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我只是个理想家,而不是个实行家,我依然无法容纳她为妻的念头。人,往往就这样可笑。尽管我嘴中说得冠冕堂皇,却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观念之下,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怎能娶个无知的村姑?就这样,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给泼洒掉!“她倚在我胸前,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的话,许多超过她的智慧的话,许多空中楼阁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个傻瓜般伫立著,脑子里纷忙想著的,只是怎样向她开口解释,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释我要离开她的原因。她说得越热烈,我就越难开口,然后,一件突然的事变发生了。“就在她倚在我怀里述说的时候,房门忽然砰然而开,维娜跳了起来,同时三四个大汉从门外一拥而入。领头的一个有张长长的脸,上面画著斑驳的花纹,一进门就用山地话大声的吆喝咒骂。他们都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任何武器,我看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办,但我仍然企图能和平解决。可是,还没有等我开口,维娜就惊呼了一声,对著那花脸的男人扑过去,她抱住他的脚,急切的诉说著,嚷著。这显然更激发了那男人的火气,他摔开她,对我冲了过来,另外几个人也分几面对我夹攻,急迫中,我听到维娜哀号的狂叫了一声:“‘先生,跑呀!快跑呀。’“我没有跑,并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没有机会让我跑,我的下颚挨了一拳,接著,更多的拳头对我身上各处如雨点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膝头顶住我的胸口,打我的面颊,在撕裂似的痛楚中,我只听得到维娜发疯般的狂呼哀号,然后,我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地上,维娜蹲在我的身边,细心的用水在洗涤我的伤口,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痛,维娜按住我,把我的枕头垫在我的头下。她看起来居然十分平静,虽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脸上也有著青肿的痕迹,可是,她对我微笑,轻轻的抚摸我脸上的伤痕,好像一个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我沙哑的问:“‘那个画了脸的人是谁?’“‘我的父亲。’她低柔的说,接著,她揉著我的手臂,我相信那只手臂一定脱臼了。她在我的关节处按了按,放心的拍拍我,说:‘他们只轻轻的打打你,林校长一定去说过了,现在,他们不会再打你了,我们好了,没有人会管我们了。’“‘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问。“维娜的脸红了,她那带著青紫和污泥的脸使她像个小丑,她轻轻的说:“‘爸爸对我说,如果我喜欢你,就跟了你吧!他这样说,就是答应了。’“我悚然而惊,和这种野蛮人联婚!简直荒谬,太荒谬了,这种只会用拳头的野人的女儿,竟想做我的妻子!我试著坐起来,尖锐的痛楚和强烈的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维娜胸前的衣服,冷笑著说:“‘告诉你,维娜,我不会和你结婚,我是个文明人,你是个野人,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结合,你应该嫁一个你的同类,不是我!’“她睁大了那对无邪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望著我,显然她无法明了我话中的意思。我对她重说了一次,她仍然怔怔的望著我。然后,她抚摸我,哄孩子似的说:“‘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我泄了气,在她纯真的眼光下,我感到无法再说拒绝她的话。此后一星期,我就躺在小屋内养伤,她,维娜,像个忠实的小妻子,寸步不移的侍候在我床前,任何时候,我睁开眼睛,都可以接触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视。无时无刻,都可听到愉快的,磁性的歌声,唱著那支浣衣时唱过的山地小歌。