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听大夫的!新月,你变得坚强了,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楚雁潮激动地伸出手去,有力地握了握新月的那只小手。这在新月,在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这是他第一次握着这只做出了“真正的五分”的试卷的手,这只憧憬着译著生涯的手。这只手纤小,轻柔,显得还太软弱了些…… 夕阳衔山,影漫东墙,一刚一柔的两个身影离开了墨绿色的路椅,向病房大楼走去。合欢树的一排排对生叶片,随着暮色的来临,悄悄地合拢了。 一个星期之后,新月出院了。 在家休养的韩子奇,亲自到医院来接女儿,坐着特艺公司的小汽车。看到已经痊愈了的爸爸,新月流下了欣慰的眼泪。爸爸脸上、胳膊上的绷带部拆除了,只留下一点儿浅浅的疤痕,她放心了,把自己的病也忘了。 楚雁潮特地从北大赶到医院。他当然不必为新月收拾东西、办理出院手续,这些事儿有天星和陈淑彦就行了。他是要亲自听一听卢大夫对新月出院之后的医嘱,看一看新月的情绪,一切都按部就班,他才能放心。 楚雁潮和卢大夫一直把新月送上汽车。卢大夫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该交待的都交待了,新月很听话,情绪很稳定,这使她对以后的治疗方案充满了信心。 “卢大夫,再见!”新月跨进车门的时候回过头来对她说,这声音中有依恋,也有欢乐。出院,毕竟是欢乐的,虽然以后还要再来。 “再见……”卢大夫缓缓举起那只曾经挽救过许许多多颗心脏的手。作为一名医生,并不希望和病人“再见”,她愿意所有的病人都健康地和她分手,不再打交道才好,但这个姑娘的事儿还没有完,她等着她,等着她来做一次比一次好的复查,等着那次有可能在明年春天进行的手术,手术成功之后,就可以不说“再见”了。 楚雁潮替新月关上车门。 “楚老师,上来呀!”新月在座位上往旁边闪了闪。 “楚老师,”韩子奇感激地望着楚雁潮,“小女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请您到合下……” “韩伯伯,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潮第一次见到新月的父亲,不知不觉地就显出了腼腆甚至有些慌乱,老人家对他这个晚辈还尊称“您”,使他很不安。但是,现在不是向这位长者表达仰慕之情的时候,他只能说些客套话,“我看着新月顺利地出院,就放心了。回去之后,她需要安静地休息,今天我就不到府上去打扰了,改日再……” “过几天,您可一定来,噢?”新月说。 “哦,一定,一定,在翻译当中遇到什么问题,我还要找你商量呢!……”楚雁潮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车子开走了,穿过林荫小径,开出医院大门,往左拐,经东单驶上了宽阔的长安街。 天气好极了,碧空澄澈如洗,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骄阳下熠熠生辉,天安门城楼上红旗招展,马路上空悬挂着一道道彩绸的长链,不知刚刚迎接了来访的哪位外国元首。 如果说,新月入院的时候太仓促,太凄惨了,那么,这次的出院却很安然而又很有气派,小汽车在彩旗下飞驰,像迎接贵宾似的。 车子沿着长安街一直开到宣武门,然后拐入槐柏树街,向南驶去…… “博雅”宅门前,韩太太和姑妈已经望眼欲穿。 “新月,我的命根儿!你可回来喽……”姑妈的欢迎仪式是抱头痛哭,好像久别重逢。其实,这一个多月,她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娘儿俩常见面。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也轮番去探视、去照顾新月,家里倒比医院里冷清。 新月俯在姑妈的肩膀上,也哭了,她实在是想家了! “得,甭哭,”韩太太抹着泪说,“孩子好容易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是喜事儿!”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韩子奇出于礼貌,得陪着司机在上房客厅里喝茶,说话儿,别的人就都簇拥着新月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窗明几净,方砖地精心地擦洗过,雕花隔扇纤尘不染,床单是刚换的,天热了,换了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为了迎接新月归来,家里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还是家好啊!”新月坐在自己床上,发出深情的感叹。 “这都是淑彦给你收拾的!”韩太太笑盈盈地说,“这些日子,家里躺着一个,医院里躺着一个,淑彦两头儿跑,把这孩子累坏了!” “咳,这算什么?”陈淑彦扶着新月的肩膀说,“新月把我当成亲姐姐,我还不什么都是该做的?伯母,您老是这么客气……” “好,不跟你客气!”韩太太爽快地说,“淑彦啊,你往后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下了班儿就往这儿来,跟新月住这屋,夜里吃个药啦,试个表啦,好照应着她点儿,比我们这两个不认字儿的老太太强!” “这太好了,”新月拉着陈淑彦的手,“妈想得真周到,我就愿意让淑彦陪着我!” “淑彦今儿就甭走了,我这就做饭去,给新月换换胃口,在医院老吃不搁盐的东西,哪儿成啊?”姑妈又要开始奔忙了,说着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姑妈,”陈淑彦叫住她说,“现在您还得少搁盐,大夫嘱咐了……” 韩太太笑着说:“瞧瞧,说话儿真跟个护士似的!” “我一定当好这个护士,”陈淑彦说,“伯母,您就放心地把她交给我吧!” “交给你,”韩太太答应得很痛快,“我老了,什么事儿都管不好了,真想把整个家都交给你!” “伯母,您……”陈淑彦自然听得出这话的意思。 “那就别再‘伯母’、‘伯母’地叫了,还不改改口?”姑妈笑着说。 新月会意地笑了,拉着陈淑彦的手说:“快,快叫‘妈’!” 陈淑彦脸一红,低下了头,她现在还叫不出来。 大家都忘了外间屋里还站着个“徐庶进曹营”的天星,这时他扭头就往外走,红着脸,耷拉着脑袋,丢过来一句话:“刚出院,扯什么淡!” 西厢房里的这娘儿几个,忍不住全笑了! 当天晚上,陈淑彦就跟新月住在西厢房了。 新月吃过了药,两人就躺在床上,说着悄悄话。 “哎,淑彦,你跟我哥谈得怎么样了?” “谈……谈什么呀?” “谈你们俩的事儿呀!” “没……没谈过,我跟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谈的都是你的事儿。今天去办出院手续,他把药、收据都递给我,说:‘拿着!’我就接过来。他说:‘走吧!’我就跟着他走。”陈淑彦平静地回忆着,她和天星之间,似乎也仅此而已。“在观察室守着你的时候,说的也都是你……” “说我什么?”新月问。她还从没听过哥哥谈论她,哥哥是个内向的人,什么话都不说,可他心里什么都有数。新月很想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哦,也没说什么,”陈淑彦说,她想起那天晚上天星的反常情绪,反复地说“苦”啊“苦”的,让人也听不明白,显然不宜如实告诉新月,就收住了嘴,随便扯开去,“他说你从小又聪明,又可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咳,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那你说,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说你们之间的……爱情呀!”新月压低声音说。如果不是只当着知心女友的面儿,而且屋里没开着灯,那个词儿她是羞于出口的。 “爱情?”陈淑彦喃喃地说。如果开着灯,新月一定会看到她的脸是红的,“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跟我谈过……爱情,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是爱情啊?” “我……我也说不清楚。”新月轻声说。的确,让一个少女对她缺乏亲身经历的人生大事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是困难的。“大概,就是两个人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相互支持,谁也离不开谁吧?” “哦。这么说,我和你哥,好像又有又没有……” “嗯?” “你想,他印他的票子,我站我的柜台,这有什么共同的爱好和追求啊?何况,我们虽然早就认识,真正接触、了解却很少……可是,我一看他对你那么亲、那么疼,就又觉得:怎么这个人跟我一样啊?两人就好像又靠近了一层似的……” “那是我把你们两颗心连在一起了?我真高兴!淑彦,我们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告诉你,我哥这个人呀,天下少找。他要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 “嗯,我也看得出,他是个好人,大好人!” …… 上房东间的卧室里,韩太太和衣躺在床上,也在思考着儿子的这档子事儿。陈淑彦的那一声“妈”虽然没好意思叫出来,韩太太的心里已经尝到了那份儿滋润。 “他爸,你还没睡着吧?”她坐起来,朝那边儿问。 “没呢!”韩子奇在西间答话,有气无力。 他们俩还是各据一室。自从韩子奇出院回家,这个规矩其实就已经打破了。那天,儿子和司机把他搀下汽车,进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东间的大铜床,他无法争辩,就没说什么。况且,开头几天,妻子根本就不让他下床,服侍得极为周到,姑妈、天星和陈淑彦也进进出出,吃药、吃饭、喝茶都在床上,公司里还不断有人来到床前问候,他需要照顾,也需要面子,当然不可能躺到书房里的沙发上去养伤。这使韩太太很为欣慰,十几年中拉开的距离,仿佛又靠近了。她又挨在丈夫的身边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这把年纪,当然也只是“伴儿”了,人本能地害怕孤独,需要伴侣,韩太太决不可能例外。这场无妄之灾,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丈夫在这个家庭的重要性,感到对一旦失去丈夫的恐惧,也就唤起了她对丈夫的深情;这场灾祸也成全了她,使她朝夕守在床前,尽一个“老伴儿”的责任,而不必躲躲闪闪,老是怕儿女窥见他们之间的裂痕了。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当韩子奇停了药,并且完全不需要别人服侍的时候,他就又固执地搬回西间的书房了。韩大太的阻拦毫无作用。“我清静惯了。”“我听见你打呼就睡不着。”“我晚上爱躺着看书,不愿意影响你。”这些当然都是托词,韩太太还能不明白吗?“唉,到底还是暖不过你的心来,夫妻情分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她哀叹,但也仅仅是哀叹而已,于事无补,一切又恢复了原状,甚至连原状都更不如了,除了今天接女儿出院,他没见过丈夫的笑脸儿。 