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夫的眼睛潮红了,拒绝这样的恳求是困难的,她没有回答楚雁潮,只对新月说:“孩子,还记得我们去年夏天的谈话吗?你不是莪菲莉娅,你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姑娘!要稳定情绪,增强毅力,和我密切配合,战胜疾病!”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她想说:我记住了,我一定这样做,我不愿意死!可是,她没有力气说这些话…… “我相信你,孩子!”卢大夫轻轻地替她擦去泪水,“你也要相信我,相信你的……老师,我们一起来帮助你,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新月的眼睛闪烁着生命的光彩,她坚信,既然自己已经爬出了那个死亡魔窟,就能活下去! 楚雁潮不忍看着她那双渴望生命的眼睛,转过了脸去,担心自己会对着她号啕大哭! 在他的身后,心力交瘁的韩子奇和天星在茫然地饮泣。 “韩伯伯,”楚雁潮低声说,“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我在这里看着她,你们回去休息吧!家里不是还……” 韩子奇打了一个冷战!家里还停着一个亡人呢,今天是安葬的日子,家里只剩下妻子和怀着身孕的儿媳,一个男人也没有!此时此刻,他怎么能忍心离开女儿?可是,这里躺着病人,家里还要举行葬礼!虽然姑妈并不是他的亲姐姐,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对这个家有恩有情啊,到了把她最后送走的时候,如果他韩子奇和吃姑妈的奶长大的天星不在场,不仅会被世人所不齿,而且有悻于自己的良心! “楚老师,您看着她,看着她……”天星抹着泪,望着楚雁潮,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他知道这个和自己同龄的男子汉是多么痛苦,他知道妹妹逃脱了死神的手之后还要继续受人间的折磨,他知道在楚雁潮和妹妹之间的情感只要活一天就一天不能切断,而面对这个必然的悲剧,他这个做哥哥的却完全无能为力,他自己就是个可怜的人,又怎么能帮助别人呢?如果不是为了不伤害他那无辜的妻子,如果不是留恋他那苦命的妹妹,如果不是想保住这个已经伤了元气的家,他早就不想再活着了——他不活着怎么行?他的肩上挑着这个家的未来呢! 他词不达意地把妹妹托付给了楚雁潮,还得疲惫地赶回去给姑妈送葬,对他的老乳母,他得尽儿子的责任! “楚老师……”韩子奇拉着楚雁潮的手,走到门外,泣不成声!对这个一片痴情的年轻人,他能说什么呢?拜托人家好好儿地安慰新月吗?妻子的“逐客令”言犹在耳,他愧对楚雁潮,说不出口;劝说人家不要以新月为念而珍重自己吗?那违背他的意愿f他把楚雁潮请来决不是这个目的!这位在人间跋涉了将近六十年的老人,一辈子读了那么多的书,熟练地掌握着汉语和英语,此刻却找不到任何一种语言能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感情,只能洒下一掬辛酸的老泪! “韩伯伯,您什么都不必说了,”楚雁潮恳切地望着他,“我一直认为,我的心和您是相通的!” 韩子奇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儿子一起走了。到了医院门口,又回头望望,驻足不前。犹豫片刻,还是狠心朝前走去,活着的,死了的,都需要他,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奔走!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医护人员密切注视着新月; 楚雁潮默默地守护着新月。 护士送来一杯牛奶。楚雁潮接过来,轻轻地问新月:“吃一点儿,好吗?” 新月没有丝毫的食欲,但她仍然对楚雁潮点点头。她想起老师讲的那个淘金者的故事:他的胃已经“睡着”了,纯粹出于理智,逼着自己吃东西,为了活,他必须吃! 楚雁潮用小勺盛了牛奶,送到她的嘴边,那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洁白的、温暖的汁液流进她的口腔,她嚅动着嘴,吞咽下去,一股暖流缓缓地注入她的体内,像春水滋润着解冻的土壤。 楚雁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送过去一勺,又一勺…… 新月咽下了最后一口奶汁,舔了舔嘴唇,那嘴唇显出了红润。她闪动着长长的睫毛,向老师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楚老师……”她的嘴发出了声音,她真高兴,有力气和他说话了! “新月!”楚雁潮激动地叫着她,这是他从早晨到现在听到新月说的第一句话,是新月苏醒之后的第一句话,她可以说话了,有希望了! 新月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啊!她要告诉他,她从两岁以来就一直没有妈妈,但是现在有了,有了自己的亲妈妈、好妈妈,就是楚老师看见过的照片上那位慈祥温柔的妈妈!虽然她不知道现在妈妈在哪里,但相信一定能找到她,总有一天会见到她!她要带着楚老师去见妈妈,骄傲地对他说:“这才是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妈妈!”不,不要等到那时候,她现在就要告诉他:妈妈在信里说,她祝愿我能遇上一个真诚相爱、忠贞不渝的人,这个人不就是您吗?不,妈妈怎么会在十七年前就能想到今天的一切呢?这是命运的安排!谁还能说命运不公平呢?当然,妈妈还说了一些伤心话,什么“陷阱”啊,“深渊”啊,那是因为妈妈曾经有过不幸,但是不幸已经成为历史了,女儿不会再重复它了,难道楚老师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吗?难道楚老师是“陷阱”、是“深渊”吗?如果是,那我倒甘愿跳进去呢! “楚老师……”她急切地要告诉他,但由于兴奋而气喘,很难把话说得连贯、说得清楚,“妈妈会……喜欢您的,我是说……我的妈妈,您不知道……” “我知道,新月,”楚雁潮轻轻地摇摇手,不让她这么吃力地说话,免得引起她的情绪激动,“我都知道……” “……”新月的眼睛投给他一个惊奇的疑问,楚老师怎么会知道妈妈的事呢?是爸爸告诉了他吗? 楚雁潮什么也不知道!上次离开“博雅”宅之后,才仅有三天,这三天之中,他怎么会想到韩家发生了这么大的动荡?又怎么会想到新月突然有了两个妈妈?他只认识一个韩伯母,他永远也忘不了韩伯母那次毫无回旋余地的谈话,宣判了他无权爱新月,新月也无权爱他!也正是在那次谈话中,他忍着痛楚恳求韩伯母:这一切都不要告诉新月!此后,他仍然照常来看新月,怀着深深的爱、无望的爱,而又不能让新月觉察到他心中埋藏的痛苦。看来,韩伯母也在遵守着这一诺言,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新月刚才说:“妈妈会喜欢您的……”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新月还在梦想着他们的爱情会得到妈妈的支持呢!……但是,这毕竟为新月的心保留了一个希冀的天地,这个天地虽然狭窄,虽然虚无缥缈,却让新月还有活下去的愿望!为了最大限度地延长新月的生命,楚雁潮甘愿继续这样下去,忍着屈辱走进“博雅”宅,和新月一起编织梦幻的经纬…… “我知道韩伯母对我很好,韩伯伯也是这样,他们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我会和他们很好地相处的……”他顺着这条思路说,为了让新月感到幸福,他不得不欺骗新月,也欺骗自己,好像过去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新月却从美梦中惊醒了!楚老师所说的“韩伯母”并不是她心中的妈妈,楚老师根本不知道她还有另一个妈妈!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妈妈”又从她心中的那个虚幻的概念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实体,心中的妈妈存在着却又无处寻找,家里的妈妈虽不存在却又无法摆脱!她的这些思绪颠颠倒倒,像一个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说出来很难让楚老师听懂,她没有气力也不打算把这些都告诉他了,有什么用呢?楚老师只认识这一个“妈妈”,而她又掌握着他们两人的命运! 新月悲哀地闭上了眼睛,不说了!她在昏迷中是那样渴望着人间,清醒之后却又觉得人间是这么痛苦!欺骗,人间到处都是欺骗,连楚老师都在欺骗我!为什么?楚老师,我知道“妈妈”早就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欺骗我?哦,我明白,是因为爱,你想在虚构的想象中延续我们的爱,可是,你和我心里都清楚,很难延续了,很难!如果我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如果我还在燕园,现在已经上三年级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只要再保持两年,我就毕业了,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了——像妈妈所期望的那样,到那时,就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相爱了,我决不会留恋这个家,我有力量飞出去,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去,去寻找属于我们的一片净土!