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萍,不要脾气太硬,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这个房子怎么好住人呢!太简陋了,太潮湿了,连太阳都照不进来……”“爸爸,”我冷冰冰的说:“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们在这房子已经住了十年了。”爸爸握住烟斗,凝视著我,正要说什么,妈妈拿著一碗汤走了进来,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汤差一点泼了出来。她似乎有些紧张,嗫嚅的说:“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刚来一会儿。”爸爸说,注视著妈妈。我望著妈妈花白的、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和那件宽宽大大的阴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妈妈同年龄的雪姨,那乌黑的波浪似的鬈发,那剪裁合身的鲜艳的衣服……她们真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我悄悄的审视爸爸,想看出他见了妈妈有什么感想,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妈妈不安的说:“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爸爸说。他们两人客气得像在演戏,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丝夫妻的味道来。妈妈端了汤到我面前,书桓帮忙扶我靠起来,喝完了汤。爸爸看著我躺回去,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钞票,递给妈妈说:“给依萍多补补。”妈妈犹豫了一下说:“上次的钱还没用完呢!”爸爸皱了皱眉,深深的看了妈妈一眼说:“那么就拿去随便做什么吧!”妈妈收了钱,爸爸走过来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对我说:“快点好起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给你一个意外!”我想起那件银色衣料,至今还收在我的抽屉里,没有送到裁缝店去。对爸爸的礼物实在不感兴趣。爸爸走了,留下一叠钞票,换得了他自己的平静。钱,他就会用钱,可是,我就恨他的钱,更恨他想用钱来买回我们母女!我要让他知道,许许多多事,不是钱能够达到目的的!爸爸走后,夜也深了,何书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里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说:“书桓,你回去吧!”“不!”他说:“我就靠在这里睡!”“这里怎么能睡呢?”我说。“一星期都是这样睡的,有什么不能睡?”“可是,”我怔了一下说:“现在我好了,你也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了!”“不!”他固执的时候就像条小牛。“我愿意睡在这里,我喜欢看著你睡!”我蹙起眉头,握住他的手说:“书桓,你看起来像个强盗了!”“怎么?”“你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把胡子刮刮干净,清清爽爽的来看我,你知道,我们家可没有胡子刀!”他望著我,挤挤眼睛说:“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我笑笑。他站起身来,屈服的说:“好吧,我走。”然后,他跪在我床前,他的头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视著我,低低的说:“不怪我了?依萍?”“不怪你。”我说:“只是还有一句话,你曾经责备我容易记恨,你好像并不亚于我。”“我们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说,“能做到无憎无怨的,是圣人!”这话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何书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里却换上了妈妈。她拿著针线,却一个劲儿的对窗外发呆。我摇摇她说:“妈妈,你也去睡吧!”我连喊两声,妈妈才“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你要什么?依萍?”“我说你也去睡吧,”我说,奇怪的望著妈妈。“妈,你在想什么?”“哦,没有什么,”妈妈站起身来说:“我在想,时间过得好快。”我目送妈妈的身子走出房间。时间过得好快?这是从何而来的感慨呢?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尤其在它践踏著妈妈的时候,看著妈妈伛偻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湿了。