唉,随他去吧,反正十几年来,甚至几十年来,韩太太已经摸透了他,这个韩子奇,也并不是她事事处处都可以掌握的。管得了人,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心啊! 现在,韩太太不再去想这些了,她有事儿得跟老头子商量,叫了一声,听听没有过来的意思,就只好主动走过去,进了他那书房的门。心说这回可不像你上那边儿求我,是我反过来求你了! “什么事儿啊?”韩子奇心不在焉地问。他并没躺在沙发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就着台灯看书,手里拿着一本《内科概论》。 韩太太当然不认得那是什么书,就坐在沙发上,赔着笑脸儿说:“女儿回家了,你也有心思瞅闲书了?” “哼,闲书?”韩子奇神色抑郁地说,“我以后可就再也闲不了喽!” “咳,可不?我这心里头也不是一档子事儿,”韩太太顺着话音儿说,“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天星跟淑彦的事儿,早点儿办了得了!” “什么?”韩子奇把书放在桌子上,“新月还病着呢,刚出院,你倒急着要办喜事儿?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喜啊?闲心倒真不小!” “说得是啊,新月的病,我也是着急,”韩太太说,“可是,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慢慢儿地养着吧,急也没用。不是说,那手术得明年才能做吗?难道她哥的事儿也非得等到那时候不成吗?天星都二十六了,明年就二十七,也不能老耗着。按说,我心里也是乱,今年是太不顺,你摔着,新月又得病,咱们怎么这么大的‘鼠霉’(不幸)呢?我是想破破这个灾,喜事儿办得热热闹闹的,把晦气都冲干净!” 韩子奇阴沉着脸,默默不语。他不知道妻子想出这个“冲喜”的招儿,是出于愚昧,还是真浑? 韩太太见他不说话,以为这话他听到心里去了,就说:“我看,就这么办吧,该准备的,就得及早准备了,省得到时候抓瞎,反正钱是预备出来了,我算计着,够花的……” “钱,钱!”韩子奇心中腾起一股怒气,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这钱,是什么钱啊?那只乾隆翠珮又在他眼前晃动,十几级水泥台阶也在眼前晃动,一场灾难就是由此而起!他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摔而未死,还要亲眼看着用他的命换来的钱大办喜事?但是,这些,他不能说,不能让妻子知道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这次摔伤和那只翠珮有着多么直接的关系,他必须永远保住这个秘密,而这又让他太痛苦了!“钱,你只认得钱!”他无力地说,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夫妻之间到了不能说真话的地步,他也就不想多说了。 “没有钱,那还不是什么事儿都办不成?”韩太太自然只是认为他心疼钱,倒又对他劝解,“钱是你的,花在你儿子身上,也是该当的!为儿女嘛,有什么法于?” “为儿女?”韩子奇冷冷地看着她,“你的心全在儿子身上了,哪儿还想着女儿?新月现在正是什么时候?你不是不知道,刚上了不到一年学,就让病给拉下来了,下一步是好是歹还不知道,你倒跟没事儿似的,把娶儿媳妇看得比人命还当紧!” “什么?你说这话屈心不屈心,为主的知道!”韩太太一脸的委屈,“我把淑彦娶过来,也是为了新月啊!” “为了新月?”韩子奇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给她娶的?” “咳呀,男人的心就是粗!你没想到,新月休了学,在家待着,多问得慌?淑彦是她多年的学伴儿,往后俩人常在一块儿,说说话儿,宽宽心,早晚的有个照应,可比咱们强得多!……” “这倒也有道理……”韩子奇的口气不觉也缓和了。 “这不,我今儿一说把淑彦留下,姐儿俩都高兴……” “唔!”韩子奇沉吟着说,“不过,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也不能长住在我们这儿……” “说得是啊,天星也是这么说!” “天星?他是什么意思?” “他呀,”韩太太现在不慌不忙了,“刚才,吃过晚饭那会儿工夫,我到东屋里问天星:‘你瞅,有淑彦陪着你妹妹,多好?’他说:‘好是好,就怕外头说闲话,对不起人家。’我就又说了:‘反正你们俩也认识不是一天了,又都瞅着顺眼,咱就不耗着了,早点儿把她娶过来倒踏实!’……” “天星说什么?”韩子奇现在倒着急了。 “他呀,不会说个话,红着脸,磨磨叽叽,半天才说:‘您跟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你们都觉得合适,就看着办吧!’……” “这不成,”韩子奇说,“得听他本人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要他这句话,他脸皮儿薄,可我也瞅出他的意思了,再三追问,他就跟妈说了实话儿了:‘她对我妹妹挺好的,我……愿意娶她!’你听,这不就齐了吗?” “天星真是个好孩子!”韩子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然都说好了,那就不要拖!先让他们登了记……”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认真地说,“还得照老规矩正经地‘放订’,赶明儿我就去跟她妈合计合计,虽说是自个儿搞上的对象,也得找个‘古瓦西’,明媒正娶!” 韩子奇清瘦而疲惫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谢妻子的这个一举两得的设想,娶了陈淑彦,既了却了天星的终身大事,也使得新月在寂寞难耐的休学养病期间有了知心的朋友陪伴,对她是会大有好处的,这正是《内科概论》里所说的极为重要的“精神疗法”!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对老夫妻经过了长期的感情隔膜,经过了前面的一场大难,心灵中似乎又找到了某种一致的东西。为了儿女,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开始奔忙了,买“订”礼,买衣物,买家具,买婚礼必备的一切。古老的“博雅”宅,已经冷清了一二十年,没有办过一次喜事儿,现在忽然喜气盈门了。这件大喜事儿一定要办好,办得热闹、红火,把晦气都冲走,愿真主赐给韩家的儿女以健康和幸福!也许这是一个吉庆的、美好的开端,往日太多的不幸,都从此结束了!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伙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燕园备斋的那间小书斋里,楚雁潮还没有译完这首难懂的歌。难懂并不是不懂,不懂便无动于衷,难懂则诱惑着你去思索,去理解,欲罢不能。他似乎理解了,那青剑的冷光,那头颅的热血,攫住了他的心;那手执青剑、飘忽不定的黑色人——他想象中的“父亲”,“我的魂灵上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那古怪的话语搅扰着他的心;那苍凉悲壮的歌,正是从心中发出的,却又说不出,唱不出,写不出! “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他记起了鲁迅的话。这篇稿子,他已经放下很久了,两个多月来,他很难再在业余时间集中精力投入译著,很难“硬写”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编辑却像索命似的催稿,说不必等他把鲁迅的小说全部译完,只要赶快把八篇《故事新编》完成,就可以先出一个单行本了,大三十二开,布面精装,请名画家配上精美的插图。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点书目,发行全世界!对一个立志于笔墨耕耘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富有诱惑力和煽动性吗?楚雁潮做了多少年的梦,就要开始变成现实,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出版社的约槁,是他的第一本书,在漫长的译著生涯中,这将是他的第一个里程碑,他将从这里走向未来。他所倾心的事业,正以辉煌灿烂的光环,吸引着他拼尽全力向前扑去,他还会有丝毫的犹豫、片刻的停顿和一向为他所鄙视的畏葸不前吗?还会对热心地为他作嫁衣的编辑进行推托和设置任何障碍吗?但是,等米下锅的编辑又哪里知道,正在艰难地“铸剑”的楚雁潮是怎样的心境! 他还在铸着另一把剑。和干将、莫邪一样,铸剑的人,是爱剑如命的,精心地锻造,精心地淬火,精心地拂拭,炽烈的眼睛注视着手中的剑,盼望它炉火纯青,成为天下第一剑,所向无敌。干将、莫邪铸剑,三年而成,可是他呢?还不到一年,却……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新月离开学校已经两个多月了,休学也已经一个月了,在这些日日夜夜,她的老师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感情风暴!新月是接受了他的劝告才决定休学的,并且由他亲自到教务处为她办了休学手续。新月是他这个班里最优秀、最有前途的学生,而从今之后,却再也不属于这个班了。去年,迎接她的是楚雁潮;今年,送走她的也是楚雁潮。一迎一送,有天壤之别,作为一名教师,他要忍受怎样的痛苦!新月休学之后,他每个星期都要抽出时间去看她,让她感到,她并没有离开老师,并没有离开学校,并不是一只离群的孤雁,鼓励她安心休养,积蓄力量,以待明年飞返燕园。每次去看新月之前,他都要像备课一样仔细想好谈话的内容,避免万一言语不慎,刺激了她的情绪,引起病情变化,这在习惯于直抒胸臆的楚雁潮是很困难的。他决心这样继续做下去,直到明年的手术成功,新月重新回到学校。等待是漫长的,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过去。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新月的情绪还比较稳定,出院后的第一次复查,几项主要指标也趋于正常,风湿活动已得到控制,但卢大夫却并不是很乐观,她需要的是长期的稳定,为施行手术准备好必要的条件,在这之前,如果病情出现反复,将是极为不利的。谁又能绝对保证避免可能出现的反复呢?谁也不能,再高明的医生也不敢向病人做出百分之百的许诺,病魔是无情的,它不遵守任何协定,随时都可能肆虐逞凶,况且它现在附着在一个缺乏抵御能力的女孩子身上! 楚雁潮的思绪跑远了,他不能再安心译著了,关上了桌上的台灯,让疲劳的眼睛和头脑避开这强光的刺激。 窗外,榆叶梅的枝叶在夜风中摇曳。啊,这就是那株小树,它曾经因为病弱瘦小被连根拔掉,弃置路旁,濒临死亡,现在又活得多么健康,多么富有朝气了。为什么经过严格挑选的好苗韩新月却遇到了那样的灾难?蓓蕾还没有绽开,花枝就被折断了;折断了还能不能重新接上?问谁?问“园丁”?“园丁”能回答吗? 