但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我这颗心已经破碎了,这具躯壳已经疲惫不堪了,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命运为我规定了的终点:毁灭,一切都毁灭! 泪水从她那长长的睫毛下面涌流出来,晶莹的泪珠流过面颊,流进嘴角,她蠕动着嘴唇,吞咽着自己的泪。 “新月,你别难过啊……”楚雁潮伸出手去,给她擦去腮边的泪痕,“你会好的,大夫说了,一定会好的!等到了春天……” “春天……”新月喃喃地说,“到了春天,我们的书该印出来了!” 楚雁潮的心脏猛地紧缩!新月还在等着那本书,他该怎么对她说呢? “是的,”他只能这样说,“到了春天,就印出来了……” 这是谎言吗?是,也不是。这是楚雁潮和新月共同的真诚愿望,人总不能连愿望也不允许有啊! 新月的嘴唇懦动着,她想说:我还能看到吗?可是,说出来的却是:“嗯,我等着……”并且极力做出一个微笑,她不愿意让他难过,他也需要安慰。他说过:“爱情,就是奉献,就是给予。”他向新月奉献的、给予的已经太多了,新月回赠她什么呢?可惜,新月一无所有,只能给他一点儿安慰,让他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新月都深信不疑;让他相信,为了他,新月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能活下去。虽然活得是这样艰难,每活一天都要忍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楚雁潮看着她那笑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把难言的痛苦都咽在自己心里。他抚着她的手,这只手虽然苍白无力,但是腕子上的动脉还在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传到他的心中。 卢大夫从隔壁房间走过来,仔细察看了新月之后,吩咐护士给她注射。楚雁潮扶着新月的手,看着针头插进那苍白的皮肤,看着药水一点点地注入她的体内,虔诚地期望它能够发挥神奇的力量,让新月迅速地好起来。其实,这只是一针普通的镇静剂,它可以扩张外周血管、减少回心血流量、减轻呼吸困难,同时,可以使病人安静、睡眠。现在,如果新月的情绪过分激动,对治疗是极为不利的,卢大夫只好用药物切断了这一对情侣的交谈。 药物发挥了作用,新月渐渐地睡着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卢大夫,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楚雁潮从病床边站起来,心怀忐忑地望着卢大夫,他急于得到确切的答案,“希望您能够如实告诉我,不管前面有什么危险,我都应该知道!” 卢大夫没有满足他这个愿望。一年多以前,当楚雁潮冒昧地闯进卢大夫的办公室时,卢大夫并没有向他隐瞒关于新月的一切,因为那时他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名教师,她有必要把他的学生的情况如实告诉他。此后的许多次接触中,她越来越感到这位教师起着比家长还重要的作用,她需要他的配合,他的话、他的情感对于新月的情绪甚至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卢大夫非常信任他,依赖他,为了挽救一个生命,他们不知不觉地携起了手,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对待朋友,应该真诚。但正因为他是朋友,卢大夫才不得不有所顾虑了!年过半百的卢大夫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纯真的初恋和炽热的痴情,她知道,恋人的心是最脆弱的,经不起致命的打击;她知道,楚雁潮的存在几乎是新月生命的象征,像茫茫大海中航船赖以前进的灯塔,如果这灯塔黯淡了,微弱了,熄灭了,船就要覆没了!为了新月,她必须保护这灯塔…… “目前的情况还好,还好……”她这样回答他,“楚老师,你要把情绪安定下来,不要过分紧张!” 实际上,通过一系列的测试,她对于新月的情况了如指掌,她那双科学工作者的眼睛仿佛穿透肌肤看到了一切:由于二头瓣狭窄逐渐加重,左心房压力越来越大,继续扩张和肥厚,超过了代偿极限而使左心房功能衰竭,引起肺静脉压和肺毛细血管压升高,肺毛细血管扩张、瘀血,血浆和红细胞渗入肺泡腔,造成肺水肿;同时,由于二尖瓣闭锁不全的病变加重,收缩期左心房压力增高,也引起肺瘀血和呼吸困难,肺动脉高压导致右心功能不全;而心房的颤动又极易促成血栓,血栓脱落后沿体循环播散便会造成栓塞现象,随时可能发生失语、失明、偏瘫,甚至死亡!……这些,她能都告诉楚雁潮吗?仁爱之心压倒了科学家的冷峻,她现在希望楚雁潮和新月一样,不要管前面是什么,只能顽强地、不顾一切地向前闯,协助医生,和死神争夺时间! “博雅”宅里,送走了老姑妈,全家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但是,韩子奇心里牵挂着女儿,要和天星一起立即返回医院去。 “他爸!”韩太太拦住他,“你的身子可比谁都当紧,这一天一夜都累成什么样儿了?” 韩子奇默不做声,只顾往外走。 “爸爸,您别去了,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天星说。 韩子奇连理都不理,只顾走。 “爸爸!”陈淑彦追上来说,“让我跟他去吧?” 韩子奇停住脚步,忧郁地看了儿媳一眼。 “你怎么能去?”韩太太慌忙拦住她,“你这么重的身子,要是万一有个闪失……” 陈淑彦茫然地站住了,两串泪珠滚落下来,在韩家最艰难的时刻,她却不能尽力了,她现在比任何人都重要,需要保护的不是她陈淑彦本人,而是她腹中的胎儿,即使她把自己当做生育的机器,也必须完成身负的使命! “你回去吧!”天星梗着脖子对妻子说了一句,就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自己也弄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这个家里的人,甭管是死了的、活着的,还有没出世的,他都得爱,用他那失去了爱的心去爱一切人! 天星搀扶着父亲走了,韩子奇佝倭着腰,靠着儿子的支撑力量艰难地往前走,脚下磕磕绊绊,这条走了几十年的路,似乎越来越不平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落在他们面前的路上……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路面,覆盖了房舍的瓦顶,覆盖了“博雅”宅院中的雨路和泥地。廊子前头的海棠和石榴,片叶不留的枝条上缀满了雪团,像是两树怒放的白梅。 陈淑彦流着眼泪在厨房做好了晚饭,老姑妈生前未竟的这项使命现在传给她了。在最后的日子里,老姑妈自己把着斋,仍然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全家的吃喝,现在她走了,知感主,让她死在神圣的斋月里,功德圆满地见真主去了。 尽管家里遭了不幸,韩太太在为姑妈的丧事操劳的时候,还在严守着戒斋的主命。她忍着饥渴,滴水不沾,粒米不进,连一口唾沫都不吞咽;眼不观邪,口不道邪,耳不听邪,脑不思邪,一心敬主,完成善功。 天黑下来了,下雪天看不见太阳落下,但是清真寺的上空有一盏高挂的红灯,向附近的穆斯林报告精确的开斋时间,一直等到红灯亮了,韩太太才和儿媳妇一起吃饭。 按照规定,孕妇是不必把斋的,病人、老人、出外的人和哺乳的妇女都可以不把斋,但自从出了事儿,韩家的人谁都没顾上吃饭! “妈,”陈淑彦停下筷子说,“我还是得上医院去!爸爸和天星都还饿着肚子呢,也得给新月送点儿吃的,不知道她……”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那……我去吧,你看着家!” “我怎么能让您去呢?妈,您年纪大了,天又下着雪,我不放心,还是我去吧!”陈淑彦坚持说。 韩太太没法儿再拦她了,赶紧收拾饭盒,准备带的东西,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你可一定得留神,别摔着、碰着……” “我知道,知道……” 陈淑彦踏着雪,走出了“博雅”宅,她的心已经飞向新月身边。六年的同窗,两年的姑嫂,她们亲密得如同姐妹,在这个时刻,她怎么能不去守着新月呢! 夜间的公共汽车空空荡荡,很少乘客,售票员瑟缩在座位上,逢站也懒得跳上跳下了。