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集-54

那尖峭的石壁前面。开始下起大雨来了。他感到像着了火似的口干,他的头发热,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却都是凉的。他摸摸猎袋,袋里已经空了。在他气冲冲地爬上山来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事。他从来不生病,现在他却有了生病的感觉。他累了,他很想倒下去睡一觉。然而,四周都在淌水。他想振作一下,可是,眼前的东西都在奇异地晃动。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一所新搭起来的矮小屋子。屋子依着峭崖,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以为那是校长的女儿安奈特,那位他有一次跳舞时曾吻过的姑娘。然而,那并不是安奈特,不过他曾经见到过她,或许是在格林德尔瓦尔德,那天晚上,他们在因特拉克参加完射击比赛之后回家的时候。“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问道。“我在家里呀!”她说道。“我在看守我的羊群!”“你的羊群,你的羊群在哪里吃草?这儿只有雪和山石!”“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她说道,笑了起来。“这后面往下一点,有一片很好的草地!我的山羊便在那里!我看羊看得很不错!我连一只也没有丢失过!我的就是我的!”“你胆子挺大的!”鲁迪说道。“你也一样!”她回答道。“你有奶,给我一点喝喝!我渴得受不了啦!”“我有比奶还好的东西!”她说道,“我给你!昨天有一些旅客跟着他们的向导来过,他们忘带了半瓶酒。这种酒,你一定从来没有喝过。他们不会来取的,我也不喝,你喝吧!”她把酒拿出来,倒在一个木碗里,递给了鲁迪。“这酒真好!”他说道。“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能使人感到暖和的烈性酒!”他的眼睛开始闪亮,他身体里产生一种活力,一种热烈的感情,就好像一切悲伤和压抑都被驱散了似的。他的身体里有一种不安,新鲜的人性在躁动。“可是她就是校长家的安奈特呀!”他喊了起来。“吻我一下!”“好的,把你手指上戴的那个漂亮戒指给我!”“我的订婚戒指!”“就是!”姑娘说道,又把酒倒进碗里,把碗放到他的嘴唇边上,他把酒喝了下去。他的血液中涌流着生命的欢乐,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一切东西都是为了供我们享受、让我们幸福的。生命的泉流就是欢乐的泉流,随它摆布去,随它飘去,这便是幸福。他瞅着那个年轻姑娘,她是安奈特却又不是安奈特,更不像他在格林德尔瓦尔德遇见过的他把她叫做魔幻的那个。山上这位姑娘清新得像刚下的雪,丰满得像杜鹃花,轻盈得像一只小山羊。但是却还是用亚当的肋骨做的⒇,像鲁迪一样是人。他用胳膊将她搂住,望进她那奇异的清澈的眼中。只一秒钟的时间,是的,就在这一瞬间,怎么说明白呢,用话来说明白——存在他体内的是精灵的还是死神的生命?他是被举高了还是被投掷到那深邃、窒人至死的冰渊中,不断地落,永远地往下落呢?他看见冰渊像一片深绿的玻璃。无止境的深壑在他的四周张着大口,水滴声似铃声,还有像珍珠一般的清亮的水珠,闪着浅蓝色像火焰一样的光。冰姑娘吻了他一下,那一股寒气浸透了他的全身,冲进了他的额头。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挣脱出来,踉跄跌倒下去,眼前一片漆黑。但是,他仍然又把眼睛睁开。邪魔使过了魔法。阿尔卑斯山的姑娘不见了,那隐约的屋子不见了。水顺着光裸的石壁往下滴淌,四周全是雪。鲁迪被冻得浑身颤抖,全身湿透了。他的戒指,芭贝特给他的订婚戒指,不见了。他的枪躺在他身旁的雪地上,他拾起它来想放枪,枪打不响。湿润的云块像结实的雪块一样充斥着山峡,晕眩的精灵坐在那里瞅着这无力的牺牲品。在她的下面很深的山谷里传来一阵声音,就像一大块山石落了下去一般,把一切挡住它坠落的东西都击得粉碎,都摧毁掉。但是,在磨坊那边,芭贝特坐在那里哭泣。鲁迪有六天没有去那里了。