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11

莱阳有个人,白天在屋里躺着,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妇女拉着手进来。妇女又黄又胖,腰粗得都快叫她仰面倒下去了,露出一副很愁苦的神色。男的催促说:“来,来!”这人以为是私通的,就假装睡着,看看他们千什么。进了屋,那男人和妇女好像没看见床上有个人。男的又催妇女:“快点儿!”妇女就自己解衣露出胸膛,肚子大得像鼓。男的拿出一把刀,使劲刺进去,从心下边一直剖到肚脐,还能听见哧哧的声音。这人吓坏了,气也不敢喘。可妇女皱着眉忍着痛,一声不吭。男人用嘴叼住刀,把手伸进妇女的肚子里,拽出肠子挂在胳膊肘上。边抽边挂,一会胳膊上就挂满了,又用刀割断,放在桌上。又抽,桌子又满了,搁在椅子上,椅子又满了。竟然在胳膊上挂了几十盘,像打渔人挂在臂上的网,朝这个人头边上一扔。这人觉得一阵热乎乎的腥味,面上嘴上脖子上被压得连个透气的缝也没了;这人受不了,用手推肠子,大叫着起来往外跑。肠子掉在床前,他的两腿被绊住,扑哒,倒了。家里人听见动静跑去看,只见他缠了一身猪下水。再进屋仔细看,又啥也没有。大家都说他看花了眼,也没害怕。等这人把亲眼见的一说,大家才觉得奇怪,可屋里连点血迹也没有,唯有血腥味儿几天不散。【 张 鸿 渐 】张鸿渐,是永平郡人。年龄才十八岁,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土。当时的卢龙县令赵某异常贪婪残暴,百姓们受尽压榨,叫苦连天。有个姓范的秀才被赵县令用杖刑活活打死,全县的秀才们对范生的屈死都忿忿不平,要到省里的巡抚衙门去为范生鸣冤告状,来求张鸿渐起草状词,并约他一起赴省。张鸿渐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张的妻子方氏,长得很美,性情贤惠,听到秀才们的主张后,就劝张鸿渐说:“大凡跟秀才们作事,可以共同取胜,而不可以一起失败:若胜了就人人贪天功以为己有,一败了就纷纷瓦解四散,不能再聚合起来。当今是个认钱财看权力的世界,是非曲直很难凭真理判定。您又孤单无兄弟,假若有个三长两短,危难之时谁能来解救您!”张鸿渐很佩服她说的话,心里后悔了,便去婉言谢绝了秀才们的约请,只为他们写了状词就走了。巡抚衙门对这起案子审理了一下,没有作出结论。赵县令用了巨额金钱贿赂上司,秀才们竟得了个结党的罪名被抓起来,并又追查写状词的人。张鸿渐害怕,只得逃离家乡。张鸿渐逃到陕西凤翔府境内,钱都花光了。日落西山天将黑了,他还在旷野中徘徊,寻不到住宿的地方。忽然看见附近有个小村庄,就急忙奔了过去。有个老妇人正要出来关门,看见了张鸿渐,就问他要干什么。张鸿渐就对她照实说明了来意。老妇人说:“吃饭睡觉,这都是小事;只是家里没有男人,不便留客。”张鸿渐说:“我也不敢有过高的希望,只要能容我在门里头借宿,躲避一下虎狼就心满意足了。”老妇人这才让他进来,关上门,给了他一捆干草,嘱咐说:“我是同情你没处去,私自答应留宿的。天不明你就得早走,恐怕叫我家姑娘听到,就要怪罪我了。”说完走了。张鸿渐倚着墙打起盹来。突然发现有灯笼闪着亮光,原来是老妇人引着一位女郎出来了。张鸿渐急忙躲到暗处,偷偷看去,那女郎是个二十来岁的俊美人。女郎来到大门口,看见了干草,就问老妇人是怎么回事;老妇人如实说了。女郎生气地说:“咱满门女流之辈,怎能收留非亲非故的男人!”立即又问:“那人在哪里?”张鸿渐害怕,从暗中出来跪在了台阶下。女郎详细问明了他的籍贯族姓,脸色稍微转和,说道:“幸好是位风雅学子,不妨留宿。但老奴竟然不禀报一声,这样潦草简陋,岂能用来招待君子!”便吩咐老妇人领客人进了屋。不一会儿,摆上酒来,菜肴饭食都精美清洁;饭后又拿进锦缎褥子铺在床上。张鸿渐非常感激女郎,就私下里偷偷打听她的姓氏。老妇人说:“我家主人姓施,老爷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了三位姑娘。刚才你见到的那位,是大姑娘舜华。”老妇人说完走了。张鸿渐看见桌上有《南华经》的注释本,便取过来放在床头上,趴在床上翻阅起来。忽然舜华推开门进来了。张鸿渐放下书,要寻找自己的鞋帽。舜华走到床前按他坐下,说:“用不着!用不着!”就靠近床前坐下,很腼腆地说道:“我觉得您是位风流才子,想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您,于是不避嫌疑而来。您能不嫌弃我吗?”张鸿渐听了,惊慌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说道:“不敢相瞒,小生家中已有妻子了。”舜华笑着说:“从这里也能看出您的诚实,不过也不妨碍。既然您不嫌弃,我明天就去请媒人。”说完了,要走。张鸿渐探过身子拉住她,她也就留下来。天还没亮舜华即起床,拿银子送给张鸿渐,说:“您可以拿它作为游玩的费用。临近黑天,应该晚一点来,恐怕被别人看见。”张鸿渐按她的话,早出晚归,这样过了半年也就习以为常了。有一天,他回来得稍早了点,到了住处,村庄房舍全没有了,感到非常惊讶。正在徘徊的时候,听见老妇人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哇!”一转眼的功夫,院落又像以前那样,自已原来已经站在屋里了。张鸿渐心里更加惊异。舜华从里屋出来,笑着说:“您怀疑我了吗?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个狐仙,和您本来就有前世的姻缘。假若你一定要见怪的话,就请你马上走吧。”张鸿渐留恋她的美貌,也就安下心来。夜里张鸿渐对舜华说:“您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遥的路程喘口气的功夫就该到了。小生离家已经三年了,心里惦念着老婆孩子,您能带我回家一趟吗?”舜华听完,好像不高兴地说道:“原以为,我对您的恩爱之情够深厚的了;可您守着我却想着她,看来你对我的这些亲热,都是虚假的啊!”张鸿渐急忙向她道歉说:“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义。’以后我回家想念您的时候,也会像今天怀念她一样。假若我得新忘旧,您能喜欢我吗?”舜华这才笑着说:“我是有点心窄:对于我,就希望你永远不能忘记;而对于别人,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不过您想暂时回家看看,这又有什么难处?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于是抓着他的衣襟出了门。见道路昏黑,张鸿渐畏缩不前。舜华便拉着他往前走,不多时,她说:“到了。您回家去,我就走了。”张鸿渐停住脚步仔细认了认,果然见到了自已的家门。他跳墙进了院子,看见屋里仍然亮着灯。便走过去用两个手指头弹敲屋门。屋内问是谁,张鸿渐说明是自己回来了。屋里人拿着蜡烛开开门,真是方氏。两人相见惊喜异常,握着手进了帏帐。张鸿渐看见儿子睡在床上,很感慨地说:“我走的时候儿子才有膝盖那么高,如今却长得这么大了。”夫妇二人互相依偎着,恍惚如在梦中。张鸿渐对妻子历述了自己在外的整个遭遇。当问到那场官司时,才知道秀才们有死在监狱里的,有远离家乡的,张鸿渐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卓识。方氏纵身投入他的怀抱,说:“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看来不会再想念我这独守空房的落泪人了!”张鸿渐说:“若是不想念,怎么还回来呢?我和她虽说感情好,然而她终究不是人类;只是她的恩义不能忘记罢了。”方氏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张鸿渐仔细一看,眼前哪里是方氏,竟是舜华!伸手去摸儿子,原来是一个“竹夫人”。张鸿渐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舜华说:“我可知道你的心了!我们的缘分该从此断绝了。幸好你还不忘恩义,多少还能赎罪。”过了两三天,舜华忽然说:“我想痴心恋着别人,终归没有意味。您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正好要去京城,顺路可和你一同走。”于是从床上拿过“竹夫人”,和张鸿渐都跨上去,叫他闭上两眼。张鸿渐觉得离地不远,耳边响起飕飕的风声。不多时,便落下来,舜华说:“咱们从此别了。”张鸿渐正要和她约定相见日期,舜华早已不见了。张鸿渐惆怅地站了一会儿,听见村里狗叫,模模糊糊地看见树木房屋,都是家乡的景物,便沿着道路回到家门前。他跳墙进去敲门,还像前一次那个样子。方氏一听惊起,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来,再三追问对证确实了,才挑着灯呜咽着开门出来。两人相见,方氏哭得抬不起头来。张鸿渐怀疑这是舜华在变幻花样耍弄他;又看见床上睡着个孩子,和上次一样,就笑着说:“这‘竹夫人’又被你带进来了?”方氏听了大惑不解,变了脸说:“盼着你回来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枕头上的泪痕还在上边。如今刚刚能相见,竟无一点悲伤依恋之情,哪还有点人性?”张鸿渐见她情真意切,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来,把自己的前后遭遇详尽地讲了一遍。问到官司的结果,与上次舜华说的话完全符合。夫妻二人正在相对感慨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方氏问是谁,却无人应声。原来村里有个年轻的光棍无赖某甲,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这一夜他从别的村里回来,远远地看见有个人跳进方氏的院墙里面去了,以为这必定是个应方氏之约去私通的,便尾随着进来了。某甲本来不太认得张鸿渐,只是伏在门外偷听他们说话。等到方氏听到脚步声多次问是谁时,某甲竟说道:“屋里是什么人?”方氏假说:“没有人。”某甲说:“我偷听已经很久了,这就要捉奸呢。”方氏不得已,只好说了实话。某甲说:“张鸿渐的大案还没了结,如果是他来家,也应该绑起来送到官府去。”方氏苦苦哀求他,某甲的话却越说越下流,并逼她答应和自己私通。张鸿渐胸中怒火燃烧,拿刀冲出门去,照某甲就是一刀,砍中了他的脑袋。某甲倒在地上,仍在号叫,张鸿渐又连砍数刀,才死了。方氏说:“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罪更加重了。你赶快逃走吧,让我来担这个罪名。”张鸿渐说:“大丈夫该死就死,岂能为活命而辱没老婆、连累孩子呢!你不要管我,只要让孩子能读书成才,我就是死也闭上眼了。”天明以后,张鸿渐去县衙自首了。赵县令因为他是朝廷审批的案件中的人犯,所以姑且只轻微责罚了他一下。不久张鸿渐就被从府里押往京城,身上的枷锁折磨得他非常难受。路上遇见一位女子骑马而过,有个老妇人为她牵着马,一看原来是舜华。张鸿渐呼喊老妇人想说句话,泪水随着声音淌了下来。舜华掉过马头,用手掀开面纱,惊讶地说:“这不是表哥吗?怎么来到这里?”张鸿渐大略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舜华说:“若依着表兄以往的做法,我就该掉过头去不管;但是我却不忍心这样做。寒舍离这里不远,就邀请差官们一起光临,也可多多资助你点盘缠。”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见一座山村,村里楼阁高大整齐。舜华下马进村,吩咐老妇人开门引进客人。不一会儿摆上了丰盛味美的酒菜,就像早准备好了一样。舜华又让老妇人出来对他们说:“家里恰巧没有男主人,请张官人就多劝差官喝几杯,路上依赖他们的地方多着呢。已经派人去筹集几十两银子,一来为官人作盘费,二来也好酬谢两位差官,人到这时还没回来呢。”两个差役心中暗喜,便开怀痛饮,不再说赶路了。天渐渐黑了,两个差役径直喝醉了。舜华出来,用手指了指张鸿渐身上的枷锁,枷锁立刻就从他身上脱落了。她拉着张鸿渐一起跨在那匹马上,像龙一样飞驰而去。不多时,舜华催促他下马,说:“您就留在这儿。我和妹妹约好要到青海去,又为你逗留了半天,让她久等了。”张鸿渐说:“咱们以后何时见面?”舜华没回答;再问她时,她把张鸿渐推落到马下,自己扬长而去。天亮以后,张鸿渐问人家这是什么地方,原来是山西太原郡。他于是到了郡城,赁了处房子教起书来。并改名换姓叫宫子迁。他在这里一住十年。通过打听知道这几年官府对于追捕他的事已经渐渐松懈,这才又慢慢地朝东往家走。靠近村子时,他没敢急着进,而是等夜深人静后才进去。张鸿渐到了家门口,一看院墙又高又坚固,没法再跳进去,只得用马鞭敲门。过了好久,妻子才出屋问是谁。张鸿渐小声告诉了她。