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姨大叫一声,退到了墙角,她那美丽的眼睛现在不美了,惊惧和惶惑使她的瞳孔张大,她定定的望著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终于使她怕我了。张开嘴,我还预备说话,她立即神经质的喊:“叫她停止!不要让她说下去!……”爸爸对雪姨走了过去,他的眼睛突了出来,然后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矫捷真活似他的外号——黑豹。接著,他的两只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著牙,从齿缝里说:“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胆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样,我今天要你的命!”尔豪冲上前去抢救他母亲了,我知道雪姨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因为爸爸到底是个老人,而尔豪正年轻力壮,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经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著它燃烧和爆炸了。于是,趁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我悄悄的走出了这幢充满了污秽、罪恶和危机四伏的屋子。回到了家里,何书桓果然还在家中等我,给我开了门,他笑著说:“唔,很守信用,果然去了马上就回来了,离开了一个半小时,想过我几次?”我没有情绪和他说笑话,走进玄关,我疲倦的坐在地板上,头倚著墙,闭上眼睛。我已经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我并没有预期的那种报复后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姨一大堆脏话和这种肮脏事情所引起的恶心感和另一种空空洞洞的感觉。何书桓摸摸我的面颊说:“病刚好,就要晒著大太阳往外面跑,现在怎么样?又不舒服了?”“没有不舒服,”我睁开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说:“我刚刚从一个肮脏的地方回来,现在很想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去换换空气,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去看方瑜?”“他们给你气受了,是不是?”何书桓问。“是我给了他们气受,这一下,真够他们受了。书桓,你知道我的哲学:你不来惹我,我决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来招惹我,那就别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的!”“你把雪姨的秘密说出来了?”何书桓盯著我问。“不要再提‘那边’了,好不好?他们使我头痛,我现在真不愿意再去想‘那边’,书桓,帮帮忙,别问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我劝你别再出去跑了,你的气色很不好,应该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唇说,研究的望著我。“什么时候你变成个噜噜苏苏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烦的说:“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你还是在家里陪陪妈妈吧!”“好吧,我陪你去!”何书桓忍耐的说。我们向妈妈招呼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向中和乡进行。何书桓和方瑜没有见过面,但他们二人都早已从我口中熟悉了对方。车子过了川端桥。我不由自主的向竹林路张望,竹林路×巷×号,那姓魏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但,我不能再想这些事了,暂时,让姓魏的和“那边”一起消灭吧,我但愿能获得心灵的宁静与和平,我不能再管这些污秽黑暗的事了。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来开的门,手上握著一大把画笔,头上包著一块方巾,穿著她那件五彩斑斓的工作服,一股滑稽样。我说:“嗨!这是一副什么装束?倒像个阿拉伯人了!”方瑜把手按在头上,愉快的说:“快进来坐!我刚洗过头,正在画画呢!依萍,你忘了介绍,但是,我猜这位是何先生吧!”“是的。”何书桓对她点了个头:“那么你该就是方瑜小姐了?”“一点不错!”方瑜叫著说,领头向榻榻米上跑,我们跟了上去。三间屋子,都零乱得够受,满地纸屑、书本、笔墨……方瑜的弟弟妹妹们满屋子乱窜,奔跑著捉迷藏,纸门都露出里面的木头架子,但,他们显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刚走进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大嚷著说:“陆姐姐!你说给我买糖的,每次都忘记!”“下次买双份!”我说。一走进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们家中欢乐气息的感染,刚刚那幕丑剧迅速的在我脑中淡忘,我不由自主的轻快了起来。方瑜把我们延进她的卧室,在他们家,是没有“客厅”这一项的。