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秋歌-4

心,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已经告诉这一区的哥儿们了,大家都有责任保护竹伟,不许任何人欺侮他。你怪我教他空手道,其实,我也是有心的,教他一点防身的玩意儿,免得被人欺侮!”芷筠抬眼著霍立峰。“唉!”她轻叹著。“说真话,你也实在是个好人!”霍立峰突然涨红了脸,挨了半天骂,他都若无其事,一句赞美,倒把他弄了个面红耳赤。他举起手来,抓耳挠腮,一股手足失措的样子,嘴里呐呐的说著:“这……这……这可真不简单,居……居然被我们神圣的董小姐当……当成好人了!”芷筠望著他那副怪相,就又忍不住笑了。“霍立峰,我每次看到你,就会想起一本翻译小说,名字叫《七重天》。”“那小说与我有什么关系?”“小说与你没关系,里面有一支歌,是男主角常常唱的,那支歌用来描写你,倒是适合得很。”“哈!什么歌?”霍立峰又眉飞色舞了。“想不到我这人和小说里的主角还有异曲同工的地方。赶快告诉我,那支歌说些什么?”“它说,”芷筠忍住了笑,念著那书里的句子:“喝一点酒,小心的偷,好好说谎,大胆争斗!”秋歌10/42“哈!”霍立峰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支他妈的什么鬼歌!”“三字经也出来了,嗯?”“不过……”霍立峰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这支鬼歌还他妈的有点道理!我告诉你,芷筠……”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门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显然是在招呼霍立峰,霍立峰转身就往屋外跑,一面还仓促的问了一句:“那个男主角是干什么的?他和我倒像是亲兄弟!”“通阴沟的!”“哦——”霍立峰张大了嘴,冲出一句话来:“真他妈的!”他跑出了屋子。芷筠摇摇头,微笑了一下。把锅放到炉子上,开始炒菜。一会儿,她把炒好的菜都端出去,放在餐桌上,四面看看,没有竹伟的影子,奇怪,他又溜到那儿去玩了,平常闻到菜香就跑来了,今天怎么不见了呢?她扬著声音喊:“竹伟,吃饭了!”没有回音,她困惑的皱皱眉,走到竹伟房门口,她推开门,心想他一定不在屋里,否则早就出来了。谁知房门一开,她就看到竹伟,好端端的坐在床上。正对著床上的一堆东西发愣,室内没有开灯,光线好暗,也看不清楚他到底在研究什么。芷筠伸手开了灯,走过去,心里模糊的想著,这孩子别再发什么痴病,那就糟了!到了床前面,她定睛一看,心脏就猛的狂跳了起来。竹伟面前的白被单上,正放著两盒包装华丽的草莓!竹伟傻傻的对著那盒子,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从没见过盒装的草莓!“这——这是从那儿来的?”芷筠激动的问。伸手拿起一盒草莓。“他送我的!”竹伟扬起头,大睁著天真的眸子,带著一抹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一连串的问:“我可以打开它吗?我可以吃它吗?这是草莓,是不是?姐,是我们采的草莓吗?……”“竹伟,”芷筠沉重的呼吸著。“这草莓是谁送的?从什么地方来的?”“姐,”竹伟自顾自的说著:“为什么草莓要放在盒子里呢?为什么要系带子呢?……”“竹伟!”芷筠抬高声音叫:“这是那儿来的?我问你问题,你说!谁送的?”竹伟张大嘴望著她。“就是他送的呀!那个大哥送的呀!”“什么大哥?”芷筠仔细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吐出几个字来:“殷大哥吗?”“是的!”竹伟高兴叫了起来:“就是殷大哥!”“人呢?”芷筠心慌意乱的问,问得又快又急。“人呢?人到哪里去了?他自己送来的吗?什么时候送来的?