方氏听说高兴极了,急忙开门叫他进来,并装作斥责的声音,说道:“在京城钱不够用,就该早回来拿,怎么叫你半夜回来?”进了屋,夫妻二人说了说这些年来各人生活的情况,才知道那两个差役也一直逃亡在外没有回来。他俩说话期间,帘子外边有个少妇多次来往,张鸿渐就问她是谁,方氏说:“是儿媳。”张鸿渐又问:“儿子在哪里?”方氏说:“到郡城参加乡试还没回来。”张鸿渐一听流下泪来说:“我在外流落了这些年,儿子已经成人了,没想到他真能读书成才,您的心血可说是全都用尽了!”话没说完,儿媳已烫好了酒做好了饭,摆了满满一桌。张鸿渐真是大喜过望。住了几天,他总是躲在床上不出屋子,惟恐被别人知道。有天夜里,夫妻二人刚睡下,忽听外面人声鼎沸,捶门的声响非常猛烈。他俩吓坏了,赶紧一同起来。听到外面的人说:“他家有后门吗?”方氏更加害怕了,急忙用一扇门代替梯子,送张鸿渐乘夜色跳墙出去;然后到大门口问是什么事,原来是来家为新科举人报喜的差役。方氏大喜,很后悔让张鸿渐逃走,但是追也没法追了。张鸿渐这天夜里在野草树丛中连跑带钻,急得顾不上分辨道路;到了天亮,已是困乏到了极点。起初他本想往西走,问了问路上的人,这儿竟离去京城的大路不远了。于是他进了村子,心想拿衣服换顿饭吃。发现有座高大的门楼,墙上贴着报喜的大红纸条,走过去看了看,知道这一家姓许,是新科举人。不一会儿,有位老翁从大门里出来,张鸿渐迎上去行了个礼并说明了来意。许翁见他仪表不凡,知道他不是骗吃喝的人,便请他进家用酒饭招待了他。许翁于是问他要到哪里去,张鸿渐假说道:“在京城设馆教书,回家路上遭了强盗的洗劫。”许翁愿意留下他来教自己的小儿读书。张鸿渐略问了一下许翁的官阶门第,他竟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新科举人是他的侄子。过了一个多月,许举人和一位同榜的举人一起来家,这位举人说他家住永平府,姓张,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张鸿渐因为张举人的家乡、姓氏谱系和自己相同,心中怀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儿子;但是又一想县里的同姓很多,怕错了就没敢相认。到了晚上解行李时,许举人拿出一册记载同榜举人籍贯、三代的《齿录》,张鸿渐急忙借来翻阅,一看这张举人还真是自己的儿子。张鸿渐看着《齿录》,不觉掉下泪来。大家都惊奇地问他怎么了,他这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张鸿渐,就是我呀。”便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前后遭遇。张举人跑过来抱着父亲大哭起来。经许家叔侄二人安慰劝说,张鸿渐父子才转悲为喜。许翁立即拿出银子和绸缎并写好信,派人送往御史那里,张鸿渐父子于是一同回家。方氏自从得到儿子中举的喜报以后,天天为张鸿渐逃亡在外感到悲伤;忽然有人说新举人回来了,心里更加悲痛。不多时,张鸿渐父子一起进了家门,方氏大吃一惊,以为丈夫从天而降,当问知事情的经过后,全家人才悲喜交集。某甲的父亲见张鸿渐的儿子中举显贵了,也不敢再萌发害人之心,张鸿渐却更加厚待他,又历述了当年出事的真实情景。某甲的父亲听了很受感动,并且非常惭愧,于是两家互相和解,成为朋友。【 太 医 】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姓孙的评事官,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母亲从十九岁就守寡。待到他考中进士时,母亲也去世了。他曾经对人说:“我必定要博一个‘诰命’称号,使九泉之下的母亲感到荣耀,才不负她老人家守了一辈子苦节!”不想孙评事忽然得了急病,很重。他平日与太医很好,就让人去把太医请来看病。派去的人刚出门,孙评事的病就越发加重了,他眼睁睁地说:“我生不能扬名显亲,死后有什么脸面见老母于地下!”话刚说完就咽了气,两眼还睁得大大的。一会,太医来了,听到哭声,知道孙评事已去世,进去吊丧。见他死不瞑目的模样,心中很惊异。家中的人向太医说明了原因。太医说:“想得个‘诰命夫人’称号,这也不难。当今皇后马上就要生孩子,只要他再等十几天,诰命是可以得到的。”于是让家人立刻拿了艾条来,在孙评事的尸体上灸了十八处。艾条快要烧尽时,孙评事已在床上呻吟出声,急忙给他灌药,居然又活了过来。太医嘱咐说:“今后切记不要吃熊、虎肉。”家里人都牢牢记住了。但是,因为熊、虎之类的肉平时很少见,所以孙评事也不太在意。过了三天,他一切恢复正常,依旧随大家到朝中进行朝贺。过了六七天,皇后果然生了太子,皇帝就赐群臣宴饮。宫庭中的侍从,拿出山珍海味遍赐文武大臣,见白片中尖有红丝,甜美无比,孙评事吃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第二天,问他的同僚,人们说:“是熟熊掌。”孙评事大惊失色,继而得病,回到家就死了。【 牛 飞 】县里有个乡下人,买了一头牛,很是健壮。夜里,乡下人梦见牛生了两只翅膀飞走了。他觉得不吉利,怀疑这头牛会走失,第二天便把牛牵到市场上降价卖了。回来路上,乡下人把卖牛的钱用手巾包起来,缠在胳膊上。走到半路,见一只鹰正在吃一只死兔。走近一看,鹰很温顺,乡下人便用包钱的手巾头拴住鹰腿,用胳膊架着它。鹰屡次扑腾挣扎,乡下人稍一分心,鹰带着包钱的手巾腾空飞走了。这虽然是命中注定的事,但如果这乡下人不疑忌自己做的梦,路上也不贪财,那么本只会走的牛怎能飞走呢?【 王 子 安 】王子安,是东昌府的名士,但屡次科考不中。一次,他考过试后,眼巴巴地盼着考中的消息。快临近发榜时,他痛饮一场,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睡在卧室里。忽然有人喊道:“报马来了!”王子安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说:“赏十千钱!”家里人因为他醉了,骗他安慰他说:“你只管睡下,已经赏了。”王子安才又躺下。一会儿,又有个人进来说:“你考中进士了!”王子安自言自语:“还没去京城殿试,怎么中了进士?”来人说:“你忘了吗?三场已考完了!”王子安大喜,跳起来大叫着说:“赏十千钱!”家人又像上次那样哄着他睡下。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急急忙忙跑进来说:“你已点了翰林,跟班在这里伺候!”王子安一看,果然见两个人在床下拜见,衣着都很整洁。王子安又大叫赏给跟班酒饭。家人又骗他,心里暗笑他醉得太厉害。过了很久,王子安自己想,既然做了大官,不可不出去夸耀夸耀,便大叫跟班。叫了几十声,却没人答应。家人笑着说:“你先躺着,我们去找他们。”又过了很久,跟班果然来了。王子安捶床跺脚,大骂跟班:“蠢奴跑哪里去了!”跟班发怒地说:“你这个无赖!刚才不过是跟你玩玩罢了,你倒真的骂起来!”王子安大怒,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打跟班,把他的帽子打落了,王子安也跌倒在地。他妻子走进来,扶起他来说:“怎么醉到这种地步!”王子安说:“跟班可恶,我所以惩罚他,怎么是醉了?”妻子大笑着说:“家里只有我这个老婆子,白天为你做饭,晚上替你暖脚,哪里来的跟班,会伺候你这把穷骨头!”孩子们都笑了起来。王子安这时酒醉也快过去了,忽如大梦方醒,一下子明白了刚才的事都是假的。但还记得跟班的帽子掉了,忙去门后寻找,果然找到了一顶像茶盅那样大小的缨帽。大家都很惊疑,王子安自我解嘲说:“过去有人被鬼揶揄,我现在则是被狐狸戏弄了!”【 刁 姓 】有一个姓刁的,家里没有产业,经常外出给人相面谋生——实际上他并不懂得相术。每次出去都是好几个月才回来一趟,袋子里总是装满了钱和布帛。众人都感到很奇怪。一次,同村的一个人客居在外,远远地望见一家高门内站着一个人,穿戴打扮道貌岸然,嘴里正在滔滔不绝,四周围了许多妇女。村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刁某。他便偷偷地躲在一边,看刁某在干什么。只听围观的妇女中有一个人问道:“我们这些人中有一个贵夫人,你能辨认出来吗?”原来这些人中确有一个贵妇人,穿着普通衣服杂在众人中,要以此检验刁某的相术。村人不禁替刁某发窘。只见刁某从容地望着天空,用手指一划拉,说:“这有什么难辨的!是贵人的头顶上自然有云气环绕!”众人听了,不觉都向其中一人看去,看她头顶上有没有云气。刁某便指着那个妇人说:“这是真正的贵人!”众人非常惊讶,以为他是神仙。村人回来后,述说了刁某那堪称机智的骗术。才知道这种人尽管操业不雅,但也必有过人的才气;不然,怎么能够骗过那么多人,赚取钱财,没本就能赢大利呢?【 农 妇 】淄川城西的磁窑坞有一位农家妇人,勇猛健壮如同男子一样,常常为乡里排除难题,调解纠纷。她和丈夫分居在两个县里,丈夫家在高苑县,距淄川一百多里;偶然来一趟,住两宿就走。农妇自己到颜山去,贩卖陶器为业。她有了多余的钱,便施舍给讨饭的人。一天晚上,她正与邻家妇人说话,忽然站起来说:“我肚子稍微有点痛,想必是孩子要离身了。”于是就走了。天明后邻居妇人去看她,却见她肩挑着两个酿酒的巨瓮,正要进门。邻妇随着她进入屋内,看见有一个婴儿包裹着躺在床上。邻妇吃惊地问她,原来她分娩以后已挑着重担走了上百里路了。农妇过去与村北边庵里的尼姑很要好,拜了干姊妹。后来她听说这尼姑有淫乱的行为,就气愤地抓起一根木棒要去打这个尼姑,众人苦苦劝阻才没有去。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这个尼姑,赶上去就打。尼姑问:“我有什么罪过?”农妇也不回答,拳头、石块一齐向尼姑身上打去,直打得尼姑叫不出声了,才停手走了。【 金 陵 乙 】金陵某乙,卖酒为生,每次酿好酒后,都往酒缸里掺水,而且加进一些麻药。即使是很能喝酒的人,喝不上几杯,便烂醉如泥。由此,他的酒得到古时“中山”美酒的好名声,他也以此致富,家资万金。有一天,某乙早晨起来,看见一只喝醉了的狐狸睡在酒槽边。他用绳子把狐狸的四肢捆起来,刚要去找刀,狐狸醒了,哀求说:“不要杀害我,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某乙就给它解开绳子。狐狸在地上打了个滚,马上就变成了个人。当时,同一条街上姓孙家的大儿媳妇,被狐狸缠上了,某乙就问狐狸精这件事。狐狸精回答说:“那就是我。”某乙见过大媳妇的弟妹,认为长得比大儿媳更美,便要求狐狸精携带他一同前往,狐狸精很为难。某乙固执地要求,狐狸精只得请某乙跟它一起走。来到一个洞里,狐狸取出一件褐色的衣服给某乙,说:“这是我去世的哥哥留下来的,穿上它就可以去了。”某乙随即穿上褐衣回家,家里人都看不见他。换上平常穿的衣服出来,家里人才看见他。某乙非常高兴,和狐狸一起来到姓孙的家中。见孙家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神符,画面上画着蜿蜒曲折的一条龙。狐狸一见害怕地说:“和尚太厉害,我不进去了。”说完匆匆逃走了。某乙试探着走到近前一看,却是一条真龙盘踞在墙壁上,高昂着头跃跃欲飞。某乙大惊失色,也吓得赶紧跑了出来。原来孙家找来一位外地的和尚,为他们家作法驱妖。和尚先给了孙家一张画符带回,贴在墙上,和尚本人还没有到。第二天,和尚来到,设下神坛,作起法来。邻居们都来观看,某乙也夹杂在里面。忽然他脸色突变,急忙奔跑,那样子就好像被人追赶捉拿。跑到门外,扑倒在地,立刻变成一只狐狸,四肢还穿着人的衣服。和尚要杀死它,某乙的妻子急忙叩头哀求。和尚叫某乙的妻子牵了回去。妻子每日给些吃的喝的,过了几个月,还是死了。【 郭 安 】孙五粒家有一个僮仆独自住在一间屋内,他感到恍惚之间被人提了去。到了一座宫殿,看见阎罗王坐在上面,仔细地看了看他说:“错了,不是这个人。”因此把他遣送回来。回来以后,他心里十分害怕,就搬到另一间屋里去住了。这家另一个仆人叫郭安,看见床铺空着,于是就在床上睡了。这家还有个仆人叫李禄,与那个僮仆过去就结有怨仇,早就想报复。这天夜里拿着刀进入这间屋子,用手摸了摸,以为是那个僮仆,竟把他杀了。郭安的父亲就告到官府里。这时陈其善担任县令,很不同情郭安的父亲。郭父哀痛哭叫说:“我这半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现在让我依靠谁生活啊!”陈县令就判李禄做郭父的儿子。郭父只好含着冤仇回去了。这件事的奇特不在于僮仆见鬼,而奇特在陈其善的判决。济南府西边某县有个杀人凶手,被害人的妻子告了他。县令大怒,拍着公案大骂说:“人家好好的夫妻,你竟然叫人家成了寡妇!现在就把你配给她做丈夫,也叫你老婆守寡!”于是就判决两人结成夫妻。这种“英明”的判决,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所办的,其它途径出身做官的人是办不出来的;而陈其善也这样断案,谁说官员中没有“人才”呢!【 折 狱 】淄川县的西崖庄,有一个姓贾的被人杀死在路上。隔了一夜,他的妻子也上吊死了。贾某的弟弟告到了县官那里。