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彩云飞-6

“别管那帽子!”她叫著。“我喜欢这风!好美好美的风呵!”云楼被她的喜悦感染著,不自禁的望著她,好美好美的风呵!他从没听说过风可以用美字来形容的,但是被她这样一说,他就觉得再没有一个字形容这风比美字更好的了。挽著涵妮,他们走向了沙滩。路边的岩石缝里,开著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涵妮边走边采,采了一大把,举著小花,她又喜悦的喊著:“好美好美的花呵!”海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照射在白色沙砾上,反射著,璀璨著,每一粒细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滩,伸展双臂,她仰头看著阳光,旋转著身子,叫著说:“好美好美的太阳呵!”太阳晒红了她的双颊,她把喜悦的眸子投向云楼,给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后,她跑开,弯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松开手指,让沙子从她的指缝里流泻下去,她望著沙子,笑得好开心好开心,再度嚷著:“好美好美的沙呵!”站在海浪的边缘上,她新奇的望著那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新奇的看著那成千成万的、白色的小泡沫,喧嚣著,拥挤著,再一个个的破碎,幻灭……然后,新的海浪又来了,制造了无数新的泡沫,再度的破碎,幻灭,然后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的说著:“好美好美的海浪呵!”云楼走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脸来,审视著她,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气气的嘴唇,以及那温温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住一阵突发的激情,抱紧了她,他嚷著:“好美好美的你呵!”俯下头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缠著她小小的身子,这样纤弱的一个小东西呵!涵妮!涵妮!涵妮!他吻著她,吻著,吻著,从她的唇,到她的面颊,到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细细腻腻的颈项,把头埋在她的衣领里,他颤栗的喊著:彩云飞24/58“涵妮!我多爱你呵!我每根血管里,每根神经里,每根纤维里,都充满了你,涵妮,涵妮呵!”涵妮的身子紧贴著他,她的手缠绕著他的脖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发出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他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著泪光。“怎么了?涵妮?”他问。她痴痴的仰望著他,一动也不动。“怎么了?”他再问:“为什么又眼泪汪汪的了?我做错什么了吗?”“不,不,云楼。”她说,用一对凄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的望著他。“云楼,”她慢吞吞的说:“你不能这样爱我,我怕没福消受呢!”“胡说!”云楼震动了一下,脸色变了。“你这个傻东西,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我会生气的!”“别!别生气!”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颊紧贴在他的胸口,急急的说:“你不要跟我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抬起头来,她对他撒娇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吗!”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好,你笑了,”涵妮喜悦的说:“就不许再生气了!”云楼握住了她的手。“没有人能跟你生气的,涵妮,”他叹口气。“你真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沿著绵邈不断的海岸,他们肩并著肩,缓缓的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揽著她的腰,她的手也揽著他的。在沙滩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足印。她的头依著他的肩,一层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脸,低低的,她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这样过一星期,我就死而无憾了!”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你又来了!”他说:“我们会这样过一辈子,你知道吗?”“好的,我不再说傻话了!”她说,笑著,用一对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视著他。走到岩石边上,他们走不过去了。太阳把两个人身上都晒得热烘烘的。云楼解下了他的大衣,铺在沙滩上,然后,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涵妮顺势一躺,头枕在云楼的腿上,她眯著眼睛,正视著太阳,说:“太阳有好多种颜色,红的,黄的,蓝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条光线,不同颜色的!”收回目光,她看著云楼,再一次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摇摇头,她微笑著。“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还多!世界上还会有人比我更幸福吗?”闭上眼睛,她倾听著。“听那海浪的声音,它好像在呼喊著:云楼——云楼——云楼——”“不是,它在呼喊著:涵妮——涵妮——涵妮!”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后,涵妮开始唱起她深爱的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视著云楼,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云楼。”