你怎么不留住他?”她的问题太多,竹伟是完全弄不清楚了,只是眨巴著眼睛,莫名其妙的望著她。她定了定神,醒悟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口气,她清清楚楚的问:“殷大哥什么时候来的?”“就是刚刚呀!”“刚刚?”她惊愕的,怎么没有听到摩托车声呢?当然,他也可能没骑摩托车。“刚刚是多久以前?”她追问,更急了,更迫切了。“你跟霍大哥在厨房里讲笑话嘛!”竹伟心不在焉的回答,继续研究著那草莓盒子。“殷大哥说草莓送给我,他走了,走了好久了!”“你不是说刚刚?怎么又说走了好久了?”她生气的嚷:“到底是怎么回事?”竹伟吓了一跳,瑟缩的往床里挪了一下,他担忧的、不解的看著芷筠,怯怯的、习惯性的说:“姐,你生气了?姐,我没有做错事!”没用的!芷筠想著,怪他有什么用呢?反正他来过了,又走了!走了?或者他还没走远,或者还追得到他!竹伟不是说“刚刚”吗?她转过身子,迅速的冲出大门,四面张望,巷子里,街灯冷冷的站著,几个邻居的孩子在追逐嬉戏,晚风带著凉意,扑面而来。她陡的打了个冷战,何处有殷超凡的影子?走了!“你跟霍大哥在厨房里讲笑话嘛!”她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头昏目眩。天,为什么如此不巧?为什么?好半晌,她站在门口发呆,然后,她折回到房间里,低著头,她望著餐桌继续发愣。心里像有几十把刀在翻搅著,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痛楚,如此难受,如此失望。“姐,”竹伟悄悄的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胆怯的望著她。“我饿了!”她吸了口气。“吃饭吧!”坐下来,姐弟二人,默默的吃著饭。平常,吃晚饭时是竹伟心情最好的时候,他会又比又说的告诉芷筠他一日的生活,当然是零碎、拉杂、而不完整的。但,芷筠总是耐心的听著他,附和他。今晚呢?今晚芷筠的神情不对,竹伟也知道“察言观色”了。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生气,却深知她确实“生气”了。于是,他安安静静的,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大口大口的吞著饭粒。芷筠是食不知味的,勉强的吃完了一餐饭,她把碗筷捧到厨房去洗干净。又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拿到水龙头下去搓洗,工作,几乎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枯燥乏味的。但是,工作最起码可以占据人的时间,可恨的,是无法占据人的思想。唉!如果霍立峰今晚不在这儿!如果她不和他谈那些七重天八重天!唉!把衣服晾在屋后的屋檐下,整理好厨房的一切,时间也相当晚了。回到“客厅”里,竹伟还没睡,捧著那两盒草莓,他询问的看著芷筠:“姐,我可以吃吗?”芷筠点了点头,走过去,她帮竹伟打开了盒子,把草莓倒出来,竹伟立即兴高采烈的吃了起来。“吃”,大约是他最重要的一件事!芷筠几乎是羡慕的看著他,如果她是他,就不会有期望,有失望,有痛苦,有烦恼了!她握著那包扎纸盒的缎带,默默的出起神来。夜深了,竹伟睡了。芷筠仍然坐在灯下,手里紧握著那两根缎带,她不停的把缎带打成各种结,打了又拆开,拆了又打,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结。心里隐约浮起一句前人的词“罗带同心结未成”,一时柔肠百转,竟不知情何以堪!由这一句话,她又联想起另一句:“闲将柳带,试结同心!”试结,试结,试结,好一个“试”字!只不知试得成,还是试不成?是风吗?是的,今晚有风,风正叩著窗子,秋天来了,风也来了!她出神的抬起头来,望著玻璃窗,忽然整个人一跳,窗外有个人影!不是风,是人!