当时浙江的费祎祉在淄川做县令,亲自去验尸。他看到死者布包袱里包着五钱多银子还在腰中,知道不是图财害命。传来两村的邻居审问了一遍,没有什么头绪,也没有责打他们,就把他们释放回去种地了。只是命乡约地保仔细侦察,十天向他汇报一次情况。过了半年,事情渐渐松懈下来。贾某的弟弟埋怨费县令心慈手软,多次上公堂吵闹。费县令生气地说:“你既然不能指出谁是凶手,想叫我用酷刑拷打良民吗?”呵斥一顿,把他赶了出去。贾某的弟弟无处伸诉冤情,气愤地把哥哥嫂子埋葬了。一天,因为逃税的缘故,县里逮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周成的害怕责打,告诉县令说钱粮已经筹办足了。就从腰里取出银袱,交给费县令验视。费县令查看完了,便问他:“你家住在哪里?”回答说:“某村。”又问:“离西崖村几里路?”回答说:“五六里。”“去年被杀的贾某是你什么人?”回答说:“我不认识那个人。”费县令勃然大怒说:“你杀了他,还说不认识?”周成竭力辩解,费县令不听,严刑拷打,他果然认罪了。原来,贾某的妻子王氏,要走亲戚家,没有首饰觉得羞愧,闹着叫丈夫到邻居家去借。丈夫不肯,妻子自己去借了。她非常珍重,回来的路上,从头上卸下首饰包在包袱里,塞进袖筒中。等回到家,伸手一摸,首饰没有了。王氏不敢告诉丈夫,又没有办法偿还邻居,懊恼得要死。这天,周成正巧拾到了首饰,知道是贾某的妻子丢的。乘贾某外出以后,周成半夜从墙上爬过去,想以首饰要挟和贾妻苟合。当时正是热天,王氏睡在院子里,周成悄悄走近她将她强奸。王氏醒觉,大声喊叫。周成急忙制止,留下包袱把首饰给了她。事情办完了,王氏嘱咐说:“以后不要来了,我家男人很凶,让他知道了,你我都得死!”周成怒冲冲地说:“我给你的东西够到妓院嫖好几宿的!难道只干这一次就能抵偿了吗?”王氏安慰他说:“我并不是不愿与你相交,我男人常常闹病,不如慢慢等他病死就行了。”周成走了,于是就杀了贾某;夜里又到王氏家说:“现在你男人已经被人杀了,请你按说的办!”王氏听了大哭起来。周成害怕惊动邻居,逃走了。天明后王氏也死了。费县令查明实情,将周成抵罪。大家都佩服费县令断案神明,但不知所以能察明案情的缘故。费县令说;“事情并不难办,只是要随时随地留心罢了。当初验尸的时候,我见包银子的包袱绣着万字文,周成的包袱也一样,是出自一人之手。等审问他时,他又说以前不认识贾某,言词搪塞。神态异常,所以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凶手了。”淄川县有个叫胡成的,与冯安同一个村子,两家世代不和。胡家父子很霸道,冯安曲意同他交往,胡家却终不信任他。一天,他们一块喝酒,略有醉意时,两人说了些心里话。胡成吹嘘:“不要忧愁贫穷,百把两银子的财产不难弄到手!”冯安认为胡成并不富裕,是在吹牛,故意讥笑他。胡成一本正经地说:“实话告诉你,我昨天在路上遇见一个大商人,车上装着很多财物,我把他扔进南山的枯井里了。”冯安又嘲笑他。当时,胡成有个妹夫叫郑伦,托胡成说合购买田产,在胡成家寄存了好几百两银子。这时胡成就全部拿出来在冯安面前炫耀,冯安相信了。散席以后,冯安偷偷地写了状纸告到县衙。费县令拘捕了胡成对质审问,胡成说了实情;费县令又问郑伦和产主,都说是这样。于是就一块去察看南山枯井。一个衙役用绳子吊着下去,竟发现井中果然有一具无头尸体。胡成大吃一惊,无法辩白,只能大喊冤苦。费县令生了气,命人打嘴几十下,说:“证据确凿,还叫冤屈!”用死刑犯的刑具将他锁了起来。却不让弄出尸体来,只是告知各村,让尸主呈报状子。过了一天,有个妇人持状纸来到公堂,声称自己是死者的妻子,说:“我丈夫何甲,带着数百两银子出门做买卖,被胡成杀死。”费县令说:“井中确实有死人,但未必就是你丈夫。”妇人坚持说是。费县令就命把尸体弄出井来,众人一看,果然是妇人的丈夫。妇人不敢到跟前,站在远处号哭。费县令说:“真正的凶手已经抓住了,但尸体不完整。你暂时回去,等找到死者的头颅,立即公开判决,让胡成偿命。”接着把胡成从狱中唤出来,呵斥说:“明天不将头颅交出来,就打断你的腿!”叫衙役押他出去,找了一天回来,追问他,他只是嚎哭。费县令让衙役把刑具扔在他面前,摆出要用刑的样子,却又不动刑,说:“想必是你那天夜里扛着尸体慌忙急迫,不知将头掉到什么地方了。怎么不仔细寻找呢?”胡成哀求县官准许他再找。县令问妇人:“你有几个子女?”回答说:“没有。”县令问:“何甲有什么亲属?”“只有一个堂叔。”县令感慨地说:“年轻轻就死了丈夫,这样孤苦怜仃以后怎么生活呢?”妇人又哭起来,给县令磕头请求怜悯。县令说:“杀人的罪已经定了。只要寻找全尸,此案就完结了。结案后,你赶快改嫁。你是一个年轻少妇,不要再出入公门。”妇人感动得哭了,叩头下了公堂。县令立即传令村里的人,替官府寻找人头。过了一宿,就有同村的王五,报称已经找到了。县令审问查验清楚,赏给他一千钱。又把何甲的堂叔传到公堂,说:“大案已经查清,但是人命重大,不到一年不能结案。你侄儿既然没有子女,一个年轻轻的寡妇也难以生活,让她早点嫁人吧。以后也没有别的事,只有上司来复核时,你须出面应声。”何甲的堂叔不肯,费公从堂上扔下两根动刑的签子;再申辩,又扔下一签。甲叔害怕了,只好答应后退了下去。妇人听到这个消息,到公堂谢恩。费县令极力安慰她,又传令:“有谁愿买这妇人,当堂报告。”妇人下堂后,就有一个来投婚状的人,原来就是找到人头的王五。县令传唤妇人上堂,说:“真正的杀人凶手,你知道是谁吗?”妇人回答说:“胡成。”县令说:“不是。你与王五才是真正的凶犯!”二人大惊,极力辩白,叫喊冤枉。县令说:“我早已知道其中详情!之所以一直到现在才说明,是怕万一屈枉了好人!尸体没有弄出枯井,你怎么能确信就是你丈夫?这是因为在此以前你就知道你丈夫死在井里了!况且何甲死的时候还穿着破烂衣服,数百两银子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又对王五说:“人头在哪里,你怎么知道得那样清楚?你之所以这样急迫,是打算早点娶到这妇人罢了!”两人吓得面如黄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费县令用刑拷问二人,果然吐露了真情。原来王五与妇人私通已经很久,两人合谋杀了她的丈夫。恰巧碰上胡成开玩笑说杀了人,二人才想嫁祸于胡成。费县令于是释放了胡成。冯安以诬告罪,打了顿板子,判了三年劳役。直到案子结束,费县令没有对一个人乱动刑罚。【 义 犬 】周村有个商人,在芜湖经商,赚了很多钱。他雇了一条船准备回乡,看见河堤上有个屠夫捆住一只狗要杀。这个商人就以加倍的价钱把狗买了下来,养在船上。船上的船夫本来就是江湖上的惯盗,他暗中观察到商人有这么多钱财,便把船开到芦苇丛中,拿起刀来要杀死商人。商人苦苦哀求船夫赐他一具完整的尸体。于是强盗就用一条毡子把商人裹捆住,扔到江里去了。那只狗看到商人被抛入江中,哀嚎踵跳下水,用嘴咬住裹捆着商人的毡子,一起在江中沉浮。也不知顺流飘荡了多少里,被一浅滩搁住停了下来。狗浮出水,跑到有人的地方,不停地哀叫。有人觉得其中必有原因,就跟随着这只狗走到了浅滩处,见水中有一捆毡子,于是就拖出来,割断绳子,商人竟还没死,醒过来后把自己遇难的事情讲了一遍。又哀求别的船夫,把他带回芜湖,准备在那里等着强盗的船回去。商人上了船,发现他的狗不见了。心里非常哀伤痛惜。到达芜湖码头,寻找了三四天,只见经商的船只桅杆如林,就是找不到那只贼船。这时正好有个同乡,打算带着他一块回周村。忽然那条狗自已回来了,朝着商人大声嗥叫。商人忙唤它,它却掉头就走。商人下船去追它,它却奔上另一条船,咬住船上一个人的小腿,任凭怎么打也不松口。商人走上前去呵斥,才发现狗咬住的就是那个劫财害命的惯盗。原来这个强盗把衣服和船都换了,所以商人很难认得出来。商人把惯盗捆绑起来,在船上搜索,结果钱财都还在。唉,一条狗,尚能够如此报恩,世上那些没有心肝的人,应当惭愧自己还不如一条狗呀!【 杨 大 洪 】杨涟,字大洪,是湖北应山人。他在没有做官以前,就颇有名气,自命不凡。有一次科试考完之后,听到报优等的人来了,当时他正吃着饭,嘴里还含着一口,就急忙跑出去问道:“有姓杨的吗?”来人回答说:“没有。”杨大洪灰心丧气,一口饭咽下去,到了胸膈那里搁住了。于是形成了病块,噎阻得很痛苦。大家劝他去省府参加录遗考试;他忧虑没有费用,大家给他凑了十两银子,才勉强上了路。夜里,梦见一个人对他说:“前面的路上有人能把你的病治好,要苦苦哀求他。”临走时赠给他一首诗,其中有“江边柳下三弄笛,抛向江中莫叹息”两句。到了第二天,杨大洪在住宿的地方,看见一个道士坐在柳树下面,便上前叩拜,请求道士给他治病。道士笑着说:“你找错人了!我哪能会治病呢?为你吹三首曲子倒可以。”说着取出笛子,吹了起来。杨大洪忽然想起梦中的情景,就越发向道士哀求,并且把身上所带的银子都恭敬地递给他。道士接过来就扔到江里去了。因为银子来得不容易,杨大洪心里感到很可惜。道士说:“看样子你是有点心疼,不要紧,银子就在江边,你自己去捡回来吧。”杨大洪走到江边一看,银子果然在那里。心中更加感到奇怪,称呼他是仙人。道士随便用手一指,说道:“我不是仙人,那地方有个仙人来了。”杨大洪回头看时,道士用力拍打了一下他的头颈,说:“你太俗气了!”杨大洪受了意外一击,嘴唇立刻张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吐出一块东西,落到地上发出吧嗒的响声。他弯下腰打开它一看,原来是他咽下去的那口饭,血丝包着;他顿觉伤痛好像去掉了。回头再看那个道士,已经不见踪影了。【 查 牙 山 洞 】山东章丘县境内有座查牙山,山上有个像井一样的石窟,深好几尺。石窟北壁上有个洞门,趴在石窟边沿伸下头去就能看见它。正好附近村里的几个人九月九日重阳节登高,来到这里饮茱萸酒,便共同商议要进石窟探探里面的情况。其中的三个人接过蜡烛来,用绳子缒着下到了石窟底。见北壁洞内高大宽敞,和大屋一样;往里走了几步,变得稍微狭窄了些,再往前走,忽然到了尽头。洞尽头的底部有一个小窟窿,人可以爬进去。用烛光照了照,里面黑糊糊的深不可测。其中的两个人没有勇气再往前走,退了出来;另一个人讥笑他俩胆小,夺过蜡烛,自己缩紧了身体从小窟窿里钻了进去。幸好狭窄处仅有一堵墙那样厚,钻进里面就忽然又高大又宽敞了。他便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头顶上的石头参差不齐,非常凶险,像是要坠落下来的样子。两边的洞壁陡峻重迭,就像寺庙里的塑像,都成鸟、兽、人、鬼的形状:鸟像要飞,兽像要走,人有的像坐有的像立,鬼怪显现出忿怒的样子,奇奇怪怪,大都是难看的多,好看的少。他见了心情紧张恐怖起来。好在脚下的路很平坦,没有坑坑洼洼的地方。向前慢慢地走了几百步,见西边沿壁上开了个石室,门左边有一个怪石鬼,朝他站着,瞪着两眼,嘴像簸箕那样张开着,牙齿和舌头狰狞凶恶地露在外面;它左手攥拳,撑在腰间;右手叉开五指,像要扑人。这人心里非常惊恐,身上的毛发直竖起来。远远地看到石室门内有燃烧过的炭灰,知道有人曾经到过里面,胆子才稍微壮起来,强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见地上摆着些碗和酒盅,里面积存着泥垢;然而都是近今的器物,不是古窑货。旁边放着四把锡酒壶。他想得了这个便宜,便解下根带子拴住酒壶脖子系在自己腰间。接着又向一旁看去,只见一具尸体躺卧在西边角落里,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向四下里直伸着。他害怕极了。慢慢细看,尸体脚蹬尖头鞋,鞋底上刻的梅花还留存着,知道这是个年轻的妇人。却不知她是哪村的,更不知她死在哪一年。女尸的衣服颜色已经变暗腐败,分辨不出是青还是红来;她的头发蓬松着,就像一筐乱丝,粘附在髑髅骨上;头骨靠下有眼鼻孔各两个;两排牙齿白森森的,知道这是嘴。他琢磨着女尸头顶上一定会有金银珠宝首饰,就用蜡烛靠近她的脑袋。忽然觉得女尸嘴里像有气吹灯,烛光摇晃不定,火焰呈现昏黄色,自己的衣服也被吹得掀动起来。他这时真是吓坏了,手一颤抖摇晃,蜡烛顿时熄灭了。他在黑暗中凭记忆顺着来时的路急忙往回奔跑,不敢用手去摸洞壁,恐怕碰到鬼物。不料他的头撞到了石头上,一下子跌倒在地。他立即爬了起来,觉得有些又湿又冷的东西顺着脸颊流到下巴颏上,知道是血,也没感到疼痛,克制着不敢呻吟;喘着粗气跑到了那个小窟窿边,刚要趴下,好像突然被人抓住了头发,他一下子就昏死了过去。众人坐在石窟边上等了很久不见这人出来,怀疑他出了事,便又用绳子把原来那两个人缒了下去。一人把身子探进小窟窿里一看,见这人的头发挂在石头上,满脸血淋淋地倒在那里已经昏迷了。二人大惊失色,又不敢钻进去,只好坐在一边发愁叹气。不一会儿上面又让两个人缒了下来;其中有个大胆的,才很快钻进去,把他拖了出来。这人被弄出石窟放在山上,过了半天才苏醒过来,他把在洞内见到的情景一条一条很详尽地说给众人听。所遗憾的是未能走到洞的尽头;若能走到尽头的话,一定会有更好的景象。后来章丘县令听说这件事,派人用泥团把石窟洞内的小窟窿封死,不让人再钻进去了。康熙二十六七年间,养母峪的南石崖崩塌了,出现了一个洞口。人们从一旁观望,见里面的钟乳石林林总总犹如密密麻麻的竹笋。但是洞内又深又险,没有人敢进去。