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操,曹操就到,红娘已经在窗外了。她隔着窗子照旧咳嗽了一声,伸手敲门,说道:“相公,开门!” 张生问道:“是谁啊?” 红娘想,不妨跟这个秀才开开玩笑,于是道:“是你娘!” 张生一听是红娘,连忙开门,对着红娘一揖,说道:“红娘姐姐,小生有礼了!啊哟哟,小小年纪,居然要做起我的娘来了,羞也不羞!” 红娘不觉脸一红,是有点难为情,只好强辩着说道:“先生,你的耳朵老背,听错了!我说的是‘是红娘,。” 张生道:“如此说来,倒是小生的不是了!小生赔礼了!”说着,又对着红娘深深一揖。 红娘一看,今天的张生,似乎和前几天不同,衣冠整洁,脸庞儿格外英俊,这般相貌才气,莫怪会引动小姐。我从来是心肠硬的,今天一见了也不免心动。正想着,见张生施礼,连忙还礼,说道:“相公,红娘万福!”张生问道:“红娘姐姐,到此有何贵干?” 红娘道:“红娘奉了老夫人严命,特来请相公前去小酌几杯,希望相公不要推辞!” 张生连忙说道:“去,去!就去,就去!敢问一句,在酒席上有莺莺姐姐吗?” 红娘想,今天是怎么啦,老太太重复罗嗦,小书生也罗嗦重复,又见张生这副猴急模样,很是好笑。你看,一个“请”字还没有出声,他那“去”字连忙答应,对莺莺小姐也叫开“姐姐”了。他听到一个“请”字,好像听到了皇帝的圣旨一样,看来他肚皮里的五脏神也老早执鞭随镫,摩拳擦掌了。张生见红娘微笑着没有回答,又问道:“红娘,今日老夫人究竟为了什么要摆酒筵?莺莺姐姐究竟去还是不去?你快些说呀!” 红娘道:“第一来为了压惊,第二来为了感谢。不请街坊邻居,不邀亲戚朋友,也不受人情,避开了和尚们,单单的相请你相公,去和莺莺小姐成亲。” 张生听了,心花怒放,不禁高声大笑道:“哈哈,哈哈!乐坏小生也! 红娘,麻烦你替小生看言,这一副模样如何?” 红娘和他开玩笑,说道:“你这副模样嘛,实足的文魔秀才,风欠酸丁。你的高脑门上倒费了不少功夫,擦得闪亮,光油油的耀花了人的眼睛,酸溜溜的螫得人牙齿疼!” 张生笑笑道:“红娘姐姐,取笑了!老夫人准备了些什么请我?” 红娘道:”茶饭已经安排好了,煮了几升老陈米,炒了七八盆萝卜青。”张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小生想,自从在大殿上一见了小姐之后,日思夜想,无法亲近。想不到今日能够结成夫妇,岂非姻缘本是前生往定吗?”红娘听了,心想,这话有道理,老夫人一心要中表联姻,也不问问女儿愿意不愿意,哪知神差鬼使跑出一个孙飞虎来,成就了恩上联姻。于是说道:“相公说得很对,姻缘本是老天爷早就配定了的,不是人力所能改变。”说到这里,又想:有些人,一事精,百事精;一无成,百无成。我家的老夫人好像就是这种人。你看,世界上的草木本来是没有情感的,可是古人说‘地生连理木,水出并头莲’。小姐和张生就是很好的一对儿。别看这秀才年纪轻,却学着害相思病。你看他天生的聪明英俊,衣着也朴素干净,无奈夜夜一个人孤零零,如果这会才子佳人配不了对,岂不要耽误了人家的性命!噢,想起来了,还要叮嘱这秀才一句要紧的话,就说道:“相公,你听着:今晚上你和小姐成婚,告诉你,小姐娇嫩得很,从来没有经受过。你一定要温柔些,轻一些,慢一些,不能粗暴,好像有了今天没有明天似的,不肯放过!”张生道:“红娘姐姐,你尽管放心。请问你们那里准备了些什么?” 红娘道:“我们那里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还有笙管丝弦,演奏的是《合欢令》。那里是落红满地胭脂冷,相公,你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张生道:“小生书剑飘零;孤身一人,没有彩礼,怎么办呢?” 红娘道:“不要你什么彩礼,凭着保举将军的能为,灭除贼寇的功劳,这两件就可以作为红定聘礼了。俺小姐心里已看上了你,都只为你相公才华盖世,胸中藏有百万兵,不要你半根红线,就得到了一世姻缘!到晚上,我红娘要坐看牵牛织女星了!老夫人命我不要耽搁,相公也不要推托,就此和红娘一起走吧。”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先走一步,琴童喂马去了,小生收拾好书房,随后就来。” 红娘道:“相公,你要快一点,老夫人专门等候你哩,别让我红娘再来请。”说罢,就回内堂去了。 张生见红娘已走,就又关上房门,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设想见了老夫人以后的情景:我到了老夫人那里,老夫人说道:“张先生,你来了,喝了几杯酒,到妆楼上和莺莺做亲去!”我到得妆楼,和小姐解开人带,脱去衣服,颠鸾倒凤,我和她脸贴着脸,胸贴着胸,她的头发也乱了,眼睛眯缝着似开似闭,眼角上挂了两滴泪水,紧紧抱着我,娇喘嘘嘘,香汗淋漓,世界上没有比此刻更为美妙甜蜜的了!张生陶醉在一厢情愿的幻想之中,简直不想苏醒过来。 却说老夫人,把酒筵摆在客厅上,命红娘去请张生,其实时间并不久,可老夫人却觉得那么长,倒神经开始紧张起来,担心那秀才识破她精心设计的赖婚阴谋,不觉自言自语道:“红娘去请张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小丫头别误了事!” 正在老夫人念叨的时候,红娘回来了,禀告说:“老夫人,先生叫红娘先走一步,他随后就到。” 老夫人一听,放下心来,说道:“红娘,在厅外等候先生!” 红娘说道:“是!” 不一会儿,张生到了,红娘把他让进厅内。张生见了老夫人,上前施礼,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张洪拜见!” 张生进门,老夫人一看,不觉呆了,觉得张生比在佛堂相见之时更是不同,大概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的缘故。只见他相貌堂堂,温文儒雅,潇洒风流,举止端庄,倜傥不群,确是一位人才出众、品貌非凡的好人材,自己的侄儿能有他的一半也不错了,跟女儿相配确是一对壁人。但非常可惜,门户不相当,只好割爱了。今见张生对她施礼,说道:“先生少礼!