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单名的孩子如聪,敏,我们又怎么办?哎!这两个字是同义辞,但两,者之间,有很明显的区别,“聪”的意思是“听觉灵敏”、“高度智慧”,敏的意思是“分辨力强”、“灵活”,两个字放在一起“聪敏”,就是常见的辞,用以说智慧、灵敏,即“clev-er”的意思,我希望,好孩子,念了这一段,你不会把我当作个老冬烘才好!聪一定跟你提起过,他在一个月之内跟我们通过三次电话,是多么高兴的事,每次我们都谈二十分钟!你可以想像得到妈妈听到“聪”的声音时,是怎样强忍住眼泪的。你现在自己当妈妈了,一定更可以体会到做母亲的对流浪在外已经八年的孩子的爱,是多么深切!聪一定也告诉你,他在香港演奏时,我们的几位老朋友对他照拂得如何无微不至,她们几乎是看着他出世的,聪叫她们两位“好好姆妈”,她们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她们从五月五日起给我们写了这些感情洋溢的信,我们看了不由得热泪盈眶,没有什么比母爱更美更伟大的了,可惜我没有时间把她们的信翻译几段给你看,信中详细描绘了她们做了什么菜给聪吃,又怎么样在演奏会前后悉心的照顾聪。这次演奏会可真叫人气闷。(同一个晚上演奏两场,岂不是疯了?幸亏这种傻事他永远不会再千。没有什么比想起这件事更令我们不快了!)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译自英文)亲爱的弥拉:我在阅读查理·卓别林一本卷帙浩繁的《自传》,这本书① 兰德莱尔,奥地利舞曲,亦称德国舞曲。流行干十八、十九世纪之交。① 博蒂切利(1445—1510),意大利画家。很精彩,不论以美学观点来说或从人生目标来说都内容翔实,发人深省。我跟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在许多方面都气质相投,他甚至在飞黄腾达、声誉隆盛之后,还感到孤独,我的生活比他平凡得多,也恬静得多(而且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独,不慕世俗虚荣,包括虚名在内。我的童年很不愉快,生成悲观的性格,虽然从未忍饥捱饿——人真是无可救药,因为人的痛苦从不局限于物质上的匾缺。也许聪在遗传上深受影响,正如受到家庭背景的影响一般。卓别林的书,在我的内心勾起无尽忧思,一个人到了相当年纪,阅读好书之余,对人事自然会兴起万端感慨,你看过这本书吗?假如还没有,我郑重的推荐给你,这本书虽然很叫人伤感,但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夜聪:好容易等了三个月等到你的信,妈妈看完了叹一口气,说:“现在又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收到下一封信了!”今后你外出演奏,想念凌霄的心情,准会使你更体会到我们怀念你的心情。八月中能抽空再游意大利,真替你高兴。Perugia〔佩鲁贾〕是拉斐尔的老师Perugino[佩鲁吉诺]①的出生地,他留下的作品一定不少,特别在教堂里。Assisi[阿西西〕是十三世纪的圣者St.Francis〔圣弗朗西斯〕的故乡,他是“圣芳济会”(旧教中的一派)的创办人,以慈悲出名,据说真是一个鱼鸟可亲的修士,也是朴素近于托钵僧的修士,没想到意大利那些小城市也会约你去开音乐会。记得Turin, Milan,Perugia〔都灵,米兰,佩鲁贾]你都去过不止一次,倒是罗马和那不勒斯,佛罗伦萨,从未演出。有些事情的确不容易理解,例如巴黎只邀过你一次;Etiemb1e[埃蒂昂勃勒]信中也说:“巴黎还不能欣赏votrefi1s [你的儿子]”,难道法国音乐界真的对你有什么成见吗?旦待明年春天揭晓!说法朗克不入时了,nobody asks for[乏人问津],那么他的小提琴朔拿大怎么又例外呢? 群众的好恶真是莫名其妙。我倒觉得VariationsSymphoniques[变奏交响曲〕并没一点“宿古董气”,我还对它比圣桑斯的Concertos〔协奏曲〕更感兴趣呢!你曾否和岳父试过chaus5on [萧颂〕①?