是他的不对,他应该请求她的宽恕,因为她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十三.在磨坊主的家里“那些人真是胡闹得无以复加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色贝特和鲁迪又破裂了。她在哭,而他看来根本不想她了。”“我可不喜欢这个,”厨房喂养的猫说道。“我也不喜欢,”居室喂养的猫说道,“不过我也不想为这事难过了!芭贝特可以成为那个红络腮胡子的爱人!不过他自从上次想上屋顶之后再也没有来过。”邪魔对我们里里外外都施过了魔力。鲁迪察觉到了,也想过了这件事。在那高山上,在他周围,在他体内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一种幻觉吗,是发高烧中的昏迷吗?以前他从来没有发过烧,没有生过病。在责怪芭贝特的时候,他自己也反省了一下。他想了想他心中的那一次狂烈的猎击,想起了新近爆发的那一阵强烈的焚风。他能向芭贝特忏悔吗,能把他心中每一个受到诱惑便可以成为行动的思想都坦白出来吗?她的戒指被他丢失了,而正好是因为这种丢失才使她重新赢得了他。她又能对他忏悔吗?他想到她,他的心就像要炸碎一般。他心中升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他看她是一个欢快、总是笑容满面、乐观的孩子。她对他讲过多少真诚的亲热的话,她的这些话在他的心中像丝丝阳光,很快他心中便充满了芭贝特的阳光。她能够向他忏悔的,她应该的。他去了磨坊。两人都作了忏悔。这是从一个吻开始的,结果是鲁迪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他最大的错误是竟然怀疑了芭贝特的忠诚,他这一点真是令人厌恶!这种不信任,这种草率会给两人带来不幸。是的,肯定会的!于是芭贝特小小地教训了他一番。芭贝特自己觉得很高兴,这对芭贝特很合适。可是,有一点儿鲁迪是对的,教母的那位亲戚是一个信口开河的家伙!她要把那本他赠送给她的书烧掉,不留下一点儿能叫她想起他的东西。“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鲁迪又来了。他们相互很了解,这是最大的幸福。他们这样说。”“可我今晚听到,”厨房喂养的猫说道,“老鼠说,最大的幸福是吃油脂烛,是饱饱地嚼一顿发臭的猪臀肉。叫我听谁的,是听老鼠的还是听那对情人的?”“都不听,”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这绝对是最保险的。”对鲁迪和芭贝特来说,最大的幸福的高潮,就是他们所说的,他们在等待的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可是,婚礼并不是在贝克斯的教堂里,也不是在磨坊主的家里举行。教母想要他们在她那里举行婚礼,仪式要在蒙特勒的一个美丽的小教堂里举行。磨坊主也坚持说这点要求应该得到满足;只有他一人知道教母要给这对新婚夫妇什么,他们从她那里得到的结婚礼物是值得他们作这样小小的让步的。日期已经定了。婚礼的前一天他们就要动身去维尔纳夫,以便清早搭船及时到达蒙特勒,好让教母的女儿给新娘梳妆打扮。“再过一天,一定还会在这个家里举行一次欢庆宴会的,”居室喂养的猫说道,“否则我对这件事再也不叫一声喵了。”“要举行欢宴的!”厨房喂养的猫说道,“鸭子已经宰了,鸽子也被呛死了,墙上挂了一只整鹿。看见这些我都流口水了!——明天他们就上路了。”是啊,明天!——这一天夜晚鲁迪和芭贝特作为一对订婚的人,最后一次坐在磨坊主家中。外面是阿尔卑斯山的晚霞,晚钟在鸣响,太阳光的众位女儿在歌唱:“愿最美好的事儿出现!”十四.夜间的幻景太阳落下去了,云低低地在大山之间罗纳河谷里悬着。从南方吹来一阵风,非洲之风从阿尔卑斯山上吹下,一阵焚风,撕碎了云朵。风过后,有了一刻的安静。被撕碎的云片以令人惊叹的奇形怪状,飘浮在被树林覆盖的山间湍急流过的罗纳河上。它们像荒古世界的水怪,像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也像在沼泽地中蹦跳的青蛙。它们停落在汹涌的水流上面。它们在水流之上,却又是在空中飘游。河水带着一棵被连根拔起的云杉流下,前面水里是一个又一个的漩涡。这是晕眩精灵,不止一个,在奔腾的水流中转来转去。月亮照在山顶的雪上,照在漆黑的树林上,照在白色奇特的云朵——夜的幻景,自然力的精灵上。