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掐死你?”“你太太!”我说:“如果不是嘉嘉赶来救了我,我现在大概已经死掉了!你们看我不顺眼,我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整个罗宅像个疯人院!说实话,我怕你们,罗教授,我怕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们家的鬼!好吧,我走!就是你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该走了!” 我一连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罗教授平静了,他放开了我,抱着手臂,站在我面前,深思的凝视着我。我揉着我的手腕,由于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几道红痕,我含着泪,低低的自言自语的,不经考虑的说: “一个是野蛮民族,一个是女疯子!” “唔,忆湄,”罗教授开了口,语气里的火药味却消除了:“不要胡言乱语!”我噘起嘴。“事实如此!”“好了,”罗教授带着股息事宁人的态度说:“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只是,以后你不许再到我书房里去乱翻,把你的心思用在书本上吧,大学考不上,如何对得起你母亲的一番苦心?现在,念书吧!”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我喊: “等一等!罗教授!”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耐烦的说: “你还有什么鬼事?忆湄。”“罗教授,”我坚定的,咬着牙说:“谢谢你这半年多来的收容和教育,这一次,我是决心要离开这儿了!你们使我有一种压迫感,我无法在这种气氛下生活!与其求人,不如求己!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们,但是我要走了。” 罗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烧起怒火,看来是凶恶的。“我这儿不是你的旅馆,忆湄。”他愤愤的说:“你高兴住进来就住进来,你高兴走就走!世界上那有这么方便的事?而且,你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在你念完大学之前,你休想离开我们罗家!”“大学可以不念,”我喃喃的说:“屈辱却不能再受!” “谁让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来,跳到我身边,在我警觉到危险之前,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着,我就被他像筛糠般乱摇一通。“告诉你,忆湄!你别不识好歹!对于你,我已经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才好了,你来了,惹雅筑发病,让皑皑伤心,又使皓皓不安,连徐中□在内,无一不受你影响,而我——”他猛的顿住,瞪视着我,压低了声音,在喉咙里自顾自的诅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的说:“算是命中注定的吧,你是罗家的克星!我什么都忍耐,你还要一来就要走!别糊涂!给我好好的待下去!” 他又走向门口,这次,我没有再叫住他了,因为我已经被他连嚷带闹带摇撼的,弄得头昏脑胀了。他走出了房门,又回过头来对我喊了一句:“忆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来,我就拆散你的骨头!” 房门“砰”然关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头,脑子里如同万马奔腾,几万只铁蹄在我脑中践踏奔跑着,眼前金星乱跳,胸中又闷又胀。整个下午的事件搅昏了我,坐在椅子里,我无法动弹,只感到头痛欲裂。 雨滴敲击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室内渐渐的昏暗了。炉火已熄灭,空气冰冻了起来,我坐着。在麻木的脑子里,不断的出现着两个问题,像幻灯字幕般一再映现: “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我还有个更困惑的问题: “他们是欢迎我?还是讨厌我?” 天黑了,彩屏来敲我的门: “吃饭了,小姐!”“我不想吃,”我说:“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继续坐着。然后,门开了,中□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电灯一下子大放光明,我眨着眼睛,不能适应突来的光线。中□审视着我: “怎么回事?”他问:“我一回家就听到彩屏说起,罗太太又发病了吗?”我点头。“你怎么了?”他皱拢眉头:“忆湄,你苍白得像个鬼!”走近我,他托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那么奇怪,忆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我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吗?我是的。谁带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儿?扑进了中□的怀里,我用手臂圈着他,这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知己!我轻声的喊: “噢!中□!噢!中□!噢!中□!” 于是我哭了起来。15 我不知道,谁会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觉?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说“失去自己”还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觉——不止于“失去自己”,而是骤然之间,发现将近十九年来你所认识的那个孟忆湄,几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变成了谜。我是个最不善于分析的人,而中□却是个最善于分析的人。当我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向他细细叙述,而他仔细思想之后,我发现自己陷进一团浓雾里了。 火,已经重新燃了起来,屋子里散放着懒洋洋的暖气。中□和我面对面的坐着,中间是炉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他那两道挺直的眉毛微锁着,思想的马又在他脑中疾驰了。许久,他沉思的说: “但愿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迷惑的说:“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名叫孟忆湄,今年将近十九岁。” 他摇头。“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是你,忆湄,你不是单单纯纯的孟忆湄。”他用手支着额,苦苦思索。“忆湄,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很模糊,”我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身体很坏,常年累月的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书,妈妈常说他是书呆子。” “你长得像你父亲吗?” 我指指墙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我看不像。”他摇摇头:“忆湄,我有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不过是假设而已,”他说,深深的望着我。“我说出来,你不要太吃惊。我的假设也并不见得对,但可以解释许多疑点。”“你说说看!”他握紧了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罗教授是你的父亲!” 我惊跳。叫着说:“胡说八道!”“别激动,”他说,“冷静的想想,你会发现我的假设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说过,你母亲个性很强,却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如果没有一份特殊的关系,她怎么能确定罗教授一定会收容你?这是第一点。罗太太对你,显然有些敌意,从许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来,而你又常引起她发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分,而她有种潜意识的嫉妒,不止对你,还有你母亲,这是第二点。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罗教授显然也欣赏你,以父子之情,他应该促成你和皓皓,但他没有缘由的阻扰和反对,为什么?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是第三点……”“别说了!”我打断他:“照你这样分析,我母亲是罗太太的好友,而与罗教授有了暖昧,生下了我,至于我那个父亲,只是名义上的,是吗?换言之,我是个私生子,罗教授对我没有负上责任……”“或者,是你母亲不愿让他负上责任!”中□插嘴说。 我沉默了,这倒很合乎妈妈的个性,带着一个私生的女儿悄然离去,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将结束,再把女儿还给那个父亲。我咬着嘴唇,连打了两个寒噤,只因为这“假设”的可能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的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性!站起身来,我在室内无意识的兜了一圈,然后停在中□面前,大声的说:“无稽之谈!我告诉你,完全是无稽之谈!你在编小说了!”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说: “有时,你很能面对现实,有时,你又喜欢逃避现实!” 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就加以逃避或拒绝。我勉强的说: “可是,中□,你并没有证据,这仅仅是你的猜测而已!” “不错,”中□说:“这只是猜测。不过,我想,给我一点时间,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证据……”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罗教授喜欢把所有的东西,往书房里那些大橱的抽屉里塞,那里面有没有可以证明你身世的东西?罗教授和罗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我是说如果你是罗教授的女儿的话——那么,今天罗太太的到书房去,是不是也想找出这些东西而加以毁灭,凑巧你也去了,她只好躲起来,同时窥探你的动机……”“中□,”我的不安加深了:“你的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再说下去,你会说罗太太是在装疯,而目的是想谋杀我了!” 中□紧紧的盯着我。“无此可能吗?”他问。 我悚然而惊。“中□,”我叫:“你别吓我!” 中□站起身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把我揽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贴在我的鬓边,温和而恳挚的说: “听我说,忆湄,我不想吓唬你。可是,我要你提高警觉,人生有许多事是我们根本想不到的。罗太太确实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在你来之前,她也常发病,所以她的神经病不会是伪装。可是,自从你来之后,她似乎越来越怪,今天居然会疯到要掐死你,使我大惑不解。不过,她既然神经不正常,你就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所以,忆湄,听我讲几句,尽量的避开罗太太,同时,晚上睡觉的时候,别忘了锁门。你是从不记得锁门睡觉的,记得那天你和罗太太谈菟丝花和劲草的深夜,我在门外偷听的事吗?老实说,那夜我就是听到罗太太的脚步声向你的房间走,我不放心,跟踪而去的。我一直有种恐惧……” 我寒颤了,说:“噢,中□,你别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中□放开我,坐回到椅子上,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我也坐回到他的对面,低头注视着炉火,一块新燃着的炭有了烟,我细心的用火钳拨了出来,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烟雾熏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凉飕飕的,像有个小虫子在爬,说不出来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下意识的在炭灰上划着字,一面低低的说: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这儿。