记得二十年前听过他的小提琴朔拿大,凄凉得不得了,可是我很喜欢。这几年可有机会听过Duparc[杜巴克:②的歌?印象如何?我认为比Faure[佛瑞〕③更有特色。你预备灌Landlers〔兰德莱尔],我听了真兴奋,但愿能早日出版。从未听见过的东西,经过你一再颂扬,当然特别好奇了。你觉得比他的Impromptus〔即兴曲〕更好是不是?老实说,舒伯特的MomentsMusicaux(瞬间音乐〕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弄chamberhusic〔室内乐〕的确不容易。personalitv[个性〕要能匹配,谁也不受谁的outshine[掩盖而黯然无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先大家意见一致, 并不等于感受一致, 光是intellectua1understanding〔理性的了解]是不够的;就算感受一致了,感受① 佩鲁吉诺(约1450—1523).意大利画家。① 萧颂(1855—1899),法国作曲家。② 杜巴克(1848—1933),法国作曲家。③ 佛瑞(1845—1924),法国作曲家。的深度也未必一致。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不会有什么1ast degree conviction〔坚强的信念〕了。就算有了这种坚强的信念,各人口吻的强弱还可能有差别:到了台上难免一个迁就另一个,或者一个压倒另一个,或者一个满头大汗的勉强跟着另一个。当然,谈到这些己是上乘,有些duet sonata〔二重奏奏鸣曲]的演奏者,这些trouble[困难]根本就没感觉到。记得Kentner〔肯特纳]和你岳父灌的Franck,Beethoven[法朗克,贝多芬〕,简直受不了。听说Kentnter〔肯特纳〕的音乐记忆力好得不可恩议,可是记忆究竟跟艺术不相干:否则电子计算机可以成为第一流的音乐演奏家了。最近正在看卓别林的《自传》(一九(被禁止)年版),有意思极了,也凄凉极了。我一边读一边感慨万端。主要他是非常孤独的人,我也非常孤独:这个共同点使我对他感到特别亲切。我越来越觉得自己detached fromeveryihing〔对一切都疏离脱节〕,拼命工作其实只是由于机械式的习惯,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颗心无处安放),而不是真有什么conviction[信念]。至于嗜好,无论是碑帖、字画、小骨董、种月季,尽管不时花费一些精神时间,却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虚空,自欺欺人的混日子!卓别林的不少有关艺术的见解非常深刻,中肯;不随波逐流,永远保持独立精神和独立思考,原是一切第一流艺术家的标记。他写的五十五年前我只二的纽约和他第一次到那儿的感想,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纽约的感想。,一颇有大同小异的地方。他写的第一次大战前后的美国,对我是个新发现:我怎会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经有了摩天大厦和coca-Co1a〔可口可乐〕呢?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发展到那个阶段呢?这个情形同我一九三○年前后认识的欧洲就有很大差别。一九六五年十月四日聪,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专科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目力疲劳过度,且休息一个时期再看。其实近来工作不多,不能说用眼过度,这几日停下来,连书都不能看,枯坐无聊,沉闷之极。但还想在你离英以前给你一信,也就勉强提起笔来。两周前看完《卓别林自传》,对一九一○至一九五四年问的美国有了一个初步认识。