山里居住的农民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它们,它们在那边成队地在冰姑娘前面游着。冰姑娘从她的冰川宫殿里出来,她坐在那摇来晃去的船——那棵被拔起的云杉上。她带来冰川的水,顺着河道流到广阔的大海里去。“举行婚礼的客人来了!”空中水上传来这样的轻语和歌唱。那边是幻景,这边是幻景。芭贝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觉得好像是和鲁迪结婚了,已经许多年了。鲁迪这时猎羚羊去了,而她留在家中。在家里,那个长着金黄络腮胡子的英国人坐在她那里。他的眼光十分热情,他的言辞有一种魔力,他把手伸给了她,她得跟着他。他们离开了家。不断地往前走去!——芭贝特觉得她的心上有东西重重地压着,越来越重,对鲁迪犯了罪,对上帝犯了罪。——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了。她的衣服被荆棘撕碎了,她的头发变成了灰色。她在痛苦中朝上望去,望见山崖上站着鲁迪。——她把手伸给他,但是她不敢喊他,也不敢求他,实在也无济于事。因为很快她便看出,那并不是他,而只是他的猎服和帽子,挂在一根阿尔卑斯山的树干上,是猎人用来欺骗羚羊的。在极端的痛苦中,芭贝特呻吟着:“啊,愿我在我结婚的那天,我最幸福的日子死去!天父啊,我的上帝!这将是一种恩赐,是生命的幸福!这便是对我和对鲁迪最好的事了!谁又知道自己的未来呢!”在失去上帝的痛苦中,她掉到了深深的山缝里。一根弦断了,传出了一个哀痛的声音——!芭贝特醒了过来,梦结束了,被抹掉了。但是她知道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了她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过的、也没有想过的那个年轻的英国人。他是不是在蒙特勒?她在婚礼上会不会见到他?那秀丽的嘴上流过一丝阴影。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眼里便显露出了笑意和光亮。外面太阳照着,十分美丽,明天便是她和鲁迪结婚的日子。在她下到起居室的时候,鲁迪已到了厅里,不久他们便动身去维尔纳夫。两个人十分幸福。磨坊主也一样,他笑着,露出极愉快的心情。他是一位很好的父亲,有一个很正直的魂灵。“这下子我们成了家中的主人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十五.结局三个快乐的人到达维尔纳夫,吃罢饭,天还未晚。磨坊主坐在躺椅上,抽着烟斗,打一个小盹。两个年轻的新人挽着胳膊走出城去,沿着矮丛覆盖的山下的车道,沿着蓝色的深湖走着。阴晦的锡雍把自己的灰墙和沉重的塔影投到清澈的湖面上。那个长着三棵金合欢树的小岛显得越发近了,它就像一束花似地插在湖上。“那边一定很美!”芭贝特说道。她又有了很大的兴趣想到那边去,这个愿望马上可以得到满足。岸边停着一条船,拴船的缆绳很容易解开。他们没有看到允许使用它的主人,于是他们毫不犹豫便上了船。鲁迪当然是会划船的。船桨像鱼翅一样击打着那很顺从人意的水。它顺从你,却又十分坚强。它像一片能负重的背脊,却又有一张能吞物的大口。一副十分柔和、温情的笑口,然而却又凶狠、残忍,可以摧毁一切。船身后面拖着泡沫余痕。没用多久船便把两人载到小岛,他们上了岸。这里小得只够两人跳个舞。鲁迪带着芭贝持旋着跳了两三转。接着他们便坐到了金合欢树的垂枝下面的木凳上,两人对望着,手牵着手,周围一切在落日的余辉中闪亮。云杉林显出一种紫色,就像是花儿盛开的石楠。树木稀疏的地方,山石兀出,伸出一道闪光,就好像山石是透明似的。天上的云红得像炽热的火一般,整个岛像是一片新鲜、燃烧着的玫瑰花瓣。黑影慢慢从下往上投在萨沃伊白雪覆盖的山峦的时候,这些山都变成深蓝的颜色,但最高的山峰则像一片鲜红的岩浆似的闪闪发光。这一瞬间,再现了当初这些山火热地从大地的腹中冲出,尚未熄灭时的生长情景。比这种阿尔卑斯山的辉煌更加美丽的景色,鲁迪和芭贝特从来没有见过。被雪覆盖的“天中之齿”(21)的光辉就像天边地平线上的一轮满月。“真是美极了!真是幸福极了!”两人叹道。——“大地给我的馈赠不会再多了!”鲁迪说道。“像这样的一个晚上简直就概括了一生!我多次感觉到我现在感觉的这种幸福。