前日如果没有先生,哪有今天?我们崔家的命,都是先生救活的。今日特备小酌,请先生来喝上一杯酒,算不上是报答,请勿嫌简慢。” 张生道:“老夫人太客气了!《尚书》上说:‘一人有庆,兆民赖之。’一个人有福气,大家都能沾光。强盗孙飞虎的败亡,都是你老夫人的福气啊!万一杜将军不来,我们大家都不免一死。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挂齿。” 老夫人道:“先生请坐。” 张生道:“晚生侍立在座下,尚且觉得有失礼节,哪敢和老夫人对坐?”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气,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但坐无妨!”。张生道:“既然如此,晚生谢座了!” 老夫人道:“红娘,把酒拿来,先生,请满饮此杯!” 张生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道:“多谢老夫人抬爱,晚生拜领了。晚生虽不善饮酒,不过《礼记》有言:‘长者赐,幼者贱者不敢辞。’老夫人是晚生的长辈,晚生不敢推辞,勉力从命。”说罢,端起白玉酒杯,一饮而尽,喝于酒后,心里有点纳闷,怎么今天成亲,红娘说筵席上有小姐的,怎么我来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她的倩影呢?是不是“另有要事商议”,这个要事不是成亲,是另外的要事?但看看内堂上的布置,跟红娘说的差不多,也张了几盏灯,结了一些彩,尽管不大像相府办喜事的排场,至少也有一点办喜事的气氛。是不是要商议成亲前的一些礼节,要问名纳彩、六礼三端,可是我在客中,哪里有那么多银钱呢?红娘说过不要我的彩礼。噢,明白了,男女成婚之日,新娘是后出场的,也许小姐正在闺房内梳妆打扮哩。张生心里是一个劲地往好处想,哪知好事即将泡汤。 老夫人这时也在盘算,你既然不会喝酒,就让我再灌你一杯,让你喝得糊里糊涂,就好办事了。于是道:“先生,小儿欢郎,承蒙先生教诲,费神费力,老身十分感激。请先生再饮一杯,略表谢忱。”说罢,对红娘说道:“红娘替先生斟酒!” 红娘奉命,又替张生斟满一杯。 张生道:“多谢老夫人抬爱,晚生拜领了!”说罢,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实张生颇能饮酒,其所以说“不善饮酒”,一来是今天要和小姐成亲,如果喝得醉醺醺的,和小姐同床共枕,小姐必定不快。二来是要给丈母娘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要把女婿看成个酒鬼。张生两杯酒下肚,老夫人心想,酒已劝了两杯,估计张生的脑袋,大概已经在天旋地转了。老夫人说道:“红娘,去把小姐叫出来,和先生行礼!”老夫人用“行礼”这两个字眼,是经过斟酌的。如果要她说“行婚礼”,她是死也不肯出口的,而只有“行礼”最妥切,你说行常礼也行,说行大礼也可,说行婚礼也合适。 小红娘是个千伶百俐的人,这次也被骗过了。听到老夫人命她叫小姐出来行礼。心里高兴万分,哪里还有余暇去品味“行礼”这两个字的奥妙,一心以为“行礼”还不就是举行婚礼的意思,所以立即答应道:“是!红娘就去!”说罢,先是文文雅雅地走出内堂,一到老夫人看不见的地方,便飞也似地往妆楼上奔去。 再说莺莺小姐,今天尚不知道母亲宴请张生,要“另有要事商量”。因昨天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去请张生今大小酌之事,回来并未告知小姐。红娘想,给小姐说了,又要兴奋得一夜睡不着,今天做新娘子精神不振不好看。另外让她今天知道也可以使得她高兴得措手不及。所以小姐如问木偶,一概不知。依旧一身家常打扮,在楼上做些女红,写几个字消遣。 红娘小跑着上楼,走得有点气喘嘘嘘,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定一定心,然后走进里屋,说道:“小姐,小姐!” 小姐一看是红娘,见她有点脸红气喘,似乎是急急忙忙来的,心想,难道又出了什么事?忙问道:“红娘,如此慌张,发生了什么事?” 红娘想,万幸我在旁门外站了一会哩,否则,又要把小姐吓坏了。说道:“没发生什么事,老夫人在内堂请客,命我请小姐出去行礼。” 小姐听了,心想,母亲请客,为什么一定要我出去呢?如果碰上是长安郑家来的,岂不更是尴尬?遂道:“红娘,母亲请的是何等样的客人?我的身体有点不舒服,不去也罢!”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你知道请谁吗?” 小姐道:“这两天我又没往前边去,知道请的是谁?管他是谁,反正我不去。” 红娘道:“小姐,请别人可以不去,请这个人你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的。” 小姐问道:“死丫头,还不快说,究竟是谁?” 红娘更乐了,说道:“小姐,你附耳过来!” 小姐想这丫头今天着了什么邪,鬼鬼祟祟的,告诉请什么人还要“附耳过来”,只好稍微凑近了一些,说道:“快讲!” 红娘道:“请得是张相公!” 小姐一听,不由芳心大喜。心想,若不是张解元交游广,朋友多,换了别人怎么能退去贼兵!是他的一封书信,免除了崔家的灾祸,救了咱们全家人的性命,他的大恩必须报答,正应该摆着筵席,张灯结彩,诚诚恳恳地敬重他、款待他,我怎么能不去呢?更何况几个月的相思,今天都可以还掉了。母亲命我出去,肯定是要兑现佛殿许婚的诺言,这样,从此可以不必再苦苦相思了。请心上人,我怎么能不去呢?这话本是心里话,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道:“啊!请的是他,那我就是生病也一定要去!” 红娘听了,哈哈大笑,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说道:“小姐,羞不羞,羞不羞!” 小姐立刻满脸通红,连头也抬不起来,怎么连心里话也露了出来,又送了这刁蛮丫头一个取笑的把柄。于是俏脸一板道:“死丫头,看我不捶你!”