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彩云飞-7

云楼对那夫妇两个深深的注视著,然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对他们微微的弯了弯腰,他觉得没有一句言语能表示出自己这一刹那间的感觉和感触,转过身子,他无言的退出了房间。彩云飞28/5816但是,事情并没完。第二天黄昏,云楼收到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  “母病危,速返。父”握著这电报,云楼始而惊,再而悲,继而疑。背著涵妮,他拿这封电报和杨子明夫妇研究,他说:“如果妈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这只是陷阱,为的是骗我回去。”雅筠对著这电报,沉吟久之。然后,她注视著云楼,深思的说:“我看,目前这情况,不管你母亲是真病还是假病,你都必须回去一趟了。我们鼓励你为爱情而战斗,但是,不能鼓励你作个不孝的儿子!”“我觉得,”云楼嗫嚅的说:“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个人怎会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你伯母的话是对的,云楼。”杨子明也郑重的说:“既然有这样一个电报,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说什么也该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马上再飞回来!不管爱情是多么伟大,你别忘了还有人子的责任!”“可是,涵妮怎么办呢?”“涵妮——”雅筠愣住了。“我们或者可以想一个办法……或者,你偷偷的走,别给她知道,我们瞒她一阵,你再尽快的赶回来。”“我觉得不妥当,”云楼说:“这是瞒不住的事情,越瞒她,她可能想像得越严重……”“可是,决不能告诉她,”雅筠急促的说:“别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车之鉴,这事千万别莽撞。”“我看,我还是先打个电报回家,问问情况再说,”云楼思索著。“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这样也好,”杨子明说:“不过,你即使打电报去询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的,假若他们是骗你的,他们一定会继续骗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但,云楼犹豫不决,回去?不回去?他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本来,他是坚决不愿回去的,但是,母亲病了,这事就当别论,他不能置母病于不顾!坐在杨家的客厅里,他坐立不安,尽管涵妮在钢琴前面一曲一曲的弹著,他却完全无心欣赏。就在这时,香港的第二通电报来了,这电报比先前的详细得多,是云霓打来的,写著:“母为你和涵妮之事与父争执,血压骤升昏迷,现已病危,兄宜速返!  霓”接到这个电报,云楼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乱了,母亲!母亲!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无怨言的母亲!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亲是怎样疼他宠他的!她从来对父亲是一味的忍让,这次竟再三和父亲冲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样的糊涂!怎样的不可原谅!怎样的不孝!怎样的可恶!竟怀疑先前那个电报是陷阱,是假的!否则,他说不定今晚已经在母亲病榻之前了!现在已快夜里十点,绝对没有飞机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赶回去!噢!母亲!母亲!他握著电报,冲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雅筠立即跟上了楼,推开门,她看著云楼,云楼一语不发的把电报递给她,就沉坐在椅子里,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脸,痛苦的摇著头。“我是个傻瓜!是个混蛋!”他自责著,沉痛而有力的啜泣起来。“别急,我去帮你打听飞机班次,冷静一点,涵妮来了!”雅筠急急的说,握著电报奔下了楼梯。这儿,涵妮恐慌而惊吓的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云楼的头,她嚷著说:“怎么了?云楼?发生了什么事?”云楼把脸埋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用全力克制著自己的啜泣,却不能禁止浑身的颤栗。涵妮更慌了,她不住的喊著:“云楼!云楼!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没什么,涵妮,”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忽然间头痛,痛得不得了。”“头痛!”涵妮惊喊:“你病了。”“别紧张,我一会儿就好,”他抱紧了她,不敢把头从她的衣服里抬起来。“让我静一静,我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静一静。”“我打电话去请李大夫,好吗?”涵妮焦灼的说,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抚摩著他的后颈。“不要,什么都不要。”雅筠折回到楼上来了,涵妮抬起一对惊惶的眸子看著她的母亲。“妈,你打电话请了医生吗?他病了,他在发抖。”“涵妮,”雅筠说:“你到楼下倒杯温开水来,我们先给他吃一粒止痛药,医生说没有关系,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好的!”涵妮迅速的放开云楼,转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去。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云楼的身边,急急的说:“最早的一班飞机是明天早上八点起飞,你杨伯伯已经去给你买机票了,你先别著急,这儿有粒镇定剂,等涵妮拿水来后,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明天你走的时候,她一定还没有起床,你悄悄的走,我会慢慢的告诉她。你如果现在对她说,她一定会受不了,假若她再发病,就更麻烦了。你不要牵挂涵妮,我会用全力来保护她的。你去了,如果情况不严重,你就尽快赶回来,万一你母亲……”她顿了顿,改口说:“万一你要耽搁一段时间,可打长途电话或电报到杨伯伯的公司里去,千万别……”涵妮捧了水进来了,雅筠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拿出药丸,云楼吃了药,已经比先前镇定多了,也能运用思想来考虑当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无法再顾虑涵妮了。