走,告诉她你恨她,不愿见她,她就默默的走掉了。第二天,我听说爸爸一早就去找她谈判,因为竹伟自从打伤你后就被警察抓走了。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昨天下午,我觉得有必要找芷筠谈一谈,问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找到她家,发现她已经带著竹伟走掉了,房子也卖了!我回家问爸爸,才知道,爸爸和她谈判,爸爸说要控告竹伟重伤害,那么,竹伟就要终身监禁。她为了救竹伟,答应了爸爸,离开台北,永远不再见你!”殷超凡怔怔的睁大了眼睛,眼里的泪痕已经干了,里面开始燃烧著火焰似的光芒。他的神色又绝望,又悲切,又愤怒。“原来如此!”他沙哑的、咬著牙说出四个字。“超凡,你不要恨爸爸,”雅珮立即仆过去,诚恳的说:“他完全是为了爱你!在他的心目中,芷筠是个祸水,再加上你又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爸爸要保护你,只能出此下策!你一定要了解,爸爸有爸爸的立场,如果他少爱你一点,就不会做这件事!”“许多母猫为了保护小猫,”他从齿缝中说:“就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超凡!”雅珮正色说:“如果你要恨爸爸,我就不该告诉你!我把一切真相告诉你,是要你了解,芷筠直到走,并没有恨过你,她以为是你在恨她!再有……”她顿了顿,沉吟的说:“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深厚和强烈的爱情,它使我怀疑我和书豪之间算不算恋爱!所以……我希望,你快点好起来,找到她!你别把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他不会去找她的!”殷超凡闭上眼睛,浓眉紧蹙,好一会儿,他就这样闭著眼睛一动也不动。半晌,他才睁开眼睛来。“三姐!”他叫。“什么?”“请你帮我一个忙。”“你说吧!”“去找那个霍立峰,问问他知不知道芷筠去了哪里?或者可能去哪里?再打听一下芷筠的房子卖了多少钱?够不够她用……”“钱的事我倒知道,”雅珮说:“只卖了十万块,等于送给别人了!爸爸当时想以五十万收买,被芷筠退回了!”殷超凡唇边浮起了一个凄然的微笑。“很像她做的事!士可杀而不可辱!”望著天花板,他发了好久的愣,忽然决心的说,“你叫护士进来,让她给我一片安眠药!”“干什么?”雅珮吃了一惊“我想好好睡一觉,睡眠可以帮助我复元,对不对?我复元了之后,才能去找芷筠,对不对?所以,我必须先好起来!”雅珮点了点头。“你总算想明白了!”她说。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声,她去叫护士了。从这天起,殷超凡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安静,沉默,不苟言笑,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却对医生的吩咐,百分之百的遵从。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可是,骨折到底是骨折,没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是无法长好的。他要求医生给他用最好的医药,勉强自己起床练习活动。这一切,使殷文渊夫妇十分意外而高兴,可是,他的沉默,却让他们担心。他绝口不再提芷筠的名字,除了和雅珮之外,他和任何人都不说话。他有时躺在那儿,直瞪瞪的看著天花板,一看就是好几小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殷文渊常常故意和他谈点公司里的事,想鼓起他的兴致,他却皱著眉把眼光望向别处,一脸的厌倦与萧索,使殷文渊觉得,这个儿子,已经远离开了他,他根本无法接触到他的心灵。这天下午,雅珮到医院里来,手里捧著一盆植物。把那植物放到外面小会客室里,她走进病房,四面看看,父母都不在,特别护士在屋角打著盹,正是难得的谈话机会。