屋里太闷热了,他打开门,走出宿舍,走出备斋,在混浊的夜色中,沿着楼前的小路,跨过石桥,踏上小岛。小岛默默不语,未名湖默默不语。天空一片昏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空气是湿的,夜风是热的,让人透不过气,也许是夏天的暴雨就要来临吧!夜色中,苍翠的树木,璀璨的花草,都失去了光彩,像重重黑云压在湖岸上,向他包围过来。在闷热的夏夜,他突然感到一股冷气侵砭着肌骨,不再看周围那些黑幽幽的怪物,低下头,步履迟缓地走回去。黑暗中,一块坚硬的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蓦然站住了,辨认出那是一块石头,是小亭旁边的石阶,这是石阶最低的一层,要登上小亭,纵览全湖景色,踏上这块石阶是第一步。漫长的事业之路,新月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可惜,也只是第一步,就停下来了。记得去年秋天,她曾经坐在这块石头上,思索着事业,思索着人生。她倔强地说:“人的灵魂是平等的!”是的,一点儿没错,人和人是平等的。人和人的区别,在于为发掘和体现自身的价值所做出的努力,而不在人的本身。基督徒相信: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唯物主义者认为: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现在又钻出来一个病魔,为什么人和人在病魔面前却不能平等?在这个世界上,不乏尸位素餐的人,穷凶极恶的人,阴险伪善的人,醉生梦死的人,为什么病魔却偏偏绕开他们,去加害一个纯洁、善良而又柔弱的姑娘? 黑暗中,他看见了那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在看着他,问他:“楚老师,我的生日那天,您可一定来噢?”他回答:“当然,一定来!”她笑了,又叮嘱:“把译好的《铸剑》也带来……”啊,《铸剑》…… 又见新月,弯弯的,尖尖的,不等落日余晖完全隐没,已经出现在西南方向鲜红色的天空中了。 一家人都集中在餐厅里。 餐厅的正中,摆着一个精致的圆形纸盒,韩子奇慢慢地打开盒盖,一只雪白的大蛋糕出现在新月面前,上面用红色的奶油沥成一行英文字: Happy Birtnday! “哦,爸爸……”新月喃喃地叫了一声。 “这是爸爸特为你汀做的,去年的生日,唉……今年一定补上,这样,爸爸才安心。”韩子奇垂着眼睑说,并没有炫耀地看着女儿。做父亲的,永远也不必向儿女炫耀恩惠,何况,他做得还太少了。对于新月,他总是充满了愧意,而这种愧意,他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不能用眼神流露,所以,他不敢让女儿看他的眼睛,怕她透过父亲的笑容,看到埋藏在里面的深深的痛苦。他低着头,把小小的蜡烛一枝一枝插在蛋糕的边沿上,那呻情,仿佛是年轻的时候精雕细刻一件心爱的玉活儿。每插一枝,他嘴里都轻轻地数着:“一,二,三……”最后一枝插完了,“十八,”他收回了手,两只手攥在一起,喃喃地说,“我的女儿,十八岁了!” 韩太太笑笑说:“瞧你爸爸,跟老小孩儿似的,哄着你玩儿呢!” 姑妈从厨房里跑过来,瞅了瞅说;“咳,你们弄的洋玩艺儿?我那边儿把吃面的卤都打好了!” “就甭管洋的、土的了,都是讨个吉利,只要孩子喜欢,咱们就两样儿都搀和着来!”韩太太宽容地说,和去年今日相比,她似乎想得开多了。这当然是因为新月的病,但还有一个原因。这蛋糕是在清真食品店订做的,虽是“洋玩艺儿”,也能够接受了。 “哎,姑妈,”陈淑彦从桌旁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厨房走,“那卤,您搁的盐多吗?” “放心吧!”姑妈笑着说,“我就是把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新月忌盐!这卤啊,我做了两样,新月的口轻,大伙儿的口沉!我还特为把卤多做了好些,街坊四邻,甭瞅平常日子没什么来往,我这回也得都给他们送点儿去,让他们都吃吃我们新月的长寿面!” 新月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姑妈的心和她是紧紧地连着的。 坐在旁边的天星,还一直没吭声儿。他今天回来得比哪天都早,还特地理了发,进门就钻到东厢房去,换了件新的白衬衣。这会儿,他抬起头对妹妹说:“新月,我送你一样东西……” “哥,你可别再给我钱了,”新月想起上次过生日,哥哥给了她二十块钱,就说,“我现在反正……”话说了一半,忽然又住了口,现在不上学了,用不着钱了,这是她不愿意正视、不愿意说的。 “不是钱,”天星赶快说,妹妹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就能带出来,他一看就明白,生怕她再说出伤心的话来,就把兜儿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新月,“给你个小玩艺儿!” “啊,这倒是真好玩儿!”新月接过去,爱不释手,“淑彦,你看!” 陈淑彦凑过来,“呀!这真是好东西呢……” 韩太太一愣,韩子奇也一愣!那是一只翠如意,是天星小时候挂在脖子上的吉祥物,它让人一见,猛地就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不,二十多年早就过去了,天星都已经二十六了嘛! “这东西……你还留着呢?”韩子奇喃喃地说。 “留着,我给新月留着呢!”天星说,“今儿就给她了!” 韩太太不悦地看了天星一眼,说:“你送她什么不成啊?偏把这个给她?这是你小时候过生日戴上的‘长命锁’,得留着传宗接代呢!” “什么‘传宗接代’?”天星瞪着眼说,“我宁可断子绝孙,也希望新月万事如意!” 陈淑彦在旁边红了脸,这话让她没法搭茬儿。 “你胡说什么?”韩太太生气了,“你凭什么‘断子绝孙’?” 姑妈赶紧跑过来:“哎,哎,天星这孩子,好话也说得不中听,他的意思……” “哥,我不要了!”新月把那只翠如意又递回去,妈的话刺了她的心了,听听,妈过去给哥哥过生日多隆重啊,还有“长命锁”,我怎么没有啊?既然是哥哥的东西,就还给哥哥吧,我可什么都不想跟哥哥争,更不能让他断…… ------------------ 第十章 月情(二) 好好的一个生日,眼看着搅得不成样儿了,韩子奇心乱如麻! “拿着,拿着!”姑妈比谁都着急,又比谁都善于圆场,她不等天星说话,就按住新月的手,笑呵呵地说,“听见没有?你哥盼着你万事如意!好,好!这话顶是吉利了,你呀,就借你哥的那个皮实劲儿,瞧他,壮得跟头牛似的!”又瞅着韩太太说,“新月她妈,你说是不是?” “呃,我倒没往这上头想,”韩太太见姑妈已经说到这儿,就只好下台阶儿,“新月,你就接着这个如意,赶明儿也长得像你哥这么壮,妈才高兴呢!” 陈淑彦听着不禁笑起来,她弄不清楚那只翠如意该属于谁,也不便插嘴,只是觉得如果新月壮得像天星,简直不可思议,可乐!这一乐,餐桌上的不愉快气氛就被冲淡了,重新活跃起来。 韩子奇惟恐在今天败兴,就打起精神,说:“新月,拿着这只翠如意!是你哥给你的,也是你爸、你妈给你的!按照我们玉器行里的说法,绿色,象征着青春、和平、朝气,这正是全家对你的心愿啊!” 新月捧着那只翠如意,感激地看着爸爸,看着哥哥。 韩子奇欣慰地笑了:“来,点上生日蜡烛!” “哦,等一等,”新月说,“楚老师还没到呢……” “噢?”韩子奇沉吟着,“老师那么忙,不一定来了吧?” “不会的,”新月执意要等,“他说来,就一定会来!” “这……眼瞅着天就要黑了,面得等到多会儿才能煮哇?”姑妈急于显示她的手艺,有些沉不住气了,她甚至在心里埋怨这个老师怎么什么事儿都来裹乱?当然,这话不能说,她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招新月不高兴。 门响了,陈淑彦跑去开门,来的正是楚雁潮。 “楚老师!”新月快活极了。 “楚老师……”所有的人都叫他“楚老师”,好像他是大家的老师。 “韩伯伯,韩伯母……”楚雁潮彬彬有礼地和所有的人打招呼,没有为人师表的架子,好像他只是新月的一名普通的同学。现在不是在英语课堂,也不是在他的小书斋,而是在新月的家,面对着新月的父母和亲属,他不像平时那样自如,而有些拘谨,“新月同学,祝贺你的十八岁生日!同学们都……” “谢谢楚老师,您请坐!”韩子奇对他十分客气,陈淑彦赶紧把椅子往他跟前挪了挪。 这一让座,就把楚雁潮说了一半的话给打断了。他本来想说:同学们都在准备期末考试,不能来参加你的……,现在一想,不妥,考试的事儿最好不要提。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说:“我代表全班同学来看你,同学们还让我带给你一点心意……” 他拿出一个纸卷儿,新月实在想不出那是什么。 楚雁潮把纸卷儿展开,那是一张从荣宝斋买来的洒金笺,上面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地写着: 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和它做斗争直至最后战而胜之,这是对付慢性病的方法。 恭录毛主席为王观澜同志题词,赠韩新月同学。 下面是十五位同学的签名,郑晓京签在第一个。一看那熟悉的字迹,新月就知道这是monitor的手笔,也只有她才会想出赠送这样的生日礼物,不知从哪儿抄来了没有收入《毛泽东选集》的这段话。 一家人都围过来看,新月轻轻地读着上面的字句,被同学们真诚的心意激动了。 “噢!”姑妈听了,颇感到荣幸,“敢情毛主席也在惦记着我们新月呢,都捎信儿来了?瞧瞧!”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楚雁潮把一个大硬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新月同学,这是我给你的……” “楚老师也给我带来蛋糕了?”新月高兴地问。 “这怎么好意思?还让您破费了……”韩太太连忙表示谢意。其实,如果这蛋糕不是清真的,还得请他拿回去,但客气总是需要的。 “不,”楚雁潮腼腆地说,“我这东西,不是买来的……” 他打开那个大硬纸盒,是养在笔洗里的那棵巴西木。 “啊,太好了!老师把他最心爱的东西送给我了!”新月的兴奋远远出乎韩太太的意料。 大家都来观赏这株绿色植物。噢,是一盆花儿呀?是的,一盆并不娇艳的“花儿”,而且不是用钱买来的,严教授送给了楚雁潮,楚雁潮又送给了韩新月。各人都可以凭自己的眼睛去估量它的价值,但要估量得准确,恐怕也很难。 紫色的瓷笔洗里一泓清澈的水,一段被齐齐地锯断的短木,没有土壤,没有肥料,它竟然神奇地活下来了,活得那样好!柔嫩的幼芽,它的力量能够穿破粗硬的树皮,倔强地往上长,往上长,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气,谁也不能阻挡。现在,新枝更茁壮了,绿叶更葱茏了,缀在细茎顶端的花苞,终于开放了,小小的白花像繁星点点,浓郁的清香飘散满室,沁人心脾。巴西木,生命的神木;巴西木,青春和力量的化身。楚雁潮全部的心意,都在这里面了,他不必做任何解释了。 “谢谢,谢谢楚老师,”韩子奇说,他感到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学者不愧为人师,给新月带来了力量和希望,“韩退之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新月得遇这样的良师,真是不胜有幸了!” “不,韩伯伯,”楚雁潮谦逊地说,“是您的家教好,新月同学将来一定会做出成就的,她很自强,心中有远大目标……” 新月抚着瓷笔洗,双眼望着她的老师,在老师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明天!