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并不是不成熟。”她说:“很多人活到很老还不成熟,也有很多人很小就成熟了。”他再一次锐利的盯著她。近乎惊愕的体会到她那远超过外表年龄的思想和智慧。他那探索的欲望更重了,这女孩每分钟都给他崭新的感觉。“你很惊奇吗?”她微笑的说:“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懂了,像竹伟——他活到八十岁也不会成熟。”竹伟吃惊的转过头来。“姐,你叫我?”“没有。”芷筠温和的。“你吃吧!”秋歌4/42竹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食欲既已满足,他的好奇心就发作了。他不断看看殷超凡又看看姐姐,忽然说:“姐,他不是霍大哥!”“当然不是,”芷筠说:“他是殷大哥。”竹伟瞪著殷超凡看,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注意到殷超凡这个人物。对于街上摔跤的那一幕,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殷大哥是好人还是坏人?”“竹伟,”芷筠轻声阻止他。“你吃东西,不问问题,好不好?”竹伟顺从的点点头,就缩到卡座里,继续去对付一盘新叫来的枣泥锅饼了。因为那锅饼很烫,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吃得唏哩呼噜,也就没心情来追问殷大哥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了。虽然在他心目中,“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我忽然发现,”殷超凡说:“他过得很快乐!”“就是这句话!”芷筠眼睛发亮的抬起头来。“他很快乐,他的欲望好简单,思想好单纯,我并不认为,做他有什么不好!隔壁有位张先生,不知怎么常常和我作对,他总说我应该把他送到……”她忌讳的望望竹伟。“你懂吧?但是,那是残忍的!因为连动物都懂得要自由,我不能、也不愿做那种事!”他了解,她指的是疯人院或精神疗养院那类的地方。他对她同意的点点头。她看著他,笑了笑,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惊觉的说:“不谈这些!你刚刚说,你不是学生!”“我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学的是土木工程,爱的是文学艺术,现在做的工商管理!”芷筠由衷的笑了。他发现,她的笑容颇为动人,她有一口整齐而玲珑小巧的牙齿,左颊上还有个小酒涡。他禁不住盯著她看,忽然一本正经的问:“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有多美?上帝造你这样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应该多笑!”她的脸红了。唉!她心里叹著气,上帝造你这种男孩,是为了陷害女孩子的。“别取笑我!”她盯著他,眼里已漾起一片温柔。“为什么学的、爱的、和做的都不同?”“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考大学的时候,父母希望你当工程师,你自己的虚荣心要你去考难考的科系,再加上考虑到留学时国外的需要,于是,就糊里糊涂的念了一门自己不喜爱的科目。毕业了,面临工作问题,你学的又不见得正有缺额,或是刚好有个工作等著你,没时间让你去考虑,又或者,家里有这么一个企业,希望你接手,于是,你又糊里糊涂的去做了……”芷筠又笑了。“你用了好几个‘糊里糊涂’,其实,你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糊涂!”“是吗?”他凝视她。她微笑著点头。“反正,既然要出国,什么工作都是临时性的,”她说:“也就不在乎了。”“我说了我要出国吗?”他困惑的问。“你糊里糊涂的说了!你说你考虑留学时国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国是什么?”“哈!”他大笑。“你这人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他抓了抓头:“不过,你有点断章取义,我的情况……不那么简单,说来话长,将来你就明白了!”将来?芷筠的心思飘开了,“将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况将来?