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又多遥远,多可爱,又多可恨的名字!书桓,何书桓!这天晚上,我打开一个新的日记本,(旧的已经被我焚毁了。)我坚定了自己,在上面写下我的决心:“以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不能再过著凭吊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陆依萍,向来自认为坚强,没有力量能折服我!所以,我不能再为过去流泪和伤感了!依萍,坚强起来,你是个强者!不是弱者!“从今起,让何书桓在你的心底死去吧!让那些往事跟著他一同逝去!事如春梦,一去无痕,你那么坚定,也该拿得起,放得下!“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就当作根本没有获得一样,在认识何书桓之前,你不是照样过日子吗?何书桓,他有什么力量使你这样如醉如痴呢?他……”我写不下去了,我拿著笔的手在颤抖,我自己写下的字迹全在我的眼前跳动,我凝视著面前的本子,感到眼睛模糊,头脑昏沉,笔从我手上掉下去,我的头仆在桌上,我心中在狂喊著:“何书桓!何书桓!何书桓!”烟雨朦朦23/468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天在下著雨。我披著雨衣,沿著新生南路,缓缓的向“那边”走去。我的步伐滞重,心里充满迷茫和落寞的情绪。街灯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雨点不大不小的落著,是夏天常有的那种雨,飘一阵,又停一阵,大一阵,又小一阵。我让雨衣的帽子垂在脑后,也没有扣起雨衣前面的扣子,一切我都不在意,淋湿就让它淋吧,淋著雨,反而有种清凉的感觉,可以使我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一下。到了“那边”,我沿著花园中的水泥路向客厅走,透过客厅的玻璃门,我可以看出里面的人影幢幢,很难得,客厅中彷佛灯光很亮,好久以来,这客厅都只亮一盏小壁灯了。或者,是梦萍出了院?我知道不会的,因为上星期天爸爸才告诉我,梦萍情况很坏,可能要开一次刀。那么,是什么事值得他们大亮起灯呢?我不经意的向前走著,一面嗅著园里的玫瑰花香……忽然,我站定了,这情形多像我第一次见何书桓的时候?人影、灯光、笑语喧哗……所不同的,那是冬天,这是夏天。那时我还没有去敲爱情的门,现在我却从爱情的门里退了出来。日夜迁逝,人生变幻,短短的半年,一切都不同了!推开玻璃门的时候,我脑中仍然是迷迷糊糊的,我还没有从我自己的冥想中解脱出来。可是,当我一脚跨进了门,我就感到像有一个人对我迎头来了一下狠击,顿时使我头昏目眩,迫不得已,我抓住了沙发的靠背,以免倒下去。等这一阵旋乾转坤般的大震动过去之后,我摇了摇头,使自己镇定一些,再努力去看我所看到景象,到底是真的还是出于我的幻觉。不错!这一切都是真的。何书桓正和如萍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手握著手,他们在微笑。如萍的笑是幸福的,柔和如梦的,是那种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沉浸于爱情中的女孩脸上找得到的笑。她脸上还不止笑,还焕发著一种光采,使她原来很平凡的脸显得很美丽。至于何书桓,当我勉强压制著自己,眯著眼睛去看他的时候,他也正望著我,在初见面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的笑容消失了。可是,很快的,那笑容又回复到他的嘴边。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来精神愉快。望著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著如萍的那只手对我摇了摇,招呼著说:“嗨!依萍,你好?好久没见了!”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悠然自在,他笑得那么宁静,那么安闲。我觉得我的五脏全被撕裂了,我的膝盖在打颤,使我不得不在沙发椅里坐下去。于是,我发现房间里还有好些人,雪姨、尔杰和尔豪。只缺了爸爸和梦萍。这时,他们全都注视著我。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受了打击,尤其不能让雪姨和书桓看出来。于是,我竭力想装得满不在乎,竭力想在脸上也挤出一个微笑来,可是,我失败了。我四肢发冷,喉咙发干,胸口像火烧一样。我听到自己干而涩的声音,正吃力的在对书桓说:“是——的,好久——没见了!”“依萍,”尔豪说,嘲谑的望著我:“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书桓要和如萍订婚了。你看他们是多好的一对,简直是老天安排好的!”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靠进沙发里,我对何书桓和如萍看过去,如萍正含羞而带著点怯意的望著我。当我看她的时候,她立即对我抱歉的笑笑。何书桓仍然握著她的手,也仍然带著那个满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触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的对我说:“刚刚尔豪告诉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们吗?”我努力想说话,但我的舌头僵住了,我深深的望著何书桓,记起他说过的几句话:“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著瞧吧!”是的,这就是他的报复!够狠!够毒!够辣!我深深吸了口气,想说话,想很洒脱的讲几句,表示你何书桓我根本就没放在心里,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但,我洒脱不起来,几度努力,我都没有办法开口。