“老师,《铸剑》的译文带来了吗?”她突然问。 “哦,带来了,昨天晚上才赶出来的!”楚雁潮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递给新月,“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新月迫不及待地就要抽出里面的稿纸,楚雁潮微笑着拦住她:“以后再看吧,现在,先给你过生日啊!” “好,快点蜡!”陈淑彦快活地嚷道,把火柴放在桌上。大家都围坐在餐桌周围,一片欢乐气氛。 “嗯……”新月拿起火柴,“那就请……”她激动地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最后,目光停住了,“楚老师是今天最尊贵的客人,请您给我点燃生日蜡烛,好吗?” “我?”楚雁潮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推辞,他伸出手去,接过了火柴,轻轻地划着了,一朵火焰在他眼前跳动,跳动,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举着这朵跳动的火焰,点燃了第一枝蜡烛,然后,再用它去点第二枝,第三枝…… 第十八枝蜡烛也点燃了,十八朵火焰在跳动,在闪烁,十八颗金星映在新月黑亮的眼睛上。新月望着燃烧的蜡烛,望着向她祝福的亲人,望着她的老师,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十八岁了,过去的十八年,就这样送走了,她生命的第十九个年头,又开始了。在她的面前,有黑暗,也有火光;有灾难,也有希望。 服过了临睡前的药,陈淑彦就催着新月躺下了,她伯新月太累。本来她想把新月换下来的衣服趁晚上洗了,可是都被姑妈收走了,连她的一块儿收的。姑妈对她们俩一样地疼。陈淑彦无事可做,就熄了灯,躺在新月身边。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纱反射进西厢房,朦朦胧胧可以看见写字台上的那盆巴西木。新月把它摆在这个房间里最重要的位置上,还换了清水。现在,那绿叶,那繁花,在幽暗的房间里吐着清香,仿佛给七月的夜晚带来了一缕凉风。 “这会儿,楚老师已经回到学校了吧?”新月像是问陈淑彦,又像是自言自语。 “早该到了,你就别替他着急了,一个男人家,怕什么?”陈淑彦说,“哎,你们这位楚老师,对学生可真好!” “那当然,他是我的老师嘛!”新月喃喃地说,心中充满了欣慰与自豪。 “得了,老师跟老师也不一样,瞧我们在中学时候的那个班主任,没给过我一回好脸儿,也不知我哪辈子该了他的账……” 新月没说话。她想不起来过去的班主任对淑彦怎么不好,也许是淑彦因为出身不好总在疑心别人歧视她?对这个问题,新月愿意避开不谈,她不想刺激淑彦再想过去的烦恼。 陈淑彦却只顾说下去:“本事不大,架子不小,哪儿能跟楚老师比啊?瞧瞧人家,说出话来就显得那么有学问!”原来陈淑彦也并非和过去的老师有多大的仇,只不过是拉出来和楚雁潮做一番比较,同是班主任,这一比就差远了,“人比人,气死人!” “不能这么比,”新月笑笑说,“楚老师是北大的高材生,严教授的得意弟子,名师出高徒啊!” “哦,看得出来,一定是个尖子!年岁不大,就那么沉稳、成熟!他今年二十几啊?” “二十……”新月一口答不上来,想了想说,“他二十四毕业的嘛,今年二十六了,呀!”她突然大惊小怪地拍了陈淑彦的手一下,“他跟我哥同岁!” “跟他同岁?”陈淑彦一愣,不觉又在心里把天星拉来和楚雁潮比较,“这两个人,可太不一样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不能乱比!”新月不愿意把哥哥和楚老师比较,这两个人,都是可亲、可敬的,都对她非常好,在她的心目中,有很多的共同之处,如果一定要找他们的不同……“其实他们只是气质不同罢了,要是论长相,我哥也可以算是美男子!” 陈淑彦扑哧一笑:“瞧瞧向着他劲儿的,我又没说你哥长得丑!急什么?有这样的妹妹护着,谁也不敢说韩天星半个‘不’字!你倒是跟我说,这俩人气质怎么不一样?” “我哥朴实、憨厚、倔强;楚老师深沉、文静,还有一股外柔内刚的韧劲儿!”新月说。她还是第一次对别人的气质下评语,但对这两个人,她自认为都很了解,因而评语也很得当。 “这气质……”陈淑彦琢磨着她的话,朴实、憨厚之类虽然也都是褒义词儿,但又总觉得不如深沉、文静更令人神往,这在一个待嫁的姑娘心中引起的躁动,别人也许是难以觉察的,即使像新月这样的知心女友,也未必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新月毕竟是天星的妹妹,而且兄妹之情是那么深。陈淑彦自己也说不清楚心中是一种什么情绪,竟说了一句无可奈何的话:“人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气质啊!” “这恐怕是天生的,”新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当然,家庭、学校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也很重要,从小被遗弃的王子也会成为一个熟练的农夫。” “楚老师家里是干什么的?” “他妈妈是个教师……” “噢,怪不得,人家是教育世家、书香门第!” “不过,他当老师倒不见得是受了家庭的影响,而是因为学校留他,我们这些学生需要他,”新月说,“他本来是要去从事专业的文学翻译工作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照样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翻译家,他有恒心,有毅力,又有那么渊博的知识,深厚的文学修养!……” “哦,刚才拿来的稿子,就是他翻译的吗?” “是啊,他的书,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可以出来了。” “啊,真了不起,”陈淑彦不禁赞叹,“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认识过著书立说的人!” “你现在不就认识了吗?”新月说,“等书出来,我请他送你一本儿,怎么样?” “哦,不,”陈淑彦却说,“我又不是……我不要,他送给你,我看看就行了。” “你可真是的,”新月笑了笑,“用不着对他敬而远之,他这个人挺随和的!课上是老师,课下和同学们就像朋友,什么都谈,谈他的老师,谈他的学生时代,谈戏剧、电影、音乐,当然,谈得最多的是文学,他最爱的是文学,许多中外文学名著,他都熟悉极了,有的甚至能背下来!……” “能背下来?” “嗯,你不信?” “信,我哪儿能不信呢,你说的,我都信……” 新月好像惟恐她不信,还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因为说起这些,她心中十分愉快,好像又回到了燕园…… “有一次,我的一本英文版《拜伦诗选》,被同学们传来传去,找不到了,我真是可惜死了,这本书是好不容易才买来的,书店里都没有了,那几天心里烦得很,正在湖边转悠,碰到了楚老师。他一听我丢了书,惋惜地说:‘我这儿也没有了,不然就可以送给你了。怎么办呢?还是让我想办法给你补偿吧!’……” “补偿?他怎么补偿?” “背给我听!” “啊?” “你不要觉得奇怪,他是完全做得到的。因为拜伦是他所偏爱的诗人,他太熟悉了。他说:拜伦的诗和拜伦本人一样,是天地精灵的化合,是造物主对人类的特殊赐予,读他的诗,就可以感到他胸中的激情,就像炽热的熔岩从火山中喷发,像汹涌的波涛冲击着海岸!他佩服拜伦的‘才气大,力气大,口气大’,说没有这三‘大’,就不可能成为大家!……” 陈淑彦听傻了! “我们就在湖岸上慢慢地走着,走着,他把那本书里的诗一首一首地背给我听,”新月闭着眼睛,仿佛真的正在未名湖畔漫步,“他先用英语,然后再用汉语,是我们的严教授翻译的。他已经不是背诵,那是诗句的泉水自然地涌流: 海黛没有忧虑, 也不要对天盟誓, 因为她从未听过 谁会欺骗一个纯情少女, 或者 结合还需要诺言的仪式; 她像一只小鸟真诚而无知, 快乐地飞向自己的伴侣, 从未曾梦想到中途变心, 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 …… 天地和大气是这样舒适, 海黛和唐程没有想到死, 不要抱怨时光, 只怕时光流逝, 他们是一对无可指责的情侣; 相对而视, 每人就是对方的镜子, 蕴藏在眼底的无限深情, 化作闪闪发光的宝石。 “他就这样给我轻轻地朗诵,把我心里的烦恼冲走了,把遗憾弥补了,我甚至庆幸丢了那本书,才意外地得到了这么丰厚的补偿!……” 新月喃喃地诉说着,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不是梦,那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永远也不会忘的。十七八岁少女的心,纯净得像一面镜子,印在上面的影像,将会记一辈子…… 陈淑彦听得醉了!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一对知心姐妹的娓娓夜谈停止了。陈淑彦睡着了,她梦见了天星,她逼着天星给她背诗,两人差点儿打起来…… 深夜,韩子奇一觉醒来,发现西厢房窗口那早已熄灭的灯光现在竟然又在亮着,就走出上房,来到西厢廊下,轻轻地问里边:“新月,淑彦,你们怎么还不睡?别熬夜,千万别熬夜!” 里边灯光亮着,却没有人应声。 韩子奇不安了,脸上冒出一层冷汗,担心会出现不测!他的心怦怦地跳,推开门走进去……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手靠在枕边,拿着展开的译文手稿《铸剑》。 韩子奇舒心地笑了。他轻轻地把稿子从女儿手中抽出来,关上了台灯,然后走出西厢房,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睡意全无,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学者的译著,韩子奇继女儿之后,极有兴致地做第二个读者。 春华秋实,廊子前的石榴熟了。这棵石榴树,今年结果特别密,长得特别大,霜降之后,青铜色的石榴皮胀得裂开了,露出一颗颗宝石似的籽儿。“榴开百子”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天星和陈淑彦的喜期到了。 是日,曙光初露,姑妈已在洒扫庭除。她怀着满心的喜悦,尽自己既是仆人又是主人的职责,自从她来到“博雅”宅,二十五年来,还是头一次操持喜事儿。她不是为自己喜,这位六十岁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喜事儿可办了,她那亲生儿子不知流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这么大了,也该娶媳妇了,当妈的却没有这个份儿。不,姑妈在这个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马家的伤心事儿,她把梁家、韩家当成自己的家了,把吃她的奶长大的天星当成自己的儿子了,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陈淑彦把她和韩太太一样都看成“婆婆”了,她为此激动不已。