一时间,她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沉默著,没有再开口。殷超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著一种欣赏的态度,仔细的打量著对面的这张脸,这脸孔是富于表情的,是多变化的,是半含忧郁半含愁的。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那看不见的沉沉重担又回来了……很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回来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手里有一根仙杖,他要扫掉她眉尖的无奈,驱除她眼底的悲凉……竹伟已“吞”掉了他面前那盘锅饼,再也熬不住,他用手悄悄的拉扯芷筠的袖子:“姐,我饱了!我要回家!”芷筠跳了起来,天!他把一盘锅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明天不闹肚子才怪!她惊慌的说:“我得去买消化药!”“我们走吧!”殷超凡站起身来,付了帐,颇有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依依之情。奇怪!又不是从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怎样出名的“名门闺秀”他都见过了,难道竟会这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动了心?不可能的!他摇摇头,三姐雅珮批评过他,他是冷血动物,“自以为了不起,眼睛长在头顶上,骄傲自负,目空一切!”所以,从不会对女孩子“发狂”。那么,这种难解的依依之感,大约只是一种“情绪”问题吧!出了“小憩”,他们走到一家药房,真的买了消化药。芷筠又买了绷带、药棉、纱布、消炎粉等一大堆外用药物,交给殷超凡说:“如果你一定不肯去医院,就自己换药吧!”“或者,”殷超凡笑嘻嘻的说:“我每天来找你换药,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护士!”她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别开玩笑了!”回到了她那简陋的家,竹伟已经哈欠连天了,不等芷筠吩咐,他就乖乖的进了自己的卧房,连鞋子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睡著了。外间屋子里,芷筠站在屋子中间,静静的瞅著殷超凡,低声的说:“谢谢你,殷先生……”“我叫殷超凡,如果你肯叫我的名字,我听起来会舒服得多!”他说。“反正无关紧要了,是不是?”她问,眼睛是两泓清而冷的深潭。“我们不会再见面……”“慢著!”他拦住她,有些激动,有些受伤——自尊上的受伤。“为什么不会再见面?”“没有那种必要。”她幽幽的说,声音柔和而平静。“你也知道的。我们这种地方,不是你逗留的所在。何况……我也忙得很,怕没时间招待你……但是,无论如何,我为你摔这一跤道歉,为——这一个晚上道谢。”“你的语气,是不欢迎我再来打扰,是不?”他问,紧紧的盯著她。“我们见过一面,吃过一顿饭,谈过一些话,已经够了。到此为止,是不是?”她勉强的笑了笑,那笑容是虚柔无力的,几乎是可怜兮兮的,这笑容一下子就牵动了殷超凡心脏上的某根神经,使他的心脏没来由的痉挛了一下。“我很高兴认识你……”她的声音空洞而虚渺。“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是什么!”他很快的打断了她,走过去推动自己的车子,这一推之下,才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在剧痛著。他咬了咬牙,把车子推出她家的大门。骑上了车子,回过头来,他一眼看到她,倚著门,她那黑发的头靠在门框上,街灯的光晕淡淡的涂染在她的发际肩头。屋内的灯光烘托在她的背后,使她看来像凌空而立的一个剪影。那白色的面颊边飘垂著几绺头发,小小的嘴唇紧紧的闭著,黑眼珠微微的闪著光,那样子又庄重又轻灵又虚无缥缈。他深吸了口气,发动了马达,他大声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这句话是坚决的、果断的、命令性的、不容拒绝的。喊完,他的车子就风驰电掣般的冲了出去。