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白衣白衫的年轻男子在前厅里或站或坐,有的人微笑着,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翻转着手掌,然后茶壶就像是被隐形的人托着一般把他面前的杯子倒满了茶。最后一个进来的也是最年轻的男子,伸出手指在身后摇了一摇,大门就嘎地关了起来。 一时间,像是整个大厅的光线突然明亮很多,无数的柔光像是从七个年轻男子身上缓缓地弥漫出来,扩散在空气里,以至于悬挂在横梁上的那些华贵的宫灯发出的光芒,完全可以忽略了。整个大堂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完美的画卷一样,流淌着柔和的白光,恰倒好处的人分布在各个方向,构图均匀,色泽饱满。 带头的说话的那个人面带微笑着走到老板娘面前,大概三十岁的年纪,虽然年纪有点大了,可是却依然英俊且挺拔,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更是衬出他的气质。 他对老板娘拱了拱手,说,在下苏寻海,不知贵店还有没有别院的主人房空着,在下想订,随便哪间,都可以。 老板娘也笑着望了他一眼,好看的男人谁都喜欢看,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没她的笑容那么让人高兴,她说,可是随便哪间,也都订完了。说完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了很遗憾的表情。 苏寻海依然很有礼貌地问,不知道订的客人都是谁,说不定有在下认识的,可以通融通融,让与在下。 老板娘笑盈盈地看了看前厅里正在享受着沉月轩美食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孔雀和逍遥海的离火,对苏寻海说,他们两位,一位就是住在飞鸟院的孔雀小姐,一位是住在繁星院的离火先生,不知道阁下认识么? 气氛一下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八面玲珑的老板娘突然会这样明显而几乎半公开地挑起矛盾来。 日昼(7) 可是,每一个人都还是刚刚的样子,七个白衣男子依然或坐或站,依然笑着或者面无表情。 离火依然在喝着面前的紫笋春鸭汤。 孔雀在喝茶。 没有任何的异常,可是谁都能感觉得出空气里波动出的那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像是有一根弦,逐渐逐渐地绷紧在每个人的胸腔里。 苏寻海退回到桌子边上,优雅地坐下来。然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对着茶杯温柔地说,如果是逍遥海的离火先生的话,应该不用谈了吧,先生肯定愿意让给我们晚辈的吧。 虽然语气是非常非常地客气,可是,说话的态度,以及完全看都不看一眼的神情,却是十足的挑衅。 离火喝着汤,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微微红起来。毕竟听到这样的话,谁的面子都挂不住。 可是毕竟离火不是一般的人,他依然可以很镇定地喝汤,甚至连端汤的手都依然很稳。 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小姑娘沉不住气了,她刚想站起来,然后就被旁边的妹妹就站起来对她摇了摇头,说,我去吧。 她依然是害羞地低着头,慢慢地朝苏寻海的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停下来,小声地说,苏先生,不好意思,我家主人已经订下繁星院,很对不起…… 她的话才只说到一半,就被人硬生生地打断了。 打断她的就是最后关门进来的那个最年轻的男子,甚至都说不上是男子,感觉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面无表情地只说了一个字,他说,滚。 然后动了动手指,隔空飞过来一个茶杯,他拿起来喝了一口,又补充了一句,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叫你主人来说。 小姑娘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虽然她低着头,可是还是能从她的急促呼吸感觉得出来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倒是她的姐姐,从桌子边站了过来,抬起手,竖起小指和食指,将手反过来,手背贴近了嘴唇。 “我劝你”,那个少年又开口了,不过看都没看她一眼,“最好还是先用上矩阵封闭吧,不然,我担心你连咒语都念不出来。” 红衣少女脸涨得通红,咬着牙说了声:“少看不起人了。” 可是白衣服的少女拉了拉她,然后抬起手,念动了咒语:“矩阵封闭!” 一瞬间,红色的透明矩形空间扩展开来,而这次,竟然将整个沉月轩笼罩在里面。 那一声尖锐的弦音突然地在黑夜的天空上弥漫开来,整条街上的人都全部惊呆了,抬起头看着突然出现在沉月轩上空的这个巨大的红色透明的矩形空间,不懂咒术的人以为遇了邪,而稍微懂点咒术的人,全部都被吓傻了。这样巨大的空间,在一瞬间就出现了,这应该要怎么样的人才做得出来啊。 日昼(8) 这次,就连老板娘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来看她,能够在瞬间做出这么大的矩阵封闭来,对于任何一个成年的咒术师来说,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何况是她这样八九岁光景的小女孩。 当空间完全扩展开之后,红衣少女迅速将手朝旁边一划,在离开嘴唇的瞬间,她张开嘴唇念动: “流星射!破!” 无数颗拳头大小的光芒,拉长着模糊的光影,朝着那个少年呼啸而去。周围的空气被拉出一道一道透明的痕迹来,速度很快,光线晃得人眼睛都刺痛起来。 