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8

第九章红娘送信  却说张生,自从十三日那夜操琴以后,一晃三天过去了。张生整天盼望小姐到来,可是别说小姐,连红娘也不见人影。心里好生烦闷,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加上那晚夜深天凉,染上了一点风寒,却生起病来。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不想动弹。一个人躺在卧榻上,长吁短叹,口中反复地说着“害杀小生也”。想想我缠绵病榻,却没有一个人来看我。老夫人是狠心肠,她巴不得我病死了,可以万事大吉。可是小姐和红娘一个也不来,特别是红娘,挽留我的时候,口吐莲花,什么“有我红娘在”啦,“还有一线希望”啦,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的锦囊妙计我也实行了,却白白地弹了曲子,一点反应都没有,简直是“对牛弹琴”!刚想到这里,立刻煞住,自言自语道:“啊哟!且住,罪过啊罪过,我怎么把我家小姐比作牛了!我病糊涂了,怎么可以唐突西施呢!”就在床上连连作揖,说道:“小生罪该万死,叩请小姐恕罪!”  琴童见了,心里很是着急,说道:“相公,你怎么啦?”  张生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病了!不久就要命赴黄泉,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琴童道:“相公,不必胡思乱想,你一定会活到一百岁。”  张生道:“哪里会如此!我是被小姐害杀的。”  琴童道:“相公,千万不能乱说,我家主母多情多义,不会害你的。也许她现在也生病呢。”  张生一想,琴童之言有理,我怎么没有想到,只顾自己,不顾小姐,还错怪小姐,心里痛起来。说道:“啊哟小姐,你是思念小生,想出病来的,你要保重玉体,少想我一些,只要想一半,小生也就足够了!”  琴童见张生神魂颠倒,就知道是得了相思病。别看琴童年纪不大,什么都懂。他跟着张生走南闯北,琴剑飘零。张生所接触的大多是骚客词人,琴童所接触的,多是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社会经验着实比张生丰富得多。知道相思病无药可救,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相公的病是想小姐想出来的,一定要小姐这服心药才会有奇效。红娘姐姐人也不见,不知躲到哪个旯旮里去了,要想法子把相公得病的消息传进去。琴童不是崔家的下人,不能随意出入。忽地想到崔家门上的小仆人崔禄,他是老夫人到了普救寺后,觉得人手不够,才买下的。平常琴童和他很谈得来,就交上了朋友,今天要请他帮忙,把相公得病的消息传入崔府,总会传到老夫人和小姐耳朵里的。琴童于是走到门房,找见崔禄,说道:“崔禄哥。”  崔禄一见琴童,非常高兴。因为崔禄是河中府本地人,没见过世面,而琴童却是满肚子倒不完的掌故,两人一见面就聊起大天,海阔天空,奇谈怪论,说得天花乱坠,把崔禄听得如醉似痴,也对琴童佩服得五体投地。凡是琴重要他做的事,无不尽心竭力,比老总管交代的还要热心。如今见琴童走来,十分亲热,说道:“琴童兄弟,这几天怎么老是不见你,到哪里去了?”琴童道:“唉,相公病了,我在侍候他。”  崔禄问道:“张先生几时病的,严重吗?”  琴童道:“就是这两天,今天重了一些。崔禄哥,我想托你一件事。”  崔禄忙道:“兄弟,咱哥俩是自己人,有事尽管吩咐,我崔禄对朋友可不含糊,两肋插刀。”  琴童笑道:“崔禄哥,我又不是请你去打架拚命,哪里用得上两肋插刀?”崔禄问道:“那是什么事?”  琴童道:“我想请你把我家相公生病的事传到内堂去,特别要传到小姐那里。办得到吗?”  崔禄一听,胸膛拍得震天响,说道:“兄弟,小事一桩,不是做哥哥的夸口,不消半个时辰,我就让全家上下人等都知道。就是要让全寺、全府都知道,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琴童道:“禄哥,倒也不用让全寺晓得,只要小姐知道就足够了,我还要去侍候相公,拜托了!”  崔禄受了琴童之托,心里很得意,认为琴童看得起他。他对于老夫人的赖婚,也知道一些。认为主人做得不光彩,张先生的病,说不定是被老夫人气出来的。琴童既然关照不用禀报,那就私下传播吧。他第一个去厨房找烧火丫头腊梅,说西厢书院的张先生病了,病的还不轻哩。在崔府里,新鲜事很少,赖婚的大事,热了一两天也逐渐降温了,这张先生得病,乃是今天的头条新闻,腊梅迫不及待地丢下手里的事,立刻出去贩卖,没到一炷香功夫,崔府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消息也传到了老夫人耳朵里,这位一品相国夫人真是心肠硬,听到了只当没有听到一样。穷酸生病,并未有人前来正式禀报,我完全可以不管,病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我还巴不得这穷酸死了才太平呢。我总不能留他一辈子。所以听了张生得病,心中暗暗高兴,却装作不知。  再说小姐,自从那夜听琴以后,回房来躺在床上,好久睡不着,尽在思念张郎,心中想道,别说他是救我们崔家的大恩公,也不论他的人品文才,就凭他的一手精湛琴艺,嫁给他也不冤枉了,像这样多才多艺的好夫婿,打哪儿去找?可恨老娘,得了失心疯,瞎了老眼,硬生生的把一对好鸳鸯活活拆散,太可恨了!刚才听送水的小丫头说,张相公病了,病的还不轻。这可怎么办呢?他在异乡客地,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照顾,想必境况凄惨,我恨不得身插双翅飞到张郎身边,亲奉汤药。无奈狠心的娘拘管得紧,不能挪动半步,如之奈何?怎么红娘往前边去了还不回来,她回来后,或可商议出一个办法来。  