忽然有个道士来到这里,自称是仙人钟离的弟子,他说:“师父派我先到这里,来清扫洞府。”村人们给他提供了灯火,道士带着它就下去了,没想到他不小心掉在了石笋上,被穿透肚子死去了。人们报告了县令,县令派人封死了洞口。洞内一定会有奇特的境界,可惜道士死了,没听到回音罢了。【 安 期 岛 】长山刘鸿训刘中堂,有一次同一位武官一块出使朝鲜。他们听说朝鲜的安期岛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就想乘船去游览。朝鲜国的大臣们都说不行,让他们等待一个叫小张的人。原来安期岛不与人世间往来,只有岛上的弟子小张,每年来一两次。想到岛上去的人,必须先向小张说明,小张以为可以去,坐上船便可一帆风顺安全到达;否则,船就会被飓风打翻。过了一两天,朝鲜国王召见刘中堂。中堂上朝后,看见还有一人坐在殿上。这人三十来岁,身佩宝剑,头戴棕斗笠,仪容整洁,神情庄重。刘中堂一问,知道他就是小张。中堂便向他讲述了自己想去安期岛的愿望。小张允许了,但又说:“你的副使不能去。”接着他又出了宫殿把刘中堂的随从看了一遍,说只有两个人可以跟着去。于是,小张备好船,领着刘中堂等人一块去了。刘中堂坐在船上,也不知道路程有多远。只觉得风声习习。如同腾云驾雾,只过了一个时辰就到了安期岛。当时正是严寒的冬天,可是到了岛上,却是气候温暖如春,鲜花开满山谷。小张领刘中堂进入洞府,见里面有三位老者正盘腿而坐。东西两旁的人看见客人进来,如同没有看见一样,只有中间坐着的老者起身迎客,相互见了礼。坐下后,老者叫小僮上茶。有个小僮拿着盘走了出去,洞外的石壁上有一把铁锥,锥尖插入石头中。小僮拔出铁锥,立刻喷出水来。小憧用杯子接住。接满后,又把铁锥插回原处。小僮把茶端到刘中堂面前。中堂见茶色淡绿,试着吃了一口,凉得牙齿打颤。他怕凉不喝了。老者看看小僮,示意他端走。小僮把茶杯拿去,把剩下的喝了;仍旧来到刚才的石壁前,拔出铁锥,重新接了一杯回来。刘中堂一尝这杯茶,觉得满口芳香,热气扑面,好像刚刚烧出来似的,他暗暗惊异。刘中堂问老人自己以后的命运如何,老者笑着说:“我们世外人连岁月都不知道,怎能预知人世间的事?”刘中堂又问不老之术,老者说:“这可不是你们富贵人所能做到的。”刘中堂起身告辞,小张仍然送他回去。回到朝鲜后,刘中堂向国王讲述了自已在安期岛的见闻,国王叹息说:“可惜你没有饮那杯凉茶。那是天上的玉液,喝一杯就可以增寿百年。”刘中堂准备回国了,朝鲜国王赠他一件礼物,用纸帛层层包着,还嘱咐他不要在靠近海的地方打开。刘中堂刚一下船上岸,就急忙拿出来看,一连拆去好几百层纸帛,才看见一面镜子。他仔细地看着镜子,见镜子上出现了海中龙宫景象。里面龙飞蛟舞,历历在目。他正看得出神,忽见海上翻起比楼阁还高的浪潮,气势汹汹地向他扑来。刘中堂怕极了,急忙逃窜。浪潮紧追不放,快得如同狂风暴雨。刘中堂吓慌了,急忙把镜子向海潮扔过去,海潮马上就落了下去。【 沅 俗 】李季霖曾代任沅江县令。刚到任时,见大堂上满是狗、猫,他很惊讶。下属官吏告诉他:“这是乡中的老百姓,来瞻仰大人丰采的。”过了一会儿,已经有一半的猫狗变作人;又过了一会儿,猫狗都复原成了人,纷纷离去了。有一天,李季霖出门会客,坐着轿子正走在路上,忽然有一个轿夫急乎乎地说:“小人受到伤害了!”就请别人替他抬轿,自己跪下向李季霖请假。李季霖生气地呵斥他,轿夫不听,疾跑而去。李季霖派人跟着他。轿夫跑到集市上,找到一位老头,请他诊治。老头看着他说:“你是受到伤害了。”于是就用手揣按他的皮肉,自上而下地用力推按;推到小腿,见皮下有肉团耸起,用锋利的刀割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石子,说:“好了。”于是轿夫就跑着回来了。后来听说这个地方有个风俗,有的人身子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手就能飞出去,进入别人家的房门,偷窃财物。假若被主人发觉,拴住他的手不让它回去,那么这个人的一只手就残废不中用了。【 云 萝 公 主 】安大业,是河北卢龙县人。他生下来就会说话,他母亲用狗血灌他,才止住了。长大后,生得很秀美,同辈中没有比得上他的;而且读书很聪慧,名门大家争相向他提亲。他母亲做了个梦,说:“儿子当得公主为妻。”安大业很相信,直到十五六岁,也没见梦得到验证,慢慢地懊悔了。一天,安大业独自坐在房间里,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接着一个婢女跑了进来,说:“公主来了。”说完用一条长毡铺在地上,从门外一直铺到床前。安大业正在惊疑之际,一位女郎扶着婢子的肩头走了进来。她的容貌与衣服的丽彩,光照四壁。婢子赶快将刺绣的垫子铺在床上,扶着女郎坐下。安大业见此情景,仓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施过礼便问:“何方的神仙,光临寒舍?”女郎微笑,用袍袖掩着口。婢女说:“这是圣后府中的云萝公主。圣后看中了你,想把公主嫁给你,因此让公主自己来看看你的住宅。”安大业非常惊喜,不知该说什么话。公主也低着头,相对默默无语。安大业原来就好下棋,围棋经常放在自己座位的旁边。婢女用一条红手巾,拂去棋子上的浮尘,将棋盘拿到桌上,说:“公主平日很喜欢下棋,与驸马一块下,不知谁能胜?”安大业便把座位移到桌边,公主笑吟吟地与他下起来。刚下了三十多着,婢女就将一盘棋搅乱了,说:“驸马已经输了。”把棋子一个一个地收到盒子里,说:“驸马是世间的高手,公主只能让六枚子。”便在棋盘上摆上六枚黑子,公主也依从,与安大业再下。公主坐着的时候,总是让一位婢女伏在桌下,把脚放在她的背上;左脚着地的时候,便换一个婢女在座位的右边伏着,公主将右脚放上。此外,还有两个丫鬟在左右服侍着。每当安大业凝思考虑时,公主就弯曲着肘靠着丫鬟的肩头。棋局到末尾,还未决出胜负,小丫鬟说:“驸马输了一子。”婢女接着说:“公主疲倦了,该回去了。”公主便倾着身子与婢女说了几句话。婢子出去,不多会儿就回来,把很多钱放在床上,告诉安生说:“刚才公主说,你住的这房子狭窄潮湿,麻烦你用这些钱把宅第修饰修饰。房子修好后,再来相会。”一婢女在一旁说:“这个月是犯天刑的,不宜建造;下个月吉利。”公主起身欲走,安生急忙起身,挡住去路,把门关上。只见婢女取出一件东西,样子很像皮排,就地吹起来,冒出团团云雾。立刻,四处云气合笼,昏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再找时,公主婢女丫鬟已经不见了。安生的母亲知道后,很疑心是妖怪。安生却夜思梦想,再也舍不得云萝公主。他急于将房舍修葺完好,也没有时间去考虑犯不犯天刑,日夜催促着赶修,限定日期,终于把房子修整一新。这以前,有个滦州的书生袁大用,侨居在安大业家邻近的巷子里,曾经持名帖来访过。安生平素很少与人交往,便托故他出;又乘袁生不在家时,去回访他。一个月后,二人在门外正好相遇,见袁大用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一身宫绢单衣,扎着丝织的带子,穿着黑色的鞋,看上去意态幽雅。安大业稍稍与他谈了几句,觉得他很温厚而且正派。安生很喜欢他,就很礼貌地请他进屋里坐。二人进了屋,安大业请袁生与他下围棋,二人互有胜负。接着,就设酒相待,谈笑得很欢洽。第二天,袁大用就请安生到他的寓所,摆出山珍海味,殷勤招待。袁家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僮,能拍着手板唱清新的歌,又能跳跃蹦腾,作出各种各样的技艺。安生饮得大醉,袁生就让小僮背着他回去。安生认为小僮身体纤弱,恐怕他背不动,袁生却坚持要这样做。果然,小僮绰绰有余地把他背回了家。安生感到很奇怪。第二天,安大业赠小僮银子,以表示对他的奖励。小僮推辞了几次,才收下。自这以后,安生与袁生关系越来越密切,三两日就互访一次。袁生为人沉默寡言,但慷慨好施。集市上有因欠债而出卖女孩子的,他解囊代为赎回,一点不吝啬。安生以此就越发尊重他。过了几天,袁生到安生家和他告别,赠给安生象牙筷子、楠木珠等十余件礼物、银子五百两帮助安生修房。安生把五百两银子退给他,并赠送给袁生一些绢帛之类的礼物。袁大用离别后一个多月,有一位从乐亭县归乡的官宦,袋子装满了搜刮来的钱财。一天夜里,忽然来了一群强盗,把主人捉起来,用烧红的铁钳烫他,将钱财抢劫一空。家中有人认出了袁大用,告到官府,下文追捕。安大业的邻居有位姓屠的,一向与安家关系不好,因为安家大兴土木,起屋修房,他暗地怀有疑心。刚好安大业有一个小仆人偷得主人的象牙筷子,到屠家去卖,屠家得知这是袁大用赠的礼物,就告了官府。县令用兵把安大业家房子围起,正巧安大业与仆人有事外出了,官府就把他的母亲捉去。安大业的母亲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受惊后,气息奄奄,二三天滴水未进,县令只好将她释放回家。安大业在外听到母亲被捉的消息,急忙赶回家中。但母亲的病已经很重了,过了一宿,就死去了。安生将母亲刚收殓,就被捉进官府。县令见安生年少又温文尔雅,暗暗地就认为这是诬告,是冤枉的,于是故意大声地恐吓他。安大业把自己与袁大用交往的过程说了一遍。县令问:“你为什么会暴富起来?”安生说:“我母亲自己有一笔积蓄,因我要娶亲,所以拿出来修葺那些结婚用的房子。”县令听信了,就把口供誊录下来,把他解送到府中。那个生屠的邻居,听知安大业无事,就设计贿赂押送的公差,让他在路上把安大业杀死。公差押着安大业进府,路经一座深山,安被公差拖到一峭壁上,准备将他推下去。正在危急的时候,忽然草丛中跳出一只猛虎,把两个公差咬死,口衔安生而去。到了一个地方,楼阁重重,虎进去,将安生放下。但见云萝公主扶着婢女出来,见了安生,凄切地安慰他说:“我本想把您留在这里,可是母亲的丧葬未毕。现在,你只好拿着押解你的公文,到郡中去自投,保证你无事。”于是就取下安生胸前的带子,打了几个结,并吩咐说:“你见官时,解开这扣结,便可以免祸。”安生按照云萝公主的吩咐,到郡中自投。太守很喜欢他的忠诚老实,又查了公文,知道他冤枉,就销了他的罪名,让他回家。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袁大用。安生下马与袁相见,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了他。袁听后很气忿,但一言未发。安生说:“以你这样的人才,为什么干这种事情玷染自己的名声?”袁大用说:“我所杀的都是不义之人;所取的也是些非义之财。否则,钱财就是丢弃在路上,我也不取。你的劝告当然是对的,但像你的邻居屠姓这种人,难道还要把他留在人世间!”说完话,就先走了。安生回到家中,殡葬了母亲,就闭门不出,不再与外界交往。忽然一天夜里,有盗进入邻居屠姓家,把父子十余口全部杀掉了,只留下一个婢女。并且把他家中的财物席卷一空,与一个小僮分拿着。临走时,盗贼用手拿着灯对婢女说:“你要认清,杀人的是我,与别人无关。”他并不从门里走,而是从屋檐下越墙而去。第二天,婢女告到官府,官府怀疑安生知道内情,又把他提了去。县令审问时声色俱厉,安生上公堂,用手握着胸前的带结,边说边解。县令说服不了,又把他放了。安大业回到家中,更加收敛自己的举止,在家中专心读书,从不外出。家中只留一位跛脚的老婢子为他作饭。他给母亲服孝期已满,每天都打扫台阶、房屋,以等待好消息的到来。一天闻到异香满园,到楼上一看,内外陈设焕然一新。偷偷揭开画帘,见云萝公主已盛妆坐在里面。安生急忙拜见。云萝公主挽着安生的手说:“你不信天数禁忌,建造房屋,酿成灾祸。又因母亲去世,服孝三年,耽误了我们三年。这是越想急于求成,反而越推迟。天下的事,大都是这样啊。”安生要出钱办酒席,公主说:“不再需要了。”婢子从食盒中拿出的菜肴,如同刚出锅的一样。酒也芳洌醉人。二人饮了一会儿酒,天渐渐黑了下来。公主脚下踏着的婢女也渐渐地都走了。公主四肢显出娇懒的体态,脚与腿似无着落。安生亲昵地抱起她,公主说:“你暂放手,现在有两条路由你选择。”安生揽着公主的脖子问她有什么事。公主说:“我们俩假若以棋友而交往,可相聚三十年;假若以床第之欢而交往,只能有六年的相聚时间。你取哪一条?”安生说:“六年以后再说吧。”公主默默无语,二人便共同入寝。公主说:“我本来就知道你是不能免俗的,这也是运数。”公主让安大业蓄养婢女和佣人,让他们另外居于南院,每天干些做饭、纺织之类的活,以此维持生计。公主所居住的北院从来不见烟火,只有棋盘、酒具一类的东西。门也常关着,安生来推门时,门就自开,其他人是进不去的。然而,南院婢女、佣人作事,谁勤快谁懒惰,公主自己都知道。常常告诉安生去责备她们,没有不服气的。公主说话不多,也从不大声说话,别人和她说话,她只是低头微笑。每当并肩坐着的时候,总喜欢斜着身子靠在别人的身上。安生把她举起放在膝头上,就好像抱着个婴儿一样轻。安生说:“你这样轻,真可在掌上起舞。”公主说:“这有什么难!但那是婢女干的事,我是不屑去作的。赵飞燕原是我九姐姐的侍儿,每每以轻佻而获罪,触怒上界仙人,被贬谪到人世间。她又不肯守女子的贞节,现在已经把她幽禁起来了。”公主住的阁子用锦帛作帷幕围起,冬天不觉寒冷,夏天不觉太热。公主在严冬都带着轻纱。安生给公主做鲜艳的新衣服,强让她穿上。