风声在耳边发出尖锐的啸叫,地面的尘土被卷得飞扬起来。 可是, 那个少年伸出食指,朝着那些飞过来的流星一样的光芒,轻轻地说了声:“停。” 然后,那些刚才还像是刮起疾风般呼啸着的光芒,一瞬间硬生生地全部停在空气里,甚至那些拉长的模糊的光影,都像被冻僵般地凝固在空中。 那少年的手指往下一划,所有流星轰然坠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那些光芒,竟然真的就被凝固成了实体。 然后少年朝着空气里,用食指中指在虚空里划了个十字,然后,就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笼罩着一整个沉月轩的红色矩阵封闭空间轰然倒塌下来。 白衣服的少女跌坐在地上,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里朝外喷涌出一股一股的鲜血。 红衣服的少女抱着自己的妹妹,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回过头去看着老人。 而老人的双手,已经用力握紧,指甲嵌进手心里,甚至刺破了皮肤。 可是,他最后也只说了一声“我们走。” 苏寻海挥了挥手,于是刚才因打斗而弄歪的桌椅一瞬间又恢复了整齐的样子。 苏寻海慢慢地走到一直在喝茶的孔雀的身边,低着头行了个礼。 “听说千羽楼里的所有咒术师都是绝世的佳丽,而且,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种鸟,所以,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小姐应该也是……千羽楼的人吧?” 孔雀没有搭理他,起身对老板娘说,我吃好了,钱记到帐上,我回房间了。这里太吵,烦死人了。 说完,就真的走了,像是面前完全没有苏寻海这个人。 倒是那个最小的少年沉不住气了,他站起来,没看清楚他怎么动的,就从那边的桌子突然幻影般地挡在了孔雀的前面。 “不要以为极乐宫真的怕了你们千羽楼,寻海师兄在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孔雀看了他一眼,然后突然笑了,笑容说不出的好看,就像是真正的孔雀般艳丽。 然后,她竟然径直地朝着少年穿过去,像是烟雾般地,穿过了少年的身体,朝着后院走去。 日昼(9) 月光照着她拖在地上的华丽的长袍,长袍在月亮的冷色光芒下泛出华丽的色泽。 她身后,那个白衣的少年面容痛苦地扭曲着,缓缓地倒了下去。 苏寻海在少年快要倒地的时候伸手托住了他。然后对着身后的另外两个少年,吩咐他们先送他回去。 他朝着孔雀的背影再次行了个礼,说,师弟失礼了,还请小姐不要计较。已经有离火先生的客房,我们就先居住了。但是,如果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或者觉得我们得罪了小姐,请尽管来找苏寻海便是。 孔雀并没有任何的反应,依然向前走去。只是,谁都听不到她微笑着低声念了一句:找死。 苏寻海回到柜台前面,对老板娘说,麻烦了,请安排一下繁星院。我们住进去。 老板娘笑了笑说,不好意思,繁星院要维修,暂时关闭。 苏寻海愣了一愣,没想到老板娘突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于是他反倒笑了,他继续问,那请问,要关闭到什么时候呢? 五月初十。 苏寻海笑得更大声了,笑完之后,他说,你是说,要等到光明将军走后,我们才能住进去么? 老板娘陪着他笑着,说,是的。 苏寻海突然收住了笑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在我发脾气之前,你最好把繁星院收拾好。否则我让沉月轩今天晚上就烧个精光。 老板娘也收住了笑,脸上是结霜般冰冷的表情,谁都没有看过一向笑脸迎人的老板娘摆出这样的表情来。她说,你别忘记了,你也就只是个动术师,说到烧,说到用火,你连屁都不是。 今天晚上,如果是一直在这条街上的人,就会再一次地被震撼住。在刚刚的红色透明空间消失后不久,一个更大更厚的幽蓝色空间再一次地笼罩了沉月轩。 谁都分不清楚这个矩阵封闭是谁放的,因为动作快到几乎看不见。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只有老板娘看得清清楚楚,这个蓝色的矩阵是如何从苏寻海脚下膨胀开来的。 不过老板娘并没有慌乱,反倒特别地镇定。 她放下手中的算盘,把垂下来的几缕头发重新拂到耳朵背后。 她看到自己面前的苏寻海变成了四个。 她知道这是苏寻海的动术,迅速地在四个不同的地方不停地移动着,因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动作太快,快到几乎看不见,只能看见他停下来的动作,所以,感觉似乎面前有了四个苏寻海。 虽然她不是专修动术一门的极乐宫的人,可是,这些,她竟然像是了然于胸。 她伸出手指背部贴住嘴唇。然后,缓慢而轻柔地,像是在情人耳朵边上喃喃地声音般地说: 日昼(10) “蜂寻!破!” 无数巨大的黄蜂突然从空气中幻化出来,朝着四个几乎没有差别的苏寻海飞过去,虽然苏寻海动术快到极限,黄蜂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苏寻海,可是,黄蜂一直停留在每一个“苏寻海”的身边,于是,苏寻海也就只能不停地变换着位置,不敢停下来。 老板娘变了变手势,又念动了一句: “蜂锐刺!破!” 空气中密密麻麻的黄蜂,几乎要充满一整个空间了。 其他的白衣男子,早就已经被那些幻化出的黄蜂团团围住。尽管他们也希望像是对付流星光芒那样把这些黄蜂统统定住,可是,无论喊了多少次“停”,无论念动了多少次“凝固之寒”,无论凝固了多少只黄蜂,可是,空气里都不停地幻化着更多更凶猛的黄蜂出来追逐着他们。 而那些被停止了而凋落在地上的黄蜂,不断地簌簌地掉落在地面上。竟然像雪花般的越积越高。一寸一寸地上升着,地面上全是黄蜂的尸体。 整个前厅里都是这些上下疾走如飞的白衣男子,勉强地逃避着这些黄蜂地追赶。动术快成流云,无数上下流窜着的白光。 苏寻海气得发抖。