我常常想,即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这一生还是十分幸福的(22)!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一天结束了,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以为,新的一天是更加美好!上帝是无限的仁慈的,芭贝特!”“我多么幸福啊!”她说道。“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鲁迪高声叹道。萨沃伊山的晚钟,瑞士的山的晚钟在响。披着金色光辉的汝拉山在西边屹立着。“愿上帝赐给你最辉煌最美好的一切!”芭贝特叹道。“他会的!”鲁迪说道。“明天我就有了!明天你便完全是我的了!我自己的小娇妻!”“船!”芭贝特突然喊了起来。那只要把他们载回去的船的缆绳脱开了,船漂离了小岛。“我去把它拉回来!”鲁迪说道,脱去了他的衣服,脱去他的靴子,跳入水中,使劲地快快游向小船。从山上冰原那里流来的清澈、深蓝的水十分寒凉,湖很深。鲁迪朝下望去,只是一瞥,就好像他看到了一只金戒指在晃动、闪光游曳——他想着那是他丢失的订婚戒指。戒指却越变越大,发展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圈子。圈子里是明亮的冰原,深不见底的壑缝布满四周,张着大口。水滴声像时钟一样,一滴一滴的水发着淡蓝色的火光。一瞬间,他看到了我们要用许多很长的话才能讲清的东西。年轻的猎人和年轻的姑娘,男人和女人,以前掉进冰壑缝中的,现在都挤在这里,活生生地张着大眼睛,嘴上露出微笑。在他们下面的深处,从被埋葬掉的城镇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教徒们跪在圆顶下,冰块组成了风琴的管,山水成了风琴声。冰姑娘坐在那清而透明的底上,她朝鲁迪升了起来,亲吻了他的脚,一股寒气,一股电流穿过了他的全身。——冰和火!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接触中,你是分不清是冰是火的。“我的!我的!”他的四周在回响,他的脚下在回响。“你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我就吻过你的嘴!现在我在吻你的脚趾、吻你的脚跟!”他在清澈、蔚蓝的水中不见了。一切都静了下来。教堂的钟声不再响了,最后的一点声音随着彤云上的光辉消失而消逝了。“你是我的!”深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你是我的!”高处传来这样的声音,无垠的宇宙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从这边的爱飞向另一边的爱是美好的;从大地飞向天上是美好的。一根弦断了,传出一个悲伤的声音,死神的冰冷的吻制服了平凡的人。前奏结束了,好让生命的戏剧开场,噪音在和谐的乐声中融化掉了。你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吗?可怜的芭贝特!对于她,那是恐惧的一刻!船越漂越远。陆地这边没有人知道这对即将举行婚礼的情人在小岛上。夜越来越深,云垂落下来,全黑了。孤独、绝望,她站在那里哭喊着。急风暴雨即将来临。汝拉山上,瑞士大地上,萨沃伊山上电光闪闪,四周一道闪电接着一道闪电,一阵雷鸣接着一阵雷鸣,一个滚过一个,每阵雷声都拖长了尾巴,响上好几分钟。闪电差不多亮得像阳光一样,使你像在中午一样看得清每一根葡萄藤子,可是紧接着周围又一片漆黑。闪电像弯弓,像交错的、一弯一折的光丝,落在湖的四面八方。闪电愈来愈烈,雷声越来越响。陆地这边,人们纷纷把船系到岸上。一切活的东西都在找地方藏身!——倾盆大雨落下来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鲁迪和芭贝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磨坊主说道。芭贝特坐在那里,双手叠放在膝上,头低垂着。痛苦、叫喊和悲伤弄得她精疲力乏,再也发不出声来了。“他在深深的水里!”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深深的底下,他就像在冰原下面,在深深的下面。”