进去后,她七手八脚的把画布画具等向屋角一塞,腾出两张椅子给我们坐,我推开了椅子,依照老习惯席地而坐,何书桓也学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两杯白开水给我们,笑著说:“白茶待客,最高贵的饮料。”然后她皱著眉看看我,说:“怎么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还说呢!我病了半个月,你都没来看我!”“病了?”她惊异的说:“你这个铁打的人也会病倒!”接著,她看看何书桓说:“与你有关没有?”何书桓有些不自然,对于方瑜率直的脾气,他还没有能适应呢!我调开了话题说:“方瑜,你现在是标准的天主教徒了,怎么反而不看圣经呢?”“我现在在看这本书!”方瑜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丢在我的身上说。我接过这本书,看标题是:“巫术,魔术,及蛊术。”“哈,”我抬高了眉头说:“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术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方瑜盘膝而坐,深沉的说:“我只想研究一下人类,人类是很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一无所用,有的时候又法力无边。这本书里说起许多野蛮民族用巫术报仇,看了真会使人毛发悚然。我不信这些东西,但它又令人相信……我觉得人类很可怕,他们会发明一些希奇古怪的东西,用在战争及残害别人的事情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人类,大概就天下太平了。”“未见得吧!”何书桓说:“所有的动物界,都要战争的!”“它们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人类战争的目的却复杂极了,自私心可以导致战争,欲望可以导致战争,一丁点的仇恨也可以导致战争……所以,人类是没有和平的希望的!”方瑜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好了,方瑜,你的话题太严肃了,简直像在给我们上课,我对人类的问题不感兴趣!”我说。对她的话有些不安。“你应该感兴趣!”方瑜盯著我说:“你就是个危险分子!依萍,我告诉你一句话:解决‘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爱!”我代她说下去,声调是讽刺的:“当一个人打了你左边的脸,你最好把右边的脸也送给他打,当一个人杀了你母亲,你最好把父亲也送给他杀……”方瑜笑了。说:“依萍,你永远是偏激的!来,我们别谈这些杀风景的话,我提议我们到圆通寺去玩玩去!你们有兴趣没有?现在是三点半,到那儿四点钟,玩到六、七点钟回来吃饭,正好,走不走?”“好!”我跳起来说:“带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五分钟后,我们就一切收拾停当,向圆通寺出发了。乘公路局汽车到底站,然后步行了一小段路,就开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们腿底下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绿色薄绸裙子,像个小青蛙。一面跑著,一面还唱著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倒唱歌来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我从舅舅门前过,看见舅母摇外婆。满天月亮一颗星,千万将军一个兵,哑巴天天唱山歌,聋子听见笑呵呵。”我们也笑得十分开心,何书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异的友情来,我发现何书桓非常爱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声的笑著,好像也成了个孩子。只一会儿,他和小琦就跑到我们前面好远了。方瑜望著他们,然后微笑的回过头来对我说:“依萍!他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介绍给你好吗?”我笑著说。“只怕你舍不得。”我们继续走了一段,方瑜说:“依萍,你好像有心事。”我咬咬嘴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堆著云,白得可爱。我迷惘的说:“人,真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问题都看得太严重,你记得我那个糖的比喻吗?如果你想求心灵的平静,应该先把一切爱憎的念头都抛开。”我不说话,到了圆通寺,我们转了一圈,又求了签,我对签上那些模棱的话根本不感兴趣。玩了一会儿,太阳逐渐偏西了,我们又绕到后山去,在荒烟蔓草的小道中走著,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听著小鸟啁啾,望著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阳,以及远处的袅袅炊烟,我心底竟涌起一种奇怪的,空荡荡的感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触。看到我坐下来,何书桓也拉著小琦坐了下来,方瑜仍然迎风而立,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凝望著远方的茫茫云天,一瞬间,我竟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忽然间,圆通寺的钟声响了,四周山谷响应,万籁合鸣。