我投奔到这儿来就是一个错误。”“是吗?”中□的语气有些特别。我抬起眼睛来,他正在注视着一张照片,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把照片放进他的口袋,他说:“你应该来,忆湄,否则,我如何能认识你?” “你——喜欢这张照片?”我问,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里升腾。“不错,”他笑了,捏捏我的下巴。“你在意了,是不是?因为我又收藏了一张皑皑的照片?别去管它,我只是喜欢这小娃娃的表情,皱皱的小鼻子像个猫头鹰。”他站起身,拍拍我的手背:“好了,忆湄,你也该睡了,记住要关好房门。” 他走向房门口,打开房门,跨了出去,又回头问了我一句:“忆湄,到今年七月,你就满十九岁了,是不是?” “是的,怎么?”“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他噘着嘴说。 “七月二十一日。”他笑了。“我会记得牢牢的,你比皑皑差不多大了一整岁。到时候,送你一打小白猫作生日礼,好吗?以填补失去的小波。” “小波的位置不是别的猫所能填补的,”我怅怅的说:“他们竟不能容忍一只残废的小猫!其实,小波根本毫无过失!”“皑皑的过失也不大,”中□笑着说:“如果你是她,说不定也会发脾气。皑皑的本性是很善良的,别把这点小事记在心上,那就不像你的个性了!” “你好像很偏袒她哦!”我用鼻音说。 “别那么酸溜溜的!”他的笑意更深了,再捏捏我的下巴,他的身子向走廊里隐去,同时,还抛下了几句话:“不过,嫉妒对你有益,最起码,你不再眼泪汪汪的伤心了。好,明天见!保险你明天起来的时候,今天所有的烦恼都已成过去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虽然明天一早就能见面,却仍然若有所失。关上房门,我默立了片刻,终于,郑重的锁上了房门。刚刚把门落了锁,我就听到楼下嘉嘉的歌声,不知从花园的那一个角落里飘了过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在这阴雨绵绵的冬季的深夜里,这歌声别有一种苍凉的韵味。忽然间我心底掠过一阵寒意。“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这是什么?谁也无法了解白居易作这阕词时的心情,更没有人明白他在隐示着什么?既非花,也非雾,能在夜半来,而天明去,这是什么呢?一个梦?一段感情?一个幽灵?一个鬼魂?……噢,我是越来越神经质了! 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气中醒来,双脚都已冻得麻木。分了一条棉被和毛毯给嘉嘉之后,我所盖的就未免太单薄了。起了床,头重鼻塞,脚还没落地,已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下了楼,罗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摆了出来。刚刚坐下,左一个喷嚏右一个喷嚏,眼泪跟鼻涕都来了。罗教授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盯着我。 “怎么了?”他简单的问。 “我想是感冒。”我说。 “为什么不小心些?没关窗子?” “不,是棉被不够!”“棉被?”他的浓眉纠缠了起来。“怎么会!我关照过,你床上的用具要和皑皑、皓皓一样!那么你为什么不早说?要等到生病了才开口?想冻死吗?” 我凝视他,这个毛发蓬蓬的人是谁?我的父亲吗?和皓皓皑皑一样!他想用同等的待遇来待我吗?低下头,我啜了一口稀饭,轻声的说:“棉被本来是够的,但是,昨天我分了一条棉被给嘉嘉。” “嘉嘉!”他看来十分惊愕:“怎么!” “我不想让她冻死,她睡觉的地方像个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风满屋子奔窜……”我停下来,鼻子里一阵发痒,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我张着嘴,眨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把这阵难过熬过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样生活的,她自己又什么都不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么度过去的!” 罗教授紧紧的盯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两簇奇异的火焰。 “于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给了她?自己冻得生病?” 我点点头。“不错,我把棉被给了她,但并没有料到会感冒。” 他继续盯着我。“你也这样爱管闲事!”他闷闷的说。 “噢,这不是闲事!”我说:“嘉嘉也是个有生命,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凡是生命,都该被重视……” “凡是生命,都该对他自己负责任!”罗教授冷冷的说。 “有些生命,是无法自己负责的,他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你也无法对他苛求。嘉嘉是这样,不止嘉嘉,罗伯母……”我顿住,一个喷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话。罗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 “是一株菟丝花,是吗?菟丝花是要靠别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吗?”“噢,”我懊恼的说:“她告诉你的吗?那——只是一个无心的譬喻。”“一个很恰当的譬喻。”他喃喃的说,又问:“谁给了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大概是与生俱来的!”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他自顾自的吃着他的早餐,我也埋头吃我的早餐,同时还要和我的眼泪鼻涕和喷嚏作战。一顿饭,我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我每打一次,罗教授都要抬起眼睛来看我一眼。就这样,我吃完了早餐,一抬头,我发现罗教授正靠在椅子里,静静的望着我。我心中一动,冲口而出的,我问:“罗教授,你知道一个地方,叫做湄潭的吗?” 罗教授像触电般一震,迅速的说:“你说什么?”“湄潭,”我重复了一次。“你知道这个地方吗?你去过吗?” “湄潭?”他口齿不清的问,那些乱七八糟的毛发全扎到一堆去了。“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个地名?嗯?” “妈妈的画上写着这个地名。”我说。 “是吗?”他的毛发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个小县份,在贵州省,风景很美丽。” “你在那儿住过吗?”“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说:“一段短时间。” “是不是——”我迟疑的问:“我母亲认识你们的时候,就在——湄潭吗?”“见鬼!”罗教授跳了起来,把报纸扔在桌上,没好气的说:“你在干什么?忆湄?你想知道些什么?还是在调查什么?嗯?别自作聪明!”他转身向餐厅门口走,又回过头来,气冲冲的说:“告诉你,忆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书本上去!别再管闲事!”罗教授走了,我仍然坐在椅子里,望着饭碗碟子发呆。罗教授是谁?我的父亲吗?看样子,中□的猜测是越来越合乎逻辑了。那么,换言之,妈妈在一种不名誉的情况下生了我,“孟”只是名义上的姓而已!多么可怕!不,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来推翻这可能性。妈妈是那么一个正直的女人,怎会和有妇之夫发生暖昧?不过,感情的事常常是无法解释的,我又有什么把握,肯定妈妈一定不会呢?摇摇头,我不愿再想了!皑皑说过: “你是谁?突然跑了来,把一个本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罗太太也说过:“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你知道——”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我的身世是一个谜!站在饭厅的中央,我愣愣的自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你吗?”餐厅门口有一个声音在答复我:“我想,应该是一种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合品!” 我抬起头来,皓皓站在餐厅门口,正咧着嘴对我笑。一经和我的视线接触,他立刻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愉快的说: “听说昨天你曾受过一场虚惊,是吗?” “虚惊!”我说:“岂止是虚惊!我差一点送了命!” “不过毕竟没有送命!”他笑嘻嘻的说,走到我的面前,审视着我:“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你变得如此苍白吗?” 我“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用手揉着我不通气的鼻子,说:“苍白的原因是失眠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的发生了兴趣:“是为了我吗?” “呸!”我说:“皓皓,你从没有正正经经说过一句话,永远只会贫嘴!”再打了个喷嚏,我说:“你昨天回来得很晚?” “你在关心我?”他反问。 “哼!”我哼了一声:“皓皓,你是个最难于谈话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来,仍然望着我笑。 “你应该恭喜我,”他慢吞吞的说:“我有了个新的女朋友,我想,我这次不会再三心二意了。”“真的?”我问。“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头向餐厅门口走,他一下子赶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脸逼近了我,眼睛闪烁的瞪着我,嘴角的肌肉收缩着。看样子,他是在莫名其妙的生气。 “你干什么?”我问。“忆湄,”他恨恨的说:“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特别好!你不算很美,更谈不上成熟及诱惑力,你又是这样一个执拗而固执成见的小东西!但是,你身上具有什么?真的,忆湄,你是谁?你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孩,而是个妖魔和仙女的混合品!罗家欠了你什么?你将注定了来扰乱这整个的家庭!” 我困惑的瞪视着他,他也瞪视着我。然后,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放开了我,转过头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 “我但愿有一个巨大的力量,能把我从你的身边拉开!” 我凝视他,蹙起了眉,于是,他一下子把我推开,推得又重又野蛮,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 “哈!你干嘛做出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你以为我罗皓皓会痴情如此?不过哄你玩玩而已,你可别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我罗皓皓谁都可以爱,你,算不了什么!”他对我挟挟眼睛:“所以,忆湄,你看,你大可不必为我难过。” 我静静的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我攀住他的肩膀,轻轻的吻了他的面颊。我的举动触怒了他,猛烈的推开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东西一样,忙不叠的用手擦拭着被我吻过的地方,嘴里低低的,叽哩咕噜的诅咒。这样子和神情都像极了罗教授。我轻声的说:“皓皓,如果我恐惧的事情是事实,那么,那个大力量终究会来的。”“你在说些什么鬼?”他问。 我摇摇头,不再回答。离开了他,我走出餐厅,回到了我的房间里。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鼻子塞得更加厉害,炉火烤得我头痛。忽然间,我强烈的思念起妈妈,思念和妈妈共有的那些岁月: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那份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宁静得不能再宁静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还倚偎在妈妈身边,事事让妈妈拿主意,连早上起床,穿那一件衣服,都要问一声妈妈。而现在,我竟处在这样复杂紊乱的的境况里!妈妈,妈妈,在她交代我来投奔罗教授的时候,她曾预料到我会遭遇这些事情么? 黄昏的时候,彩屏捧了一大叠毛毯和尼龙被走进我的房间,把东西堆在我的床上,她望着我说: “老爷要你晚上在家里不要出去,他请了医生来给你看病!”“哦,”我错愕的说:“一点小感冒而已,真犯不着请医生,中□已经买了特效药来了!