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11

红娘道:“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赖,如果服下了,稳稳的使君子就要一点儿一点儿参。”  张生道:“知母性甘微寒,红娘子苦平有小毒,不可近目;使君子性甘温,人参性甘微寒。啊哟,红娘姐姐,此方如此配伍,怎会出自小姐之手?”红娘想,我说的哪儿是药方,我的意思是在暗示:桂花摇影夜深了,你这个穷酸应当去赴约了。你们俩在湖山背阴里悄悄地藏起来,就可以如此如此了。你问我提防些什么,那就是恐怕老夫人没有睡而知道了,还得当心我红娘跟你们捣乱。你们如若成就了好事,包管使你这位君子的病就好了。现在被你听出来不像是药方,我也只好用小姐的药方来抵挡了。说道:“相公你不信,这药方儿可是小姐亲笔写的,不信你看嘛!”说罢,把药方递给张生。  张生道:“好吧,看在姐姐刚才胡说八道的份上,我就看它一看。”接过药方,打开一看,认出是小姐的手迹。再仔细一看,咦,不是药方,又是一首诗,知道小姐又有什么新名堂了。连忙看下去,念道: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  不意当时完妾誉,岂防今日作君灾。  仰酬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  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张生读罢,纵声大笑,说道:“哈哈哈,哈哈哈,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红娘见到张生这种反常的变化,吓了一大跳,心想:小姐啊小姐,你在药方上胡写了些什么,把相公气得如此地步,这明明是受刺激过度的失心疯啊!就连声叫道:“相公,相公,你要镇静,你要镇静啊!”  张生道:“红娘姐姐,我要埋怨你了,有小姐这样的书信,为什么不早些拿出来,让我远接,焚香跪读。”  红娘听了,真见鬼,刚才要你看药方,你好歹不肯看,还是看在我胡说八道的份上才看的,现在却埋怨我不早些拿出来,这不是疯话吗?说道:“相公,你的病。。”  红娘的话还未说完,张生忙说道:“红娘姐姐,小生何尝有病?”红娘想,这倒好,老夫人赖婚,小姐赖柬,碰上你这个傻角会赖病,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说道:“相公,你明明刚才还在生病,现在却说何尝有病,别的可以赖,病如何可赖!还是注意静养吧!”  张生道:“红娘姐姐,不是小生赖病,而是病已经好了啊!”  红娘道:“相公看了药方病就好了,红娘不相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的病真的好了!是姐姐你又上了小姐的当了!”红娘道:“啊!怎么又上当了呢?”  张生道:“这不是药方,又是一首诗啊!”  红娘心里气得直叫,小姐啊小姐,你的手段太高明了,说道:“啊,又是一首诗!”怪不得我当时看了,一直怀疑不像药方。“相公,你别看错了!”张生道:“如何会看错。不是小生夸口,我乃猜诗谜的行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哈,哈,哈!”  红娘道:“可是又叫你去跳墙吗?”  张生道:“哈哈,比跳墙还要美!”  红娘道:“难道叫你去跳黄河?”  张生道:“不是的,小姐要和小生‘里也波哩也罗’哩。”  红娘道:“相公,你就少不了这道儿。我笑你这个风魔了的翰林,其实是愚蠢透顶,别装得那么高兴,没有地方去得到好消息,尽向书简上去追寻,得到了一张纸条儿就这么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如若见了玉天仙,岂不要软瘫了!我提醒你,小心我家小姐忘恩负心。这封诗信又如何说的,你解释给我听。”  张生道:“姐姐听着,第一句是‘休将闲事苦萦怀’。”  红娘道:“这句是什么意思?”  