烟雨朦朦26/469正像爸爸说的,陆家的人不会被病折倒,我很快的就复元了。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我又恢复了原有的体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许多。我变得喜欢沉思,喜欢分析。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后,我把我所遭遇的,全归罪于“那边”。我发现我是更不能忘记“那边”的仇恨了。只要一闭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梦萍、尔豪、尔杰的脸就在我眼前旋转。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历历在目,旧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复仇的血液,我渴望有机会报复他们,渴望能像他们折辱我一样去折辱他们。可是,在这复仇的念头之下,另一种矛盾的情绪又紧抓住了我,这是我难以解释的,我觉得我又有一些喜欢爸爸了,或者是同情爸爸了。难道他用金钱在我身上堆积起来,竟真的会收到效果?我为自己“脆弱的感情”生气,为了坚强我自己,我不断的强迫我往坏的一面去想,爸爸的无情,爸爸的鞭子,爸爸对妈妈的戕害……这种种种种的思想,几乎使我的脑筋麻痹。书桓也比往日来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独自凝想,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猜测他是在想念如萍,而感到妒火中烧,我不能容忍他对我有丝毫的背叛,那怕仅仅是思想上的。一次病没有使我从仇恨中解脱出来,反而把我更深的陷进仇恨里去,我变得极端的敏感和患得患失了。我怕再失去书桓,由于有这种恐惧,“那边”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压力。书桓太善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负担,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时候,我都可以领略到他内心对如萍的负疚。一天,他对著窗口叹气:“如萍一定恨透了我!”他喃喃的说。我的心脏痉挛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妒嫉使我浑身紧张,我沉下脸来,冷冷的说:“想她?何不再到‘那边’去?”他看著我,然后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他的手臂缠在我的腰上,额头顶著我的额,盯住我的眼睛说:“你那么坏,那么残忍,那么狠心!可是,我却那么爱你!”然后,他吻住了我。我能体会到这份爱情的强烈和炙热,我能体会这爱情太尖锐,太紧张,太不稳定。这使我变得神经质,变得不安和烦躁。书桓不再提出国的事了,相反的,他开始进行一个报社的编译工作,他不断的说:“结婚吧,依萍,我们马上结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他怕什么?怕不立刻结婚就会失去我吗?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吗?怕对如萍的负疚压垮他吗?“那边”,“那边”,我什么时候可以从“那边”的阴影下解脱?什么时候可以把“那边”整个消灭?“依萍,明天起,我到某报社去做实习记者了。”一天,书桓跑来告诉我。“恭喜恭喜!”我说。“有了工作,我就决定不出国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处处倚赖父亲,我要先自立,然后我们结婚,怎样?”“好。”“依萍,婚后你愿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还是分开住?”“嗯?”我心里在想著别的事。“你愿意另租房子吗?”“嗯?”“依萍,你在想什么?”他走近我,注视我的眼睛。“想——”我顿住了。“噢,没有什么。书桓,当记者是不是有许多方便?”“你指哪一方面?”“我想查一辆汽车的主人是谁,我知道车子号码,你能不能根据这个查出那人的姓名和住址?”“你——”他狐疑的望著我:“要做什么?私家侦探吗?”“哦!”我笑了,转开头,不在乎的说:“是方瑜想知道。那车子里是个流氓,曾经用车子拦她,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真的吗?”书桓仔细的看著我:“好牵强的理由!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还是告诉我真话好些。”“你能不能查出来?”我有些生气了:“能查就帮我查一查,不能就算了!我自有我要查的理由,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说实话,我没办法查。”他摇摇头:“不过,我有个朋友,或者他可以查。”“那么,你帮我查一下。”“很重要吗?”书桓皱著眉问。“并不很重要,但是我希望能查出来。”