抬头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说不出口的、许许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说:“涵妮,我们出去吧,让云楼早些睡。”“我——”涵妮嗫嚅著说:“我在这儿陪他,他睡著了,我就走。”“你在这儿他睡不好。”雅筠急于要打发开涵妮。“而且,你也该睡了。”“我不吵他,”涵妮说:“我只是看著他,他病了,说不定会要水喝的。”雅筠无语的看看云楼,对他悄悄的使了个眼色,说:“那么,云楼,你就睡了吧。”云楼只得躺在床上,盖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间,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洁儿躺在她的脚前。她就坐在那儿,静静的看著云楼。云楼也凝视著她,带著深深的凄苦。那张白皙的小脸那样沉静,那样温柔,那样细致……噢,涵妮!我能够马上再见到你吗?万一……万一母亲……噢,不会的!不会的!决不会的!他猛烈的摇著他的头,涵妮立即受惊的俯了过来:“还痛吗?我给你揉揉好吗?”“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著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低的、温柔的,反复的唱著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噢!涵妮,涵妮,他闭著眼睛,心里在呼喊著;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呵,涵妮,别伤心呵,涵妮,别胡思乱想呵,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但愿……哦,但愿!“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涵妮仍然在反复的低唱著,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著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著了。她轻轻的站起身来,俯身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声的说:“好好睡呵!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呵,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呵!云楼!”她走了。他听著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像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的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他睁开眼睛来,瞪视著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著,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著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他凄苦的点了点头,喑哑的说:“谢谢你,杨伯伯,这么晚了,让你为我跑。”“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我知道,”云楼低低的说:“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的凝望著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的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的说:“吉人天相,你母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乱的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么样子……”“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后的局面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的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就缓和的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为什么不能坦白告诉她呢?”云楼懊丧的说:“我该坦白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经和身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你坦白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情。“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的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会不疼的。”“我知道。”云楼苦涩的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这是最漫长的一夜,这也是最短暂的一夜。云楼好几次打开房门,凝望著走廊里涵妮的房间,多少欲诉的言语,多少内心深处的叮咛,却只能这样偷偷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伫立窗前。遥望云天,恨不得插翅飞回香港,“父母在,不远游。”他到这时才能体会这句话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母亲呵,母亲!彩云飞29/58黎明终于来临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咛厨房里给云楼准备早餐。云楼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旅行袋。他房内的东西完全没有动,那些画幅,依旧散乱的堆积著,大部份都是涵妮画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画像,早就挂在涵妮的卧室里了。在画桌上,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轻松的写著:“涵妮,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把那些画整理一下,好吗?别让它积上灰尘呵!我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楼”给涵妮一点工作做做,会让她稍减离别之苦,他想。把纸条压在书桌上的镇尺底下,他下了楼。杨子明和雅筠都在楼下了,雅筠想勉强他吃一点东西,但是他面对著那份丰富的早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推开了饭碗,他站起身来,满眼含著泪水。“杨伯伯,杨伯母……”他艰难的开了口。