张生道:“小姐劝我不要把以往的那些不愉快的事老是放在心里,这第二句是‘取次摧残天赋才’,是劝小生不要自暴自弃,随随便便毁掉自己的锦绣才华。”  红娘道:“这是小姐说的吗?”  张生道:“那还有假。”  红娘道:“相公,如今你还要‘取次摧残,么?”  张生道:“小姐的金口玉言,小生怎敢不遵?”  红娘道:“那你刚才为什么硬要死啊活的,连人家的相劝都不听。”  张生道:“刚才是无柬之谈,如今是见柬而作,情况不同了哇。”  红娘道:“请再念下去。”  张生念道:“‘不意当时完妾誉,岂防今日作君灾。’”  红娘问道:“这两句怎么解释?”  张生道:“这是小姐自己检讨不是,赔罪之言。她说想不到昨天晚上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名誉,哪里料到在今日让你气得生病。小姐的检讨十分恳切,小生已经原谅她了。下边两句是‘仰酬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哈哈哈!”  红娘道:“这两句什么意思?”  张生道:“小姐说,为了报答小生的深厚情意,我也顾不得遵守家训礼法了,我恭敬而又慎重地奉上这首新写的诗章,可以当作我俩结为夫妻的大媒。哈哈哈,红娘姐姐,你听,小姐写的多么好啊!”  红娘想,写的是好,自己作自己的媒人,把我红娘替你们奔波了大半年的媒人一脚踢开,小姐真没有良心,说道:“还有么?”  张生道:“还有,还有,最后两句写的更加妙了!”  红娘问道:“是怎么写的?”  张生念道:“‘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  红娘问道:“怎样解释?”  张生道:“小姐说我不必再写回信了,今晚上确确实实要来和小生‘里也波里也罗’哩!红娘姐姐,你说妙不妙?‘端的雨云来’,妙哉乎也!”红娘道:“相公,你看看仔细,解释错了没有,别像上回‘待月西厢下,那样,待了老半夜,什么都没有得到,倒捞了一个贼名!”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放心,岂能如此,不是小生夸口,我乃猜诗谜的行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哈,哈,哈!”  红娘道:“又来了,别高兴过早,到那时雨云不来,干渴死你这个傻角!”张生道:“红娘姐姐,你看小姐的诗,情深意重,非是前日之诗可比,等到今晚,小姐便来西厢,红娘姐姐,还不替小生高兴高兴!”  红娘想,你叫我高兴,我还高兴不出呢,小姐几次三番捉弄我,让我钻圈套,把我红娘当猴儿耍,我实在笨得可怜,可见还是读书的好,我红娘如果认识了字,这两首诗就瞒不过我了。听张生的解释,这首诗是写得头头是道,先是劝慰张生,接着是自我认错,最后是约定相会时间,“今宵端的雨云来”,就在今天晚上,小姐啊,你不觉得太仓促了吗?你决定得那么仓促,还说得那么坚决。你到现在为止还要瞒我,我看你到时候有什么法子去“端的”?别又像昨晚那样,死命要瞒我,差一点送了张相公的命。小姐写这首情诗时,难道没有想到一个人是出不来的么?你们真的能够成功,我红娘当然替你们高兴,可是现在,我却在替你们担忧,一个出不来,一个等不到,原来只病倒了一个,这次定然要病倒一双。我对这首诗实在不敢相信。让我把话先说在头里,打个预防针也好。说道:“相公,今宵你们能成功,红娘我当然为你高兴。不过,你可别上小姐的当呵!”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不要怀疑我家小姐呵!”  红娘道:“相公,你也太健忘了!昨天晚上那首待月西厢诗怎么样?要不是我红娘从中周旋,放你出来,你这个‘贼’还能逃得了吗?怎么不接受教训呢?”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的疑心太重了!”  红娘道:“并不是红娘疑心重,实在是小姐心思太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令人捉摸不定,最怕的是临时变卦。”  