她依然倚门而立,呆呆的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秋歌5/423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殷超凡一面按门铃,一面开始低低诅咒,因为手臂上的伤口是真正的疼痛起来了,而且,自己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知怎样才能不给父母发现?他必须悄悄溜上楼,立即钻进自己卧室去才行,希望父母没在客厅里看电视,希望三姐雅珮不在家,希望家里没有客人……他的“希望”还没有完,门开了,司机老刘打开大门,门口那两盏通宵不灭的门灯正明亮的照射在殷超凡身上,殷超凡还来不及阻止老刘,那大嗓门的老刘已经哇啦哇啦的嚷开了:“啊呀,少爷,你是怎么搞的呀?摔成这个样子!我就说摩托车不能骑,不能骑……”“嘘!”殷超凡皱著眉嘘他,压低声音说:“别叫!别叫!根本没事,你不要叫得爸爸和妈知道,又该小题大作了!”可是,已经晚了。不止老刘,花园里还有个周妈,准是在和老刘乘凉聊天!一看到殷超凡绑著纱布回来,她就一叠连声的嚷进了客厅里:“不好了!不好了!少爷受伤了!”完了!别想溜了,逃也逃不掉了!殷超凡心里叹著气,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就硬著头皮撞进客厅里。迎面,他就和殷太太撞了个满怀,殷太太一把拉住了儿子,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发抖:“怎么了?超凡?怎么了?”她望著那裹著纱布的手腕,那撕破的衬衫,那满衣服的斑斑点点,(其实,大部份是草莓汁。)脸色更白了,声音更抖了。“啊呀!超凡,你为什么不小心?家里有汽车,为什么不坐?你瞧!你瞧!我整天担心,你就是要出事!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妈!”殷超凡按捺著自己,打断了母亲:“你别急,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摔了一跤,伤了点表皮而已……”殷文渊大步的跨了过来,真不巧!父亲也在家,怎么今晚没宴会呢?运气实在太坏了!再一看,糟!岂止父亲在家,三姐雅珮也从楼上冲了下来,而雅珮后面,还跟著个范书婷!顿时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记忆,天!一早就和书婷约好晚上要去华国吃饭跳舞,所以才抄近路赶回家。但是,一摔跤之后,他却忘了个干干净净!“你先别嚷,景秋,”殷文渊对太太说:“据我看,他不会有什么伤筋断骨的大事,不要太紧张!”他是比较“理智”而“沉著”的。注视著儿子,他问:“照了X光没有?打过破伤风血清吗?”那来那么多花样!殷超凡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很好,爸,只伤到表皮,真的!”殷文渊望著那绷带,血迹早就透了出来,表皮之伤不会流那么多血,何况那衣服上的斑点也是明证,……他心里一动,锐利的看著儿子:“你撞了人是不是?对方受伤了吗?”“没有!爸,就是为了闪人才摔跤,没撞人,没闯祸,你放心吧!”殷文渊松了口气,从殷超凡的表情他就知道说的是实话。但是,手肘的地方是关节,不管伤得重伤得轻,都要慎重处理。“景秋,”他命令似的说:“打电话给章大夫吧,请他过来看一下!”“爸!”殷超凡拦在前面,蹙紧了眉头,脸上已明显的挂著不满和不耐。“能不能不要小题大作?已经有医生看过了,消了毒,上了药,包扎得妥妥当当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宝贝儿子是好好的,别让章大夫笑我们家大惊小怪好不好?”“你知道自己是‘宝贝儿子’,”三姐雅珮嚷著说:“你就让章大夫来,再看一遍,好让爸爸妈妈放心呀!反正,从小,章大夫也知道,你换颗牙都是大事的!”“我不看!”殷超凡固执的说,对雅珮瞪了一眼。“你少话中带刺了!爸爸,妈,三姐在嫌你们重男轻女呢!真要请章大夫来,还是给三姐看病吧,三姐也受伤了!”“我受了什么伤?”雅珮问。“你昨天不是给玫瑰花扎了手指头吗?”雅珮噗哧一笑,走过来给殷超凡解围了。“好了,好了,爸爸妈妈,你们别担心,超凡准没事,能说笑话,就没什么大事!男孩子受点小伤没关系,别把他养娇了!”她对殷超凡悄悄的使了个眼色:“有人等了你一个晚上了!”殷超凡望过去,范书婷正靠著楼梯扶手站著,穿著件鲜红的衬衫,拦腰打了个结,下面系著一条牛仔布的长裙,浑身带著股洒脱不羁的劲儿。这是为了去华国,她才会穿长裙子,否则准是一条长裤。想起华国,殷超凡心底就涌起了一股歉意。