可是还是不敢有半点停滞。 老板娘找了张凳子坐下来,温柔而微笑着看着这一切。过了会,她再一次地伸出手。 “千蚁蚀日!破!” 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黄蜂的尸体,一瞬间全部变成了黑色的巨大的蚂蚁,密密麻麻地从地上,慢慢地爬上墙壁,爬上桌子,爬上椅子,爬上每一个白衣男子落脚的地方。 极乐宫的人不得不将自己悬停在半空中,找不到地方可以落脚。 而随着其中一个人的惨叫开始,接二连三的惨叫不停地从他们口中发出来。 因为他们的衣服上直接幻化出了无数的黑蚁,然后朝着衣服里的肌肤咬噬而去。 所有的白衣男子全部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身上是涌动着的无数的毒蚁,它们在被咬空了的眼眶,鼻子,耳朵里,不断地进进出出。 唯一还在呻吟的是苏寻海。 老板娘温柔地蹲下来,蹲在他的身边。 他呼吸急促,伸出手抓着老板娘的衣服,“你到底是谁?我知道老板娘……你不是她……她不可能会这么高的咒术。而且,她怎么会和……极乐宫的人做对……你到底是谁?!” 老板娘笑了,她说,“我也认识老板娘,她确实不会咒术。不过我见到她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都没有看到她,很想她呢。” “那这整整十年……都是你在经营沉月轩?!”苏寻海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可相信地摇了摇头,“可是……不对,你如果不是她,那你怎么会和她一样的容貌?” 日昼(11) 老板娘笑得特别地温柔,春风拂面一般地温柔,她说:“你终于问到关键的问题了,因为我善于画眉。” “画眉……画眉!你才是千羽楼的人!”苏寻海的脸扭曲到一起,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英俊的男子,脸上只剩下恐惧的表情,“沉月轩……沉月轩是千羽楼开的?!” “算你聪明,沉月轩就是千羽楼的第七楼”,老板娘在他脸上隔空划出了十字—— “可惜你再也没办法聪明下去了。” 她站起来,看着面前的苏寻海再也无法闭上的眼睛,面无表情。 然后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然后突然像苍鹰般伸开双臂—— 哗啦啦的声响,无数翅膀扇动的声音。数以万计的飞鸟从窗外的后院里疾飞进来。 所有的飞鸟在前厅的空中环绕着急速飞翔。翅膀交叠遮蔽了所有的光线。 然后一瞬间又汹涌着冲出了房间。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耳边是太过寂静而发出的类似弦音的嗡嗡声。 地上的七具尸体已经全部不见了。 飞鸟带走了他们。 甚至带走了所有的尘埃。 一千只飞鸟飞过王城带血的天空,翅膀裁剪着每一片沉甸甸的黑色云朵。 老板娘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眼睛里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已经五月初六了。 还有三天。 她对着天空伸了伸手,一只黑色的鸽子从浓厚的夜色里飞过来停在她的手上,她把鸽子移近自己的脸,对着鸽子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手一挥,鸽子像迅捷的鬼魅般消失在夜色里面了。 连日暴雨。 厚重的雨水将日光挫得模糊,视线很昏。在飞鸟翅膀的覆盖下透出灰尘的暗角。 错乱而急促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敲打在每一寸土地上。各种昆虫小兽飞速地朝着地底深处躲藏。温暖的洞穴埋藏在轰隆的雨声里面。像是世界里成千上万的小小的角落。安全而又昏黑温暖。 水流急速地汇聚成河,沿地面各处高低流淌。 飞溅起来的水花在地面一尺的高度悬浮着,让一整个王城的地面都笼罩上一层水雾。 看不清楚周围。 一片昏黄色的雾气笼罩的空间。甚至连脚下踩着的地面也看不清楚是什么。地上也浮动着一层烟雾一样的东西。 只有台阶上的王座上能看到一个人的轮廓。一团柔光凝聚在台阶之上,像一个琥珀一样。 千羽楼的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她们的首领风之白翼。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她们都知道,如果她没有问问题,那么谁都不可以多话,同样的道理,如果她问了问题,那么,无论如何,她都要听到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否则,就是死。 日昼(12) 千羽楼能够傲视群雄在王朝中树立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她们的这个首领。谁都不知道她是谁。谁也不知道这个被烟雾笼罩着的千羽楼的第一楼在什么地方。 所有的人,都是在接到一只黑色的鸽子的通知之后,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就会被时空转移到这个房间里。或者说,这个空间里。 因为甚至都无法看出来这里是不是一个房间。 而现在,所有的人都沉默着。等待着白翼的命令。 直到一只鸽子从浓雾里飞出来,哗啦扑扇着翅膀朝白翼飞过去。 白翼让鸽子停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侧耳像是在听它说话一般地专注着。然后,她轻轻地笑出了声,挥了挥手,黑色的鸽子又像是鬼魅般消失在浓雾里。 “画眉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也很顺利”,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具有诱惑力,“后面的行动继续按照计划进行,只是……” 她突然停了停,然后叫:“鹦鹉。” “在。”