红娘今天早上到前边去走走,想设法抽空去西厢找张生,说说小姐听琴后的反应。她到了内堂门口,碰上秋菊刚从里面出来。秋菊见了红娘,说道:“红娘姐,告诉你一件事。”红娘问道:“什么事?”  秋菊道:“西厢的张相公病了,听说还病的不轻哩!”  红娘钍道:“啊哟!是张先生那里命人来享报的吗?”  秋菊道:“没有,是外边门上传进来的消息。”  红娘又问道:“老夫人知道吗?”  秋菊道:“我们姐妹间纷纷谈论,老夫人应该知道。不过,她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一样,连查问都不查问一句,别说派人去看了。”  红娘顿时便知道老夫人的心思了,她是巴不得张先生马上就死啊。得赶快让小姐知道。于是说道:“秋菊妹,今天老夫人那里有什么事吗?”  秋菊道:“没有什么事,和往常一样。”  红娘道:“那我不进去了,我回小姐楼上去,有事就来通知。”说罢,急匆匆回到妆楼。  小姐见红娘回来了,连忙说道:“你可回来了!可知道张先生病了?”  红娘道:“秋菊刚告诉我的,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小姐道:“刚才厨房送水来的小丫头说的。”  红娘道:“这么说来,全府的人都知道了。老夫人却不派人去探望。”  小姐哭着说道:“红娘,这可怎么办呢?”  红娘道:“小姐,要不要让红娘到西厢书房去一趟,看看相公的病情如何?”  小姐听了,心想我本来是要请你去的,你现在自动讨这份差使,再好也没有了。说道:“你去探望相公,最为妥当。”  红娘道:“恐怕老夫人知道,又要怪罪。”  小姐道:“好红娘,去一趟吧,母亲不会知道。”  红娘道:“那小姐你有什么话要对张相公说?”  小姐想,我有千言万语,你也带不了那么许多,说道:“你就跟张相公说:天长地久,不负知音!”  红娘听了,心里很是感动,说道:“红娘就去,我还要告诉张相公,你的病重,我家小姐的病也不轻。俺小姐这些日子里,针线也无心去做,脸上脂残香消也懒得去添,眉头整日价紧蹙着,我让你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敢情你们俩的病都会痊可。”  红娘躲躲闪闪,一路往西厢而去,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想我们一家,寄住在寺院里,被强盗围住,孤儿幼女,将要遭到不测,车亏张生挺身而出,一封书信请到了白马将军,可见文章可贵。若不是剿灭了那半万贼乓,我们一家险些儿要灭门绝户。老夫人佛殿许婚,莺莺君瑞,堪称一对美满鸳鸯。哪知老夫人失信,花言巧语,说什么兄妹相称,破坏了婚姻。到如今还谈什么成亲合欢,男的混饨了胸中的锦绣才华,女的眼泪打湿了脸上的胭脂花粉。英俊的潘郎,被折磨得两鬓添上了白发,美丽的杜韦娘,憔悴得不像旧时模样,瘦腰肢的带围又宽了几分。一个是昏沉沉的不想观看经史,一个是嗔洋洋的无力拈弄针指;一个在瑶琴上弹出了离恨谱,一个是花笺上吟成了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他们两个都一样的害相思。我才相信普天下才子佳人确是有的,不过在我红娘看来,相思病恐怕是有情人的通病。想想他们害相思,走火着魔,可我红娘搀和在里边瞎起劲,一个心眼儿的操心到底,算是什么名堂呢?一路思索,不觉已到西厢书院。她想,我先慢些进去,看一看张生在做些什么?她走近窗口,想从窗缝里张望一下,窗缝太狭了,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张开小口,伸出舌尖,把纸窗舔破,往书房里一张,不看尚可,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张生黄瘦脸儿,涩滞气色。声息微弱,和衣而卧,罗衫前襟都是褶皱,孤眠独宿,十分凄凉,也无人服侍。看来男人身边少不得女人,张生呵!我看你不是闷死,也得害相思病害死。红娘看了张生这副狼狈模样,便想着跟他开个玩笑,也替他添一点乐趣。往常红娘来此,是伸手敲门的,今天她故意拔下头上的金钗,在书房的门环上,轻轻敲打,而且敲出了节拍,铮铮之声,十分悦耳。  张生正在朦朦胧胧,似睡非睡之时,忽听得书房门外好似九天仙女下凡的环佩之声,心头微微一震,是否小姐来了?转念一想,白天人多服杂,小姐要避嫌疑,不会来的。忙问道:“外边是谁敲门?”  红娘道:“是散相思的五瘟使者。”  张生道:“呀,是红娘姐姐来了。”  红娘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红娘?”  张生道:“小生每夜就盼望你来。”  红娘因是私自到此,催促道:“赶快开门!”  张生道:“来了来了!”连忙下床,拖了鞋子,把门打开。红娘一闪身进了书房,随手把门关上。  张生道:“红娘姐姐,想煞小生了!这厢有礼!”红娘一边还礼,一边说道:“相公当不起,红娘还礼。相公,你是想红娘还是想小姐?”  张生道:“你们两个我都想!”  红娘道:“啐,我要你想什么?”  张生道:“红娘姐姐,我想你是盼你赶快告诉小生,那晚听了姐姐之计,月下操琴,不知你家小姐听琴之后怎样了?”  红娘道:“只因午夜调琴手,引起春闺爱月心。我家小姐回去以后,独对银釭,默默无语,泪眼不曾干,镇日价无心拈线,脂粉懒添,病恹恹茶饭少咽。一天到晚要念一千遍张殿试。你道是你病得重,俺小姐的病也不比你轻啊!”  张生听了,哭道:“啊哟,小姐呀!”  红娘道:“我家小姐不顾自己的身体,听说你病了,急得肝肠痛断,连忙命我前来探望,我家小姐对相公真是一片真心!”  张生哭得更伤心,说道:“啊哟,我的知心知音的贤小姐啊!”  红娘又说道:“小姐还要红娘带两句话给你。”  张生一抹眼泪,问道:“是哪两句,红娘姐姐快讲!”  红娘道:“小姐说:天长地久,不负知音。”  张生听到这两句,感动得涕泪交流,更加悲痛,说道:“纵然小姐多情,婚约已被赖掉了,多情也无用!”  