走过去,他看著书婷,书婷正似笑非笑的瞅著他。“对不起!”他开门见山的道歉。“一摔跤,什么事都忘了!”这是“实话”,颇有“保留”的“实话”。“哼!”她轻哼了一声:“看在你的伤口上,咱们记著这笔帐,慢慢的算吧!”“算到那一天为止?”雅珮嘴快的问。“要算,现在就算,咱们把客厅让出来,你们去慢慢算帐!”“少胡闹,三姐!”书婷嚷著。“我要回家去了!我看,超凡也该洗个澡,早一点休息!”“言之有理,”雅珮又嘴快的接口:“还是人家书婷来得体贴!”范书婷瞪了雅珮一眼,嘴边却依然带著笑意。耸了耸肩,她满不在乎的说:“拿我开心吧!没关系,殷家的三小姐迟早要当我们范家的少奶奶,那时候,哦,哼!”她扬著眼睛看天花板。“我这个小姑子总有机会报仇……”“啊呀!”雅珮叫了起来,一脸的笑:“书婷,你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有你这样的恶姑子,我看哦,你们范家的大门还是别进的好!”“你舍得?”范书婷挑著眉毛问,满脸的调皮相。雅珮看她那股捉弄人的神情,就忍不住赶过去,想拧她一把。书婷早就防备到了,一扭身子,她轻快的闪开了,对殷超凡抛下一句话来:“超凡,明天再来看你!好好养伤,别让伯父伯母著急!”“啧啧!”雅珮咂著嘴:“真是面面俱到!”书婷笑著再瞪了雅珮一眼,就望向殷超凡,那带笑的眸子里已注满了关切之情,没说什么,她只对他微微一笑,就转身对殷文渊夫妇说:“我走了!伯父,伯母,再见!”“让老刘送你回去!”殷太太追在后面嚷。“用不著,我叫计程车。”书婷喊著,把一个牛仔布缝制的手袋往肩上一抛,就轻快的跑向了客厅门口,到了门口,她又忽然想到什么,站住了,她回头看著殷超凡,说了句:“超凡,我告诉你……”她咽住了,看看满屋子的人,和那满脸促狭样儿的雅珮,就嫣然一笑的说:“算了,再说吧!”她冲出了屋子。殷太太和殷文渊相视而笑,交换了一个会心而愉快的注视。然后,殷太太的注意力就又回到殷超凡的伤势上来了。“超凡,是那家医院给你治疗的?”“这……这个……”殷超凡皱皱眉。“忘了!”“忘了?”殷太太又激动起来:“准是一家小医院!是不是?大概就是街边的外科医院吧?那医生姓什么?”“姓……姓……”殷超凡望著墙上的巨幅雕饰,心里模糊的想著董芷筠。“好像姓董。”“董什么?”殷太太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啊呀,妈,你别像审犯人似的审我好不好?如果肯帮帮忙,就让我回房间去,洗个澡,睡一觉!”“洗澡?”殷太太又喊:“有伤口怎么能碰水?”“妈,”已经举步上楼的殷超凡站住了,又好笑又好气的回过头来:“我二十四岁了,你总不能帮我洗澡吧!”殷太太低低的叽咕了一句什么,雅珮就又噗哧一声笑了,一面上楼,一面对殷超凡说:“下辈子投胎,别当人家的独生儿子,尤其,不要在人家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再出世!”殷超凡对雅珮作了个鬼脸,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关上房门,殷超凡就如释重负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把自己掷在床上,他仰躺著,熬忍住伤口的一阵痛楚。抬眼望著天花板上那车轮般的吊灯,又望向用黑色三重明镜所贴的墙壁,和那全屋子黑白二色所设计的家具……他就不自禁的联想到董芷筠的小屋,那粉刷斑驳的墙,木桌,木凳,和那已变色的、古老的藤椅……他的思想最后停驻在芷筠倚门而立的那个剪影上。好半天,他才不知所以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拿了睡衣和内衣,走进浴室。他们殷家这幢房子,是名建筑师的杰作,所有卧室都附有同色调的浴室。很“艰难”的洗了澡,他觉得那伤口不像他想像那样简单了,而且,纱布也湿了。坐在书桌前面,他干脆拆开了纱布,这才想起来,芷筠给他的绷带药棉都在摩托车上的皮袋里。他看了看伤口,伤处渗出血渍来,附近的肌肉已经又红又肿。这就是娇生惯养的成绩!他模糊的诅咒著。他就不相信竹伟受了这么一点伤也会发炎!略一思索,他站起身来,悄悄的走出房间,他敲了敲隔壁雅珮的房门,雅珮打开房门,他低声说:“拜托你去我车上拿绷带和药来,我的纱布湿了。”雅珮笑了笑。“看样子,还是应该让妈帮你洗澡的!”“别说笑话了,我在屋里等你,你还得帮我包扎一下才行!”回到屋里,一会儿,雅珮就拿了绷带和药品进来了,一面走进来,她一面说:“看不出来,你那么粗心大意的人,居然还会周到得知道买绷带药棉!”“才不是我买的呢……”他猛然缩住了嘴。