“嗯?”云楼正陶醉在这温馨如梦的气氛中。“你觉得翠薇美吗?”“哦?”云楼诧异的看著涵妮。“你怎么忽然想起这样一个问题?”“回答我!”她说,一本正经的。“说实话,相当不错。”他坦白的说。“假如……我是说假如,”她微笑的望著他:“假如没有我的话,你会爱上她吗?”“傻话!”他说。“回答我。”她固执的说。“假如——”云楼笑著:“假如根本没有你的话,可能我会爱上她的。”涵妮笑了笑,坐起身来,她的笑很含蓄,带点儿深思的神情,她这种样子是云楼很少看到的。用双手抱著膝,她望著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语。云楼望著她,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种新的东西,一种近乎成熟的忧郁。他有些惊奇,也有些不安。“想什么?”他问。“我在想——”她深思的说:“那些海浪带来的小泡沫。”“怎样呢?”“那些小泡沫,你仔细看过了吗?它们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样,映著太阳光,五彩缤纷的。可是,每个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灭了,然后,就有新的泡沫取而代之。”云楼迷惑的凝视著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她那张小小的脸孔显得那么深沉,那么庄严,那么郑重,那么不寻常?“怎样呢?”他再问。“我只是告诉你,”涵妮低低的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握著一个泡沫,却以为握著的是一颗珍珠。”她扬起睫毛来,清明如水的眸子静静的望著他的脸。“假若有一天,你手里的那个泡沫破碎了,别灰心哦,你还可以找到第二个的,说不定第二个却是一粒真的珍珠。”云楼轻轻的蹙起了眉头。“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说:“你变得不像你了。”她跳了起来,笑著奔向水边,嚷著说:“好了,不谈那些,我们来玩水,好吗?”“不好,”云楼赶过去,挽著她。“海水很凉,你会生病。”“我不会,我想脱掉鞋子到水边去玩玩。”“不可以,”云楼拉著她,故意沉著脸:“你不听话,我以后不带你出来了。”“好人,”她央求著,笑容可掬。“让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不行!”她对他翻翻眼睛,噘著嘴,有股孩子撒赖的样子。跺跺脚,她说:“我偏要!”“不行!”“我一定要!”“不行!”“我……”“你说什么都不行!”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揽著他的脖子,她笑著,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温柔好温柔。“你把我管得好严呵,”她笑著说:“我逗你呢!”“你也学坏了!”云楼说,用两只胳膊圈著她的腰。“学得顽皮了!当心我报复你!”他对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来,她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怀里。他抱住了她,说:“看那潭水里!”在他们身边,有一块凹下的岩石,积了一潭涨潮时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绿得像一潭翡翠。他们两个的影子,正清楚的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云楼并肩站著,他们俯身看著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对,那如诗如梦的一对。水中除了他们,还有云,有天,有广漠的穹苍。她靠了过来,把头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叠了,她开始轻轻的唱了起来:“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倒在他怀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紧抱著他的腰,她整个身子都贴著他,热情的,激动的,奔放的,她嚷著说:“噢,云楼,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好爱好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愿意死在你的脚下!”于是,她又唱:“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哦,涵妮,涵妮。”云楼抱紧了她,心中涨满了酸楚的柔情。“涵妮!”彩云飞25/5815从这次的出游之后,云楼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们不再局限于家里,也偶然出去走走了。有时,他们开车去郊外,度过一整天欢乐的日子,也有时,他们漫步于街边,度过一两个美丽的黄昏。生活是甜蜜的,是悠然的,是带著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没有那层时时威胁著他们的那份阴影,他们就几乎是无忧无虑的了。时间在情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经用的,是如飞般的奔窜著的。就在这种如醉如痴的情况中,寒假来临了。孟振寰从香港寄来了一封十分严厉的信,命令云楼接信后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说:“……父母待子女,劬劳养育,不辞劳苦,儿女苟一长成,即将父母置于脑后,吾儿抚心自问,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二十年的养育劬劳否?杨家之女,姑不论其自幼残疾,不能成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儿接信后,速速返港,以免伤父子之感情,家庭之和睦,若仍然执迷不悟,延滞归期,则父子之情从兹断绝……”云楼接到这封信之后,好几天莫知所措,然后,他写了一封长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这份感情坦白陈述,恳求父母让他留下。信写得真挚而凄凉,几乎是一字一泪,信中关于涵妮,他写著:“……涵妮虽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经很有起色,医生一再表示,精神的力量对她胜过医药,我留在这儿,她才有生存的机会,我走了,她可能恹恹至死!