陈淑彦一手提着饭盒和橘汁瓶,一手扒着车门,吃力地登上去,汽车嗤的一声关上门开走了,车轮碾着马路上的积雪,留下两条黑色的印痕…… 新月安睡在病床上,她的胸脯徐缓地起伏,脸上泛着红晕,嘴角挂着微笑,似乎正陶醉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阴森森的魔窟,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苍翠的树木浓阴连绵,枝叶间露出玫瑰色的天空,浮动着金色的云朵;脚下是碧绿的草坪,踏上去松松的、软软的,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大地毯,绿草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一丛一丛的鲜花吐着芳香;远处是逶迤起伏的山峦,黛青色的,墨绿色的,峰尖上抹着一道金红的霞光;瀑布从山间挂下来,像一匹长长的白绫;泉水丁冬,溅在岩石上,迸射出无数的珍珠;泉水穿过山涧,穿过丛林,穿过草地,一直弹着清脆的琴弦向前流去,汇人一片广阔的湖水;湖水也是玫瑰色的,仿佛和天空连起来了,金色的云朵在天上飞,也在水里飞;一群天鹅游过来了,洁白的羽毛,弯弯的脖子,红红的嘴,像石榴树的花蕾。每一只天鹅都在湖面上投下一个影子,一模一样,像孪生的兄弟姐妹,像并蒂荷花,一个游到哪儿,另一个也跟到哪儿,真正是形影不离;天鹅唱着歌,“哦,哦……”水上面的天鹅在唱,水下面的天鹅也在唱,那歌声贴着湖面传得很远很远,在山谷和丛林之间飘荡着悠长的回声,和淙淙的山泉和在一起,和飒飒的清风和在一起,和新月的脚步声和在一起…… 新月步入了一个没有灰尘、没有污秽、没有邪恶、没有欺骗、没有残杀、没有痛苦的世界,她披着长长的秀发,拂动着白色的衣裙,赤着脚向前走去,脚步声就像荷叶上的露珠摇落在湖面,就像天鹅的脚掌轻轻地划动平静的湖水…… 楚雁潮和韩子奇、天星守候着新月,三个人默默无语。人需要语言的交流,为的是互相了解。真正了解的人不交流也一样了解。不能交流的语言只能藏在心里。藏在心里的语言比说出来的更真诚。 “你怎么来了?”天星抬头看见陈淑彦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你们得吃点儿东西啊……”陈淑彦喘息着,把饭盒递给天星,“楚老师,您也饿着呢!” 楚雁潮只是默默地摇了摇手,三个人都对吃饭没有丝毫兴趣。 “新月怎么样?”陈淑彦脱掉沾着雪粉的大衣,放在天星的腿上,急切地朝新月的床边走过去。 新月安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通过酒精输送的氧气,降低了肺泡泡沫的表面张力,促进了气流的通畅,改善了缺氧情况;洒利汞利尿剂促使体内过多的体液排出,减轻了肺水肿,并且减轻了心脏前负荷…… “好像是好些了,”楚雁潮说,“她醒过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了话呢,后来就睡了……” “淑彦,不要惊动她,”韩子奇说,“让她好好睡一觉,缓一缓,等明天再看看情况……” 陈淑彦轻轻地从病床旁边走开,生怕惊醒了新月。她回到公公身边,低声说:“爸爸,那您就回家去吧,您的脸色很不好,不能再熬夜了,让我留在这儿……” “你……”韩子奇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儿,天星不是也在这儿吗,您放心走吧!” 楚雁潮也说:“韩伯伯,您回去吧,这儿有我们三个人呢!” “楚老师,您也回去休息吧!”陈淑彦对他说,望着一脸疲惫的楚雁潮,她的心里一阵酸楚,又觉得惭愧,自己作为新月的亲属,应该为楚老师分担忧愁啊,现在新月病倒了,还有谁心疼楚老师呢?她应该替新月体贴这个好人,这个不幸的人! “不,我不能走!”楚雁潮说,“不能,不能……” “唉,我真不该给您打那个电话!”天星懊悔地垂下了头,“这么拖累着您,让我们……” “楚老师!”韩子奇眼泪汪汪地望着楚雁潮,“我们对不起您!听我一句话:回去休息,为了让新月安心,您也得保重啊!” 这一句话含着多重的分量,楚雁潮完全听得出来! 楚雁潮不得不站起身来:“我先送韩伯伯回家吧,今天晚上……”他又犹豫地望着新月。 “我刚才问了大夫,不会有危险,”天星说,“您放心走吧,我在这儿守着,明天我再给您打个电话,要是情况正常,就别往这儿跑了……” “不,我明天一早就来,如果新月醒了,你告诉她!” 楚雁潮回头再看看新月,心里默默地说:等着我,明天见!然后,搀扶着韩子奇,忧心忡忡地走了。 街上,大雪纷飞。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踏着积雪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们互相搀扶着,身体挨得那么近,心贴得那么近,却默默地,不说话。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楚雁潮一直把韩子奇送到“博雅”宅门口,两人才分手。韩子奇没有邀请他进去,他自己也没有这个愿望,新月不在家,他就感到这个大门是冰冷的。在路灯下对望了片刻,韩子奇抬起手来敲门,他就转身走了。 他匆匆地去赶公共汽车,回到燕园,他还得向系里请个假,看来最近需要请别人代课了,新月躺在医院里,他无法安心!楚雁潮从来还没有因为个人的事请过假,这一次要破例了,为了新月!他希望系里能够原谅他,希望班上的那十五名同学能够原谅他,因为现在新月最需要他,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新月算他的什么人呢?是学生?还是恋人?任凭别人去怎样议论吧,他一切都不管了! 大雪笼罩着整个燕园,未名湖凝固了,坚冰中裹着去年的残荷,等待春暖花开之日再发出新叶。 楚雁潮踏着湖边的雪路走回备斋,路灯下,和他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停住了,他愣在了湖边。抬起腕子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半夜了,他找谁去请假呢?系办公室早就没有人了,领导和有家有室的同事都不住在燕园里的单身宿舍!明天一早,他还要赶回医院,来不及等到上班时间请了假再走了!怎么办呢? 愣了一阵。他突然想到了班长郑晓京,现在只有到二十七斋去敲女生宿舍的门了,向她请假! 新月醒了…… “哥哥,嫂子……”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的亲人守在床前呢,她笑了,凝视着他们。 “新月,你感觉好点儿吗?”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轻地问她。 “好……”她吃力地回答,对待亲人,她愿说“好”,让他们放心。 “你想吃点儿东西吗?淑彦给你做的!”天星从怀里取出饭盒,“还热着呢!” “不……”新月说,“看见你们……我就……很高兴了……” “大夫,可以给她喝点儿水吗?”陈淑彦问守在旁边的护士。 “没有必要……”护士指指输液瓶,表示那里面已经提供了维持生命的水分和营养,又说,“你们最好不要跟她说话,卢大夫嘱咐的!” “请……让我们说会儿话吧,”新月恳求地望着护士,“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护士背过脸去,用手掩着眼睛,不让病人和家属看见她眼里的泪花。 “新月,你怎么说这种话?”陈淑彦心里一沉,眼睛发酸,但她极力控制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着你说话儿……” “但愿吧,”新月喃喃地说,“但愿……我不离开你们,”她停了一下,又问:“爸爸呢?” “爸爸回家了……” “噢……” “楚老师呢?我怎么没看见楚老师?他刚才还在……” “楚老师也走了,是我让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陈淑彦极力做出笑容,“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说,“谢谢你……关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难走……” “这会儿怎么会下雨呢?在下雪,”陈淑彦说,“等天亮了,我扶着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欢雪景吗?”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的眼前浮现出了粉琢玉妆的燕园,未名湖畔,一个洁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备斋的画栋雕梁,一条雪路通往白色的湖心小岛,她静静地位立在亭子旁边,耳畔传来令人心醉的琴声……啊,她多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多想再回到那个时刻!那时候,她多傻,爱情来临了,自己还不知道呢!等她知道了,却已经离开了燕园!现在,她多想站在那个小岛上,向着未名湖、向着所有的人,大声宣布:我爱他!爱他!爱他!同学们会大吃一惊吧?没关系;谢秋思会妒嫉吧?没关系;被人妒嫉也是一种幸福啊!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涂啊,燕园已经不属于她了,楚老师也已经不属于她了,妈妈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宁可让她死,也不能…… “啊,妈妈……”她闭上眼睛,结束了徒劳无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唤着妈妈。 陈淑彦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新月,你想妈妈吗?妈刚才还说要来看你呢,那让她明天来吧?” “不用了!”