“这一星期内,我也认真的思考过和她结合的事,但终于断定是不可能,我不会永远生活在山上,我还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可是,望著她欢快的在室内操作,听著她单纯悦耳的歌声,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当我身体康复后,我去找一次林校长,我把现实的问题分析给林校长听,林校长以了解的神态望著我。于是,我留了一笔钱在林校长那儿,请他在我离去之后转交给维娜。“第二天早上,当维娜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我收拾了我的东西,悄悄的走了。我没有留下纸条和任何说明,因为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绕道河边,对她的背影凝视了一会儿,阳光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反射,流水从她的腿中流过去,乌黑的发丝在微风里飘拂,她弯著腰,把衣服在水中漾著,又提起来——那是我的一件衬衫,她站直身子,嘴里唱著歌……”他的叙述停顿了,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遮了起来,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在烟雾里闪熠。大礼堂里正播放著一张圆舞曲,音乐如水般在黑夜中轻泻。他抛掉了手里的烟,站起身来,俯身注视著喷水池中的水,那些纷坠的小水珠把水面漾开了一个个小涟漪,几点寒星在水波中反射。“故事可以结束了,”他的声音幽冷深远,彷佛是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我下了山,找到一个收入很高的工作,投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重去做一个正常的人。一切好像已纳入正轨,山上的一段荒唐的日子似乎已成过去。可是,这故事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他站直身子,眼睛凝视著远方的一点。“数年后,我没有在繁华中找到我所寻求的真实,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徨无依,像个游魂般飘泊而无定所。我终日失魂落魄,午夜思维,我开始怀念起山间的岁月,怀念我那小小的,纯真的女孩,而这种怀念,竟一日比一日强烈。到最后,几乎一闭上眼睛,我就会幻觉自己正和维娜生活在蒲公英花丛中的小屋里,孩子们在谷中爬著玩,维娜握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赤著脚,唱著那支简单而悦耳的山地歌曲,对著我嫣然微笑。这种幻觉扰得我无法工作,无法成眠,于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我又回到了山上。”月满西楼29/47他再燃起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我回到山上,没有直接去我的小屋,我先去找了林校长,林校长惊愕的望著我,然后,他告诉了我那故事的结局。维娜在我走后,固执的死守著那间小屋,无论谁的劝告都不肯出来,她坚信我会回去,一年后,她绝了望,于是,她开始绝食,她的绝食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他们曾经设法救活她,但她只是摇头,临终时指著山谷的方向,因而,他们把她葬在那开满蒲公英和紫色花串的山谷里。“我曾回到我的小屋,做过最后一番巡视,自从维娜死后,这房子就没人再住过。灰尘满布和蛛网密结的房间里,有我的几本书,整齐的放在桌子上,我那件未带走的衬衫,静静的躺在床边,我又到了她的坟前去凭吊,坟上已遍布青草,无数紫色的花串,在初冬的暮色里,迎著风前后摆动。”他说完了。站在哪儿,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我被他这故事的气氛所紧压著,觉得无法透气。我们沉默的待在夜色里,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怎样?小妹,你听了一个故事,惨吗?美吗?维娜是个多美的灵魂,是吗?希望这个故事不会影响你快乐的心情。你看,有谁从大礼堂里出来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你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他们好像正在寻找你呢!好吧,我不打扰你们了,请原谅我先走一步。再见,小妹。”果然,外子正和他的朋友向水池边走了过来,我站起身,想叫他别忙著先走,可是,他已经大踏步的走远了。他向著龙柏夹道的小径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只一会儿,那孤独的影子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了。