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雷雨》-3

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鲁四凤 这我都知道。鲁 贵 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鲁四凤 当后娘只好这样。鲁 贵 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鲁四凤 不是半夜里闹鬼么?鲁 贵 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鲁四凤 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气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鲁 贵 鬼!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鲁四凤 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鲁 贵 (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鲁四凤 您说。鲁 贵 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住。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人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是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么好不去呢?鲁四凤 您去了没有?鲁 贵 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愉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嗽瞅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窗缝里,向里一望。鲁四凤 (喘气)您瞧见什么?鲁 贵 就在这张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是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鲁四凤 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鲁 贵 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鲁四凤 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鲁 贵 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一一是我们的太太。鲁四凤 太太?——那个男的呢?鲁 贵 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鲁四凤 他?鲁 贵 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就在这屋子里闹鬼呢。鲁四凤 我不信,您看错了吧?鲁 贵 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鲁四凤 (摇头)不,不对,他不会这样。鲁 贵 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鲁四凤 我不信,不,不像。鲁 贵 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神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鲁四凤 (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鲁 贵 是啊,我吓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鲁四凤 那么,二少爷以后就不问您?鲁 贵 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鲁四凤 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鲁 贵 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鲁四凤 (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鲁 贵 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鲁四凤 (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鲁 贵 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儿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艰的烟盒里)鲁四凤 (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四凤拿起药碗就走。鲁 贵 你别说,我的话没说完。鲁四凤 没说完?鲁 贵 这刚到正题。鲁四凤 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鲁 贵 (拉住她的手)你得听!鲁四凤 放开我!(急)——我喊啦。鲁 贵 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鲁四凤 (变色)什么?鲁 贵 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鲁四凤 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鲁 贵 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鲁四凤 太太要她来?鲁 贵 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鲁四凤 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鲁 贵 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鲁四凤 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鲁 贵 这次不对吧?鲁四凤 那么,您快说出来。鲁 贵 你一点不觉得?——大少爷没提过什么?鲁四凤 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鲁 贵 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鲁四凤 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鲁 贵 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鲁四凤 (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鲁 贵 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鲁四凤 (低声)要妈来干什么?鲁 贵 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鲁四凤 (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集,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下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鲁 贵 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么做,他轻轻地抚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了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伯!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鲁四凤 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鲁 贵 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叫她伯的。鲁四凤 她会怕谁?鲁 贵 哼,她伯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她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大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灵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拚了。鲁四凤 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鲁 贵 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鲁四凤 (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鲁 贵 (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不是她,奇怪,她下楼来了。鲁四凤 (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鲁 贵 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鲁四凤 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鲁 贵 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者太太的病。(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蘩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接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地才摸模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左她的心。他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 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地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着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险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轻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地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团扇,挂在手指上,走进来。她的眼眶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鲁四凤 (奇怪地)太太!怎么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周蘩漪 (咳)老爷在书房里么?鲁四凤 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周蘩漪 谁来?鲁四凤 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周蘩漪 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鲁四凤 是的,老爷叫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具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周蘩漪 谁说要搬房子?鲁四凤 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周蘩漪 (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鲁四凤 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周蘩漪 (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鲁四凤 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具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周蘩漪 (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鲁四凤 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周蘩漪 不,楼上太热。(咳)鲁四凤 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周蘩漪 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哪一天从矿上回来的?鲁四凤 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利害,叫我们别惊醒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周蘩漪 白天我像是没见过老爷来。鲁四凤 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们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周蘩漪 (不经意地)哦,哦,——怎么,楼下也这么闷热。鲁四凤 对了,闷的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周蘩漪 你换一把大点的团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四凤拿一把团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周蘩漪 怎么这两天没见着大少爷?鲁四凤 大概是很忙。周蘩漪 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上?鲁四凤 我不知道。周蘩漪 你没有听见说么?鲁四凤 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这两天尽忙着跟他检衣裳。周蘩漪 你父亲干什么呢?鲁四凤 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周蘩漪 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起来么?鲁四凤 谁?周蘩漪 (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鲁四凤 我不知道。周蘩漪 (看了她一眼)嗯?鲁四凤 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周蘩漪 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鲁四风 (红脸)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周蘩漪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来,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夭要回家呢?鲁四凤 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去睡么?周蘩漪 那时是老爷不在家。鲁四凤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家的。周蘩漪 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拾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鲁四凤 (胆怯地)您说的是大少爷?