泪水从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来,“明天……把妈妈的照片带来……就行了……” 天星的脸色变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睁开泪眼,望着天星,流露出难言的歉意,她不能伤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换了“妈妈”的含义,“你……你还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妈妈……” 两串热泪从天星的一双大眼睛中无声地滚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抚着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怜的妹妹,你原来心里都清楚啊! 此刻,韩子奇正在西厢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就感到孤独和恐怖,他后悔刚才从医院回来,看不见女儿他就坐卧不宁。他来到女儿的房间里等着天亮,抚摸着女儿的床铺和桌椅,才得到一丝安慰。这大铜床,这写字台,这老式木椅,是女儿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还摆着冰玉的照片,女儿的枕头旁边摆着冰玉留给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这封信就……他的手颤抖着,把信收起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装进去。抽屉里,赫然摆着天星送给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来是冰玉送给天星的,天星又还给了新月!这一双儿女亲如手足,做父亲的却给他们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他曾经让儿子失去了父亲,又让女儿失去了母亲,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责,谁能够原谅啊! 他猛地关上抽屉,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却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正在遭受不幸吗?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果……如果命运真的对我这样残酷,那么,我死后都没有面目再见你了! 他恐惧地望着这张照片,望着这个贮满了痛苦的房间…… 天快亮了,韩太太做了“小净”,在上房东间的卧室里,像每天一样,面对至高无上的主,虔诚地做晨礼。严格按照规定的动作,完成了两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给这个家降福,给女儿免灾。唉,女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妈,又得了这样的病,一病就是两年,今儿好了,明儿又犯了,这么样儿下去,别说她自个儿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啦!…… 西厢房里,疲倦已极的韩子奇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两手还在捧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儿微笑着,看着他…… 女儿向他走来了,她一点儿病容也没有,穿着白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着她喜欢的那种不用头绳也不用猴皮筋儿的短辫子,洁白细润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她推开西厢房的门,带着一股春风,轻捷地奔向父亲:“爸爸!我回来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亲的心,韩子奇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女儿…… 激动的泪水冲开了他的双眼,面前没有女儿,他抱着的是那张照片! “新月!新月!……”韩子奇疯狂地呼唤着女儿,奔出西厢房,朝大门口迎会,他确信,女儿一定是好了!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嫂子……几点了?” “五点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们……说话儿……” “以后再说,”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慢慢儿地说,日子长着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还上西厢房陪着你住,陪着你玩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十三陵,这些地方咱们还没玩儿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引起了一阵咳嗽。 陈淑彦用手给她抚着胸口:“新月,你歇一会儿!” 那颗兴奋的心却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来,她喘息着,用过去的称呼叫着嫂子:“淑彦……” “嗯?”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上学的那会儿吗?多……多好玩儿?” “是啊,”过去的学生生活在陈淑彦心中唤起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做了妻子,又将要做母亲,想起少女时代就一阵心酸。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顺着她说,“那会儿,咱俩老是摽在一块儿,女生说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说我是你的‘保镖’,我不怕他们说!你看,到了儿咱俩真成了一家人,永远在一块儿了!” “永远……”新月无限依恋地看看她,“淑彦……把你的手……给我……” 陈淑彦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发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无力的小手,心里感慨万千! “淑彦,我要是……真能好了……”两串泪珠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缓缓地流下来。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陈淑彦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变了? 新月的那双眼睛黯淡了,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脑袋像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嗡嗡作响,他扶着床沿,愣愣地望着妹妹:“新月,你可别往坏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闭着眼睛,哥哥的脸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别说!我求你别说!”天星的脸贴着妹妹的脸,兄妹的泪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吸吮着哥哥的热泪,一阵喘息,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就把……把爸爸交给你和嫂子了……” “别……别说这话!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着妹妹,他决不相信妹妹会离开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陈淑彦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往那儿想,却又无法驱除那个可怕的阴影! 守在旁边的护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间。 ------------------ 第十四章 月落(二) 卢大夫随着护士走过来。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听诊器探测着新月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新月。 