张生说道:“这一回小姐决不会再骗小生了!”  红娘道:“真的有此把握?”  张生道:“此番小姐决不会再戏弄小生了。”  红娘道:“相公,小姐此番也许不会再骗你,可是你想到没有,小姐出不来啊!”  张生倒有点着急了。忙问道:“是不是老夫人拘管得紧,不能够出来?”红娘道:“虽然老夫人白天黑夜都把门关得紧紧的,却也不怕。”  张生道:“是不是怕婢仆们撞见,不敢出来?”  红娘道:“这也不足为虑,崔府的家规,一鼓更尽,下人一律入睡,不得随意走动。撞不见的。”  张生道:“哪么为何出不来呢?”  红娘道:“既在红娘身上,也在小姐身上。”  张生听了,大吃一惊,说道:“啊哟!红娘姐姐,你不能破坏小生的好事啊!发发慈悲吧!”  红娘道:“谁破坏你的好事了?话没有听完,就乱嚷起来!”  张生忙说道:“是是是,红娘姐姐息怒,乞道其详。”  红娘道:“相公,我来问你,红娘是小姐的贴身婢女,是不是要紧跟着小姐?”  张生道:“那是当然,否则何必叫贴身。”  红娘道:“这不得了吗,小姐两次约你,都把红娘瞒在鼓里,就拿昨天晚上的事来说吧,如果只有小姐一个人在棋亭,你们的事就成功了,就因为红娘在旁边,小姐怕羞,怕坏了名声,才喊有贼的。”  张生道:“原来如此!”  红娘道:“今晚小姐要到西厢来,请相公设身处地想一想,小姐能一个人单独出来吗?”  张生一想,红娘说得有道理,就算小姐能支开红娘,独自出来,不可能片刻就回。红娘发现小姐失踪了,就得到处去找,说不定要惊动老夫人,那事情就闹大啦。遂道:“红娘姐姐,你是否可以故意避开,给小姐一个方便。”红娘道:“相公你说得倒轻巧,也亏你放心让小姐独自夜行!万一有什么闪失,你相公可以不管,我红娘可担当不起,谁叫我是贴身丫环呢?”张生道:“这便如何是好?还请姐姐救苦救难才是!”  红娘道:“相公,办法是有一个,只有让小姐跟我言明。”  张生道:“小姐千金身份,如何肯自己言明呢?”  红娘道:“这倒也是,那么只有我去挑明了。”  张生道:“这也不妥,姐姐去言明了,小姐又害羞悔约,岂不又要害死小生了。”  红娘道:“相公,这件事不说穿是办不成的。”  张生道:“小生方寸已乱,小生把性命拜托给姐姐了,好在姐姐聪明,必有妥善的妙法。”  红娘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相公,也是红娘在前世欠了你一笔债啊!  好事我就做到底吧!”  张生道:“多谢姐姐成全!小生为了小姐,弄成这般模样,不知小姐是否也为了小生而减却丰韵呢?”  红娘道:“小姐她呀,弯弯的远山眉也不描,水灵灵的秋波也失去了光彩,不过身体还是像凝结了的酥油,腰肢仍然像风摆的杨柳,俊俏的脸庞儿,玲珑剔透的心,体态温柔,性格沉静,虽然不会艾灸神针,更胜似南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相公你有意,小姐她有心,本来在昨天夜深沉的秋千院落里,花有阴,月有阴,环境条件很称心,早可以‘春宵一刻抵千金’,好事成就了,何必还要‘酒逢知己饮,诗对会家吟’,再一番手续两番做呢?”张生道:“红娘姐姐,今夜里成就了好事,小生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红娘道:“相公你以往只在嘴巴里叨念,梦里头追寻,往事已经过去,只说目前,今夜里相逢,管让你称心如意。将来不图你白璧黄金,只要你满头花的夫人诰命,备了拖地锦来明媒迎娶崔莺莺。”  张生道:“小生理应如此,决不辜负小姐!”  红娘道:“相公,小姐如果今晚来到这里,你就这副铺陈,身上盖一条烂布被子,头下枕一张三尺瑶琴,叫小姐怎么跟你一起睡?冻得她浑身打抖,还说得出知音不知音?”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这里有雪花银十两,有没有上好的铺盖替小生租一副来?”  红娘道:“算了吧,我那鸳鸯枕、翡翠衾睡起来美煞人,怎么肯租给你?你们可以穿了衣服睡,有什么怕的,总比你一个人睡强得多。倘若成亲了,也是你天大的福气。”  张生道:“红娘姐姐,还是要你相助则个,小生的床铺太寒酸红娘道:“你真是傻角!