有人在敲著窗子!她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纱窗外,那人影朦朦胧胧的挺立著。“我在想,”那人开了口,隔著纱窗,声音低而清晰。“与其我一个人在街上没目的的乱走,还不如再来碰碰运气好!”她的心“砰”然一跳,迅速的,有两股热浪就往眼眶里冲去。她呆著,头发昏,眼眶发热,身子发软,喉头发哽,竟无法说话。“是你出来?还是让我进去?”那人问,声音软软的、低低的、沉沉的。听不到回音,他发出一声绵邈的叹息。“唉!我是在——自寻烦恼!”他的影子从窗前消夫。她闪电般冲到了门口,一下子打开了房门,热烈的、痛楚的、哀恳的喊出了一声:“殷超凡!”殷超凡停在房门口,街灯的光点洒在他的发际,他的眼睛黑黝黝的发著光。他的面容有些苍白,神情有些阴郁,而那泄漏所有秘密的眼睛,却带著抹狼狈的热情,焦渴的盯著她。她身不由己的往后退了两步,于是,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如果我向你招认一件事,你会轻视我吗?”他问。“什么?”她哑声的。“我在街上走了五个小时,向自己下了几百个命令,我应该回家,可是,我仍然来了!”他深黝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狼狈。“多久了?一个月?我居然没有办法忘掉你!我怎会沉迷得如此之深?我怎会?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会像一块大磁场般紧紧的拉住我?”他伸出手来,托起了她的下巴,紧蹙著眉,他狂热的,深切的看著她。“你遇到过会发疯的男人吗?现在你眼前就有一个!假如……那个‘而已’对你很重要,你最好命令我马上离开!但是,我警告你——”他的眸子像燃烧著火焰,带著烧灼般的热力逼视著她。“假如你真下了命令,我也不会离开,因为,我想通了,只有弱者才会不战而退!”她仰视著他,在他那强烈的表白下,她觉得自己像一团火,正熊熊然的燃烧起来。她呼吸急促,她浑身紧张,她神志昏沉。而那不受控制的泪水,正汹涌的冲入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张开嘴,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依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震颤的、挣扎的、可怜兮兮的说著:“我为什么要命令你离开?在我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之后?”于是,她觉得自己忽然被拥进了一个宽阔的胸怀里,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前,听得到他心脏剧烈的跳动。然后,他的头低俯下来,他那深黑的瞳孔在她面前放大,而他那灼热的唇,一下子就紧紧的、紧紧的、紧紧的压住了她的。她叹息;唉!这样的男孩子,是你该逃避的呵!但,在认识他之前,世界原是一个荒原,当世界刚变成一个乐园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要逃避呢?秋歌11/426对殷超凡来说,这一切像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以前的二十四年,仿佛都白过了。生命忽然充实了,世界忽然展开了,天地万物,都像是从沉睡中复苏过来,忽然充满了五彩缤纷的、绚丽的色彩,闪得他睁不开眼睛,美丽得使他屏息。这种感觉,是难以叙述的,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变得有所期待,有所渴望,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是所有喜悦的综合。