过了一会,公主就把衣服脱了下来,说:“这是尘世间俗浊的东西,让它压得我的骨头几乎得病!”一天,安生把她抱到膝头上,忽然觉得比往日沉重,感到惊异。公主笑指着肚腹说:“这里头有一个俗子的种了。”过了几天,公主经常皱眉头,不想吃饭,说:“近来胃口不太舒服,很想吃点人间的饮食。”安生于是给她备下很好的饮食。公主从此吃饭,如平常人一样。一天。公主说;“我的身体单薄瘦弱,不能承受生孩子的劳苦。婢子樊英身体很强壮,可以让她代替我。”于是公主便把她贴身的衣服脱下来,让樊英穿上,关在房子里。不大会儿,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开门进去一看,是个男孩。公主高兴地说:“这个孩子有福相,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才。”就给他取名叫大器。公主将孩子用被包好,放到安生的怀中,让他送给乳母,在南院中养着。公主自分娩后,腰细得跟当初一样,又不再食人间烟火。忽然有一天,公主告诉安生,想回家看一看。安生问多长时间回来,回答说:“三天。”于是又像上次那样鼓起皮排,烟气四围,接着就不见公主了。三天之期已到,仍不见公主回来。又等了一年多,公主仍是渺无音信,安大业也就绝望了。安大业关门读书,不久乡试考中举人。自公主去后,他始终不肯再娶,每每独宿北院,以沐浴公主的余芳。一天夜里,在床上辗转难睡,忽见院里灯火辉煌,映亮了窗口,门也自己开了。只见一群婢女拥着公主进来。安生很高兴,起来责备公主失约。公主说:“我并没有过期,按天上时间算的话,我才过了两天半。”安生很得意地告诉公主,他已中举。公主不高兴地说:“这种无意得来的东西,不能为你增多少光彩,只能减少人的寿命。三天未能见到你,你的俗气又加深一层。”安生自这以后,再不去争进取了。过了几个月,公主又欲回家探望,安生凄楚地恋恋不舍。公主说:“这次去,一定早日返回,勿须盼望。你也要知道,人生在世,聚散都是有定数的。人的聚散,就好像过日子花钱一样,节制着花得时间长些;不节制恣意乱花,就用的日子短些。”公主去了,一个多月就返回来。从这以后,就一年半载地来一次,往往要住几个月才回去。安生也习惯了,不以此为怪。不久,又生一个儿子,公主举起来说:“这个孩子是个豺狼。”立刻让安生把他扔掉。安生不忍,就把他留了下来,取名叫“可弃”。可弃才到周岁,公主就急于给他议婚。媒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来。问可弃的生辰八字,都说不合。公主说:“我想为狼子设一深圈,竟然办不到。当该被他败坏六七年,这也是运数。”嘱咐安生说:“要记住,四年后,有个姓侯的生一女,在女孩右胁有个小赘疣,她就是可弃的媳妇,要娶过来,不要管门第如何。”就让安生写下来记住。后来公主又回家探望,竟再也没回来。安生常把这件事告知自己的朋友。后来得知,果然有一位侯姓家生了一女,左胁下有一疣赘。这位姓侯的品行下贱,行为不端,众人都看不起他,安生按公主的吩咐给可弃定下了这门亲事。大器十岁考试及第,娶云氏女为妻,夫妻都孝顺和善,父亲很钟爱他们。可弃渐渐长大,不喜欢读书,而且善偷盗。常与无赖子弟混在一起赌博,常把自家的东西偷出去还债。安生很愤怒,便用棍子打他,可弃也终不改悔。安生告诉家人,都要提防他,不让他得到什么。可弃一天晚上出去,穿墙逾垣,被主人发觉,把他捆起来送到了官府。县官审询他的姓氏家庭,把他送回家中。他父亲与大器把他捆起来,严酷地拷打他,几乎断气。大器代他哀求,安生才把可弃放开。安生从此生气得病,饭食减退。就为两个儿子把家产分开,并写下文书,把楼阁与好的田地,都分给了大器。可弃怨恨,夜里持刀进屋,想把兄长杀死,却误杀了嫂子。先是,公主遗下一条裤子,很轻软,云氏很喜欢它,就改成一件睡衣。可弃用刀一砍火光四射,他大吃一惊,连忙逃走了。安生得知后,病情越加严重,数月就死了。可弃听到他父亲死的消息,才回到家中。大器对他很好,可弃却越加放肆。仅一年多时间,所分的田地全部卖光,于是可弃就到郡中去告大器。郡官很了解他这个人,把他赶了出去。兄弟间的情份从此断绝。又过了一年,可弃二十三岁,侯氏女十五岁。大器忆起母亲的话,就想快些为可弃完婚。于是将可弃召到家中,把最好的房子腾出打扫于净,给可弃把侯氏迎娶进门。大器又把父亲留下的好田,都造册登记交给了他们,并对侯女说:“几顷薄地,为你死守到现在,今天全都交给你。我弟无德行,若是把一寸草给他,他也会给你卖掉。从此以后,成败如何,全在你这位新妇了。你若能够使他改恶从善,就不会忧虑受冻挨饿。若不然,我也无法填平你们这无底之坑。”侯氏女虽是小家所出,但很聪慧美丽,可弃既怕又爱她,她所说的话,没有敢违背的。每次出去,限时回来;若超过时间,侯氏就辱骂并不让吃饭。可弃因此行为也稍稍有所收敛。一年后,侯氏生了一儿子,说:“我以后无求于别人了。数顷肥沃良田,母子怎么还吃不饱?没有你这个男人,也可以了。”正遇到可弃偷了家中的谷子出去赌博,侯氏知道后,在门口弯弓搭箭,拒绝他进门。可弃很怕,就远避而去。看到侯氏进了门,他才磨蹭着走进屋里。侯氏又持刀出来,可弃掉头就跑,侯氏赶上砍了一刀,把他的衣服砍破,屁股上伤了一刀,血把袜子和鞋子都染红了。可弃气忿地去告诉兄长,大器理也不理。可弃自己只好冤屈惭愧地去了。过了一夜,可弃又到大器家,跪着哀求嫂子,求她给侯氏说情,让他回家。侯氏坚决不同意。可弃很愤怒,说要去把他老婆杀死,大器不说话。可弃忿然起来,手里持着一把刀径直走了出去。嫂子很惊骇,想上去制止他。大器使了个眼色,不要这样做。等到可弃去了,才对她说:“他故意弄个样子给我们看,实际他不敢回家。”使人偷偷地去看一下,可弃已入门。这时大器才变了脸色,想跑去看看,这时可弃正垂头丧气地走进来。原来,可弃进屋后,侯氏正在哄着孩子,望见可弃进来,把儿向床上一扔,到厨房找来一把刀。可弃害怕了,忙向外跑,侯氏将他赶出门才回去。大器得知内情后,还故意问可弃。可弃不说话,只是向着墙角哭泣,两个眼都肿了。大器可怜他,亲自领着他回去,侯氏才让他住下。等到大器出去后,侯氏罚可弃长跪,逼着他发誓,而后让他用瓦盆吃了饭。自此可弃才改邪归正。侯氏井井有条地管理家计,日子越来越富裕,可弃只是坐享其成而已。以后,年近七旬,子孙满堂,侯氏有时还捋着他的白胡子,让他跪着走。【 鸟 语 】中州境内有一个道士,到乡村去募化食物。吃过饭,听到黄鹂叫了一会儿,他告诉主人要谨防火灾。主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听到鸟说‘大火难救,可怕’。”大家都笑他,一点也不防备。第二天,这家果然失火,火势漫延,烧了好几家,这才醒悟道士的神奇。有好事的人追上他,称他为神仙,道士说:“我不过能听懂鸟语罢了,哪里是什么神仙!”这时正巧有一只皂色的花雀在树上鸣叫,大伙问道士花雀说的什么,道士说:“花雀在说‘初六生的,初六生的,十四、十六就死了’,我想这家可能生了一对双胞胎,今天是初十,不出五六天,两个孩子会一起死掉。”人们到这家一问,果然生了两个儿子,没过多久,便都死了,日期和道士说的一样。本县县令听说了道士的奇异,便把他召来,奉为上宾。正巧有一群鸭子经过,县令就问道士鸭子说了些什么,道士说:“您的内眷必有争闹的事。鸭子说‘罢罢罢,偏向他!偏向他!’”县令听了大为佩服。原来刚才县令的大老婆和小老婆争吵,县令刚被吵闹出来。于是县令就把道士留在县衙中,非常优待。道士时常辨别鸟语,大都被说中;而道士为人朴实粗鲁,说话直来直去,不知忌讳。县令非常贪婪,一切地方上供给衙门用的物品,他都折算成钱装入自己的腰包。一天,县令和道士正坐着,一群鸭子又过来了,县令又问道士。道士说:“今天它们说的同以前不同,它们在为您算帐呢!”县令问:“算的什么帐?”道士说:“它说‘蜡烛一百八,银珠一千八。’”县令很羞惭,怀疑道士在故意讥讽他。道士要求离开这里,县令不允许。过了几天,县令设宴招待客人。忽然听到杜鹃的叫声,客人问道士,道士说:“鸟说‘丢官而去!’”客人们听了,愕然失色。县令大怒,立刻把道士赶出门去。时间不长,县令果然因贪污受贿被罢了官。呜呼!这是仙人在警告县令,可惜县令醉心于贪婪,最终也没有醒悟。【 天 宫 】郭生,是京都人,二十来岁,生得秀美潇洒,一表人才。一天傍晚,有个老太婆给他送来一坛酒。郭生奇怪这酒送得不明不自,老太婆笑着说:“不必问!只管喝,自有佳境!”说完便走了。郭生揭开酒坛一闻,香气清冽,便把酒都喝了。忽然大醉,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觉得像跟一个人同睡在床上。用手摸摸,那人皮肤细腻如脂,芳香四溢,原来是个女子!郭生问她怎么回事,女子不说话;郭生便跟她交合起来。完事后,郭生摸摸墙壁,都是石头,还隐隐有股泥土的气味,极像是墓穴。郭生大惊,怀疑自己被鬼迷住了,便问女子:“你是什么神灵?”女子说:“我不是神,是仙。这里是我的洞府。我跟你有凤缘,你不要惊讶,只管耐心住在这里。往里再进一道门,看见有光亮的地方,那里可以小便。”一会儿,女子起床,关上门走了。过了很久,郭生觉得肚子饿了。一会儿,来了个女仆,送来了面饼、鸭肉,让郭生摸黑吃饭。洞府里一片昏黑,也不知是白天是夜晚。不一会儿,那女子来睡觉,郭生才知道又到了黑夜了。郭生说:“白天没有太阳,晚上没有灯火,吃饭都找不着嘴。老这样下去,嫦娥跟罗刹鬼有什么区别?天堂跟地狱又有什么两样?”女子笑着说:“因为你是世俗中人,说起话嘴上没把门的,恐怕你泄露我们的事,所以我不愿让你看到我的容貌。况且,即使暗中摸索,美丑也该不同,又何需灯光!”过了几天,郭生非常烦闷,屡次请求回去。女子说:“明晚我跟您游一游天宫,顺便作别。”第二天,忽然有个小丫鬟打着灯笼进来,对郭生说:“娘子等你很久了!”郭生便跟着她走了出去。只见灿灿的星光下,矗立着无数楼阁。经过好几重曲折的画廊,才来到一个地方:大堂上悬挂着珠帘,点着巨大的蜡烛,照得一片通明,像白天一样。走进去,见一个美人穿着盛装,朝南坐着,大约二十来岁,锦袍耀人眼目,头上的串串明珠,颤颤地四下垂着。地下摆了很多短蜡烛,连美人的裙子里边都照亮了,真是仙人啊!郭生见了,神志恍惚,不由自主地跪下了。美人命丫鬟拉起他来,让他坐下。一会儿,美味佳肴纷纷摆了上来。美人举杯劝酒说:“喝了这杯酒,为您送行。”郭生鞠了一躬说:“过去我见面不识仙人,真是惶恐惭愧!如果能容我赎罪,恳请您收我作您的忠诚奴仆!”美人听了,看着丫鬟笑起来,便命将酒席移到卧室里。卧室中挂着流苏绣帐,被褥又香又软。女子让郭生坐在床上,喝酒之间,屡次说:“你离家很久了,暂时回去一趟也无妨。”酒过数巡,郭生还是不说走。美人便让丫鬟打着灯笼送他,郭生不说话,假装醉了,躺在坐榻上,推也推不动。美人便让几个丫鬟给他脱光了衣服。一个丫鬟拍了下郭生的私处,说:“这男子相貌温雅,这东西怎么这样不老实!”丫鬟们把他抬起来扔到床上,大笑着走了。美人也睡下了,郭生在床上辗转反侧,美人问:“你醉了吗?”郭生说:“小生哪里是醉了?见了仙人,神魂颠倒罢了!”女子说:“这里不是天宫。明早趁天明,你应该早走。你既然嫌洞中幽闷,我们不如早点分别!”郭生说:“好比现在有人夜间得到一株名花,鼻闻花香,手摸花枝,苦于没有灯光照着看看。这种情景令人怎能忍受!”女子笑了,答应给他灯烛。直到四更,女子才叫丫鬟打着灯笼,抱着衣服送郭生回洞。进入洞中,在灯光下郭生见墙壁造得很精致,睡觉的地方铺了层一尺厚的皮褥。郭生解开鞋,盖上被子,见那个丫鬟在床边徘徊不走。郭生仔细一看,长得很美,便调戏她说:“说我不老实的,是你吧?”丫鬟笑着用脚踢了下他的枕头,说:“你该挺尸睡觉了,不要再多说!”郭生见她的鞋尖上镶嵌着许多菽粒大小的明珠,便一把捉住她的脚,丫鬟一下子扑倒在他的怀里,两个人便交合起来。丫鬟不断呻吟着,像是忍受不了。郭生问;“你多大了?”丫鬟笑着回答说:“十七岁。”郭生说:“处女也懂得情事吗?”丫鬟说:“我不是处女。但已有三年不跟人办这事了。”郭生又询问那美女的姓名、籍贯和家世,丫鬟说:“别问!这里既不是天上,跟人间也不同。如果你非要弄清楚,怕是死无葬身之地!”郭生听了,不敢再问。第二晚,那美女来时果然带着蜡烛,二人一块吃饭,然后睡觉,从此习以为常。一天夜晚,女子进来说:“本想我们永远交好,没想到命运不济。马上就要清理天宫了,这里没法再收容你。请让我为你饯行。”郭生流下了眼泪,请求女子给些自用的梳妆品作为纪念。女子不答应,赠给他黄金一斤,明珠百颗。郭生三杯酒喝完,忽然昏睡过去。一觉醒来,觉得四肢像被捆上了,绳索密密麻麻、捆扎得十分紧密。腿也伸不开,头也转不动,极力挣扎,头一晕,摔倒在地下。伸手一摸,自已被用细绳捆在一个锦被做成的袋子里。他坐起身极力回想,看见屋里的东西,才知道是在自己的书房中。当时,他离家已经三个月了,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郭生起初不敢说这件事,怕被仙人责罚,但心里却感到奇怪。后来他偷偷地讲给知己朋友听,没有一个能猜透是怎么回事的。那个用锦被做的袋子还放在郭生的床头上,散发出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屋子。拆开一看,被套是用湖绵掺着香料做成的,郭生便珍藏了起来。后来,一个大官听说这件事,问了郭生经过,笑着说:“这是晋朝那个好淫的贾皇后曾经使过的伎俩,仙人怎会这样?