父亲母亲,人孰无情?请体谅我,请为涵妮发一线恻隐之心。要知道我对涵妮,早已一往情深,涵妮活著,我才有生趣,涵妮万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爱我良深,一定不会忍心看著我和涵妮双双毁灭,请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和这封信同时,他还写了一封信给云霓,年轻人总是比较了解年轻人的,他请云霓帮他在父母面前说说情。信寄出一星期后,云霓写了一封信来,父母却只字俱无。云霓的信上说:“……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后大发脾气,妈妈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低极了,连我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对于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妈妈都不敢讲话,妈妈也尝试过帮你说情,结果爸爸和她大吵了一架,妈妈气得血压骤然升高,差点晕倒过去。据我看来,你和涵妮的事绝难得到爸爸的同意,这之间可能还另有内幕,因为爸爸连杨伯伯和杨伯母一起骂了进去,说杨伯母什么水性杨花,女儿一定也不是好东西,什么来路不明之类,又后悔不该把你安排在杨家,说他们一家都是坏蛋……总之,情况恶劣极了。哥哥,我看你还是先回来吧!反正回来还可以再去的,爸爸总不能不顾你的学业,把你关起来的,如果你坚持不回来,恐怕我们家和杨家会伤和气,同时,爸爸会断绝你的经济,甚至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爸爸的个性你了解,他是说得到做得对的,这样一来,妈妈首先会受不了,你在杨家也会很难处,所以,你还是先回来,回来了一切都可以面谈,说不定反而有转圜的可能……”看完了云霓这封信,云楼彻夜无眠,躺在那儿,用手枕著头,他瞪著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父亲,你何苦?他想著,痛苦的在枕上摇著他的头。杨家怎么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病,她本身又有何辜?父亲,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将何以自处呢?回去?怎么丢得下涵妮?不回去?难道真的不顾父子之情?涵妮和家庭,变成不能并存的两件事,在这两者之间,你何从抉择?清晨,他带著份无眠后的疲倦出现在餐桌上,头是昏晕的,眼光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的,情绪是零乱的,涵妮以一份爱人的敏感盯著他,直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雅筠也微蹙著眉,研究的看著他。他默默无言的吃著早餐,一直神思不属。终于,涵妮忍耐不住的问:“你有什么心事吗?云楼?”“哦,”云楼惊悟了过来:“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你为什么愁眉苦脸?”涵妮追问。“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没睡好。”他支吾著。“怎么会呢?棉被不够厚吗?”涵妮关怀的问。云楼摇了摇头,无言的苦笑了一下,算是答复。饭后,涵妮坐在钢琴前面,热心的弹著梦幻曲,扬起睫毛,不住用讨好的、带笑的眸子注视著云楼。当她发现云楼根本没有在听她弹琴,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个劲的对著窗外无边无际的细雨出神。她感到受了伤了,感到委屈了,还感到更多的惊惶和不安。停止了弹琴,她一下子从钢琴前面转过身子来,嚷著说:“你怎么了吗?为什么变得这样阴阳怪气的?”“哦!”云楼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急急的走到涵妮身边,他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涵妮嚷著:“你就会说没什么!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你瞒著我!”“没有,涵妮,你别多心,”他勉强的解释著。“我要知道,你告诉我,我要知道是什么事!”涵妮固执的紧盯著云楼。“涵妮,”云楼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凝视著涵妮,他忽然想试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过旧历年,一星期就回来,好吗?”涵妮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她瞪大了乌黑的眼睛,喃喃的说:“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会回来了,我知道的!”仰头看著天,她的眼光呆定而凄惶。“你要离开我了!你终于要离开了!”她的神情像个被判决死刑的人,那样的无助和绝望,凄凉而仓皇。坐在那儿,她的身子摇摇欲坠,云楼发出一声喊,赶过去,他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在他怀里,眼睛仍然大大的睁著,定定的凝视著他。云楼恐慌而尖锐的喊:“涵妮!涵妮!我骗你的,我跟你开玩笑,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望著他,虚弱的呼出一口气来,无力的说:“我没有晕倒,我只是很乏力。”“涵妮,我在跟你开玩笑,你懂吗?我在跟你开玩笑。”云楼一叠连声的说著,满头冷汗,浑身颤栗。“涵妮!涵妮!”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他抖动得非常厉害。“涵妮,我再也不离开你!我永远不离开你!涵妮!”雅筠被云楼的呼声所惊动,急急的跑了过来。一看这情况,她尖声叫:“她怎样了?你又对她怎样了?”“妈妈,”涵妮虚弱的说:“我没有什么,我只是突然有些发晕。”知道涵妮并未昏倒,雅筠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噢,涵妮,你吓了我一跳。”望著云楼,她的目光含著敌意:“你又对她胡说了些什么?你!”“我——”云楼痛苦的咬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和她开开玩笑,说是可能回一趟香港。”雅筠默然不语了。