一个声音平常听不出任何特色的女人在下面回答。 “你今天回去之后会接到我的一个命令,然后明天早上开始,你就去准备执行它。等到我的信号。然后就开始行动。” “是。” 千羽楼中,永远都是这样,每个人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其他人的任务,根本就不清楚,只有风之白翼一个人,才知道所有的计划。 所以,无论接到再怎么离奇古怪的任务,千羽楼的人都会用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因为常常,那些看起来完全没有必要完全匪夷所思的任务,往往都是计划成功的关键。 所以,当鹦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在听完从后院中飞出来的黑色鸽子的指示之后,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执行的任务可笑而荒谬。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白翼需要她执行这个任务,那么,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五月初六。 离五月初九大将军光明到沉月轩只有三天了。 三天,却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老板娘站在沉月轩的大门口,望着黑色的夜空等待着。 过了一会,黑色的天空上突然刺破一点尖锐的亮光,然后一只黑色的鸽子从天空像箭矢一样地俯射下来,画眉还没有看清,它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声仓促而尖锐的鸣叫扩散在如墨的夜色里。 手上是一张黄色的符咒,上面的咒文写得很清楚: 五月初九之前,配合孔雀,杀死沉月轩中所有竞争近护卫领的人。 极乐(1) 五月初七的黄昏。 后天就是大将军光明到沉月轩选出近身护卫领的日子。 沉月轩看上去一片平静,朦胧的夕阳的光辉均匀地撒在整个庭院里。 飞鸟低低地在湖面上穿行。偶尔惊动了水底的红鲤鱼,迅速地摆动尾巴,荡漾开一圈涟漪。 老板娘依然在清脆地打着算盘。似乎又恢复了那个笑容如花八面玲珑的老板娘。 好象昨天刚刚在这里用咒术杀了七个极乐宫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然后,悬挂在店门口的那一串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人进来了。 老板娘抬起头,笑得花枝乱颤得走过去招呼进来的客人,因为她知道,敢在这个时候还继续入住沉月轩的人都有两把刷子。 可是她走到进来的这个人面前,脸上的笑容就慢慢地变得挂不住了。 因为她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实在不值得她笑着迎出去。她甚至是觉得这个年轻人走错了。 进来的这个年轻人穿得还算干净,但是,除了干净,就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了。朴素得几乎可以用寒酸来形容的衣服,洗得发白,头上缠了根布头巾,漆黑的头发和瞳孔,倒是显得很有神色。 他看到老板娘走过来,脸上笑开了花,本来很大的眼睛笑得微微眯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浮现在嘴角边上。看起来很痞子气,却又觉得干净英气。 他笑呵呵地对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啊,好漂亮的老板娘啊。 老板娘笑了笑,说,得了吧,把力气省省,用到小姑娘身上去吧,老娘要是再小十岁,估计小心肝都要被你这声音叫软了。 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可是老板娘也确实不得不承认,虽然这年轻人穿得没有玉鹿那样高贵华丽,也没有极乐宫的人那样全身散发着光芒,可是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全身都散发着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如果她真的再年轻十岁,肯定被迷得晕头转向了。 他拿着一根筷子,在头上敲来敲去,感觉就像是个顽皮的少年,可是,却有着成年男子深邃的轮廓。老板娘自己都有点分不出他的年纪了。 他望着老板娘,笑眯眯地说,我叫浮桥。 老板娘也笑眯眯地说,浮桥先生,到沉月轩有何贵干? 他突然很神秘地靠近老板娘,说,你不知道吧,帝王要选近护卫领,五月初九就在这个客栈选呢,到时候光明大将军也会来哦。 他说着这些话,一脸得意的样子。 老板娘看着他,没好气的说,我知道。我比谁都早知道。 然后这个男子就吃惊了,他说,你怎么知道? 极乐(2) 老板娘说,我反正是不知道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个消息,只是呢,这个消息是从我家客栈门口的告示上传到整个天下的。 然后浮桥突然站起来冲出门,去看那张告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张大了嘴,一脸吃惊的表情,像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然后,他突然正色,然后神秘兮兮地靠近老板娘的耳边说,这样,那听说沉月轩有七间最好的套房,漂亮的老板娘,你去帮我弄一间来,我可是很有钱的哦。 老板娘看了他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直到看得他全身不自在,感觉像哪儿不对劲,他左右上下看了看自己的全身,然后问,哪儿不对么? 老板娘指了指他的头,说,你脑袋刚被马踢过吧?你来之前问过沉月轩是什么地方么? 浮桥认真地说,我问过我家主人了,他说只要我想住,就能住到最好的房间。