她回忆起鲁迪曾对她讲过的他的母亲的死,他的身体从冰缝里被人寻出时,他从死里得生。“冰姑娘又把他夺去了!”亮起了一个闪电,那样明亮,像注射到白雪上的阳光一样。芭贝特跳了起来,这一刻,整个湖就像一块晶亮的冰原。冰姑娘坐在上面,十分威严,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闪亮着,在她的脚下躺着鲁迪的尸体。“我的!”她喊道。她的四周又立刻黑下来,瓢泼的大雨哗哗地下着。“真残酷啊!”芭贝特痛苦地喊着。“为什么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他要死去!上帝啊!照亮我的神智,照亮我的心吧!我不懂你的道。我在你的全能,在你的智慧中摸索!”上帝照亮了她的心,一阵回忆,一道仁慈的光芒,她昨夜的梦活生生地在她的头脑中闪过。她记得她说过的话:愿她和鲁迪一切都好。“可怜我吧!是我心中的罪恶的种子吗!我的梦就是未来的生活吗,生命的弦必须断碎我才能得到拯救吗!可怜的我啊!”她在漆黑的夜里呻吟呼唤。在这深深的寂静中,她觉得鲁迪的话还在回响。他在这里讲的最后的话:“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这话在最完满的时刻讲出,在最痛苦的威力下回响。※ ※ ※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年。湖在微笑,湖岸在微笑。葡萄藤上结着一串串葡萄,飘着旗子的汽轮驶过去了。游轮上两只风帆高高挂着,像白色的蝴蝶在水面上飞过。经过锡雍的火车已经开通,远远地伸向罗纳河谷的深处。每个车站上都有异邦人走下火车,他们拿着装帧成红色的游览指南,读着他们要看的风景名胜。他们参观了锡雍,他们到长着金合欢树的小岛上去参观。从指南上读到了这对1856年的一天黄昏渡到岛上的新婚夫妇的事,读到新郎的遭难,和:“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在岸上听到新娘的绝望的呼叫。”但是,游览指南一点儿没有讲到芭贝特在她父亲那里度过的平静的余生。不在磨坊那边——那里现在住进了新人,而是住在靠近火车站的一所漂亮的房子里。许多个夜晚,她还从那房子的窗子望出去,越过那些栗子树,看着鲁迪曾在那边踱步的雪山。她在傍晚的时刻,看着阿尔卑斯山的金辉,太阳的孩子们在那上边居住,重复唱着旅客如何被旋风吹脱卷走衣裳的歌。它带走了衣服,却没有带走人。山上的雪发出玫瑰色的光芒,每个人的心中都闪亮着玫瑰色的光芒,是这样的思想:“上帝为我们作最好的安排,但是并不总是像在芭贝特梦中对她宣示得一清二楚那样,对我们也讲得清清楚楚的。”①瑞士是个多山的内陆国家。阿尔卑斯山是瑞士的主要山脉。在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有许多高峰,这里提到的恐怖号角峰是两座山峰。大恐怖号角峰海拔4078米,小恐怖号角峰海拔3494米。晴雨号角峰是一组高山的总称,其中最高的中号角峰海拔3708米。1861年安徒生和朋友曾在意大利、瑞士和德国旅行5个月。他曾到过这一带。②伯尔尼州内著名的大瀑布,高300米。③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的峰,高达4166米。④僧人峰高4099米。⑤鸡蛋峰高3975米。⑥阿尔卑斯山的干热风。⑦由于缺碘而引起甲状腺肿大,进而引起发育不良,呆痴低能。这是内陆山地易见的病。⑧在瑞士,德、法、意语均为官方语言。有的地区用这种,有的地区用那种;甚至还有少数人讲拉丁罗马语。瓦利斯州是法语区,格林德尔瓦尔德则在德语区。⑨拿破仑曾在这里修过一条山关道。⑩见《教堂古钟》注9。⑾这是一首古老的丹麦儿歌《父亲和膝上的小男孩》中的几句。⑿德文。⒀丹麦和瑞士的国旗都是红底白十字的。不同之处是:丹麦的白十字四端都达到旗边,十字的直划略靠右侧一点儿。而瑞士国旗上的白十字的四端均不到旗边,而且十字在正中。⒁这是一句意大利谚语。⒂指拜伦的《锡雍的囚徒》。拜伦(1788——1824)是英国的著名诗人。这里说的《锡雍的囚徒》是他的长诗。长诗讲的是16世纪时,瑞士的爱国志士博尼瓦尔因计划推翻萨伏依大公查理第三的统治,建立共和而被捕。他被囚于锡雍堡达6年之久。锡雍古堡便是建在日内瓦湖中的和平岛上。⒃、⒄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和文学家。