周蘩漪 (斜着看四凤)嗯!鲁四凤 我没听见。(嗫需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周蘩漪 他又喝醉了上?鲁四凤 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周蘩漪 谁说我要吃药?鲁四凤 老爷吩咐的。周蘩漪 我并没请医生,哪里来的药?鲁四凤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叫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周蘩漪 煎好了没有?鲁四凤 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四凤端过药碗来。鲁四凤 您喝吧。周蘩漪 (喝一口)苦的很。谁煎的?鲁四凤 我。周蘩漪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鲁四凤 倒了它?周蘩漪 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脸)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鲁四凤 (犹豫)嗯。周蘩漪 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鲁四凤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周蘩漪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分)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老妈子说瘦了。鲁四凤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周蘩漪 老爷很不高兴么?鲁四凤 老爷还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周蘩漪 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鲁四凤 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您的病呢。周蘩漪 我现在不怎么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叫账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鲁四凤 二少爷总想见见您。周蘩漪 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具都发了霉,人们也都是鬼里鬼气的!鲁四凤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周蘩漪 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风!四凤!”周蘩漪 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周冲在喊:“四凤。”鲁四凤 在这儿。[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服上身。周 冲 (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蘩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周蘩漪 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周 冲 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蘩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周蘩漪 我想清静清静。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脸通红。(四凤由饭厅门口下。周 冲 (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周蘩漪 (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周 冲 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叫您快活的。周蘩漪 (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了吧?周 冲 (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您生气啦!周蘩漪 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吧?周 冲 不,妈,您想什么?周蘩漪 我不想什么。周 冲 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周蘩漪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周 冲 您想父亲哪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年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周蘩漪 你不要再说了。周 冲 妈,您也信这些话么?周蘩漪 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周 冲 (忽然高兴地)妈。——(四凤拿汽水上。鲁四凤 二少爷。周 冲 (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四凤倒汽水。周 冲 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周蘩漪 (目不转晴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周 冲 (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周蘩漪 你忘了我不是病了么?周 冲 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周蘩漪 大概是窗户没有开。周 冲 让我来开。鲁四凤 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周蘩漪 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帷慢)周 冲 (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 来。(走过去)鲁四凤 我一个人成,二少爷。周 冲 (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佯?四凤?(拿着她的手)鲁四凤 (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周 冲 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周蘩漪 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地下去。周蘩漪 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周 冲 (看看蘩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周蘩漪 在这家电,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周 冲 妈,我一向什么都下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周蘩漪 那我很欢喜。周 冲 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周蘩漪 你先说给我听听。周 冲 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周蘩漪 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周 冲 (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周蘩漪 (笑了)为什么?周 冲 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后,你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周蘩漪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周 冲 (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周蘩漪 嗯,真的——你说吧。周 冲 妈,说完以后我还不许您笑话我。周蘩漪 嗯,我不笑话你。周 冲 真的?周蘩漪 真的!周 冲 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周蘩漪 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周 冲 (望着蘩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您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周蘩漪 下。 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周 冲 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蘩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周蘩漪 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周 冲 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唯一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周蘩漪 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周 冲 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周蘩漪 (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周 冲 (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惜了么?周蘩漪 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佯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周 冲 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周蘩漪 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周 冲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周蘩漪 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周 冲 那我更不放在心上。周蘩漪 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运。周 冲 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周蘩漪 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周 冲 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周蘩漪 (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周 冲 (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周蘩漪 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周 冲 你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周蘩漪 她没有说谁?周 冲 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周蘩漪 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周 冲 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女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周蘩漪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周 冲 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周蘩漪 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周 冲 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周蘩漪 你真是个孩子。周 冲 (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周蘩漪 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周 冲 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下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搂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周蘩漪 为什么?怪他?周 冲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 他自幼就没有母亲,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哥哥就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周蘩漪 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周 冲 妈,可是哥哥现在真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周蘩漪 他还怎么样?周 冲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周蘩漪 哦!周 冲 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女人!周蘩漪 (自语)从前?周 冲 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周蘩漪 他还说什么后来么?周 冲 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周蘩漪 (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周 冲 (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戆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戎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我为怀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和他淡两三句话,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仁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审阅自己的内心过误,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来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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