雪姨叫了我一声,她脸上布满了胜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来,她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笑著,故示关心的说:“依萍,你没有不舒服吧!你的脸色不大好!”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费了半天劲,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冷冷的说:“谢谢你,我舒服得很!”“那就好了!”雪姨说,对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怀好意。“你知道,有一阵我们以为书桓会和你……哈哈,可见得姻缘前定,人力是没有办法的!”我咬紧牙,一语不发。好了,现在是他们对我全力反击的时候。我环视这屋子里每一个人,他们全是我的敌人,现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围,而我是孤立无援的!在这一次作战上,他们已大获全胜,我是一败涂地!尔豪继续对我嘲谑的笑著说:“依萍,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呢!如萍大约十月里结婚,我们考虑了好久,认为还是请你当女嫔相最合适,怎么样?没问题吧!”“好!”我干脆的说,站了起来,我的血管已在体内偾张,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间屋子。我说:“我很愿意作你们的女嫔相,预祝你们白头偕老!”我望著雪姨说:“爸爸呢?”“出去了!”“告诉他我来过了!”说完,我匆匆的走出客厅,几乎是跄踉的向大门外冲。在花园里,如萍追了上来,叫著说:“依萍,等一下。”我站住了,如萍追过来,站在雨地里,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爱他的!”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那股压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开她的手说:“别胡说八道,我一点都不在乎!”可是,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纯属于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声音,急急的说:“依萍,我知道你很难过,我自己也尝过这滋味的,我实在不该抢你的男朋友,可是他对我好……我没办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现在你也不怪我,好吗?我们还是好姐妹,是不是?”我心中冒火,头昏脑胀,望著她那张怯兮兮的脸,我爆炸的大喊了起来:“告诉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这个大笨蛋!”喊完,我无法控制了,我掉转头,冲到大门外面。在门外,我靠在围墙上,剧烈的呼吸著,让突然袭击著我的一阵头晕度过去。于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门外发誓要报仇。仰起脸来,我让雨点打在我脸上,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我,走了半天的迂回路,现在好像又绕回到起点来了。何书桓……我在围墙上摇著我的头,无声的说:“何书桓!我恨你!”沿著新生南路,我跄踉著向前走。雨大了,风急了,我依然没有竖起雨衣的帽子,风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衬衫和裙子都湿了,水从头发上滴了下来,管他呢!我什么都顾不得!头痛在增剧,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我想找一个地方,狂歌狂叫狂哭,哭这个疯狂世界,叫这个无情天地!到了和平东路,我应该转弯,但我忘记了,我一直走了过去。心里充满了伤心、绝望、愤怒和耻辱。何书桓,这个我爱得发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够了,他一定得意极了,他该在大笑了!哦,这世界多奇怪,人类多奇怪,爱和恨的分野多奇怪!新生南路走到底是罗斯福路,我顺著路向左转走到公馆的公路局汽车站,刚好一辆汽车停了下来,雨很大,车子里很空,我茫然的上了车,完全是没有意识的。车子开了,我望著车窗上向下滑的雨水,心里更加迷糊了,头痛得十分剧烈。闭上了眼睛,我任那颠簸的车子把我带到未可知的地方去。车子停了又开,开了又停。终于,它停下来不再走了,车掌小姐摇著我的肩膀说:“喂,小姐,到底了!”到了?到哪里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终站我就必须下车。我下了车,迷迷茫茫的打量著四周,直到公路局的停车牌上的三个字映进我的眼帘,我才知道这是新店站。我向前面走去,走出新店镇,走到碧潭的吊桥上。站在桥上,我迎风伫立,雨点打著我,夜色包围著我,在黑暗中伸展著的湖面是一片烟雨蒙蒙。走过了桥,我没意识的走下河堤,在水边的沙滩上慢慢的走著。四周静极了,只有雨点和风声,飒飒然,凄凄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阴森的。我的头痛更厉害了,雨水沿著我的头发滴进我的脖子里,我胸前敞开的雨衣毫无作用,雨水已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浑身都在发抖。但脑子里却如火一般的烧灼著。我走到一堆大石块旁边,听到水的哗哗声,这儿有一条人工的堤,水浅时可以露出水面。这时,水正经过这道防线,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著光亮。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静静的凝视著潭水。水面波光,在白天,我曾经和何书桓多次遨游过。