“好,你把号码写给我!”我把那辆川端桥头所见到的小汽车的号码开了出来,交给书桓,他看了看说:“希望你不是在做坏事。”“你看我会吗?”我反问。“唔,”他笑笑:“靠不住。”三天后,书桓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魏光雄,中和乡竹林路×巷×号。”“好了,”书桓望著我说:“现在告诉我,你要找出这个人来干什么?”“不干什么。”我收起了纸条。“依萍,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么,我告诉你吧,这人是雪姨的姘夫!”“依萍!”书桓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有证据?”“我只是猜想。”我轻描淡写的说。“依萍,”书桓抓得更紧,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视我:“依萍,你饶了他们吧!”“哈!”我抽出手来,走开说:“我又没有怎么样,饶了他们?他们行得正又何必怕我,行得不正则没有我,他们也一样会遭到报应,与我何干?”“那么,依萍,你答应我不去管他们的事!”“你那样关心他们干什么?”我愤愤的问:“还在想念如萍是不是?”“依萍!”书桓默然的摇摇头。“好吧,我正要到那边去,陪我去去如何?”我试探的问。“不!”书桓立即说:“我不去!”“怕见如萍?”我问。“是的,怕见如萍。”他坦白的说:“无论如何,我对不起如萍,我不该追了她,又甩掉她!”妒火又在我胸中燃烧,我烦躁了起来。奇怪,我对书桓的独占欲竟强得超乎我自己的想像,就连这样一句话,我都觉得受不了!我无法忍受他为如萍不安,这使我觉得他对我不忠。最起码,如萍在他心中依然占有一个位置,否则,他就根本不会对她负疚。这种思想牢牢的控制著我,我甩甩头,向门口走去。“你到哪儿去?”“那边。”“依萍,”他追了上来:“你想把刚刚得到的情报抖出来吗?”“不,只是想看看爸爸!”我大声说,不耐的瞪了他一眼:“用不著你为他们担心,告诉你,书桓,我的力量还不足以粉碎他们!假如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尤其是你对如萍又不能忘情……”“依萍,”他打断了我,皱著眉说:“你怎么变得这样小心眼?学得如此刻薄!”“我刻薄?”我挑起了眉毛。“好了,好了,”他立即偃旗息鼓:“算我说错了,我道歉,别生气,小姐,最好我们别再吵架了。”我咽回了已经冒到嘴里的几句气话,别再吵架了。真的,我们吵的架已经够多了。我默默的走到玄关去穿鞋子,何书桓跟了过来,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我。我穿好鞋,看到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又对自己待他的态度感到抱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那样爱他,为什么又总要挖苦他,挑剔他?弄得两人都不愉快?于是,我把手按在他的手上,歉然的笑了笑:“书桓,我很快就会回来。”“你到底去做什么?你父亲又没有派人来叫你。”“病好了之后,还没见到过爸爸,而且,我也想出去走走了,关了这么久,多气闷!”他对我摇摇头:“依萍,我知道你不会想念你爸爸的,你对他没有这样深的感情!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心里一定有个坏念头。依萍,你第一次的报复举动差一点葬送了我们的爱情,请你听我一句,别再开始第二次的报复。”“你别说教,好不好?难道我不可以去看我父亲?”“当然,你可以。”他闷闷的说。我注视著他,对他微笑了。把头凑过去,我安慰的低声说:“再见!乖乖的,帮我在家里陪陪妈妈!”“我知道你去干什么,”他依旧闷闷的说:“你想去看看雪姨她们的脸色,你又在享受你的胜利。”“我的什么胜利?”“你又把我抢回来了!”“哼!”我冷笑了一声:“别把你自己估得太高,大家都要‘抢’你!我可没有抢你哦!”“好了,又损伤了你的骄傲了!”何书桓说,把我拉过去吻我,轻声说:“早些回来,我等你!”我走出家门。这正是下午,太阳很大。我叫了一辆三轮车,直驰到“那边”。是的,我又要开始一次报复了,我已经得到雪姨的秘密,还等什么呢?他们曾那样欺侮过我,折辱过我,压迫过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站在院子里,我嗅著那触鼻而来的玫瑰花香,复仇的血液又开始在我体内奔窜,使我有些兴奋和紧张起来。客厅中很安静,这正是午睡时间,大概其他的人都在睡午觉,客厅里只有尔豪一个人,(难得他居然会在家。)正在沙发椅中看报纸。看到了我,他的脸色变化得很快,马上显得阴沉暗郁,冷冷的望著我。我走进去,旁若无人的把手提包放在沙发椅子上。尔豪按捺不住了,他跳了起来,怫然的说:“依萍,是你?你居然没病死?”我一愣,立即笑了起来,想起那一晚,他曾怎样嘲谑我,使我感到一份报复性的愉快。怎么样?书桓到底回到了我的身边!他的愤怒让我觉得开心,我神采飞扬的挑挑眉毛说:烟雨朦朦27/46“我非常好,你们一定也过得很好很愉快吧?”“当然,”尔豪说:“我们这里没有人装病装死。”我有些生气了,但我仍然在微笑。“如萍在家吗?我特地来找她的,”我怡然自得的说:“我预备十月结婚,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请如萍作女嫔相最合适,如果她在家,我要和她商量商量!”