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窗外-6

程心雯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江雁容猜了出来,而且也没有难倒康南,再加以猜中的关键是她,康南用她来表示女流氓,江雁容偏偏又猜中是女流氓,这实在气人!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江雁容说:“天知道,这样子的表演江雁容居然猜得出来,如果你们没有弄鬼,那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此话一说,江雁容蓦的红了脸,她转过头去望著岩石下面的水,用手指在岩石上乱划。康南也猛然一呆,只看到江雁容绯红的脸和转开的头,一绺短发垂在额前。那份羞涩和那份柔弱使他撼动,也使他心跳。他也转开头,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程心雯话一出口,马上就猛悟到自己说的不大得体,于是也红了脸。为了掩饰这个错误,她叫著说:“我们继续比赛好了,该你们出题目了,这次我们推李燕做代表!”这次甲组出的题目是“卖艺者”,很快就被猜出来了。乙组又出了个“弄蛇的人”,由江雁容表演,只有几个小动作,康南已猜出来了,但他却隐住不说。但立即叶小蓁也猜了出来,然后他们又猜了许多个职业,一直继续玩了一小时。最后计算结果,仍然是甲组获胜,也就胜在“女流氓”那个职业上。乙组的同学都纷纷责怪程心雯,怪她为什么做出那副流氓样子来、以至于给了康南灵感。也从这天起,程心雯就以“女流氓”的外号名闻全校了。这个游戏结束后,甲组的同学要乙组同学表演一个节目,因为她们是负方。乙组就公推程心雯表演,说她负输的全部责任。程心雯不得已的站了起来说:“我什么都不会,叫我表演什么呢?”“狗爬会不会?”叶小蓁说:“做狗爬也行,不过要带叫声的,叫得不像不算!”“狗爬留著你表演吧!”程心雯瞪了叶小蓁一眼,皱皱眉头,忽然想起来说:“我表演说急口令好了!”于是她说:“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七个先生齐采果,七个花篮手中提,七个碟儿装七样:花红苹果桃儿荔枝栗子李子梨!”大家都鼓起掌来,因为最后那一句实在拗口,她居然能清楚俐落的念出来。由于这一表演,大家就转变目标到个人表演上,有人惋惜周雅安没带吉他来,就闹著要周雅安唱个歌,并且规定不许唱音乐课上教过的歌,也不许唱什么国歌党歌的。于是,周雅安唱了一支“跑马溜溜的山上”。接著大家围攻起江雁容来,坚持要她说个故事,江雁容非常为难的站起来,推托著不愿表演。却恰好看到一个外号叫张胖子的同学,本名叫张家华,正在一面看表演,一面啃一个鸭腿,这位同学的好吃是全班闻名的。江雁容微笑的看著张家华说:“我表演朗诵一首诗好了,这首诗是描写一位好吃的小姐请客吃饭。”于是,她清脆的念:“好吃莫过张家华,客人未至手先抓,常将一筷连三箸,惯使双肩压两家,顷刻面前堆白骨,须臾碗底现青花,更待夜阑人散后,斜倚栏杆剔板牙!”因为有些同学不懂,她又把诗解释了一遍,结果全班哄堂大笑,张家华拿著一个鸭腿哭笑不得。大家看到她满嘴的油和手上啃得乱七八糟的鸭腿,更笑得前仰后合。从此,张家华的外号就从“张胖子”变成了“剔板牙”。康南笑著看到江雁容退回位子上,暗中奇怪她也会如此活泼愉快。然后,何淇和胡美纹表演了一段舞蹈,何淇饰男的,胡美纹饰女的,边跳边唱,歌词前面是:“男:温柔美丽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窗外16/50你不答应我要求,我将终日哭泣。女:你的话儿甜如蜜,恐怕未必是真的,你说你每日要哭泣,眼泪一定是假的!……”这个舞蹈之后,又有一位同学表演了一阵各地方言,她学台湾收买酒瓶报纸的小贩叫:“酒瓶要卖吗?有报纸要卖?”赢得了一致的掌声和喝采。又有位同学唱了段“苏三起解”。然后,程心雯忽然发现叶小蓁始终没有表演,就把叶小蓁从人堆里拉出来,强迫她表演,急得叶小蓁乱叫:“我不会表演嘛,我从来没有表演过!”“你表演狗爬好了!”程心雯报复的说。“狗爬也不会,除非你先教我怎么爬!”叶小蓁说。尽管叶小蓁急于摆脱,但终因大家起哄,她只得在圆圈中间站著,说:“这样吧,我说个笑话好了!”“大家不笑就不算!”程心雯说。“笑了呢?”叶小蓁问。“那就饶了你!”“一言为定!”叶小蓁说,然后咳了一声嗽,伸伸脖子,做了半天准备工作,才板著脸说:“从前有个人……嗯,有个人,”她眨著眼睛,显然这个笑话还没有编出来,她又咳声嗽说:“嗯,有个人……有个人……有个人,嗯,有个人,从前有个人……”大家看她一股思索的样子,嘴里一个劲儿的“有个人,有个人”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叶小蓁一下子就跳回自己的位子上,程心雯抓住她说:“怎么,笑话没讲完就想跑?”“说好了笑了就算数的!”叶小蓁理直气壮的说:“大家都笑了嘛!”程心雯只得放了叶小蓁,恨恨的说:“这个鬼丫头越学越坏!”说著,她一眼看到微笑著的康南,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大家都表演了,老师也该表演一个!”全班都叫起来,并且拚命鼓掌,康南笑笑说:“我出几个谜语给你们猜,猜中的有奖,好不好?”