我的身体又强,现在都不头痛了。” 彩屏把棉被帮我铺好,那是一床崭新的、鹅黄色的底色,桃红色的花朵的尼龙被,鲜艳而夺目。毛毯也是新的,浅绿的底,墨绿的格子。彩屏笑着说: “老爷自己上街去买来的。我在罗家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老爷买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叫我们去买的。”她看看东西上缀着的价格标签,又笑了。“老爷买东西一定不会讲价,起码贵了一百块!”她注视我,含着笑意的眼光里,似乎还带着抹奇怪和研究的神情。连她,也在诧异我的身分,和在罗家的奇异的地位吗?她也在怀疑我是谁吗?床铺好了,她又说:“小姐,你的棉被给了嘉嘉了吗?” “是的?”“老爷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来,把嘉嘉房间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说,望着我。“小姐,从你来,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实在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她。”她把换下的被单和枕套抱起来,向门口走,又站住说:“罗家的人都是好人,不过,他们都不大去注意别人的,每个人只管自己。” 这是下人嘴里批评的主人,但,确实有些对。目送彩屏走出房间,我呆呆的在床缘上坐下,用手抚摸着那柔软的尼龙被,嗅着那新东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儿心境恍惚。罗教授自己上街去买来的!难得他会记起帮我买棉被!贵了一百块?岂止一百块?但,最使我感动的,还不是他为我买棉被或请医生,而是他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却可证明他那粗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望着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苍苍茫茫的暮色,我奇怪着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奇怪罗家所有的人,是怎样的个性?奇怪他们是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是喜爱我,还是讨厌我?为什么他们好像都很喜欢我,而又总要令我难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特殊”的“身分”吗?我“有”一个特殊的身分?对着窗子,我喃喃的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16 接连而来的好几天,我变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无论早晨或黄昏,白天或黑夜,我都会突然间冲口而出的自问一句:“我是谁?”我想,我已经快要精神分裂了。自从那天在书房遇险之后,我十分恐惧罗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会有种痉挛的感觉,而立即急匆匆的避开,罗太太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觉得,她常在暗中窥探着我。那两道眼神狂乱而怪异。许多时候,我会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寻机会,再来勒死我。这种念头令我神经紧张而心情恶劣。 中□在这几天之内,显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而在家的时间,他也很少到我房间来,他总是藉故停留在罗教授的书房里,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资料,用来证实他的猜测。不过,从他沮丧而困恼的神色上看来,他是一无所获。罗教授似乎也变了,他那掩藏在须发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坦白自然。却经常以一种奇怪的,怀疑的神色,不信任的望着我,或是中□,或是皓皓和皑皑。甚至于,他也用同样的神色去看罗太太。我觉得他有种潜在的紧张,时时刻刻都在戒备着什么。皓皓呢?那天在餐厅中和我谈了几句简单的话之后,他似乎故态复萌,又变得早出晚归,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两分钟的在家时间,不是向中□挑衅,就是和罗教授“顶牛”,有一次,我还听到他在取笑皑皑,说她是个蜡像美人。皑皑,她也真像个蜡像美人,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瘦弱。由于瘦,鼻子就显得特别高,眼睛也显得特别大,有种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会使我不安。我觉得,她屡次屡次的故意盯着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来杀我。她的眼光也确实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伤害的难堪,罗宅对我而言,是愈来愈难处了!这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意料之外的,竟有着满窗耀眼的阳光。长久一段时间,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压厚积的云层。一旦看到阳光,那份喜悦和振奋真难以形容!何况我向来是个比较爱动的人,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里,几乎使我浑身的筋骨都发霉了。因此,当早上中□来给我上课的时候,我像个冬眠乍醒的小昆虫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兴奋的说: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太阳那么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中□把我的手从他脖子上拿下来,微蹙着眉头望着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个荒谬绝顶的提议!丝毫不发生兴趣的说: “怎么想出来的?好好的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还有几个月就要大专联考了?”“别那么道学气!”我噘着嘴说,因为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兴:“偶一为之,又怎么样?难得有那么好的太阳!” 他看看天,太阳似乎燃不起他的兴致。 “今天不行,忆湄。”他冷淡的说。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还有事要办!”“你这两天在忙些什么?”我有气的说:“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要放寒假了,你知道,”他说:“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总是忙一点。”把书本摊开在桌子上,他说: “来吧!让我们开始上课!” 用手支着头,我无精打采的望着课本,或然率!我对那些或然率一点兴趣都没有!阳光透着玻璃窗,暖洋洋的照射在我的身上,书桌上,和课本上。多好的阳光!多美的阳光!拿着一支铅笔,我在笔记本上胡乱的涂抹,勾出一个人头,加上些胡须和乱发,半遮半掩在乱发中的眼睛,这人是谁?罗教授?一个地质学的专家?我的什么人?在人头的旁边,我涂上两句话:“人面不知何处去?一堆茅草乱蓬蓬!”“飕”的一声,我的笔记本被中□抽过去了。他看看笔记本上的人头,又看看我。“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笔记?”他问。 “我讨厌或然率!”我说:“中□,你太严肃。” 他叹息了一声。“严肃,是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个人头。“不过,你倒有很高的艺术天才,恐怕学画比学文对你更适合。” “中□,”我恳求的说:“别上课吧,我一点心都没有,太阳使我兴奋,玩玩去,怎样?”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低下头,在课本的习题上一路圈出三、四十个题目,放在我面前,说: “把这些题目做完,我们再出去!” “这够我做到月亮上升!”我叫着说。 “不错!”他点点头:“我们可以去看晚场的电影!现在,你做习题,我也要出去了。” “你到哪儿去?”“去看个朋友!”“你对看朋友有兴趣,对陪我出去就没有兴趣!”我嚷着说。“忆湄,”他站在我面前,深深的注视着我说:“人生,有许多‘责任’,是比‘玩玩’更重要的,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我有些正经事要办,你别太孩子气,晚上我再和你详谈。”“不要!”我任性的说:“你只知道正经事!在你脑子里,责任啦、工作啦、前途啦……实在太多了!皓皓说得对,你是个只会谈大道理的书呆子!跟你在一起,就别想开心的玩玩,你永远是杀风景!”我的话触怒了他,听到皓皓的名字,他的眼睛就冒起火来了。“我要告诉你,忆湄,”他板着脸说:“假如我有一个和罗教授同样富有的父亲,我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没房子住。我又有一个安于做寄生虫的个性,昏昏噩噩靠父母的财产过一辈子就满足了。如果我是那样一个人,我会带你玩,带你疯,带你做一切你爱做的事!满足你个性中坏的一面!或者你也希望我做那样一个人,但是我不是!你对我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说完,他气冲冲的走向了门口,扶着房门,他又加了一句:“晚上请你看电影!”房门“砰”然关上,我呆呆的坐在椅子里,带着满腔的失意和受伤的感情,瞪视着向我诱惑的闪烁着的满窗阳光。一早上欢悦的心情全飞走了,中□,他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在爱情的领域里,还是这样的倔强和固执!我的提议是很不对的?他未免太过份了!责任!责任!他心中除了责任还有什么?我沉重的呼吸着,愤怒和懊恼使我全心激动。“晚上请你看电影!”怎样的语气,仿佛请我看电影是他在向我还债!我希奇这场电影吗?不过渴望有一天的时间,和他单独相处而已,如果连这么一点点领会力都没有,还算什么知心呢? 我大约发了十分钟的呆,然后我跳了起来,走出房间。在走廊上,我碰到了正要下楼吃早餐的皓皓!他望着我,挟了挟眼睛,他眼中的光芒和太阳光相映。带着个和阳光同样温暖的微笑,他说:“早,忆湄!阳光没有鼓舞起你一些活力来?” “我向来是不缺乏活力的!”我说。 “是么?”他锐利的望着我:“有兴趣出去玩玩吗?” 我心中怦然一动,注视着他,他的眼睛是慧黠而难测的。“到哪儿?”我意志动摇的问。 “由我来安排,包管你玩得很开心,怎样?你的每一天都给了徐中□,能够给我一个整天吗?从早上到晚上?” “从晚上到深夜!”我冲口而出的说。为什么我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是在潜意识中想对中□报复吗?还是根本就很喜欢皓皓?皓皓不给我反悔的时间,拉着我的胳膊,他像个加足了油的火车头,嚷着说: “那么,立即出发!”于是,我们并肩“冲”下了楼梯。 这是奇妙欢愉的一天,假如没有中□的阴影在时时刻刻的困扰着我的话,那就太完美无缺了。早上,我们叫了一辆计程车,一直驶到野柳。冬天的野柳,除了冷冷的岩石嵯峨耸立之外,就只有滔滔滚滚的海浪喧腾呼啸。我们准备了野餐,坐在那大块的岩石上,没有其他的人,没有车马、电唱机、收音机等的吵闹。静静的享受,那情调真美极了,动人极了。皓皓说了好多他自己的笑话,逗得我一直捧腹不已。然后,当一次我的大笑停止之后,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凝视着我说:“忆湄,和我在一起不快乐吗?” “太快乐了!”我说。“那么……”我知道他又要旧话重提,趁他没把话说出来之前,还是堵住他的嘴比较好。掉头看看海面,我说: “看!海上有一条船!” 他看看海面,远处,真的有一点帆影,正渺小的漂浮在浩瀚的大海上。就那么瞥了一眼,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低低的说:“你喜欢中□,因为他是个孤儿,一个有独立性和干劲的孤儿,对吗?”“或者,这也是原因之一,”我说:“爱情常常是没道理可讲的。有时,我觉得我更该爱上你,但是……”我耸耸肩,这是皓皓的习惯,和他在一起时,我常会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他。“或者我们的个性太相近,反而……” “好吧!别说了!”他打断我,也耸了耸肩。“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了解。”他把手压在我的手背上,对我微笑。“以后我们不再谈这个,忆湄,我实在太喜欢你。”他抬起眼睛来,重新望着海面,那一点帆影仍然在远方的水面漂漂荡荡。“有一天,”他幽幽的说:“我会乘上一条船,扬帆远去。我身上有许许多多的缺点,最大的一项,是没有奋斗和吃苦的能耐——其实,我是很了解自己的——我应该锻炼锻炼。有一天,我会独自去创我的天下!”他又望着我,突然大笑,跳了起来:“好了!我们的话题未免太严肃,简直不像出诸罗皓皓之口。来!忆湄,站到那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旁边去,让我帮你照一张相!”