我家主人是这么说的。 老板娘有点兴趣了,问,你家主人是谁? 浮桥神秘地笑着,嘴角又是那种少年般痞痞的笑容,他说,这个啊……不能告诉你。 老板娘被他堵得有点生气,于是说,那我也告诉你,没房间了,一间都没有。 浮桥靠近老板娘,盯着她的眼睛,说,一间都没有了吗?一间都没有了吗? 像是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些不经意的波动,透明的涟漪一晃就消失了。老板娘也没有在意。 尽管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句话要连着说两遍,而且是相同的口气相同的表情。 她又恢复了老板娘笑容满面八面玲珑的样子,花枝招展地挥着手帕,说,真的没有啦。真的没有啦。 而刚等她说完,身后有又一个人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说,我的飞鸟院可以让给这位公子。 老板娘转过身去,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孔雀。 虽然她很疑惑为什么孔雀要把自己的飞鸟院让给这个不知来路甚至有点神经病的年轻男子,只是,因为白翼已经下过命令要她全力配合孔雀的行动,所以,她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就招呼小二,带这位浮桥公子去飞鸟院休息。 浮桥和老板娘一样的诧异,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去飞鸟院入住了。 对他来说,这绝对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等浮桥朝后院走过去之后,孔雀才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然后对老板娘说,这个前厅应该要打扫了吧。 然后老板娘心领神会地对所有正在前厅中喝茶吃饭的客人说,不好意思,各位请先回房间,我会叫小二把菜全部送到各位房间去,因为光明大将军后天就要到了,所以前厅需要打扫干净。实在不好意思啊给各位添麻烦了…… 极乐(3) 等到所有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前厅回到自己的房间,前厅里只剩下她和店小二,还有孔雀三个人。 画眉抬了抬手,所有的窗户都关了起来。然后她又随手划出了一个封印声音传播的空间。于是,一瞬间,四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到。 画眉问,孔雀,为什么你要让他住进来?你知道他是谁么? 孔雀说,我不知道。 那你还让他住你的飞鸟院?你难道不知道飞鸟院里有白翼布下过的咒术结界,你在里面可以绝对安全么? 我知道。 那你还让他住进去? 孔雀喝了口茶,她看起来比急躁的画眉要稍微镇定一点。她慢慢地说,刚才他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重复了两遍。你知道为什么么? 画眉说不出话来。半晌,她说,不知道。 孔雀又说,那你知道你回答了他几遍么? 画眉说,就一遍啊,我说,真的没有啦。 孔雀转过身去望着店小二,问他,你告诉画眉,她回答的是什么。 店小二好象有点被吓住了,支吾着说,老板娘……老板娘回答了……两、两遍…… 画眉粗暴地打断他,不可能!我自己说的话我清楚。 孔雀慢慢地又喝了一口茶,她说,这就是我要他住进去的原因。你确实只说了一遍,可是,他让时间倒流了。 他让时间倒流了。 这句话让画眉四肢冰凉地呆立在当场。她喃喃自语地说,你是说……你是说……他会…… 是的,他会日晷逆照。你也应该明白,会这种动术的人,全天下只有四个。 画眉觉得心跳突然漏跳了好多拍。对于日晷逆照这种咒术,她仅仅是听过而已,从来没见人使用过。只是听过首领白翼讲述过这种高级的动术。 在与敌人交战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刹那,都可以致命。可是,会这种动术的人,可以在战斗中,将时间逆转过来,比如,你已经顺利地在他咽喉上割开一刀,他必死无疑,可是,他只需要日晷逆照,一切就恢复到你将要割开他咽喉之前,而他已经知晓你所有的行动,你会再行动一遍,而他,却会在你重复上一个他已经知道的行动时,给你致命的一击。 画眉突然觉得有些汗水沿着额头流下来。她不知道,刚刚的自己,等于是从鬼界挪了半只脚回来。 “最好的一个,是我们都知道的,是极乐宫的主人无欢,另外一个,我们也知道的,是他的第一杀手,鬼狼”,孔雀看了看已经沉默不语不再说话的画眉,继续说,“而其他两个,我想应该就是我们一直想查,却查不出来的,妖蝶双星。” 极乐(4) “妖蝶……你是说那两个在极北之地的玄冰里活了三千年的那两个……怪物?那两个叫枯叶和燕尾的两姐弟?”画眉的牙齿有点颤抖。 “嗯……来的这个可能就是枯叶。” “这不可能……” “我也希望这不可能。画眉,看来这次极乐宫是动真格的了”,孔雀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你去告诉白翼……说现在的局面已经是我和你所不能控制的了,叫她赶快想办法。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控制现在局面……因为,我也不知道枯叶究竟要做什么……从来没有人猜得到他想做什么……” 鹦鹉飞快地掠过飞沙走石的荒漠。 烈日的曝晒下,一切都反射着让人晕眩的白光,刺痛瞳孔,灼热每一寸肌肤。 鹦鹉从接到任务开始就一直在不停地赶路,一路过来动术没有停过。 虽然鹦鹉并不是专修动术的咒术师,可是,毕竟千羽楼的人每一个都不是简单的人物。所以,当鹦鹉全力施展开动术的时候,其速度也是惊人。 可是鹦鹉并不敢有任何停顿。因为她知道,在五月初八之前如果不完成白翼的任务的话,自己绝对看不到五月初九的朝阳。 虽然这次的任务很简单。特别是对于鹦鹉来讲。几乎就像是说话般的容易。 可是,执行人物的地点,却在王城万里之外。 烈日转换着角度,讲大地的各个部分照烫。 