新月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星和陈淑彦肃然望着卢大夫,但不敢问她,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卢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输氧管的气流。 “我……”新月的嘴唇张了张,伸出干涩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点儿……水……” 陈淑彦询问地望望卢大夫,卢大夫点了点头。 陈淑彦把带来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边,一口,两口,新月贪婪地吸吮着。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喝水,活着……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几点了?”她问。 “噢,五点半了。”陈淑彦凑在她耳边说。 她又艰难地睁开眼:“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师吧?天亮了他就来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睛睁大,“告诉我……哪边是东方?我看看……” “这边,窗户这边就是。”陈淑彦放下手里的杯子,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脸朝向东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雪花扑打着玻璃。 新月注视着窗外,喘息着,焦躁不安:“怎么……天还不亮?太阳……还不……出来?” “噢,”陈淑彦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没有太阳,别着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闭上眼。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点儿,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师了。她多想早一点儿看到他! 她喘息着,焦急地等着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陈淑彦抚着她的手,“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 新月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 陈淑彦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我……衬衣……口袋里……” “嗯,嗯……”陈淑彦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颤抖着摸索,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东西。 那只手抽出来了,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白底上铸着四个红字:北京大学。 陈淑彦的手瑟瑟发抖,打开了校徽上的别针,把它端端正正地别在新月的胸前。随着微弱的呼吸,校徽轻轻地起伏。 新月闭着眼睛,她在积蓄力量,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等着,盼着……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艰难地流淌,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干涸,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她盼望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 陈淑彦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着手表的指针,六点零一分了,零两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没有到来。他的路太远了,大远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天……亮了吗?” “快了,”陈淑彦指着窗外说,“你看,有点儿亮了!” “噢……”她惊喜地抬起睫毛,极力把眼睛睁大,看着东方,“我……怎么……看不见?” “新月!你……看不见?”天星慌了! “看不见……”她大睁着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儿呢,”天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见……”绝望的泪水从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来,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见哥哥、嫂子了?看不见爸爸了?看不见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见楚老师了? “楚……”她竭尽全力呼唤他,但仅仅喊出了一个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陈淑彦像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 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 楚雁潮还在进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车的速度减慢了,拖延了他的宝贵时间,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着他呢!他让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诉她:天亮了他就到,现在新月醒了吗?不能让新月失望,必须尽快地赶到她身边! 泪水打湿了卢大夫的眼镜,她深深地叹息着,收起了听诊器,拔下抢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爱的手,给新月阖上那张着的嘴和半睁着的眼睛,尽一个医生的最后一项职责。 新月没有等到她盼望的那个人,终于丢下一切,走了!对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洁白的床单在护士的手中抖开,覆盖上新月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脸。 “新月!新月!”陈淑彦扑在床上,抱住她不能离开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护士拉起她,推动这张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 “不!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天星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疯狂地扑过去,把护士一把推开,扑在妹妹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声!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铁锤似的拳头锋挣作响,血红的眼睛在冒火,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他要复仇,要讨还他的妹妹,却又找不到对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阻拦他,他们眼里也都含着泪水…… 火焰熄灭了,天星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洒在妹妹的脸上! “新月!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托在那两只强壮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抖落着凌乱的雪花…… 风雪卷着楚雁潮向医院扑去! 他奔进医院大门,奔进标着刺目的红字的急诊室,奔进新月躺着的那间观察室…… 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慌乱地退出观察室,一个人默默拦住了他…… 是卢大夫! “卢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卢大夫的胳膊。 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没能为你留住她!”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楚雁潮的灵魂崩溃了!