说罢,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可心里实在高兴极了。又问道:“红娘,老夫人请张生,是今天临时决定的?” 红娘道:“不是,是昨天,老夫人还命我去请张生来。” 小姐道:“昨天秋菊来叫你,就是为此事?” 红娘道:“是的。” 小姐道:“那你在昨天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说着,狠狠地白了红娘一眼。 红娘道:“小姐,你别生气,我怕提前告诉了你,会像张相公那样,高兴得一夜睡不着,今天做新娘没有精神。” 小姐听了,脸又一红,说道:“啊!啐!” 红娘道:“小姐,你今天知道了,不是更高兴吗?” 小姐道:“你看我穿的这个模样,像什么呢!” 红娘笑着说道:“是不像新娘的样子吗?小姐,你放心好了,红娘给你打扮起来就是了。”说着,命小丫环把洗脸水送上来。红娘让小姐坐到梳妆台前面去,随手揭掉镜袱,小姐自己对着镜子里看看,也觉自己今天长得似乎比往日更美,真有点顾影自怜。红娘轻轻地给小姐打开乌黑的头发,一边梳,一边吩咐在旁侍候的小丫头道:“冬梅,去禀报一下老夫人,小姐正在梳妆,过一会儿就来。”红娘是恐怕张生等得心焦,所以叫小丫头先去通知一声。 冬梅答应了一声,往前边禀报去了。 红娘很熟练地替小姐梳了个倭堕髻,两支翡翠玉钗拴住了乌云,前边插一支八宝百珠穿就的双珠风钗,耳朵上挂一副明月珠环,首饰不多,已显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小姐喜欢淡妆,她自己动手,在脸上薄施朱粉,轻染胭脂,淡淡春山,盈盈秋水,显得格外妩媚。 小姐问红娘道:“红娘,你看我画的眉毛,深浅如何?”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我说了没有用,最好去问他。” 小姐一时没听懂,问道:“去问谁呀?” 红娘道:“去问那堂前的张郎。” 小姐臊得粉脸飞红,说道:“啐!休得胡言!”说罢,又在眉心间轻轻贴上一个金黄色的梅花形额黄,对着镜子轻颦浅笑了一下,自己很是满意。红娘道:“小姐,你这个脸蛋儿嫩得吹弹得破,张相公不知是几世修来!”小姐道:“小丫头,你也真会夸张,我的脸能吹弹得破么?” 接着是更换衣服,今天的衣着令莺莺很费踌躇。按道理,行结婚大礼,应该穿戴凤冠霞帔,可是老娘又没有明讲,总不能自说自话穿了大红婚礼吉服,一本正经自封为新娘,出去拜堂,万一不是成亲,岂不羞死。按说平常,即使没有父丧,小姐一直是127爱穿素服的,但今天是吉日,何况孝服早已除去,总不能一身素净,扮了个白衣观音出去,有点不大吉利,也不像大喜之日。小姐和红娘参谋了一会,觉得还是穿一身淡红的衣着好,于是上身穿一件淡粉红百花对襟通袖衫,系一条淡粉红百蝶戏牡丹百褶拖泥湘裙,一双淡粉红凤头小弓鞋,走一步,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回眸一笑,百媚俱生。红娘在旁边看了,拍着手说道:“小姐,你今天格外的美,真是个标准的新娘子,又是个天生的夫人模样,张相公赶明儿考上了状元郎,小姐就做状元夫人了!” 小姐说道:“你也真罗嗦!总是信口开河,我又不是贪了做状元夫人才嫁给他的。不过像我这般模样当一个夫人也不是不可以。” 红娘道:“小姐,你们两个,在往常都害足相思病,今天可好啦,大家如愿以偿了!” 小姐道:“是啊!往日里,我相思为了他,他相思为了我,从今以后,我和他两下里的相思病都痊愈了。这也是我娘亲疼爱女儿,好心成全。”红娘道:“小姐今天和张相公成亲,老夫人为什么不大排筵席,请亲戚,邀邻居,会朋友,一点不像咱们相府办喜事的排场,老夫人也太小器了!”小姐道:“红娘,你错了!这里乃普救寺,又不是在博陵,亲戚总不会为了喝喜酒,千里迢迢赶来这里。邻居也只有普救寺的大小和尚,他们又不吃荤,做喜事摆素斋。你听说过没有?我们现在是寡母孤女,又在异乡客地,哪来朋友。没有排场也不能怪娘亲。” 红娘道:“话是不错,总不能只安排小酌了事。” 小姐道:“红娘,你不了解老夫人的心思,她怕我是个赔钱货,就两个当一个地贱价送走。她也不想想,他一举手就把强盗退了,给他一半家财也不算多,马马虎虎成了亲,兔的去花费什么。算了,我娘亲只想省事,怕麻烦,不想去张罗。” 红娘道:“小姐,差不多了,我们下楼去吧!也许张相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小姐和红娘下了妆楼,来到内堂,红娘一掀软帘,说道:“小姐来了!”红娘一手打起软帘,见小姐却迟迟不前,就用手招招,意思说别怕难为情了,迟早总是要进去的,张相公在等你去拜堂哩,小姐在门外迟疑了一下,就往前走了几步,进得门来。 丫环仆妇们一看,今天的小姐,确实不比往常,好像九天仙女下凡,都在心里说张相公好福气。再看看张生,风流英俊,也是天上滴仙,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张生这时,觉得眼前光芒四射,被小姐的艳丽仪态给镇住了!心想:张珙啊张珙,尔有何德何能,享受此天生丽质,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我好幸运也!又见小姐低垂粉颈,面带愁容,觉得奇怪,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乃人生快事,为何紧蹙双眉,是不是不愿嫁给我这穷秀才?不可能,她临去秋波那一转,隔墙唱和,明明是对我有情;是否对这婚礼的场面不热闹而不高兴,只要有情人得成眷属,己是称心如意了,那些繁文俗礼不必去计较。你嫁给我以后,只要我对你好,疼你爱你就是了。 莺莺小姐在红娘的搀扶下,缓步走近席前,别说正眼看张生,连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心突突跳,几乎迈不开步,看得张生神魂飘荡。 小姐走到老夫人面前,头还是不敢抬起来。轻声说道:“母亲在上,孩儿参见!” 老夫人道:“女儿罢了。儿啊,到那边席上拜见你那救命的哥哥!” 一声“哥哥”出口,惊呆了内堂里所有的人,同声喊了声“啊哟”。 