外子和朋友们走了过来,外子说:“哈,你在和谁说话?害我们找了你半天!”真难得,他竟发现了我的失踪。他的一个朋友说:“怎么,刚才在这儿的好像是诗人嘛!”“诗人?”另一个说:“他是个可怜人,心理不正常,听说他家里预备把他送疯人院。”疯人院?我浑身一震,外子说:“他和你谈些什么呀?想想看,你竟和一个疯人待在一起,多可怕!”“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我轻轻的说:“一个很动人的故事。”“什么故事?”“关于一个山地女孩子,他和一个山地女孩子的恋情,以及那个女孩子的死。”“死?”外子的朋友惊诧的说:“谁死了?”“那个女孩子。”我说。“哦,”那朋友哦了一声,接著就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这静夜中显得异样的可憎,我有些生气了。他终于止住笑说:“那女孩子并没有死。”“没有死?”轮到我来惊异了。“他告诉了你些什么?”那朋友说:“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娶了那女孩子?”“他说他回到山上去找她,但那女孩子已经死掉了。”“哼,”外子的朋友冷笑了一声,带著种了然一切的沾沾自喜的神情:“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上了山,那女孩子居然还在他的屋里等他,于是,他娶了她。可是,他犯了一件错,他把这女孩子带到山下来了,结果,这女孩子学会了打扮,学会了穿旗袍,学会了穿高跟鞋,也学会了看电影,坐汽车,抽烟,喝酒,以及交男朋友,……她再也不肯回山上去了。”“然后呢?”我问。“他失去了这个女孩子,她跟人跑了。他到处找寻她,最后,终于找到了。”“在那儿?”外子问。“宝斗里。”那朋友又纵声大笑了起来,拍著外子的肩膀说:“要去找她吗?十五块钱就可以和她睡一次。噢,在嫂夫人面前说这个话,太粗了,该打,该打!”“找到之后怎么样呢?”外子问。“怎么样?”那朋友耸耸肩:“诗人哀求那女孩跟他回到山上去,可是,那女孩子叫流氓把他给穷揍了一顿,叫他以后不许来找她,所以,”他又耸耸肩:“诗人就完了,疯了,这是他找寻真善美的结果。哈哈哈!”我跑开去,一阵反胃,想吐。外子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打了个哈欠说:“怎么?又害喜了?医生说怀孕三个月之后就不会呕吐了。”我没说什么,夜已经深了,我们和外子的朋友告了别,缓步走出校园。外子挽著我,哈欠连声,但却精神愉快,他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一面说:“唔,一个很好的晚上,不是吗?和老朋友聚聚,谈谈,真不错。老周告诉我,××公司的股票要涨,趁现在下跌的时候,应该捞一笔,明天要去看看行情……”我坐在车里,外子的声音从我耳边飘过。车子驶进了热闹的街道,霓虹灯满街耀眼的闪烁著,三轮车在汽车群中争路,一片喇叭和车铃声。面对著一明一灭的霓虹灯广告,想著刚刚“诗人”寂寞而孤独的影子,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喃喃的念。“你在说什么?”外子问我。“哦,没什么,”我说:“我累了。”我向他靠近,悄悄的拭了拭眼角。人,糊涂平庸的是有福了。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外子的肩膀上,什么都不想去思索,只一任车子在夜雾和霓虹灯交织的街头上向前滑去。月满西楼30/47月满西楼一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神灵把我安排进了这个奇异的故事?但是,一切开始了,发生了,我突然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而且,这所有的事都那么真实,并非一个虚幻的、玄妙的梦!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二那是我领到学士文凭后的第三个月。刚毕业的兴奋和雄心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三个月来,我寄出了一百多张履历表,翻烂了报上人事栏广告,发现一张大学毕业证书,甚至换不到一个糊口的工作!每天早上下楼来吃早餐的时候,就觉得叔叔婶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当然,我绝不能怪他们,叔叔只是个公务员,他并没有责任养活我,更没有义务送我上大学,但,他却又养活了我,又送我上了大学,他百分之百的对得起我泉下的父母了。而现在,我好不容易毕了业,总应该赚点钱给叔叔婶婶,支持堂弟堂妹们的学业,才算合理,如果继续在叔叔家吃闲饭,终日荡来荡去,无所事事,那就难怪叔叔婶婶脸色难看,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不是滋味。