离开她的那一瞬间,“回忆”与“期待”就又立即填补到心灵的隙缝里,使他整个思想,整个心灵,都涨得满满的,满得要溢出来。那段日子,他是相当忙碌的。每天早上,他仍然准时去上班,水泥公司的业务原来就有很好的经理与员工在管理,他挂著“副理”的名义,本是奉父命来学习,以便继承家业的。以往,他对业务尽量去关心,现在,他却不能“关心”了。坐在那豪华的办公室里,望著满桌子堆积的卷宗,他会经常陷进沉思里,朦朦胧胧的想起一些以前不太深思的问题,有关前途、事业、未来,与“责任”的。殷文渊是商业界的巨子,除了这家水泥厂,他还有许多其他的外围公司,包括建筑事业在内。殷超凡似乎从生下来那一刹那,就注定要秉承父业,走上殷文渊的老路。以前,殷超凡在内心也曾抗拒过这件事,他觉得“创业”是一种“挑战”,“守成”却是一种“姑息”。可是,在父亲那深沉的、浓挚的期盼下,他却说不出:“我不想继承你的事业!”这句话。经过一段短时期的犹豫,他毕竟屈服在父母那善意的安排下。而且,也相当认真的去“学习”与“工作”。刚接手,他就曾大刀阔斧的整理过公司里的会计与行政,一下子调换了好几个职员,使殷文渊那样能干的商业奇才,都惊愕于儿子的“魄力”。私下里,他对太太说过:“瞧吧,超凡这孩子,必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殷家的事业,继承有人了!”不用讲,也知道这种赞美,对殷太太是多大的安慰与喜悦!反正她看儿子,是横看也好,竖看也好。可是,在超凡小的时候,三个女儿常常絮叨著:“妈,你们宠弟弟吧,总有一天把他宠成个小太保,有钱人家的独生子,十个有九个是败家精!”这话倒也是实话,殷太太深知殷文渊那些朋友们的子女,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的大有人在。前不久,一位建筑界巨子的儿子,就因争夺酒家女,而在酒家挥刀出手,削掉了另一位巨商之子的耳朵。这事是商业界都盛传的,而两家都只能息事宁人,以免传出去不好听。如果超凡也不学好,也沉溺于酗酒、赌博,和女人,那将怎么办?但,现在这一切顾虑都消除了,儿子!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他必能秉承家业,而更加光大门楣!可是,这段时间的殷超凡,却每日坐在办公厅里发楞。面对著那些卷宗,他只是深思著,是不是“秉承家业”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条路?而“走”这条路,会不会影响到他和芷筠的交往?因为,芷筠总是用探索的眸子,研究的望著他,叹息著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属于另一个星球,不知怎的,两个星球居然会撞到一起了。”很微妙的一种心理,使殷超凡不愿告诉芷筠太多有关他的背景与家庭,他常避重就轻,只说自己“必须”工作,帮助父亲经商。他明白,他多少在混乱芷筠的想法,把她引入一条歧途里去。他真怕芷筠一旦明白他的身世,而来一句:“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他知道芷筠做得出来,因为她是生活在自卑与自尊的夹缝里,而又有著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倔强!他不敢告诉她,他很多事都不敢告诉她。可是,他几乎天天和她见面,每到下班的时间,他就会在嘉新大楼门口等著她,骑著摩托车,带她回家。挤在她那狭小而简陋的厨房里,看她做饭做菜。吃她所做的菜,虽然是青菜豆腐,他也觉得其味无穷。很多时候,他也带她和竹伟出去吃饭,芷筠总是笑他“太浪费”了!他不去解释,金钱对他从来构不成问题,却欣赏著她的半喜半嗔。他体会到,一天又一天在逐渐加深的体会到,她的一颦一笑,已成为他生命的主宰。当然,在这样密切的接触里,他不可避免的碰到好几次霍立峰,后者总是用那种颇不友善的眼光,肆无忌惮的打量他!