张生喊了一声“啊哟”以后,就一声不吭。他被老夫人这句“哥哥”一闷棍差点给打昏了,气得手足冰冷,周身发抖,心里直想喊:你这不守信义的老婆子,当初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抢你女儿时,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有谁能来救你的女儿,谁能来救你全家?退贼成亲,佛殿许婚也是你亲口说的,又不是我乘人之危要挟。今天你却厚着脸皮赖婚,言而无信,反复小人!气得张生说不出后来,呆坐在那里,两眼直直地看着老夫人,似乎要仔细观察一下那张老脸上羞不羞。 莺莺小姐喊了一声“啊哟”之后也没有吭声,两行眼泪直泻下来。她不是没有话说,而是在母亲面前不敢说。她先对张生看看,希望他能够提出抗议,据理力争,则尚有一线希望。一看张生那副模样,突然的打击,惊得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呆呆地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软瘫在那里快要坐不住了。莺莺觉得一切都完了,谁能想得到我的老娘亲会如此的花言巧语,绵里藏针,命我莺莺做妹妹,要去拜见哥哥。唉!白茫茫的大水,淹死了蓝桥上的尾生高,陈氏子得了蜀公主玉环,怨气成火,烧掉了袄庙。碧澄澄的清波,活生生的把比目鱼分剖。小姐把双眉紧蹩,珠泪涟涟,这“哥哥”两个字绝对不能叫,小姐也呆呆地站在那里,来一个无言的抗议。 红娘叫了一声“啊哟”以后,对老夫人看看,心想,老夫人啊,堂堂相国夫人,竟然会干出这种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丑事来!从前你在我红娘的心目中是多么神圣,原来都是假惺惺,你已自毁相国夫人的尊严,变得一钱不值了。 丫环仆妇们的“啊哟”,是在惋借这么一对玉人,被老夫人硬生生拆散,包含着对老夫人的不光彩行为的不满。 老夫人此时,神色自若,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陶醉在赖婚计谋圆满成功的胜利喜悦之中。但是见女儿居然不听她的指挥,没有前去拜见哥哥,心里很是恼火。我赖婚已经赖了,你胆敢违抗母命,要知道你不去叫哥哥,我的赖婚就只能算是半生不熟。这孩子一点也不理解老娘的苦心,我是为了你的幸福啊!老夫人心里是十分冒火,恨不得揍莺莺一巴掌,但是终究身份攸关,不能摆在面孔上。女儿你装听不见,我就说得响一点,于是用温和慈祥的语气高声说道:“红娘快去热酒。儿啊,快快过去,给你救命的哥哥敬酒!”小姐一听,好啊,我不去叫,你就叫我去敬酒,柔和的言语逼我去做忘恩负义的事,我死也不干!就把身子一偏,小嘴一噘,表示这杯酒我也不敬,这是赖婚酒,不是孟光的举案齐眉酒,我不能去敬。虽然说父母之命不得有违,但是母亲啊,你也太不讲理了,做女儿的今天也要不孝一次了。想到这里,低了头,看也不看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气极了,心想女心向外,一点不假。一向百依百顺的孝女,为了张生,竟然胆敢违抗为娘的命令了。你这杯酒是非敬不可的,但又不能去生拉硬拖。好吧,暂时放一下,让你安一安神。于是说道:“红娘,代我去敬张先生一杯酒。” 红娘此时,一股不平之气在肚皮里东窜西跳,不住地在暗骂老糊涂。现在听得老夫人命她去敬酒,心想,哼,女儿使唤不动,却叫我红娘去,今天你老夫人太不讲理了,凭了什么要赖婚?我可不能像往常那样,一呼百应。也让你这老糊涂知道知道这赖婚不得人心。于是站在那里装作没有听到。老夫人一看,好啊!女儿不听话,连你的贴身丫环小奴才红娘也使唤不动了,这还了得!你装作没听见,我就提高些声音,你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吧!就喊道:“红娘!” 红娘知道再也不能装糊涂了,我是奴才,主命不能违。老夫人提高喉咙叫她,她也拔直了喉咙回答:“小婢在!”红娘一贯是自称“红娘”的,在这场合突然换了“小婢”,一是对老夫人表明:你是主子,我是奴婢,不能不从;二是嚷给张生听:张相公,我是身不由己,奉命差遣,你要原谅。老夫人听得红娘一声叱喝,倒也被她一吓,看出红娘也对赖婚不满。但老夫人此刻已鬼迷心窍,你一个小奴才,满不满无关大局,不过你要破坏我的赖婚大计,就得小心家法。现在只要你执行我的命令,不跟你多说,以后再收拾你。于是道:“红娘,代我给张先生敬酒!” 红娘想,我去敬酒也好,可以让小姐喘上一口气,也给你老夫人一个台阶下。另外也要去向张生提醒提醒,我要让他说话。红娘走到张生面前,看了看他那副斗败公鸡的样子,心里十分同情,就拿起白银酒壶,替张生满斟了一杯,说道:“相公,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特来敬酒,请相公满饮!”一边说一边向张生摇手,意思说这杯赖婚酒有毒,喝不得的,快些据理力争。张生虽然呆在那里,神智还是清楚的,红娘的暗示,他也领会。心想堂堂一品相国夫人,反不如一个小小丫环!他很感激红娘,对她苦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红娘见张生已经领会了,也就退到原处。 老夫人见红娘已经把洒斟好,就说道:“张先生,这淡酒一杯,请先生满饮,以表老身心意。” 张生道:“晚生不敢!老夫人乃一品相国夫人,晚生乃一介寒儒,如此恩宠,何以克当!且无功受禄,愧不敢饮。” 老夫人知道张生在讽刺她,但婚都可以赖,何在乎小小的嘲讽。今天老夫人是拿定了主意,只要赖得掉婚,一切都可以忍受。说道:“先生,你太谦虚了,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请先生饮此一杯。” 张生想,又是恭敬不如从命,我不上当了。说道:“老夫人一定要晚生饮此一杯,请问不知此酒何名,表何心意?请老夫人明示,方可使晚生受之无愧!” 老夫人听了,心想张生此问实在厉害,我怎么能直说这是赖婚酒,如果再骗他说是喜酒,一来张生是不会相信的,二来婚也赖不掉了。还是先骗他喝了再说。