鹦鹉顾不上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换了换手指的姿势,展开了更强的动术能量。 如果是碰巧有荒漠中行走的驼队,他们只会觉得身边突然疾疾地掠过了一道白光,只会以为是在烈日下跋涉太久产生的幻觉。 没有人会想到,刚刚从身边掠过的那一道朝天边迅速消失的白光,是当今天下最杰出的咒术组织千羽楼中的人,在前往执行任务的路上。 黄沙将一切吹成昏黄的色调。 像是诸神灭亡的黄昏,大漠中的海市蜃楼以及飞天的传奇,全部跟随着黄沙倒卷向乌云翻滚的天边。 轰隆的雷声缓慢地从天空上流淌而过。所有的骆驼开始跪下来围成一圈。 荒漠中突然出现一群平日无法看见的黑色飞鸟。 开始的时候是一只,然后一百只,一千只,最后黑压压的一片交错着覆盖着天空。 耳边是密密麻麻的飞鸟的鸣叫和翅膀挥动的声音。耳膜被刺得鼓鼓的。却又无法分辨出详细的音节。 五月初七的夕阳就快要落下去了。 王城王宫西偏殿。 没有一个仆人和宫女。 因为无欢不喜欢有任何人他不熟悉的人伺候他。 极乐(5) 所以,帝王在把他安顿在西偏殿之后,就把所有的宫女撤走了。 可是,所有的物品都像是被隐形的人拿着,托着,拉着,开始各自运动着。黄铜的水壶自动地从白玉池里装满了水,然后就自己悬空滑到火炉上去,过了一会就开始突突地冒着热气。黄金的洗脸盆在火炉边上的空中悬停着,等待着注满热水后就飞到床塌边上。然后白色的毛巾跟着飞过来,缓慢的浸泡进热水里。 床塌后面两把孔雀羽毛扇按照固定的频率轻轻地摇着。 而床塌上侧卧着的无欢,闭着眼睛,仅仅轻轻地晃动着食指。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的动术师。 王城中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为了送那件千羽衣而来的。尽管大家会觉得单单为了一件衣服而来,未免太不符合常理。可是,极乐宫从来就没按照过常理出牌。而大家也就不再奇怪了。就算有一天无欢突然一把火烧掉极乐宫,也没人会觉得奇怪的。 只有无欢知道他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件事情。他已经计划了很久了。 而现在,突然遇到了一件最头痛的事情。 他闭着眼睛。眉头微微地皱在一起。 五月初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雕花窗户照射进来,在房间的地面上投出雕花纹路的光斑。 画眉睁开眼睛,开了开房间的铜壶滴漏,知道又差不多应该起来经营客栈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重新睁开,准备从床上起来。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就发现,前一秒钟还躺在沉月轩的自己房间的床上,而这一秒,她却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昏黄色的浓雾,几乎看不清前面两米外的事物。 直到她抬起头,看到台阶上那团柔光笼罩下的白翼的影子时,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被白翼召唤到千羽楼的第一楼了。 她迅速地从地面上爬起来。跪着,等待着白翼的命令。 白翼也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很长很长的深呼吸的声音轻轻地扩散在空气里。显然,她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因为,以往任何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沉默这么久的时候。而且,上一次白翼出现这种呼吸声的时候,是在三年前,白翼的行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光明大将军掌握了,被困在城北的密林里,那个时候,画眉陪在白翼身边,而光明的围捕结界笼罩了密林的各个地方。最后,当白翼带着画眉逃出那个密林的包围的时候,本来在一起的17个咒术师,只剩下了画眉一个。另外的16个咒术师,为了保全白翼,全部死在密林里。 而现在,画眉又一次听到了这种带着不安的,长长的呼吸声。 极乐(6) “画眉”,过了很久,白翼终于开了口,声音从浓雾中传来,像是连声音也被浓雾浸湿了一般。“我给你的任务,有了变化,因为孔雀已经告诉了我沉月轩住进了一个叫做浮桥的年轻人。并且,根据孔雀捕捉到的他的咒术能量来看,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个枯叶……但是,只会比枯叶更难对付,而不会轻松……” “是。主人。” “所以,你的任务依然是辅助着,杀光客栈里所有的人,可是,这次不是帮助孔雀,而是帮助……浮桥。” “什么?” “你要我说第二次么?” “属下不敢。立刻就去执行。” “嗯。很好。顺便告诉你,孔雀会离开沉月轩。剩下你一个人。所以,我不希望有任何的差错。另外,浮桥要你去做的任何事情你都必须照着去做。就像遵守我的命令一样地去执行。明白么?” “……不明白。”画眉知道,在白翼面前,诚实永远最重要。因为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瞒过她。 “什么地方不明白,你可以问。” “那么这样的话,岂不是千羽楼就不可能有人进入王宫,也无法拿到近护卫领的职位?那么我们的计划……” “我们的计划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我们的最终的目的是杀王。而至于是谁杀的,根本不重要。你以为浮桥那样的大人物,而且又是极乐宫的人,他会真的心甘情愿地进宫去做近护卫领么?” “主人,还有一点,光明大将军在捕捉咒术能量方面天下第一,他几乎不用费力就可以知道浮桥来自极乐宫,他怎么会选择一个极乐宫的人进王宫殿怎么会允许他那么接近王呢?” “这点你不用担心。