今天,她比往常起得还早,做完了晨礼,把厨房里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篱、锅、碗、瓢、勺都归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扫院子了,其实,那也已在昨天就扫得干干净净了,再扫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愉快,她高兴啊! 书房兼卧室里,韩子奇也已经穿戴齐整,一身藏青色呢制服,呢帽,穿惯了的布鞋也换上了皮鞋,还仔仔细细地刮了脸,显得年轻了不少。他有意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让帽沿遮住额头上那块伤疤,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不愿意让任何人想起不愉快的事,让喜气把晦气冲得干干净净! 西厢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毕的新月,她穿着咖啡色上衣,黑色长裤,都烫得笔挺,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 “新月,天儿还早,你还不多睡会儿?”姑妈跟她说,满脸的笑容。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还能睡得着呢!”新月笑着说,伸手就去抢姑妈手中的扫帚。 “去,去,哪能让你扫?”姑妈推开她的手,“累坏了你,可怎么着?你歇着,好好儿地看喜就成了!” “我不能袖手旁观哪!”新月说着,就奔东厢房去,敲着窗户喊,“哎,新郎官儿,快起来喽!” 里面传出天星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还困着呢……” 新月快活地擂着窗棂,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还困?快起来吧,我给你贺喜了!” 天星慢腾腾地下了床,开开门,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早起来,就折腾我……” 韩太太笑盈盈地从上房廊下走过来,伸手揪着儿子的耳朵:“新鲜!不折腾你,折腾谁呀?瞧你这个德性!儿啊,从今儿起,你可就真成了个男子汉了!还不快点儿漱口、洗脸,把新衣裳换上!”韩太太嘴里毗儿着儿子,可每个字儿都是那么甜! “快点儿吧,”新月催着哥哥说,“待会儿我负责好好儿地打扮打扮你!” 这时,韩子奇从上房里拿着一叠“喜”字出来,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来贴!” “好!让你姑妈打点儿糨子,咱把它贴到门上去!”韩子奇笑眯眯地对女儿说。 大红“喜”字贴上去了,上房,东、西厢房,垂华门,倒座南房、厨房,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了,韩子奇要进门见喜,出门见喜,抬头见喜,让“博雅”宅满院是喜。最后到了大门外,韩子奇不去覆盖“玉魔”老人的遗墨,在大门两旁的门脸儿贴上一对斗大的“喜”字,又踩着凳子,在门媚上贴上了一大排“喜”字,连成了一串。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贴法儿,是韩子奇贴糊涂了吗?不是,他就是希望喜上加喜,喜气盈门;心中的悲太多了,愿从今以后,都换成喜! 阿訇请来了,是韩家的“门头师傅”——婚丧嫁娶时节固定前来的阿訇。 喜棚下,阿訇以抑扬顿挫的优美音韵,高诵“平安经”,这是婚礼的第一项仪式:为梁家提念亡人,祈求阖府平安,穆斯林永远不忘祖先。 韩太太虔诚地跪在喜棚下,心中悲喜交集。她想起先父梁亦清,一辈子清苦,为玉而生,为玉而死;想起先母白氏,心地善良而又懦弱无能,在贫病中早早地结束了生命。他们在世的时候,没有享过一天的荣华富贵,没有料到奇珍斋会有日后的复兴和鼎盛。如今,奇珍斋虽然不在了,但是“玉器梁”的后代还在,父母生前见都没见过的满室的藏玉还在,藏在这座父母没有住过的“博雅”宅里。现在,“玉器梁”的子孙又长起来了,天星要成家立业了,子子孙孙将在这里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是大喜啊,她要向父母、向祖辈亡人报喜!她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的婚礼,那是灾难中的婚礼,一贫如洗的婚礼,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那时她什么都没有,梁家的女儿,两手空空地嫁给了韩子奇,韩子奇两手空空地做了梁家的上门儿女婿!这些往事,韩太太从不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天星、新月和他们的姑妈,都不让他们知道,但她自己却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她的伤痛,她的耻辱,她的遗憾。正因为如此,几十年来她从不去参加任何人家男婚女嫁的喜事儿,“随份子”,随就随吧;送礼,送就送吧,她打发别人去,自己不去,她不愿意把自己那连要“乜帖”的都不如的婚礼和人家的相比!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想起终身大事的遗憾,还和年轻时候一样动心,不禁潸然泪下!几十年来,她一直怀着强烈的愿望,要把这个遗憾补上,当然不是补在自己身上,而是补在儿子身上,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但是,偿还夙愿却也是不容易的。不是因为穷,韩太太这个“无产阶级”有足够的财力办好儿子的喜事。是因为时代的改变。如果依照韩太太的愿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没办到的全补上,给儿子置办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家具,从儿媳妇的娘家浩浩荡荡地抬过来十二抬、二十四抬嫁妆,让儿媳妇穿戴着凤冠霞帔和大红盖头,乘坐八抬大轿,鼓乐喧天地娶进门来……好好儿地体面一番,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办了,也就把自己心中的遗憾弥补了,这样,她才能安心。但是,中国已经进入20世纪60年代,要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规格、习俗来办这件事儿,不可能了。首先,要给儿子置办全新的硬木家具,已经没地方买去了,即使能买到,儿子也不喜欢,家里现在使用的硬木家具,天星就早已“腻味”了,凡是在东厢房里的,这次都让他给“请”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买了新式的大衣柜、五屉柜、双人床、床头柜,一律是米黄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板包镶,刷清漆。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结实、又是样儿?可是儿子喜欢这样儿,有什么法子?在东厢房外间,过去摆着八仙桌的地方,也换上了米黄色的独腿圆桌和蒙上灯芯绒靠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师椅”便宜得多,可儿子偏要这样儿的!其次是花轿、凤冠霞帔、旗罗伞扇、笙萧鼓乐,现在都没地方赁去了,即使能赁来,儿子、媳妇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风气大变,娶媳妇花钱都是男方的事儿,光听说谁家谁家送给了女方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甚至是多少多少现款,哪儿还能指望从女方“贴”进来多少多少“抬”的嫁妆?联想都别想了!何况,韩太太爱的是陈淑彦模样儿标致、心眼儿厚道,爱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口多,进项少,她爸爸顶着个“小业主”的成分儿,不敢铺张,韩太太也就不忍心难为亲家了。面临着这种种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样儿一样儿地退让。按照时下很流行的说法:“新事新办”,但“新”到什么份上呢?总不能没有边儿,总不能让淑彦从西屋搬到东屋就算成了亲,总不能只买点儿糖块儿散众就算完了事儿。那样儿,钱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没了,面子得花钱买,花高价,“困难时期”样样都贵,面子也跟着贵了,韩太大不怕,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让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许某些形式做适当的变动,原则却不可动摇。她还是在院子里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干,被她央告来了,重操旧业,兴奋得什么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设宴请客、举行婚礼仪式。几十桌席面,单靠老姑妈的两只手是应付不了的,她请了南来顺退休的两位老师傅,韩子奇是南来顺的常客,韩太太让他出面去请,一句话的事儿,人家就答应了:“擎好儿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鸡、鸭,海味,青菜,佐料……都预备好了,我们当天十二点之前准到!”报酬是每个人二十块钱,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还请了懂礼仪、善言辞的好事者当“茶坊”,既像佣人又像司仪的角色。她要把迎亲的仪仗搞得热热闹闹的,没有花轿不碍事,用小汽车,除了借用特艺公司的,再花钱雇它几辆,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证到时候误不了事儿。提前好几天,韩太太就不让陈淑彦住西厢房了,让她回娘家去,梳妆打扮,等着迎娶。咱得正经八百地娶!…… 念完了平安经,韩太太满面春风地站起来,由她担任总指挥的这场战役,开始了。 喜气溢满“博雅”宅,贺喜的宾客纷纷来临。特艺公司的,五四一厂的,文物商店的,韩子奇在玉器行里的知交故旧,还有一些远房亲戚。韩家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都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久已不来往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们都乐于为“博雅”宅锦上添花。韩家敞开大门,欢迎所有的客人,这可不仅仅是花几块钱贺礼来“吃”的,是来“长脸”啊! 