他带了个小型的柯达照相机。 我站起身来,我们迅速的摆脱了刚才那话题给我们的拘束感。在岩石与岩石之间,我们像孩子般追逐嬉闹,又像孩子般收集着蚌壳和寄居蟹。一直到红日将沉,才尽兴的离去。从野柳回到基隆,正是吃饭的时间,我们在基隆吃了晚饭,皓皓说:“基隆有许多可玩的地方,你敢去吗?” “只要不是水手们聚集的酒吧!”我说。 “舞厅呢?”他斜睨着我问,带着个有趣的挑衅般的微笑。 我略事犹豫。“姑且放肆一次吧!”他说:“你难得被解放一天!应该快快乐乐的玩,疯疯狂狂的玩,你还那么年轻,已经快被管教成一个小老太婆了。别顾虑太多,舞厅并不坏,不会吃掉你,何况还有我呢!”于是,在尽兴的一天之后,我们又有了疯狂的一晚!灯光、人影、音乐、旋律……他拉着我的手,转、转、转!转得我的头发昏,转得我眼花撩乱!他大声笑,我也大声笑,像喝醉了酒。这是我生命中从没有过的一夜,那些快节拍的舞曲使人飘飘然,仿佛浑身都充满了活力。那些彩色缤纷而又旋转不已的灯光让人眩然如醉。而那些跳舞的人们的嬉笑欢乐又具有那么强大的传染力,我们快乐得像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深夜——真是名副其实的深夜,街上已没有行人,天上只有几点冷冷的孤星。我们乘着一辆计程车,在黑夜的街头,疾驰着回到台北。一日之游使我困倦,在车上我几乎睡着了。直到车子停在罗宅的大门口,我才惊醒过来,伸了伸懒腰,我倦意朦胧的问:“到家了?这么快!”“下车吧!”皓皓说。我下了车,靠在大门口的围墙上打哈欠,皓皓按了门铃。深夜的冷风扑面吹来,我不胜瑟缩,皓皓解下他的大衣,裹住了我,笑着说:“在车上打瞌睡,出来时再被冷风吹一吹,你大概又要害一次重感冒。”我哈欠连天,把头缩进他的大衣领子里,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假若再没有人来开门,我可能站在那儿都会睡着了。门开了,我懒洋洋的跨了进去,并不知道门里面,一场风暴正等待着我。一只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有人剧烈的摇撼着我,皓皓的大衣滑到了地下。突来的变故把我的睡意驱散,我惊愕的抬起眼睛,接触到罗教授圆睁着的怒目。 “说!忆湄!”他厉声的吼着:“你跟这个混蛋跑到哪儿去了?半夜三更才回来!”我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又是一阵猛摇。 “说!”他大叫,声如巨雷。“你们到哪儿去了?做些什么?” “噢!”我说:“不过是玩玩而已!白天到野柳野餐,晚上去基隆跳舞……”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罗教授扬起手来,重重的挥了我一耳光。这一下,我的睡意是真的完全没有了,瞪大了眼睛,我呆呆的望着罗教授。罗教授的眼神是狂暴的,继续抓着我的手腕,他嚷着说:“假如你来到罗家,是学习堕落,那么,你还是离开吧!管你念不念大学!管你上进不上进!管你……” “爸爸!”挺身而出的是罗皓皓。“是我带忆湄去的!你要管,管我好了,别在忆湄身上出气……” “好,好,好!”罗教授喘息着,放开了我,转到他儿子面前:“我正要找你,我是该管你了,早就该管你了!”他大叫:“你给我滚过来!”罗教授骤然放松了我的手臂,使我失去平衡,差一点栽倒在地下。站稳了身子,我的面颊上被罗教授所打的地方,正热辣辣的发着烧。耻辱和愤怒也在我内心中发着烧。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觉得如此耻辱和委屈!就是我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打过我,这个怪人以为他收容了我,就有权“如此”来“管教”我吗?何况我不认为我犯了什么大过失,值得挨这一耳光。泪涌进了我的眼眶,顾不得那相对咆哮的一对父子,我哭着跑进客厅,又跑进餐厅,在楼梯口上,我碰到了正拦在楼梯口的皑皑!她微仰着头,脸上挂着似得意而非得意的笑。我想,她百分之百的目睹了我的挨打。冷冰冰的,她注视着我说:“噢,忆湄,我想你玩得很开心!” 她的讽刺对我如同火上加油,我的血管都几乎爆烈,瞪视着她,我不再顾忌自己的语气过份刻薄。仓卒中,我只想抓一样武器来打倒她,打倒她的冷漠,打倒她的骄傲,打倒她的优越感!于是,我尖酸的说: “当然,我玩得很开心!我用不着在别人的书里夹花瓣,我用不着叫别人‘勿忘我’,而他们愿意跟我玩。至于你,就是种上一园子的勿忘我,人家仍然把你这抹微蓝,抛弃在垃圾箱里!”我看着皑皑的脸色忽青忽白,我看着她的嘴唇惨白如纸,心底掠过了一阵报复性的快感。但,当我准备上楼而抬头向楼梯上面看去时,我呆住了。罗太太像尊石膏像般站在楼梯上,一对眼睛妖异的瞪视着我。然后,她一步步的跨下楼梯,一步步的向我逼近。我的背脊发麻,手心发冷。她又来了!我知道,她又来了!来要我的命!我向后退,她向前进。然后我的身子抵住了墙,再也无法后退了,靠在墙上,我被动的仰着头望着她,她停在我的面前,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来捏我的脖子,却直着眼睛喑哑的问: “你要怎样才肯放手?你要怎样才算达到目的?你要些什么,由我来给你,好不好?我一定,一定让你满足,好不好?……”她昏乱而没有系统的说着,慢慢的举起了手来,我神经紧张,没有等她接触到我,就爆发了一声尖叫。我的尖叫似乎更加刺激了她,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嘴里喃喃的,呓语般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同时,手指已箍紧了我。我挣扎,狂叫……我的喊声把一切都压倒了。于是,我看到罗教授和皓皓都冲了过来,同时,徐中□也出现在楼梯的顶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我立即被“救”了出来,从罗太太的掌握下得到解脱,我啜泣着冲上了楼,奔向中□。在我的困厄中,我永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中□!抓着中□的手,我颤栗的喊: “噢,中□。噢,中□。” 中□牵住了我的手,他严肃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把我送进了我的房间,他站在我的面前,冷淡的注视着我说: “你不用告诉我,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全看到了!” 我张大了嘴,泪珠停在睫毛上,困惑而不解的望着他,他看来何等冷酷!“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他冷冰冰的说:“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说完,他掉头就向门口走,我慌乱的喊: “中□!”他站住,忍耐的说:“你还有什么事?你玩够了,疯够了,回到家里来,对别人也挖苦够了,你还有什么事?”走回到我面前,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在生气,他眼中燃烧着怒火,语气僵硬而冷漠:“我估高了你,忆湄。”他说:“现在,我愿意告诉你,我这几天在忙些什么。我不愿你继续住在罗家,所以我找了一间房子,是我一个同学家里分租给我的,我正布置着它,希望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这是第一件事。我想以后由我供给你的生活和读大学,所以正奔波着找寻一个兼差,现在已经找到了。是个广告公司的设计员,待遇很高,约定今天要面试,所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这是第二件。我默默的做这一切,在事情没有完全弄妥之前,不想让你知道,免得分你的心,也免得弄不成功,让你失望——为你设想得如此周到,而你,却陪着另外一个男人,流连于舞厅之中!”他恶狠狠的瞪着我:“忆湄,你辜负了我待你的一片深情!” “噢,中□!”我无助的喊。 “这些,倒也罢了,你对皑皑说的那几句话,简直像个没教养,没风度的女孩子!忆湄,”他对我摇头,仿佛我是个病入膏盲,无可救药的人:“你使我失望!我想,是我认错了你!为你做的一切,全没有意义!或者,我配不上你,我太实际,不能陪着你胡天胡地的玩,只能默默的去为你工作。而你,对工作远不如对娱乐的重视!你,和皓皓倒真是一对!” 他摔开我,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间,“砰”然的门响震碎了我最后的忍耐力。我扑倒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失声的痛哭起来。我哭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从有声的哭变成无声的哭,从有泪的哭变成无泪的哭……然后,我停止了啜泣,窗外寒星数点,夜风低回呜咽,我茫然四顾。怆恻之中,已不知身之所在。我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的用手捧着头,凄凉的回忆着我所遭遇的一切。一件明显的事实放在我的面前:罗宅已不是我所能停留的地方。罗教授对我那么野蛮跋扈,罗太太时时刻刻都可能掐死我,皓皓对我徒劳的追求,皑皑对我的嫉恨,以及中□——中□,这该是我心头最重的一道伤痕—— 已经鄙视了我。罗宅,我还能再留下去吗?最好的办法,是我悄然而去,把罗宅原有的平静安宁还给罗宅!或者中□还会再去追求皑皑,那不是皆大欢喜?至于我,孤独而渺小的孟忆湄,是梦该醒的时候了!这半年多来的日子,对于我,不完全像一个梦吗?我站起身,慢慢的收拾好我的衣箱。又把墙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取下,对着妈妈的遗容,我泪水迷漫,语不成声的说:“妈妈,请原谅我无法照你所安排的去做。” 把照片也收进了箱子,我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在桌上留了一个小纸条:“罗教授: 很抱歉,我的来临带给你们许多困扰,现在,我走 了。以后罗宅一定能恢复原有的宁静。谢谢您和您的家 人对我的厚待和恩情! 祝福你们家每一个人!又及:请善待嘉嘉,那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可怜人。”忆湄留条” 除了这个纸条之外,我也留了个纸条给中□。这条子足足写了将近一小时,撕掉了半刀信纸。最后,只能潦草的写上几句话:“中□:我走了。带着你给我的欢笑和悲哀走了。希望我们 再见面的时候,我能够距离你的理想更近一些。祝你 幸福! 忆湄” 两张纸条分别压在桌上的镇尺底下,天际已微微发白了。我提起箱子,轻悄的走出房间,阖上房门,对这间我住了将近九个月的房子再看了一眼,在心中低低的念: “再见!再见!再见!” 我穿过走廊,走过了罗太太的房间,走过了罗教授的房间,走过了皓皓和皑皑的房间,也走过了中□的房间。一路上,我凄楚的、反复的,在心中喊着: “再见!再见!再见!” 下了楼梯,穿过无人的小院落,我在晨光微曦中,离开了这有我的梦,我的爱,有我的欢笑和眼泪的地方。17 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南下的柴油特快,我在中午的阳光中回到了阔别了九个月的高雄。提着箱子,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举目四望,高雄!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的地方!我离开的时候,车站前的那株凤凰木花红似火,现在,绿荫荫的叶子仍然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晃。高雄,高雄,别来无恙!而我呢?去时怀着一腔凄苦和迷惘,回来时却怀着更多的凄苦和迷惘!三轮车停在小学校的门口,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孩子们在大操场中追逐嬉笑,教室中一片书声朗朗。噢,我的故居!我成长的所在!林校长在家里?还是在校长室?无论如何,我还是先到校长室去碰碰运气。林校长,她将多么的惊奇我突然来到! 在校长室门口,我被一群热情的故友们包围了,妈妈的同事们!带着那样惊喜交集的表情,把我围在中间,推来攘去的拉着我,无数的问题和评语向我涌来: “噢!忆湄!你长大了!” “忆湄,你成熟了,也漂亮了!” “忆湄,台北的生活好吗?”“忆湄,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信?把老朋友都忘了,是不是?” “忆湄,到高雄来玩的吗?能住几天?” 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我被弄得团团转。然后,林校长排围而入,从人群中钻了进来,她大喊: “忆湄!”抛下箱子,我扑过去,一下子投进了她的怀里。她拍着我的背脊,像个慈母般恺切温柔,同时一连串的嚷着: “怎么?忆湄,一去半年多,起初还收到你两封信,然后就音信全无了。罗教授待你好吗?台北的生活如何?大学考试准备得怎么样?现在怎么有时间到高雄来?……” 面对着这成串亲切而关怀的问题,我忽然失去了控制力,一路上,我竭力忍耐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哇”的一声,我放声痛哭起来。林校长大吃一惊,用手环抱着我的肩膀,她失措的,惊慌的拍着我,结舌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了?忆湄,别哭!有话好好说,怎么了?忆湄?你受了什么委屈?来!先到我家去,慢慢再谈。”我拭去泪,抬起眼睛来,无助的望着林校长,低低的说: “林校长,我回来了!不再去台北了!这儿还能收容我吗?” “噢!忆湄!”林校长喊:“你说什么话?这里永远是欢迎你的!来,来,来!一切都先别谈,到我家去洗把脸,吃点东西。”