这人浑身带著危险的信号,也成为他这段爱情生活里最大的阴影。可是,芷筠总是微笑的,若无其事的说:“霍立峰吗?我们是从小的街坊,一块儿长大的,他武侠小说看多了,有点儿走火入魔。可是,他热情侠义,而且心地善良,我正在对他慢慢用功夫,要他改邪归正,走入正途去!”他握住她的手,凝视著她的眼睛,慢吞吞的说:“帮个忙好吗?不要对他太用‘功夫’好吗?他是正是邪,与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是不是?”她望著他,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睁著。然后,她嫣然的笑了起来,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你是个心胸狭窄的、爱吃醋的、疑心病重的、最会嫉妒的男人!”“哦哦,”他说:“我居然有这么多缺点!”“可是,”她悄悄的抬起睫毛,悄悄的笑著,悄悄的低语:“我多喜欢你这些缺点呵!”他能不心跳吗?他能不心动吗?听著这样的软语呢喃,看著这样的巧笑嫣然,于是,他会一下子紧拥住她,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子,紧紧的、紧紧的箍在自己的怀抱中。爱情生活里的喜悦是无穷尽的,但是,爱情生活里却不可能没有风暴,尤其是在他们这种有所避讳的情况之下。这天是星期天,一清早,殷超凡就开著父亲新买给他的那辆“野马”,到了芷筠的家门口。一阵喇叭声把芷筠从屋里唤了出来,他把头伸出车窗,嚷著说:“快!带竹伟上车,我们到郊外去玩!”“你从那儿弄来的汽车?”芷筠惊奇的问,望著那深红色的、崭新的小跑车。“是……是……”他嗫嚅著,想说真话,却仍然说了假话。“是一个朋友借给我的!”“你敢开朋友的新车?给人家碰坏了怎么办?”“别顾虑那么多好不好?”他含糊的说:“还不快上车!我们先去超级市场买点儿野餐,带到郊外去吃!工作了一个礼拜,也该轻松一下,是不是?”他的好心情影响了芷筠,她笑著,跑进屋里去,很快的,她带著竹伟出来了。她换了件鹅黄色的长袖衬衫,和咖啡色的长裤,看来又清爽,又娇嫩,又雅致。关于她的生活所需,例如服装,殷超凡也曾颇伤过脑筋,他常藉故买一些衬衫毛衣什么的送给她,她会默默的收下,却对他轻声的说一句:“以后不要这样,除非——你嫌我太寒酸。”她太敏锐,太容易受伤,使他必须处处小心。可是,当他帮竹伟买了全套的牛仔裤和牛仔夹克时,她却显得非常开心,说:“还是男人懂得如何打扮男孩子!你瞧,竹伟这一打扮,还真是相当漂亮,是不是?”现在,竹伟就穿著新的牛仔裤,确实,他很漂亮,一八○的身高,结实的身材,剑眉朗目。只要他不开口,谁也不会知道他是个智能不健全的孩子。芷筠和竹伟上了车,芷筠坐在前座,竹伟坐在后座。竹伟显得很兴奋,眼睛发光,面色红润,他不住口的说:“姐,这是‘真的’汽车是不是?你也给我买一辆汽车好吗?”然后,他不停的模仿著殷超凡开车的动作,直到芷筠不得不命令他“安静一点”为止。芷筠看著殷超凡那熟练的驾驶技术,怀疑的说:“你学过开车?”“当然,要不然敢开车带你出去?放心,”他看了她一眼。“我有驾驶执照。”“哦!”她深思的凝视她。“看样子,我对你的了解还太少!”他有些脸红,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好在,芷筠没有再追问什么。于是,他们去买了三明治、茶叶蛋、卤鸡腿、牛肉干、花生米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食物,就开始往郊外驶去。事实上,殷超凡并没有一定的目标,芷筠除了台北市,对别的地方都不熟悉。所以,殷超凡选择了北宜公路,对芷筠说:“咱们开到那儿算那儿,只要风景好,我们就停车下来玩。我一直认为,风景最美的地方并不在名胜区,人工化的名胜远没有原始的丛林来得可爱!”芷筠深有同感。于是,车子就沿著北宜公路开了出去。等车子一掠过新店镇,郊外那种清新的空气就扑面而来。