来宾中的穆斯林,进门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说声“恭喜”,这意思是一样的,主人殷勤招待,各屋里都坐满了,说话儿,喝茶,吃喜糖。困难时期的“酸三色”高级糖,五块钱一斤,韩太太买了一百斤,尽着客人连吃带揣在兜儿里,毫不吝惜。惟独不预备酒,待会儿的喜宴上没有酒,穆斯林的规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汉人用过的那碗啊筷子啊还都得使碱水透透地煮呢。 天星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显得反不如过去穿工作服自如。新月让他把上衣脱了,只穿件驼色毛衣,上面露着白衬衫的硬领,倒显得精神。天星红着脸照应客人,话也不会说,吞吞吐吐地,连自己都觉得别扭,是在受“折腾”。倒是新月文文静静,大大方方,招得那些女宾看不够,拉着她的手说话儿。 这个说:“哟,这就是新月啊?我横有十几年没见着了,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瞅瞅,模样儿这个俊,跟你妈当姑娘的时候一个样儿!新月,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对我说:最喜欢吃姨奶奶给的大冰糖葫芦!” 那个说:“新月,你还记得吗?我们小三儿来串门儿,你非要他的那个蝈蝈笼子,他呢,要听你说一句洋文才肯给,你就说了……” “不记得了……”新月微笑着回答这些弄不太清辈分又很少见面的老亲戚。她为自己记不起那些童年的趣事而遗憾,似乎也对不起这些一直记着她的老人。 “她那会儿才不点儿大,哪儿还能记得?”韩太太笑着说,“吃糖,吃糖!” “那可不……”客人嘴里嚼着糖,还没忘了绕着舌头、吸溜着口水跟新月说话,“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听说你前些日子……” “噢,她头年就考上大学了,”韩太太忙说,所答非所问,原是有意的,她听得出来,客人问的是新月生病的事儿,她却愣给打岔打过去了,“这不,因为她哥结婚,她还请了几天假呢!”这么一说,就把新月不愿提的事儿全挡过去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韩太太可不愿意让任何人说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咳,你们还没见过我们那没过门儿的新媳妇吧?等着吧,回头娶过来,让老亲少眷都好好儿瞧瞧,淑彦哪,也跟她妹妹赛着地俊!” 议论中心就转入今天的正题,客人们争着夸韩太太的命好,一儿一女一枝花,这又要娶进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就好上加好了! 这么样儿云山雾罩、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儿,那边儿厨房里,特邀的“厨子”和姑妈则忙着大显身手,不亦乐乎。中午时分,在喜棚底下大摆筵宴。嗬,你看吧!每桌上五个冷荤:金鸡报晓大拼盘、酥腱子、酱口条、香菇腐竹、拌肚丝;四个大件:红炖牛肉、扒羊肉条、糖醋鱼、南煎丸子;四个炒菜:醋馏肉片、辣子鸡丁、酱爆里脊、鸳鸯卷果;两个饭菜:二筋(面筋、蹄筋)、砂锅鸡块;一道点儿:炸羊尾;一个汤:西红柿甩果汤……尽是南来顺的拿手菜,吃吧!若不是凭借昔日“玉王”的余威,若不是韩太太拼了老命要摆一摆排场,在这“困难时期”,这顿饭你上哪儿吃去?至于韩太太是以怎样的神通在货源奇缺的情况下采购了这么丰富的原料,比如再次动用姑妈在张家口的远房亲戚买了三只整羊,通过外贸系统的种种关系买来了供应外宾和华侨的东西等等,吃的人也就不得而知并且无暇打听了,反正是一般人根本难以办到就是了!如果是贫寒之家,或依一般惯例,这顿午宴本来是可以免去的,只待“花轿”进门,吃一顿也就足矣。但是,事主是韩太太啊,她不为省钱,只求个热闹,求个竟日狂欢!院子里吃兴浓郁,大门外小汽车、自行车摆成一片,这景象比当年的“览玉盛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韩太太在日理万机的繁忙之中,仍然抽出时间作了晌礼,下午三点钟,就该“发轿”去迎亲了。 按照规矩,男方前去迎娶的领头人物是“娶亲太太”,由新郎之母或女主婚人担任,这一角色必是韩太太亲自扮演无疑了,她盼了二十六年,就是盼的坐上“花轿”去迎娶儿媳妇。可是,事到临头,不料这个人选问题却发生了争执,有多嘴的来宾说:既然如今不兴花轿了,好些人家儿也就不再去“娶亲太太”了,派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就把新媳妇接来了。这么一说,新月就自告奋勇,要去接陈淑彦! 韩太太嗔怪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哪儿能办这么件儿大事?” 新月却笑着说:“我和淑彦最要好,我去接她,她才高兴呢!按理说,我还算是他们的‘古瓦西’呢!” “听听,这丫头多不知道客臊?哪儿有小姑子当媒人的?我们请了正经的‘古瓦西’!”韩太太也笑了。 女宾们却说新月去合适,模样儿又体面,又是新郎的亲妹妹,再好不过了。这么一说,似乎显得韩太太的资格倒差了点儿似的。 “妈,让我去吧?”新月央求她。十八年来,新月还很少在妈面前这么“撒娇”。 女宾们当中也有老派的,坚持说,“娶亲太太”还是不能免,至于谁跟着去,倒也随便。这就使韩太太让了一步,做出了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决定:“唉,那就咱们娘儿俩都去!” “噢,太好了!”新月兴奋得手舞足蹈。 韩太太率领着新月和迎亲队伍,出门上了“花轿”——以小汽车为代用品,车上扎着红绸,贴着“喜”字,不用轿夫,开起来风驰电掣,倒也另有一番风味,未见得就不如花轿。韩太太和新月并排坐在车里,车子“嘀,嘀,嘀”长鸣三声,就开走了,一共好几辆,长长的一串,倒是相当威风! 陈淑彦家门口,自然也贴着大红“喜”字,站了一大片人,迎接车队,领头的人物是“送亲太太”,便是陈淑彦她妈,韩太太的亲家母。 亲家母不等车子停稳,便急急地向韩太太见礼,韩太太接拜之后,走下车来,拜见亲家母和众位亲友。新月不懂这些规矩,只红着脸,跟在后头,心里偷偷地乐。 亲家母引着客人进门。陈淑彦家住的是大杂院,根本不可能搭喜棚,客人就直接请进屋里。陈家一共就住两间房,进了外屋,就看见陈淑彦正坐在里屋呢。 “淑彦!”新月迫不及待地叫了她一声。 “哦……”陈淑彦抬起头,脸上挂着笑容,眼里却含着泪。 “新月,悄不声儿的,跟着我,别言语。”韩太太悄悄地嘱咐女儿。在这种时刻,不比往常同学之间串门儿,现在该说什么话,都有规定。新月就住了声,隔门望着陈淑彦,陈淑彦此刻也依娘家妈的嘱咐,正襟危坐,并不出来招呼客人。 亲家母请韩太太一行坐定,取出缎鞋一双献上,韩太太双双接过。这双缎鞋,自然不是供陈淑彦真穿的,古色古香的样式,原是一种礼仪。这时,随着来娶亲的男客就该告辞了,只留下女宾。亲家吩咐两个小子上菜、上汤,招待亲家,谓之“坐果子”。韩太太只是敷衍一番,并不拿起筷子真吃,这也是礼仪的规定。 然后,韩太太偕同新月,进了陈淑彦的“闺房”。陈淑彦穿着韩家赠送的一身新衣裳,低眉端坐,韩太太走上前去,捋起淑彦头上的一绺头发,扎上一束五色丝线。若按旧规,这丝线的两头还要各系一枚铜钱,“娶亲太太”还要为新娘梳纂儿、开脸儿,这些当然都只好免了,凤冠霞帔、红盖头也免了,韩太太扎好丝线,便取出一枚戒指,给陈淑彦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亲家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泪如雨下,此时,对女儿说:“淑彦,你有了好人家儿了,交待了‘罕格儿’(有了归宿),妈放心了!” “妈!”陈淑彦眼泪汪汪,抬起头来,望着即将分离的生身之母,悲从中来,不禁双手搂着妈的脖子,娘儿俩抱头痛哭。 新月原以为这大喜的日子到处都是欢笑,却不料见到这种情形,那母女二人哭得哀哀切切,难分难舍,使她也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情,眼泪不知不觉地垂落下来,掏出手绢儿去擦,擦也擦不尽,却不知为什么。 “咳,你哭什么?”韩太太轻轻地捏了女儿一把,心说:这个新月,不叫你来你偏来,还上这儿来哭!人家淑彦是舍不得离开亲妈,你凑个什么热闹呢? 新月就忍住泪,她也不愿意在这儿哭,是让淑彦给引的。 淑彦她妈搂着女儿,话说得叫人感叹:“淑彦!妈对不起你啊,在娘家这二十一年,你又顾老的,又顾小的,没享过一天福,把你的兄弟都拉扯大了,你又该走了,妈什么嫁妆都没给你准备,不是妈不疼你,是妈没这个力量啊!淑彦,别怨妈……妈盼着你到那边儿,好好儿地过……” “妈,您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陈淑彦伸手给妈擦着泪,自己的泪却又滴在妈的脖子上。 “得,娘儿俩说话儿没个够,往后常来常往,不在这一时,”韩太太笑吟吟地说,“亲家,您把淑彦交给我,就什么心都甭操了,我把她呀,就当成自个儿的女儿,跟新月一个样!” “为主的祥助!托靠主,我们淑彦遇着了这么好的婆婆!”淑彦她妈擦着泪说,“淑彦,从今往后,你就把婆婆当成亲妈!来,叫声‘妈’吧!” “妈……”陈淑彦深情地叫了一声,扑到韩太太的怀里。 站在一旁的新月,热泪不觉又滚落下来。从今以后,她有了一个知心的嫂子,也等于添了个亲姐妹,这个家,决不会对不起淑彦! 新人“上轿”的时刻到了。按照习俗,此时要传花轿到闺房门口,由新娘的父兄“抱轿”,或是以红毡铺地,由双双对对的少妇或女郎搀扶新娘,踏着红毡上轿,足不沾尘,红毡不够则两三步一倒换,谓之“倒毡”。奈何小汽车进不了院门,这些只好作罢,由新月和女宾搀扶着陈淑彦,走出“闺房”,走出院门。淑彦她妈理当是“送亲太太”,陪同女儿上了小汽车。 自从迎亲队伍进门,淑彦她爸一直没有上前,只像个随从似的站在众人后头。他并非不懂礼仪,并非不登大雅之堂,女儿的婚事,他比谁都高兴,何况亲家又是韩子奇,同行中的使使者,这为他增添了极大光彩。但这位前半生不曾发达、后半生又不走运的琢玉艺人、“小业主”,又深深感到与亲家相比,自愧弗如,相形见绌。由于自身的种种局限,他对女儿出嫁,只能尽心,难以尽力,心中隐隐作痛。依他本意,就悄悄后退,不去韩家了。但是,韩子奇和韩太太早就请“吉瓦西”递过了话儿来:既然结了姻亲,就不分彼此了,不用两处破费,到了那天,都过来,一处热闹热闹就是了!况且,在婚礼之上,他作为“女亲太爷”,也是必须到场的。难拂盛意,难却己责,他怀着感激而又不安的心情,也跟着上了小汽车。 车队鸣笛启动,鱼贯驶出胡同,驶上大街。天朗气清,金风送爽,红绸飘拂,欢声笑语,引得两旁世人都投以欣慕、惊叹的目光。 车窗的玻璃落着,秋风拂面,使新月感到一股凉意,但她心里却觉得非常愉快,看看坐在身旁的陈淑彦,那脸上的泪痕,也被风儿吹干了。 陈家、韩家,相隔并不远,韩太太却嘱咐司机,不抄近,偏绕远儿,沿着清真寺周围,足足兜了一个大圈子,让认得的、不认得的,都看个够,这才打道回府,缓缓地驶向“博雅”宅。快到家门口,韩太太又吩咐司机,别的车子慢慢儿地开,她坐的这一辆得快点儿,先到家,她好指挥迎娶进门的仪式。 车队来临,“博雅”宅前,观者如堵。 “茶坊”高叫迎接,先行到家的韩太太率众迎出,朝“送亲太太”奉拜,淑彦她妈回拜之后,下车,由韩太太导引,进了院子,男方的众女宾在大门内拜迎,然后簇拥着“送亲太太”到喜棚下的拜毡前落座。新娘陈淑彦即由新月和众女宾搀扶,进了新房。这本来要稍候一会儿,“花轿”直接抬到新房门口,既然以车代轿,就免了,由大家簇拥着,早早地得其所哉。 