而今,何书桓已经属于另一个女孩子了,一个我所恨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儿!我咬住嘴唇,闭上眼睛,何书桓,他报复得多彻底!何书桓!何书桓……妈妈去找过他,我写信求过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样的一颗铁石之心!但是,我爱他!就在我独坐在这黑夜的潭边,忍受著他给我的痛苦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愤怒所割裂的爱。可是,这份爱越狂热,我的恨也越狂热!何书桓,这名字是一把刀,深深的插在我的心脏里,那黑色的潭水,全像从我心脏中流出的血。我无法再思想了,头痛使我不能睁开眼睛。我努力维持神志清醒。我听到有脚步踩在沙地上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我眯著眼睛看过去,我看到一个男人的黑影向我走来,穿著雨衣,戴著雨帽,高高的个子……我没有恐惧,也没有紧张,只无意识的凝视著他,他在距离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后,找了一块石头,他也坐了下去。我想笑,原来天下还不止我一个傻瓜呢!难道他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我遥望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愿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经过了今晚的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是,他一动也不动的坐著,和我一样凝视著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呢!我转回头,把手压在额上,如果能够停止这份头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动,我觉得整个潭面都直立了起来,然后向我身上倾倒。我皱起眉头,直视著这乱摇乱晃的潭水,莫名其妙的想起何书桓唱的那首歌:“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烟雨朦朦24/46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两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我不但想著,而且我唱了。“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现在不就是春去无踪的时候了吗?以后,我的生活里将再也没有春天了。“良辰美景,密意幽情。”如今,还有一丁点儿痕迹吗?我低唱著,反复的唱。我的声音断续飘摇,然后,我哭了。我把头埋在手腕里,静静的哭。我是应该好好的哭一哭了。有脚步声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是那个男人!黑夜里看不出他的面貌,雨衣的领子竖得很高,长长的雨衣随便的披著,彷佛有些似曾相识。我努力想辨认他,想集中我自己紊乱复杂的思想,可是,我头痛得太厉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涣散了。“反正是个人,就是鬼也没关系。”我凄然的笑了,那男人俯头注视著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转摇晃,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钟,我就会倒下去。我觉得那男人弯下腰来,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十分温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个鬼魅,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像个幽灵。他拉住我,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他扶我站起来,我顺从的站起来了,于是,他牵著我向前面走,我也顺从的跟著他走,假如他是带我到地狱里去,我也会跟他去,我什么都不在乎!在上坡的时候,我颠踬了一下,差点跌倒下去,他揽住了我,我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的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著我的腰走上吊桥。桥上的风很大,迎著风,我打了个寒噤,有一些清醒了。我挣扎著站稳,离开那个男人,冲到铁索边,抓住了一根绳子,那男人立即赶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为我要跳河,于是我纵声笑了起来,我笑著说:“我不会跳水,陆家的人从不自杀!”笑著,我把头倚在铁索上,望著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试著带我继续走,我望著他,皱眉说:“你喜欢那两句诗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们去喝一杯好吗?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感到豪情满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著他跄跄踉踉的走下了吊桥。新店镇的灯光使我眼前金星乱迸,那男人拚命在对我说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乱转,我勉强自己去注视那男人,可是,我脑子中越来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乱,然后,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进了一辆出租汽车,我倒在车垫上,那男人脱下他的雨衣裹住我,并且用一块大手帕,徒劳的想弄干我的头发。