“奖什么?”程心雯问。“奖一个一百分好了,”叶小蓁说:“猜中的人下次国文考多少分都给加到一百分。”“分数不能做奖品!”康南说:“猜中的人,下次我一定准备一样礼物送给她!”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个谜语,大家看上面是:1.偶因一语蒙抬举,反被多情送别离。(打一物)2.有土可种桑麻,有水可养鱼虾,有人非你非我,有马可走天涯。(打一字)3.一轮明月藏云脚,两片残花落马蹄。(打一字)4.两山相对又相连,中有危峰插碧天。(打一字)5.年少青青到老黄,十分拷打结成双,送君千里终须别,弃旧怜新撇路旁。(打一物)6.粉蝶儿分飞去了,怨情郎心已成灰,上半年渺无音讯,这阳关易去难回。(打一字)一时,大家都议论纷纷起来,许多人在石头上乱划的猜著,也有的苦苦思索。江雁容看了一会儿,在手心写了一个字,然后说:“老师,第六个很容易猜,应该是个邻居的邻字。第一个大概是谐音的谜语吧?”康南赞许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思想的敏捷使他吃惊。他点点头说:“不错。”“那么,第一个谜语是不是伞?”江雁容问。“对了。”在几分钟内,江雁容连著猜出两个谜语,大家都惊异的望著她,叶小蓁说:“幸亏不是奖分数,要不然也是白奖,江雁容国文根本就总是一百分的!”程心雯自言自语的喃喃著说:“我说的嘛,他们要不是有鬼,就是……”她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大家又猜了一会儿,叶小蓁猜中了第二个,是个“也”字。江雁容又猜中了第五个,是“草鞋”。程心雯没有耐心猜,一会儿猜这个,一会儿又去猜那个,看到江雁容一连猜中三个,她叫著说:“老师干脆出给江雁容一个人猜好了!这个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要老师表演,老师反而弄了这些个东西来让我们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可以不要和书本奋斗,结果老师又弄出这个来,我们上了老师的当!”同学们一想不错,就又都大闹起来。康南看看情况不妙,显然不表演无法脱身,只好说:“我也说个笑话吧!”“不可以像叶小蓁那样赖皮!”程心雯说。康南笑笑说:“从前,有一个秀才,在一条小溪边散步,看到河里有许多小鱼在溜来溜去的游著,于是就自言自语的说:‘溜来溜去!’说完,忽然忘记溜字是怎么写的,就又自言自语的说:‘溜字应该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因为是在水里来来去去的意思。’刚好有个和尚从旁边经过,听到了就说:‘别的字我不认得,水边一个去字应该是个法字,我们天天做法事,这个法字我清楚得很,不是溜字。’秀才听了,恼羞成怒的说:‘我是秀才,难道还不知道溜字怎么写吗?明明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和尚说:‘绝对不是水字边一个去字!’两人就争执了起来,最后,闹到县官面前。这个县官也目不识丁,心想秀才一定对,和尚一定错,就判决溜字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并判将和尚打三十大板。和尚听了,高声叫著说:‘自从十五入溜门,一入溜门不二心,今朝来至溜堂上,王溜条条不容情!’县官大喝著说:‘王法条条怎么说王溜条条?’和尚说:‘大老爷溜得,难道小的就溜不得了吗?’”笑话完了,大家都笑了起来,程心雯低声对江雁容说:“康南真酸,讲个笑话都是酸溜溜的!总是离不开诗呀词呀的,这一点,你和康南倒满相像!”江雁容想起程心雯起先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话,和现在相像的话,不禁又红了脸。她偷愉的看了康南一眼,康南正含笑的望著瀑布,乌黑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大家在石头上坐腻了,又都纷纷的站了起来,程心雯提议去看山地姑娘跳舞,于是大家都上了山坡。在一个竹棚里面,有一小块地方,是山地人专门搭起来表演歌舞,以赚游客的钱的。零零落落的放著几张凳子,还有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戏台。一个看门的小女孩看到她们来了,立刻飞奔进去报讯。没多久,七八个山地少女迎了出来,都穿著圆领对襟短褂,和直笼统的裙子。衣服和裙子下摆都镶著彩色阔边,上面绣满五彩的花纹。头上全戴著挂满珠串花珞的没顶小帽,手腕上套著小铃铛,赤脚,脚踝上也套著小铃铛。她们一出来,就是一阵叮铃当的铃响,然后堆著笑,用生硬的国语招呼著:“来坐!来坐!”康南和学生们走进去,大家零乱的坐了下来,并且付了一场歌舞的钱。于是,那些少女们跑到台上,胳膊套著胳膊的跳了起来,边跳边唱,歌词是山地话,难以明白,调子却单纯悦耳。康南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如湘西一带苗人的舞蹈,但也足以代表台湾山地的地方色彩。他燃起一支烟,悄悄的溜到竹棚外面。竹棚外面有一块小空地,围著栏杆。康南刚刚踏出竹棚,就一眼看到江雁容正一个人倚著栏杆站著,在眺望那一泻数丈的瀑布。