挽住了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提起我的箱子,把我向她的家中拉去。到了林校长家里,洗了脸,吃了一碗特地给我下的肉丝面,精神好多了,心情也平定了不少。她的孩子们绕在我的身边,孟姐姐长孟姐姐短的问个不休,林校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把那群热心的小东西赶到外面去玩了。关上房门,她握住我的手,关切的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怎么回事?罗教授待你不好吗?” 我凝视着林校长,怎么说呢?我在罗宅的九个月中,一切是那么复杂,那么错综,人、事、及感情!我如何能把这事情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何况,这之中还牵扯着我的身世之谜,牵扯着妈妈的名誉!瞪着林校长,我微蹙着眉,久久无法说一语。“哦,忆湄,”林校长拍拍我的手背:“不说也罢,我想我猜得出来。”她叹了口气。“本来嘛,你妈妈也想得太天真了,多年没有谋面的朋友,就贸贸然的让你去投奔,现在的人都那么现实,谁还会真正的去重视友谊呢?……” 林校长的话丝毫搔不着我心中的痒处,摇摇头,我本能的为罗教授辩护:“不,并不是这样,罗教授是……是个很好的人……他……他待我也不坏。”“那么,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我想着昨夜,想着罗太太,想着我受的屈辱,皑皑和中□……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我摇头,用手蒙住脸,啜泣着说:“不,不,请您别问。” “好,我不问你,”林校长豪爽的说:“等你那天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我。反正,你终于要在我家住下来了!我们地方小,你可以和我两个女儿住一间屋子,你母亲希望你考大学,你还是继续念书,准备考试,如何?” “不,”我说:“我想自食其力,我可以教那些孩子。” “你想当教员?”我点头。“我认为——”林校长说:“你还是该完成你母亲的遗志。”她沉吟了一下,又说:“好吧,你先住下来,这问题让我们再慢慢讨论。”我又在我居住熟了的地方住下来了。早上,我踏着草地上的露水,找寻着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我重新来到那破旧的小屋门口,现在,这屋子翻修过了,住着一位新来的男教员。我在那门口呆呆的伫立了那么久,让那男教员惊奇得瞪大了眼睛,而当他来找我搭讪时,我又像个受惊的鸽子般飞走了。操场上、教室里、走廊边、校园内……处处有妈妈的影子。黄昏,我躲在无人的校园墙畔,望着彩霞满天,望着落日西沉,我悄悄的啜泣低唤: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在哪儿?我在任何的地方找寻妈妈,处处有妈妈,又处处没有妈妈!于是,我偷偷的流泪,偷偷的哭泣,哭我的孤独,哭我的无依。就在这终日徘徊中,我领会了一件事,妈妈在我心中如同神圣,我之所以决然离开罗宅,是不是也由于害怕去面对一个可能公开的真实?我决不愿想妈妈会生下一个私生子。妈妈,她是完美无缺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许多天过去了。我仍然像一个游魂般,整天在各处荡来荡去。对妈妈的凭吊和哀悼稍稍平淡一些之后,中□和罗教授等人的影子就跟着浮了上来。他们会找寻我吗?中□会难过吗?皓皓?皑皑呢?罗太太呢?于是,我开始强烈的思念起他们,不止他们,还有嘉嘉、彩屏,以及早已失踪的小波。我怀念那幢大宅子,怀念那花圃,也怀念那闹鬼的小树林!我终日失魂落魄,揽镜自照,憔悴苍白得几乎已不再像“我”。白天,我食不下咽。夜里,我寝不安眠。随时随地,我都像个易碎的物品般,不能轻触。因为眼泪之闸永远开着,碰一碰就要流泪。我,和九个月前离开的那个孟忆湄已经不同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失去了我自己。 中□,他会和皑皑恋爱吗?在失去了我之后,那抹“微蓝”也该被重视了。本来,他就喜欢着她的,不是吗?罗教授把中□留在家里,待以上宾之礼,让他教皑皑画画,所为何来?他们早就期望着中□和皑皑恋爱,不是吗?那么,现在,他们都可以如愿以偿了。我整日整夜的想着这些问题,想得我头发昏,想得我神思恍惚。而与这些问题同时而来的,还有一次比一次加深的内心的痛楚。于是,我明白了。在那些无眠的夜里,我流着泪,在心中辗转的呼喊着: “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日子冗长困倦,我的脚步踏遍了校园每一个角落,找寻不到失去的我。头一次,我了解了李清照的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意。 也是头一次,我懂得了真正爱情的滋味。 我的失魂落魄瞒不过林校长,一天,她看着我端着饭碗发呆,笑着说:“忆湄,菜不合你的口味吗?” “噢!”我猝然醒觉:“不,很好。”我连扒两口饭,伸长脖子咽下去。“忆湄,告诉我,”林校长的手越过饭桌,握住了我。“你遭遇了一些什么?”放下饭碗,泪水夺眶而出,我站起身来,奔出了房子。 一天又一天,我慢慢的醒悟,我必须面对现实,拿出勇气来生活了。早上,我围上围裙,到厨房去帮林校长弄早餐,然后,到院子里去喂鸡。撒下一把米,看着那些各种颜色的鸡从四处跑来,小小的脑袋啄食着米粒,我心头稍稍欢快了一些。生命,是可喜的,虽然我这条生命正在愁苦中,但我仍然爱其他的小生命。喂完了鸡,又到校园中,低年级的校园里,有一个大的铁丝笼子,里面畜养着十几只小白兔。我和它们每一只都是好朋友,拿着一大把青菜和胡萝卜,我送到它们的嘴边,望着它们争先恐后的抢食。蹲在地上,我抚摸着它们的背脊,和它们低低的说话。有一只离群独居,不肯吃东西,我摸摸它的额,似乎比一般兔子的体温高,病了么?我怜惜的把它抱了起来,向林校长的家里走。对于小动物的病,我有个偏方,曾经百试不爽。是不管什么病,都喂它半包鹧鸪菜。抱着兔子,系着围裙,我慢吞吞的向前走去,到了林校长家的门口,看到林校长最小的一双儿女,正在争论着什么。“是海盗!”一个说。“不是,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可能是个杀人犯。” “不是,是海盗,海盗都是这个样子的,电影上我看过!”“我也看过电影,囚犯都是那个样子的!” “我告诉你是海盗!”“我告诉你是囚犯!”“打赌!睹三颗弹珠!” “好!等下我们问妈妈!” 我站住,在冬日的阳光下,望着那两个争执着的孩子。当孩子真好,不是吗?无忧无虑,无愁无怨。兔子在我怀中蠕动,我拍抚着它,安慰的说: “别急,小兔子,马上弄药给你吃。” 有一片阴影罩了过来,我低着头,可以看到有个人影由远处移近。然后,我望见一双穿着皮鞋的脚,鞋面上积着灰尘。深灰色的西服裤,裤管瘦而长。目光慢慢向上抬,西服上衣,敞开的领口,没有系领带,方方正正的下巴……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他站在那儿,静静的望着我,眼睛深邃闪烁。我们彼此对望着,谁也不开口,时间慢慢的消失,云遮住了太阳,又放开了它。他一直显得那样安详自如,只是脸色有些反常的苍白。终于,他先开了口: “好吗?忆湄?”我点点头,喃喃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伸过手来,轻触我怀里的兔子,他的手指神经质的颤抖着。“它怎么了?”他问。“病了,大概是感冒。”我说。 他的手指从兔子身上滑到我的手背上,一把抓紧了我,他颤栗的喊:“忆湄!总算找到了你。” 我闭上眼睛,一阵天眩地转,泪珠沿着面颊滚落。好半天,我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只有泪水无拘束的泊滥奔流。于是,我觉得他拉住了我,又用手环住了我的腰,他的声音清晰而痛楚的在我身边响着: “忆湄,你怎么那样傻?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掉?你使整个罗家都翻了天,你知道吗?现在,都好了,是不是?我们来接你回去。别哭了,来吧!” 我仍然在哭,除了哭,我似乎不会做任何的事情了。中□拥住了我,拍着我的肩膀,试着要稳定我激动的情绪。而我,把额头抵在他宽辟的肩膀上,哭了个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我的哭声低微了。中□托起我的下巴,像对待一个小娃娃一般,帮我擦着眼泪。接着,我听到林校长的小女儿拍着手喊:“看啊!孟姐姐,不害羞,女生爱男生!女生爱男生!” 推开中□,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拍着手的孩子,忍不住又挂着眼泪笑了。中□注视着我,也笑了。于是,我忽然听到一个人大踏步走近的声音,同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抬起了头,看到的是罗教授须发蓬篷的脸,和灼灼逼人的眼睛:“好呀,”他夸张的嚷着:“忆湄!你逃学逃到这里来了!也怪我平常太粗心,只知道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个小学校,也不知道住址,这一下,把全高雄市的小学校都翻遍了,才把你翻出来!好!现在乖乖的跟我回去!” “我……我……”我嗫嚅着。“你还有什么鬼意见?”罗教授咆哮的喊:“你就是有什么不高兴,在家里吵一顿,骂一顿都可以,干嘛一个人跑掉?台湾那么多人口,那么大地方,让我到哪里去找你?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吗?你走了不要紧,家里人翻马仰,中□怪我不该打你一巴掌,其实,鬼才知道你挨了一掌就会跑掉!嘉嘉满屋子跑上跑下的找你,结果突发奇想,以为你藏在抽屉里,把所有的抽屉打开来找,翻得乱七八糟。皓皓也跟我吵……现在,好了,你赶快跟我回去吧!还有你那只鬼猫,不声不响的在我放卷宗的抽屉里做了窝,啃了一抽屉的鱼骨头……这些,只有你回去处理……” “什么?”我惊喜交集的大叫:“小波,它回来了吗?” “回来!”罗教授叫:“它几时失踪过?失踪的是你!现在,别多说了!走吧!看能赶得上几点钟的火车!” 我犹豫着,一转头,我看到含笑站在一边的林校长。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臂,带着个了解的笑容说: “去吧,忆湄,罗教授都跟我讲过了。回去吧!忆湄,好好念书!好好考上大学!” 我仍然在犹豫,罗教授拉着我的手腕就向校门口走。他的手碰到了我怀里的小兔子,他吃惊的叫: “天哪,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小兔子,它在生病。”我说,举起兔子来:“我可以带它一起走吗?”我问。“噢,噢,……”罗教授的眼珠奇异的转动着,从他的大鼻孔里吸着气:“好吧!带它走!我看,家里该为你辟一个动物园呢!” 我欢呼了一声,多日来的烦恼忧愁和悲哀都在一瞬间飞走了。把小兔子交到中□手里,我说: “帮我抱一抱!”就转身冲进屋里,去收拾我的箱子。 提着箱子,我走了出来,林校长过来和我握别,含蓄的笑着说:“下次,你再来的时候,希望不再是私逃的了。” 我望着林校长,有些依依不舍。罗教授已经不耐的抓耳挠腮了。我们向校门口走去,林校长的两个孩子推来推去的低声说着:“你去问!”一个说。“你去问!”另一个说。 “他们在做什么鬼?”罗教授问。 我望着罗教授毛发篷篷的脸,猛悟的大笑了起来,罗教授皱眉叫:“笑什么?你?”“笑他们!”我说:“他们想证实对你的猜测,不知道你是海盗呢?还是囚犯?”中□也笑了起来,林校长也笑了,罗教授瞪着眼睛,竭力把脸色放得严肃,却在喉咙中希奇古怪的诅咒。我们就在笑声中,诅咒声中,孩子的起哄中,走出了大门。 两小时后,我、中□、和罗教授都在北上的火车中了。 火车向前疾驰而去,抛不了树木、原野、村庄和城市。我和中□并排坐着,罗教授坐在我们的对面。小兔子用个小铁丝笼装着,放在座位下面。一路上,我们都十分沉默,中□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碍于罗教授,只能默然不语。罗教授蹙着眉,瞪视着车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呢?车子越接近目的地,我就感到越惶惑。我出走了一次,又回来了!事实上,我出走时所想逃避的种种问题仍然存在,回来之后,我又将面对它们,一切情形不会好转,问题依旧没有解决。我,该怎么办?车子过了台中,过了新竹,一站又一站,台北渐渐近了。车窗外早已一片黑暗,远处几点灯火在夜色里闪烁,一会儿就被车子抛下了。新的灯火又重新出现。我凝视着那旷野里的灯光,茫然的想着,那些有灯光的地方,是不是都有人居住?这些人又都是如何生活着的?是不是也有像我这么多的烦恼和困惑?车子过了竹北,又过了桃园,中□在椅子上不安的欠动着身子,我侧过头去看他,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终于,他咳了一声,突然说:“罗教授!”罗教授似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瞪视着中□。 “罗教授,”中□说:“我有几句话要和您说,在车子没到台北之前,我想先和您讲清楚,”他看了我一眼,暗中伸过手来握紧了我的手。“我想和忆湄到台北后就宣布订婚,同时,我预备负担起忆湄的生活。我已经帮她租妥了一间屋子……”“你是什么意思?”罗教授满脸的须发虬结起来了,眼光凶恶的瞪着中□。“我的意思是——”中□镇定而坚决的说,丝毫没有被罗教授的凶样所折倒。“忆湄到台北之后,不回你的家,我已对她另有安排。”“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安排忆湄?”罗教授低沉的吼着,眼光更加凶恶了:“荒谬!荒谬透顶!” “我是忆湄的未婚夫!”中□紧握了我一下,挺了挺背脊:“我一定要安排她的生活!罗教授,她在罗宅太不安全!” “太不安全?”罗教授的眼珠几乎突了出来:“谁会吃掉她?”“我怎么知道!”中□说:“最起码,她在罗宅并不快乐,罗教授,您不能再逼走她一次!” “我没有要逼走她!”