“爱绿绮斯”指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绿绮斯》。这本小说写的是平民知识分子圣普罗在贵族家中担任家庭教师,他和他的学生、贵族小姐朱丽产生了爱情。但他们的爱情受到了朱丽的父亲的阻挠。⒅这岛是和平岛。安徒生在这里讲的三棵金合欢树确有其事。⒆这是阿尔卑斯山的另一个高峰,高为3246米。⒇圣经说上帝造人时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的夏娃。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1、22句。参见《极乐园》题注。(21)伯尔尼州内的阿尔卑斯山的一个著名山峰,高3260米。(22)安徒生的头脑中多次出现在一个人最辉煌的时刻死去是最幸福的想法。早在1833年他还不满30岁的时候,一次他在巴黎写给挚友爱德华·柯林的信中便说过:“我有一丝感觉,我再也见不到您或家里的其他亲密的人了。我相信这一点儿,说到头来这对我是最好的!不要误会我!我相信生活不会给我带来多少安宁和欢乐。在幸福的阳光照射着你的时候死去,是最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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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故事(Ⅲ)蝴蝶蝴蝶想为自己找个爱人。他自然想在花中为自己选那么一位娇小玲珑的。他看着一朵朵的花;一朵朵的花都安详、端庄地坐在各自的杆子上,像没有订婚的姑娘那样。可供他挑选的花很多很多,挑选起来很困难。蝴蝶怕麻烦,他便飞到春黄菊那里。他们把她叫做法国的玛格丽特,他们知道她能卜算,她也真的能。一对对爱人把她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摘一片就问一个关于爱情的问题:“真心实意吗?——痛苦吗?——爱得很吗?——一点点儿吗?——一点儿也不吗?”或者诸如此类的。各人都用自己的语言问。蝴蝶也来问了;他并不把花瓣摘下,而是亲吻着每一朵花瓣,他的意思是,善意能得到最好的回报。“亲爱的玛格丽特春黄菊!”他说道,“您是花中最聪明的妇人了!您懂得卜算!告诉我,我能得到这个、那个吗?我能得到谁?我知道了便可以直接飞到那里求婚去了!”可是玛格丽特根本就不回答。她不喜欢他把她称为妇人,因为你知道她还是处女,那她当然便不是妇人了。他问了第二遍,问了第三遍。他从她那里一个字都没得到,于是他不愿再问了,直截了当地开始求起婚来!那是早春的时候,到处盛开着谎报夏①和番红花。“她们都很娇小!”蝴蝶说道,“一群可爱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可就是太幼稚了点儿。”他,就像所有的年轻男人一样,在寻找稍为年长一点儿的女孩子。之后,他飞到了银莲花那里。她们对他苦味又太重了一点儿;紫罗兰感情太奔放;郁金香过于艳丽;白水仙太市民气;椴树花太小,她们的家庭人口也太多;苹果花看去诚然就像玫瑰一样,可是她们今天开,明天风一吹便谢掉,他觉得这样的婚姻太短暂了。豌豆花是最匹配的,既红且白,娴淑温雅,是那种小家碧玉,长得好看,还能做家务。正要向她求婚,他突然看到不远处挂着一个豌豆荚,荚尖上有一朵谢了的花。“这是谁?”他问道。“这是我姐姐,”豌豆花说道。“噢,过些日子您就是这个样子!”这吓着了蝴蝶,接着便飞开了。篱上挂着金银花,上面的小姐很多,脸长长的,皮肤黄黄的;这种小姐他不喜欢。是啊,可是他到底喜欢什么呢?问他去吧!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于是到了秋天;他依然如故。花儿都穿上了最美的衣裳,可是有什么用呢,这里没有了那新鲜、芬芳的青春气息。随着年龄增长,心对香气的需求也在增加。现在,大丽花和高秆蜀葵身上简直就没有香味了。于是蝴蝶便到了绉叶留兰香那里。“她现在完全没有花了,但又是一整朵花,从根到顶都是香味,每片叶子都有花的香味。我就娶她了!”他终于开始求婚了。可是绉叶留兰香安静端庄地站在那里。最后她说话了:“交个朋友,仅此而已!我老了,您也老了!我们可以作个伴儿,可是结婚——算了吧!