显然她根本没有到竹棚里去,她全神贯注的注视著瀑布,完全不知道康南走出来。康南望著她的背影,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音,江雁容回过头来,一对梦似的眼光带著几分朦胧的醉意停留在他的脸上,她一点儿也没有惊讶,也没有点头招呼,只恍恍惚惚的注视著他,好像他并不真正出现在她身边,而是出现在她梦里。她的短发被风拂在额前,脸上散布著一层淡淡的红晕。康南在她身边站住,被这张焕发著异样光采的脸庞震慑住了,他默默的站著,觉得无法说话。好半天,他才轻轻的仿佛怕惊吓著她似的说:“我看了你的日记。”果然,他的说话好像使她吃了一惊,她张大眼睛,似乎刚从一个梦中醒来,开始认清面前的环境了。她掉开头,望著栏杆外的小陡坡,轻声而羞涩的说:“我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你不会笑我吧?”“你想我会笑你吗?”他说。心中猛的一动,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她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妹妹的伤口好了吗?”“好了!”她抬起头来:“额上有一个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镜子叹气。她本来长得很漂亮,你知道。”竹棚里传来鼓掌声,江雁容吃惊的回转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语不发的溜进了竹棚里。康南望著她那瘦小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转过身子,他望著栏杆下面,这栏杆是建在一个小悬崖上,下面是个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著那激流猛烈的冲击岩石,看著瀑布下那些飞溅的水花,也看著那些激流造成的漩涡和浪潮,不禁莫名其妙的陷进了沉思之中。大约下午五点钟,她们开始踏上了归程。刚坐进车子,程心雯忽然宣布人数少了一个,造成了一阵混乱,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计算错误。车开了,大家已经不像来的时候那么有兴致,程心雯叹口气说:“唉!明天还要考解析几何!”“还有物理习题呢,我一个字都没做。”叶小蓁说。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堆起了一片愁云。“我宁愿做山地姑娘,也不必参加这个考试那个考试。”何淇说。“我不愿意,山地姑娘太苦了!”张家华说。“怕没有好东西吃,不能满足你斜倚栏杆剔板牙的雅兴吗?”程心雯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但笑得很短暂。只一会儿,车上就安静了下来,有几个同学开始倚著窗子打瞌睡。江雁容把手腕放在车窗上,头倚在手腕上,静静的注视著窗外。周雅安坐在她身边,用手支著头,不知在沉思著什么。落日的光芒斜射进来,染红了她们的脸和手。但,没多久,太阳落下去了,初冬的天气特别短,黑暗正慢慢的散布开来。窗外17/507“江雁容!”中午,班长李燕捧著一大叠改好的作业本进来,一面叫著说:“康南叫你到他那里去拿你的日记本!”程心雯耸耸肩,望著江雁容说:“康南就喜欢这样,不把你的日记本交给班长拿来,要你自己去拿,故作神秘!”江雁容从位子上站起来,忽然失去单独去取日记本的勇气,她跑到后面,拉了周雅安一起走出教室。周雅安挽著她的手臂走著,嘴里轻快的哼著一支英文歌。江雁容审视了她几秒钟,说:“你这两天不大对头。”“你也不大对头。”周雅安说。“我吗?”江雁容抬抬眉毛:“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你会骂我,”周雅安说:“我和小徐的误会解除了,我们已经讲和。”“老天!什么是误会?他的女朋友吗?”江雁容说。“是的,他否认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说那只是普通同学,在街上碰到了,偶然走在一起的!”“你相信了?”江雁容问。“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开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强自己相信。”“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没办法,”周雅安说,望著脚下的楼梯,皱皱眉头:“我爱他,我实在没有办法。”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说:“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枷锁那本书,你已经被锁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前辈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债!”