她站在床边,微笑的看著殷超凡。一接触到雅珮这眼光,殷超凡就浑身一震。“你找到她了?”他问。雅珮慌忙摇头。“不不!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那个霍立峰!”雅珮说,扬著眉毛。“你说怪不怪,那个霍立峰居然去念警官学校去了!怪不得我找了三个星期找不到人!你不是说他不务正业吗?”“怎样呢?”殷超凡问:“他知道芷筠的去向吗?”“不,”雅珮的眼神黯淡了。“他不知道,芷筠走得干净利落。可是,那个霍立蜂叫我带几句话给你,我不知道我学得像还是不像。因为这种话我从来都没听过。”“什么话?”他皱起了眉头。“他说,你是他妈的混蛋加一级,是混球!是糊涂蛋!你他妈的没被竹伟揍死,是你走了狗屎运!你这莫名其妙的家伙居然以为他和芷筠有一手!如果芷筠是他的马子,还会允许你来染指,你以为他霍立峰那么没有用!是乌龟王八蛋吗?芷筠在他们哥儿们中间,有个外号叫‘活观音’,谁也不敢碰她。你这小子走了狗屎运还不知珍惜,还要给芷筠乱加帽子,你就欠揍,你就该揍!现在,你逼得芷筠流落他方,毁家出走,你如果不去把芷筠找回来,你就是……”她眨著眼睛,努力学著霍立峰的语气:“龟儿子养的龟儿子!”她说完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他最后一句是用四川话讲的,我学不会!”殷超凡瞪视著雅珮,呼吸沉重的从他鼻孔中一出一入,他的嘴角动了动,想笑,而泪意骤然冲进了眼眶,眼圈就红了,他点点头,终于说了句:“是的,我欠揍!我早就知道了,我当天就知道了!如果连我都不信任芷筠,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信任的?”他重重咬牙。“芷筠走的时候,一定是心都碎了!我就是不明白,她能走到哪里去?”雅珮望著他。“芷筠似乎知道你会去找霍立峰。”“怎么?”“她留了一样东西给你!”殷超凡惊跳起来。“是什么?”“我也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她走到外间,捧进来那盆植物。“霍立峰说,芷筠交给他的时候说过,如果你找她,就给你,否则,就算了。霍立峰又说,本来这植物长得很好,可是,他忘了浇水,它就变成这个垂头丧气的怪样了!”殷超凡瞪视著那盆植物,白磁的盆子,红色的叶子,细嫩的枝茎……竟然是那盆从“如愿林”里挖来的紫苏!他从不知道芷筠一直养著它,灌溉著它!想必,它一度长得非常茂盛,因为,那叶子都已蔓出了盆外。可是,现在,那些叶子已经干了,枯了,无精打采的垂著头,那颜色像褪了色的血渍。殷超凡用手捧过那盆紫苏,把它郑而重之的放在床头柜上,他虔诚的说:“我要一杯水。”雅珮递了一杯水给他,看著他把水注入花盆里。“我想,我明天该去给你买点花肥来。”她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还有这个,霍立峰说,这本来是放在花盆上面的!”殷超凡一手抢过了那卡片,他贪婪的、紧张的、急切的读著上面的句子:“霜叶啼红泪暗零,欲留无计去难成,少年多是薄情人!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可怜何处问来生?”他呆呆的握著那张卡片,呆呆的看著那盆红叶,依稀仿佛,又回到那遍布红叶的山谷里,他曾对著红叶,许下誓言!“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天哪!芷筠!你怎可如此冤枉我!他握紧那卡片,心里发狂般的呼叫著:芷筠!如果找不到你,我将誓不为人!秋歌38/4219殷超凡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初春了。台北的春天,寒意料峭,而苦雨飘零,殷超凡站在医院门口,手里紧抱著那盆紫苏,迎著那扑面而来的寒风,和那漠漠无边的细雨,心里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左手,仍然用吊带绑在脖子底下,右手抱著的那盆紫苏,那紫苏虽然经过他一再浇水灌溉,依旧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殷文渊夫妇都不知道这盆怪里怪气的“盆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更不知道殷超凡何以把它视若珍宝?