我这一棍够厉害,尔豪顿时涨红了脸,他伸著脖子瞪著我,像只激怒的公鸡。好不容易,他才压制著怒气,吐出三个字来:“不要脸!”“不要脸?”我笑了,愤怒使我变得刻薄:“这屋子里倒是有个很要脸的女孩子,正躺在医院,为了打掉没有父亲的孩子!”尔豪的脸色由红转青,停了半天才点点头说:“依萍,你的嘴巴够厉害,我承认说不过你!但是,别欺人太甚!”说著,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走到客厅门口,又转回头来,慢慢的加上一句:“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知足一点吧!”我望著他隐进屋里,不由自主的愣了愣。但,接著我就摆脱了他所加予我的那份微微的不安,大声的叫:“爸爸!在家吗?我来了!”爸爸几乎立刻就出来了,夏天他总喜欢穿长衫,一件府绸长衫飘飘洒洒的,满头白发,再加上那支烟斗,他看来竟有几分文人的气质。在不发怒,而又不烦恼的时候,他的面色就慈祥而缓和。我找不到挨打那天所见到的残忍凶暴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个安详的老人。他望望我,满意的笑笑:“不错,复元得很快。”我坐在爸爸的对面,心中七上八下的转著念头。我要不要把雪姨的秘密告诉爸爸?我要不要再去搜集更多的证据?凝视著爸爸那皱纹满布的脸庞和泰然自若的神态,我又一次感到心情激荡。爸爸!他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仇人?报复他?打破他原有的安详岁月?在他慈祥的目光下,我竟微微的颤栗了。为什么他要对我好?但愿他仍然像鞭打我那夜一样,那么,我不会为了要报复他的念头而感到不安……“依萍,你爱音乐?”爸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潮。“唔。”我哼了一声。“音乐有什么好?”爸爸盯著我。哦,爸爸!他是在找话和我谈吗?他是想接近我吗?难道他真的像何书桓所分析的,在“讨好”于我?我要报复这样一个老人吗?我?“残忍、狠心、坏!”这是何书桓说的,我真是这样吗?为什么我学不会饶恕别人?我望著他,意志动摇而心念迷惘了。“你在想什么?”“哦,我……”我正要说话,雪姨从里面屋里出来了。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声音而跑出来的,从她蓬松不整的头发和揉绉的衣服上看,她的午睡是被我所打断了。她笔直的向我走了过来,我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她竖著眉,瞪大了眼睛,其势汹汹的站定在我前面,指著我:“好,依萍,我正想找你,你倒来了!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如萍什么地方惹了你?你要男朋友街上有的是,你不会去找,一定要抢如萍的未婚夫?好没见过世面!别人的男人,你就认定了!你没本事自己找男人,只能抢别人的是不是?”我愕然的望著雪姨,看样子,我今天是来找骂挨。雪姨的话仍然像连珠炮般射过来:“你有迷人的本领,你怎么不会自己找朋友呀?现在,你抢了如萍的男朋友,就跑到这里来神气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们如萍规规矩矩,没你那一套寻死寻活撒痴撒泼的玩意儿,我们正正经经……”“雪琴!”爸爸忍耐不住了:“你吵些什么?”雪姨不理爸爸,继续指著我说:“你真不要脸,你要拉男人,为什么不到街上去拉,拉到我们这儿来了……你根本就是个小娼妇……老婊子养出来的小婊子……”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讶更胜过愤怒,有生以来,我还没有听过这么粗野下流的话,虽然我知道雪姨的出身低贱,但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没教养的话来。我还来不及开口,爸爸就大吼了一声:“雪琴!你给我住口!”雪姨把脸转过去对著爸爸,她的目标一下子从我的身上移到爸爸身上了。她立即做出一股撒赖的样子来,用手叉著腰,又哭又喊的说:“我知道,你现在眼睛里只有依萍一个人,我们娘儿几个全是你的眼中钉,你不给我们钱用,不管我们吃的穿的,大把钞票往她们怀里塞……依萍是你的心肝,是你的宝贝,是你的亲生女儿!尔豪、尔杰、如萍、梦萍全是我偷了人养下来的……”我听著这些粗话,在受辱的感觉之外,又有几分啼笑皆非。偷了人养下来的?无论如何,总有一个是偷了人养下来的。爸爸站了起来,他显然被触怒了,豹子的本性又将发作,他凶狠的盯著雪姨,猛然在茶几上重重的拍了一下,桌上的一个茶杯跳了跳,滚在地下打碎了。爸爸吼著说:“雪琴!你找死是不是?”雪姨愣了一下,多年来畏惧爸爸的习惯使她住了口,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下去,她用手蒙住脸,开始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讨厌我们,干脆把我们赶出去,把她们娘儿俩接来住好了!