周雅安不说话,她们走到康南的门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门,周雅安拉住她说:“该我问问你了,你这两天神情恍惚,是什么事情?”“什么事都没有。”江雁容说。“那个附中的学生还在巷子里等你吗?”“还在。”“你还没有理过他?”“别胡思乱想了,我下辈子才会理他呢!”江雁容说,伸手敲门。门开了,康南看著江雁容,有点诧异她会拉了一个同伴一起来。江雁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她说:“我来拿日记本。”声音淡淡的。康南回转身子,有些迟疑,终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记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的日记本放在枕头底下,周雅安很快的扫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脸上毫无表情。康南把本子递给江雁容,她默默的接了过去,对康南迅速的一瞥,她接触到一对十分温柔的眼睛。握住本子,她低低的说了一声谢,几乎是匆忙的拉著周雅安走了。走出单身宿舍,在校园的小树林外,周雅安说:“我们到荷花池边上去坐坐。”江雁容不置可否的走过去,她们在荷花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周雅安从旁边的一株茶花树上摘下一个红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拨弄著。江雁容打开了那本日记,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信笺从里面落了下来,她立即拾起来。周雅安装作没有看见,走到小桥上去俯视底下的水。江雁容紧紧的握著那张信笺,觉得心跳得反常,打开信笺,她看了下去:“孩子:——”看了这个称呼,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好半天,才继续看下去:“孩子:你肯把你这些烦恼和悲哀告诉我,可见得你并没有把老师当做木钟!你是我教过的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我几乎不能相信像你这样的孩子竟得不到父母的怜爱,我想,或者是因为你太聪明了,你的聪明害了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轻灵秀气,不同凡响,以后,许多地方也证实了我的看法。你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为自己编织了许多幻梦,然后又在现实中去渴求幻想里的东西。于是,你的痛苦就更多于你本来所有的那一份烦恼。孩子,这世界并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我但愿我能帮助你,不止于空空泛泛的鼓励和安慰。看了你的日记,使我好几次不能卒读。你必须不对这世界太苛求,没有一个父母会不爱他们的孩子,虽然,爱有偏差,但你仍然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许多人还会羡慕你呢!如果真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又何必去乞求?你是个天份极高的孩子,我预测你有成功的一天!把一切的烦恼抛开吧!你还年轻,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著你,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时候,我会含笑回忆你的日记和你那份哀愁。我曾经有个女儿,生于民国三十年,死于民国三十二年,我这一生是没有女儿可教的了!如果我能够,我但愿能给你一份父爱,看著你成长和成功!酒后提笔写这封信,杂乱无章,不知所云。希望你能了解我醉后含泪写这封信的苦心,有一天,你们都成功了,我也别无所求了!康南”江雁容看完了信,呆呆的坐著,把手放在裙褶里。这是一封非常简短的信,但她却感到一股汹涌的大浪潮,卷过了她,也淹没了她。她苍白的脸显得更苍白,黑眼珠里却闪耀著一层梦似的光辉,明亮得奇异,也明亮得美丽。她把信再看了一遍。眼前似乎浮起了一个烟蒂上的火光,在火光上,是一缕如雾的青烟,烟雾中,是一张令人迷惑的脸;宽宽的前额,浓而微蹙的眉毛,那对如海般深奥而不可测的眼睛,带著智慧与高傲的神采,那弯曲如弓的嘴边,有著倔强自负的坚定。她垂下头,感到一份窒息的热情在她的心中燃烧。她用手指在信笺上轻轻抚摩过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康南,如果你对我有某种感情,绝不止于父亲对女儿般的爱,你用不著欺骗自己!如果我对你有某种感情,也绝不止于女儿对父亲的爱!”周雅安走了过来,把手放在江雁容肩上说:“怎么样?看完没有?”江雁容抬起头来,注视著周雅安,她那燃烧著的眼睛明亮而湿润。