说道:“先生先饮此杯,老身自当详告。” 张生道:“请老夫人说明以后,再饮酒不迟。”张生想,吃一堑,长一智,我再也不上当了。 老夫人见张生不肯上钩,没奈何,只好摊牌了。说道:“既然如此,老身就直言了吧。先生,都是为了你啊!” 张生一听,什么?都是为了我,岂不怪哉!难道她良心发现,不赖婚了?看来亲事还有希望。说道:“此话从何说起?” 老夫人道:“此事为难煞老身了:先生有活命之恩,佛殿许婚是我亲口所说,无奈先相国在日,已将小女许配给老身的侄儿郑恒了。前次老身也曾和你说明过。解围以后,老身曾派总管去长安,提出要和郑家退亲,昨天总管回来,得了回音,郑家不同意退亲。老身只有一女,许不得两家,只好有屈先生了。先生读书明理,宽宏大量,老身一定厚赠金帛,请先生另择名门淑女,贵族佳人。寒门的事,请多关照。这杯淡酒,就是这份心意,还望先生谅解。” 张生听了老夫人的一套赖婚歪理,又被气得噎住了。心想,明明你要赖婚,却把责任推到死了的相国身上。我接受你赖婚,就是读书明理,宽宏大量;我如果不接受,那就是不明理,器量小。真是岂有此理!可是光顾了生气,话却说不出来。 莺莺小姐听了母亲的这番赖婚大道理,更气得浑身打颤。心想,娘啊,你怎么这样不讲理,这样不要脸!这些话全是假的。父亲临终把我许配给表兄郑恒,也仅仅是一句空话,并没有六礼三端,明媒公证。你又何曾派老总管去长安退亲?老总管明明是去博陵的,回来也好久了,哪里是昨天?娘啊,你真不知羞耻!想着想着,本来是暗中流泪,变成了出声痛哭。 老夫人听得女儿在旁哭出声来,心里十分恼火,怎么今天女儿老是和自己唱对台戏,命你叫哥哥你不肯叫,要你去敬酒你也不动,我刚说了赖婚理由,你竟然哭出声来,这分明是通知张生:娘的话全是假的!我不同意赖婚!这还得了,让你如此任性放肆,我今后还好做娘吗?今天非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但她还是要保持自己的尊严,故仍然和颜悦色地说道:“儿啊,快快过去,给你家救命的哥哥敬酒吧!” 小姐依然哭着不动。 老夫人的脸色不变,语气却变得十分严厉。说道:“儿啊,快快过去给你家救命的哥哥敬酒!怎么,为娘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小姐听到后面一句话,知道母亲发怒了。今天的母亲,已经换了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了。说了这句话,我是再也无法抗拒了。只好十分委屈地说了声“是”。她想,也好,过去和张生悄悄说上两句话,表表我的心意。 老夫人见女儿肯去了,就对红娘说道:“红娘,好生扶着小姐过去,给哥哥敬酒!” 红娘答应道:“是!”心中却想道:红娘好恨啊!刚才我已经代你去敬酒了,张相公没有喝,现在又要逼小姐去,这岂不是硬要人家死吗! 小姐和红娘一起来到张生面前,三个人都呆呆的像泥塑木雕一般。 张生见小姐来敬酒,心想,你怎么也来敬酒了,你难道不明白这酒一敬,你我夫妻就要敬掉了么?终究母女还是母女,你敬好了,反正我不喝,哪怕你玉天仙手捧来玉液琼浆,我也不会喝的。想到此处,把头低下,一眼也不看小姐。 小姐到了张生跟前,心里在说,娘啊,你即使把我逼到了这里,我也不会敬这赖婚酒的。我与其站在你身边受冷酷,还不如站到张生这里,和心上人在一起温暖些。今见张生头也不抬,一眼也不看自己,知道张生误会自己了,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心想:“张郎张郎,你怎么能埋怨我呢?我来敬酒是被母亲硬逼的,你难道看不见、听不见吗?你我是一般受苦的同命人啊!”话虽没说出来,眼泪却扑簌簌流下,痛哭抽泣。 红娘也不动,心里却骂开了,这种积世婆婆真狠心,真造孽,你只叫我扶着小姐,我就扶着,其他我管不着。 老夫人见了这种场面,心想:好啊,我要拆散你们,你们反而亲近起来了。不行,再烧一把火。说道:“儿啊!快快给你那救命哥哥敬酒,红娘快斟酒,好让小姐把盏!” 红娘想,老夫人又使出霸王硬上弓这一招了,再不执壶斟酒,一定要被当场训斥,好汉不吃眼前亏。就默默地拿起酒壶,斟上一杯,递给小姐。小姐见红娘把酒杯递过来,心想,红娘啊红娘,你何必递过来呢?你递过来,我也不会去敬的,他也不会喝这杯酒的。看看这形势,让我对他说几句心里话提醒提醒他吧。她移动了两步,走到张生身边,用轻得只有张生才能听到的声音,娇声说道:“张郎,张郎!”她是反抗到底,娘要我叫哥哥,我偏不叫。要我叫哥哥,等我们成亲后到床上去叫,现在就是不叫。一叫了这两个字,就等于宣告夫妻情缘的结束。 张生正在低头落泪,忽听得像蚊虫的低声叫“张郎”,如听了丝竹纶音,精神为之一振,慢慢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对,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张生见小姐哭得如雨打梨花,楚楚可怜,眼泪更加落得快了。小姐见张生抬起了头,看张生也哭得泪眼模糊。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来到伤心处。是的,今天他被老母亲伤透了心,哪能不落泪呢?老夫人不在乎,小姐反倒内疚起来,觉得我们崔家太对不起他了!就再移近一些,差不多贴着张生的耳朵,吹气如兰地轻轻说道:“张郎,你恨我吗?都是我娘不守信,变了卦。还拿甜言蜜语来欺骗你和我,弄得我们如此痛苦。佳人自古以来是薄命的多,可你秀才也不能那么懦怯啊!张郎!若不是你一封书信破了半万贼兵,那我们崔家将会一个都不存!到如今,老娘她不思报恩,不想成就婚姻,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捉摸不透她的鼠肚鸡肠。我母亲谎撤得像天一般大,当日作成好事的也是这个母亲,到今朝拆开鸳鸯的还是这个母亲,真乃‘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母亲出尔反尔,莫怪你开初高兴得笑呵呵,现在则成了江州司马白居易,泪湿青衫多。奴家从今以后,一定会惟悴了梨花玉容,褪掉了胭脂樱唇,这份相思不知何年何月能痊可?唉!