但是,他们竟连问也不敢问他,因为,他那紧蹙的眉头,消沉的面貌,和那阴郁的眼神,使他整个人都像笼罩在一层严霜里。曾几何时,父母与儿子之间,竟已隔了一片广漠的海洋!老刘开了那辆“宾士”过来,殷太太扶著儿子的手臂,要搀他上车。殷超凡皱著眉,冷冷的说:“我的车子呢?”“在家里呀!”殷太太说。“每天都给你擦得亮亮的!老刘天天给它打蜡,保养得好著呢!”殷超凡默然不语,上了车,殷文渊竭力想提起儿子的兴致:“虽然是出了院,医生说还是要好好保养一段时间。可是,书婷他们很想给你开个庆祝晚会,公司里的同仁也要举行公宴,庆祝你的复元,看样子,你的人缘很好呢!只是日子还没订,要看你的精神怎样……”“免了吧!”殷超凡冷冷的打断了父亲,眼光迷迷蒙蒙的望著窗外的雨雾,也是这样一个有雨有雾的天气,自己冒雨去挖掘紫苏!他低头看著手里的红叶,为什么这叶子这样憔悴,这样委顿,失去了芷筠,它也和他一样失去了生机吗?草木尚能通灵,人,何能遣此?他的眼眶发热了。殷文渊被儿子一个钉子碰回来,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他偷眼看著殷超凡,超凡脸上,那份浓重的萧索与悲哀,使他从心底震动了!一年前那个活泼潇洒的儿子呢?一年前那有说有笑的儿子呢?眼前的超凡,只是一个寂寞的、孤独的、悲苦的、愁惨的躯壳而已。他在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一毫兴奋的痕迹,只有当他把眼光调向那盆紫苏的时候,才发出一种柔和而凄凉的温情来。车子到了家里,周妈开心的迎了过来,一连串的恭喜,一大堆的祝福,伸出手来,她想接过殷超凡的紫苏,超凡侧身避开了。客厅里焕然一新,收拾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鲜花:玫瑰、天竺、晚菊、紫罗兰……盛开在每个茶几上和角落里。殷超凡看都没看,就捧著自己的紫苏,拾级上楼,关进了自己的房里,依稀仿佛,他听到周妈在那儿喃喃的说:“太太,我看少爷的气色还没好呢!他怎么连笑都不会笑了呀?”是的,不会笑了!他生活里,还有笑字吗?他望著室内,显然是为了欢迎他回家,室内也堆满了鲜花,书桌正中,还特地插了一瓶樱花!他皱紧眉头,开了房门,一叠连声的大叫:“周妈!周妈!周妈!”“什么事?什么事?”周妈和殷太太都赶上楼来了。“把所有的花都拿出去!”他命令著:“以后我房里什么花都不要!”周妈愣著,却不敢不从命。七手八脚的,她和殷太太两个人忙著把花都搬出了屋子。殷超凡立即关上房门,把他那盆宝贝紫苏恭恭敬敬的供在窗前的书桌上。去浴室取了水来,他细心的灌溉著,抚摩著每一片憔悴不堪的叶子,想著芷筠留下来的卡片上的句子:“霜叶啼红泪暗零,欲留无计去难成!”这上面,沾著芷筠的血泪啊!她走的时候,是多么无可奈何啊!他把嘴唇轻轻的印在一片叶片上,闻著那植物特有的青草的气息,一时间,竟不知心之所之,魂之所在了。片刻之后,他开了房门,走下楼来,殷文渊夫妇和雅珮都在客厅里,显然是在谈著他的问题,一看到他下楼,大家就都缩住了口。“我要出去一下!”他简单的说。“什么?”殷太太直跳了起来。“医生说你还需要休养,出院并不是代表你就完全好了……”“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情况!”殷超凡紧锁著眉。“不要管我!我要开车去!”“开车?”殷太太更慌了。“你一只手怎么开车?你别让我操心吧!刚刚才从医院出来,你别再出事……”“这样吧!”殷文渊知道无法阻止他。“叫老刘开车送你去!”“算了!”他粗声说:“我叫计程车去!”雅珮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微笑著。“我陪你去好不好?”他摇摇头,对雅珮感激而温和的看了一眼。“不!我一个人去!”“你要去哪儿?”殷太太还在喊:“周妈给你炖了只鸡,好歹喝点鸡汤再走好吗?喂喂……你身上有钱没有?怎么说走就走呢!外面在下雨呢!”“我有钱!”