那种物质文明给人的影响,确非我们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穷奢极欲,我实在体会不出有什么乐趣而言。那种哄闹取乐的玩艺儿,宛如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在书本上看看已经头晕目迷,更不用说亲身经历了。像我这样,简直一天都受不了;不仅心理上憎厌,生理上神经上也吃不消。东方人的气质和他们相差太大了。听说近来英国学术界也有一场论战,有人认为要消灭贫困必须工业高度发展,有的人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一九三○年代我在巴黎时,也有许多文章讨论过类似的题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质享受而不受物质奴役,弄得身不由主,无穷无尽的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过惯淡泊生活的东方旧知识分子,也难以想像二十世纪西方人对物质要求的胃口。其实人类是最会生活的动物,也是最不会生活的动物;我看关键是在于自我克制。以往总觉得奇怪,为什么结婚离婚在美国会那么随便。《卓别林自传》中提到他最后一个也是至今和妻子乌娜时:有两句话:As I got to know OonaI was con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of humorand tolerance;she 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 son’s pointof view.[我认识乌娜后,发觉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惊喜不己;她总是能设身处地,善解人意。]从反面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国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的说明美国婚姻生活不稳固的原因。总的印象:美国的民族大年轻,年轻人的好处坏处全有;再加工业高度发展,个人受着整个社会机器的疯狂般的tempo[节奏]推动,越发盲目,越发身不由主,越来越身心不平衡。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调剂,也只能是粗暴,猛烈,简单,原始的娱乐;长此以往,恐怕谈不上真正的文化了。二次大战前后卓别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审案,都非我们所能想像。过去只听说法西斯蒂在美国抬头,到此才看到具体的事例。可见在那个国家,所谓言论自由、司法独立等等的好听话,全是骗骗人的。你在那边演出,说话还得谨慎小心,犯不上以一个青年艺术家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干事无补,于己有害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得避免。当然你早领会这些,不过你有时仍旧太天真,太轻信人便是小城镇的记者或居民也难,所以不能不再免没有spy[密探]注意你提醒你!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十一月十二来信说起在美旅行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换了我,恐怕比你更受不住。二十世纪高度物质文明的生活,和极度贫乏的精神生活的对照,的确是个大悲剧。同时令人啼笑皆非。我知道你要不是为了谋生,决不愿常去那种地方受罪。一九六六年一月四日聪,亲爱的孩子,为了急于要你知道收到你们俩来信的快乐,也为了要你去瑞典以前看到此信,故赶紧写此短札。昨天中午一连接到你、弥拉和你岳母的信,还有一包照片,好像你们特意约齐有心给我们大大快慰一下似的,更难得的是同一邮班送上门!