我为之神往,在这暮色晚钟里,突然有一种体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这一刻,一切缠绕著我的复仇念头,雪姨,老魏,爸爸,……全都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虚渺渺的,彷佛已从这个世界里超脱出去,而晃荡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直到钟声停止,我才喘了口气,觉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获。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的陷进了沉思中。茫然的为自己的所行所为感到一阵颤栗,我无法猜测“那边”现在是一副什么局面、雪姨虽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权利揭露她的隐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灵吗?真有操纵著一切宇宙万物的力量吗?那么,天意是怎样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著天意的支配呢?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断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书桓和小琦。何书桓和小琦正对坐在草地里,两人在“打巴巴掌”,何书桓在教小琦念一个童谣:烟雨朦朦29/46“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卖到沪州蚀了本,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念完了,他们就大笑著,笑弯了腰。方瑜也笑了。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呀!我想著。没有雪姨来责骂我,没有爸爸鞭打我,没有如萍和我争男朋友,没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这世界是太可爱了,我愿意笑,好好的笑,我正是该欢笑的年龄,不是吗?但是,我竟笑不出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捆著我,牵制著我。我是多么的沉重、迷茫和困惑!黄昏时分,我们下了山,回到中和乡,何书桓请客,我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大吃一顿。然后,何书桓又买了一大包糖给小琦,我们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门口,才告别分手。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书桓慢慢的散著步。何书桓显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绪不定。堤边,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手挽著手,肩并著肩,诉说那些从有天地以来,男女间就会彼此诉说的话。我也想向何书桓谈点什么,可是,我的舌头被封住了。我眼前总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脸来。如萍,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想我永不会忘记这一眼的,这一眼中并没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伤惨切,而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凛然。我们走下了堤,沿著水边走,水边的草丛中,设著一些专为情侣准备的茶座。有茶座店老板来兜生意,何书桓问我:“要不要坐坐?”我不置可否。于是,我们选了一个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视著我的眼睛,轻声说:“现在,告诉我吧,依萍,你到‘那边’去做了些什么?”我皱起了眉,深深的吸口气说:“你能不能不再提‘那边’?让我们不受压迫的呼吸几口空气好不好?为什么‘那边’的阴影要一直笼罩著我们呢?”何书桓沉默了,好半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空气凝结著,草丛里有一只纺织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的荡过了一只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静谧的夜色中蛰伏著太多不静谧的东西,我们的呼吸都不轻松平静。好久之后,他碰碰我说:“看水里的月亮!”我看过去,波光动荡中,一弯月亮在水里摇晃著。黑色的水起著绉,月亮被拉长又被揉扁。终于,有云移了过来,月亮看不见了。我闭上眼睛,心底的云翳也在慢慢的扩张开来。10一连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气到“那边”去,我无法揣测“那边”会混乱成什么样子。午夜,我常常会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拥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静夜里,容易使人清醒,也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无眠的时候,我会呆呆的凝视著朦胧的窗格,恍恍惚惚的自问一句:“你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于是,我会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的衡量我的行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错误。