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边,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脸,凝视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说:“她们都说我们是同性恋,现在我真有这种感情,看到你这种神情,使人想吻你!”江雁容不动,继续望著周雅安。说:“周雅安,我有一个梦,梦里有个影子。几个月来,这个梦模模糊糊,这个影子也模模糊糊。可是,现在这个梦使我精神恍惚,这个影子使我神魂不定。周雅安,我该怎么办?”周雅安放开江雁容,望了她一会儿说:“别说得那么文诌诌的,梦呀影子的。你恋爱了!我真高兴你也会恋爱,也尝尝这种滋味!几个月前,你还在嘲笑我呢!”“不要说废话,告诉我怎么办?”“怎么办?”周雅安轻松的说:“把影子抓住,把梦变成现实,不就行了?”“没有那么简单,假如那么简单,也不叫它做梦和影子了!”江雁容说,低头望著膝上的信纸。“是他吗?”周雅安拿起那张信笺问。江雁容沉默的点了点头。于是,周雅安也沉默了。半天后,周雅安才自言自语的说:“我早料到这事的可能性了!大家说他偏心你,别人的周记只批一两句,你的批那么多,你的作文本他要题上一首诗,再亲自跑到三层楼上来送给你!这份感情大概早就发生了,是吗?”“我不知道,”江雁容苦恼的说,“但愿什么都不要发生,但愿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我!”“又说傻话了!”周雅安说,握住江雁容的手:“该来的一定会来,别逃避!‘爱’的本身是没有罪的,不是吗?这话好像是你以前说的。记得你自己的论调吧?爱,没有条件,没有年龄、金钱、地位、人种一切的限制!”江雁容垂下眼帘,望著那张信纸,突然笑起来说:“他要把我当女儿呢!”周雅安拿起那张信纸:“我能看吗?”她问。江雁容点点头,周雅安看完了,把它放回江雁容手里,困惑的说:“这封信很奇妙,不是吗?大概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感情。”上课号响了。江雁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忽然间,所有的烦恼都离开了她,一种奇异的感觉渗透进她的血管中,她像被一股温暖的潮水所包围住,每个细胞和毛孔都像从睡梦中觉醒,在准备迎接一个新的,美好的外界。她的心脏是一片鼓满风的帆,涨满了温情。她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把日记本和信纸收好,微笑的说:“我们上楼吧!”这天晚上,江雁容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内,银色的月光透过了淡绿的窗帘,婆娑的树叶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温柔的夜风轻扣著她的窗槛。四周充满了沉寂,这间小屋也仿佛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她宁静的微笑著,拉开窗帘,她可以看到云层中的一弯明月,以及那满天闪烁的星辰。她觉得无数的柔情涨满了她的胸怀,在这一刻,在这神秘的夜色里,她愿意拥抱著整个的世界,欢呼出她心内所有的感情!她重新打开那批著红字的日记本,在她写的每一段下面,康南都细心的批上一首诗,她逐句看过去,暗暗记诵著每一个字,在这本小小的册子上,康南也费过相当的精神啊!康南,这个孤独的人,隐约中,她似乎看到康南寂寞的,自负的,而又高傲的走在这条人生的长途上,虽然是踽踽独行,却昂首阔步,坚忍不拔。校内,他没有一个朋友,校外,他也没有什么亲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生活中还有什么?她自问著,又微笑的代他回答:“还有一些东西,有烟、有酒、有学生!”“他像一只孤鹤,”她想:“一只失去同伴的孤鹤!”她抬头望著窗外黑色的天空,好像那孤鹤正在那儿回旋。冷风吹了进来,冬天的夜,已经相当冷了。江太太走了进来,凛冽的风使她打了一个寒噤,她诧异的看著那开著的窗子,叫著说:“雁容,这么冷,你开窗子干什么?赶快关起来!”窗外18/50“是的,妈妈。”江雁容答应著,声音温柔得出奇。她懒洋洋的站起来,阖上窗子,又无限留恋的看了窗外一眼,再轻轻叹息一声,拉上了窗帘。窗外的世界又被摒绝在外面了,她坐下来,恍恍惚惚的收起日记本,拿出一本范氏大代数。江太太深深的看了江雁容一眼,这孩子那种懒洋洋的神态使她生气,“要考大学了,她仍然这么懒散,整天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她走到厨房里去灌开水,开水灌好了,再经过江雁容的房间,发现她还没有打开代数书,正望著那本代数书默默出神。江太太走过去,有点生气的说:“你要把握时间,努力用功,每天这样发呆的时间不知道有多少,这样功课怎么能好?说你不用心你不承认,你自己看看是怎样做功课的?这么大了,难道还要我跟在后面管你,还不赶快打开书来!”“好的,妈妈。”江雁容说,仍然是温温柔柔的。一面慢吞吞的打开了书。江太太奇怪的看看江雁容,这孩子是怎么回事?那温柔的语调使人心里发酸。“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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