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车子开行前的一刹那,我似乎看清了这男人的脸,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于是我挣扎著坐起来,挣扎著大声问:“你……你是谁?”那男人的一对乌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灯似的一明一灭……我的视力在涣散,终于,头里的一阵剧痛崩溃了我最后的意志,我倒进椅子里,闭上了眼睛。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静悄悄的。我环视著室内,书桌、椅子、床……不错,一点都不错,这是我自己的房间!我转动著眼珠,努力去思想发生过些什么,逐渐的,我想起了。“那边”的一幕,书桓和如萍订了婚,他们对我的冷嘲热讽,公路局车子,新店,吊桥,陌生的男人,小汽车……可是,我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家里呢?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谁把我送回来的?许许多多的疑问涌进了我的脑子。我试著抬起头来,一阵剧痛把我的头又拉回枕上。我仰望著天花板,开始仔细的寻思起来。纸门轻轻的拉开了,妈妈走了进来,她手中拿著一个托盘,里面放著一杯水和一杯牛乳,她把托盘放在我床边的茶几上,然后站在那儿,忧愁的望著我。我凝视她,她看起来更苍白,更衰老了。我轻轻说:“妈妈!”她的眼睛张大了,惊喜的看著我,然后,她的手指颤抖的抚摸我的面颊,嗫嚅而胆怯的说:“依萍,你你……你好了?”“我只是有点头痛,”我说:“妈妈,怎么回事?我病了吗?”“哦,依萍!”妈妈叫著说,在我床边坐了下来,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你把我吓死了,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说胡话,发高烧,哦,现在好了,谢谢老天!”她兴奋的去端那杯牛奶,又要笑又要哭的说:“你饿不饿?一个星期以来,你什么都没吃,就喝一点牛奶和水,把我和书桓都急死了!”“书桓?”我震动了一下,盯著妈妈说:“他来看过我?”“怎么?”妈妈呆了一呆。“那天晚上,就是书桓把你送回来的,他说你跑到碧潭边去淋雨,他把你弄了回来。那时候,你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哭又说又唱……书桓连夜去请医生,你烧得很高,医生诊断不出来,怕你受了脑震荡,不敢挪动你,又说是脑炎……这几天来,我们全吓坏了,你爸爸亲自来看过你一趟,送了好多钱来,书桓这几天几乎没离开我们家,他现在去帮我买菜了,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了……”妈妈毫无秩序的诉说著,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别人,就是何书桓!如果那时我神志稍微清楚一些,能辨出是他的话,我不会跟他走的!他为什么也到碧潭去?除非是跟踪著我去的,他为什么跟踪我?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么样子?想享受他所获得的胜利。回忆“那边”的一幕,我觉得血液又沸腾了起来,妈妈还在自顾自的诉说著:“……这几天,也真亏书桓,内内外外跑,请医生、买药、买东西、招呼你,夜里也不肯回去,一定要守著你,你烧得最高的那几天,书桓根本就不睡觉……”“妈妈!”我厉声说:“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我不要再见他!也不要再听他的名字!”“怎么!”妈妈愣住了,接著就急急的说:“依萍,你不知道书桓对你多好,你不知道!依萍,你别再固执了,他爱你!你不了解!把你弄回来那天晚上,医生走了之后,他伏在你的床边上哭,看到他那样坚强的一个孩子流泪,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书桓对你……”“我不要听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猫哭老鼠啦!”妈妈猛然住了嘴,我暴怒的说:“我不要见他!我也不要听他的名字!你懂不懂?”“好,好,好,”妈妈一叠连声的说,安抚的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你别发脾气,要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去弄,先把这杯牛奶喝掉,好不好?”妈妈扶住我,让我喝了牛奶。重新躺回枕头上,我的头又痛了起来,这时我才体会到我确实病得很重,我十分软弱和疲倦,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听到有人敲门,妈妈走去开了门,在院子里,我听到何书桓的声音在问:“怎么样?”“她醒了,”是妈妈的声音,“她完全清醒了!”“是吗?”何书桓在问,接著,我听到他迅速的跑上了榻榻米,然后,妈妈紧张的叫住了他:“书桓!不要去!”“怎么?”“她——”妈妈嗫嚅著,“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见她好,她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发脾气。”外间屋里沉静了一会儿,接著,纸门被推开了,何书桓没有理会妈妈的话,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头注视著我。我凝视他,他看起来倒像生了场大病,憔悴消瘦,满脸的胡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来,轻轻的说:“嗨!”