红娘道:“相公,你知道老夫人为什么要赖婚?”  张生道:“是她口是心非,忘恩负义。”  红娘道:“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你还是个白衣秀才,没有做官,所以老夫人才会赖婚。”  张生道:“红娘姐姐,不是小生夸口,俺取青紫易如拾芥。我来河中,就是为了明年往长安赴考的。”  红娘道:“相公,这就对了。你应当把功名放在心上,不要丧失了志气,把你那双窃玉偷香的手,准备到赡宫去折挂;也不要让藕丝儿束缚住了那大鹏鸟的翅膀,也不要被黄莺儿夺去你那鸿鹄高飞的大志;也不要为了翠帏锦帐美佳人而耽误了玉堂金马好前程。你要用功勤读,到来年赴考,得了状元郎,博得个一官半职,争一副五花官诰,体体面面地来迎娶小姐,也好让小姐扬眉吐气。到那时老夫人不但不敢赖婚,还要把小姐亲自送上门哩。所以,这桩婚姻只赖掉了三分里一分,小姐一分和你相公的一分没有赖,好结局注定有,还要靠相公争气。相公,红娘说得对吗?”  张生听了,连连点头,心想别看红娘年纪轻,是个丫环,很有见识,忙说道:“是,是,红娘姐姐的金玉良言,小生铭记在心,一定用功勤读,决不辜负小姐的多情和红娘姐姐的一片好心。”  红娘道:“但愿如此,红娘和小姐就等那么一天。相公要善自保重,红娘去了。”  张生道:“红娘姐姐且慢!”  红娘道:“还有什么事么?”  张生说道:“小姐既然对小生特别关心,小生有书信一封,请红娘姐姐转达小姐,让小生向小姐表表衷肠。”  红娘连忙摇手道:“不行不行。带带口信,口说无凭还不要紧,万一事情败露,还可以赖掉。现在写了书信,黑字落在白纸上,留下一个凭据给人家。不妥当,不妥当。”  张生道:“不会有事的。”  红娘道:“即使瞒过老夫人,小姐的脾气也不大好捉摸,万一她见了你的书信,翻起脸皮来,把你的书信看也不看,撕个粉碎,带了去也没有用。”张生道:“红娘姐姐,你一向帮着小生,这回就答应了吧。”  红娘道:“无能为力,实难从命。”  张生道:“红娘姐姐,还请鼎力相助,小生一定多多给你金帛相报。”  红娘听了,气得脸色大变,声色俱厉地说道:“哼!相公,你把人看错了!”  张生觉得莫名其妙,心想我没有说错什么呀!问道:“红娘姐姐,这是为何?”  红娘气得流泪道:“相公,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是个大富翁,你卖弄有钱,把金帛赏赐给红娘,我好像是要图谋你的东西才到这里来的,是我贪图你的财宝!多谢你照顾我这个穷丫头!”  张生这才弄明白,我不该说用金帛酬谢,太小看她了,刺伤了她的自尊。红娘为我的事奔波操心,又不是贪图我几个钱,我太庸俗了。连忙赔罪道:“红娘姐姐息怒,小生一时情急,说错了。请姐姐恕罪!”  红娘道:“相公,你太过分了,你把我看成见钱眼开的轻浮女子。我红娘虽然是女孩子,是个丫头,穷志气还是有的。”说罢,失声痛哭,泪水湿透罗衫。红娘越想越伤心,她帮助张生,原是反感老夫人背信弃义、仗势欺人的恶劣行径而打抱不平,全是一股正义感,并不图什么金钱物质的报偿。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才貌双全、知书达礼的张相公,竟然会拿金钱出来卖弄,这不是赏赐,不是酬谢,是对她的正义感、热心肠的污辱,是瞧不起她那高洁的人格。她越想越委屈,哀哀哭个不住。  张生见此,知道闯下了大祸,一时弄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有打拱作揖,说道:“红娘姐姐,不要怪我了!”  红娘道:“你是个有钱人,我穷丫头怎么敢怪你呢!”  张生道:“红娘姐姐,千不是,万不是,只怪小生不是,小生赔罪了。”说罢,一揖到地。  红娘只管哭,理也不理。  张生想,这可难办了,开罪了红娘,非同小可,不但等于是得罪了小姐,更为严重的是今后和小姐再没有往来的渠道,岂非彻底完蛋了!这可怎么办呢,一想,只好用苦肉计试试看,就说道:“张珙啊张珙,你这个穷酸,能有几个臭钱,竟敢在我家红娘姐姐面前卖弄,侮辱了我家红娘姐姐,得罪了我家红娘姐姐,你这个穷酸,该当何罪!”一边说,一边用拳头在自己的额头上乱敲。  红娘看了,又气又好笑。谁让你胡言乱语用钱来糟蹋我,该打!不过他也是无心说错的,又赔了那么多不是,杀人也不过头点地,算了,不管他打自己是真是假,也算是悔过的表现,原谅他吧,他也是个被欺侮的可怜人。红娘的心软了下来,叫道:“相公,算了。”  张生一听红娘开口了,有门,不过还要扩大战果,说道:“红娘姐姐,你不要劝我,我要打这个胆大妄为、得罪姐姐的穷酸。”说着还是一个劲地捶头。  红娘道:“好啦,好啦,你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张生道:“一直要打到姐姐饶恕了,我才不打。”  红娘道:“恕尔无罪,总好了吧!”  张生忙说道:“多谢姐姐不罪之恩。”  红娘道:“如今我要回去了。”  张生道:“慢来,姐姐已经不气恼了,小生拜托之事,姐姐还没有答应呢。”  红娘道:“什么事啊?”  张生道:“就是捎带书信的事。”  红娘道:“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么,小姐见了书信会生气的。”  张生道:“红娘姐姐,尽管放心,见了我的书信,小姐不但不会生气,还会谢谢你哩。再说,她生气不生气是她的事,带不带书信是姐姐的事。红娘姐姐,可怜小生独身飘泊,无依无靠,发发慈悲吧!”  红娘见张生如此可怜,心想,好吧,帮忙就帮到底,拚着给小姐骂一顿就是了。说道:“那你就写吧,我给你送去就是。”  张生听了,非常高兴。说道:“多谢姐姐成全小生。”  红娘道:“少谢几声吧,下回说话要留点儿神,快些写吧。”说罢,就替张生磨墨。  张生拿起笔来,蘸饱了墨汁,在铺好的薛涛笺上开始写信。  红娘道:“相公,你要小心才是,我家小姐是个才女,稍微有片言只字不妥,必将前功尽弃。”  张生自负地说道:“姐姐放心,你家小姐是才女,小生也是个才子!