闭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还看到尔杰那绕著嘴唇兜圈子的舌头。然后,我对自己微笑,说:“你做得对!那是邪恶的一群!”那是邪恶的一群!现在会怎样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吗?每天清晨,握著报纸,我都会下意识的紧张一阵,如果我在社会新闻栏里发现了爸爸杀死雪姨的新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那原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报上并没有血案发生。这三天是出奇的沉寂,尔豪没有来找过我,如萍也没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觉得紧张,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霎。第四天,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不祥的宁静,晚上,我到“那边”去了。给我开门的依然是阿兰,她的金鱼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张著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神色古怪的眨了眨眼睛,我警觉的问:“老爷在不在家?”“在。”她又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说什么,一转身就跑走了。我走进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那架落地电唱机,自从梦萍进了医院,好像就成了标准的装饰品,供给人欣赏欣赏而已。我在客厅里默立了片刻,多安静的一栋房子!我竟然听不到人声!推开走廊的门,我沿著走廊向爸爸的房间走去,走廊两边的每一间屋子,门都关得密密的,有种阴森森的气氛,我感到背脊发麻,不安的感觉由心底向外扩散。站在爸爸的房门口,我敲了敲门,由于听不到回音,我推开了房门。门里没有灯光,黑沉沉的。从走廊透进的灯光看过去,我只能隐约辨出桌椅的轮廓,和那拉得严密之至的落地窗帘。我站在门口的光圈中,迟疑了片刻,室内一切模糊不清,充满著死一般的寂静,这使我更加不安,和下意识的紧张。我不相信这间冷冰冰的房里会有人存在,转过身子,我想到如萍的房里去看看。可是,刚刚举步,门里就突然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依萍,进来!”那是爸爸的声音,他确确实实的让我吓了一大跳。接著,爸爸书桌上的台灯就亮了。我这才发现他正坐在书桌后的一个隐僻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爸爸继续望著我,用平稳的声调说:“把房门关上,然后坐到这边来!”我关上了房门,依言坐到他的面前。他微皱著眉,凝视著我,那对眼睛锐利森冷,我有些心寒了。他沉默的望了我好一会儿,才静静的说:“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地址!”“什么?”我愣了愣,脑筋有些转不过来。“那个男人,雪琴的那个男人!”“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的掠过了好几个念头,把那人的地址说出来吗?爸爸的神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静,太阴沉。他想做什么?他会做什么?如果我说出未,后果又会怎样?这些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接著,我就出于一种抗御本能,不假思索的冒出三个字:“不知道!”“不知道?”爸爸紧紧的盯著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默的审视我,然后,他燃起了他的烟斗,喷出一口烟雾,说:“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说出来吧!”“我只知道有那样一个男人!”我咬了咬嘴唇。“唔,”爸眯了眯眼睛:“依萍,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说出来?”我望著爸爸,他有种了然一切的神情。我闭紧了嘴,心中在衡量著眼前的局势,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告诉了爸爸,让他们去闹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报复效果吗?可是,我心底又有种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张开嘴,却说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尔豪说过的一句话:“你做得已经够多了,知足一点吧!”我低下头,无意识的望著自己的双手。爸爸的声音又响了,依然那样冷静阴沉:“依萍,你费了多少时间去收集雪琴的罪证?”我抬起头,蹙著眉凝视爸爸,爸爸也同样的凝视我,我们互望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彼此揣度著对方。然后,爸爸点点头,咬著牙对我说:“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几根肠子!你相当狠毒!”他又眯起了眼睛,低低的加了一句话,低得我几乎听不清楚:“一只小豹子,利牙利爪!”一只小豹子?我一愣。呆呆的望著爸爸。是吗?