雅珮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却被他的伤口吓了一跳,把要说的话也吓忘了,她扶过他的手臂来看了看,站起身来说:“我得去找妈来!”殷超凡一把拉住了她。“三姐,你别多事,我这儿有药,只要上了药,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惊动了妈妈爸爸,你知道有我好受的,他们一定把我看成重病的小婴儿,关上我好几个礼拜不许出房门,我可受不了!你做做好事,别去麻烦他们!”秋歌6/42雅珮注视著他。“好吧,我依你。”她说:“但是,明天如果不消肿,你一定要去医院。”“好,一定!”雅珮坐下来,开始帮他上药,贴纱布,绑绷带……她做得一点也不熟练,一下子打翻了消炎粉,一下子又剪坏了纱布,最后,那绷带也绑了个乱七八糟。殷超凡不自禁的想起芷筠那双忙碌的小手,那低垂的睫毛,那细腻的颈项,以及那轻声的叙述……他有些出神了。雅珮总算弄完了,已经忙得满头大汗。她紧盯著殷超凡,在他脸上发现了那抹陌生的、专注的表情。这表情使她怀疑了,困惑了。“你有秘密,”她说:“别想瞒我!”“没有!”他惊觉的回过神来,却莫名其妙的脸红了。“没事,真的。”他又强调了一句。雅珮对他点了点头。“等有事的时候别来找我帮忙。”她说,往门外走去。一句话提醒了殷超凡,他及时的喊:“三姐!”“怎么?”她站住了,回过头来。“真有件事要你帮忙,”他一本正经的说:“关于……关于……”他觉得颇难启口,最后还是坚决的说了出来:“关于书婷!”“哈!”雅珮笑了。“终于来求我了,是不是?冷血动物也有化冷血为热血的时候!是不是?你不是不相信‘爱情’的吗?你不是目空一切的吗?你不是说过对女孩决不发狂的吗?干嘛要我帮忙呢?”“三姐!”他著急了:“你听我说……”“好了,超凡!”雅珮收起了取笑的态度,柔和而安抚的望著他:“你放心,这杯谢媒酒我是喝定了!”“三姐!”殷超凡更急了,他懊恼的说:“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意思弄清楚再说?”“怎么?还不清楚吗?你是我弟弟,大姐二姐都出国多年了,家里就我们两个最接近,你的心事,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说真的,范家兄妹都是……”“三姐,”殷超凡瞅著她。“我知道你是一定会嫁给范书豪的,可是,并不是我们家的人都要和范家结亲呀!”雅珮呆了。“你说什么?”她问。“三姐,”他微蹙著眉头,注视著她,困难的说:“我并不是要你帮我和书婷撮合,而是求你别再拿我和她开玩笑,坦白说,我对书婷……并没有……并没有任何深意,你们总这样开玩笑,实在不大好……尤其对书婷,她会误以为……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雅珮折回到屋子里来,拖过一张小沙发,她在他对面坐下来,直直的瞪视著他。“好吧!”她冷静的说:“告诉我,那个女孩是谁?”“什么女孩?”他不解的问。“别瞒我,一定有一个让你动心的女孩!”“胡说!”他嚷著。“八字没一撇的事,谈什么动心与不动心?何况,我从不相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事……”他忽然住了口,怀疑的皱拢了眉毛,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一见钟情”这四个字?难道……“哼!”雅珮轻哼了一声:“你心里有鬼!”鬼?鬼倒没有,什么小神仙小精灵倒可能有一个,他的脸发起热来了,是的,今晚有些不对头!当你的车子滑出路轨之后,总会有些不对头的事!可是,不要走火入魔吧!不要胡思乱想吧!就是那句话,八字还没一撇呢!他摇摇头,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望著雅珮:“没有,三姐,我心里并没有鬼。”他认真的说:“我只是不愿你们把我和书婷硬拴在一起……”雅珮细细的打量他,点了点头。“如果你心里没有其他的女孩,你管我们开不开玩笑呢?没有人要强迫你娶她,像书婷那么洒脱,那么漂亮的女孩,还怕没人追吗?放心,超凡,我们不会把她硬塞给你,说真的,你真下心去追她,追得上追不上还成问题呢!你既不是亚兰德伦,又不是劳勃瑞福!”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书婷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小心你的伤口吧!”雅珮走了。殷超凡躺在床上,睁著眼,他看著屋顶发愣。好一会儿,他就这样躺著,一动也不动。