这封书信,比明年春闱的考卷还重要,哪有不用心之理!”  只见张生奋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红娘在旁边看了,心里十分钦佩张生的才学。她本是个文盲,总以为写书信是件很难的事,把信笺铺好,还要打草稿,很费功夫。现在看了张生写信,拿起笔来,好像是现成的东西,拿来就用,一下子就写完了。红娘心想,这封信写些什么,我得问一下,别写错了,连我一起倒霉。说道:“相公,你的信读给我听听好吗?”  张生想,这是情书,怎么好公开给第三人!后来一想,我和小姐的事,是瞒不过红娘,也不能瞒她的,让她多了解些情况,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很大方地说道:“姐姐要听,哪有不可之理。待我念来:珙百拜奉书芳卿可人妆次:自别颜范,鸿稀鳞绝,悲怆不胜。孰料尊堂以恩成怨,变易前姻,岂得不为失信乎?使小生目视东墙,恨不得腋生双翅飞于妆台左右;患成思渴,垂命有日。因红娘至,聊奉数字,以表寸心。万一有见怜之意,书以掷下,庶几尚可挽残喘于临危也。造次不谨,伏乞情恕!后成五言诗一首,就书录呈:相思恨转添,谩把瑶琴弄。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红娘尽管不识字,听还是听得懂的。即使不能全懂,也能知道一个大概。觉得写得很好,先写下几句问候的客套话,再写了思慕情意,最后题了八句五言诗,诗的内容虽然听不懂,想来也是正儿八经的——这是红娘的想当然,偏偏张生的深意全都写在诗里。  张生读罢书信,信上的墨迹也干了,就把花笺折起来,叠成一个同心方胜,放到信封里,再在信封的封口处,一头写个“鸳”字,一头写个“鸯”字,张生写这两个字,含有深意,不知小姐看了以后,如何理解,这是后话。红娘在旁边看了张生的这些小动作,心里不住地赞叹,张相公真聪明,真风流,真会讨女孩儿家的欢心,虽然这些都是虚浮的小温存,可换了别人就是做不来。这鸳鸯两个字,红娘是在绣花时认得的,一向以为这两个字是写在一起,不能分开的。现在见张生把这两个字分写在信封两头,这分明是说老夫人把他们这一对鸳鸯拆开了。张相公,你比方得恰当极了。  张生把信封好,交给红娘,说道:“红娘姐姐,拜托你了,你也要留神些。”  红娘说道:“相公,你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了你,一定会办好的,我会找机会给小姐的。我只说‘夜里弹琴的那个人叫我带来的信。’”  张生又叮嘱道:“姐姐,千万要小心!”  红娘说道:“相公,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你自己要保重,别这样多愁善感,害相思清减成这般模样。你只想着临去秋波那一转的眉目传情,藏在心中不忘记。我不会随随便便对待这封信,红娘自会小心在意,妥当地打发这张纸。凭着我这舌尖儿,凭着你这简帖儿里倾诉的心意,包教那个人来探望你一遭儿。”说罢,起身回去。  张生见红娘去了,自言自语道:“红娘把书信拿去了,不是我自家夸口,这封书信就是一道会亲的符咒,等到明日来回话,一定有个结果,且放下心来,等待好消息吧。”  正是:且将宋玉风流策,寄与蒲东窈窕娘。  第十章暗约假期  却说红娘接了张生的书信,藏在衣袖里,辞别了张生,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去。她走花街,绕回廊,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因为是私探,又加上带有重要信件,能不被别的丫环仆妇们看到最好,免掉麻烦。一路上,她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究竟图个啥?张相公拿钱来侮辱我,虽说是无心的,也终究有点不愉快。小姐呢,想张生想得要命,还要假装正经,动不动拿出小姐架子来训我。而我自己又好像做了小偷一样,还要提心吊胆过日子,恐怕给老夫人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他们的好事成功了,也不会谢我红娘什么,我也不会要他们什么;不成功,也许会埋怨我红娘不尽心着力呢。要说我红娘不尽心着力,真是老天爷不长眼了。别将来弄一个顶了石臼演戏,吃力不讨好!真是何苦来呢,别管他们算了。后来一想,不行,还得管。老夫人恩将仇报,赖婚完全是仗势欺人,欺侮张生是个穷秀才,为了门第,连女儿幸福都不顾,太可恶了!那么好的一对,毫无道理去活活拆散,也是在造孽,我就要打抱不平。我红娘今天帮他们,是做好事,小姐说的叫做“君子成人之美”。做了好事,在下一世投生一个好人家,不再做丫环。边想边走,不觉到了妆楼。楼上却静悄悄的,没有风儿,帘幕空垂,兰麝的香气从纱窗里透出来,弥漫四周。她轻轻地推开朱漆房门,摇响了黄铜门环。房内高高的红烛台,荷花形的金承泪里积满了烛泪,银江里的蜡烛依旧燃着,看样子小姐还睡在那里。且慢把暖帐挂开,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轻手轻脚地偷看一下小姐。呀,小姐长得真是美极了!只见她头上的双股钗掉在绣枕旁,碧玉钗也横斜着,发譬蓬松,鬓脚散乱,脸上红扑扑的,眉毛却紧蹙着,可见小姐在睡梦中还有烦心之事。红娘轻轻地叫了两声“小姐,小姐”,见小姐依旧双眸朦胧,没有醒来。红娘想,让她再睡一会吧,就放下罗帐,一边退出来,一边轻轻说道:“太阳已老高老高了,小姐还睡懒觉,这几个月来,小姐变懒了,画也不画,字也不写,诗也不吟,箫也不吹,琴也不弹,瑟也不弄,针也不拈,线也不拿,脂粉也不调,镜子也不照,真是懒,懒,懒。”现在手里这封书信可怎么办,叫醒了小姐,直接交到她手中,如果正在她情绪不好的时候,肯定要碰壁。即使在高兴的辰光,她又有假正经的毛病,万一她翻了脸,我就无法掩盖推卸了。还是把信放在小姐的枕边,让她醒来后发现了自己去看吧。