“不用说了,我都了解,”雅筠说:“你多少吃一点吧!”“我实在吃不下。”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涵妮?”“我刚刚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说。“现在几点了?”“七点十分。”“那你也该走了,还要验关、检查行李呢!”“我开车送你去,云楼。”杨子明说。“不了,杨伯伯,我可以叫计程车。”“我送你,云楼,”杨子明简短的说:“别忘了,你对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没这福气。”云楼再看了楼上一眼,咫尺天涯,竟无法飞渡,隔著这层楼板,千般离情,万般别苦,都无从倾诉!再见!涵妮,我必归来!再见!涵妮,再见!“快一点吧,云楼,要迟到了,赶不上这班飞机就惨了,年底机位都没空,这班赶不上,就不知道要延迟多久才有飞机了。”杨子明催促著。“我知道,”云楼说,穿上了大衣,提起了旅行袋,他凄苦的看著雅筠。“涵妮醒来,请告诉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别的,我本想给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乱,写不出来,请告诉她,”他深深的看著雅筠。“我爱她。”“是的,云楼,我会说的,你好好去吧!”云楼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杨子明的身后,他向大门口走去,雅筠目送著他们。就在这时,楼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呼,使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然后,云楼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折回到房里来,下意识的向楼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楼梯口,楼梯顶上传来一声强烈的呼喊:“云楼!”他抬起头,涵妮正站在楼梯顶上,脸色惨白如蜡,双目炯炯的紧盯著他,她手中紧握著一张纸,浑身如狂风中的落叶般颤栗著。“云楼!”她舞动著手里的纸条,狂喊著说:“你瞒著我!你什么都瞒著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子一软,就整个倒了下来。云楼狂叫著:“涵妮!”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从楼梯顶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滚了下来,倒在云楼的脚前。云楼魂飞魄散,万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著喉咙极喊著:“涵妮!涵妮!涵妮!”雅筠赶了过来,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现完全惊呆了,现在,她在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昏迷状态中喊:“放下她,请医生!请医生!”云楼昏乱的、被动的把涵妮放在沙发上,杨子明已经奔到电话机旁去打电话给李大夫,挂上电话,他跑到涵妮的身边来:“李大夫说他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叫我们不要慌,保持她的温暖!”一句话提醒了云楼,他脱下大衣裹住他,跪在沙发前面,他执著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摇著,喊著:“涵妮!涵妮!涵妮!”那张纸条从她无力的手里落出来了,并不是云楼的留笺,却是一直被他们疏忽了的,云霓拍来的那份电报!杨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身仔细审视她,他是全家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人。涵妮的头无力的垂著,那样苍白的,毫无生气的。杨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说:“云楼!我叫车送你去飞机场!我不送你了!”“现在?”云楼惊愕的抬起头来:“我不走了!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走?”“胡说!”杨子明几乎是愤怒的。“你母亲现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亲对你比较重要还是涵妮对你比较重要?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毫无孝心的孩子!”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云楼的心上。涵妮,母亲,母亲,涵妮,他何从选择?就在他的昏乱和迷失中,杨子明打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已经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杨子明严厉的说:“快走!你要赶不上飞机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云楼痛苦的摇著他的头,绝望的看著涵妮。“我不能走!”“走!”杨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个男子汉!云楼!涵妮会度过她的危险的,这不是她第一次发病,每次她都能度过,这次还是能度过!你快走!你的母亲需要你,知道吗?云楼!”他厉声说:“你是个男子汉吗?你知道为人子的责任吗?快走呀!”云楼额上冒著冷汗,在杨子明严厉的喊声中,他机械化的站起身子来,茫然的,迷乱的,昏沉的,他被杨子明推向房门口,他完全丧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麻木的迈出了大门,迎著室外的冷风,他打了个冷颤,突然清醒了。掉过头来,他喊:“杨伯伯!”“去吧!”杨子明深深的望著他,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人活著,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是你需要的!你现在离开涵妮,没有人责备你寡情寡义,如果你不回家,你却是不孝不忠!”云楼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齿,他有些明白杨子明的意思了。一摔头,他毅然的坐进了车里,杨子明递上了他的行李和机票,迅速的关照司机说:“到飞机场!”云楼扶著车窗,喊著说:“给我电报,告诉我一切情形!”“你放心!”杨子明说。车子发动了,往前疾驰而去。半小时后,云楼置身在飞往香港的飞机中了。彩云飞30/5817云楼大踏步的走向云霓,将近一小时的飞行,并不能让他的脑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妈怎样了?”他急急的问。“回家再说吧!”云霓支吾著,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脸色好难看!”“妈怎样了?”云楼大声说,一层不幸的阴影罩住了他。