如果鹦鹉的任务执行得顺利的话,五月初九,光明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沉月轩里。他只会叫他的部下去选择人选。如果,整个沉月轩里只有浮桥一个人来报名的话,那么,光明的部下也就没有选择。” “属下明白了”,画眉低下头,“我会尽我所能,让沉月轩只剩下浮桥一个人。” 当画眉抬起头的时候,窗外的阳光汹涌而进,周围的浓雾瞬间散去。眼前是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家具摆设。 清晨过去,已经是上午了。 光线明亮,将大地上的一切照得毫发毕现。 可是,在如此清晰而明亮的世界中,有无数隐形而诡异的秘密,正在一个一个地在卵中胎动着,随时会孵化出焚烧一整片大陆王城的火焰来。 画眉整了整衣服,打开门走出去。 五月初八。晴。光线很强。 所有的文武百官都肃立在大殿里。 极乐(7) 空气凝固了一般地悬在半空。像是死亡一般的气氛笼罩着整个王城。 帝王坐在王座上,手托着下巴,低着头没有说话。今天,他连他最爱的王妃倾城都没有带上大堂。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帝王发话。而帝王似乎也在等待着。 一只飞鸟无声地从大殿外斜斜地掠过。 光线强烈地从大殿的大门中汹涌进来。光线里逆光地站着一个人。 大将军光明。 王等的人到了。 王挥了挥手。于是站在大殿左边的一个像是文官的人摊开手中的卷轴。念了起来。 “蛮人叛乱。派兵镇压失利。损失兵将共4000人。敌方损失,无。目前正在急速向王城方向推进。敌军现在已经到达边境的拓丰古城。” 大殿中的人开始骚动。 的确,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一个事实。多少年以来,无论是什么地方的人叛乱暴动,最后都会被轻易地镇压下去,就算不是很轻易,需要花费力气,最终也是可以镇压的。所以,没人可以想象这一次的暴乱,竟然可以折耗掉4000将士。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敌方损失为零。 “为什么敌方损失是零?”光明问话了。 “因为我方将士无人生还”,那个官员恭敬地回答到,“而在战争结束后派去侦察的探子回报,战场上全部是我军的尸体,敌方未见一具尸首。” 大殿中的骚动更加明显。 王有点按捺不住了。他低呵了一声,喧哗声瞬间停止了。然后他对着光明说,大将军,你看这怎么办? 光明低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目光望着前方,却像是没有焦距一般,不知道正在看着何处。 半晌,他才慢慢地说了一句,“那么,就让属下出征平定叛乱吧。属下明天就带兵出发。” 帝王喜形于色。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有光明带领着部队,就没有任何无法平定的动乱。 这在过去的时间里,被反复地印证着。 只是…… 光明抬起头,对王说,只是明天五月初九,定在沉月轩的近护卫领的选择,如何处理?是推迟期限?还是…… 王挥了挥手,掩饰不住刚刚听到光明愿意领兵出征而带来的喜悦神色,说,那种小事,无所谓,本来我也不是非要一个这样的近护卫领,要不是当初将军你提出要求,我也不想这么劳师动众。况且,有光明你的保护,已经远远足够了。明天,我派个宫里的优秀的咒术师去,选择出最好的。将军就不用烦心了。 光明看着王,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弯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出了前殿。 极乐(8) 风从门外朝着里面吹进来,他的长袍飞扬开来,像是准备起飞的苍鹭般伸展开了双翅。 而明天这个时候,他就是穿着鲜花盔甲,战无不胜的战神,光明。 五月初八。正午。 沉月轩的厨房飘出一股一股诱人的香味。 珍珠桂圆炖极品北国宫燕。 深海鳟鱼刺身。 七桥映月豆腐羹。 糖醋鳜鱼。 灵芝山鸡煲。 一份一份地名贵菜色从厨房里往外送着,很多的店小二穿梭在整个沉月轩里。七个别院里的人都有自己特别的菜单。住在墨竹院的那个叫蓝矶鸫的南疆降头师点的菜里,竟然有一道是一盘还在蠕动的白花花的巨大的肉虫子,每条虫子都有差不多三分之一尺长,两跟手指那么粗,被淋在上面的肉酱汁粘在一起,乱七八糟地扭动着。所有的店小二都尖叫着躲避着这份菜,谁都不愿意去送。最后老板娘只好自己一把托起那个青花瓷盘,骂了句“都是一群饭桶,老娘的钱都是花在你们这些饭桶身上了”,然后自己托着盘子朝墨竹院走去。 飞鸟越来越多。 老板娘心里明白。这些密密麻麻穿梭的飞鸟。很多,并不完全是鸟类。而其中,白翼布下的咒术师,她也知道绝对不会只有她和孔雀两个人。 空气很好。阳光格外灿烂地笼罩在沉月轩的七座别院上。 走过两座精致的木桥。走过一个开满沉甸甸的花朵的花圃。绕过两个池塘。绕过一座高大的巨石假山。 中途还遇见了游手好闲的浮桥,他正嘻嘻哈哈地用手隔空抓着池塘里的鱼,那些鱼像被无形的空气捆绑住一般,刷地从水里被扯上来,然后又啪地掉回水里去。 画眉忍不住挥了挥手,然后一层透明的红光若隐若现地把池塘的水面覆盖住了。她把池塘封印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没事做跑到这儿来欺负鱼,你也不害臊。” “啊,老板娘大美人,是你啊。” 画眉也不想理他,丢下一句“不要再弄这里的鱼,弄死了你赔不起”,然后继续送菜去了。 等到浮桥的嘻嘻哈哈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身后,画眉眼前出现了绿幽幽的竹林。 光线在这里似乎也被浸泡成了绿色,液体般地浮在空气里。 画眉朝竹林深处走去,里面,就是墨竹院。 “蓝小姐,您要的菜送来了。”画眉站在紧闭的大门口,等待着里面的人的回答。 没有声音,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蓝小姐,您要的菜送来了。”画眉又叫了一声,然后悄悄地伸出手指,在自己的身上划下了一个防御结界。