这天早饭桌上,婶婶有意无意似的说:“美蘅,可能是你的条件太高了,现在人浮于事,找工作越来越难,你也别希望待遇太高,只要能供膳宿,也就很不坏了。”言外之意,婶婶不欢迎我在她家继续住下去了,我不是傻瓜,当然听得出来,叔叔有些过意不去,推开饭碗,他粗声的说:“急什么?让美蘅慢慢去找,总找得著工作的!”好叔叔,好婶婶,我不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了,他们自己还有三个读中学的孩子呢!拿起报纸,不看国家大事社会新闻,直接翻到分类广告那一页,从人事栏里逐条看下去,差不多可应征的工作都在前一两天应征过了,只有一个启事,用两条宽宽的黑边框著,很触目的刊在那儿:“征求中文秘书一名,供膳宿,限女性,二十至二十五岁,未婚,高中毕业程度以上,擅抄写,字迹清秀,对文艺有爱好者。应征者请书自传一份,四英寸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需注明身高体重年龄,及希望待遇,寄北投××路××号翡翠巢石先生收。”一则很莫名其妙的启事,给我最直觉的印象,它不是在征求什么中文秘书,倒像是征求女朋友。四英寸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注明身高体重年龄!这也是一个有工作能力的人所必须要附带注明的吗?这是在求才还是求人呢?我抛下了报纸,不准备应征,事实上,即使我应征,被录取的希望也渺小又渺小,我已经有了不下一百次的应征经验了。吃完了早餐,我摆脱不开悒郁的心情,工作!工作!工作!我迫切的需要一个工作!重新抓回那张报纸,我再看了一遍那徵求启事,为什么不姑且一试呢?多一个机会总多一份希望呀!何况,这启事也有诱人的地方,供膳宿之外,翡翠巢三个字对我别具吸引力,该是个大花园吧!种满了藤葛巨木,奇花异卉的地方?里面有什么?一个巨人?不知道为什么,它使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题目叫“巨人的花园”,述说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里,住著个寂寞的巨人的故事,好吧!管他是求才还是求人,寄一份资料去试试!随便扯了一张纸,我写下了下面的应征函:“姓名:余美蘅年龄:二十二岁学历:×大国文系毕业身高体重:身高一五九公分,体重四十三公斤。(如果我能获得一个工作,该可以增加几公斤。)自传: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和这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两只手,两只脚,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也和那些人相同,我还有满脑子平凡的幻想和抱负。但,我正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像成千成万的大学毕业生一般,发现铺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不过,我有勇气去披荆斩棘,只要给我机会,我愿把平凡的幻想变为真实!你不会有兴趣研究我的资料,但我看出我有需要告白一切。我,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从此依靠叔父婶母生活,他们已完成了我的大学教育,而堂弟妹们年纪尚小,叔父的家境也极清苦。因此,你可看出一个工作对于我的重要性,不过,我并不想博取同情——世间多的是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相信自己并不笨。但愿你和我同样相信它。我不敢期望过高的待遇——我值多少钱,这该看我的工作情形来定,因此,我保留这一点,留给你去填。假若我有幸让你来评定的话。”我想,我当时写这份应征资料的时候,多少有些儿戏的态度,我并不相信会被录用,也不相信这是份适合我的工作,所以,这份资料寄出后,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事实上,报纸上那份征求启事一直刊登了一个星期,当它不再出现在报纸上之后,我就真的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那份应征资料和许许多多应征资料一样,有去而无回,大概都寄到月球上去了。我又继续了一个多月各处碰壁的生活,自尊和雄心都被现实磨损到可怜的程度,我不再有勇气去应什么征,也不愿意去见任何人,婶婶不说什么,但她开始帮我物色男朋友了,我看出铺在我面前的,连崎岖小径都不是,而是一片暗密无路的丛林。我几乎考虑结婚了,这是绝大多数女性的路——离开书房,走进厨房。——但是,要命的,我竟连一个可嫁的人都没有。就在这绝望的情况中,“翡翠巢”的回音来了,一盏亮在暗密的丛林里的明灯!那是张纸质极佳的白色信笺,上面简简单单的批著两行漂亮的钢笔字:“余小姐:请于十月一日晨九时,亲至北投翡翠巢一谈。即祝好石峰九月×日”信上并没有说一定用我,但已足以鼓起我的勇气了,我握著信笺,兴奋的计划著如何去见我的雇主,丝毫没有去想迎接著我的是怎样奇异的命运。