放心好了,只要小姐来,就有好铺盖给你享受。”张生道:“如此多谢红娘姐姐成全。”  红娘道:“相公的病已经好了,我要回去复命了。”  张生道:“恕不远送,姐姐到得楼上,务必设法跟小姐说,今夜恭候小姐。”  红娘道:“相公,不劳嘱咐,红娘理会得。”说罢,告辞出房,在房门口碰到了琴童。  琴童见红娘出来,仍旧有气,说道:“红娘,你把我家相公气坏了没有?”红娘道:“你这个不长眼不生耳朵的东西,你难道不会去看看吗?刚才相公在里边乐得高声大笑,你难道没有听见吗?”  琴童道:“听到的,那是被你气昏了在疯笑。”  红娘道:“琴童,你胆敢得罪红娘姑奶奶,小心我告诉你家相公,叫他揍你。”  琴童道:“放一百二十个心,相公正在生病,没力气打我。”  红娘道:“你家相公的病好啦,这一罐药不用煎了。”琴童不相信,刚才相公还像马上就要上西方的样子,凭你红娘走一趟就痊愈了,那太医院不要关门大吉?说道:“红娘,别开玩笑了,大夫没有来,汤药还在煎,是谁医好的?”  红娘道:“是你家姑奶奶,”  琴童道:“什么,什么,你又不是大夫,会医好相公的病?”  红娘道:“别的病我不会治,专治你家相公的相思病。”  琴童道:“既然如此,红娘姐姐,请你发发慈悲,替我琴童也治一治。”红娘道:“胡说,你活泼鲜健的,哪有什么病!”  琴童道:“不瞒红娘姐姐说,琴童得的也是相思病。”  红娘觉得好笑,说道:“胡说八道,你也会得相思病,相思病太不值钱了。你想的是谁,告诉我,可以对症下药。”  琴童道:“药倒是现成的,就在眼前,不知肯不肯给我吃,我想的是你红娘姐姐。”  红娘一听,羞得满脸通红,对着琴童“呸!”了一声,赶紧逃出西厢。  琴童听红娘说相公的病已经好了,确是不相信,红娘一走,他就连忙进了里房,见张生已经起床了,脸上虽然清瘦,可气色非常之好,一点病容也没有。说道:“相公,你怎么起床了?不多躺一会?”  张生道:“大白天的,为何要多睡?还不与我来整理布置。”  琴童道:“相公,你实在要走,等病好些也不迟。”张生道:“狗头,谁说我有病,谁说我要走?”  琴童给骂蒙了,说道:“刚才不是你相公自己说的吗?还一个劲叫我唤车哩。”  张生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我可没有说,情况有变,不必多言,快与我收拾整理,收拾得越整洁越好!”  琴童道:“相公,有什么喜事啊?”  张生道:“我家小姐要来了!”  琴童道:“真的我家主母要来了?”  张生道:“千真万确!”  琴童道:“恭喜相公,贺喜相公!”  张生道:“罢了,过后有赏!”  真是:好事从来磨难多,今宵始得凤鸾和。  第十三章西厢艳情  却说红娘出了西厢,一路上先是骂琴童不要脸,占她的便宜,随即又想到小姐身上,她有那么大的胆,能瞒了我独自到西厢去,别的不去说它,先是那西厢便门,没有红娘,恐怕小姐你还打不开哩。你别人都可以瞒,只是不应该瞒我红娘,这次我还像前天那样冷眼旁观暗中帮忙是不行的了,这次无论如何要向小姐说穿,我不怕你小姐害羞翻脸反悔。见了小姐再说,现在先到老夫人处复命。  红娘到了内堂,见了老夫人,说道:“红娘拜见老夫人,遵命往西厢回来了。”  老夫人道:“罢了,那张先生的病情如何了?”  红娘道:“回禀老夫人,红娘去看张先生的时候,见他面似金纸,萎靡不振,病势十分沉重!”  老夫人倒着急起来了,万一张生有个三长两短,死在我们崔家,我将如何交代呢?说道:“那张先生现在还服药否?”  红娘道:“老夫人,那张先生的病是心病,服药是没有用的,我红娘就用好言相劝他。”  老夫人想,红娘啊,你不用再说了,我早就知道是心病,我所关心的是张生的病有没有问题,说道:“你相劝张先生,他如何了呢?”  红娘道:“那张先生十分固执,要命童儿雇车,抱病登程。”  老夫人道:“这怎么成呢,你要留住他才好。”  红娘道:“红娘再三相劝,请他要走也得等到病愈以后,并且拿出小姐的药方,要他看在小姐一片诚心份上,服了小姐的药方,再走不迟。”  老夫人道:“以后如何呢?”  红娘道:“张生见了药方,似乎开朗了一些,也愿意暂时留下来。”  老夫人放下心来,说道:“要好生调理。