我们这样大的年纪,还是别自嘲了吧!”蝴蝶谁也没有找到。他找爱人的时间太长了,这是不应该的。蝴蝶成了人们所谓的老光棍了。深秋时节,有时雨大,有时雨小;风很寒冷,顺着老柳树的脊背刮下来,柳树嘎轧地响起来。这时穿着夏装在外面飞是很不合适的,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你会很不方便的。但是蝴蝶也并未在外面飞,偶然地,他进到了屋子里。里面的火炉里燃着火,是啊,真是像夏天一样暖和;他能活下去了;但是,“单是活着是不够的!”他说道,“总应该有阳光、自由和一朵小花的。”他撞上了玻璃窗,被人看见,被人观赏,被人用针钉到了珍品盒子里;对他就只能这样了。“这下子我也和花儿一样,长在杆子上了!”蝴蝶说道,“可是这一点儿也不舒服!就像是结了婚一样被禁锢住了!“他这么自己安慰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好安慰!”屋里的盆花说道。“对盆花的话不能太相信的!”蝴蝶觉得,“它们和人类的交往太多了。”①这是丹麦人对欧洲草地生长的雪莲花极通俗的称呼,意思是它谎报夏日的到来。关于谎报夏请见《谎报复》题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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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故事(Ⅲ)普赛克黎明时分,在腥红的天空中,有一颗很大的星在闪闪发光;这是清晨最明亮的星。它的光在白色的墙上摇晃着,好像要在上面写下它要想说的,写下它在千万年间在我们这个旋转着的地球上这里那里看到的东西一般。这里是其中的一个故事!不久前——它的不久前对我们人类来说可就是几百年前——我的光线跟随着一位年轻的艺术家走着。那是在教皇之都,在世界大都罗马城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里许多情景都变了。但这种变化,并不及人的体形从儿童到暮年的变化那么快。皇帝的宫殿变成了废墟,成了今天的那种情形;在倒塌的大理石柱子之间,在墙壁仍闪着金光的浴室①的缝里,生长着榕树和月桂;圆形剧场②也是一片废墟;教堂的钟在鸣响着,焚烧着的香散发出好闻的气味;大队的人群拿着烛和闪亮的天篷走过大街。大家都虔诚信教,艺术很崇高也很神圣。在罗马生活着世界最伟大的画家拉菲尔③;这里还生活着时代最早的雕刻家米开朗基罗④;连教皇本人都崇敬这两位,曾去拜访过他们;艺术得到公认,受到尊敬和奖掖!但是,并不是所有伟大和杰出的东西都被人看到、被人认识的。在一条窄小的街上有一所旧屋,它曾是一座庙宇。这里住着一位年轻的艺术家,他很穷,不为人所知。是的,可是要知道,他有年轻朋友,也都是艺术家,心灵年轻,理想时髦,观念新颖。他们对他说,他有极高的天赋和足够的才干。但是他很傻,他自己从来不相信这个。要知道,他总是把他用泥塑的东西摔碎。他从来不满足,从来没有完成过什么作品;应该完成,这样才有人看得见,被承认,才能挣到钱。“你是一个幻想家!”他们说道,“这便是你的不幸!这都由于你还没有生活过,没有尝过生活的滋味;还没有像应该有的那样更多地实实在在地去体验生活。正是年轻时候,一个人才能够,才最应该这样做,把自己和生活融为一体!看大师拉菲尔,教皇崇敬他,全世界羡慕他;他能喝酒,能吃面包。”“他把面包房的女主人,那位可爱的福尔纳林娜⑤都一块儿吃掉了!”安吉罗,一位最无忧无虑的年轻朋友说道。是啊,他们讲了许多许多,都是他们这样年龄和智力能讲出的话。他们想带这位年轻艺术家一道去玩乐,也可以叫做出去狂一阵,出去疯一阵;他也觉得要有片刻的欢乐,他的血是热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他可以去参加那些轻佻的调侃,和大家一块儿放声大笑。然而,他们那种所谓的“拉菲尔式的欢快生活”,在他面前像晨雾一样散掉了,他看到的是从那伟大的大师的雕塑中射出的上帝的光辉。他站在梵蒂冈城里,站在千百年来的大师们用大理石块雕出来的那些精美的作品前的时候,他的心胸中有某种恢宏的东西在酝酿着,他感到某种十分高尚、十分神圣的东西在升起,十分伟大、十分美好。他希望从大理石创作出、雕刻出这样的作品。他希望能把他心中朝上、往无穷尽的苍穹升起的那种情感化成一件作品。但是怎么塑,塑什么形象!