你的信使我们非常感动,我们有你这样的儿子也不算白活一世,更不算过去的播种白费气力,我们的话,原来你并没当作耳边风,而是在适当的时间都能一一记起,跟你眼前的经验和感想作参证。凌霄一天天长大,你从他身上得到的教育只会一天天加多;人便是这样:活到老,学到老,学到老,学不了!可是你我都不会接下去想:学不了,不学了!相反,我们都是天生的求知欲强于一切。即如种月季,我也决不甘心以玩好为限,而是当做一门科学来研究;养病期间就做这方面的考据。提到莫扎特,不禁想起你在李阿姨(蕙芳)处学到最后阶段时弹的Romance[浪漫曲〕和Fantasy[幻想曲],谱子是我抄的,用中国式装裱;后来弹给百器听(第一次去见他),他说这是artist(音乐家)弹的,不是小学生弹的。这些事,这些话,在我还恍如昨日,大概你也记得很清楚,是不是?关于裴辽士和李斯特,很有感想,只是今天眼睛脑子都已不大行,不写了。我每次听裴辽士,总感到他比特皮西更男性,更雄强,更健康,应当是创作我们中国音乐的好范本。据罗曼罗兰的看法,法国史上真正的天才罗曼罗兰在此对天才另有一个定义,大约是指天生的像潮水般涌出来的才能,而非后天刻苦用功来的。作曲家只有皮才和他两个人。..你们俩描写凌霄的行动笑貌,好玩极了。你小时也很少哭,一哭即停,嘴唇抖动未已,已经抑制下来:大概凌霄就像你。你说的对:天真纯洁的儿童反映父母的成分总是优点居多;教育主要在于留神他以后的发展,只要他有我们的缺点露出苗头来,就该想法防止。他躺在你琴底下的情景,真像小克利斯朵夫,你以前曾以克利斯朵夫自居,如今又出了一个小克利斯朵夫了,可是他比你幸运,因为有着一个更开明更慈爱的父亲!(你信上说他completely transferred,dreaming [完全转移了,像做梦似的入神〕,应该说transported[ 欣喜若狂] ;“transferred[ 转移]” 一词只用于物,不用于人。我提醒你,免得平日说话时犯错误。)三月中你将在琴上指挥,我们听了和你一样excited[兴奋]。望事前多作思想准备,万勿紧张!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七日聪:要闲着一事不做,至少是不务正业,实在很不容易。尽管硬叫自己安心养病,耐性等待,可是总耐不住,定不下心。嘴里不说,精神上老觉得恍恍惚惚,心里虚忒忒的,好像虚度一日便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一切。生就的脾气如此难改,奈何奈何!目力在一月十六至二十七日间一度骤然下降,几乎每秒昏花;幸而不久又突然上升,回复到前数月的情形,暂时也还稳定,每次能看二十分钟左右书报。这两天因剧烈腹泻(近乎食物性中毒的大水泻),昏花又厉害起来,大概是一时现象。..今冬你们经常在严寒袭击之下,我们真担心你们一家的健康,孩子幼小,经得起这样的大冷吗?弥拉容易感冒,是否又闹了几次“流感”?前十日报上说英国盛传此病。加上你们电气煤气供应不足,想必狼狈得很了?一月十五日以后的北欧演出,恐怕你都未去成?S.Andrews[圣·安德鲁]的独奏会不是由Lilli Klauss[莉莉·克劳斯]代了吗?但愿你身体还好,减少那几场音乐会也不至于对你收入影响太大!九月是否去日本,已定局否?为期几日,共几场?倘过港,必须早早通知,我们守在家中等电话!三月十五日后的法国演出,到底肯定了没有?务望详告!巴黎大学的Monsieuz Etiemble[埃蒂昂勃勒先生]一定要送票!他待我太好了,多年来为我费了多少心思搜求书籍。..世局如此,美国侵越战争如此残暴,心里说不出有多少感慨和愤懑。你秋天去日本能否实现,也得由大势决定,是不是?李兹的朔拿大练得成绩如何?望多谈谈你们的生活近况和你的艺术进度,以排遣我病中的愁闷!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三日亲爱的孩子,一百多天不接来信,在你不出远门长期巡回演出的期间,这是很少有的情况。不知今年各处音乐会的成绩如何?李兹的朔拿大练出了没有?三月十八日自己指挥的效果满意不满意?一月底曾否特意去美和董氏合作?即使忙得定不下心来,单是报导一下具体事总不至于太费力吧?我们这多少年来和你争的主要是书信问题,我们并不苛求,能经常每隔两个月听到你的消息已经满足了。