我直望著他,冷冷的说:“你胜了!何书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现在,你来享受你的胜利,是吗?”“依萍!”他颤抖的叫,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来,毫不留情的说:“你走吧!何书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回到如萍身边去吧!”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的站起身来,他的眼圈发红,但他沉默而倔强的转过了身子,向门口走。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如刀绞,眼泪涌进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紧闭著嘴,不愿把他叫回来。在门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转回身子,一直冲到我的床边,他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抱住了我的头,颤声喊:“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依萍,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眼泪从我眼眶里滚落下来,他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我不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尝试对我微笑,低声说:“原谅我,依萍!”我的头又痛了,我皱著眉说:“你看了我的信,都不愿来看我,多骄傲!”“你的信?”他诧异的说:“什么信?”“我不相信你没收到那封信。”我冷淡的说。“我发誓——”忽然他顿住了,恍然的说:“可能你有封信给我,事实上,从和你闹翻之后,我没看过任何一封信,所有的来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该死!”我闭上眼睛,“那边”那一幕如在目前,我叹口气说:“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他没有动,用手抚弄著我的头发,他说:“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原谅我?”“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我念著他自己的句子说。“依萍!”他叫,把他的头埋在我的棉被里,他的声音从棉被中压抑的飘了出来:“我以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这个,所以我会那样做……可是,那天,当你从‘那边’的客厅里冲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错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详情吗?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摇摇晃晃的走,我不敢叫你,只远远的跟著,你上了公路局汽车,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在后面追……你到了水边,我远远的等你,我以为你知道是我,等我发现你神志不清时,你不知道我多惊恐,我叫你,摇你,你只对我笑……”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眼泪纵横,望著我,他继续说:“我牵著你走,你像个孩子般依顺,我从没看过你那么柔顺,你向我背诗,又说又唱,等我把你塞进一辆出租汽车,你晕了过去,又湿、又冷,又发著高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责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杀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拚命叫我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深深的看著我:“依萍,我们彼此相爱,让一切的误会都过去,我们从头开始!依萍,我爱你!”他摇摇头,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脸埋在我胸口:“我爱你,依萍,我爱你!”烟雨朦朦25/46我没有说话,只把手指插进他的浓发里,紧紧地揽住他的头。就这样,我们静静的依偎著。我听到妈妈的脚步从门外走开,她一定都听见了。我叹息了一声,十分疲倦,却也十分平静,我失去的,又回来了,我应该珍惜这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我知道,何书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当他抬起了头来,我们彼此注视,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们又从敌人变成了爱人。我用手抚摸他的下巴,悄悄的,轻声的说:“你瘦了!”他把我的手拿下来,很快的转开了他的头,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勉强的笑著说:“你是真瘦了!不过,我要很快的让你恢复!你饿吗?你一星期以来,几乎什么都不吃!”这话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头发,它们正零乱的纠缠著,大概一星期来,我也没梳过头。我推推何书桓,要他把书桌上的一面镜子递给我,他对我摇摇头,握住我的手说:“不要看!等过两天!”