喜棚底下,男女来宾依次向“送亲太大”见礼,请新郎见礼,礼毕,“送亲太太”入席“坐果子”,唤菜上汤,开付“总赏”之后,“送亲太太”便到新人房去。 这时,女方送亲的宾朋均已告辞,但又并不真的离去,而是暂借邻家小坐,谓之“会齐儿”,等待男家来请。接到三次请帖之后,方整衣冠,来到“博雅”宅前,由男家来宾揖拜延入,女方“茶坊”交份子,谓之“总拜见”。 这繁繁复复的迎送之礼,却还只是婚礼的序幕而已,下面,请阿匐,写“意札布”(婚书),穆斯林的婚礼才算真正开始。 老阿訇头缠“泰斯台”,身穿长袍,胸前银须飘拂,由韩子奇延请,步入喜棚,坐“你喀”席首座,由“古瓦西”和新亲宾朋陪坐,男方亲友皆入余座。第一桌上列炉屏三色,炉内燃起芸香、檀香,前面摆着大红全帖、文房四宝、盛“喀宾”(聘礼)的木匣和果盘,盘内盛着桂圆、红枣、花生、白果,谓之“喜果”,放“你喀花”(迎宾花)数束。喜棚下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诸事齐备,婚礼开始! 首先,两亲家见礼。韩子奇和淑彦她爸行“拿手”礼,念清真言。当这两位遭际不同的玉业同行的手握在一起时,淑彦她爸爸感慨万千,老泪纵横,亲家的“不弃”之情使他深深地感动了。韩子奇双手取过桌上的“喀宾”,交给亲家,那是《古兰经》中明文规定、必不可少的聘礼。淑彦她爸恭恭敬敬地接过,转交“茶坊”,又传递进新房,交与新人。“茶坊”高叫:“男亲太爷韩子奇,谢女亲太爷陈玉章!”又指挥帮忙的人往女家送“回菜”,喊道:“本宅有寒席一桌,请女亲太爷,谢谢!” 两亲家见礼毕,女方来宾依次向韩子奇见礼,这工夫,阿訇已将“意札布”从容写就,即高声用韵语念诵,新郎韩天星跪在拜毡上听经。经日:男女结婚是天命,是圣行;这个成年的女人,是俊美的,是贤惠的,你要接纳她,要善待她,你们的婚姻是合法的……东厢房里,韩太太、新月和众位女宾陪着陈淑彦,听得外面“茶坊”高叫:“请姑爷!”韩太太便知道该宣读婚书了,便指挥着把陈淑彦搀起,再安置到座椅上静听。阿匐朗诵的祝词和婚书上的八个条款,全系阿拉伯文,在场的人虽未必都能听得懂,但那气氛却是庄严的,表明这美满姻缘是由真主决定的,双方家长通过,夫妇情愿,有聘礼,有证人,有亲友祝贺,真主将赐给他们幸福! 阿訇庄严地问新娘新郎是否愿娶、愿嫁,此亦系阿拉伯语,年轻人和未经过这种场面的人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东厢房里,韩太太便提醒陈淑彦:“说呀,说‘达旦’!”喜棚下,也有人提醒天星:“说呀,说‘盖毕尔图’!”于是,这一对新人便红着脸,学说“达旦”和“盖毕尔图”,表示他们一个愿嫁、一个愿娶,神圣的婚书,便由此而生效了。在此之前,天星和陈淑彦已经双双在街道办事处领取了“结婚证书”,但对穆斯林来说,“意札布”也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的婚姻,既要受政府的法律保护,又要为真主认可。 阿訇宣读婚书已毕,众人接“堵阿以”,韩子奇和淑彦她爸再次“拿手”,以示姻亲已经圆满缔结,牢不可破。候在新郎旁边的“茶坊”将跪在拜毡上的天星搀起,向来宾道谢,“茶坊”高唱:“今日躬两揖,明日到府成大礼!”这是说给女家听的,表示婚礼到此结束,明天一早,新郎新娘要去女家“回门”。这时,各桌上的宾客,纷纷抓起“喜果”,向新郎头上乱掷,天星抱头而逃,喜庆气氛达到高潮!韩太太备下的珍馐美味,依次上席,众人早已饿得发狂,馋涎欲滴,遂大吃特吃,风卷残云,好不快活! 夜阑人散尽,新人入洞房。 韩太太累了一天,筋疲力尽,内心却得到了极大的享受,极大的满足。今晚的宵礼,她跪拜在真主的面前,喜泪纵横,如醉如痴:“主啊!……” 老姑妈劳苦功高,人困马乏,收拾了桌椅碗碟之后,全身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倒在南房的床上就爬不起来,鼾声如雷。 韩子奇也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了。他欠下的儿女的又一桩债务也已经偿还了,他累了,该歇一歇了。这一天,比当年“览玉盛会”的三天还累人,也许是因为老了,年岁不饶人! 西厢房里,新月却还没有入睡。这一天,她太兴奋了。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身临其境地参加别人的婚礼,在这之前,只是在小说里、电影中、舞台上见到过,却完全不同。《祝福》里,贺老六和祥林嫂的婚礼是那样的:坐花轿,吹喇叭,一个长袍马褂,一个蒙着红盖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简·爱》里,罗彻斯特和简·爱的婚礼是那样的:坐着马车去教堂,一个穿着黑礼服,一个披着白色的婚纱,穿着圣袍的牧师站在圣坛前的栏杆旁,用低沉而神圣的语调发问:“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吗?……”《巴黎圣母院》里,在“乞丐王国”中举行的那场婚礼则荒诞离奇得近乎闹剧:差点儿被吊死的诗人格兰古瓦从绞架上放下来,乞丐王把两只手分别放在诗人和吉卜赛姑娘埃丝美拉达的额头上:“兄弟,她就是你的妻子;妹妹,他就是你的丈夫。定期四年。去吧!”今天的婚礼又是另一种样子……分布在地球上各个角落的、不同种族的人们,为婚礼想出了多少花样儿啊! 今天的婚礼,使她感到新奇,又感到欣慰,因为她也参与缔结了这美满姻缘。一对新人,一个是她的哥哥,另一个是她亲如姐妹的朋友——如今该称“嫂子”了,他们本来并不是一家人,从今以后,便牢牢地连在一起了,彼此相爱,共同生活,在人生道路上,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这是天意,造物主造就了男人和女人,也赐给了他们神圣的情感:爱。爱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互相依靠、互相支持,爱使人有了双倍的血肉、智慧和力量,爱是神圣的;但她也感到困惑。她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爱,也就说不清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那动人心弦的旋律吗?是拜伦笔下那纯净如清泉的诗句吗? 海黛没有忧虑, 也不要对天盟誓, 因为她从未听过, 谁会欺骗一个纯情少女, 或者 结合还需要诺言的仪式; 她像一只小鸟真诚而无知, 快乐地飞向自己的伴侣, 从未曾梦想到中途变心, 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 …… 她又似乎明白了,爱是纯情,是真诚,是永不变心、生死不渝,本来也不必“对天盟誓”、“诺言的仪式”,更不必“提忠贞二字”,爱就是爱,爱萌生在人的心里,永驻在人的心里。 ------------------ 第十章 月情(三) 静听窗外,仲秋的夜晚,万籁俱寂。她不知道,东厢房里的兄嫂将怎样度过这个良宵,怎样谈论那个高尚、纯洁、神圣的字眼儿:爱情。 深夜,天真无邪的少女辗转反侧,难以入梦。从现在开始,西厢房里没有了陈淑彦陪伴,陈淑彦已经属于哥哥了。就像获菲莉妮唱的那样,“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她为淑彦而祝福,又莫名其妙地为自己“失去”了淑彦而惋惜。 次日绝早,陈淑彦的兄弟来了,照老规矩来送“开门礼”。这礼,应装在食盒之内,或一架,或两架,每架由两人抬着送来。陈家诸事从简,便让大小子提着来了,进门道“唔吧哩克”,韩太太率领全家,热情接待。礼盒让姑妈收进厨房,里面装着子孙饽饽、长寿面、蒸食、红枣、茶叶、牛羊肉。姑妈将长寿面少许,煮了,送入新房,请新人食用,其实并不真吃,摆设而已。陈淑彦梳洗已毕,便到喜棚下向公公、婆婆、姑妈以及小姑新月,一一奉献盖碗茶,并分送由娘家带来的“开箱礼”:送给公公一支笔,送给婆婆一双袜子,送给姑妈一条手绢,送给新月的是一块喷香的香皂……都欢喜得了不得。这礼不拘厚薄,但却不可免,即所谓“分大小”的仪式。其实陈淑彦在西厢房住了数月,把居家的“大小”早已分得清清楚楚了。 分完“大小”,天星和陈淑彦就该去“回门”了。 韩太太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回门礼”:鲜鱼、活鸡、糖耳、蜜柿、红枣、栗子、油糕、月饼、茶叶、牛羊肉、来往卷、切面,等等,一应俱全,交给天星,天星却面有难色,嘟嘟囔囔地说:“怎么今儿还不算完啊?” “这叫什么话?”韩太太伸出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大喜的日子,不许说什么‘完’不‘完’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儿呢!快去,快去,你岳父、岳母把娇娇的大姑娘给了咱们,该当的上门儿去道谢!人人两重父母,见了面儿要叫‘爸’,叫‘妈’,别这么样儿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天显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回答。 陈淑彦偷眼瞅瞅这位事事都发憷的丈夫,羞红的脸上,泛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哥,你怎么连这么点儿勇气都没有啊?”新月替哥哥着急,笑着说,“是不是怕见人?不好意思?没关系,我陪你去!哎,淑彦……嫂子,怎么样?” “那好哇!”陈淑彦说,“有你陪着,省得我一路上闷得慌呢!可是,今天没有小汽车了,咱们得走着去,你行吗?” “行,怎么不行?”新月兴奋地说,“我又不是没走过路!” “得了,得了,姑奶奶!”韩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们的话,“人家姑娘‘回门’,你跟着去算是干什么的?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 “哦……”新月一愣。 姑妈忙笑着说:“新月呀,昨儿个,你不是去迎了亲吗?为你哥、你嫂子,也尽了心了,受了累了,今儿就在家歇着吧!”她似乎看出了新月不高兴,有意说了个笑话儿:“今儿这‘回门’是淑彦的事儿,赶明儿你出了门子,才该你‘回门’呢!” 新月脸一红,低下了头。 韩子奇毕竟是个男人,他没有留意妻子的话伤了女儿的心,也没意识到女儿心中想些什么,就说:“好吧,好吧,两人快去吧!淑彦哪,见了你的父母,替我问候!” “哎。”陈淑彦答应着,不无遗憾地看了新月一眼,就随着她的兄弟,偕同她的丈夫,带了“回门礼”往外走。天星穿着那一身不大自然的中山装,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低着头,手里提着礼盒出门去,那倒挂在手里的两只活鸡,挣扎着,扑棱着翅膀。 一家人把他们送出大门外,看着他们走远了,才慢慢地回到院子里来。韩子奇回书房去拿他的手提包,他也该上班去了,那提包里,韩太太装了好些喜糖,让他分赠给特艺公司的同事。 送走了新人,韩太太满心欢喜地回到喜棚下,像还没有过完瘾似的坐在那儿,端起儿媳妇给她沏的那碗盖碗茶,拈起盖儿,拂了拂茶叶,香香地抿了一口,透透地舒了一口气:“托靠主!这桩喜事儿总算办得圆圆满满,我这心事就全没了!” 说的人也许无意,听的人却有心。