我总感觉为日无多,别说聚首,便是和你通讯的乐趣,尤其读你来信的快慰,也不知我还能享受多久。十二张唱片,收到将近一月,始终不敢试听。旧唱机唱针粗,唱头重,新近的片子录的纹特别细,只怕一唱即坏。你的唱机公司STUDIO99[九十九工作室]前日来信,说因厂家今年根本未交过新货,故迟迟至今。最近可有货到,届时将即寄云云,大概抵沪尚需二三个月以后,待装配停当,必在炎夏矣。目前只能对寄来新片逐一玩赏题目,看说明,空自向往一阵,权当画饼充饥。此次巴黎印象是否略佳,群众反应如何?Etiemble(埃蒂昂勃勒]先生一周前来信,谓因病未能到场为恨,春假中将去南方养病,我本托其代收巴黎评论,如是恐难如愿。倘你手头有,望寄来,妈妈打字后仍可还你。salle Gaveau[嘉沃室]我很熟悉,内部装修是否仍然古色古香,到处白底描金的板壁,一派十八世纪风格?用的琴是否Gaveau[嘉沃]本牌?法国的三个牌子Erard-Gaveau-pleyel[埃哈-嘉沃-波莱叶尔]你都接触过吗?印象怎样?两年多没有音乐杂志看,对国外乐坛动态更生疏了,究竟有什么值得订阅的期刊,不论英法文,望留意。Music&Musicians[《音乐与音乐家》]的确不够精彩,但什么风都吹不到又觉苦闷!两目白内障依然如故,据说一般进展很慢,也有到了某个阶段就停滞的,也有进展慢得觉察不到的:但愿我能有此幸运。不然的话,几年以后等白内障硬化时动手术,但开刀后的视力万万不能与以前相比,无论看远看近,都要限制在一个严格而极小的范围之内。此外,从一月起又并发慢性结膜炎,医生说经常昏花即由结膜炎分泌物沾染水晶体之故。此病又是牵丝得厉害,有拖到几年之久的。大家劝我养身养心,无奈思想总不能空白,不空白,神经就不能安静,身体也好不起来!一闲下来更是上下古今的乱想,甚至置身于地球以外:不是陀斯朵伊夫斯基式的胡恩乱想,而是在无垠的时间与空间中凭一些历史知识发生许多幻想,许多感慨。总而言之是知识分子好高骛远的通病,用现代语说就是犯了客观主义,没有阶级观点..其实这类幻想中间,也参杂不少人类的原始苦闷,对生老病死以及生命的目的等等的感触与怀疑。我们从五四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上辈,多少是怀疑主义者,正如文艺复兴时代和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前的人一样,可是怀疑主义又是现社会的思想敌人,怪不得我无论怎样也改造不了多少。假定说中国的读书人自古以来就偏向于生死的慨叹,那又中了土大夫地主阶级的毒素(因为不劳而获才会有此空想的余暇)。说来说去自己的毛病全知道,而永远改不掉,难道真的是所谓“彻底检讨,坚决不改”吗?我想不是的。主要是我们的时间观念,或者说time sense[时间观念〕和space sense[空间观念]比别人强,人生一世不过如白驹过隙的话,在我们的确是极真切的感觉,所以把生命看得格外渺小,把有知觉的几十年看做电光一闪似的快而不足道,一切非现实的幻想都是从此来的,你说是不是?明知浮生如寄的念头是违反时代的,无奈越老越是不期然而然的有此想法。当然这类言论我从来不在人前流露,便在阿敏小蓉之前也绝口不提,一则年轻人自有一番志气和热情,我不该加以打击或则泄他们的气;二则任何不合时代的思想绝对不能影响下一代。因为你在国外,而且气质上与我有不少相似之处,故随便谈及。你要没有这一类的思想根源,恐怕对Schubert[舒伯特]某些晚期的作品也不会有那么深的感受。近一个多月妈妈常梦见你,有时在指挥,有时在弹Concerto[协奏曲]。也梦见弥拉和凌霄在我们家里。她每次醒来又喜欢又伤感。昨晚她说现在觉得睡眠是桩乐事,可以让自己化为两个人,过两种生活:每夜入睡前都有一个希望——不仅能与骨肉团聚,也能和一二十年隔绝的亲友会面。我也常梦见你,你琴上的音乐在梦中非常清楚。从照片上看到你有一幅中国装裱的山水小中堂,是真迹还是复制品?是近人的抑古代的?本月份只有两整天天晴,其余非阴即雨,江南的春天来得好不容易,花蕾结了三星期,仍如花生米大。身上丝棉袄也未脱下。一九六六年六月三日聪,五月十七日航空公司通知有电唱盘到沪。去面洽时,海关说制度规定:私人不能由国外以“航空货运”方式寄物回国。