透明的光将她笼罩在一个很小的圆里,周围的风吹过来,甚至吹不动她的薄纱般的裙摆。 极乐(9) 她叫了第三声“蓝小姐“,然后伸出手推开了门。 还没看清楚黑暗的屋内,就突然听到一阵一阵急促的嗖嗖的风声,画眉直觉黑暗中有东西朝自己飞过来,却不知道是什么,她倒退着朝身后掠过去,身形动起来很快,几乎和极乐宫中的人没什么区别。 等到飞过檐廊,背几乎要碰到外面的翠绿的竹林边缘了,她才看清楚飞过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群密密麻麻的像是硬壳甲虫一样的东西,却是从来没看到过的虫类。奇怪的触角,诡异的颜色。并且周身笼罩着幽幽的绿光。 “这是降头师用的……蛊么?”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防御结界,透明的光壁上有几只蛊撞碎在上面,流下绿色的树浆一样的汁液。 画眉收起防御结界。走回到大门前。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托着那道送菜的盘子。里面的白花花的肉虫子依然在粘稠的肉汁里蠕动着。 然后她看到蓝矶鸫躺在屋里的地面上,身上和周围的地上爬满了成千上万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蛊。 蜘蛛,金甲虫,蜈蚣,还有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有着金属光泽坚硬外壳的蛊。 有些还没有孵化成成虫的蛊,就像是白色的肉虫一样,爬满了蓝矶鸫的脸和手等等露在外面的肌肤,并且这些虫有的只有半截身子有的只有一个头探在皮肤的外面,像是这些肉虫子都是一直寄居在她的身体里而现在突然钻出来了一样。 画眉托着盘子的手突然一软,胃里一阵恶心朝上翻涌。盘子从手上滑下去,摔在了地上。 然后那些从盘子里掉出来的虫子像是闻到美味食物一般疯狂地蠕动着朝已经死了的蓝矶鸫爬过去。 画眉转身飞快的跑出去了。身后响起那种成千上万的蚂蚁一起蚕食动物的声音。 跑到竹林边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吐了。 画眉隐约地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并不仅仅只是简单的蓝矶鸫被人杀死了而已。尽管画眉并不是太清楚南疆一带的降头师到底有多厉害。可是,她知道,能够最后住进这七所别院的人,都不会是这么简单就会被人杀死的。 是浮桥么? 还是另外的别院的人? 她顾不得想那么多,急急地赶回厨房去。她希望还来得及…… 画眉走进厨房,所有的丫鬟和仆人都送菜去了,只剩下她和那个一直跟随着她的店小二。 她说,蓝矶鸫死了。 店小二讨好地笑着,他说,那当然,老板娘要人二更死,阎王都不能让他活到三更。 画眉的脸色发白,指甲因为握拳太用力而嵌到肉里,她说,蓝矶鸫,不是我杀的。 极乐(10) 店小二吃惊地张大了口,结巴地说,她……她不是吃了你送去的菜而死的么……难道…… 画眉说,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送菜的丫鬟出发了多久? 店小二说,刚刚才出门。 画眉突然伸出手指,店小二还没来得及听清她念了句什么咒语,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团游丝状的白色烟雾,然后这团烟雾迅速地聚拢,突然“腾”的一声幻化成了一只黑色的血鸦,然后像利箭般地朝窗外射去。然后接连不断的,空气里持续地发出“腾”“腾”的翅膀骤然展开的声音,六只血鸦先后地朝窗外射去。 尖锐的鸣叫声消失在空旷的庭院中。 日光很强烈地从天空照射而下。 黑色的羽毛在光线下像是在庭院中交错地划出浓黑的墨线。 店小二额头上开始冒汗。因为他知道。所有前往另外六个别院送菜的丫鬟和仆人,就在刚刚的一瞬间,肯定全部都被这些黑色鬼魅般的血鸦,用利喙咬断了喉咙。 千 羽(1) 拓丰古城年久失修。 黄色的土墙是这个古城最显著的标志。 大风将黄沙从关外的大漠中吹来。洋洋洒洒地覆盖在拓丰古城上。 这里的居民都围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风沙太大。 皮肤暴露在外面一个时辰。就会被干燥的黄沙吹得失去水分而龟裂出一道道的血口。 这里最贵的不是黄金,不是白玉,不是美人或者夜光杯。 这里最贵的,是最最常见的,水。 一壶水,可以卖到王城中一壶最好的美酒的价格。 水蒸汽浓厚地悬浮在空气里。 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蒸汽凝结在皮肤上,变成大颗大颗的水滴滚下来。 巨大的木桶里盛满了热水。比酒还贵的水。 在拓丰这样水源稀少的地方,能够如此舒服地洗澡的人,除了光明,没有第二个人。 他闭着眼睛,头向后靠着木桶的边缘。像是睡着了。头发上的水顺着他英气逼人的脸流淌下来。 浓黑的眉毛湿漉漉到贴着突出的眉骨。眼睛深邃地陷落下去。 深邃的五官。硬朗的面容。像是有着西域血统的男子。 皮肤在浴室周围的十盏明亮的油灯下泛出小麦色的光辉。健康而有力量的肌肉包裹着这具战神般的躯体。 现在是五月初八的深夜。 光明并没有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出发。 如果五月初九的近护卫领不需要他出面选择。那么,多等一天就没有任何意义。 何况。蛮人已经突破逼近到拓丰古城。光明不能容忍他们再进一步。 五月初八的早晨。他还在王城中。 五月初八的深夜。他已经在接近大漠的拓丰古城中,享受着这里珍贵的热水。 光明被轻微的脚步声惊醒。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个独眼的男人走到浴池前面。停下来。望着泡在水中的这个强壮的男子。 他叫独眼。是附近七个城市中,专门贩卖奴隶的人。 他说,我就是这里的头儿,我叫独眼。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