柔软的泥在他的指下变成美丽的形象,但是第二天,像往常那样,他把他创作的东西又摔碎了。有一天,他走过一座美丽的宫殿,这样的宫殿罗马有许多。他在那敞开着的宏大的进口大门前站住了,看看那里的一个由图画装点起来的拱形走廊环绕着的小小花园,花园里开满了最美丽的玫瑰。大朵大朵的马蹄莲由绿色水灵的叶子衬托着从大理石水池中冒出来,水池中清澈的水往四面溅晃着。一位年轻姑娘,这个爵府的女儿,缓步从这里走过;多么秀丽,多么俊美,多么轻盈!这样的妇女他从未见过。啊,见过,那是拉菲尔画出来的,是作为普赛克画出来的,在罗马的一个爵府里。是的,她是被画在那里的,她在那里活生生地走着。她活生生地存留在他的想象中、他的心中。他回到他那简陋的屋子里,用泥塑出了普赛克;就是那个富有的年轻罗马女人,那位出生于贵族家庭的妇女;他头一回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作品有它的意义,是她。看到过它的朋友们都喝采不已,高兴之至。这件作品宣露了他的艺术高才,他们早已预见到的高才,现在该让世界见识它了。泥塑诚然可以说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但是它没有大理石的那种白皙和可以永久保存的性质,普赛克应该在大理石中得到生命。价值昂贵的大理石块他是有的,已经在院子里搁了许多年了,是父亲的财产。碎玻璃瓶儿、茴香头和飞廉的残叶烂秆都堆在它的上面,弄得它满是污渍,但是它的内里仍然像高山白雪。普赛克便要从这里诞生。一天,出现了这样的事。是啊,那颗明亮的星一点儿没有讲到过它。它没有看见,但是我们知道这件事;一群显赫的罗马人走进这条窄狭的微不足道的小街。车子在远处停着,这群人是来看这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的,他们偶然听说到它。这些来访的显要都是些什么人?可怜的年轻人!极幸运的人。那位年轻的姑娘自己来到了这间屋子里。当她的父亲说“这简直是活生生的你呀”的时候,她脸上绽出的是怎么样的一种微笑!那微笑是塑不出来的,那一闪的目光是无法再塑出的。她用来望那年轻的艺术家的目光很奇妙,那目光让人感情升华、让人感到高贵,也——有一种摧毁的力量。“普赛克应该用大理石雕塑完成!”那位富有的先生说道。对于无生命的泥和沉重的大理石,这些都是产生生命的话语,就像对那位被迷住的青年是一种产生生命的话语一样。“作品完成以后,我买下它!”那位爵爷说道。那简陋的工作室就像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一样。工作室里充满了活力和欢欣,里面一片忙碌。那明亮的晨星看到工作是怎么一步步地进行着的。在她来到这里之后,泥自身就像有了生命的气息,它一步步变成更高的美,变成了那大家所见到的体形。“现在我知道生活是什么了!”他兴高彩烈地说道,“它就是爱情!就是向辉煌的升华,是在美的感受中得到的欢乐!朋友们所谓的生活和享受是一种堕落,是发酵变质的糟粕中的泡沫,不是纯正、圣洁的祭坛上的美酒,不是对生命的奉献!”大理石块被竖起来了,凿子把石片大块地敲掉;量过尺寸,定好点,作好记号,手工的劳作一点点地做完,大理石一点点地现出体形,美的形象,普赛克,这个年轻妇女的形象中有上帝图像的那种美。沉重的大理石块飘逸起来,像在跳舞一样,轻盈得如空气一般,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印在这位年轻的雕塑家心中的那丝微笑。玫瑰色清晨的那颗星看到了它,显然也懂得这个年轻人在创造和再现上帝所赋予的种种特质时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了解他脸上交替出现的那些颜色,明白他眼中射出来的那目光。“你是一位大师,就像当年希腊时代的那些大师一样!”他那些兴高彩烈的朋友说道。“不要多久全世界都会羡慕你的普赛克了。”“我的普赛克!”他重复道。“我的!她应该是我的!我也和那些逝去的大师一样是艺术家!上帝给了我仁慈的礼赠,提高了我,就像那些出生高贵的人一样。”他跪下来,对上帝流出了感激之泪——接着又忘掉他,心中想起了她,想起了她那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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