殷超凡说,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半小时以后,殷超凡已经来到饶河街三○五巷里了,下了计程车,他呆呆的站在雨雾里,面对著芷筠那栋陋屋的所在之地!三个月不见,人事早已全非!那栋屋子已拆除了,新的公寓正在兴建,一排矮房都不见了,成堆的砖石泥土和钢筋水泥正堆在街边上,地基刚刚打好,空空的钢筋耸立在半空中,工人们来往穿梭,挑土的挑土,搬砖的搬砖,女工们用布包著头,在那儿搅拌水泥。他下意识的看著那水泥纸袋:台茂出品!他再找寻芷筠房子的遗迹,在那一大排零乱的砖石泥土中,竟无法肯定它的位置!他呆呆的站著,整个人都痴了,傻了!芷筠不知所踪,连她的房子,也都不知所踪了!将来,这整排的四楼公寓,会被台茂的水泥所砌满!台茂!它砌了多少新的建筑,却也砌了他的爱情的坟墓!他站在雨地里,一任冷风吹袭,一任苦雨欺凌,他忽然有股想仰天长笑的冲动。如果他现在大笑起来,别人会不会以为他是疯子?或是白痴?正常人与白痴的区别又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在雨地里站了多久,有几个孩子从他面前跑过,其中一个对他仔细的看了看,似乎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度也是这条巷子里的名人啊!那孩子跑走了。没多久,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对他大踏步的跨了过来,是霍立峰!他居然在这儿,他不是去警官学校了吗?“喂,傻瓜!”霍立峰叉腿而立,盯著他。“你在雨地里发什么呆?”他望著霍立峰。“听说你去念警官学校了!”“是呀!”霍立峰抓抓头。“今天我刚好回家,你碰到我,算你这小子运气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警察?是竹伟叫我当的!他说,霍大哥,警察比你凶,他们可以把人关在笼子里,你不要当霍大哥,你当警察吧!我想想有理,就干了!”“竹伟!”他叫著,迫切的。“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怎么知道?你还没有把他们找到吗?”“如果我找到了,我就不来了!”他凄然的。霍立峰审视著他。“我告诉你,芷筠安心要从这世界上失踪,谁也找不到她!”他说:“芷筠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看她娇娇弱弱的,她硬得像块石头!不过……”他又望望他。“看你这小子满有诚意,我指示你两条路吧!”殷超凡紧张得浑身一震。“你说!”“第一条,何不去问问那个方靖伦呢?那姓方的一直追求芷筠,芷筠这女孩不是平常的女孩子,换了任何人,可能都会和方靖伦搞七捻三,芷筠呀……啧啧,”他摇头,忽然间火来了,瞪著殷超凡说:“他妈的,我真想揍你!全世界上的男人属你最混蛋!她干嘛要认定了你?如果她当了我的老婆,我会把她当观世音菩萨一样供在那儿!只有你这混球,还怀疑她不贞洁哪!她干嘛要为你贞洁呀?我是她,现在就跟方靖伦同居!有吃有喝有钱用,他妈的,为谁当圣女呀!有谁领情呀?”殷超凡的心沉进了地底。“你说得有理!”他闷闷的说,咬了咬牙。“你的第二条路呢?”“你老子不是有办法吗?”霍立峰耸耸肩。“清查全省的户籍,总可以查出来!”查全省的户籍?这算什么办法?找谁去查?如果芷筠安心不报户籍呢?可是,霍立峰所说的那第一条,还确有可能!他侧著头沉思,如果芷筠果真已跟了方靖伦,自己将怎么办?他一凛,开始觉得那苦雨凄风所带来的寒意了。但是,他重重的一甩头,今天管她在那儿,管她跟了谁,自己是要她要定了!找她找定了!于是,半小时之后,殷超凡坐在蓝天咖啡馆里,和方靖伦面面相对了。方靖伦愕然的瞪视著殷超凡,带著一份毫无造做的坦白和惊异,他说:“什么?芷筠还没有和你结婚吗?”“结婚!”殷超凡苦恼的说:“我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结婚!”方靖伦打量著他,那受伤的胳膊,那憔悴而瘦削的面容,那滴著雨水的头发,那湿透了的外衣,那阴沉的眼神……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燃起一支烟,深深的抽了一口。