难道他已经回来晚了?“是不是——?”“不,不,”云霓慌忙说,“已经好些了!回去再谈吧!”云楼狐疑的看了云霓一眼,直觉的感到她在隐瞒著他,情况一定很坏,所以云霓神色那样仓皇和不安。坐进了计程车,他一语不发,紧咬著牙,看著车窗外面。离家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越畏惧。涵妮正生死未卜,难道母亲也……他掉头看著云霓,大声说:“到底妈妈怎样了?”云霓吓了一跳,她仓皇失措的瞪著他,从没有看到哥哥这种样子,像一只挣扎在笼子里的,濒临绝望的野兽。他的样子惊吓了她,她更不敢说话,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她说:“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她的眼睛里有著泪光,云楼不再问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几千几万尺的深渊里。终于到了家门口,他下了车,奔进了家门,一直冲进客厅里,迎头撞进一个人怀中,他抬起头,是满脸寒霜的父亲,他挺立在那儿,厉声的说:“你总算回来了!你这个大逆不孝的儿子!”“爸爸,”云楼哀恳的望著他:“妈呢?”“妈?”父亲用一对怒目瞪著他:“你心里还有妈?你心里还有父母?”“请原谅我,爸爸,”云楼痛苦的说:“但是,告诉我,妈妈在哪儿?”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亲了!她正从内室走出来,没有病容,没有消瘦,她正带著个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温柔的,而略带哀愁的笑,对他伸过手来说:“噢!云楼,你怎么又瘦又苍白,妈为你操了好多心哦!”云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视著母亲,他不相信的,疑问的,惊异的,讷讷的说:“妈,你?是你?你的病……”“噢,云楼,”母亲微笑著,急急的,安慰的说:“我没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那是你爸爸他们要哄你回来,故意骗你的呀!”像是一个巨雷,轰然一声在云楼的面前爆炸了,震得他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他瞪大了眼睛,扶著身边的桌子,喘息著,颤栗著,轮流的望著父亲、母亲、和云霓,不肯相信的说:“你们……你们骗我的?这是骗我的?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圈套?”眼泪冲进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视线,他狂喊著:“一个圈套?”他的样子惊吓了母亲,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惊慌失措的说:“云楼,你怎样了?你怎样了?”云楼挣开了母亲,忽然间,他掉转了头,对门外狂奔而去,嘴里爆发出一声裂人心弦的狂呼:“涵妮!”他并没有跑到房门口,一阵突发的晕眩把他击倒了,从昨天黄昏到现在,他没有吃,没有睡,却遭遇到那么多猝然的变故,到这时候,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双腿一软,他昏倒在房门口。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母亲和云霓都围在床边,母亲正用一条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看到他醒来,那善良的好母亲满眼含著泪水俯向他,颤颤抖抖的抚摩著他的面颊,说:“哦,云楼,半年多没看到你,怎么一进家门就把我吓了这么一大跳!好一点了吗?云楼,那儿不舒服?”云楼望著母亲,他眼里盛满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无奈,好半天,他才虚弱的说:“妈,你们不该骗我,真不该骗我!”掉转眼光,他责备的,痛苦的看著云霓。“你也加入一份,云霓,如果没有你的电报,我不会相信的!你们联合起来,”他摇摇头,咽了一口口水:“太狠了!”“哥哥,”云霓急急的俯过来。“不是我!那电报是爸爸去发的,他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回来!”“可是,一个女孩子为了这个电报几乎死掉了!”云楼从床上坐起来,激动的叫著。然后,他突然拉住了云霓的手,迫切的说:“云霓,你去打电话问问飞机场,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台北的是几点钟起飞?我要马上赶回台北去!”“没有用,哥哥,”云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护照和台湾的出入境证都拿走了。”“云楼,”那好心肠的母亲急急的说:“既然回来都已经回来了,又何必急著走呢?瞧你,又瘦又苍白,我要好好的给你把身体补一补,等过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台北,好吧?”“妈!”云楼喊著:“那儿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的躺著,说不定现在已经死掉了!你们还不放我吗?还不放我吗?”“噢!云楼,你别急呀!”那个好母亲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我要问爸爸去!”云楼翻身下了床,向外就走。“哦,哦,云楼,加件衣服呀!别和你爸吵呀!有话慢慢谈呀!噢,云霓,你快去看看,待会儿别让这老牛和小牛斗起角来了!”母亲在后面一叠连声的嚷著。云楼冲进了孟振寰的书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书桌前面写信,看到云楼,他放下了笔,直视著他,问:“有什么事?”孟振寰的脸色是不怒而威的,云楼本能的收敛了自己的激动和怒气。从小,父亲就是家庭里的权威,他的言语和命令几乎是无人可以反驳的。“爸爸,”他垂手而立,压抑的说:“请您让我回台北去吧!”孟振寰紧盯著他,目光冷峻而严厉。“儿子,”他慢吞吞的说:“你到家才一小时,嗯?你又要求离开了?你的翅膀是长成了,可以飞了。”“爸爸!”云楼恳求而祈谅的。“涵妮快要死了!”“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吗?”孟振寰靠进椅子里,仔细的审视著他的儿子。“过来,在这边坐下!”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云楼被动的坐下了,被动的看著父亲。孟振寰埋在浓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测高深的。“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吗?”“爸爸!”云楼喊,痛苦的咬了咬牙,他说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为什么你要自讨苦吃?”孟振寰问:“恋爱是最无稽的玩意儿,除了让你变得疯疯癫癫的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假若你爱的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罢了,偏偏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子!