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笼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气封锁着“博雅”宅。 上房客厅里,安放着新月的“埋体”(遗体),她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 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我们都属于真主,还要归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韩子奇夫妇守护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天星夫妇守护着妹妹。 丧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声音嘶哑地呼唤:“新月!新月……” 韩太太不安地站起来,他……他怎么来了? “楚老师!”陈淑彦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来晚了!来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着那洁白的布幔,急切地寻找新月! 韩太太惊惶失措,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可不能……不能……” 她决不能允许楚雁潮再见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带着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见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个异教徒面前? “妈!”陈淑彦苦苦地哀求婆婆,“让他见一面吧?见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天星泪如泉涌,悲愤地盯着妈妈:“人的命都没了,您还要怎么样啊!……” “主啊!”韩太太愣在那里,现在要赶走这个人,也许办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开了白慢,他看见新月了! 新月!这是新月吗?是两年前他提着行李、用英语交谈着送上二十七斋的那个新月吗?是在备斋充满激情地和他谈论事业和理想的那个新月吗?是在未名湖畔踏着月色听他朗诵拜伦诗篇的那个新月吗?是在西厢房和他并肩斟酌译文的那个新月吗?是两年来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搏斗、执着地追求生命的价值的那个新月吗?是和他心心相印、永远也不愿意分开的那个新月吗?是昨夜分别前还拉着他的手的那个新月吗?这白布下蒙的是你吗?新月! 他揭开“卧单”的一角,新月的遗容展现在他面前! 新月静静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唇,洁白细润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洒利汞针剂使她保持着青春的容颜,好像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昨夜分别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安睡,难道现在就不会醒来了吗?怎么可能? 泪水滴落在新月的脸上,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深情地呼唤着新月,她没有任何反应; “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她,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新月已经离开他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楚雁潮心碎了,绝望了,疯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扑上去,吻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这和着泪水的吻,是他们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后一次;是初恋的吻,也是诀别的吻! 韩太太惊呆了!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一个穆斯林,怎么能和“卡斐尔”亲吻?罪过啊!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爱得这么疯,这么狂,这么深,这么强烈!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 韩太太一个寒战,她惊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扑过去,抱住这个痛不欲生的年轻人,哭着对他说:“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们的缘分……尽了!” 风在呼号,雪在狂舞…… 天星和陈淑彦日夜守着妹妹。妹妹是他们心中的月亮,没有了这月亮,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漫漫长夜! 韩子奇日夜守着女儿。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没有了这明珠,还有谁能伴随着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韩太太日夜守着五时,为了女儿,向真主祈祷。女儿年幼无知,她从小上学,没做过礼拜,没念过经文,她什么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后代,是当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无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饶恕她的一切罪过,让她的灵魂进入天园,不要把她投入火狱!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伊斯兰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斋月的“盖德尔”——珍贵之夜。就是在这一夜,真主将《古兰经》从“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层天上,然后再派天使哲布莱依勒零星地启示给先知穆罕默德。《古兰经》说:“盖德尔,比一千个月价值更高。”韩太太在“盖德尔”彻夜祈祷,把自己虔诚的心奉献给真主,弥补女儿十九年来所欠缺的戒斋和礼拜,洗刷女儿的一切罪过! 夜深人静,韩太太听不见风雪的呼啸,听不见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纯净的真空,离开了纷扰的凡世,和真主交流。她仿佛听见了真主的许诺,女儿是无罪的,是圣洁的!她感念真主的宽恕,热泪涌流…… 她要奉真主之命,为女儿广施博舍,多散“亿帖”,多积善功;她要为女儿举行隆重的葬礼,宰鸡、宰羊,酬谢为女儿送行的阿訇和乡老……新月啊,当妈的把该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清冷的灯光下,安卧着新月。她的手,还紧紧地攥在父亲的手里…… 韩子奇呆坐在女儿身边,他那黧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深陷的眼睛,没有眼泪,眼泪早就流干了。他一动不动,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放开。他当然知道,伊斯兰教主张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当天安葬,但他舍不得女儿走,实在舍不得!他乞求妻子,让女儿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儿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新月在家里又住了两天,该走了,决不能超过三天,非走不可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盖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闪烁着满天星斗。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来了,弯弯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么美丽的新月! 清真寺上空的红灯亮了! 