这儿,云楼把涵妮一把抱了起来,说:“我送她回房间去休息。”涵妮看来十分软弱,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紧了胸前的衣服,她显然在忍耐著某种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这种后果,看到涵妮的不胜痛楚,不胜柔弱,云楼觉得心如刀绞。抱著她,他走上了楼,她那轻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紧倚在他怀中,显得那样娇小,那样无助。他把她抱进了她的卧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紧了她。然后,他坐在床沿上凝视著她,眼泪充塞在他的眼眶里。“涵妮!”他低低的呼叫。“我好冷。”涵妮蜷卧在棉被中,仍然不胜瑟缩。“我帮你灌一个热水袋来。”云楼取了热水袋,走下楼去灌热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药和开水走上楼,望著他,雅筠问:“她怎样?”“她在发冷。”雅筠直视著云楼。“现在不能让你自由了,云楼,”她说:“你得留在我们家里,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里!”“我不会回香港了!”云楼坚定的回答。“我要留在这儿,不顾一切后果!”下了楼,他到厨房里去灌了热水袋,回到涵妮的卧房。涵妮刚刚吃了药,躺在那儿,面色仍然十分难看,雅筠忧愁的站在床边望著她。云楼把热水袋放在涵妮的脚下,再用棉被把她盖好,她的手脚都像冰一样的冷,浑身发著寒颤。云楼对雅筠看了一眼:“要请李大夫来吗?”“不,不要,”涵妮在床上摇著头。“我很好,我不要医生。”她一向畏惧著诊视和打针。“好吧!看看情形再说。”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们出去,让她休息一下吧!”“别走,云楼。”涵妮软弱的说。云楼留了下来。雅筠望著这一对年轻人,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这儿,云楼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来,彼此深深的凝视著对方。涵妮的眼睛里,带著份柔弱的、乞怜的光采,看起来是楚楚可怜的。蠕动著那起先发紫,现在苍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说:“云楼,你别离开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真的,云楼。”云楼的心脏被绞紧,压碎了。抚摸著涵妮的面颊,他拚命的摇著他的头,含泪说:“涵妮,我决不离开你!我发誓!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没有人!”于是,这天晚上,他写了封最坚决,最恳挚的信回家,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宁可做父母不孝之儿,不能让涵妮为我而死,今冬实在无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谅……”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样的风潮,云楼不知道。但是,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云楼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厅中烤火。涵妮病后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苍白,更加的楚楚可怜。雅筠坐在沙发上,正在给涵妮织一件毛衣,杨子明在看一本刚寄到的科学杂志,云楼和涵妮正带著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的凝视著。室内炉火熊熊,充满了一种静谧而安详的气氛。尽管窗外朔风凛冽,寒意正深,室内却是温暖而舒适的。彩云飞26/58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惊动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抬起头来,好奇的看著门口。秀兰进来了,手里拿著一个信封。“先生,挂号信!”杨子明接过了信封,看了看,很快的,他抬头扫了云楼一眼,这一眼似乎并不单纯,云楼立即对那信封望过去,航空信封,香港邮票,他马上明白此信的来源了。一层不安的情绪立即对他包围了过来,坐在那儿,他却不敢表示出任何关怀。雅筠乘杨子明拿收条去盖章的当儿,接过了信封,笑嘻嘻的说:“谁来的信?”一看信封,笑容在她的唇上冻结了,她也抬头扫了云楼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间钻进了屋里,充塞在每个角落里了。雅筠蹙起了眉头,毫不考虑的,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笺。云楼悄悄的注视著她的脸色,随著信中的句子,她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愤懑……接著,她陡的放下了信笺,喊著说:“这未免太过分了!”云楼从来没有看到过雅筠像这一刻这样愤怒的脸色,不止愤怒,还有悲哀和昏乱。杨子明赶了过来,急急的问:“怎么?他说些什么?”“你看!”雅筠把信笺抛在杨子明身上。“你看看!这像话吗?这像话吗?”一层泪雾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的整个崩溃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转身奔上了楼梯,啜泣著向卧室跑去。“雅筠!雅筠!”杨子明喊著,握著信笺,他紧紧的跟在雅筠身后,追上楼去。这一幕使涵妮受惊了,站起身来,她惶恐喊著:“爸爸!什么事?什么事?”“不关你的事,涵妮,”杨子明在楼梯顶上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该睡觉了!”说完,他转身就奔向了卧室。客厅中只剩下涵妮和云楼了,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云楼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觉得惶惶不安,父亲的脾气暴躁易怒,天知道他会在信中写些什么句子!想来是决不会给人留余地的。涵妮却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睁大了眼睛,看著云楼,半天才说:“你想,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云楼勉强的摇了摇头。