虽然如此,这件事你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能泄露。否则,会被夷灭三族的!”有个巫婆曾经出入当时的显贵人家,说是郭生在“仙人”那里见过的那些楼阁形状,极像是严嵩的次子严世蕃家。郭生听说,恐惧万分,携家逃走了。不久,严嵩一家被诛,郭生才回家。【 乔 女 】平原县的乔生,有个女儿长得又黑又丑:豁鼻子,还瘸着一条腿,二十五六岁了,也没有来提亲的。同县有个穆生,四十多岁,妻子死了,家里很穷,无钱再娶,就出了一份微薄的彩礼,娶了乔女。三年后,生了一个儿子。不久,穆生死了。乔女家里更穷了,生活十分困难,就去乞求母亲接济。母亲很不耐烦,乔女生气,再不去娘家,只靠纺织维持生活。有一个孟生,死了妻子,撇下个儿子叫乌头,刚满周岁,没人抚养,所以孟生急着再娶一房媳妇;可是媒人一连提了好几个,孟生都不中意。一天孟生偶然看见乔女,十分喜欢她,就找人暗中传信给乔女,愿意娶她。乔女推辞说:“我现在如此忍冻挨饿,嫁给官人可以得到温饱,怎能不愿意呢?但是我又瘸又丑,和别人不一样。我所能自信的是品德。再嫁第二个丈夫,官人图我什么呢?”孟生敬佩她是一位贤良女子,对她更加爱慕。便叫媒人带上封好的钱去找乔女的母亲商量。乔母很高兴,亲自到女儿家里,执意要女儿改嫁孟生。乔女坚决不答应。乔母很惭愧,向孟生表示,愿意把小女儿嫁给他。孟生的家人都很喜欢,孟生却不愿意。过了不久,孟生突然得急病死了。乔女前去祭奠,哭得很悲哀。孟生本没有亲戚,他一死,村里的无赖都来欺负他家。家里的东西被拿光了,又谋划瓜分他的田产。家中的仆人也各自乘机偷了东西走了。只有一个老妈妈抱着孟生的儿子在灵堂帐幕中哭泣。乔女问明了原委,心中忿忿布平。听说林生同孟家很要好,乔女就登门对林生说:“夫妇、朋友是人间大伦。我因为很丑,被人看不起,只有孟生能了解我。以前我虽然拒绝了他的求婚,可我的心却早已许给他了。如今他死了,儿子又小,我当然应该报答知已。但是抚养孤儿容易,抵御坏人的欺侮就难了。如果因为孟生没有父母兄弟,就坐视他的儿子饿死,家产被抢光也不相救,那么五伦之中就可以不要朋友这一伦了!我所期待你的并不多,只要你写张状子告到县官那里。孤儿我来抚养。”林生说:“可以。”乔女便告辞回家。林生按乔女的嘱托,准备写状子。那些无赖火了,要和林生动刀子。林生非常害怕,关上大门不敢出来了。乔女等了几天,不见动静,连忙去问,孟家的田产已经被分光了。乔女气极了,挺身而出,亲自去找县官告状。县官问乔女是孟生的什么人,乔女说:“你是一县之主,断案凭的是理。如果我告的不是真情,就是他的亲戚也逃脱不了罪过;如果是真的,就是过路人说了也可以听。”县官气她说话难听,训斥了一通把她赶出去了。乔女的冤屈无法伸述,就到一个乡绅家里哭诉。那乡绅听了,觉得乔女很义气,就替她到县官那里剖明是非。县官查明实情后,惩治了那些无赖,将孟家被抢走的东西又全要了回来。有人提议,想留乔女住在孟家,就便抚养他的孤儿。乔女不肯,把孟家的房门锁起来,让老妈妈抱着乌头跟她一块回去,住在自家另一间屋里。凡是乌头的日常所需,乔女都是和老妈妈一块去孟家打开房门拿出粮食,替乌头置办,自己从不沾孟家一点光,依然抱着儿子过穷日子,和从前一样。过了几年,乌头慢慢长大了。乔女给他请了老师,教他读书;自己的儿子则叫他学着干活。老妈妈劝她让儿子和乌头一块读书,乔女说:“乌头的费用是他自已的。我如耗费人家的钱教自己的孩子,我的心意怎么能说明呢?”又过了几年,乔女为乌头积攒了几百石粮食,给他娶了大户人家的女儿为妻。又整修了房屋,让乌头回自己家里生活。乌头哭着再三要求她一同去自己家住,乔女才依从了。但仍然自己纺线织布度日。乌头夫妇夺去纺织的工具,乔女说:“我们母子俩光吃不干活,怎么能安心呢?”就早起晚睡给乌头管理家务。让他的儿子去巡查庄稼,如同一个佣人。乌头夫妻有点小过错,乔女总是训斥责备,从不宽容。稍有不改,乔女就生气地要回去。直到夫妻俩跪下认错,悔过了,才罢休。不久,乌头考中了秀才。乔女又要告辞回家,乌头不答应,出钱为乔女的儿子娶了媳妇。乔女就把儿子分出去回家过。乌头留不住他,就暗地让人从附近村子里买了一百亩好地,送乔女的儿子走了。后来,乔女得了病,要回去,乌头仍然不答应。看看病情越来越重,乔女嘱咐乌头说:“一定要把我葬在穆家!”乌头答应了。乔女死了以后,乌头用金钱买通了穆生的儿子,让她母亲同自己的父亲孟生葬在一起。到了下葬那天,只觉棺材特别沉,三十个人也抬不动。穆生的儿子忽然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自己说:“不孝的儿子怎么能卖掉自己的母亲!”乌头害怕了,连忙跪下磕头祷告,乔女的儿子才好了。灵柩又停了几天,等把穆生的坟墓修好,乌头才把乔女同穆生合葬了。【 蛤 】东海里有一种蛤,饿了时,就游到岸边,两壳张开,从里边爬出一只小蟹。蟹身上系着一根很细的红线,能离开蛤几尺远寻找食物,吃饱后爬回去,蛤的两壳才闭起来。有人如偷偷地把小蟹身上的红线剪断,蛤和小蟹就会一块死去。这也是自然界中的奇事。【 刘 夫 人】河南彰德府有一位姓廉的书生,从小勤奋好学,可是很早就失去了父亲,家里十分贫穷。有一天廉生外出,傍晚回家的时候迷了路。他走进一个村子,有一位老太太走过来问道:“廉公子到哪里去呀?夜不是很深了吗?”廉生正在惊慌害怕的时候,也来不及问这位老太太是谁,就请求借宿。老太太就领着他走去,进入了一所高大的宅第中。有个丫鬟挑着灯笼,引导着一位妇人出来了,年纪约有四十余岁,举止有大家风度。老太太迎上前去说:“廉公子到了。”廉生连忙上前拜见,妇人高兴地说:“公子清秀英俊,岂只是做个富家翁!”随即摆设酒宴,妇人在一侧陪坐,很殷勤地频频劝饮,而她自己虽举杯却未曾饮过酒,举起筷子也未曾吃过菜。廉生感到惶恐疑惑,屡屡打听她的家世。妇人笑着说:“我故去的丈夫姓刘,客居江西,因为遭到意外变故突然去世。我这未亡人,独自住在这荒僻的地方,家境也日益败落。虽然有两个孙子,不是像鸱鸮一样凶顽不驯,就是像驽骀一样愚钝无能。公子虽然和我们不同姓,但也是隔了一代的骨肉至亲。而且你生性忠厚诚朴,所以我很冒昧地和你相见。也没有别的事情麻烦你,我稍微存有几两银子,想请你拿去到江湖上做买卖,分得一部分利润,也比像案头萤那样,只知苦读清贫而死好多了。”廉生推辞说自己年轻,又是个书呆子,恐怕辜负了她的重托。刘夫人说:“你要打算好好读书,首先要解决生活问题。公子很聪明,到哪里去不可以?”于是命婢女取出银子来,当面交付八百多两。廉生十分惶恐,再三推辞。刘夫人说:“我也知道你不习惯作买卖,但是试着干一干,我想不会不顺利。”廉生顾虑这么多钱自己一人不能胜任,打算找一个同伙合作经商。刘夫人说:“不必这样,只找一个朴实谨慎、懂得商务的仆人,为公子跑腿办事就足够了。”于是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掐算了一卦说:“找一个姓伍的吉利。”就叫仆人备马,装上银子送廉生出发,说:“到了腊月底,我洗干净杯盘,恭候给公子洗尘。”又转头对仆人说:“这匹马调理得很驯良了,可以乘骑,就送给公子吧,不要牵回来了。”廉生回到家,才四更多天,仆人拴好了马就自己回去了。第二天,廉生多方寻找伙计,果然找到一个姓伍的人,于是用高价雇用了他。姓伍的曾多年出门经商,又为人耿直,办事认真。于是廉生把钱财全托付给他。两人来往跋涉于荆襄一带,年底才回来,计算一下,获得了三倍的利润。廉生因为得到姓伍的伙计的帮助很多,在工钱之外,另给了他一些赏赐。并商议着把这些赏钱分加在其它帐目内,不让主人知道。他们刚刚回到家,刘夫人已经派人来迎请了,于是他们就与来接的人一起去了刘夫人家。只见堂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筵席。刘夫人出来了,再三慰问他的劳苦。廉生交纳了钱财之后,就把帐簿呈交出来,刘夫人放在一边不看。一会儿大家入了席。还伴有歌舞音乐。在外屋也给姓伍的伙计摆了酒席,让他尽量喝醉了才回去。因为廉生没有家室,便留在刘夫人家守岁。第二天,廉生又要求检查帐目,盘点财物,刘夫人笑着说:“以后不必这样,我早已计算好了。”于是拿出一本帐簿给廉生看,登记得十分详尽,连他赠给仆人的赏钱,也记载在上面。廉生惊愕地说:“夫人真是位神人啊!”廉生住了几天,刘夫人对他的食宿照顾得十分丰盛,好像对待自己的子侄一样亲切。有一天,刘夫人在堂上设了酒席,一桌朝东,一桌朝南,堂下一桌朝西。刘夫人对廉生说:“明天财星照临,最适于远行。今天为你们主仆设宴饯行,使你们远行更有气派。”过了一会儿,也把姓伍的伙计叫来了,让他坐在堂下。一时之间,锣鼓齐鸣,一名女艺人呈上曲目单,廉生点唱了一出《陶朱富》。刘夫人笑着说:“这是一个好兆头,你一定能得到像西施一样贤惠的妻子。”宴会结束以后,仍把全部资财交给廉生,说:“这一次出门,不可受时间限制,不获得数以万计的巨利不要回来。我与公子凭借的是福气和命运,所信托的是心腹之人,你们也不必花费心思去计算了,你们在远方的盈亏,我自然会知道。”廉生答应着告辞出来。他们俩到两淮一带作买卖,当了盐商。过了一年,又获得了数倍的利润。然而廉生爱好读书,做生意也不忘记书本,他结交的朋友也都是读书人。获得的利润已经很多了,廉生就想不干了。渐渐地把经商的重任全交给了姓伍的伙计。桃源县一个姓薛的书生与廉生交情最好。有一次,廉生到桃源县去拜访他,可薛家全家都到别墅去了。天黑了他又不能再到别的地方去,看门人就把他请进去,扫床做饭招待他。廉生详细询问他主人的情况,原来这时正谣传朝廷要选良家女子,送到边疆去犒赏军人,民间便骚动起来。只要听说有没娶亲的年轻人,便也不请媒人,不订婚约,直接就把女儿送到家里去,甚至有人一晚上就得到两个媳妇。薛生也在最近和某大姓人家的女儿结了婚,恐怕事情喧哗轰动,被县令知道,所以暂时迁居到乡下去了。初更将尽的时候,廉生扫扫床铺正要睡觉,忽然听见有好几个人推开大门直接进来了。守门的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只听见一个人说:“相公既然不在家,那么屋里点着灯的是谁?”守门人回答说:“是廉公子,一位远方来的客人。”一会儿,问话的人进屋来了,这人穿戴整洁华丽,向廉生略一举手致礼,就打听他的家世。廉生告诉了他,他高兴地说:“我们是同乡呢,你岳父家姓什么?”廉生回答说:“还没有娶妻。”这人越发高兴,跑出去急忙招呼了另一位少年一同进来,很恭敬地与廉生见礼,突然说道:“实话告诉你:我们姓慕。今天晚上来,是把我妹妹送来嫁给薛官人,到了这里才知道这件事办不成了。正进退两难的时候,恰巧遇见了公子,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廉生因为不了解这两个人,所以踌躇着不敢答应。慕生竟然不听他说什么,就急忙招呼送亲的人。一会儿,两个老妇人扶着一位女郎进来,坐在廉生床上。廉生斜着眼睛一看,女郎年约十五六岁,美丽无比。廉生十分高兴,这才整整衣帽向慕生道谢,又嘱咐守门人去买酒,稍微表示一点殷勤款待的心意。慕生说:“我们的祖先也是彰德府人;母亲一族也是世代官宦人家,现在衰落了。听说外祖父留有两个孙子,不知道家境情况怎么样了。”廉生问:“你外祖父是谁?”慕生说:“外祖父姓刘字晖若,听说住在城北三十里之处。”廉生说:“我是府城东南人,离城北比较远,我的年龄又小,交游不广。郡中姓刘的人最多,只知城北有个刘荆卿,也是一位读书人,不知道是不是你外祖父的后人,但是他家已经很穷了。”慕生说:“我家的祖坟还在彰德府,常常想把父母的棺木送回故乡安葬,因为路费没有筹措足,固而迟迟未办成。现在妹子嫁给了你,我们回去的心意就决定了。”廉生听了,很爽快地答应帮助他们办好这件事。慕家兄弟都非常高兴,喝了几巡酒以后,就告辞走了。廉生打发走了仆人,移走了灯火,新婚夫妻恩爱缠绵,就无法用语言表达了。第二天,薛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赶到城里来,收抬出另一个院落让廉生居住。廉生回到两淮,移交盘点完了之后,留下姓伍的伙计住在店铺里,自己装上财物返回桃源县,同慕家兄弟起出岳父母的遗骨,带着两家的妻儿,一起回到了彰德。回家安置好了之后,廉生便装好银子去见主人。以前送他的那个仆人已经在路上等侯他了。廉生跟着他到了刘家,刘夫人迎出来相见,满面喜色地说道:“陶朱公载着西施回来了。以前是客人,今天是我的外甥女婿了。”摆下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对廉生倍加亲爱。廉生佩服刘夫人有先见之明,就问道:“夫人与我岳母关系远近?”刘夫人说:“不必问这事,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于是刘夫人就把银子堆在案子上,分为五份,自己拿了两份,说:“我要银子没什么用处,只不过是送给我的大孙子。”廉生因为太多,推辞不肯接受。刘夫人很难过地说:“我们家败落了,院子中的树木被人砍去当柴烧了,孙子离这儿挺远,门庭破败,麻烦公子经营操办一下。”廉生答应了,而银子只肯收一半。刘夫人强使廉生都收下,送他出门,流着泪回去了。廉生正感到迷惑怪异的时候,回头一看,宅第成了一片坟地,这才明白刘夫人就是妻子的外祖母。回去以后,廉生拿出银子买了坟墓周围一顷地作为墓田,封土植树,修饰得壮观幽美。