这办法行是行,可是我就观察不到小姐的反应了。这样吧,把信放到妆盒里,小姐起床,一定要去梳妆,也一定要动用妆盒,看她见了此信有什么反应。于是轻轻打开妆盒的抽屉,把书信放到里面去,她又恐怕小姐碰巧不用这只抽屉,所以把书信微露出一只角,朱漆的妆盒,雪白的信封角,不怕小姐看不到。放好以后,她还不能走开,她要在外房选择一个最佳角度,能够看到小姐的表情。于是搬了一只踏脚小凳,坐在那里,以绣花作为掩护,静待小姐的反应。  再说小姐,她不但没有睡着,反而清醒得很,她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她有点后悔,不该让红娘去看望张生,更不该带了那八个字去,老娘已把婚约赖掉了,结合已经没有希望,去探望又有什么用呢,徒然增添张生的痛苦。即使张生是我莺莺的救命恩人,去探望一下理所当然,可是为什么要带那八个字去呢?“不负知音”,如何不负呢?嫁给他,不可能的了;终身不嫁,由不得我作主。私奔,一想到私奔,小姐脸上一红,堂堂官府门第,相国千金,实在做不出来。那么像老娘赖婚那样,把“不负知音”赖掉,娘老了,可以不要人格,我莺莺的人格还是要的,我不能说了不算。想到这里,似乎看到张生在床前对着她微笑,张生的俊俏人品,又使得小姐芳心荡漾。她已下定决心了,为了获得如意郎君,争得幸福,我一定“不负知音”,至于如何“不负”,以后任其自然吧。想到这里,懒洋洋地起床,昨天的晚妆已残,乌黑的头发也十分蓬乱,就移步到妆台,坐在红木凳子上,伸手揭去镜袱,只见铜镜下面的妆盒抽屉里露出一张纸角。咦,奇怪!我从未在妆盒里放过纸张,这是从哪儿来的?看看再说。小姐轻轻拉开抽屉,只见是一封书信,小姐顿时紧张起来,芳心一阵剧跳,口中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呀”!  红娘在门口坐着假装绣花,小姐起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开镜袱等动作,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听到一声“呀”,知道小姐已经看到那封书信了,但不知看了没有,看了以后的反应如何,必须要观察清楚,连忙抬头往里偷偷张望。小姐是背着红娘的,可是脸部却全映照在铜镜中。红娘自然是一览无遗。  小姐拿出了信封,先对着信封呆呆地注视着,信封表面未写一字,是谁写来的信,不必去猜,肯定是张生的。是谁这么大胆放到妆盒里去的呢,除了红娘之外还能有谁?红娘啊,你太可恨了,我命你去探望张生,带了八个字去,张生一定会有回音的,既然张生来信,为什么上了楼不立即交给我呢?为什么一定要放到妆盒里,还要故意露出一只角,是算定我要梳妆吗?真可恶,往后又要挖苦我,说我逃不出她的算计,今天我偏不看信。伸手想把信放回原处,可是张生的信,诱惑性太大了,里面不知写些什么,能够送到我手中也不容易,不要辜负了他,他终究是我的恩人,是我心爱的人,来了信岂能不看!一定要看,管它今后红娘如何嘲笑挖苦,我也不在乎。她鼓足勇气,拿起信封,心还是突突地跳个不停。她翻过信封,见背面一头写个鸳,一头写个鸯,这是什么意思?鸳鸯二字两边分,意味着我们一对鸳鸯被拆散,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张郎,你真聪明,我理解你的心意。她拿过一支玉簪,准备挑开封口,可是两只手却抖得厉害,挑了好久才把封口打开,抽出信笺。见是叠同心方胜,心里不由得想到,张郎真细心,懂得女孩儿家的心理。同心方胜,表示两人同心。打开方胜,一笔秀丽工整的小楷,令人越看越爱,古人说字如其人,看了这一笔好字,就可以想象得到信文一定错不了,赶快看吧。第一句“珙百拜奉书芳卿可人妆次”,怎么没有写我的名字呢?噢!懂了,他怕万一落在别人手里,可以保全我的名节,张郎真是可人!小姐继续看下去:“自别颜范,鸿稀鳞绝,悲怆不胜”。是啊,从赖婚筵上见过一面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书信往来更不可能,你非常悲伤,我也一样痛苦。“孰料尊堂以恩成怨,变易前姻,岂得不为失信乎?”我母亲的赖婚,我也没有料到。我母亲以恩成怨,失信于你,但是我莺莺对你感恩戴德,绝不失信。“使小生目视东墙,恨不得腋生双翅飞于妆台左右”。你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我这儿来,我也何尝不想到你书房去。“患成思渴,垂命有日”。张郎啊,你应该保重身体,你思念成病,我也和你一样,同病相怜。再往下看到“万一有见怜之意,书以掷下。”我怎么不爱你呢,我会写回信给你的。信后附录一首五律,小姐也是个吟诗能手,自然对诗章格外喜欢,读得比看信还仔细,口中还曼声低吟:“相思恨转添,谩把瑶琴弄”。无穷的相思,思极而转化为恨,此恨是从我娘那里来的,满怀的怨恨无处发泄,就寄托在瑶琴之中。而前晚弄琴,相思与怨恨并存。“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现在你我的好事已经有希望了,你的心里也一定会感觉到。“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这种爱情的发展是不能违背的,那种虚假的声誉何必要去遵守!“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啊!张郎要我晚上到他那里去,去干什么呢?“且怜花影重”,“且怜花影重”,她反复吟咏这末一句,忽有所悟,“花影重”是花影浓密,“花影”意味着情爱。“重”就是说跟他重叠在一起,再想到信封背面一颠一倒鸳鸯两字,啊,原来他要我前去颠倒鸳鸯,成其好事!小姐越想越难为情,脸红到了颈脖子,轻声说了一声“啊啐!”心口怦怦乱跳。