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翡翠巢的时候,老刘和石磊也已经都回来了,他们同样一无所获。石磊伏在酒柜边的长桌上,用双手紧抱著头,绝望得像个刚听了死亡宣判的囚犯。石峰走过去,把那条水红色的围巾放到桌子上,石磊像触电般的跳了起来:月满西楼46/47“你找到了她?”“没有,只找到了围巾。”“在哪儿?”“松林里。”石磊向门口冲。喊著说:“我去找她。”石峰伸手拉住了他,说:“没有用,我都找过了。”石磊又颓然的伏回到桌子上,斟了一大杯酒,他一仰而尽,然后,他用手猛力的在桌上捶了一拳,叫著说:“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点办法都不想吗?大哥?她现在毫无生活能力,她会被汽车撞死!会冻死,会摔死,会在树林里被毒蛇咬死……什么可能都有!我们就这样不管吗?”“我去打电话问问医院看!”石峰向楼上走,电话机在石峰的书房里。“我去打吧!”我说:“我要把高跟鞋换下来,你告诉我电话号码。”石峰告诉了我,我走上楼,到了石峰的书房里,拨了电话,正像我所预料的,他们也没有找到小凡,不过,医院里已经报了警,同时,医生和工友护士组织了一个小型搜索队,仍然继续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寻。我走到楼梯口,弯腰伏在楼梯的栏杆上,对楼下喊:“他们还没有找到她!”喊完,我走进我的卧房,开亮了电灯。坐在床沿上,脱下了高跟鞋,我走了过多的路,两只脚都酸痛无比。低下头,在床边找寻我的拖鞋,但是,有件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就在床前的地毯上,有个闪烁发光的物品,我俯身拾了起来,是那条缀著鸡心金牌的K金项炼!上面刻著:“给小凡——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这项炼始终收在抽屉里,我从没有动过它,它怎会跑到这床前的地毯上来的?我握著项炼,怔怔的出著神。然后,我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我顿时明白了,小凡!我们找遍了松林,却忽略了最该搜索的翡翠巢,我来不及回头,一只手不知道从哪儿伸了过来,一把攫走了我手里的项炼,我抬起头,一袭白色的长袍拦在我的面前,医院里的长袍子!我张开嘴,想喊,但是,她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她枯瘦的手指探索著我的脖子,大而狂乱的眼睛死死的瞪著我,嘴里喃喃的说:“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她的指甲陷进我的肉里,她的另一只手臂压在我的嘴上,我挣扎著,喊著,但她力大无穷,我们在床上纠缠滚动,她开始大嚷:“这儿是我住的,你不能来抢我的位置,他是我的!”我奋力的想挣脱她压在我嘴上的手,心底还能思索她的话,她这几句话何等清晰!我们的喧闹引起了楼下的人的注意,一阵脚步声奔上楼来,她的手指从我脖子上抓过去,一阵尖锐的痛楚,我大喊。然后,有人扑了过来,小凡被控制住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看到石磊正从小凡背后紧抱著小凡,而小凡拚命挣扎著,暴跳著,狂叫著。我被石峰揽进了怀里,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你没有怎样吧?美蘅?我应该早警告你她是有危险性的!”他用一条大手帕掩在我的脖子上,打了个冷战。“你在流血了,美蘅。”我顾不得疼痛,小凡还在大吼大叫著。“让我走!不要关我!不要关我!”石磊的手紧箍著她,她在他怀里像一条疯狂的豹子,由于挣扎不开,她低下头,一口咬在石磊的手上。石磊并没有放手,只是一叠连声的猛喊:“小凡!小凡!小凡!小凡!我是冬冬!小凡!你知道吗?你听我!小凡!小凡!小凡!”这是什么呼唤?该是可以唤醒人的灵魂的吧?小凡忽然安静了,她慢慢的抬起头来,像做梦一般侧耳倾听,然后,她的眼睛发著光,慢慢的转了身子,面对著石磊,她的眼底有了灵性,她的脸上有了感情和生命,这是奇迹般的一瞬!她伸出手,不信任似的抚摸著石磊的脸庞,一层梦似的喜悦罩在她瘦削的脸上,竟使她看起来发光般的美丽,她轻轻的蠕动著嘴唇,喃喃的说:“冬冬,是你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一朵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个满足而凄凉的笑。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微仰著头注视他。语音断续:“冬冬,我要——告诉你,我——从没有过别人,我——是你的,冬冬呵!”她的笑美得像梦,然后,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倒在石磊的手臂上。“小凡!”石磊狂喊了一声,把她抱了起来,但是,他再也喊不醒她了。仁慈的上帝,已经赋与了她奇妙的一瞬,而今,她安静的去了。那朵微笑还浮在她的唇上,她长长的睫毛那样静静的垂著,就好像她是睡著了。石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看著她,抱著她。我把脸侧过去,埋在石峰的肩上,低低的啜泣起来。“别难过,美蘅,”石峰的声音严肃而宁静。“她在他的怀里,她说过她要说的话,她可以瞑目了。”月满西楼47/47十五我们在一个初冬的黄昏埋葬了小凡。在山坡上,靠近小庙的地方,石峰买了一块坟地,这儿,她曾和小磊携手同游过,她可以听她听惯了的暮鼓晨钟之声。新坟在地上隆了起来,一□黄土,掩尽风流。我们伫立在恻恻寒风之中,看著那小小的坟墓完成。我紧倚著石峰,心里充塞著说不出来的情绪。小凡,这个我只见过两次的女孩子,却和我的生命有密切相关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她,我就不能认识石峰,那么,我整个后半生的历史就要重写了。)我说不出有多么喜爱她。而现在,她静静的躺在泥土下面,再也没有思想和感情了。石磊默默的站在那儿,静静的垂著头,整个埋葬过程中,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谁也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当埋葬终于结束之后,石峰说:“我们走吧!”石磊转过了身子,我们开始向归途中走去。冬日的风萧索而寒冷,卷起了满地落叶。我走到石磊身边,喊:“石磊!”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这对她是好的——”我笨拙的说。“别说什么,”他打断了我,低声的说:“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始终那么可爱,那么一片深情,我得到的实在太多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我满怀感动,我知道,我不必再说什么,我们也不必再为石磊担心了。沉沦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会振作起来,不再消沉,不再堕落,解铃还需系铃人,使他消沉的是小凡,解救了他的还是小凡。我们走向翡翠巢,暮色已经浓而重,散布在整个的山头和山谷中。天渐渐的黑了,冬天的白天特别短,只一会儿,月亮就从对面的山凹里冒了出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石磊低声的念:“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冬冬,”我打断他,轻声的念:“我活著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我与你同在!”“你念些什么?”石磊恍惚的问。“小凡日记中的句子!”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去。“是的,她与我同在!”他说,仰头向天,眼里有著泪,不是悲哀,而是喜悦。石峰走近了我,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肩。我们对视了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之中。回到翡翠巢,我和石峰又凭栏而立。月明如昼,风寒似水,石峰说:“看那月亮!”我看过去,一片云拉长了尾巴,垂在月亮的下方,像一条银色的梯子。好一个静谧的夜!——全文完——琼瑶写于一九六六年暮秋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