“我现在很难看了,是吗?”我问。“你永远是美的!”他叫著说,眼睛里闪著泪光,为了掩饰他自己,他把头仆在我的手上。立即,我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啜泣声,他喑哑的叫著说:“依萍,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没多久,我睡著了。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室内一灯荧荧,妈妈坐在灯下给我做一件新衬衫,何书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说,我一动,他们都抬起头来,何书桓高兴的说:“你这一觉睡得很平静,没有做恶梦!”“是吗?”我说。睡醒的我觉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我知道你一定会要吃的!”妈妈说,“我给你到厨房去热一热,煨了一锅牛肉汤,你最爱吃的!”妈妈到厨房去了,何书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著如萍的手,不禁叹了一口气。“怎么了?”何书桓问。“你不是预备十月里和如萍结婚吗?”“别提了!”他把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十月里我和你结婚!我也不出国了,我们不要分开!”“我们陆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选择。你爱要那一个就要那一个。”他捏紧了我的手说:“你还在生我的气,依萍。”“本来么,我们陆家的女孩子也真不争气!怎么都爱上了你!”“别提了好不好!”他说:“就算都是我的错,你慢慢的原谅我!”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同时有人敲门,何书桓跑去开了门,然后,有人走上榻榻米,何书桓在外面嚷著说:“依萍,你爸爸来看你了!”几乎是同时,爸爸的身子已走了进来,他萧萧白发的头威严的竖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却有些伛偻了,拿著一根拐杖走了进来,大声说:“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好的,陆家的人从不会被病折倒!”我对爸爸笑笑。爸爸审视著我,点点头说:“唔,气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妈呢?”“在厨房里。”“给你弄吃的吗?是该吃点好的,补一补,别省钱,钱我这儿有。”何书桓推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来,爸爸坐了下来。回头看看何书桓,忽然厉声说:“书桓!过来!”何书桓走到床边,爸爸严厉的看著他,说:“我告诉你,书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儿开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头都拆散!”何书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头。爸爸再掉转头来看我,又摸摸我的额,试了试热度,显得十分满意。我虽然不爱爸爸(而且还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亲自跑来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动。我笑笑说:“雪姨好吗?梦萍出院没有?”爸爸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他的烟斗,燃著了,吸了一大口才说:“梦萍开了一次刀,大概还得在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这丫头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烟,眉毛纠缠了起来,低沉的说:“近来,家里被你们这些娃娃们弄得一塌糊涂!你生病,梦萍进医院,如萍——”爸爸深深的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书桓一眼,何书桓有些局促,却有更多的关心和不安,他对如萍,显然有一份歉疚。我对他这种不自主的关心和不安,竟产生一种强烈的妒嫉。爸爸又继续说:“如萍这两天也不对头,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哎,真是!现在,你们赶快给我都好起来!我这几根老骨头还健健康康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倒一个个生病,真笑话!”“雪姨怎样?”我问。爸爸对我眯起眼睛来,敲了敲我的手背说:“你雪姨快被你气死了,还问什么呢!”“哼!”我冷哼了声,望著天花板不说话,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气死的该是爸爸了。爸爸站起身来,对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对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边来说:“依萍,我想把你们母女接回去住!”“别费事!”我冷漠的说:“妈妈不会愿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难收,既然今天想把我们接回去,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爸爸喷了一大口烟,有些生气的说:“接你们回去是对你们好……”“算了,爸爸,我和妈都不领情!”爸爸冒火的俯下头来盯住我,看样子是要大发脾气,但他忍住了,只气呼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