她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看了好几遍,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  红娘在镜子里,一眼不眨地看着小姐的变化,只见她一忽儿高兴,一忽儿沉思,一忽儿痛苦,一忽儿忧郁,最后脸蛋忽然红了起来,而且一直红到颈脖子。奇怪,这封信的内容我已经听过了,有什么可害臊的。这也莫怪红娘原是个文盲,浅一点的书信之类还能听懂,对于讲究“意在言外”的诗篇,当然弄不懂了,在红娘纳闷的时候,忽听得小姐在叫“红娘”,这一声“红娘”,和往日大不相同,声音里充满了严厉、冷酷和怒气。红娘吓了一跳,心里在喊道:“糟糕,坏事了!”一分神,绣花针不觉狠狠扎在手上,痛得她一声“啊唷”。红娘从小凳上起身,心想,现在小姐正火冒三分,不能立刻就去,稍停片刻,让我也好想一个对付之策。  小姐又喊道:“红娘,你在哪里?”  红娘不能不答应了,回答道:“小姐,红娘在这儿呐。”真糟,时间太紧了,来不及去想对付的办法,管它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  小姐见红娘只有应声,却不进来,发怒道:“小贱人,为什么不来?”  红娘连忙说道:“来了,来了。”边说边进房去。“小姐,有什么事吗?”小姐见红娘已到,怒气冲冲地说道:“小贱人,这东西是哪里弄来的?”红娘装作不知道,说道:“小姐,是什么东西呀!”  小姐见红娘装痴卖傻,心里又气又好笑,今天小姐生气,一半是装出来的,她不是气红娘不应该带张生的书信来,气的是你不把书信直接交给我,害得我不能当下看到张郎的信,我要惩罚你一下子,免得下回更加肆无忌惮。其实小姐是错怪了红娘,你小姐自己并未把对张生的情爱全部吐露给红娘,一直若即若离,很不明朗,即使表示了“天长地久,不负知音”,红娘也并未摸透你的真心。况且你小姐的情绪,一直不稳定,患得患失,怕狼怕虎,顾虑重重。终究红娘是下人,不能和你平起平坐。你小姐错了,可以不自责而骂红娘,红娘只有委屈忍受的份儿。再说这封书信,红娘又不知道你小姐喜欢还是不喜欢,所以不直接给你,就是怕你要维护相国千金的尊严而翻脸!放在妆盒里让你自己发现,是很妙的一着棋,万一你小姐真的翻了脸,红娘还有一个退身的馀地。小姐不设身处地地去替红娘想想,就生红娘的气,很不应该。小姐也不想想,你和张生的事,是你们两人的幸福,跟红娘有什么相干,红娘如此奔波,还不是为了你小姐,你应该感激才是。此次小姐是火出无名,在红娘则是多管闲事的苦果,真是热心肠招来是非多。  小姐还是板起了脸,手指着扔在妆台上的书信说道:“小贱人,我问你,这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拿来的?想我是堂堂相国的小姐,是哪个胆大包天,敢把这简帖拿来戏弄我?我什么时候看到过这种东西?我要去禀告母亲,打下你小贱人的下半截来!”  红娘一听,什么,去禀告老夫人,我是不怕的,信里写些什么,我早知道一个大概了,到了老夫人那里,我红娘固然要担个私传书信的罪名,你小姐也不见得没事,我要想个法子说得小姐不敢去禀告。遂道:“小姐,你问的就是这个简帖啊!”  小姐道:“是的。”  红娘道:“小姐,你拆开来看过吗?”  小姐答道:“看过了。”书信的封口明明打开了,能说没有看过吗?  红娘道:“小姐既然看过,怎么还来问我红娘呢?小姐你是识字的,红娘是不识字的,倒是识字的问起不识字的来了。小姐,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小姐听了,心想这丫头果然厉害,居然反问起我来了,我能告诉你信上写些什么吗?说道:“我是问你从哪里拿来的?”  红娘道:“小姐,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怎么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是他让我把这个拿来的。”  小姐故意装作不知道,问道:“他是哪个?”  红娘答道:“他呀,就是小姐派我送八个字给他的那个人。”  小姐知道是张生,可红娘却说是我派她去送八个字的那个人,好哇,这不就是说这简帖是我去招引来的。这丫头真鬼,把责任全推干净了。我还是装作没有听懂,看她如何。说道:“那个人是谁呀?”  红娘想,小姐啊小姐,你也太会做作了,非要我明讲不可,说道:“小姐,那个人就是被赖了婚的张生。”说罢,偷偷看了一下小姐的脸,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只见小姐原来板着的脸放松了下来。  小姐问道:“张生怎么样了?”  红娘道:“小姐,你不用问他了。他害得我红娘挨骂。小姐,你把简帖给我,不用你去禀告老夫人,让我拿了这简帖到老夫人那里去出首。”说着,装作要往妆台上去拿书信。  小姐连忙把简帖按住,说道:“红娘,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就饶过他一次。如果把这书信去给老夫人看,看他有什么面目去见老夫人。”  红娘见小姐软了下来,又卖个面子给她,心想,分明你自己要放过他,却推在我红娘头上,我才不领你这份情哩。说道:“小姐,你别哄我,你不给我书信也可以,我反正要到老夫人那里去出首的,看打下谁的下半截来!”说罢,装腔作势地转身要走。  小姐可急了,连忙一把拉住红娘,说道:“红娘,我跟你开玩笑的。”  红娘道:“我的好小姐,你这种玩笑红娘开不起啊!”  小姐道:“红娘,想那张生,虽然我家亏了他,只是已有兄妹的名分,怎么还能有其他的事。幸亏你口紧,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样哩!”红娘道:“小姐,你哄谁呢,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七死八活,你还要怎么样?”  小姐问道:“张生他怎么样了!”  红娘道:“小姐,你不用问了,你怕人家讥讽你,说什么恐怕老夫人知道了,你我都不得太平。