妈妈要求通融,海关人员请示上级,一星期后回答说:必须按规定办理,东西只能退回。以上情况望向寄货人STUDIO99[九十九工作室]说明。倘能用“普通邮包”寄,不妨一试。若伦敦邮局因电唱盘重量超过邮包限额,或其他原因而拒收,也只好作罢。譬如生在一百年前尚未发明唱片的时代,还不是同样听不到你的演奏?若电唱盘寄不出,或下次到了上海仍被退回,则以后不必再寄唱片。你岳父本说等他五十生辰纪念唱片出版后即将寄赠一份,请告他暂缓数月,等唱盘解决后再说。我记错了你岳父的生年为一九一七,故贺电迟了五天才发出;他来信未提到(只说收到礼物),不知电报收到没有?我眼疾无进步,慢性结膜炎也治不好。肾脏下垂三寸余,常常腰痠,不能久坐,一切只好听天由命。国内文化大革命闹得轰轰烈烈,反党集团事谅你在英亦有所闻。我们在家也为之惊心动魄,万万想不到建国十七年,还有残余资产阶级混进党内的分子敢如此猖狂向党进攻。大概我们这般从旧社会来的人对阶级斗争太麻痹了。愈写眼愈花,下回再谈。一切保重!问弥拉好!妈妈正在为凌霄打毛线衣呢!五月底来信及孩子照片都收到。你的心情我全体会到。工作不顺手是常事,顺手是例外,彼此都一样。我身心交疲,工作的苦闷(过去)比你更厉害得多。妈妈五月初病了一个月,是一种virus[病毒]所致的带状疱疹,在左胸左背,很难受。现已痊愈。附录傅聪写给父母亲的一封家书此信系母亲朱梅馥抄写寄给香港友人萧芳芳的母亲,信中英文由父亲用毛笔译注(现排作脚注)。抄件第一页右上角有父亲的批注:“新西兰5 月20 日邮戳,上海5 月27日到。”现据香港友人提供的照相副本排印。——傅敏亲爱的爸爸妈妈:真想不到能在香港和你们通电话,你们的声音口气,和以前一点没有分别,我好像见到你们一样。当时我心里的激动,辛酸,是欢喜又是悲伤,真是非言语所能表达。另一方面,人生真是不可捉摸,悲欢离合,都是不可预料的。谁知道不久也许我们也会有见面的机会呢?你们也应该看看孙子了,我做了父亲是从来没有过的自傲。这一次出来感想不少,到东南亚来虽然不是回中国,但东方的风俗人情多多少少给我一种家乡感。我的东方人的根,真是深,好像越是对西方文化钻得深,越发现蕴藏在我内心里的东方气质。西方的物质文明尽管惊人,上流社会尽管空谈文化,谈得天花乱坠,我宁可在东方的街头听嘈杂的人声,看人们的笑容,一股亲切的人情味,心里就化了,因为东方自有一种harmony①,人和人的harmony,人和nature②的harmony。我在艺术上的能够不断有进步,不仅在于我自觉的追求,更重要的是我无形中时时刻刻都在化,那是我们东方人特有的才能。尽管我常在艺术的理想天地中神游,尽管我对实际事务常常不大经意,我却从来没有脱离生活,可以说没有一分钟我是虚度了的,没有一分温暖——无论是阳光带来的,还是街上天真无邪的儿童的笑容带来的,不在我心里引起回响。因为这样,我才能每次上台都像有说不尽的话,新鲜的话,从心里奔放出来。我一天比一天体会到小时候爸爸说的“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我在艺术上的成绩、缺点,和我做人的成绩、缺点是分不开的;也有的是做人的缺点在艺术上倒是好处,譬如“不失赤子之心”。其实我自己认为尽管用到做人上面难些,常常上当,我也宁可如此。我在东南亚有我特有的听众,许多都是从来没有听过西方音乐的,可是我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他们尽管是门外汉,可是他们的sensibility①和intuition②强得很,我敢说我的音乐reach them much deeper than someofthe most sophisticated audience in the west。③我这次最强烈的印象就① 和谐。② 大自然。① 感受力。② 直觉。③ … … 我的音乐透入他们的内心比西方一般最世故的听众更加深。是这一点。我觉得我有特殊的任务,有几个西方艺术家有这种sense ofcommunication 呢?④这并不是我的天才,而是要归功于我的东方的根。西方人的整个人生观是对抗性的,人和自然对抗,人和人对抗,艺术家和听众也对抗。最成功的也只有用一种personality forces the public to acceptwhat he gives.