月满西楼31/47三我在一个初秋的早晨,第一次到翡翠巢去。正像我所预料的,这儿已远离了市区。我走上一条很好的柏油路,这条路一直把我带上了山,虽然我对于即将面临的“口试”有些不安,但我依然被周围的景致所吸引。我惊奇的发现这条通往山上的柏油路的两边,一边竟然是一片绰约青翠的竹林,另一边是苍劲雄伟的松林,竹子的修长秀气,和松树的高大虹健成为鲜明的对比。竹林和松林间都很整洁,泥土地上有著落叶,但并不潮湿,松林里还耸立著许多高大的岩石,更增加了松林的气魄,柏油路很宽,汽车一定可以直接开上去,翡翠巢顾名思义,应该在一片绿色的山林之中。我的兴趣被松林和竹林所提高,情绪也被那山间清晨的空气所鼓舞,我感到身体里蠢动著的喜悦,每当我向前迈一步,我渴望得到这工作的欲望就更深一步。我就这样四面浏览著,缓慢的向前步行,平心而论,我正在胡思乱想,想许许多多的事,未来,以及当前的工作问题。因此,我完全没有听到有辆摩托车正用高速度从山下冲上山来,等我注意到的时候,那辆车已冲到我的身边,由于山路的环山而造,弯路极多,那驾驶者在转弯前并没有看到我,当他看到的时候一定已来不及煞车,而我又走在路当中。事情发生得很快,我跌倒,车子冲过去。我在路上滚了一滚,不觉得痛,只觉得满心惊惶和愤怒,勉强爬起来,我看看腿,右腿膝部擦破了皮,并不严重,裙子撕破了一些,有点狼狈,但是别无伤痕。我想,那车子并没有真正撞到我,只是扶手或是什么钩住了我的衣服,我站直身子,那车子已折回到我的身边,驾车的人仍然跨在车上,他有张强硬的、男性的脸,不太年轻,也不老,三十八、九岁的样子,满眉目的不耐。“我希望你没有受伤!”他大声说,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我希望你开慢一点!”我气愤的说,声调愤怒,他应该下车,表示点歉意什么的。“你没受伤是你的幸运,你挡了我的路!”他冷冷的说。“路又不是你造的!”他咧开嘴,微嘻了一下,我看到他嘴边的嘲笑味道。“不幸,正是我造的。”他不太清晰的说,然后提高了声音喊:“如果你没受伤,我走了。”发动了车子,他立即又向山上冲。我非常愤怒,怎么这样倒霉,会碰到这种冒失鬼!我在他身后大声说:“希望你撞到山上去!”他的车子走远了,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我在路边停了几分钟,整理我的衣服,平定我的情绪。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我没摔伤什么地方,也没扭伤筋骨,我又继续前进,很快的忘记了这件不快的事。何况,晨间的树木那么苍翠,鸟鸣又那样的喜悦。太阳升高了,初秋的台湾,太阳依旧有炙人的热力,我逐渐感到燥热和口渴,前面有一个交叉路口,路边有棵如伞覆盖的大树,我走过去,树下有一张石椅,上面刻著一行字:“翡翠巢敬赠”敬赠给谁?是了,给任何一个行人,让他在树荫下得到片刻的憩息。现在,它是被“敬赠”给我的,我自我解嘲的微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再一次整理我的衣服,擦拭手臂上和腿上的灰尘,坐在那儿,我有份下意识的满足,满足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朦胧的感觉到什么——彷佛,翡翠巢对我不是一个陌生的名称,它已和我有密切的关系。周围很安静,松林静静的躺著,竹林也静静的躺著,柏油路蜿蜒上山,另一条分岔的石子路通向密林深处,一块小小的木牌竖立在石子路边,上面画著箭头,写著“往翡翠巢”的字样,石子路也很宽,坐在这儿可以隐约的看到一带红墙和屋顶。我张望著,我的时间很宽裕,不必匆忙的赶路,大可以再为我将面临的口试打一番腹稿。我坐了大约有十五分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行人。阳光很好,天空澄碧,林间有小鸟清脆的鸣叫……什么都很好,很美,很安详。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第六感还是什么,使我猛然感到一阵寒颤,我清楚的觉得有人在我的附近,某一棵树后,或者某一块石头后面,有个人正窥探著我。似乎阳光变冷了,我脑后的发根突然直竖,一种我不了解的因素使我毛骨悚然。我跳了起来,完全出于直觉的回过头去,背后是一片松林,有三块并立的大岩石,像一个屏风般遮在前面,阳光明亮,松林中什么都没有。我不禁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走上了那条石子路,我向翡翠巢的方向走去,很快的,我走近了那个地方。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是山坡上辟出来很开阔的一块平地,有十几幢房子耸立在那儿,看样子翡翠巢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孤独。这儿显然是高级的住宅区,那些有钱有闲的人的别墅所在地。