这相思啊,昏邓邓像黑海那般深,白茫茫像陆地那般厚,碧悠悠像蓝天那般阔;仰望像太行山那么高,思渴像东洋海那么深!唉!我的老娘啊!你好忍心呵!把那颤巍巍的并头花蕊揉碎,把那香馥馥的同心缕带割断,把那长搀搀的连理琼枝挫折。我那白头老娘不负责任,将耽误了女儿的青春,把我们那美满幸福的锦绣前程一脚踢掉。又害得我空担了个虚名!张郎,你应该了解奴家的一片心啊!” 小姐一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倾谈,说得张生如醒酬灌顶,又好似服了一剂清凉散,获得许多安慰,解除了不少痛苦,增添了无穷的信心。对,如此多情多义的贤小姐,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夺去呢?我太懦怯了!好,我一定要据理力争。你老夫人别以为你是一品相国夫人,我不敢和你论理,在这生死关头,我张珙拚了小命也要和你争一争。他对着小姐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张生的变化,小姐已都看在眼里,灵犀一点,息息相通,但想到自己的美满婚姻从此一笔勾销,母亲只咬定了中表联姻不放,还说是父亲作的主。父亲啊,你在黄泉路上可曾想到女儿啊!想到这里,格外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叫声“爹爹啊!”转身急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掩面痛哭。在转身时,把红娘手里的酒也撞翻了。 红娘见小姐哭得如此伤心,又急匆匆走回座上,恐怕有什么闪失,连忙放下空杯子,赶去扶住小姐,一面劝小姐,一面自己也哭起来了。 老夫人见状非常尴尬,弄得骑虎难下。听得女儿在哭爷,就领会了。她明是哭爷,暗是恨娘,恨我赖婚。对女儿的背叛,她生气极了,气得也哭起来。女儿哭爷,我也可以哭老相公,于是拉腔拖调地哭道:“啊哟,我的老相爷啊!” 就在这一片哭声中,只有一个人不哭了,那就是张生。他本来已像斗败了的公鸡,经过小姐的一番诉说,给他增添了勇气,所以一抹眼泪,站起身来,重新整了整衣冠,对着老夫人一拱手,说道:“老夫人!”声音是那么宏亮,压过一片哭声。 红娘最先反应过来,忙一拉小姐衣袖。小姐也听到了,立即停住哭声,盯着张生,看他说些什么。 老夫人本来在起劲地哭老相爷,被张生响亮的叫声一震,停住了哭声,答道:“张先生。” 张生道:“刚才老夫人的一席言谈,晚生都听到了。然而,有些事情还想请教老夫人,不知可以不可以?” 老夫人道:“请教不敢,先生有话请讲。”她想,在我一品相国夫人面前,我才不怕你小小的一个解元翻得了天! 张生道:“请问老夫人,在贼寇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抢劫小姐时,老夫人是怎样说的?” 老夫人无奈之下,只好答道:“我曾说过,谁能退去贼人,不论僧俗,就把莺莺许配给他。” 张生道:“后来是何人杀灭了强盗?” 老夫人想,你这么问是想突出你的功劳,我偏不如你的愿,便说道:“那是白马将军杜确元帅。” 张生听了,好啊,你抹掉我的功劳,没那么容易。说道:“请问那白马将军是如何来的?” 老夫人只好说道:“那是先生写了书信请他来的。” 张生冷笑了一声说道:“哼哼,原来老夫人也知道是晚生写了书信去请来的,那么退去贼寇的还是晚生了。” 老夫人道:“先生退贼之功,活我全家之恩,老身铭刻在心。” 张生道:“既然未忘诺言,未忘晚生的一点微未功劳,为什么今日反悔,言而无信?” 老夫人道:“并非老身言而无信,实因小女婚姻乃先相爷亲口所许,不便更改。” 张生道:“难道佛殿许婚不是你老夫人亲口所许吗?” 老夫人道:“是老身亲口所许。” 张生道:“既然也是老夫人亲口所许,为何今日就能反悔?” 老夫人道:“先生你是个明理之人,凡事总有个先后。中表联姻在前,佛殿许婚在后,何况天字出头夫作主,老身实是万分为难。” 张生道:“既然中表联姻在前,如何可以又在佛殿许婚,一家女儿受两家茶,岂不荒唐!再说既然是天字出头夫作主,老夫人为什么又要作起主来了呢?” 老夫人道:“事出仓促,迫不得已,想先相爷在九泉之下也会原谅老身的。此事为难煞老身,如若侄儿郑恒前来迎娶,叫老身如何处置?” 张生道:“兵围普救寺之时,令侄郑恒躲在何处?若非晚生挺身而出,小姐早被强人抢去了。请问令侄如来迎娶,不知老夫人叫谁去和他拜堂成亲?真是岂有此理!再问一句,你在佛殿许婚之时,可曾想到中表联姻之事?”老夫人道:“那时候也考虑到了。” 张生道:“既然考虑到了中表联姻,为什么又要佛殿许婚?岂不是把女儿的婚姻大事当作儿戏了么?可见你在佛殿许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今日要赖婚了。” 老夫人道:“这都是老身在危难之时,急糊涂了!” 张生道:“这哪里是急糊涂,分明是信义全无,存心赖婚!晚生现在终于明白了,老夫人从佛殿许婚到如今,全是精心设置的一个大骗局,你骗了所有的人,包括你老夫人自己在内!”老夫人想,我设置了一个骗局,这话没有错,可怎么会自己骗自己呢,倒要听听他的高论。说道:“先生言重了,老身以信义为重,何能设置骗局,倒要乞道其详。” 张生想,你也配谈信义,信义太不值钱了。说道:“老夫人休谈信义! 你当初佛殿许婚,是骗我张珙挺身而出替你解围。在白马将军解围以后,承蒙夫人邀请,晚生作陪,在筵席间你亲口邀我兄长在我与小姐完婚之日来喝喜酒。请问白马将军如果前来喝喜酒,你老夫人有什么样的喜酒给他喝?你又欺骗了白马将军。你在佛殿请法本长老为媒,长老以出家人不便为媒而推辞,是你老夫人一定要他作伐,你现在要反悔,是欺骗了出家人。你让我搬进西厢书院,并非关心我,乃是缓兵之计。你硬要欢郎从我为师,是想确立了师生名份可以名正言顺地赖婚。一直到今天,还让红娘来相请,说有要事相商,原来这要事就是赖婚,你也欺骗了红娘。你既然决心要赖婚,又何必要兄妹相称,也是欺骗了你家女儿,我家小姐!既然你老夫人要赖婚,何必在今天还点灯挂彩,装出办喜事的样子,也欺骗了你家的仆妇丫环们。你老夫人自以为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可以完全按照你的心愿,很方便地把婚约赖掉!