此刻,成千上万的穆斯林都在仰望着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标志着斋月的最后一天结束了,伊斯兰历的十月就要开始了!明天,伊斯兰历十月一日,是“尔德·菲图尔”——开斋节,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欢度自己最盛大的节日! 朦胧的曙光降临了大地,当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线和白线的时候,穆斯林们匆匆吃一点儿食物,刷牙漱口,洗“大净”,用美香,穿上节日的盛装,纷纷走出家门,亲戚朋友互道祝贺,一路出散着“乜帖”,低诵着“泰克毕尔”,涌向清真寺,等待太阳升起之后参加节日的盛典! 1963年的早春,到来了…… 雪后初晴,“博雅”宅银妆素裹,庄严肃穆。院门大敞着,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涌进去。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动的亲戚,很少往来的街坊四邻,和奇珍斋主有着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经和新月一起上过小学、中学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围的男女老少乡亲……这些人,新月并不都认识,见了面有些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呢。但人们都知道韩子奇有这么一个女儿。这姑娘好体面,模样儿就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这姑娘好聪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么多,就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她给咱回回增了光!这姑娘好可怜,她的大学没上完,没上完!这些人,并不都是韩家报了信请来的,人们听到消息,心里咯噔一声,就不约而同地自动来了。亲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遗容,点上一束香,大哭一场;其他人,也愿意送上一份“经礼”,表达对这姑娘的哀悼和祝愿: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悯她,让她在圣洁的斋月死去,在庄严的开斋节出门,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 神情肃然的阿匐和乡老,在“伊玛目”的率领下缓缓走进“博雅”宅,来为新月站“者那则”——举行葬礼。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们行“拿手”礼。此时的天星,已经是一个泪人,一个被悲哀击垮的人。但是,他必须竭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为妹妹送行,他是这个家庭的长男,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爸爸已经倒下了,走不动了,他不能让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来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礼。 按照教规,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应当是死者的至亲,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斋、拜,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因为他们能够为死者隐恶扬善。为新月洗“务斯里”的,当然还必须是女性。韩太太符合这所有的要求,是无可争议的最合适的人选。她先做了“大净”,然后和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女同胞一起,为女儿做神圣的洗礼。穆圣说:“谁洗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就宽恕他四十件罪过。”韩太太亲自为女儿洗“埋体”,自己的罪过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过太多了,需要不停地忏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门外面,韩家的门头师傅诵起了“塔赫雅”: 以语言、动作和才能表现的一切祈祷和礼拜,都是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给我们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里面,香炉在新月身边绕了三匝,韩太大手执汤瓶,为女儿冲洗。先做“小净”:给她洗脸,洗两肘和双脚。当妈的从来也没为女儿做过这一切,平生只有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新月啊,妈欠你的太多了,这回都补给你吧,啊?新月什么也不知道,她无声无息地领受着这来得太迟的母爱。汤瓶里的水在静静地流淌,伴着妈妈的泪水,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脚上…… 洗完“小净”,再洗“大净”:先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的头发,洗她的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韩太太用洁净的白布把女儿身上的水擦干,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她的头发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 韩太太凝视着女儿,抚摸着女儿,不忍释手。但是,女儿已经无可挽留了,该给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门了。穆圣说:“谁与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将仙衣赐予他。”韩太太责无旁贷,亲手为女儿穿葬衣——穆斯林称之为“卧单”或“克番”。遵照圣训,韩太太都为女儿准备齐全了…… 现在,新月已经被“打整”完毕。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她的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她的胸腹,护心“堵瓦”贴着她的胸口,“盖头”蒙着她秀发,全身散发着清香……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西厢房里的书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泪的信,她临终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师送给她的巴西木和留声机,都必须丢下了,她就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新月的遗体抬出来了,安放在院子中央,头朝正北,脸朝着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参加葬礼的穆斯林必须是洁净的,而且必须是男性。 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博雅”宅大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被楚老师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被韩新月的死讯惊呆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吗?上次见面还和她们谈笑风生呢!韩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严重、真的不可救药吗?早知道,我们应该常来看你、常来陪你!啊,郑晓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再来。她有那么多的难处,也应该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难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们的班、我们的同学了吗?想到我了吗?知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楚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吗?