这事红娘你办得很好,去对小姐说,她哥哥的病无妨,不必挂念。”  红娘道:“是,红娘告退!”红娘退出内堂,往妆楼而来,一路上在考虑,这次他们二人的约会要不要说破,是上楼后立即说破呢还是到了傍晚时分,小姐行动之前说破呢!想了半天没有结果,只好见机行事了。  却说莺莺小姐,得知张生得病,并且还要抱病启程的消息,心里急得六神无主。红娘来传言,母亲命开药方,她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她自己就是一味心药,为了治好张生的疾病,她不顾一切,提笔又写下了一首情诗让红娘拿去交给张生。及至红娘走后,她略为定了定神,却坐不住了。这首诗,张生见了,病情一定立刻就会减轻,而且决不会走。可是怎样去践约呢?前日的约会,由于红娘在旁,结果弄得不欢而散,还害得张生气出病来。这次约会,难道能瞒过红娘吗?即使瞒过了,又能用什么法子把红娘调遣开呢?悔约不去吧,几次三番失信于人,有什么面目再立足世上?唯一的办法是直言告诉红娘,因为瞒过老娘容易,瞒过红娘困难。红娘是自己的贴身丫环,经常是形影不离,自己的一举一动,她都清楚。到西厢是一件大事,无论如何是瞒不过红娘的,干脆告诉她,如能得到她的辅助,事情就好办了。可是自己终究是相国千金,羞答答的怎么好意思开口呢?说了以后,会不会被红娘看轻,认为小姐行为不端,自轻自贱?小姐胸中千愁万恨,非常痛苦,她恨红娘,为什么如此聪明,如果是个蠢丫头该多好。又恨她母亲,不该言而无信,不报大恩,赖掉人家婚姻,也坑害了女儿,亲家成了冤家。唉!怎么办呢?去又不能,不去又不能,小姐真想一死了之,现在看红娘回来怎么说吧。  这时,红娘已上妆楼,见小姐愁眉不展,脸上泪痕斑斑,看来是哭了好久,刚停下来。红娘想:“唉,小姐,何苦呢,自寻烦恼,如果不对我隐瞒,不要说这一次,就是上一次,也早就成其好事,何至于弄得如此苦恼?”不觉可怜起小姐来了。走到小姐身边,说道:“小姐,红娘回来了!”  小姐见红娘回来了,急着想知道那张药方的消息,说道:“红娘,不知那张药方送给张先生没有?”  红娘想,到现在为止,你还说药方,先不揭穿你,说道:“那张药方嘛。。”小姐问道:“那张药方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告诉他,这药方十分重要,必须依照方子吃药,不可延误。”  红娘想,说得一本正经,要不是我事先知道了详细内容,又被你骗过了。依方子服药,不可延误,说得倒轻巧,你这味药没有拿去,叫他怎么服?说道:“小姐,我在把药方交给张相公时对他说,小姐听得你病重,很是着急,放心不下,故而亲手开了这张药方。”  小姐问道:“张先生如何呢?”  红娘道:“开始张先生不肯接,说道小生之病,不是药石所能治的,要我还给小姐。”  小姐道:“那张先生也太不理解我的心了。”  红娘道:“是啊,我对张先生说,这是小姐的一片情意,你切不可把它当作普通的药方看待,快快依方服用,一刻也不能延误。”  小姐问道:“张先生如何说?”  红娘道:”那张先生还是不接,并说什么小姐的情意已经领教过了,这药方不看的好,看一看,他原来只有三分病,就得添七分。”  小姐着急了,说道:“这怎么可以呢?红娘,你一定要让他看。”红娘想,你早跟我说不是药方,是情诗,我也不用在张生面前多费唇舌,他还得像接圣旨那样来接你的诗笺哩!你现在着急,活该!还得让你急一下。说道:“小姐,我也对张先生说,这张药方一定要看,我家小姐是个女华佗,所开的药方,可以药到病除,在我们崔府里,已是百试百灵,怎会添你的病呢?”小姐道:“张先生他怎样了?”  红娘道:“他还是不接,说他还要留条小命坐车离去呢!”小姐急得眼泪都掉下来,说道:“这可怎么办呢?”张生不理解我,自动放弃这个良机,让我白费一番心机,说道:“既然如此,红娘,把药方还给我。”  红娘道:“小姐你先别急嘛,还有下文哩。我说,我这次来,是奉了老夫人之命,药方也是老夫人命小姐开的,你不接,我就回去交给老夫人,让她来给你,看你接不接!”  小姐一听,吓得芳魂几乎出窍,急得手足无措,说道:“红娘,此药方是给张先生的,如何可以交给老夫人呢?这不坏了事吗?”  红娘见小姐急到这种地步,恐怕急坏了她,忙说道:“小姐,别急,我还有下文。”  