你这不是自己往苦恼的深渊里跳?你以为我叫你回来是害你吗?我正是救你呢!”“爸爸,你不了解,”云楼苦涩而艰难的说:“如果这是个苦恼的深渊,我已经跳进去了……”“所以我要把你拉出来呀!”“爸爸!”云楼爆发的喊:“你以为你是上帝吗?”“啪”!的一声,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来,怒吼著说:“我虽不是上帝,我却是你的父亲!”“你虽是我的父亲!你却不是我的主宰!你无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灵魂!”云楼也喊著,愤怒的喊著,激动的喊著:“你只是自私!偏激!因为你自己一生没有得到过爱情,所以你反对别人恋爱!因为杨伯母曾经背叛过你,所以你反对她的女儿……”“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休想回台北!我永不许你再去台北!”云楼的母亲急急的赶来了,拉住云楼的手,她含著眼泪说:“你们这父子两人是怎样了?才见面就这样斗鸡似的!云楼,跟我来吧!跟我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弄了一头的汗呢!手又这样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来了!来吧!跟我来!”死拖活拉的,她把云楼拉出了书房,云楼跟著她到了卧房里。忽然间,他崩溃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亲的腿,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啜泣起来。“妈!你要帮助我!”他喊著。“你要帮助我,让我回台北去!”“哦哦,云楼,你这是怎么了嘛?”那软心肠的母亲慌乱了。“你起来,你起来吧,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好吗?我一定想办法!”可是,这个母亲的力量并不大,许多天过去了,她依然一筹莫展,那个固执的父亲是无法说服的,那个痴心的儿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台北方面,是一片沉寂,没有信来,没有电报,没有一点儿消息。云楼一连打了四五个电报到杨家,全如石沉大海。这使云楼更加恐慌和焦灼了。“一定涵妮出了问题,”他像个困兽般在室内走来走去。“一定涵妮的情况很危险,否则,他们不会不给我电报的!”于是,他哀求的望著母亲:“帮帮我!妈!请你帮帮我吧!”接著,旧历新年来了。这是云楼生命里最没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在一片鞭炮声中,他想著的只是涵妮。终于,在年初三的黄昏,那个好母亲总算偷到了云楼的护照和出入境证。握著儿子的手,她含著满眼的泪说:“去吧!孩子,不过这样一去,等于跟你父亲断绝关系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别忘了妈呀!”像是几百个世纪过去了,像是地球经过了几千万年沉睡后又得到再生。云楼终于置身于飞往台北的飞机上了。屈指算来,他离开台北不过十一天!计程汽车在街灯和雨雾交织的街道上向仁爱路疾驰著。云楼坐在车里,全心灵都在震颤。哦,涵妮!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哦,涵妮!涵妮!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许瘦了,不许苍白了!不许用泪眼见我哦!涵妮!彩云飞31/58车子停了,他丢下了车款,那样急不及待的按著门铃,猛敲著门铃,猛击著门铃,等待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门开了,他推开了秀兰,冲进了客厅,大声喊著:“涵妮!”客厅中冷冷的,清清的,静静的……有什么不对了,他猛然缩住步子,愕然的站著。于是,他看到杨子明了,他正从沙发深处慢慢的站了起来,不信任似的看著云楼,犹疑的问:“你——回来了?你妈怎样?”“再谈吧,杨伯伯!”他急促的说:“涵妮呢?在她房里吗?我找她去!”他转身就向楼上跑。“站住!云楼!”杨子明喊。云楼站住了,诧异的看著杨子明。杨子明脸上有著什么东西,什么使人颤栗的东西,使人恐慌的东西……他惊吓了,张大了嘴,他嗫嚅的说:“杨伯伯?”“涵妮,”杨子明慢慢的,清晰的说:“她死了!在你抱她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云楼呆愣愣的站著,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接著,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喊:“不!涵妮!”他奔上了楼,奔向涵妮的卧室,冲开了门,他叫著:“涵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室内空空的,没有人,床帐、桌椅、陈设都和以前一样,云楼画的那张涵妮的油画像,也挂在墙上;涵妮带著个幸福恬静的微笑,抱著洁儿,坐在窗前落日的余晖中。一切依旧,只是没有涵妮。他四面环顾,号叫著说:“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你别和我开玩笑!你别躲起来!涵妮!你出来!涵妮!涵妮!涵妮!”他背后有父的声音,他猛然车转身子,大叫:“涵妮!”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儿,显得无比庄严,无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只温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的说:“孩子,她去了!”“不!”云楼喊著,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摇著她,嚷著:“告诉我,杨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一直反对我,一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告诉我!她在哪儿?”“住手!云楼!”杨子明赶上楼来,拉开了云楼的手。他直望著他,一字一字的说:“接受真实,云楼,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真实。涵妮已经死了。”“没有!”云楼大吼:“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她答应过我!她陪我一辈子!她不会死!她不会!不会!”转过身子,他冲开了杨子明和雅筠,开始在每个房间中搜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儿?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我求你!求你!”没有人,没有涵妮。然后,他看到洁儿了,它从走廊的尽头对他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嘴里呜呜的叫著。