一定说过……可是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然对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烦、很苦,也许你会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没有害你的心,我是为你好……现在,你走了,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可是我,我还得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怀着希望也带着烦恼…… 一位女乡老拦住了她们:“于吗?干吗?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韩新月的同学,来参加……”罗秀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 “是咱们回回吗?” “哦,不是……”郑晓京一愣,“我们是她班上的……” 没等她说完,女乡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着她们:“不成,不成!连我们都不成,还能让你们进去?走吧,快走吧!” 热泪从郑晓京的眼中涌流出来:“让我们见她一面吧,最后一面!” “什么?亡人的‘埋体’带着‘伊玛尼’呢,谁也不能见了,别说你们汉人了!” “让我们进去!”罗秀竹抓着女乡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则’呢!主啊!” 哐地一声,“博雅”宅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垂华门里,新月的遗体旁,“伊玛目”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 在他们身后,众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肃立。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天园了。新月的葬礼来宾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香炉围绕着新月,在阿訇手中传递,周而复始,一遍,两遍,三遍,《古兰经》的声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者那则”默默举意,两手抬到耳旁,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真主至大)!” 穆斯林们随着阿匐一起念诵:“安拉胡艾克拜尔!”然后随着阿訇垂下双肘,抄起两手,共同默念对真主的赞辞: 啊,安拉!赞美你,你真当赞美!你的名称是尊贵的,你的威仪是高超的,我们只崇拜你,没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们共同默念对穆圣的赞辞: 啊,安拉!你赐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赐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样!你确是应当赞美和称颂的!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 “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陈淑彦哭喊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妹妹; “新月!新月!……”韩子奇沙哑地呼唤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女儿! 穆斯林们没有一个不洒下了泪水,但是谁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须启程了! 韩太太含泪拉住丈夫和儿媳:“让她走吧,让她放心地走,没牵没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牵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缓缓地移动,韩子奇扶着女儿,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遗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门口的敞篷卡车。 胡同里挤满了穆斯林,等着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车,车子起动了…… 陈淑彦扳着汽车的拦板,哭喊着,不肯放手!为什么不许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车,人们不忍心再把她赶下去,自古以来的习俗为她破例了! 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 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 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 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 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 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仁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泥土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肯放开新月了! “放开她吧,楚老师!”悲痛欲绝的天星纯粹凭着意志这样忍心劝着他、求着他,两双手轻轻地把新月送进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扑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陈淑彦轻声呼唤着,抽泣着,瘫倒在墓穴旁边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们肃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为新月祈祷; 美香燃起来,神圣的经声在墓地回荡: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为她解开“卧单”,露出她的脸。 新月安卧在“拉赫”里,头向正北,脸朝西方;她闭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玉洁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颈下枕着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飘散…… 楚雁潮痴痴地凝望着新月…… 他看见新月走进燕园,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长裤,手里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网袋…… 他看见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惊喜地朝他跑来…… 他看见在红枫掩映的湖心小岛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见了那锁住新月的病床,听见了那刻骨铭心的话语: “老师,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告诉你,新月!几乎可以这样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爱着你!” “啊,那是命运,让您等着我,让我遇到您!” “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 “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似乎也看见了新月在最后的时刻嘴唇艰难地嚅动,听见了她痛苦的呼唤:“楚……” “新月!我在这儿呢,在你身边!”他痴痴地回答,凝望着新月的遗体。 新月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她静静地躺在这最后的归宿,低垂的眼睑仿佛还在苦思,紧闭的嘴唇似乎蕴含着万语千言。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她的脸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唤着她,告别尘世的一切,到该去的地方去…… 时间太久了,“拉赫”该封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