刘夫人有两个孙子,长孙就是刘荆卿;次孙名为玉卿,酗酒赌博,不务正业。弟兄俩都很贫穷。弟兄俩到廉生家感谢他为他们整修祖坟,廉生赠给他们一大笔银子。从此互相往来,最为密切。一次,廉生对他们详细说了经商的情由。玉卿暗想坟墓中一定有许多银子,就在一天晚上,纠合了几个赌徒,掘开坟墓,搜索银子。剖开棺木露出了尸体,竟然一点银子也没得到,很失望地散去了。廉生知道坟墓被掘,就告知了荆卿。荆卿和廉生一起到墓地查验。进入墓室,就看见案上堆得满满的,以前所分的两份银子都在那里。荆卿要和廉生两人分了银子,廉生说:“夫人原来就是留在这儿等待赠给你的。”荆卿把银子装运回家,然后向官府告发了掘墓之事。官府查访缉拿得很严。后来有一个人出卖坟中玉簪,被抓获了,官府审讯追问他的同党,才知道是玉卿为首。县令要把玉卿处以极刑,荆卿代他哀求,仅仅免予处死。两家一起出力修缮,坟墓内外修饰得比以前更为坚固幽美。从此,廉生和荆卿家都富裕了,只有玉卿仍然像以前一样贫困。廉生和荆卿常常周济他,然而到底不够他赌博挥霍的。有一天晚上,有几个强盗闯入了廉生家,抓住廉生追要银子。廉生收藏的银子,都按一千五百两铸成银锭,就挖出来给他们看,强盗们拿了两个。这时只有以前刘夫人赠送给廉生的那匹马在马厩里,强盗用它驮着银子走了,就逼廉生把他们送到村外野地里,才释放了他。村里众人望见强盗的火把离得不远,就呐喊着追上去,强盗吓跑了。大家追到那里一看,银子扔在路边,那匹马已经倒地变为灰烬。廉生这才知道马也是鬼物。这天晚上只丢失了金钏一枚。原来,强盗抓住了廉生的妻子,喜爱她美貌,就要奸污她,有一个带着面具的强盗大声呵斥阻止了他们,声音好似玉卿。强盗们就放开了廉生的妻子,只褪下她腕上的金钏而去。廉生因此怀疑是玉卿,然而心里又暗暗感激他。后来有一个强盗用金钏作为赌注,被捕役抓获,追问他的同党,果然有玉卿。县令大怒,把五种酷刑全用上了。玉卿的哥哥与廉生商议,想用重金贿赂官府使他免于死罪,他们还没有办成而玉卿就已经死了。廉生还经常照顾周济玉卿的妻儿。廉生后来乡试考中了举人,几代都是富贵人家。唉!“贪”这个字的点、划、形象,十分接近“贫”字。像玉卿这样的人,可以作为前车之鉴。【 陵 县 狐 】陵县李太史家,经常看见瓶呀鼎的古玩摆设等物品不知怎么就挪到桌子边沿上,要掉下去的样子。他怀疑是下人们干的,常愤恐地责备他们。仆人说冤枉,可也不知原因。于是将物品放归原处,把门锁严了。可天明后又那样了,知是怪事,便暗中观察。一天夜里,屋里忽然亮得很,还以为来了贼,很惊讶,两个仆人走进去看究竟。见一只狐狸躺在木柜上,两眼冒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怕它跑了,赶快去捉。狐狸咬仆人手腕想逃,仆人抓得更紧了。于是一齐动手绑了,抬起来看,见四条腿都没有骨头,手一碰,荡悠荡悠像带子垂着。李太史怜惜它的通灵,不忍杀掉。于是用柳筐盖住狐狸,狐狸出不来,只能顶着筐走。李太史数落了它的过错,把它放了。过去那种怪事就绝迹了。【 王 货 郎 】济南有一个卖酒为生的老翁,一天,支使他的儿子小二去齐河讨酒债。小二刚出西门,忽然看见哥哥阿大——当时阿大已死了很久了。小二惊讶地问:“哥哥怎么来了?”阿大答道:“阴间有件疑案,要弟弟去作证。”小二闻听变了脸色,怨骂哥哥。阿大指着身后一个像皂隶模样的人说:“现有官差在这里,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便向小二招手,小二不知不觉地跟着他们狂奔起来。跑了一夜,他们来到泰山脚下,忽然看见一座衙门,刚要进去,里边很多人一涌而出。那个像皂隶模样的人问:“事情怎么样了?”其中一人回答:“不用再进去了,已经结了。”皂隶听说便释放了小二,让他回家。阿大担心弟弟没有盘缠,皂隶考虑了很久,就领着小二走了。走出二三十里路,进入一座村庄,来到一家屋檐下,皂隶嘱咐小二说:“这家如有人出来,你就让他送你回家。如果不肯,就说是王货郎说的。”说完便走了。小二立即人事不知,僵死在地上。天亮后,这家主人出来,见有个人死在门外,十分惊骇。守候了一会儿,小二逐渐苏醒过来,主人把他扶进家中,又喂了点饮食,小二方才说出自己的家乡,要求主人送他回家。主人为难,小二便按皂隶交待的那样说了。主人一听,惊吓万分,急忙赁了匹毛驴送小二回去。到家后,小二拿钱给他,他不接受;问他原因,也不说。道别后,自己走了。【 疲 龙 】胶州的王侍御,奉命出使琉球国。船行海中,忽然从天上云间掉下一条巨龙,激起了数丈高的海浪。龙半浮半沉,高高地昂着头,把下巴支在船上,眼睛半闭着,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船上的人都十分恐慌,停下船桨,一动也不敢动。船家说:“这是在天上行过雨的疲龙。”王侍御忙将皇诏悬在龙头上,和众人一块烧香祷告。过了一会儿,巨龙方悠然游去。船刚行驶,又从天上掉下条龙,像上次一样;一天内先后掉下三四条。又隔一天,船家叫人多备一些白米,告戒众人说:“离清水潭不远了,大家如看见什么,只管往水里撒米,要肃静,不能喧哗!”一会儿船来到一个地方,海水清澈见底,底下盘踞着一群巨龙,五种颜色,像盆、瓮那样,一条条地伏在海底。有的正在蜿蜒爬行,龙身上的麟、鬣、瓜、牙历历可数。船上的人见了,魂飞魄散,屏住呼吸,闭着眼睛,不仅不敢看,动也不敢动,只有船家不断抓米撒到海水里。过了很久,看到海水的颜色逐渐转为深黑色,才有人敢出声,便问船家撒米的缘故。船家回答说:“龙害怕蛆,怕蛆钻入它的鳞甲内。白米像蛆,所以龙见了往往伏在海底,船行驶在上面,可保安全。”【 真 生 】长安有一个读书人叫贾子龙,有一天,他偶然经过邻近的一条小巷,看见一个外地人,风度潇洒自如。贾生便问他,得知他姓真,是成阳人,在长安赁屋居住。贾生心里很敬慕他。第二天,贾子龙就到真生住处投递名片拜访,正巧赶上真生不在家。前后拜访了三次,都没有遇到。贾生就暗中派人看准他在家而后去拜访,真生躲避着不肯出来,贾生闯进去搜他,他才出来。两个人促膝谈心,彼此都感到相见恨晚,因而非常高兴。贾生就在真生住处派个小僮去打酒。真生又善于饮酒,又能说风雅的笑话,两个人非常快活。酒快喝没了,真生翻了翻自己的箱子,拿出一个饮酒的器皿来,是一个大白玉杯子,却没有底,把一小杯酒倒在里面,就满满的了;用小杯舀酒倒入壶中,大玉杯中的酒并不减少一点。贾生觉得很神奇,执意要求真生传授这种法术。真生说:“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相见?你没有其它短处,只是贪心未净罢了。这是仙家秘不传人的法术,怎么能传授给你呢?”贾生说:“真是冤枉啊!我哪里是贪心,偶尔产生一些奢望,只是因为贫穷啊。”笑了笑,二人就分别了。从此,两人往来亲密无间,不分彼此。每当贾生窘困缺钱的时候,真生就拿出一块黑石头,吹上口气,再念些咒语,用它去磨瓦块碎石,瓦块碎石立刻就变成银子。便拿出赠给贾生;每次仅仅够贾生用,从没有多余的。贾生每次要求多变一些银子,真生就说:“我说你贪心,怎么样?怎么样?”贾生心想,明着要求必定得不到,便打算趁真生醉后睡觉时,偷了黑石头要挟他。一天,两人喝完了酒睡下以后,贾生偷偷起来,到真生衣服里搜摸。真生发觉了,说道:“你真没良心,不能再和你相处了!”于是就辞别贾生,移居到别处去了。以后过了一年多,贾生在河边游玩,看见有一块石头晶莹光洁,很像是真生的那一块。贾生就拾起来,珍藏着像宝贝一样。过了几天,真生忽然来了,精神恍惚若有所失。贾生安慰他,并询问原因。真生说:“你以前所见的那块石头,是仙人的点金石。我从前跟随抱真子云游,他喜欢我性格耿直,把这块石头赠给了我。不料喝醉以后丢失了。暗中占卜应该在你这儿,如果你对我有‘还带之恩’,我一定不敢忘记报答你。”贾生笑道:“我生平从不敢欺骗朋友,的确和你占卜的那样,石头在我这儿。但是了解管仲贫穷的,莫过于鲍叔,你准备怎么办呢?”真生便答应送给他一百两银子。贾生说:“一百两银子不少了,但请你传授给我口诀,我亲自试一试,就没有遗憾了。”真生恐怕他不讲信用。贾生说:“你本是个仙人,怎么不了解贾某,我难道是失信于朋友的人吗?”真生就传授给贾生口诀。贾生回头看到台阶上有一块巨石,就要在上边试一试。真生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上前去磨。贾生就弯腰拾起半块砖头,放在石砧子上说:“像这么大,不多了吧?”真生就让他试了。贾生不去磨那半块砖头而磨那石砧子,真生变了脸色要和贾生争夺,而石砧已经化为一整块金子。贾生把石头还给真生。真生叹着气说:“已经这样了,还能说什么呢?但是,我随便把福禄加给别人,必然要遭受上天的惩罚。如果要挽回我的罪过,请你做善事施舍棺木一百口、棉衣一百件。你肯这样做吗?”贾生说:“我所以要得到金子,本来就不是为了窖藏起来。你还把我看成个守财奴吗?真生高兴地走了。贾生得到金子后,一边施舍,一边做买卖;不到三年,施舍的数量已经够了。真生忽然来了,握着贾生的手说:“你真是个讲信用有义气的人啊!我们分别后,福神就报告了玉皇大帝,削去了我的仙籍;承蒙你广为施舍,现在用功德抵消了罪过。希望你勉励自己,不要停止做善事。”贾生问他是天上哪一部的神仙,真生说:“我是一只有道业的狐狸,出身很低微,承受不了罪孽的牵累,所以生平很自爱,一丝一毫也不敢胡作非为。”贾生摆下酒宴,真生就和他像从前一样对饮起来。贾生活到九十多岁,狐仙还时常到他家里去。长山县某人,卖能解除信石(砒霜)之毒的药。即使是中毒垂危的病人,灌下他的药去没有救不活的;但是对他的药方保密,即使是亲戚好友也不传授。有一天,他因为被一件案子牵连被逮捕。他的内弟到狱中给他送饭,暗中就把信石放在饭菜里。守着他等他吃完了以后才告诉他。这人不信,一会儿腹中乱搅动起来,才大吃一惊,骂道:“畜牲养的,快去!家中虽然还有药末,恐怕路远来不及了;赶快在城里找到薜荔研成末,清水一杯,赶快拿来。”妻弟按他所说的去办了。等到拿回来,他已经连呕带泻快要死了,急忙给他灌下药去,立刻就好了。这个药方从此才传出。这也像那位狐仙秘其石不传于人一样。【 布 商 】某布商,到青州境内,偶然进入一座废寺之中,看见庙宇荒芜颓败,感叹哀伤不已。寺僧在一边说:“现在如有善人信士,帮助暂起一座山门,也是佛面的光彩啊。”布商慷慨答应自己出资。寺僧大喜,将他请进方丈中,殷勤款待。既而寺僧又要求布商连同里里外外的殿阁也一并修复。布商感到很为难,便加以推辞。寺僧坚持要求这样做,言词神色逐渐变得凶横无赖。布商害怕,只得将自己的财物倾囊倒出,全部交给了寺僧。刚要离开,寺僧一把扯住,恶狠狠地说:“你献出全部财物,并非出于本心,以后怎能和我善罢甘休?倒不如先让你死!”持刀逼近布商。布商哀求饶命,寺僧不听;又恳求让自己吊死,寺僧才同意;将他逼入一间暗室中,催逼自尽。恰在此时,有一防海将军经过寺外,从墙缺处远远望见一红衣女子进入僧舍,心中大疑。于是下马进入寺中,前前后后仔细搜索,竟无影无踪。来到那间暗室,只见双门紧锁,寺僧不肯开门,假说内有妖邪。将军大怒,破门而入,发现布商已自缢在房梁上。急忙救下来,片刻便苏醒过来。问明实情后,又拷打寺僧,究问红衣女子的去向。实际上并无此人,才明白大概是神佛化身,指引将军救人而已。将军杀了寺僧,财物仍归还旧主。布商感激神佛救命,重新募资修庙,由此香火大盛。这件事孝廉赵丰原讲得最详细。【 彭 二 挣 】禹城人韩公甫讲:“一次我和同乡彭二挣一块走在路上,忽然回头不见了他,只有他骑的驴子跟在后面。又听到有急切的呼救声传来,细听声音发自驴背上的行李袋中。近前一看,袋子内有东西鼓起,虽然偏向一头,却掉不下来。想打开看看,袋口又被缝得结结实实;忙用刀割开,才发现彭二挣像狗一样卧在里面。出来后,问他怎么进去的,他自己茫然不知。原来他家有狐狸作祟,像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何 仙 】长山县公子王瑞亭,能扶乩算卦。请下的乩神自称何仙,是吕洞宾的弟子。有人说实际上是吕洞宾骑坐的仙鹤。何仙每次降临,都喜好和人们谈文作诗。太史李质君拜他为师,何仙为他批改文章,条理分明,准确恰当。李质君能考中进士,多亏何仙帮助。因此很多文人学士都依附何仙。但何仙为人决断疑难事时,往往分析事物的道理,不多说吉凶祸福。辛未年,文宗朱轼驾临济南,进行岁试。考完后,王瑞亭的朋友们请何仙判别等第。何仙索要他们的文章,一一评阅。座中有人和乐陵县的李忭关系很好,李忭本是好学善思之士,大家对他期望很高,于是拿出李忭的文章,请何仙判别。何仙批道:“一等。”不一会儿,又写道:“刚才评李生一等,是依据他写的文章评判的。但该生运气太坏,只能得四等。奇怪啊!文章和运数不相符,难道文宗取士不论文章好坏吗?你们稍等,我去看看。”过了一会儿,写道:“我刚才到提学官衙中,见文宗公事繁忙。他所焦虑的事根本不在评阅考卷上,一切都委托给六七个幕宾处理,廪生和例监都在其中。这些幕宾前世没有一点根气,大都是饿鬼道上的游魂,到处讨饭吃的。曾在黑暗狱中蹲了八百年,损坏了眼睛的精气,就像人久在洞中一样,乍出洞,天昏地暗,没有个正色,所以评起文章来只会是好坏不分。其中还有一两个是人托生的,但阅卷分曹,恐不能正好赶上啊!”大家便问挽回的办法,何仙批道:“办法是有,大家都知道,何必再问?”众人明白了何仙的意思,便告诉了李忭。