他认为自己的思想是停顿的,可是,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眼前总是浮动著一个人影——站在门框当中,黑发的头倚著门槛,眼睛里微微的闪著光,背后的光线烘托著她,使她像个剪影。他闭上眼睛,那影子还在。他伸手关了灯,暗夜里,那影子还在。他尝试让自己睡觉,那影子还在。他似乎睡著了,但是很不安稳,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他翻著身,折腾著,每一翻身就碰痛伤口,于是,他会惊醒过来,屋里冷气很足,他却感到燥热。闭上眼睛,他的神志游移著,神志像个游荡的小幽灵,奇怪的是,这小幽灵无论游荡到那儿,那个影子也跟到那儿。他灵魂深处,似乎激荡著一股温柔的浪潮,正尝试把那影子紧紧的卷住。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睡著了,睡得很沉。可是,忽然间,他一惊而醒,猛的坐起身来,正好面对著殷太太担忧的眼睛。屋里光线充足,他看看床头的小钟,快十二点了!这一觉竟睡到中午。“你发烧了,”殷太太说:“还说没事呢!雅珮已经告诉我了,你伤口很严重,章大夫马上就来!”要命!他诅咒著,觉得头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人,为什么如此脆弱?一点小伤口就会影响整个人的体力?他靠在床上,朦朦胧胧的说:“我很好,这点小伤不要紧,晚上,我还有重要的事!”“没有事情比身体更重要!”殷太太生气的说。“我晚上一定要出去。”“胡说八道!”章大夫来了,殷文渊也进来了,雅珮也进来了。一点点小伤口就可以劳师动众,这是殷家的惯例!绷带打开了,伤口又被重新消毒和包扎,折腾得他更痛楚。然后,章大夫取出两管针药,不由分说的给他注射了两针。也好,针药的效力大,晚上就一定没事了,他可以出去,可以精神抖擞的去见那个小精灵……”“好了,”章大夫笑著说:“不用担心什么,不严重,我明天再来!”早就知道不严重!殷超凡没好气的想著,就是全家人都有小题大作的毛病!现在好了吧,打了针,总可以没事了!他阖上眼睛,不知怎的,又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一觉醒来,室内静悄悄的,一灯如豆。他慌忙想跳起来,身子却被一只软绵绵的手压住了,他张大眼睛,接触到书婷笑吟吟的脸,和温柔的凝视。“别乱动!”她低语:“当心碰到伤口。”“几点了?”他迫不及待的问。“快十一点了。”“晚上十一点吗?”“当然,难道你以为是早上十一点?”他愕然了!晚上有件大事要办,他却睡掉了!“那个章大夫,他给我打了一针什么鬼针?”“镇定剂。”书婷依然笑嘻嘻的。“伯母说你静不住,章大夫认为你多睡一下就会好。你急什么?反正自己家的公司,上不上班都没关系,乐得趁此机会,多休息一下,是不是?”你懂得什么?他瞪著她,心里突然好愤怒好懊丧好苦恼。然后,这些愤怒、懊丧,和苦恼汇合起来,变成一股强大的惆怅与失望,把他紧紧的捉住了。“那个章大夫,我再也不准他碰我!”“这才奇怪哩!”书婷笑著说:“自己受了伤,去怪章大夫,难怪三姐对我说,你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叫我对你敬鬼神而远之呢!”那么,你为什么不“远之”呢?殷超凡继续瞪著书婷,嘴里却问不出口。但是,他这长久而无言的瞪视却使书婷完全误会了,她站在他面前,含笑的看著他,接著,就闪电般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洒脱的把长发一甩,说:“傻瓜!我一向喜欢和鬼神打交道,你难道不懂吗?”殷超凡呆了,他是真的呆了。这不是第一次,书婷在他面前如此大胆,以前,或多或少可以引起他心里的一阵涟漪,而现在,他却微微的冷颤了一下。在他内心深处,并非没有翻涌的浪潮,只是,那浪潮渴望拥卷的,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秋歌7/424星期六下午,方靖伦通知芷筠要加班。近来公司业务特别好,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方靖伦经营的是外销成衣,以毛衣为主,夏天原该是淡季,今年却一反往年,在一片经济不景气中,纺织业仍然坚挺著,这得归功于女人,全世界的女性,都有基本的购衣狂,支持著时装界永远盛行不衰。芷筠一面打著英文书信,一面在想竹伟,还好今晨给他准备了便当,他不会挨饿。下班后,她该去西门町逛逛,给竹伟买几件汗衫短裤。昨天,竹伟把唯一没破的一件汗衫,当成擦鞋布,蘸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