小姐想,别再下文了,我已经受不了啦,说道:“下文如何,快说呀!”红娘道:“那张先生言道,不敢劳动老夫人,她如来到,小生非死不可,让小生多活几个时辰吧。”  小姐放心下来,说道:“那药方你没有交给老夫人?”  红娘道:“没有。”  小姐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未交,就拿来还我。”  红娘道:“小姐,这一张普普通通的药方,急它干吗,我还有下文哩。”小姐想,你的下文怎么下不完了?这种下文真让人提心吊胆。说道:“红娘,你的下文何时可以不下了,快快讲完吧。”红娘想,急得小姐也差不多了,让她放松下来,也许可以转到正题上了。说道:“小姐,我对张先生说,早先你说过,小姐的书信,求之不得,为什么今日你硬是不看?”  小姐道:“那张先生说什么?”  红娘道:“他说情书是甜蜜的,当然求之不得。这药方还不是些黄连、苦参,何必再找苦吃,坚决不看。”  小姐道:“他又不肯看了。”  红娘道:“我又跟他说,张相公,这是小姐最后一封信,小姐虽然辜负你,难道文字也不值得一看吗?你怎能如此绝情呢?看在红娘的份上,拿去看一看吧!”  小姐道:“他看了没有?”  红娘道:“看了。张相公说,‘就看在红娘姐姐份上,看这么一看’。  他就接过去看了。”  小姐此时,才把心放了下来,说道:“张先生他看了以后如何了呢?”  红娘道:“张相公看了以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姐道:“他可曾说些什么?”  红娘道:“他说可惜呀可惜,可惜少了一味最最要紧的主药!”  小姐道:“这就不对了,我开的药方,配伍齐全,如何会少呢?”红娘想,你还要一本正经拿药方来哄我。说道:“相公说的,就少了你小姐。”小姐一听,心想糟了,给红娘知道了。说道:“呀!少了我什么?”  红娘道:“就少了小姐在药方上开的那味药啊!相公说,如若有了这味药,这张药方好比太上老君八卦炉内的九转金丹,不用说药到病除,完全可以起死回生。”  小姐心里有数,但还抱着能瞒则瞒的侥幸心理,不肯坦白。说道:“是哪一味药啊?”  红娘见她还要装假,说道:“张相公说的,此味妙药,只有你小姐有,不知小姐肯不肯。”  小姐道:“我哪有这种药啊!”  红娘道:“相公说的,除了你小姐,别人是没有的,小姐,既然你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别小家子气了,拿出来给了张相公算了。  小姐说道:“我如何拿得出去呢?”  红娘道:“小姐,张相公救了你,现在你也应该救他,不要多顾虑,豁出去给了他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红娘想,我已说得这样露骨了,小姐你还要装糊涂吗?  小姐也不是傻爪,已听出红娘已经知道药方的内容了,她这样旁敲侧击,是在顾全我的颜面,可我怎么能开得出口呢?还是让她先说吧,说道:“这个嘛。。”  红娘道:“小姐,别这个那个了,张相公说的,此药必须小姐亲自送去才有效验,还叫红娘陪同小姐一起送去,要我不得有误哩!”  小姐只好默认了,说道:“红娘,容我三思!”  红娘想,现在小姐肯定知道我已经了解情况了,此刻时光还早,就让她考虑去,等天黑以后,你不去也得去。说道:“小姐,可得好好想一想,别错过了救人的机会。吃过晚饭再作商议如何?”  小姐低头沉思。  却说张生,自从红娘走后,已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指挥琴童整理杂物,打扫床榻。主仆二人忙乎了一阵子,看看整理得差不多了,窗明儿净,书籍排列整齐,一切自觉满意。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必须赶紧洗澡,自己病了一晚,身上也出了些汗,今晚和小姐同床共枕,别把娇滴滴的小姐给薰坏了。就命琴童道:“琴童,相公要洗澡,与我备水。”  琴童连忙答应道:“是!”这可对了,主母是千金小姐,又娇又嫩,相公浑身臭汗,不薰死也得闭气。