新月沿着廊子慢慢走回西厢房,看见妈妈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听见妈妈那脱口而出的话语,心里一动,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哥哥、嫂子的这场准备了数月之久的大喜事儿中,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是跟着“凑热闹”的局外人吗?现在,喜事儿办完了,她在妈妈的心中,还占据什么位置呢? 默默地回到西厢房,和衣躺在床上。她累了,困了。昨天的奔忙,昨夜的失眠,现在才突然感到了疲乏。她什么也不想了,昏昏睡去。 在梦中,她看到了燕园,二十七斋、备斋、未名湖,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她看到了她的同学、她的老师…… 不知在什么时候,姑妈把她叫醒了。醒来使她感到空落,感到孤寂。 “新月,该吃饭了咳!” “姑妈,我不饿。” “你今儿的药吃了没?” “哦,还没……” “瞧瞧,没有淑彦提醒,你把自个儿的事儿都忘了。”姑妈唠叨着,伸过手,抚着她的脸,“哟,你怎么这么烫啊?着凉了?” “我……不知道……”新月懒懒地翻个身,又接着睡了。 姑妈风风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妈!你去瞧瞧,这孩子脑门烫人,是不是……?” “嗯?”韩太太正靠在太师椅上打盹儿,打着哈欠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外走,“瞧瞧,我怎么连一天的踏实都没有哇?甭着急,不碍事的,头疼脑热的,谁也免不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对于一个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人来说,“头疼脑热”将意味着什么! 一对儿“回门”归来的新婚夫妇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所谓“回门”,便是古人所说的“归宁”、“省亲”,用最通俗的说法,就是“回娘家”。这种礼仪,可以搞得极为隆重、繁复,花上五天、十天工夫的都有,但也可以搞得简便之极,仅到娘家吃一顿饭便可当天返回。陈淑彦的娘家便取了这最简便的形式。吃过了午饭,天星说:“走吧!”陈淑彦便告辞了父母兄弟,随着丈夫回婆家去。 天星走在前面,低着头,也不说话。陈淑彦跟在后面,两人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看见他们,恐怕想不到这二位已经在昨天动用了那么多人马、以那么大的声势办完了喜事儿,还以为他们是刚刚经人介绍、头一回儿见面儿的“对象”呢,你瞅,两人走在当街还不好意思说话儿呢。 陈淑彦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昨天盛大的婚礼和洞房花烛夜,像梦一样来临,也像梦一样过去了。她的父母、兄弟,她的亲戚、邻居,对她的婚事都是极为满意的,那么,她也就应该满意了,一辈子的大事儿,圆满地交待过去了,以她的“条件”,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受到这样的欢迎,应该“受宠若惊”了。但是,她又有些糊涂。她在寻找过去的梦,经过了昨天的“热闹”之后,她过去在梦中期待的东西,似乎已经得到了,又似乎还没有到来。那是什么?她说不清。她想起在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新月躺在她的身边,轻轻地给她背诵拜伦的诗,像夜风拂着她的面颊,像清泉流过她的心扉。在大海环抱的、隔绝尘世的一个美丽的小岛上,两个深深相爱的年轻人,每人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对方的心,两双贮满深情的眼睛,闪着宝石般的光辉……啊,那就是爱情,纯如水明如月深如大海坚如磐石的爱情。她就是怀着那样的憧憬,走进了韩家,寻找自己的归宿。“张三李四满街走,谁是你情郎?”她想起新月在住院期间反复背诵的台词,“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了房门;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是的,一番热闹之后,她“变了妇人”,她的童贞,她的心,她的命运,她的一切,都交付给了韩天星,天星就是她的恋人,她的如意郎君。从今以后,她要全心全意地爱他,和他共同生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现在,他正走在她的前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她回味着,东厢房里并不像拜伦笔下的海上小岛那样回荡着天涯牧歌,韩天星也不像唐璜那样充满柔情,但这就不是爱吗?也是吧?现实生活是千变万化的,恐怕爱情也不止是一种规格,前面的这个倔小子,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呢,新月不是说吗,“他要是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是的,陈淑彦相信,瞧天星那个样儿,跟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块儿,还害臊呢,一看就是个过去从没搞过对象、从没接触过女性的老实人! 陈淑彦看着丈夫那梗着脖子、耷拉着脑袋的背影,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你,乐什么?”天星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乐你那傻样儿!”陈淑彦说,“你跑那么快干吗?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天星就放慢了速度,让她跟上来。他不傻,听得出来妻子的话是甜的,所谓“人家”就是指她自己,她当然不会吃了他,她是不愿意这么像路人似的离得老远地走,想挨得近点儿,慢慢儿地走着,聊着,像一对儿“情侣”。可是天星觉得不好意思,这一带离他的厂子不远,有些同事也住在附近,他怕被人家看见。其实,昨天的婚礼,厂子里来了不少同事,这明媒正娶的两口子还怕人家看吗?他还是觉得有些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咳,你也不跟人家说句话?就跟不认得似的!”陈淑彦跟上他,瞅瞅这个“徐庶进曹营”的柠种。 天星讪讪地笑了,他不是不想答理妻子,淑彦对他好,对他真,他心里都知道,就是嘴里不会表示温存。“说……说什么?你说吧!” 陈淑彦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开场白,什么甜言蜜语也就很难跟他说了。但她知道丈夫的秉性,她不能跟他比着犯“拧”,就主动找话儿说:“咳,你看过……”刚说了一半儿,就又停住了。她本来想问天星:你看过拜伦的诗吗?看过莎士比亚的剧本吗?可是一想,自己刚从新月那儿夏来的那点儿东西,还似懂非懂,天星未必比她知道得更多,就想了想,临时换了个内容:“你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个电影吗?” 天星心里一动,他平时很少看电影,但这部电影他却是看过的,是和容桂芳一块儿看的。那是在去年夏天,他们正在热恋之中,容桂芳买的票,在“蟾宫”电影院看的,有意找了个离家、离厂子都很远的地方,怕碰见熟人。看完了电影,容桂芳还一路跟他说起来没完:“电影里的那句词儿,记得不?‘梁山伯与祝英台,前世姻缘配拢来’,咱俩就是这样儿,前世的姻缘,命中注定让我碰上你,就是两人变成蝴蝶儿也不分开!……”那话说得多好听!可是人心变得快啊,他辛辛苦苦从张家口买回了羊,等着容桂芳来过年,而她却突然冷淡了,不来了,不明不白地撤退了,把过去说过的话也忘了!……现在,韩天星离开了容桂芳也娶上了媳妇,婚也结了,门也回了,他赌了这一口气,过去受的屈辱似乎也已经雪洗了,他也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个负心的容桂芳了,平时在厂子里见面儿都不说话,就像根本不认识那个人,要把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记忆全忘掉!可是,偏偏陈淑彦今天问起那部电影,已经忘了的事儿就又翻腾起来了,这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不想让陈淑彦知道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容桂芳,甚至觉得自己在结婚之前和别人搞过对象就是对不起妻子,但那又是没法子抹掉的事儿!这个老实人脸红了,“看过,怎么了?”他问,似乎在担心妻子看破了他心中的隐秘。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陈淑彦笑笑说,她并不知道天星为什么脸红,更不知道容桂芳的半点儿影子,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太老实,老实得近乎傻,“瞧你那个样儿,就是个傻梁山伯,十八相送,人家跟他说了一路,他全不明白!” 天星憨笑着说:“你瞎扯什么?闲心倒不小!” “我忙了二十一年,难得歇这三天婚假,倒真想闲一闲!”陈淑彦说,“哎,咱俩上公园逛逛去呀?” “逛公园?”天星迟疑地站住了。 “嗯,咱去歇会儿,聊聊,划划船,”陈淑彦极有兴致地煽动他,“跟你认识这么长时间,你都没陪人家逛过一回公园,糊里糊涂地结婚了,等于没搞对象!天星,给我补上吧,啊?” 天星感到惭愧。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把她娶过来,娶得太容易了,没有经过“追求”,也没有经过“热恋”,就轻而易举地做了他的妻子。但她也是个人,是个女人,也需要情感,需要温存,而他却做得太不够了。在结婚之前,两人除了一块儿为了新月的事儿往医院跑,就再也没有别的内容了,没看过电影,没遛过马路,没逛过公园。他真该补上!“你说,上哪儿去呢?” “陶然亭近,就立陶然亭吧!”陈淑彦高兴了,她愿意陪着丈夫到公园里的柳阴下、花坛旁去走走,在湖水中荡一荡小船,谈一谈和家庭、和工作、和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的人都无关的、只属于他们俩的事儿,体会体会那恬静幽雅的爱的情感,爱的乐趣,就像一对初恋的情侣。她匆匆地做了少妇,却还想追回失去了的少女时代,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陶然亭?”天星一愣。那也是他和容桂芳去过的地方!一想起那柳岸、那小船,容桂芳的脸就像个不祥之物浮现在眼前,真败兴,这个影子怎么老是赶不走? “走吧!”陈淑彦兴致勃勃地扶着他的胳膊,就要过马路,去坐十路公共汽车,从这儿去陶然亭是很近的,只用买五分钱的车票。 “哦,算了吧,今儿就别去了,以后再……”天星嗫嚅着说。他的兴致全让容桂芳给破坏了。 “以后?以后就没闲工夫了,”陈淑彦还不甘心,“这会儿天还早,咱们回去还能有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