⑤我们的观点完全相反,我们是要化的,因为化了所以能忘我,忘我所以能合一,和音乐合一,和听众合一,音乐、音乐家、听众都合一。换句话说everything is horizontal·music is horizontal·comes fromno-where,goes nowhere,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it ishorizontal between the artist and thepublic as well。①(按聪所谓“水平式的”,大概是“横的、纵的”意思,就是说中国文化都是以不知不觉的渗透。[就是从水平面流出来,而不是自上而下的。])听众好比孙悟空变出来的几千几万个自己的化身。我对莫扎特、舒伯特、裴辽士、萧邦、特皮西等的特别接近也是因为这些作曲家都属于horizontal[水平式〕型。西方人对深度的看法和他们的基本上vertical outlook②有关,难怪他们总是觉得Bach—Beethoven—Brahma[巴哈—贝多芬—勃拉姆斯]是summit of depth③。而我们的诗词,画,even[甚至]建筑,或者是章回小说,哪一样不是horizontal[水平式]呢,总而言之,不是要形似,不是要把眼前的弄得好像显微镜里照着那么清楚,而是要看到远处,看到那无穷无尽的horizon④,不是死的,局部的,完全的(completed),而是活的,发展的,永远不完全所以才是真完全。这些杂乱的感想不知能否表达我心里想说的。有一天能和你们见面,促膝长谈,才能倾诉一个痛快,我心里感悟的东西,岂是我一支笨笔所能写得出来的。现在给你们报告一点风俗人情:我先在意大利,在Perugia[佩鲁贾)和Milan[米兰)附近一个小城市Busto—Arsicio[布斯托—阿西齐奥]开两场音乐会。我在意大利很成功,以后会常去那里开音乐会了。在雅典匆匆只有两天,没有机会去看看名胜古迹,音乐会很成功,听众热烈得不得了,希腊人真可爱,已经是东方的味道了。阿富汗没有去成,在飞机上,上上下下了三天,中间停到苏联Tashkent[塔什干〕一天,在那里发了一封信,不知为何你们会没有收到。然后在曼谷住了一星期,住在以前在英国时的好朋友王安士家里。泰国的政治腐败,简直不可设想,我入境他们又想要敲我竹杠,我不让,他们就刁难,结果弄到一个本地的英国大公司的总经理来签保单才了事。He hasto guarantee with the whole capital of his company,whichcomes up to more than l0million pounds,我从来没有想到I am worth thatmuch!①听说泰国政府对中国人处处刁难,最坏是中国人改了名字的变了的泰④ 有几个西方的艺术家有这种心心相印(与听众的精神沟通)的体会呢?⑤ … … 用一种个性去强迫群众接受他所给的东西。⑥ 一切都是水平式的,音乐是水平式的,不知从何处流出来,也下知流向何处去。① 在艺术家和听众之间也是水平式的(横的)关系。② 垂直的(自上而下的)观点。③ 深刻到极点。④ 远景(原意是地平线〕。① 要他以价值一千万镑以上的全部资本作保,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价会这样高。国人。泰国因为国家富,人口少,所以尽管政府腐败,人民似乎还很安乐,They are very graceful peop1e, easy going,laways smiling,childrenof nature。②那里天气却真是热我在的时候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热得真是haven’tdone anything, already exhausted,①音乐会的钢琴却是出人意外的好,one of the best l have ever playedon,②音乐会主要是一个European[欧洲的]的music group[音乐团体]主持的,还带一种他们特权的club[俱乐部]的气味。我很生气,起初他们不大相信会有中国人真能弹琴的,后来音乐会大成功,他们要我再开一场,我拒绝了。