但,真正撼动他们的,却不是这空气,而是这条路上的沿途景致!这正是仲秋时节,台湾的秋天,凉意不深,而天高气爽。在都市住久了,芷筠几乎不知道什么叫秋天。但是,车子一走上公路,那路两旁所种植的槭树,就引起了芷筠大大的惊喜。槭树的叶子都红了,台湾也有红叶!她赞叹著,睁大眼睛注视著。那些红叶,在秋天的阳光下,伸展著枝桠,似乎带著无尽的喜悦,绽放著生命的光华。芷筠轻叹著,第一次了解了前人词句中那句:“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意境。车子进入了山区,路很弯,也很陡。风从窗口灌进来,凉凉的,柔柔的,带著青草、树木、与泥土的气息。路边的羊齿植物,伸长了阔大的枝叶,像一片片巨大的鸟类的羽毛。接著,车子驶进了一片云海里,云迎面而来,白茫茫的吞噬了他们,芷筠望了望路边的地名,这地方竟叫做“云海”!芷筠又叹气了。“你知道吗?芷筠?”殷超凡说。“什么?”“你很喜欢叹气,在两种情况下你都会叹气,一身是悲哀的时候,一种是快乐的时候!”“是吗?”她问,眼光迷蒙的。“是的。”“我以为,我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叹气。”“什么情况下?”“无可奈何的时候!”“难道现在,你也有无可奈何的感觉吗?”“有的。”她低叹著。“为什么?”“我多想——抓住这一个刹那,抓住这一个秋天,抓住这一种幸福呵!”他伸手紧握住了她的手。“别叹气,芷筠,你抓得住的,我会帮你抓住的。”秋歌12/42她注视他,然后,她把头悄悄的倚在他的肩上。路边有一条小径,往山上斜伸进去,不知道通往那儿,芷筠及时喊:“停车!好吗?”殷超凡在附近找了找,发现前面公路边有块多出来的泥土地,他把车子停好了,熄了火。他愉快的望著竹伟:“你管拿吃的东西好不好!”“好!”竹伟开心的叫,事实上,那一大纸袋的食物一直在他怀里,一盒牛肉干已经报销了。“你不怕他保管的结果,是全进了他的肚子里?”芷筠笑著说,伸手拉著殷超凡的手,风鼓起了她的衣袖,卷起了她的长发。云在她的四周游移。她颊上的小涡深深的漾著,盛满了笑,盛满了喜悦,盛满了柔情。竹伟走在前面,殷超凡和芷筠走在后面,他们从那条小径往山上走。小径曲曲折折,蜿蜒而上,他们顺著路迂回深入,只一会儿,就发现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松林里了。眼前是一片绿野,绿的草,绿的树,连那阳光,似乎都被原野染绿了。竹伟兴奋的大叫了一声,就往松林深处奔去,芷筠喊著说:“竹伟,不许跑远了,当心迷路!”“我不会迷路,我要去采草莓!”竹伟说著,已奔向了那绿野。“这儿不会有草莓!”芷筠喊。“我可以找找看呀!”竹伟一边喊,一边绕过一块大大的山岩,不见了。殷超凡拉住了芷筠。“没关系,他不会丢,我们慢慢的走吧!”是的,慢慢的走,这一个早晨,风是轻缓的,云是轻缓的,树叶的摇晃是轻缓的,小草的波动也是轻缓的。人生还有什么可急促的事呢?他们手牵著手,肩并著肩,在那四顾无人的山野里,缓慢的往前走著。两人都是心不在焉的,他没有去欣赏眼前的风景,他一直在欣赏她颊上的小涡。她呢?她的目光从小草上闪过,从树梢上闪过,从天际飘浮的白云上闪过……小草里一只跳跃著的蚱蜢引起她一声惊叹,树梢上一只刷著羽毛的小鸟引起她一声惊叹,云端那耀眼的阳光也引起她一声惊叹,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他眼底那种深挚的绻缱之情引起了她更深的惊叹。于是,他的嘴唇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那又将迸出的一声惊叹。时光悄悄的流逝,他们不在乎,他们已经忘了时间。在这绿野松林之内,时间又是什么呢?走累了,殷超凡把他的夹克脱下来,铺在草地上,芷筠就这样躺下去了,仰望蓝天白云,她心思飘忽而神情如醉。“超凡!”她轻叹著。“嗯?”他坐在她身边,手里拿著一枝小草,在她那白皙的颈项边逗弄著。“你说,我们抓得住这个秋天吗?”