罗教授叫。 “事实上,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在逼她!”中□说,深深的盯着罗教授。“罗教授,”他一字一字的说:“忆湄是您的什么人?”慢慢的,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罗教授。“这张照片里的人又是谁?” 我对那照片瞟了一眼,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我诧异的望望中□,又望望罗教授。我不知道中□在玩什么花样,但,罗教授却显然被触怒了,他的眼珠狂暴的转动着,须发怒张,握着那张照片,他的手发着抖。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迸出一句话来:“中□,你以为你有权去窥探一个家庭的隐秘?” “我想我有权要保护我所爱的人!”中□昂了昂头:“我必须要使忆湄不受伤害!”“谁会伤害她?”“我不知道,”中□望望我。“或者是那个知道她的身世,而又嫉恨着她的人!罗教授,我想,您还是说出来吧,她是谁?”罗教授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我猜他很可能对中□扑过去,如果这不是火车里,后果真不堪想像。中□镇静的迎视着罗教授的目光,似乎一点也不肯妥协,他们彼此瞪视着,谁也不说话。车子继续在夜色中向前滑行,许许多多的灯光被抛在后面了,车子驶进万华站,灯光热闹了起来。罗教授低低的说一句:“你知道多少?”“并不太多,”中□也低低的说:“不过,您继续保密太不聪明,世界上没有一件秘密能够长久保持,忆湄有权知道她自己的故事!”罗教授低低的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中□又开了口:“假如你认为忆湄该住在罗宅,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是吗?如果她必须像个被收容的难民般,屈辱的寄人篱下,就不如离开罗宅,自由自在不受耻辱的生活!” “耻辱?谁让她受了耻辱?” “皑皑。她看不起忆湄,看不起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忆湄是个来投奔的孤儿!”罗教授怔了怔,我敏感的觉得,他似乎颤栗了一下。车子进了台北站,播音器里在报告终点已到,中□站起身,取下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我也忙不迭的提起我的小兔子。我们向车厢门口走去,中□说: “忆湄和皑皑的地位是平等的,是吗?” 罗教授跨下车厢,站在月台上,望了中□一眼: “并不完全平等。”我跳下车厢,我们走过天桥,走出了台北站,三轮车和计程车全来兜揽生意,中□凝视着罗教授: “回哪儿去?”“当然是回家!”罗教授愤怒的叫。 “您的家?”罗教授的背脊挺直了,他的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他在颤栗着。低声的,他说: “是的,我的家,也是忆湄的家。” 中□的眉头放松,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钻了进去。 “罗斯福路!”中□对司机说。转头来看我:“你在干什么?忆湄?”“我的小兔子,”我轻声说:“它在发烧。” 罗教授又颤栗了一下,接着,是一声深长的叹息。 “你的小兔子!”他喃喃的说:“你的习惯和你的母亲完全一样。”“我的母亲是谁?”我问。这是个久已存疑的问题。 “是——”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说:“我的妻子!”18 窗外,有很好的月光。 我们环坐在客厅里。所谓我们,是罗教授、中□、皓皓、皑皑和我,只缺了罗太太。我们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钟,罗太太已睡了。罗教授分别把皓皓、皑皑叫到楼下,并吩咐不要惊动罗太太。我们坐着,围成一个圆形,中间生了一盆火。夜,已经很深了,窗子关得很密,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室内,只亮着壁角的一盏有着绿色灯罩的落地台灯,整个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沉沉而绿阴阴。幸好炉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罗教授靠进椅子里,眼睛深沉的凝视着炉火,开始了他冗长的叙述。“那是一九三八年,我刚刚大学毕业,为了考察地质,我在广西贵州一带游历,收集一些钟乳石和石灰岩。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到了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湄潭。在那儿,我遇到了绣琳,也就是忆湄的母亲。”罗教授停下来,望望我,又转头去望着皓皓。“同时,也是你的母亲,皓皓。” “什么?”皓皓惊跳起来。“别动,”罗教授说:“让我慢慢的说。” 他用手揉揉鼻子,回忆使他的眼光惨切,停了好久,他才又说:“我应该先告诉你们,我有个很富有的家庭,我父亲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我是独子,很早就继承了我父亲庞大的遗产。所以,毕业后,我带着两个家仆,很舒服的在家乡附近一带游山玩水,至于考察地质,不过是藉口而已。到了湄潭,我原不准备久留,那是穷苦而简陋的小地方,但,我却邂逅了江绣琳。“那是个黄昏,落日衔在山峰之间,彩霞满天,归雁成群,我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江绣琳。支着个简单的画架,她在画一张风景写生,她的画并不十分好,人长得也不算漂亮,服饰简单淳朴,态度落落大方——很给人一种亲切感,我那时年纪很轻,也很风流自许,上前去随便找点话和她谈了谈,然后,我再也离不开湄潭了,我在那儿足足住了十个月,回到桂林的时候,已多带回去一个人,江绣琳,我新婚的妻子。 “绣琳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受过高中教育,朴实而善良。我常觉得她心中是个无价的宝窟,你可随时在她身上发掘出宝藏来。回到桂林,我们家庭的富有吓倒了她,成群的仆人使她手忙脚乱,故意刁难的老人家让她暗暗流泪。但,她是相当坚强自信的人,在一年之内,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难,也收服了所有的仆人。你不会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妇,也不会找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妇。大家都喜欢她,而她,也从没有主人架子。她快乐,无忧无愁,爱唱歌,爱笑,爱闹。她的笑语之声,随时随地飘浮在那栋古老的宅子和深广的花园里。“没多久,深院大宅使她厌倦了。她是个完全闲不住的女子,她种花、养草、养金鱼,这些,仍然不能让她满足。她有颗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染上了一个收集癖——她收集一切小动物,多半都是病弱无依而骨瘦如柴的。猫、狗、兔子、鸽子……无所不养。常常,她到外面去逛一趟,就抱回一个小脏猫,或者被抛弃的小狗—— 长了满身的疮。她会不厌其烦的给它们治疗,照顾他们,畜养它们,看着它们从瘦弱变成强壮,她也就快乐无比。 “这种收集小动物,起先我也觉得很好玩,看她那么热心,也分享她一份快乐。但是,逐渐的,家中鸡飞狗跳,变成了个‘病残动物园’,总觉得不大是滋味。虽然说过她几次,她却依然故我,而且,她又有一篇大道理,振振有辞的说: “‘你怎么能看着一条生命被弃置呢?难道你不喜欢生命吗?有什么快乐能够比望着生命成长茁壮更让人开心呢?我喜欢照顾它们!你别剥夺我的快乐!’ “好吧,我只有让她去!结果,她变本加厉。有一天,她到乡下我们一个远亲的家里去玩,回来的时候,居然把他家的一个白痴女儿也带回来了,那就是嘉嘉,既说不出几句整话,又什么都不懂,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害着疥疮。我责备她不经思索,弄这么个白痴来岂不自找麻烦!她却笑着说:“‘我们家又不怕多一个人吃饭,她家里没有人要她,生活得比我们家的狗还不如,实在太可怜。而且,她并不很笨,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教她种花,养小动物,她一定会学得很好,反正,让我来管嘛,又不要你操心!’“就这样,她把嘉嘉留在家里,以后半年之内,她就忙着‘教育’嘉嘉,教她种花,教她生活,教她养小动物,还教她唱歌!她忙得不亦乐乎,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的跟着学。那时候,绣琳最爱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费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教会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这支歌仍然是刻不离口。当嘉嘉学会了唱这支歌的时候,绣琳开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她跑来跑去的嚷着: “‘她不是白痴!她不是白痴!’ “但,白痴还是白痴,嘉嘉学完了这支歌,再也学不会别的,唱来唱去就是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学会了种花和养小动物,而且,变成了绣琳的影子。绣琳对她的照顾,她也很能了解和体会。每当绣琳在花园中浇花唱歌时,她永远在一边手舞足蹈的跟随着。绣琳的爱好,她也知道,例如,绣琳喜欢黄色的小草花——那是家乡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满山遍野去给绣琳采了来。这也是为什么她特别喜欢忆湄的原因,忆湄长得太像绣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忆湄和绣琳。“一九四○年,皓皓出世了,这条小生命带给绣琳的喜悦真非言语所能形容。我当然也很高兴,尤其,我想,有了这个孩子,绣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动物了,孩子应该可以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错了。孩子满月后,她娘家有人来桂林,希望她带孩子回去住几天,她去了。 “她在娘家大概住了两个月,回来的那天,她的轿子后面跟着一乘小轿子,上面还垂着帘子,因为太阳很大。轿子抬进了大门,满院子站着迎接她的仆人,还有我。她抱着孩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我至今记得她的神情,用一种喜悦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着我,低低的喊: “‘毅!’“‘怎么?’我瞪着另外那乘轿子。 “‘我要给你一个意外。’她说。 “‘是什么?’“‘你不生气才行!’“‘到底是什么?’“她把我牵到那乘轿子门口,一下子掀开了帘子,我和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对了!老实说,我从没有那样吃惊过。那女孩苍白得像个鬼,瘦得只剩下了骨头,一对大得惊人的黑眼睛畏惧而怀疑的瞪视着外面的人群。我向后退,一时间,只能反复的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绣琳带着可爱的微笑回答我:‘是个人哪,我的老爷!’ “‘哎,’我有些生气了:‘我当然知道她是个人,但是,她是个什么人?’‘一个女人嘛!’绣琳顽皮的望着我,对我瞬着眼睛,想缓和我的怒气。“‘一个女人!’我暴怒的叫:‘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女人!但是,她来做什么?她是谁?’ “‘她是我的小妹妹。’绣琳噘着嘴说,因为我的生气而有些气馁。“‘小妹妹!我从没有听说过你有什么小妹妹!’ “‘不是亲的,是个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远的亲属关系!’我瞪着她,心里有气而又无可奈何,忍耐的问:“‘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带来干什么?’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什么病?’我气呼呼的说。“‘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么?’“‘她的神经系统有点问题,她家里要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好!先是白痴,又是疯子!我家里岂不变成疗养院了?望着绣琳那对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久,才问:“‘那么,你怎么把她带到我们家来呢?难道我们家是疯人院吗?’“‘噢!’绣琳喊:‘别那么残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样子,送到疯人院去一定没命。救人一命总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经根本就没什么病。反正,我来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话!接着,她关于生命的大道理又来了。我叹着气,被她的热诚所折服,何况,人已经来了,又不能再送回去,只得无可奈何的说: “‘好吧!