急忙到崔府厨房去打热水,再服侍主人洗澡。洗完澡,张生觉得浑身轻松,神清气爽。又叫琴童在屋内焚上一炉好香,折腾了一阵子,天色已晚。吃过晚饭后,张生叮嘱琴童,说道:“琴童,你听着,今晚我家小姐来此相会,非同小可,不许你在旁边,也不许你像前天晚上那样偷看。”  琴童道:“遵相公吩咐,不过,叫我做些什么呢?”  张生道:“何用你做什么?与我睡觉去。”  琴童也知道,今天的相会是怎么一回事,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不管到不到睡觉时间,就乖乖躺到床上去,反正睡觉是他的特长。  张生等琴童走后,自己先在房内巡视了一遍,检查一下有无碍眼之处,香炉内又添了几块好香,身上也打扮得齐齐整整,除了没有插金花,穿吉服之外,其他都像一个新郎官。时间往往跟人开玩笑,要它慢些过去,它偏偏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希望它快些过去,却又是慢吞吞就是不肯走。现在此刻,正是张生最不耐烦的时刻,恨时间走得太慢了,他一忽儿开门到外边看看,不见动静,又回到屋里,进进出出,片刻不定,别的不担心,就怕小姐失约。时间不以张生的心急而加快,也不以莺莺的惧怕而放慢。红娘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到中房去,见小姐还坐在那里沉思,看样子,她又是三婶婶嫁人心勿定,想变卦了。今天你再撒谎不守约,岂不送了张相公的性命,不是好玩的事,今天由不得你了。说道:“小姐,你三思好了没有?”  小姐见红娘来问,心想,你是我的冤家,管得那么宽,要你瞎起劲,像催命鬼似的。最好你别管,走得远一些,让我一个人去西厢,不关你的事,可又不能说,只得口是心非地敷衍道:“三思些什么呀!”  红娘想,小姐,你又来了,想赖也赖不掉的。说道:“去西厢送药的事啊!”  小姐想,你倒不忘记送药,我怎么好意思去呢?还是再赖一下吧。说道:“红娘,我现在有点头晕,你替我收拾卧房,我想睡了。  红娘想,什么,你又要耍赖了,不行,不能让你赖。说道:“小姐,你不能睡,头晕是睡不得的,不如到花园去散一会步,也可消愁解闷。”  小姐道:“我哪有这份心绪呵!”  红娘道:“小姐,去吧,去走走,顺便还可以送药去。”  小姐道:“我不去了。”  红娘想,我再不说穿,又要像上一次弄巧成拙。说道:“小姐,不要再瞒红娘了,你想瞒了红娘一个人去是不是?”  小姐还想狡赖,说道:“我瞒了你什么呀,我能到哪儿去呢?”  红娘道:“你还没瞒我,你约了张相公,要瞒了红娘一个人去,是也不是?”  小姐的脸羞得通红,这丫头全知道了。只好说:“这个。。我何曾约他!”红娘道:“你没有约他,我拿去那封信是什么?”  小姐道:“那是张药方啊!”  红娘道:“小姐,别再药方了,我来背两句给你听吧,‘谨奉新诗可当媒’,还有一句‘今宵端的雨云来’,是也不是?”  小姐一听,连忙用衣袖掩面,说道:“羞死我了!”  红娘道:“小姐,不必害羞,去吧,张相公在西厢等着你哩!”小姐此时羞怯得不敢抬头。轻轻说道:“不去了。”  红娘道:“不去了?你约过他没有?”  小姐道:“约是约过的。”  红娘道:“既然约过了,为什么不去?”  小姐道:“红娘,此事如若被母亲知道了,如何是好?”  红娘道:“小姐放心,老夫人是不会知道的,万一知道了,也没啥要紧,只说一个人要知恩报德,哥哥有病,妹妹去探望探望也是应该的。”  小姐又说道:“如果被丫头仆妇撞见,岂不羞死?”  红娘道:“她们怎么会知道你是去西厢的?去花园散步,她们也管不着,不用疑神疑鬼的。”  小姐道:“红娘,我心里好害怕,是不是下回再约他吧?”  红娘道:“小姐,你今晚不去可以,可张相公就活不成了,到明天你可不要后悔啊!”  小姐听了,不禁“啊哟”一声。  红娘道:“小姐,红娘不是吓唬你,张相公说,此番小姐如果再失信悔约,他的命就等不到天亮,宁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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