其实是你小姐怂恿他上了竿,你就撤了梯子在旁边看,用不着问他怎么样了!”  小姐道:“好红娘,你就讲给我听吧!求求你好么!”  红娘道:“小姐,看在他的面子上,就讲给你听吧。我去看张相公时,真吓了我一大跳。几天不见,就变成那副样子了。”  小姐听了,非常着急,说道:“他,他变得怎样了?”  红娘道:“我看他病骨支离,神思倦怠,形容憔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实在难看。”  小姐忙问道:“他是怎么得病的?”  红娘道:“我问他,他说道自从婚约被赖掉以后,终日不思茶饭,懒得动弹,从黄昏直到天亮,眼睁睁望着东墙,悲切切难忘掉心中悲怨。”  小姐道:“为什么不禀告老夫人,去请个好大夫看看病?”  红娘道:“我也问了,他说他这种病,请医吃药是没有用的。”  小姐问道:“那他要什么样的药才能治好呢?”  红娘道:“张相公说,他这个病,要想治好,除非是出几身风流汗!”  小姐听了,脸上一红,说道:“啐!红娘,你把那文房四宝拿过来,我要写封回信给他,叫他下次不可以这样。”  红娘想,小姐终于要写回信了。不过看她的态度,听她的口气,究竟是真是假,实在吃不准。说她喜欢张相公吧,为什么带了信来要大发脾气,难道发脾气是假的?说她不喜欢张相公吧,可对张相公又待别关心,一听到张相公病得厉害,就急得不得了。小姐的这种忽真忽假,叫我红娘从中帮忙也不好帮,真是做人难,难做人啊!且看小姐怎么写吧。红娘一边想,一边把文房四宝拿了过来,在砚台里注了清水,静静地磨墨。  小姐拿起一支碧玉管长锋羊毫小楷,执在手中,思索起来,这封信该如何写呢?张郎之约,我是不能不赴的,一想到赴约去西厢,和张郎“花影重”,颠倒鸳鸯,这滋味一定美得很,芳心里甜滋滋的,可是这种事羞人答答的,怎么好意思去呢?又一想,我和张郎本来是夫妻,夫妻总是要有那么一回事的,迟早如此,有什么可羞的呢?不过我是堂堂相国千金,自己送上门去,岂不丢了崔家的脸!不过,母亲赖婚,已经丢了崔家的脸了,相国千金,只是空好看的名誉罢了,张郎的诗中写着“虚誉何须奉”,我还要这虚誉干什么呢?但是赴约之事一定要秘密进行,瞒老夫人容易,瞒红娘就困难了。她尽管是我的心腹之人,我和张郎之间的情感,她也了解,而且还鼎力相助,可是这种事还是不能让她知道,否则我这个主子岂不要威信扫地。一定要瞒住她,这小鬼丫头绝顶聪明,苍蝇飞过都能分辨出雌雄,瞒她不大容易。不过她也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样样都认得,只是一个字也不认得,我只要把信写得深奥一些,就可以瞒过去了。其实小姐也是自作聪明,既然红娘不识字,书信写得深写得浅都是一样的,反正是不懂。再说你一本正经瞒她,却有人全部抖出来哩!像张生这封信,红娘就比小姐先知道内容,可小姐还以为红娘不知道,小姐也是个聪明的笨人。  红娘已经把墨磨浓了,可是小姐拿了笔,对着桌上铺的那张梅花笺发楞。按理说,小姐是个才女,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今朝可给难住了,别说是内容如何,就这开场白第一句的称呼就难办。称夫君,夫子,外子,他们还没有拜堂成亲,这种称呼是“非法”的。称“相公”,太生分了,不亲热。称先生,更见外了。写秀才,解元,殿试,都不妥当,就是这称呼,竟难煞了才女。没有称呼,纵然有千言万语,也无从写起。她对着张生写来的书信看看,见他的抬头并没有写名字,她想,我也可以不写,可是名字可以不写,称呼还是要的,心中想着,目光落到了书信后面的诗句上,她想,我何妨也写首诗去,既不用称呼,也不需要具名,这是最妙不过的了。就这么办。小姐决定以后,略一思考,蘸饱了笔,一挥而就。写毕掷笔,也叠了一个同心方胜,一切就绪,把脸一沉,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疾言厉色地说道:“红娘,命你到西厢去对张生说。”  红娘问道:“怎样说?”  小姐道:“你跟他说,小姐派红娘来看望先生,是出于兄妹之礼才如此,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为何要写淫词艳语?”  红娘一听,觉得不对,张生的书信,她听过一遍,并没有什么淫同艳语啊,是不是张相公写的是一套,念给我听的又是一套?算算张相公是个老实人,也用不着耍手段瞒我,问题是否出在那八句诗上,也不会,我听听觉得很悦耳,也没有听出“淫”的味道。那末是小姐在说假话了。小姐总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弄不懂。看她的脸色也不大好,不必和她罗嗦,且听她还有些什么话。  小姐接着说道:“本来是要去向母亲禀告的,一来看在先生以前的救命之恩份上,二来姑念你是初犯,给先生留个颜面。如果再犯,一定要去禀告老夫人知道,连你这个小贱人也有好处哩!”  红娘听了,气得鼻子都歪了,心想:我一直以为老夫人赖婚,你小姐还是多情的,就在前天晚上听琴的时候,还是一往情深,今天还让我带了八个字去,说什么“天长地久,不负知音”。不到半天,你就变卦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张相公对你一片痴情,现在还在书房里等你的佳音,你就让我拿这样的回信去对张相公讲。这不是要我代表你们崔家去逼死张相公吗?你们母女俩狠得下这个心,我红娘可做不到。但是主命难违,西厢是要去的。在去之前,我也要指桑骂槐地说几句出出气。于是说道:“小姐,你别生气,像张生这种穷酸,年纪活了二十多岁,倒像小孩子那样,说话没有分寸,写些淫词秽语来。我家小姐是相府千金,大家风范,怎能受他的侮辱?小姐你也不要使性子、发脾气,别再去思念这个穷秀才了。”  小姐心想,红娘,你误会我了,不过,你越误会越好,越容易瞒过你,让你唠叨好了。说道:“红娘,把这个简帖交给张生。”  红娘一看,是个同心方胜,和张生的书信差不多,就认为是退给张生的原信。