老夫人啊,你虽然是一品相国夫人,皇封官诰在身,有财有势,可以为所欲为,却不道一手难以遮天,纵然你今天赖婚得逞,也得防一防人言可畏吧!你的一切行为,实在是欺人自欺!” 张生侃侃而谈,小姐听得如醉如痴,心里更加喜爱他的张郎了。红娘心里也着实舒服,张相公理直气壮,是一个男子汉,下回一定要尽全力帮他的忙。 老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哑口无言,确实觉得自己理亏,无词可答。心想,歪理纵然有十八条,总抵不上正理一条,驳理是驳不过了。你有理,我有钱,刚才跟他提到过,多给他一点钱,让他另外去找淑女佳人好了。刚要说话,只听张生又开口了。 张生道:“老夫人,今天我不是专程吃你的酒席来的,如果你一定要赖婚,晚生就立即告退!” 老夫人忙说道:“先生休要动怒,先生有活我之恩,老身岂能不报?这里有礼单一份,些些薄礼,万望笑纳。请先生不妨另选佳人。” 张生见了,又气又好笑,你用官势压不倒我,想用钱来收买我,太小看我张珙了,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心中怒极,不由得仰天大笑,说道:“老夫人,你好有财有势呵!可是你又看错人了,既然你不肯实践诺言,把小姐许配给我,我难道还贪图你钱财吗?没听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告辞了!”说罢,一甩衣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 小姐一见张生不辞而别,她想一切希望都完了,心灰意懒,也不向母亲告辞,一边哭,一边独自回身而去,立即有个小丫头跟着侍候。 老夫人见张生长叹一声,傲然而去,心想,你走了也好,希望走得越远越好,这是你自己要走,我可没有赶你。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说道:“先生喝醉了,老身不会和你计较的。红娘,代我送先生回西厢安歇。” 红娘道:“遵命!”连忙跟了张生出去。红娘想,老夫人啊,就是你不叫我送,我也要送的。你要赖婚,我偏让你赖不掉,我要留住张生,再作打算。 第八章琴声传情 却说张生痛斥了老夫人的背信弃义以后,拂袖而起,傲然而退。一边走出内堂,一边在思忖,与莺莺小姐本来是名正言顺的婚约被赖掉,再留在崔府也没有什么希望,不如就此告辞,以免在此触景伤情。所以决定回到西厢以后,立即搬出,先回容膝山房,再作打算。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步履艰难地回到书院。正是:有分只熬萧寺夜,无缘难遇洞房春。 再说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来送张生回书房。她比张生晚走了一步,所以一出内堂,就急匆匆地追赶。她是担心张相公受不了这次沉重的打击,别一时想不开而去寻短见。出门往前一看,还好,张相公走得并不太远,但见他脚步踉跄,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张相公今天受的刺激太大,精神上支持不了,身体摇摇欲倒,得赶快上去扶他一把。红娘于是紧走了几步,到了张生身后,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张相公。” 张生正在失魂落魄的时候,听得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红娘,他好像见到了亲人似的,眼泪又淌下来了,有气无力地答道:“红娘姐姐,痛煞小生了也!”说着,一把拉住了红娘。他已把红娘认做知己了,他要向红娘倾吐一下心中的屈辱,就含着眼泪说道:“红娘姐姐,今日之事,是从何处说起!小生自从春天在大殿上遇见了你家小姐以后,害得我朝思暮想,食不知味,寝不安枕,魂牵梦断,为了小姐,我放弃了温课赴考,搬来寺内寄住,总算得到隔墙唱和的机会。后来强徒孙飞虎兵围寺院,要抢小姐,当时,你家老夫人亲口说的,谁能退得强盗,不论僧俗,就把小姐许配与他。是小生挺身而出,运用计谋退了强人。当场佛殿联姻,老夫人还请法本长老为媒。此事神人共见。后来你家老夫人招我住进西厢,我一直以为是老夫人对子婿的关怀,也可以多亲近小姐。哪知儿个月来,除了教欢郎读书之外,连隔墙唱和的机会也没有了。今天刚刚以为可以成就婚姻,哪知一到内堂,老夫人背信弃义,赖我婚姻。老夫人倚仗了相府宫势,肆意欺侮小生,叫小生如何不痛心呢!请红娘姐姐慈悲,把我的一片痴情,转达给你家小姐,让她了解小生的心,小生也死而无怨了!”说罢,就欲用头触那假山石而死,口中凄惨地叫道:“小姐,你我来生再。。” 红娘一看,十分着急,这秀才真是迂腐固执,我不能眼看着他碰死。慌忙一把揪住张生,叫道:“呀!张相公,使不得!” 张生道:“红娘姐姐,还是让我死了吧,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倒是死了的干净,一了百了。唉!可怜刺股悬梁志,今作离乡背井魂!” 红娘发怒道:“呸!真没出息!街上的柴火倒便宜,不烧死你这傻角! 你是读书明理之人,岂可英雄气短!你不想想,你自寻短见,正合老夫人的心意,她巴不得你死呢!” 张生一听,此话说得很对,是不能死,死了不仅表示我的懦怯,更会遂了这可恶的老妇的心愿,我不能让她如意。可是活着又将怎么样呢?不觉诅丧地说道:“红娘姐姐此言有理,可是小姐也得不到了,小生活着也太乏味了!” 红娘道:“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你难道忘了么?” 张生道:“这个。。我空有痴心,也无计可施啊!” 红娘道:“相公,你不用急,此事还是有希望的。倘若你要自寻短见,连红娘也要瞧不起你这个懦夫了。” 张生道:“是,是,谢谢红娘姐姐教训。” 红娘道:“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送相公回西厢,我们先回西厢再作商议。走吧!”