“我们抓得住每一个秋天,也抓得住每一个春天。”她把眼光从层云深处调回来,停驻在他的脸上。“知道吗?超凡?”她说:“你是一个骗子,你惯于撒谎。”“怎么?”他有些吃惊。“没有人能抓住时间,没有人能抓住每个秋天和春天,所以,我们的今天必然会成为过去。”“可是,我们还有明天。”“有吗?”她低低的、幽幽的问。“你在怀疑些什么?”他盯著她,抛掉了手里的小草。用手指梳著她的头发。“你以为我在逢场作戏?你以为我对感情是不认真的?你以为我只是个纨绔子弟?”她凝视他,阳光闪在她的瞳仁里。“你是吗?”她问。他的手指停顿了,他的眼睛严肃了,他的笑容隐没了,他的声音低沉了。“芷筠,”他受伤的说:“你犯不著侮辱我呵!假如你心里有什么不满,假如我有某些地方做得不对,假如你感到我没有向你百分之百的坦白……那不是因为我对你不认真,而是因为我太认真了!你纤细而自负,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你信任我……”她用手勾下了他的头颈。“别说了!”她低语:“我错了!原谅我!”他闭上眼睛,猝然的吻住她。感到心底掠过一阵近乎痛楚的激情。“我告诉你,芷筠,”他在她耳边说:“遇到你之前,我从不相信爱情,我认为那是小说家杜撰出来骗人的玩意!可是,现在,芷筠……”他吸了一口气:“要我快乐,或是痛苦,都在你一念之间!”她挽紧了他的头,他躺下来,滚在她的身边。她不说话,好一会儿,她只是静悄悄的躺著。这“安静”使他惊奇,于是,他用胳膊支起身子去看她。这才发现,她眼睛睁著,而两行泪水,正分别沿著眼角滚落。他慌了,用唇盖在她的眼皮上,他低语:“不许这样!”她的胳膊环绕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她又是笑又是泪的说:“傻瓜!你不知道过份的欢乐也会让人流泪吗?”秋天的风轻轻的从树梢穿过,在松树间吹奏起一支柔美的歌,幽幽的,袅袅的,好一个秋!好一支秋天的歌!他们四目相对,不知所以的又笑了起来。“姐!姐!”竹伟大步的奔跑了过来。“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芷筠坐起身子,对殷超凡说:“假如他真找到了草莓,我就给这儿取个名字,叫它‘如愿林’。”竹伟跑近了,两只手握满了两束不知名的植物,到了他们面前,他的手一松,落下一大堆的红叶!不是槭树的叶子,而是一种草本植物,有心形的叶片,红得像黄昏的晚霞,像一束燃烧的火焰!“我知道这是什么,”殷超凡说:“这种植物叫紫苏,长得好的话,会变成一大片!”“是有一大片呀!”竹伟嚷。殷超凡望著竹伟。“喂,竹伟,你保管的食物袋呢?”“啊呀!”竹伟拔腿就跑:“我丢在那堆红叶子里面了!”芷筠从地上跳了起来。“我们也去看看!”他们手拉著手,奔过了松林,奔过了草原,翻过了一个小小的山头,顿时间,他们呆了。在他们面前,呈现了一个奇异的山谷,里面遍生著“紫苏”,像是铺著一床嫣红的地毯,阳光灿烂的照射著,如火,如霞。如仙,如幻。芷筠摇著头,喃喃的说:“我不相信,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美的地方!”“瞧那紫苏,”殷超凡感动的说:“它红得像血。芷筠,如果我有一天负了你,我的血就要流得像这些紫苏一样多!”芷筠浑身一震,立即转头望著殷超凡。“你胡说些什么?”“别迷信!”殷超凡郑重的说:“我不会负你,相信你也不会负我!我知道自己有点傻气,可是,我们对这些紫苏发誓吧,每年今天,我们要来这儿度过,以证明我们能够抓住每一个秋天!”“今天是几号?”“十月十三日。”“十三是不吉利的。”“对我们,它却是一个幸运号码!”芷筠感动的著他。“一言为定吗?”她问。“一言为定!”他们手握著手,又相视而笑。竹伟已经把那食物袋找回来了,喘吁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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