以后在东南亚开音乐会要由华侨来办,不然就是这些中间人渔利,而且听众范围也比较狭隘。后来在马尼拉的经验更证实了这一点。马尼拉的华侨热情得不得了,什么事都是他们做的,钱都是他们出的(虽然他们并没亏本,因为三场都客满),可是中间的经理人骗他们说要给我每一场一千美金,实际上只给我每场三百,你们想气死不气死人!可是我的伦敦经理人不了解当地情况,我更无从知道,签了合同,当然只好拿三百了。这些都是经验,以后不上当就好了,以后去马尼拉可和当地华侨直接联系。By the way,I met[随便一提,我遇见]林伯母的弟弟,他也是音乐会主办人之一,和林伯母很像的。华侨的热情你们真是不可想像得到。Manila[马尼拉] 的音乐水平不错,菲律宾人很musical[有音乐感,]乐队技术水平不高,可是非常musical[有音乐感]。在新加坡四天,头两夭给当地的音乐比赛做评判(钢琴和唱),除了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其余都平平,尤其是唱的,简直不堪人耳。后两天是音乐会,所以忙得没有多少时间看朋友,刘抗伯伯和他的cousin[表兄弟]陈..(记不清了)见了两次,请吃了两次饭,又来机场送行,和以前一样热心得不得了。在香港半天就是见了萧伯母,她和以前一样,我是看不出多少分别,十六年了,恍如昨日。芳芳长得很高大,很像萧伯伯。萧伯母和她一个朋友George[乔治]沈送我上飞机,因为飞机机器出毛病,陪着我在机场等了一个下午。我六月四日将在香港一天开两场音乐会,你们大概已经听说了。我在Newzealand[新西兰] 最后一场是六月二日,所以三日才能走,这样反而好,到了就弹,弹完第二天就走,就不给新闻记者来纠缠了。New Zealand has been a great surprise[新西兰可是大大的出乎意料],我一直想像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定没有什么文化可谈。I find it is very similar to England,good and bad.The food is asbad as the worst in Englan1.(我发觉不论好、坏方面,都很像英国,食物跟英国最差的一般坏。)可是很多有文化修养的人,在Wellington[惠灵顿]我遇到一位音乐院的教授Prof.Page[佩奇教授],他和他的夫人(画家)都到中国去过,是个真正的学者,而truly perceptive[阅历很广,]他对中国人、中国文化的了解很深刻。New Zealand[新西兰〕和澳洲完全不一样,澳洲是个美国和Victorian② 他们是温文尔雅的人,很随和,老堆着笑脸,直是大自然的孩子。① 什么事也没做已经累死了。② 我所弹过的最好的钢琴之一。England(维多利亚式英国)的混合种,一股暴发户气味,又因为是个continent[大陆],自然就arrogant,at the sametime complacent[自高自大,同时又洋洋自得],New Zealand[新西兰]像英国,是个岛,notbig enough to bee eitherarrogant or complacent,but 在being cut off , far away from everywhere(面积不够大,够不上自高自大、自鸣得意,但是与外界隔绝,远离一切),thereis more time,more spce,people seem to reflect more.Reflection is what really givespeople culture.①我五日离香港去英前,还可以和你们通话,你们看怎么样?可以让萧伯母转告你们的意思,或者给一封信在她那里。我一路收的review(评论),等弄齐了,给你们寄去。再谈了,祝你们安好!儿聪上一九六五. 五. 十八① 那儿有更多的空闲,更多的空间,人似乎思索得更多。思索才能真正给人文化。(凡是与艺术无关,芳芳完全了解的外文,一律不再说明。)傅雷遗书①此系父母留下的最后一封家信。写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