你不怕麻烦,弄个病人到家里来,我还有什么话说?就留下她吧!’“‘啊哈!’绣琳欢呼的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伟大的人!’“就这样,这个女孩子走进了我们的家庭,这,就是雅筑。” 罗教授停了下来,室内那样静,只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在起伏着。炉火噼啪的响,窗外有风声,像是一声叹息。毛玻璃上晃动着树影,远处有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在哀啼。唤什么?想唤回失去的伴侣吗?我的眼中凝着泪,绣琳,我的母亲!没有人比我对她更亲近,听着罗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个年轻时代的妈妈,那副娇憨任性而调皮的样子。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着我。 “忆湄,记得你关于菟丝花的那个譬喻吗?” 我迷惑的注视着罗教授。 “雅筑来了,”他继续他的叙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丝花。一株柔弱细嫩的藤葛,必须攀附着别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来,使绣琳终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兴,她调养她,请最好的医生来治疗她,伺候她,宠她,爱她,如同待一个亲生的小妹妹。“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雅筑的肺病已经痊愈,面颊上也染上了一些轻红,美丽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莲。绣琳更加爱她,更加宠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给她做了许多白色的衣服,布置一间漂亮而雅致的房间给她,认为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东西。时间一天天过去,雅筑也越来越美丽,她那时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龄——十九岁。她的精神病,在长期的治疗下也很收效,她几乎已经是个健康的女孩子。“一九四三年,战火已蔓延到广西,我带着家眷,辗转到了重庆。嘉嘉和雅筑都跟了出来。这年,绣琳又有了孕,我们决定,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皑皑。 “就在这时,雅筑病了。我们请医生治疗无效,查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饭不想,一天比一天憔悴。绣琳十分着急,拚命找医生,一点用也没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怎么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说实话,长期和雅筑相处,我难免对她有份感情。美丽的女孩常常本能的引起人的喜爱,何况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发男性的保护感。我承认,我几乎是爱上了雅筑。看到她卧病日久,越来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亚于绣琳。可是,我们的焦急和医治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进,我们都认为她没有希望了。 “那天夜里,我和绣琳轮流守望她,绣琳有孕,我让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筑的床边,凝视着雅筑。然后,那奇异的一刻来临了,雅筑睁开眼睛,默默的望着我,宇宙间一切的东西,在刹那间化为虚无。我知道什么事发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在爱她!那小小的,柔弱的,无法独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这才懂得为什么古人肯为女人的一笑而毁国——凝视着我,她轻轻的说:“‘我快死了,是吗?’ “‘不!’我说。“她深深的叹息,说: “‘如果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能得到,也就满足了,我爱了你那么长久!’“一句话崩溃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将死!我还要隐瞒我的感情吗?于是,我吻了她。我这一吻,把生命力量重新注进了她的体内,像奇迹一般,她居然没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她痊愈得也突然。绣琳雀跃如狂,而我衷心如捣,既高兴雅筑的复生,又愧对绣琳的欢悦。” “绣琳生了一个女孩,”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着我,“那就是你,忆湄。”我凝视着罗教授,默默不语,火盆里有一块煤烟炭,烟熏了我的眼睛。“新生的小女孩占据了绣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个强壮而漂亮的小东西,我们叫她皑皑。当绣琳为新来的小女孩忙碌时,我和雅筑的感情也进入了另一阶段。这是难以解释的,雅筑的柔弱、病态,都唤起我一种强烈的感情。她和绣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时时刻刻需要别人的保护,而绣琳时时刻刻要去保护别人。或者,在一种男性的本能上,对于弱者都比强者更加怜爱一些。我不否认,我欣赏绣琳,但,我爱上了雅筑,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当着绣琳和雅筑的孩子们面前,我仍然愿意坦白的直陈这一点!” 我变更一下坐的姿势,下意识的看了看皓皓和皑皑,皓皓的眉头深锁着,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的父亲。皑皑的脸色苍白而肃穆,眼睛深不可测。 罗教授继续说了下去: “正像忆湄所说,雅筑是一株菟丝花。真的,这株花一旦生根,就无法拔除,除非让它死。她对我的爱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执和倚赖。或者,这是有罪的,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可原谅的。但感情一经发生,就无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离不开我了,除非让她死。而我,也无法抗拒她的美丽和深情。于是,我成了一个欺骗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却依然浑然不知的宠爱着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后,雅筑怀了孕,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怀孕之后,就病得很厉害,医生诊断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个晚上,绣琳注视着我的眼光。事情已到这一步田地来,我认为只有向绣琳坦白承认一切,我想,以绣琳一向宽大而不拘小节的个性,或者她能原谅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实上是错了。我把一切说出来之后,绣琳愤怒悲痛得不可思议,她冲到雅筑房里,抓住雅筑的衣服,摇撼着她喊:“‘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有心。把你的心拿出来,我亲爱的小妹妹!’“雅筑只是哭,从头到尾的哭,我介在她们之间,不知所措。不过,我也有种侥幸的想法,认为让绣琳发一顿脾气,可能可以减少她的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刚满半岁的女孩。同时,她留了一个简单而残酷的纸条,上面潦草的写着: “‘我养一只狗,它知道对我友善, 我养一个白痴,她也知道感恩。 而这次,我养了一个人 ——没有心的人 ——她却咬了我一口。 这一生,我希望不再见到你们,如果有机会再见面,除非是向你们讨还这笔债! 绣琳” “她走了,我们曾四处寻找,各方面打听,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罗教授再一次的停顿,我的泪珠从睫毛上跌入火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室内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窗外的风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个阴影晃了一下,同时有一声叹息。是谁?那传说中的幽灵吗?我凝视着窗子,树影摇动着,风在呜咽——是我神经过敏。掉回眼光来,我看着罗教授,他看着炉火,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的眼光深沉寥落。“我知道绣琳的个性,她这一走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雅筑经此打击,立即旧病重发,她神志昏乱,整日喃喃的向人说:“‘我是没有心的,你知道吗?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我请医生治疗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着说: “‘我不是存心要抢你,我是情不自已!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弃我!’”“我已经失去了绣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爱护她,也照顾她。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小女孩,为了纪念我所失去的那个女儿,我让这新生的婴儿顶替了另一个的名字——皑皑。”他望着皑皑:“这就是你。”又望着中□说:“那张照片里的是头一个皑皑——也就是忆湄。”一段沉默。他又说了下去:“从此,雅筑的病时愈时发,任何触起她回忆到绣琳的东西都会让她发病。我送走了绣琳所乐养的小动物,独独留下嘉嘉,因为那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女人,是绣琳下过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们一直住在重庆,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经打听到绣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经改嫁。五年前,到了台湾。然后就直到去年,收到绣琳一封信,说女儿已长成,而她将病逝,要我们照顾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学毕业。收信之后,我立即托人调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绣琳其人,还没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视我:“已经来了。” 我啜泣着,用手帕拭去了泪,新的眼泪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在泪雾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怜的妈妈,长期挣扎于贫穷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艰难,到生命的末期,还不肯把这一段历史告诉我!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这之后的事,不用再说了,”罗教授放低了声音说:“我想,你们都了解了。皓皓!你不认认你的妹妹吗?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们有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反对你们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风流自许,比我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雅筑,她实在被忆湄所惊吓,她一直以为,你是代替你母亲,来向她讨还那笔债的!但,忆湄,她不会伤害你,她一直是个胆小而善良的小东西。将近二十年来,她受着内心的谴责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对你!想对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种种变态的行为。她——以为你是有意争取中□,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来对你!” 我泣不成声,我不管罗教授和罗太太——罗太太!她是“罗太太”吗?