我走过去,很容易的找到了翡翠巢,它在路的尽头,占地广大,有白色的围墙,一株高大的凤凰木的枝干伸出了墙外,好几棵比墙高的大榕树,叶子被修剪成为弧形、圆圈、和鸟兽的形状。这儿是什么地方?巨人的花园?我伸手按了门铃,那门上“翡翠巢”的金属牌子对我发著光。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瘦削的男佣来给我开的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翡翠巢的司机,大家都叫他老刘。)大门内果然是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种满了玫瑰、石竹、菊花、和万年青。花园是经过设计的,有个假山石堆砌成的喷水池,山石缝中长满了各种花草,一棵仙人掌盛开著水红色的花。大约有二三十棵不同品种的玫瑰,红的、黄的、白的……迎著阳光绽放著鲜丽的颜色。不过,这儿并不是一片巨木浓荫,除了围墙边经过修剪的榕树和凤凰木,花园里最大的木本植物就是几棵大型的茶花和扶桑。因此,整个花园都显得明亮,整洁,而充满了生气。那幢建筑在花园中的西式二层洋房,也给人同样的感觉,房子外部贴的是绛红色的砖片,宽宽的走廊边竖著有简单花纹的水泥柱。从大门进来,一道磨石子路直通正房,和正房旁边的车房,车房门敞开著,里面有一辆深红色的小型篷车。我被带进客厅——一间明亮的大房间,三面落地长窗迎进了一屋子的阳光,圆弧形的藤椅,椭圆的柚木小桌,绿色的长沙发,简单的家具,显露著不简单的一些什么:漂亮,华贵,整洁,给人说不出的好感。墙上没有字画,只悬挂了一朵大大的、藤编的向日葵。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佣迎接著我,对我展露了她美好的牙齿,和这屋子、花园的一切相似,她整洁而清秀。“是余小姐吧?先生正在等您。”“是的,”我说,开始有点微微的紧张:“石先生在吗?”我多余的问了句。“楼上,他要在书房里见你,请上楼。”我上了楼,没有心情再打量房子的结构,我走进了一个大房间,很大很大,有沙发,有书架,有令人眩目的那么多的书,有一张大大的书桌……有个男人背对著我,正在那顶天立地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上找寻书籍。我身边的年轻女佣说了句:“石先生,余小姐来了!”“知道了!”那男人头也不回的说。我听到门在我背后阖拢,那女佣出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儿,心怀忐忑的看著我雇主的背影,我的心脏在迅速的跳动,不知道为什么而紧张,手心里微微出著汗。那男人慢慢的转过身子,面对著我。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身子挺直,希望有个地缝可以让我钻,希望我没有来这儿,希望退出这房间……但是,来不及了,那男人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不惊异,也不希奇,他的眼睛里有著嘲弄的笑意,和刚刚他在山路上撞我之后的表情相同。不慌不忙的,他说:“很失望吧?余小姐?我竟然没有撞到山上去!”“我——呃——”我狼狈的想招架:“假若——假若我刚刚知道是您的话……”“就不会诅咒我了?”他问,盯著我。“我想——”我心中涌起一阵反感,我有被捉弄及侮辱的感觉,即使我迫切的需要这个工作,我也不能因此就对人低声下气呵!“我想,我会保留一点,或者,我会在心里诅咒而不说出口来!”我直率的说,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这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砸了。他看了我一眼,那抹嘲笑的意味消失了,走到书桌后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来,他对我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坐下谈,好吗?余小姐?”他仍然有命令的口气,我必须记住他是我的雇主,我顺从的坐了下来。他又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严肃:过于严肃了一些,和刚刚那种嘲弄的神色十分不像出自一个人。我看得出来,他在研究我。“我伤到你了吗?”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愣了一下,仓卒的接口:“你指在山路上?还是说现在?”他又有了笑意,这次不是嘲弄,而是温和而感兴趣的。点了点头,他说:“看样子,两者都让你受了伤,嗯?不过,我希望都不太严重。”“确实,”我也微笑了:“都不严重。”“那么,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他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些纸张来,是我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