“不关我们的事,你别操心吧!”他言不由衷的说:“可能是你父亲生意上的事!”“不会,”涵妮不安的说:“父亲生意上的信件从不会寄到家里来的!”“反正,我们操心也没用,是吗?”云楼问。“别去伤脑筋吧,大人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过问的。”“我觉得——”涵妮担忧的望著他。“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别胡思乱想,”云楼打断她,耸了耸肩。“弹一支曲子给我听,涵妮。”“你要听什么?”“印度之歌。”涵妮弹奏了起来,云楼沉坐在沙发里,他的心思并不在琴上,脑中风车似的转著几百种念头。他忽然发现在他和涵妮之间,竟横亘著怎样的汪洋大海,他们都在努力的游,努力的向彼此游去。但是,他们都已经快要力竭了,而隔著的距离仍然是那样遥远!他们能游到一起吗?游到一起之后呢?可有一只平安的小船来搭救他们,载送他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是两人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海底?一曲既终,涵妮回过头来。“还要听什么?”她问。“不,涵妮。”他站起身来。“你刚刚病好,别累著,你该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间去!”她扬起睫毛来,瞅著他。“你又要赶我走!”她噘著嘴说。“我不要你像现在这样苍白,”云楼说,凝视著她,深深的。“我要你红润起来,为我红润起来!”涵妮顺从的走上了楼梯,走进了卧室。深夜,云楼确信涵妮已经熟睡了之后,他走到杨子明夫妇的卧室前面,轻轻的叩了叩房门。“谁?”杨子明的声音。“我,孟云楼。”室内沉寂了一下,然后,杨子明的声音说:“你进来吧!”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几乎从未进过杨子明夫妇的卧室,这是间宽敞的大房间,除了床与梳妆台之外,还有张大书桌和一套三件头的小沙发,杨子明是经常留在这房间里看书与工作的。这时,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脸色沉重而凄凉,眼睛红肿著,显然是哭过了。杨子明坐在书桌前面的转椅里,深深的抽著烟,室内烟雾弥漫,有种说不出来的凝重的气氛。看到他走进来,雅筠抬起一对无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问:“涵妮呢?”“早就睡了。”“把房门关好。”杨子明说,语气庄重而带点命令意味。“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下!”云楼听命关好了门,走过去坐了下来。他看出杨子明夫妇那庄严而郑重的神色。不安和恐慌的感觉在他心中越积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杨子明,忐忑的说:“是我父亲写来的信?”“是的,”杨子明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不看云楼,只是瞪著那团烟雾扩散,语音冷而涩。“云楼,我对你很抱歉,你必须离开我们家了!”云楼惊跳了起来。“杨伯伯!”他惊喊。“坐下!”杨子明说,再喷了一口烟,他的声音是庄重的,权威性的。“当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个错误,接著又一错再错的让你和涵妮恋爱,现在,我们不能继续错下去了,你必须走!”“杨伯伯,”云楼锁著眉,凝视著杨子明。“您认为这样做就妥当了?您甚至不顾涵妮?”杨子明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著云楼,云楼第一次发现他的眼光是这样锐利而有神的,是这样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是的,我们一直顾虑著涵妮,就因为顾虑著涵妮,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到目前,我们无法再顾虑涵妮了,你一定得离开我们家。”云楼迎视著杨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挺直了。“您可以不顾虑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顾虑涵妮,杨伯伯!”他冷冷的说:“好,你们要我走,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现在,我走!但是,我带涵妮一起走!”他站起身来。“坐下!”杨子明再度说:“年轻人,你是多么鲁莽而不负责任的?你带涵妮去?你带她到哪儿去?”“我可以租一间房子给她住,我可以跟她结婚,只要不实行夫妇生活,就不至于伤害她,我可以养活她……”“哼!”杨子明冷笑了。“你拿什么养活她?涵妮每个月的医药费就要两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护著,侍候著,甚至寸步不离……你怎样养活她?别寄望于你的父亲,他说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断绝你的经济!年轻人,别说空洞而不负责任的话!别做鲁莽而不切实际的事!你要学习的太多了!”云楼被打倒了,站在那儿,他瞪大了眼睛望著杨子明,忽然发现对面这个男人是那么坚定,那么高大的,而自己却又渺小,又寒伧!他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虽然是严寒的天气,他却额汗涔涔了。“好了,用用思想吧,别太冲动。”杨子明缓和了下来,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而带点鼓励性了。“你最好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云楼凝视著杨子明,这个人是多么深邃、难测呵!但是,云楼觉得自己喜欢他,除了喜欢以外,对他还有一份敬服,这是他对自己的父亲都没有的情绪。他坐了下来,用一种被动而无奈的神色望著他。杨子明同样在衡量著眼前这个年轻人,多鲁莽呵!多容易冲动,又多么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你无法责备他的,目前,他唯一能运用的东西,只是那份充沛的、发泄不尽的热情!