——我也不管皓皓和皑皑,我心中只有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在这整个故事中,她是个无辜的牺牲者!她有什么过失?该半生困顿?因为她救助了一个将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们的生活,贫苦、挣扎,那破旧的小屋,那简陋的三餐,和妈妈的病!假若不那么苦,她怎么会那样年轻就离开人世?这世界多么不公平! “今天,”罗教授又说:“我把这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你们,不管你们作怎样的想法。对我,对雅筑,作怎样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点,我有个失去的女儿,现在,她回来了!不是个投奔的孤儿,是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望,皓皓,你重新来认识你的妹妹。皑皑,你也来认认你的姐姐……” 罗教授的话没有说完,皓皓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急,带翻了椅子。接着,他就纵声狂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说: “哈哈!怎样荒谬的事情!忆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个漠不相关的女人,我竟把她当作母亲!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爸爸!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跌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泪。他踢开椅子,大踏步的对门外走去,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来,我望着罗教授,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我哭着喊:“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罗家给过我什么?你又给过我什么?我和妈妈困苦的生活,你却和那个女人逍遥自在!这世界太不公平!你们该受罚!该受罚!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永远不要!” “忆湄!”罗教授叫。“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离开这儿!永远离开!我恨你们!你和那个女人!那个没有心的菟丝花!” 我哭着跑出门外,我选错了门,跑进入饭厅。我听到罗教授在我身后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乱,头脑不清,只知道心碎神伤,而急于逃避。我跑进了花园,后面有人在追我,狂叫着我的名字。仓卒中,我无目的的沿着小径向前面疾冲,一面冲着,一面哭着,泪水使我看不清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树木的阴影遮住了月光,而树叶拂过了我的面颊,我才知道我已经跑进了那小树林。风在树木间低幽的呜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乱的在树丛中乱冲乱撞,头脑里更加昏昧不清。然后,我撞到一件物体上,那东西立即荡开了,我站住,喘息的望着地下。月光从树隙中漏入,地上有一双女性的白色绣花拖鞋,我迷茫的瞪着那双拖鞋,脚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动。接着,那件荡开的物体又荡了回来,碰到我的身上,我看过去,触目所及,是一双人脚!顺着人脚向上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上!我恐怖的大叫起来,我的叫声在夜色中尖锐的响着,然后,我昏倒了过去。尾声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一片叶子飘落在我的唐诗上,打断了我正看着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叶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的凝视着面前那棵松树,和松树上缠着的菟丝花。这是夏天,菟丝花正盛开着,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细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怜的缠绕在松树上,绿褐色的藤和粗壮的松树相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感觉,我看呆了。 一段小树枝弹到我的脸上,惊醒了我,中□含笑站在我面前。“你的画画完了?”我问。 “唔,一张很成功的画。”他笑着说。“是么?”我望着那支着的画架:“你画了张什么?” 他把画板取下来,递给我。画面是一个小丛林,丛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摊开的书,而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题目叫‘凝思’,好吗?”中□问。 “你把我画进去了。”我说。 他取开了画板,蹲下身子来,捉住了我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的问。 “菟丝花。”“还在想那件事吗?”他凝视着我:“半年多了,你也该从那个恐怖的记忆中恢复了。” “我不是想那个。”“你在恨她吗?”他说,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罗太太,不,是雅筑。“她已经用她的死赎了罪,人死了,什么都可以原谅了。是不?忘记那些事吧!” “她偏偏选择这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来上吊!”我感慨的说:“她也以菟丝花来自比!是吗?我记得有一天,她曾经和我谈起菟丝花,她说,如果生来就是菟丝花,怎样能不做一株菟丝花?这就是她的悲哀。”我叹息。“或者,她并没有太大的过失,她只是一株菟丝花!” “你想通了,”中□吻我:“饶恕是一种美德,你真可爱!”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说:“多年来内心的负担可以压垮一个健康的人,何况她本来就有病!这小树林中曾经吊死过人的事一定给了她启示,我曾看到过人影,听到过叹息,那一定是她,是吗?”“我想是的。”“一株菟丝花!”我再叹息:“我刚刚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以前,我们总把菟丝花比作罗太太,松树比作罗教授,现在,我觉得松树应该是我的母亲,罗教授是那株女萝草!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他们藉着我母亲来缠绵成一家,我母亲是个默默的牺牲者,供给他们机会来生存!”“一个很好的譬喻,”中□说:“罗教授,你还喊他罗教授吗?”“我改不了口!”我说。 “试试看,忆湄,他很爱你,而且,他又那样——那样—— 寂寞。”“皑皑来了!”我说。真的,皑皑正慢慢的向我们走来,她手中拿着一个信封,脸上微带着笑,半年来,她是罗家变化最大的一个人,她第一个从罗太太(雅筑)的死亡中恢复,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来面对现实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丝花,而是一株劲草!望着她坚毅的挣扎着站起来,接受各种狂风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后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们的个性仍然不合,但我们都努力的去适应对方。 “嗨!中□!”她喊着说:“哥哥有一封信给你!快拆开看!” 中□拆开了信,看着,也笑着。我说: “怎么,他怎样?中□!信里写些什么?” “我念几段给你听听,”中□说,慢慢的念: “告诉忆湄,我终于扬帆远去,学习独立了。国外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家里的人情味,也没有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斗斗嘴,殊觉无聊。到处拥挤不堪。连偷偷溜冰的地盘都找不到,颇怀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广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时候,忆湄已在教她的小忆湄或小中□溜冰了——教技巧点,别像他妈妈那样摔碎了骨头……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齐煎进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没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没有吃手指……交了好几个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有一个红头发,两个黄头发,四个黑头发。结论:还是黑头发最好看,盖为中国人也。最近最亲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国人,谈得非常投机,我常常带她到我的公寓里来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处共度了一夜,美极了。她芳龄四岁零三个月。皑皑怎样?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个丈夫回来……爸爸好吗?希望他已恢复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对象。 问候嘉嘉,还有忆湄的小动物们!” 我和皑皑听着,也笑着。中□把信折了起来,笑着说: “看信如见其人,还是那副老样子!” “不过,到底是独立了。”我说。 “谁独立了?” 一个声音问,我抬起头,罗教授正站在我们面前,他的须发更加蓬乱,眼神黯然无光,半年的时间,他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年。背负着双手,他看来寥落而孤独。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吗?”中□问。 “不,”他摇摇头,又闪动着眼睛、无法抑制一份本能的关切:“他好吗?有没有闯祸?” “他很好,他问候您。” “是吗?”罗教授转动着眼珠。 “他说,希望您早日恢复咆哮的精神。” “唔,”罗教授的须发牵动着,他低下了头,又迅速的抬了起来,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望着我,他说:“忆湄,我查了你的分数。”“哦!”我叫,心脏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会有希望!”“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发到第四、五个志愿,第一个志愿总是没有希望了!”罗教授慢慢的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兴。“噢!”我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忘形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罗教授,我的脸碰上了他的胡子,挪远了一些,我说:“什么时候,您能把这些讨厌的胡子剃掉?嗯?罗——罗—— 爸爸!”“爸爸”二字一经叫出口,我如释重负,浑身都轻松了。罗教授——不,爸爸凝视着我,他的须发乱动,眼眶真的湿润了,喃喃的,他不知道逼在喉咙里说些什么。好久,好久,我们都站在那儿,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东西,眼睛里都凝满了泪,谁也无法说话。终于,我轻轻的说: “我懂了,爸爸。”“什么?”他问。“你,妈妈,和菟丝花。”我说:“你是棵女萝草,妈妈是松树,她是菟丝花。妈妈最伟大,而你们也没有过失。”我轻轻的念:“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罗教授凄凉的笑了,用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说:“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忆湄。” 我也含着泪笑了。远远的,嘉嘉的歌声,随着风飘送而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噢!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是指的什么?一段爱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罗教授),妈妈,和雅筑的故事,也是一场春梦,一片朝云吗? 无论如何,这故事已经过去了。尽管世界上每天还有新的故事在产生,但,那些,也终将如春梦无痕,如朝云流逝! ——全书完—— 一九六四年夏于台北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