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走了几步,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填满了耻辱,这口气咽不下去,不死又将如何呢?又说道:“红娘姐姐,想小生蒙受奇耻大辱,有何颜面活于人世!况且即使活着,也是前途渺茫。” 红娘道:“相公,你不必灰心丧气,这件事,有我红娘在!” 张生见红娘说“此事有我在”,心想,小丫头到底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老夫人的身份如此尊贵,还会无耻赖婚,你一个小小的丫头,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回天乏术,这不过是安慰安慰我而已。他虽如此想,但心里十分感激红娘。死是不想死了,别说对不起父母养育之恩,也对不起这位好心肠的红娘。不过,惹不起,躲得起,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红娘之所以敢于一力承担,并不是小孩子天真,不知轻重高低的“假大空”。她对老夫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忘恩负义的行径十分不满,对张生的遭遇非常同情,所以一心想要帮助他。另外,也是最主要的,张生情重,小姐恩深,两人已建立了深厚的爱情基础。如是单相思,拨火棍一头热,她也不敢如此承诺。再说她是个丫环,行动要比小姐自由得多,完全可以利用这个优势替他们从中搭桥牵线,所以即使现在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她仍然很有信心。 两人不一刻就到了西厢,红娘站住了说道:“相公,西厢已到,红娘不送了。” 张生道:“多谢姐姐,请受小生最后一拜。” 红娘听了,大吃一惊,怎么,还是想要寻短见呀。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张生道:“老夫人仗势欺人,赖掉婚约,我已灰心了,留在此间,无甚意思,所以要离开这里,远走他乡,因为不便到里边告辞,故先向姐姐辞行,并请转达老夫人,说张珙去也。” 红娘着急道:“相公,你走不得,走不得啊!” 张生道:“我留在这伤心之地,实在无法忍受啊!” 红娘道:“相公,你也不要如此伤感,暂且忍受一下。再给你说一遍,一切都在红娘身上!” 张生道:“纵然红娘姐姐好意相留,无奈老夫人已翻脸无情,留下来也没甚趣味。还是走的好。” 红娘一想,这也是事实,不过你和小姐彼此都有情意,虽然被活活拆散,但只要留下来,还是有一点希望。如果你现在一走了之,从此天涯海角,叫小姐到哪儿去找你?你也不想想,你一走,小姐是要伤心死的。一定要把他留下来。就说道:“相公,你实在要走,红娘也留不住。不过红娘想请你暂时留一下,等我到内堂向老夫人复命之后,再来书房相送。那时相公要走,红娘决不敢挽留,你看如何?” 张生一想,红娘是一片好心,不能辜负,说道:“停留片刻无妨,请姐姐快去快来!” 红娘道:“相公,不必心急,红娘不会耽误你的行程。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走,小姐也许有话哩!” 张生一听小姐也许有话,心里悲喜交加,说道:“红娘姐姐,小生等你就是。你可要快些来啊。” 红娘说道:“放心好了,不会耽误的。”说着急急忙忙地走了。她一来是去复命,二来想老夫人无情无义,不要张生还未整理好行装,她就下逐客令,老夫人心狠手辣,做得出这种绝情事。要想个什么法子,让老夫人不但不赶张生走,还要非把张生留下来不可。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回忆了张生痛斥老夫人的一大段话语,觉得有一句“人言可畏”很有用,崔家不是一直要保住脸面吗?今天在家庭的小圈子里,老夫人说了算,可以不顾脸面赖婚,如果把它传到外面去,看你老夫人还狠不狠,还怕不怕?好,就在“人言可畏”上做做文章。红娘打好腹案,高高兴兴地来到内堂。 老夫人还坐在那里。她被张生一席话说得又羞又恼,她想,现在已经翻了脸,婚也赖掉了,就没有必要再把张生留在西厢,得让他滚蛋,滚得越远越好。可是怎么开口赶他走呢?当初也是自己叫张生搬来住的,现在又要赶他走,倒是不大好出口。当然,婚约都可以赖掉,赶张生走已是小事一桩,但也得有个借口啊。赖婚可以让莺莺去叫一声“救命的哥哥”,就可以赖掉,逐客就用不上了,总不能让莺莺去说“哥哥,母亲要你搬出西厢”。她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红娘回来了。老夫人灵机一动,心想不妨听听红娘的汇报,看那姓张的小子有什么反应,可否借机逐客。 这时红娘已到老夫人跟前,说道:“老夫人在上,红娘拜见。” 老夫人道:“罢了,命你去代送张先生,现在如何了?” 红娘一想,你问得好,我正想说呢。答道:“回禀老夫人,像这种不讲道理的穷秀才,不要再提起了,没得让人生气!” 老夫人道:“他如何不讲理?” 红娘道:“我奉命去送他,哪知他却把我大骂了一通。” 老夫人觉得有点奇怪,张生骂我倒是应该,怎么会骂起你这个小丫头来了?问道:“他如何会骂你,想必是你得罪了他。” 红娘道:“小婢怎么敢得罪相公呢!” 老夫人道:“那是为了什么?” 红娘答道:“他骂我是骗子,说上了我的当,把他骗来做亲,哪知道是赖婚。其实我又不知道你老夫人要赖婚,我只是奉命差遣而已,我真是冤枉极了!另外,那穷酸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说也罢。耳不听,心不烦。” 老夫人有一个脾气,听了上句,不给她讲下句,心里会一百个不舒服。 那怕下句是骂她的,她也要听完后再生气。红娘知道老夫人有这个毛病,所以用了个“激将法”,先不讲给你听,你一定非听不可,那么我就可以借嘴骂人了。 老夫人道:“那书生有多少难听话,你且讲来。” 红娘道:“是他一派胡言,说了倒惹老夫人生气,又要怪罪我红娘多嘴多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