而“热情”这样东西,往往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云楼,”他又吸了一口烟,深思的说:“如果你多运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对我这样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恋爱,我们一开始虽然反对过,但那完全是为了涵妮的健康问题,以及你未来的幸福问题,绝非我们不喜欢你,假若我不是那么喜欢你,我也不会向你父亲自告奋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学校里有宿舍,你尽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云楼默默无语,杨子明的语气多么真挚,他觉得自己被撼动了。“既然你和涵妮的恋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杨子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做父母的还能怎样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终有健康之一日,你们也能够达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关在家里,从没有尝过恋爱滋味,对于你,她是痴情千缕,我想她这份感情,你比我们还清楚,如果你离开,很可能置涵妮于死地,涵妮是我们的独生女儿,你也明白她在我们心中的份量,我们难道愿意把她置于死地吗?云楼!你想想看!”云楼瞪大了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惶悚而无地自容了。杨子明的话是对的,自己只是个莽撞的傻瓜!“今天我对你说,要你离开我们家,难道是我甘愿的吗?”子明紧盯著云楼的脸。“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猜到的,你的父亲在逼迫我们!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亲!”他的声音抬高了,脸色突然因激动而发红了,云楼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著,握著香烟的手在颤抖。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大口大口的抽著烟,他望著虚空里的烟雾说:“原谅我们,云楼,我们斗不过你的父亲,他一直是个强悍的人。回去吧!云楼,我们会尽全力来保护涵妮,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来临。”“不,杨伯伯,”云楼紧紧的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说,我离不开涵妮,涵妮也离不开我,我宁可对父亲抗命,不能让涵妮面临危险,涵妮上次不过听说我可能要走,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缕烟,风吹一吹就会散的。我必须留下来,杨伯伯,”他恳切的看著杨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为了我,也为了涵妮!”彩云飞27/58杨子明看著云楼那张近乎痛苦的脸,他感染了这个孩子的热情与无奈。抬起眼睛来,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儿,满脸的凄苦与无助,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凄惶,这使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云楼,”他沉吟的说,“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瞒你说,我曾经写过一封很恳切的长信给你的父亲,但你的父亲不能了解你这种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半晌,才又说:“你父亲是个执拗而顽固的人,虽然他是个留学生,他的思想却很守旧,他有几千种非常充分的理由来反对你和涵妮的恋爱,认为这是件荒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你的妻子必须宜子宜孙!”他苦笑了一下。“何况,涵妮根本不能结婚,这事就更荒谬了!他指责我们,认为我们当初接你来住是一个圈套,要给我们那‘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一个傀儡丈夫’,是要‘夺人之子’。他狠狠的喷出一口烟雾。“云楼,你了解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们担当不起种种罪名!”“不!”云楼坚决的看著杨子明。“爸爸不该这样说,他越是这样固执,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会再放我到台湾来了!我决不回去!”“你必须回去!”杨子明说。“决不!决不!”云楼斩钉截铁的。“你知道你父亲信里写了多少难听的话!”杨子明又激动了。“你知道……”忽然间,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紧紧的盯著云楼。“好吧,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吧!你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吗?”云楼诧异的看著他。“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学。”他说。“是的,是留德的同学,”杨子明抬头看看屋顶的吊灯,声音像是从一个很深远的地方透了过来。“租了一个阁楼,两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亲有一个未婚妻在国内,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婚姻,但因沾著一些亲戚关系,你父亲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并不像一般旧式婚姻那样隔阂和陌生。在德国时,他的未婚妻也时常来信,偶然还寄一两张照片来,她长得很美,文笔流畅,你父亲深引为傲。接著,由于战争的关系,我提前回国,你父亲因学业未成,由德国转往美国,继续求学。我回国前,他郑重将未婚妻托付给我,因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时刚好丧母,孑然无依。再加上战乱,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顾她,好好的照顾她。