这么多年,条茶水水,汤汤饭饭,那一样不是我侍候著,她们母女两个倒会躲在一边享福,拿著钱过清净日子,做太太小姐,只有我是丫头下女命……到头来还嫌著我们……”她越说越伤心,倒好像真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更加抽抽搭搭不止了:“这许多年来,饥寒冷暖,我哪一样不当心?哪一样不侍候得你妥妥贴贴?结果,还是住在外面的人比我强,如萍一样是你的女儿,病了你不疼,冷了你不管,连男朋友都让别人拉了去……你做爸爸的什么都不管……”“好了,好了,”爸爸忍耐的皱拢了眉说:“你说完了没有?”雪姨的诉说停止了,仍然一个劲哭,哭著哭著,大概又冒上气来了,她把捂著脸的小手帕一下子拿开,声音又大了起来:“人家尔豪给如萍介绍的男朋友,都要订婚了,这小娼妇跑了来,贪著人家是大人物的儿子,贪著人家有钱有势,硬插进来抢!抢不到就装神弄死,好不要脸的娼妇,下贱透了,拣著能吃的就拉……”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这种粗话气得我面红耳赤。怪不得以前大家同住的时候,每次她叉著腰骂妈妈,妈妈都闷不开腔。有次我问妈妈,为什么不骂回她,要忍著气让她骂。妈妈对我笑笑说:“假如和她对骂,那是自贬身分!”这时,我才能了解妈妈这句话,别说和她对骂是贬低了身分,现在我听著这些下流话都感到降低了身分,不禁大大懊恼为什么要跑来受这一场气。望著蛮不讲理的雪姨,我竭力按捺著揭穿她一切丑行的冲动,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雪姨却忽然一下子冲到我面前,扯住了我的衣服,披头散发的哭著喊:“你别跑!我们今天把帐算算清楚!”看到她这副撒泼的样子,我还真给她吓了一大跳。这时,尔豪、尔杰,和如萍都已闻声而至。下女阿兰也在门边探头探脑,雪姨仍然拉著我的衣服不放,嘴里满口粗话说个不停,我摆脱不开她,又气又急,只得喊:“爸爸!”爸爸走了过来,把他的大手放在雪姨拉住我的那只手上,用他特有的权威性的声音说:“雪琴,你放手!”雪姨不由自主的放开了手,接著就大哭了起来,叫著说:“好啊!你们父女两个现在是一条心,合起来欺侮我们,我们这里还怎么住得下去?尔豪、尔杰、如萍,你们还不走?这里哪有你们的份儿,人家是亲骨肉,我们是没有人要的……哦,哦,哦!”如萍怯兮兮的走上来了,苍白的脸浮肿虚弱,眼睛黯淡无神。她偷偷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一愣,她的眼光是那样哀苦无告。然后她拉著雪姨说:“妈妈,算了嘛,给别人听了不好……”“好呀!”雪姨的怒气又转了方向,回手就给了如萍一耳光,跳著脚大骂:“你这个没一点用的死丫头,连个男人都抓不住,都快吃到口了又给别人抢了去……”尔豪到底是个大学生,听到雪姨说得太不像话了,终于忍不住也走了上来,拉住雪姨的胳膊说:“妈,回房去休息一下吧,这样吵又有什么用呢?”“你们都给我滚!”雪姨像发了疯一样,叫著说:“我今天跟这个小娼妇拚定了!”说著,她竟然对著我一头撞了过来。我可从没有应付泼妇的经验,她逼得我简直忍无可忍了,我一把抓住了她,但她仍把我胸口撞得发痛。我气极了,气得头发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著说:“你别逼我!你再撒赖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何苦一定要逼得我把你的底牌全抖出来!”“我有什么底牌,你抖好了!你抖好了!”雪姨一面叫著,一面又要对我撞。我急了,大声的喊了出来:“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把爸爸的钱弄到哪里去了,我还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魏光雄……”雪姨像触电一样,突然松了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面退,一面退,一面张大了眼睛,愕然而又恐怖的望著我,那神情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猛兽,突然发现它咆哮的对象竟比自己强大好几倍,在恐怖之余,还有更多的张皇失措。她的态度引起了爸爸的疑心,他警觉的问:“依萍,你知道些什么事?”雪姨一震,顿时尖叫了起来:“她撒谎!她造谣!她胡说八道!她根本就是瞎说,我今天非和她拚命不可……”看样子她又要对我冲了,事情已经弄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横,报仇就报到底吧!我一面举起手来准备招架她,一面竭尽所知的嚷了出来:“爸爸!你不要再信任她!她把你的钱都养了别人,一个叫魏光雄的男人,尔杰根本不是你的儿子……”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雪姨就扑到了我的身上,她的手指对准我的眼睛抓了过来,我大吃一惊,偏开了头,同时,爸爸的手又落在雪姨的肩上,就那样一拉一扯,雪姨身不由主的松开了我,被爸爸捏得大叫,我就势向门口躲去,雪姨哭喊著说:“她是造谣的呀!我偷人是她看到的吗?证据在哪里?老天在上,我雪琴要是有一分一厘的差错,就天打雷劈!要那个不要脸的拿出证据来!”烟雨朦朦28/46“证据?”我说:“看看尔杰吧!他那副长相就是证据!你不满足的话,我还有更多的资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