说道:“小姐,这简贴儿还有一个信封呢,要退还给人家就连信封儿也一起退还。”  小姐道:“傻丫头,这不是我刚才写的回信吗?”  红娘道:“那你的信写了些什么?”  小姐道:“信上写的和我口中说的一样。”  红娘道:“恐怕不一样吧!”  小姐道:“确实一模一样。不信你来看。”说着,装模作样地要打开那同心方胜。  红娘道:“小姐,别打开了,你知道我不认得字,看也无用。小姐,既然写的和说的一模一样,书信我就不带了吧,免得多个口舌。”  小姐想,怎么好不带呢,岂不误了大事。说道:“傻丫头,你去传言,那张生可能不相信,认为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在从中捣鬼,这信可以替你作证明。快快拿了去。”  红娘听小姐一说,心想,好吧,拿去就拿去。一边到妆台上拿信,一边说道:“唉!他为了你梦里成双,醒来以后仍然是孤孤单单,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罗衣经受不住五更寒。满腔的愁恨,悲伤得时时落泪。像这样的折磨人家,让人家空盼佳期,算什么呢!唉!小姐,我去了。”说罢,慢吞吞地往外走去。  小姐看了很高兴,这丫头也有上当的时候。正在高兴的时候,却见红娘又回来了。  红娘慢吞吞地回来,把那个方胜依旧往妆台上一放,说道:“小姐,书信我不带去了。”  小姐心里一急,忙问道:“为什么不带?”  红娘道:“小姐,小婢想,当初兵围普救寺的时候,幸亏张相公挺身而出,救了大家,也救了红娘,今天小姐要我带了书信去骂他,是为了不让张相公恨我。我想,张相公恨我,是不会恨死他的,如果拿出小姐的书信来,非得把他活活气死不可。所以红娘宁可被他痛恨,也不忍心把他气死。这封书信是不能带的。”  小姐心中暗暗叫苦,小红娘啊,你真善良,我能有你这样的丫环,也是前世修来的,可是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我能对你说这是一封约定幽会的信吗?明说不行,信却一定要送,说道:“不必多言,快快送去!”  红娘也豁出去了,说道:“不送,就是不送!”  小姐急了,就拿出主子的威势来说道:“大胆的奴才,竟敢违抗主命吗?拿去!”顺手一带,把书信扔在地上,心想,今天对红娘如此,也是迫不得已啊!接着自言自语道:“好冷,加件衣服去。”说罢,匆匆走进内房,躲在绣幕后面,谛听中房的动静。  红娘被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心想十儿年来,我们亲如姊妹,今天竟然骂我奴才。我是奴才,你今天才知道!你把信扔到地上,逼我送去,还一转身走开,说什么“好冷,加衣服去”。笑话!现在刚刚交秋,我热得还想脱衣服哩。你这么压我,我也得还你几句。就对着内房说道:“小姐!保重,现在好像是冷,身体冷可以加衣服,摸摸看,是不是心也冷了!唉!今天在帘幕重重的妆楼上,还说衣服单薄,那晚在清露明月下听琴就不怕冷,又险些被先生当了美味佳肴,那其间怎么不怕羞?为了一个疯疯颠颠的穷酸,隔墙儿差一些做了望夫山。”  小姐在内房听得清清楚楚,心想:幸亏我逃得快,躲进了内房,否则,真少一个地洞钻呢!不知她牢骚发完了没有?只要能把信带去,就受她几句吧。  红娘的气还真旺,还在说:“要不是你有了撩云拨雨的心思,我哪会好心好意去传书。你在听琴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假若有一个人来替我们通通信息,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来共赋高唐,神女会襄王’。你有了这个心,我才敢传书信,我是一番好意,你却尽找我的岔子,我只好受艾绒灸,暂忍一时吧!小姐啊,你也真可以,什么‘与张生是兄妹之礼,焉敢如此’!在人面前,说得倒比唱的还好听。在背地里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在没有人的地方就叫着张郎张郎!唉!我如果不去,违抗主命的罪名受不了,那个穷酸还在等我的回音哩!”说罢,从地下拾起书信,下楼往西厢而去。  小姐听得中房已没有声息,撩开绣幕一看,中房的红娘不见了,地下的书信也没有了,知道红娘已去“完成使命”,暗暗地说道:“红娘姐姐,对不起,委屈你了!”  却说红娘眼泪汪汪,一肚子的冤屈,想不到一向温柔多情的小姐也会如此绝情!现在叫我怎么办呢?张生所以留下,全是我红娘的主意,两头用手段,张生只知道是小姐要他留下的。现在小姐已经变心了,原来不赖婚的有三分之二,现在赖婚的占了三分之二,事情绝对成不了了,这个痈疽迟早要开刀的,早比迟要好,免得张相公在这里浪费了青春,耽误了前程。我红娘是艾绒针灸,忍痛一时,张相公也应该是针灸艾绒,一时忍痛。不过,实在是没这张脸去见张先生。唉!丑媳妇难免见公婆,躲也躲不过得出人命,把他气死了。  张生此时正在西厢书房内洋洋得意,满以为这封书信送去,一定成功。  老夫人啊,你要赖婚,你女儿不肯赖,你是枉费心机一场空,落得个空做闲冤家!咦!红娘姐姐去了那么久,还不见回话,敢情马上就要到了。张生正在心焦的时候,红娘到了。  红娘到得书房门口,伸手敲门,叫道:“相公!开门!”  张生听得外面红娘的叫声,喜出望外,忙说道:“红娘姐姐到了,好事儿成了!”连忙把门打开,一见红娘,说道:“红娘姐姐,我的擎天白玉柱,好事怎么样了?”  红娘道:“不济事了,相公,别再傻了!”  张生道:“怎么会不济事了呢?”  红娘道:“一言难尽,屋里去说。”  张生让红娘进了屋,说道:“姐姐请坐。哪有不济事的道理?”  红娘道:“不济事就是不济事。”  张生道:“不会,绝对不会!小生的书信是一道会亲的符咒,那一定是姐姐不肯为小生用心,所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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