我是一只小豹子?黑豹陆振华的女儿?小豹子?小豹子?我头脑不清了。是的,爸爸是个老豹子,我却是他的女儿?我和他一样残忍,一样狠心,一样无情!我有些迷惘和恍惚了。就在我心境迷惘的时候,一声砰然巨响发自隔壁的房间,使我惊跳了起来。接著从那房里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的,像兽类般的咆哮。我定了定神,才辨出那居然是雪姨的声音,却早已沙哑得不像人的声音了,正气息咻咻的在咒诅:“陆振华,你是只狗!你是王八养的,你开门,你这个脏狗!”我愕然的看著爸爸,爸爸的牙齿紧紧的咬著烟斗,大股的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笼罩了他的眼睛和他那冷漠而无动于衷的脸。雪姨的声音继续的飘出来,哮喘著,力竭声嘶的喊著:“陆振华,你没有种!你只会关起女人和孩子,陆振华,你是狗,一只野狗!疯狗……”我感到浑身汗毛直立,雪姨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听清楚,却混杂著绝望、恐怖,和深切的愤恨。我抽了口冷气说:“雪姨——怎样了?”“我把她和尔杰关了起来,”爸爸冷冰冰的说:“我要把他们活活饿死!”我打了个冷战,睁大了眼睛望著爸爸,艰涩的说:“你——你——四天都没有给他们吃东西?”“唔,”爸爸盯了我一眼:“当然!我要看著他们死!”我瞪著爸爸,他的声调神情使我不寒而栗,冷汗濡湿了我的手心。我嗫嚅著,却说不出话来。隔壁屋里的墙壁上,传来一阵抓爬的声音,雪姨又在说话了,声调已由咒诅转为哀求:“振华,你开门!你也是人,怎么没有人心哩!你开门,振华!你开门!”我受不住,跳了起来,正要说话,房门开了,如萍冲了进来,看到了我,她愣了愣,就一直走到爸爸面前。她又使我吃了一惊,她苍白得像个鬼,两个大眼睛像两个黑幽幽的深洞。她站在爸爸面前,浑身颤栗,交扭著双手,抖著声音说:“爸爸,你饶了他们吧!爸爸!你要弄死他们了!爸爸!求求你!放了他们吧!求求你!”说著,她哭了起来,无助的用手背拭著眼泪。接著,她的身子一矮,就跪了下去,双手抓著爸爸的长衫下摆,抽噎著,反复的说:“求求你,爸爸!求求你!”“走开!”爸爸冷然的说,彷佛在赶一只小狗:“如萍,你给我滚远一点,如果你有胆量再在半夜里送东西给你母亲吃,我就把你一起关进去!”“爸爸!”如萍啜泣著喊:“他们要饿死了!妈妈会饿死了!放他们出去吧,爸爸!”眼看著哀求无效,她忽然一下子转过身子,面对著我,依然跪在地下,拉住我的裙子说:“依萍,我求你,你代我说几句吧,我求你!”烟雨朦朦30/46我不安的挣脱了如萍,走到一边去,如萍用手蒙住了脸,大哭起来。我咬咬牙,说:“爸爸,你就放他们出来吧!”“哦?”爸爸望著我:“你心软了?”他的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看得我心中发毛。“唔,你居然也会心软!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依萍,你费尽心机,所为何来?现在,我要让你看看我怎样对付这种贱人!”“可是,你不能饿死他们,这样是犯法的!”我勉强的说,不知是为我自己的“心软”找解释,还是真关心爸爸会“犯法”。“犯法?”爸爸掀了掀眉,嗤之以鼻。“犯法就犯法!我杀奸夫淫妇,谁管得著?”爸爸这句话喊得很响,雪姨显然也听见了,立即,她那沙哑的嗓子混杂著哭声嚷了起来:“陆振华,你捉奸要捉双呀!你有种捉一对呀!我偷人是谁看到的?陆振华,你只会听依萍那个娼妇养的胡扯八道!陆振华,你没种……”爸爸漠然的听著,脸上毫无表情。如萍依旧跪在地下哭。雪姨越说声音越哑,越说越无力,也越说越不像话。大概说得太久,得不到回答,她忽然乱七八糟的哭喊了起来,声音陡的加大了:“陆振华,你这个糟老头!你老得路都走不动了,还不许我偷人!你有胆量去和姓魏的打呀,他可以掐断你的脖子!你去找他呀!你不敢!你连尔豪都打不过!你这个糟老头子……”爸爸的浓眉纠缠了起来,眼光阴鸷的射出了凶光,他紧闭著嘴,面部肌肉随著雪姨的话而扭曲,嘴角向下扯,样子十分凶恶吓人。当雪姨提起了尔豪,他的脸就扭曲得更厉害了。接著,他猛然跳了起来,对如萍说:“去叫你母亲闭嘴,否则我要她的命!”如萍跪在地下索索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姨仍然在咒骂不停,爸爸拧眉竖目了好几秒钟,然后,他拉开了他书桌右手的第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我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那是把黑黝黝的手枪!这手抢对我并不陌生,它是管左轮手枪,曾追随爸爸数十年之久。如萍发狂的喊了一声,就对爸爸扑过去,我也出于本能的叫了一声:“爸爸,不要用枪!”大概是听到了“枪”字,雪姨的咒骂声蓦的停止了。爸爸挺直的站在桌子前面,杀气腾腾,那支手枪静静的躺在桌面上。空气凝住了一会儿,雪姨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片刻之后,爸爸放松了眉头,把那支枪推远了些,坐回到椅子里。我松了口气,爸爸对如萍皱皱眉,冷然的说:“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谈话!”如萍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头,默默的挨出了房门,我望著她蹒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间,竟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情绪。爸爸看著我,说:“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叹了口长气。我诧异的望望爸爸,这才发现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萧索。