他如获至宝,当洁儿扑上他身子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恳求的说:“洁儿!你带我找涵妮去!你带我找她去!你不会告诉我她死掉了,走!我们找她去!走!”“云楼!”杨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坚定的喊。“面对现实吧!你这个傻孩子!我告诉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带你去看她的坟吗?”云楼定定的看著杨子明,他开始有些明白了,接著,他狂叫了一声,抛掉了洁儿,他转身奔下了楼,奔出了大门,奔上了街道,茫无目的的向雨雾迷蒙的街上跑去。“追他去!子明!”雅筠说,拭去了颊上纵横的泪。“追他去!”杨子明也奔出了大门,但是,云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不知跑了多久,云楼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著,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著,走著,走著……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颊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著,向前走著,向前走著……——第一部完——第二部彩云飞32/58小 眉18一年的日子无声无息的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恻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挂出了琳琅满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满了一年一度置办冬装,及购买礼物的人群,霓虹灯闪烁著,街车穿梭著,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著灯光及人影,流动著喜悦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满了生气的。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诱的人是云楼,翻起了皮夹克的领子,胁下夹著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的在雨雾中走著。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思的、沉默的、沉著的迈著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匙,他打开了门。一屋子的阴冷和黑暗迎接著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坐了下来。疲倦的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的看著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身子,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水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长长的叹息一声,握著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著的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低的说:“涵妮,好长的一年!”画像上的女郎无语的望著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根据著记忆,一半根据著幻想,画中的女郎穿著一袭白衣,半隐半现的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著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涵妮!”他低低的唤著,凝视著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身子,环视四周,再度轻唤:“涵妮!”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满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的、油画的、水彩的、铅笔的、粉蜡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少了涵妮抱著洁儿坐在落日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夫妇作纪念了。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著泪,一再的喊:“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为什么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的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了关系,父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熟悉的环境,室内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的搬出来了,租了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独立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一年以来,他就住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著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著,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著。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援,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感到小屋子里盛满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飘渺的,不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视著天花板,回想著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问著,沉痛的问著,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的,那样顺从的,那样楚楚可怜的,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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