“你们吵架了?你家里嫌弃她?唉!”他叹口气。“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而她却不来找我!当初,我就对她说过,你不一定能带给她幸福,可是,她说,你能把她放进地狱,也能把她放进天堂,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她都要跟你一起去闯!这样一份执著的爱情,我还能说什么?”他盯著殷超凡:“你居然没带她进天堂?那么,她就必然在地狱里!”殷超凡的心脏痉挛了起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从他内心深处一直抽痛到指尖。第一次,他听到一个外人,来述说芷筠背后对他的谈论!而他,他做了些什么?如果他潜意识中不中了父亲的毒,那天早上,不去和她争吵,不打她耳光……天哪!他竟然打她耳光!不由分说,不辨是非的打她!他耳边响起竹伟的声音:“你是坏人!你打我姐姐!你瞧,你把她弄哭!你把她弄哭……”他把头埋进手心里,半晌,才能稳定自己的情绪,重新抬起头来。“那么,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了?”他无力的问。“如果她来找我,我一定通知你。”方靖伦真挚的说,被他那份强烈的痛楚所感动了。“她离开友伦公司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如果有困难,她会来找我。可是……”他沉思著。“我想她不会来!她太骄傲了,她宁可躲在一个无人所知的地方去憔悴至死,也不会来向人祈求救助!尤其……”他坦白的望著殷超凡:“她曾经拒绝过我的追求!她就是那种女孩,高傲、雅致、洁身自爱,像生长在高山峻岭上的一朵百合花!在现在这个社会,像她这样的女孩,实在太少了!失去她,是你的不幸!”从蓝天出来,他没有叫车,冒著雨,他慢慢的往家中走去。一任风吹雨淋,他神志迷乱,而心境怆然。回到家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全家都在等他。他像个幽灵般晃进了客厅,浑身湿淋淋的滴著水,头发贴在额上。殷太太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呀!超凡!你是刚出院呢!你瞧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呢?啊呀……超凡,”她怔住了,呆呆的瞪著儿子:“你怎么了?你又病了吗?”殷超凡站在餐桌前面,他的目光直直的望著殷文渊,一瞬也不瞬,眼底,有两簇阴郁的火花,在那儿跳动著。他的脸色苍白而萧索,绝望而悲切。但是,在这一切痛楚的后面,却隐伏著一层令人心寒的敌意。他低低的、冷冷的、一字一字的开了口:“爸爸,你有一个儿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谋杀掉,你才高兴?”说完,他掉转头,就往楼上走去。满屋子的人都呆了,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殷文渊被击败了,终于,他觉得自己是完全被击败了,但是,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秋歌39/42“超凡!”他叫,没有回头看他。“你总念过那两句话: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殷超凡在楼梯上站住了,望著楼下。“爸爸!你终于明白我是‘痴儿女’了,你知道吗?人类的‘痴’有好多种,宁可选择像竹伟的那种,别选择像我这种!因为,他‘痴’得快乐,我‘痴’得痛苦!”他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殷文渊是完全怔住了,坐在那儿,他只是默默的出著神。殷太太的泪水沿颊滚下,她哽塞著说:“去找芷筠吧!不管他娶怎样的媳妇,总比他自己毁灭好!”殷文渊仍然默默不语。雅珮叹了口长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