我照顾了,”他停住了,看著云楼,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讲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云楼惊愕的看著杨子明,又掉头看看雅筠,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事。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对杨家余恨重重。他呆呆的看著雅筠,她正显出一副凄然而庄重的表情来,那样子是令人感动的。“现在你明白两家的恩怨了吧?”杨子明看著云楼,带著份苦涩的惘然。“刚开始,日子真难过,那时,你的祖母还没有去世,那是个严苛的老妇人,指著我们,她曾经咒骂过多少难听的话,然后,你父亲回国了,他很快就结了婚,有好几年,我们两家不相来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我们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复了友谊。”望著云楼,他深刻的说:“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如疯如狂的,不顾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杨伯母,度过了许多困厄和艰巨,因此,我们能了解你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父亲!他一生也没有了解过什么叫爱情!”云楼深深的注视著杨子明,他很了解杨子明这句话,真的,父亲不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严肃。望著雅筠,他忽然觉得她从父亲身边转向杨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无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亲联想在一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物。而雅筠和杨子明,却是属于同一类型的。“最近许多年来,”杨子明继续说:“我和你父亲都维持著很好的关系,往事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你父亲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们的家庭,和涵妮相恋,这一份友情又整个瓦解了。你父亲的信写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吗?二十几年后再来提旧事是让人难堪的,你父亲指责我‘既夺人妻,复夺人子’,咳,”他无法解嘲的苦笑了:“真不知从何说起!”既夺人妻,复夺人子?信中岂止这几句话?“涵妮是怎样的女孩,我虽不知,但凭她在半年之内,即能蛊惑人心,令云楼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训,家学渊源矣!”诸如此类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几年前的旧帐,现在似乎还要来一次总结算!他和雅筠,要还债还到那一天为止?站起身来,他长叹了一声,在室内走了一圈,他停在云楼的面前。“现在,云楼,你明白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云楼,我们甘愿冒涵妮死亡之险,不能再背负一层重担了。”云楼坐在那儿,深锁著眉,他一时觉得心中纷纷乱乱,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来,他以一副坚决的神情,直视著杨子明和雅筠说:“杨伯伯,杨伯母,我现在了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你们的事,我不知谁是谁非,或者,爱情是很难定是非的!但是,我觉得,你们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对!关于我和涵妮,爸爸一开始就没有用公平的心来衡量过我们的爱情,他只是挟旧怨,盲目的反对,涵妮的病,又给了他最好的藉口,事实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会一样的反对!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决定了,我决不回去!假以时日,我想,爸爸会谅解我的。至于爸爸给你们的那封信,我可以想像它的内容,”他看了看杨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们即使重新来一遍,依然会结合的,那么,你们该不会后悔二十几年前的抉择,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在意这信中所说的呢?”杨子明深深的看著面前这个男孩子,这是谁?孟振寰的儿子!孟振寰竟有这样一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正在扩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样的情绪。“再有,”云楼接著说下去:“你们当初有勇气为了爱情而战斗,现在你们却要我不顾涵妮,就这样撤退了吗?你们还说你们了解爱情?我父亲的一封信,就足以让你们决定牺牲我和涵妮了,你们岂不太自私?”“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来,命令的说:“你这个大胆的、让人烦恼的孩子!”她叱责的说著,但她那感动的眼神却说了相反的话。掉过头来,她看著杨子明说:“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杨子明瞪著雅筠说:“你没有听到那个讨厌的孩子说,他怎么都不回去吗?他既然不肯回去,我们总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么,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只有跟著这两个傻孩子一起下地狱吧!”“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颦,又含笑的看著杨子明。“只能这样办吗?”“我看,只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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