刚才的杀气已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苍凉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额角,近乎落寞的说:“人,有的时候也会做些糊涂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么看上雪琴的,会花上一大笔钱,把她从那个破戏班子里挖出来。”他停了停,彷佛在思索著什么,半天后,又自言自语的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苍凉:“就是因为她有那么两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简直像透了……”他住了口,陷进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的望著他,于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说:“依萍,你看到那边屋角的大铁柜没有?那里面是我的全部动产,大部分都是现款。我现在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这些将来都只有属于你了。可惜,混了这么一辈子,却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东西。依萍,你过来看看!”爸爸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要去开那个大铁柜。“算了!爸爸,”我阻止说:“我不想看,你让它放在里面吧,反正我知道那里面有钱就行了。”“有钱,但是不多,”爸爸说,坐了下来,“依萍,我希望不让你吃苦。”他叹了口气,又说:“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你还有如萍、梦萍……”“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蛮不讲理的说:“她妈妈会偷人,她们就一个都靠不住!梦萍和她妈妈一样的不要脸,没出阁的女孩子就会养娃娃,如萍——她哪里有一分地方像我?一点小事就只会掉眼泪。尔豪,那个逆子更别提了!提起来就要把我气死……依萍,只有你还有几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他又沉思了半响,再说:“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到处流浪,有一天,一个富人家请客,我在他们的后门口拣倒出来的剩菜吃,给他家的厨子发现了,用烧红的火箝敲我的头……稍微大了些,我给一个大将军做拉马的马夫,大将军才教我念一点书,大将军有个女儿……”爸爸猛的住了口,这些事是我从没有听说过的,不禁出神的望著他。他呆了呆,自嘲的摇摇头,说:“反正,我一生受够了苦,依萍,但愿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钱……”“爸爸,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问了一句早想问的问题。“钱——”爸爸眯起眼睛来看看我……“什么来路都有。这个世界只认得你的钱,并不管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懂吗?我可以说它们都是我赚来的!那时候,我每到一个地方,富绅们自会把钱送来……”“他们送来,因为怕你抢他!”我说。“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声。“我要钱,不要贫穷。”我望著爸爸,又看看那个铁柜,那铁柜里面有钱,这些钱上有没有染著血污,谁知道呢?爸爸仰靠进安乐椅里,微微的阖上眼睛,他看来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叠叠的皱纹堆著,嘴角向下垂。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想,他可能就这样睡著了。我悄悄的站起身来,想走出去,爸爸没有动。我走到桌前,对那把手枪凝视了几秒钟,手枪!不祥之物!我无法想像把子弹射入人体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无论如何,我还没有要置雪姨于死地的念头。略一迟疑,我偷偷的取了那把枪,退出了爸爸的房间,爸爸仍然靠著,呼吸沉缓而均匀。拿著枪,我走进了如萍的房里。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发愣。她的短发零乱的披挂在脸上,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瞪著我。一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接著,我发现手里那把碍事的枪,我把枪递给她说:“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在爸爸手里容易出危险。”如萍接过了枪,默默的点了点头。“雪姨四天没有吃东西吗?”我问。“头两天夜里,我从窗口送过东西去,后来爸爸知道了,大发脾气,就……就没有再送了。”如萍嗫嚅著说。“尔豪到哪里去了?”如萍颤栗了一下,缩了缩脖子。“他走了。爸爸把他赶走了。”她犹有余悸似的说:“那天,爸爸要掐死妈妈,尔豪去救,尔豪的力气大,他扳开了爸爸的手,而且……而且还推了爸爸一把,爸爸拿出枪来,要杀尔豪,真……真可怕!尔豪逃出大门,爸爸大叫著说,永远不许尔豪回来,尔豪也在门外喊,说这个家污秽,黑暗……像疯人院,他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来。然后,他就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