李忭害怕,忙带了自己的文章去征求太史孙子未的意见,并告诉他文章、运数不符的预兆。孙子未看了文章后,大加赞赏,认为凭李忭的文章绝没有不考一等的道理。李忭因孙子未是文学大家,听了他的话便放心了,再不把何仙的预言放在心上。后来放榜,李忭果然仅是四等。孙子未十分惊骇,又拿来李忭的文章反复审阅,还是找不出一点毛病,无可奈何地说:“文宗朱公一向有文名,肯定不会荒谬到这种程度。这一定是他幕宾中那些醉汉、不懂文章的人干的!”于是,大家越发佩服何仙的神异,一块焚香祝谢他。何仙又批道:“李生不要因为暂时的委屈,便感到羞愧。应当将判错的试卷多多抄写,广为传送,让大家都看看,明年即可得优等。”李忭按照何仙说的去做了,时间一长,文宗衙门中也听说了这件事,便安慰李忭。第二年考试时果然名列前茅。何仙就是如此神灵。【 牛 同 人 】(本篇残缺)牛同人到父亲的卧室,见父亲睡在床上没醒,以此知道定是狐狸作祟,不禁大怒,骂道:“狐狸本可容忍,怎能乱我家人伦?关公号称‘伏魔大帝’,现在哪里,怎能听任这种东西横行!”于是作表向玉帝上诉,内中说了些关公失职的话。过了很久,忽听到空中呐喊嘶叫,原来是关帝降临。关帝怒斥牛同人:“书生怎敢对我无礼!我难道是专为你家捉狐的吗?你并没有向我禀诉,有什么理由埋怨责怪我?”命将牛同人杖打二十,打得腿上皮开肉绽。一会儿,有个黑面将军捆来一只狐狸,牵走了。怪异方才灭绝。三年后,济南游击将军的女儿被狐狸迷住,什么办法也驱赶不走。狐狸告诉女的:“我平生所怕的只有牛同人而已。”游击将军不知牛同人家住哪里,所以无从寻找。正值提学驾临济南,牛同人前去赴试,在省衙偶然被一营兵侮辱,他便忿忿不平地到游击将军府告状。将军一听牛同人的名字,惊喜万分,恭敬接待,将那个营兵抓来,责打了一顿。处理完毕,将军便将女儿被狐狸迷住的事告诉牛同人,央求他驱狐。牛同人没法推辞,只得替他呈告关帝。一会儿,一个金甲神自天而降,正在室内的狐狸见了面色突变,现出原形,像一只狗,嗥叫着绕屋子乱窜。接着便出屋自己跪到阶下,一动不动。金甲神说:“前次关帝没忍心诛杀你,这次又犯,再难饶恕了!”捆绑起来拴在马脖子上走了。【 神 女 】有一个姓米的书生,是福建人,写这篇故事的人忘记了他的名字和籍贯,姑且称之为米生吧。米生有次偶然到郡城去,喝醉了酒经过一处市场,听到一高门大户内传出雷鸣般的箫鼓乐声,他感到奇怪,便问当地人,回答说这家正在开庆寿宴会。但门外、院内却十分清静。再听听,笙歌繁响,嘹亮动听。米生醉中十分向往,也不问这是什么人家,就在街头买了份贺寿礼物,向门内投了晚生的名帖。有个人见他衣着简朴寒伧,便问:“你是这家老翁的什么亲戚?”米生告诉他:“不是亲戚。”那人说:“这家是暂住在这里的过路人家,不知是什么高官,十分富贵显赫。既不是他家的亲属,你图个什么呢?”米生听说,心中后悔,但名帖已经投进去了。没过多久,两个少年人出门来迎接客人,都穿着耀眼华美的衣服,生得雍容俊雅,恭敬地请米生进家。米生来到室内,见一老翁面南坐着,东西两边摆列着几桌酒席,客人有六七个,都像是富贵子弟;看见米生,都站起来行礼,老翁也扶着拐杖站了起来。米生站了好一会儿,想和老翁寒暄,老翁却不离开座位。那两个少年人客气地说:“家父年老力衰,难以行礼,我们弟兄二人代家父感谢您的盛情!”米生谦逊地谢过,于是就在老翁边上又加了一桌酒席。不一会,有女子在下面奏乐。酒席座位后摆设着琉璃屏风,用以遮挡内眷。这时,击鼓的,吹笙的,乐声大作,使客人没法再交谈。宴席快结束的时候,两个少年站起来,每人拿一个足能盛三斗酒的酒杯劝客。米生一看,面有难色,但见其他客人都喝了,也只得跟着喝了;一会儿便连劝四杯,主人客人都一饮而尽。米生迫不得已,勉强喝干。少年又给斟上,米生感到酒力难当,站起来告辞,少年硬拉着衣服不让走。米生不觉大醉,颓然倒地。醉中感到有人在用冷水喷自己的脸,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站起来一看,客人都已散了,只有少年人扶着胳膊送他,于是告辞回家。后来,再经过那家门口,老翁一家已迁走了。从郡城回来后,米生有次到街市上去,有个人从酒铺中出来,招呼他喝酒。米生看那人,又不认识,心想,姑且进去看看吧。进入店内,见同村的鲍庄已先坐在那里。米生问那个人的姓名,知道姓诸,是市中磨铜镜的,不禁奇怪地问:“你怎么认识我呢?”姓诸的反问:“前几天做寿的那人,您认识吗?”米生答道;“不认识。”姓诸的解释说:“我经常出入他家,最熟悉。那老翁姓傅,但不知是哪省人、做什么官。先生你去上寿时,我正好在那里,所以认识你。”三人一直喝到傍晚才散。当夜,鲍庄忽然死在路上。鲍庄的父亲不认识姓诸的,一口咬定是米生杀了儿子;又检查到鲍庄身有重伤,米生便以谋杀罪被官府拟判死刑,饱尝了严刑拷打的滋味。因为姓诸的一直没有抓获,官府无法证实米生确实杀人,便将他下在狱中。过了一年多,直指巡视地方,访察得知米生冤枉,才从狱中释放了他。回家后,米生的家产已荡然无存,功名也被革除了。米生想到自己冤枉,希望能谋求辨复功名。于是带上行李往郡城赶来。天快黑的时候,米生疲惫不堪,再也走不动了,坐在路边休息。远远望见一辆小车驶来,两个青衣丫鬟两边跟随着。车子已经过去了,忽听有人叫停车,车中不知说些什么。一青衣丫鬟接着过来问米生道:“您是不是姓米啊?”米生吃惊地站起来答应。丫鬟叹道:“怎么穷困潦倒到这种程度!”米生告诉她缘故。丫鬟又问他要去哪里,米生也告诉了。丫鬟回去向车中说了几句话,又返回来,请米生到车子前。只见车中伸出一双纤纤小手,拉开车帷帘;米生偷偷地斜了一眼,见里面坐着一个绝色女郎。女郎对米生说:“您不幸遭受这么大的冤枉,听说后令人叹息!现在的学使衙门中,不是空着手就能出出进进的。路上也没什么东西送你,”说着从发髻上摘下一朵珠花,递给米生:“这东西能卖百金,请收起来藏好。”米生下拜,刚要问女郎的家族门第,车子飞快地离去,已经跑远了,终于不知她是什么人。米生拿着珠花,苦苦思索,见上面缀饰着明珠,不像是凡间的东西,便珍重地藏起来,继续往前赶路。到了郡城,投上诉状,衙门内上上下下勒索财物。米生拿出珠花看看,不忍心送掉,只好又回来了。从此后,米生依附哥嫂生活。所幸哥哥比较贤良,替他经营料理生计,虽然贫困,也还能读书。转过年来,米生又赴郡城去考童子试,误入深山之中。正值清明佳节,游山的人很多。有几个女子骑着马走过来,其中一个正是去年车子里的那个绝色女郎。女郎看见米生,便停马问他到哪里去,米生细说原委,女郎惊问:“你的功名还没恢复吗?”米生凄然地从衣服里拿出那朵珠花:“不忍心丢掉它,所以现在仍是童生。”女郎的脸不禁红了。之后,嘱咐米生坐在路边等等,自己骑马慢慢走了。过了很久,一个丫鬟驰马奔来,将一个包裹送给米生,说:“娘子有话:现在学使门内就像那做买卖的市场,公行贿赂。特赠二百两白银,作为你求取功名的资本。”米生推辞说:“娘子给我的恩惠太多了,我觉得以我的才能考个秀才不是难事。如此多的金钱,我不敢接受。只求告知娘子的姓名,绘一幅肖像,烧香供奉,便知足了。”丫鬟不听,将包裹放到地上,自己走了。米生从此用度充足,但终不屑为了功名去攀附巴结权贵。后终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县学。他便将女郎赠送的白银送给哥哥。哥擅长聚财,三年时间,全部恢复了原来的家业。正好当时的闽中巡抚是米生先祖的门人,对米生十分照顾,兄弟二人俨然成为富贵大家了。但米生一向耿直清廉,虽是大官的通家世好,却从没有为了功名富贵去请见过巡抚。一天,有个客人着裘衣、骑肥马来到米生门前,家人没有一个认识的。米生出来一看,原来是傅公子。行礼请入,各诉离情,米生便准备酒肴款待。客人以太忙推辞,但也不说就走。酒菜摆上,傅公子请求和米生单独谈谈,有事要说。进入内室,傅公子拜倒在地,米生惊问:“什么事?”傅公子悲伤地说:“家父刚遭受大祸,想求助于抚台大人,非兄不能办到这事。”米生推辞说:“他虽然与我是世代交情,但用私事麻烦别人,是我平生最不愿做的!”傅公子伏在地上哭着哀求,米生放下脸来,说:“我和公子只是一场酒的交情罢了,怎么拿丧失名节的事勉强别人呢?”傅公子又惭又忿,起来自己走了。隔天,米生正在家中独坐,一个青衣丫鬟走进来。一看,正是深山中代女郎赠白银的那个。米生刚惊异地站起来,丫鬟责备道:“您难道忘了那朵珠花吗?”米生连忙说:“怎敢怎敢,实在不敢忘!”丫鬟又说:“昨天来的傅公子,就是娘子的亲哥哥。”米生闻言,心中暗喜,佯说:“这难以叫我相信。如果娘子亲自来说句话,油锅我也愿跳;否则,不敢奉命。”丫鬟听后,出门驰马而去。天将明,丫鬟又返了回来,敲门进来说:“娘子来了!”话没说完,女郎已进入室内,面壁哭泣,一句话不说。米生下拜说:“如果不是娘子,哪有我的今天?有什么吩咐,怎敢不惟命是听!”女郎哭道:“受人求的人常看不起人,求人办事的人常敬畏人。我半夜里到处奔波,平生没受过这般苦楚,只因为求人畏人的缘故啊,还有什么话说!”米生安慰说:“我所以没立即答应,是恐怕错过这个机会再难见你一面。使你深夜遭受奔波之苦,这是我的罪过啊。”说着拉住女郎的袖子,却暗地里捏摸她。女郎大怒,骂道:“你真不是个正派人!不念过去给你的恩惠,却想乘人之危,我看错人了,我看错人了!”忿忿出门,登上车就要离去。米生忙追出去赔礼道歉,长跪在地拦挡她,丫鬟也在一边讲情,女郎才稍微缓和点怒气,在车上对米生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凡人,是神女。家父是南岳都理司,偶然得罪了地官,马上就要上诉到玉帝那里惩处,没有本地巡抚大人的官印,没法解救。你如不忘我过去的恩义,就用张黄纸,为我求取印信!”说完,车子便走了。米生回屋,吓得出了身玲汗。于是假借驱邪,向巡抚借官印用。巡抚觉得驱邪一事类似蛊惑人的巫术,不同意借印。米生又用重金贿赂巡抚的心腹,心腹答应给用印,却一直找不到机会。米生回来后,丫鬟已等在家门口,米生将事情详细告诉了她,丫鬟默默地走了,像是埋怨米生没有尽力。米生追上送她说:“回去告诉娘子:如事情办不成,我愿牺牲掉自己的这条性命!”回家后,米生彻夜辗转,不知如何办好。碰巧,巡抚有个宠幸的小妾要买珠子,米生便将那朵珠花献上。小妾非常喜欢,偷出印来为米生用了印。米生忙将盖了印的黄纸揣到怀里,返回家中,丫鬟刚好来到。米生洋洋得意地说:“万幸没辜负使命。但多年来我贫贱讨饭时都没舍得卖的东西,现在还是为了它的主人而丢弃了。”于是告诉丫鬟用珠花换印信的过程,又说:“扔掉黄金我都不可惜。麻烦你捎话给娘子,珠花可是要再赔我!”过了几天,傅公子登门表示谢意,顺送黄金百两。米生不高兴地说:“我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令妹曾无私地帮助过我。否则,即使拿来万两黄金,又怎能换得一个人的名誉和气节呢!”傅公子再三要求收下,米生动怒,傅公子只好走了,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第二天,青衣丫鬟又奉神女命,赠米生明珠三百颗,说:“这些足可以赔偿你的珠花了吧?”米生道:“我看重的是那朵珠花,不是这些珍贵的明珠。假使当时赠给我的是价值万金的宝物,也只能卖了当富翁罢了。我把珠花珍重地藏起来而甘于贫贱,为了什么?娘子是神仙,我怎敢有别的奢望,所幸能报答娘子给我恩惠的万分之一,我死无遗撼了。”丫鬟把明珠放到案几上,米生向明珠拜了拜,又退给了丫鬟。几天后,傅公子又来到。米生叫人准备酒肴款待,傅公子让同来的仆人下厨房,自己做菜。二人对面坐下,开怀畅饮,欢欢乐乐的,就像一家人。有个客人曾给米生一种米酒,傅公子尝了尝,觉得味道很好,连喝了上百杯,脸色微微变红,对米生说:“您是一个梗直正派的人,我们弟兄没能及早了解您,还不如我家小妹有眼光呢!家父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无法报答,想将小妹许配给您,又担心您因人神隔绝而嫌恶。”米生又惊又喜,不知说什么好。傅公子告辞,说:“明晚是七月初九,新月和钩辰星同时出现,织女星有少女下嫁,正是良辰吉期,可准备青庐。”第二晚,果然将神女送了来,婚礼如仪,一切和常人一样。三天后,神女对米生的哥嫂及家里的奴仆、丫鬟每人都有赏赐;性情又最贤惠,侍奉嫂嫂像对待婆母一般。只是几年不生育,劝米生另娶妾,米生不肯。正好米生的哥哥在江浙经商,替米生买了个妾回来。这个小妾姓顾,名叫博士,相貌清秀婉丽,米生夫妇都很喜欢。神女看见妾头上插着朵珠花,很像是当年那朵旧珠花,摘下来仔细一看,果然不错。便惊奇地追问珠花的来历,小妾回答说:“从前有个巡抚的爱妾死后,她的奴婢盗出这枝珠花出卖,先父觉得价格便宜,便买了下来,我见了非常喜爱。先父没有儿子,只生下我一个女儿,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后来父亲去世,家道衰落,我被寄养在一个姓顾的老太太家里。顾老太是我姨母辈的,见了珠花,屡次想卖掉,我投井觅死,坚决不同意,才得以保存到现在。”米生夫妇感叹地说:“十年前的东西,仍旧归还旧主,这岂不是天意!”神女拿出另一枝珠花,说:“这东西很久没对偶了!”把两枝珠花都赠给了小妾,并亲自给她插到发髻上。小妾退下,跟人详细打听神女的家世,家里的人都避讳谈起。小妾暗对米生说:“我看娘子不是凡人,她的眼眉间透着股仙气。昨天给我戴花时,我从近处看,觉得她那种美与生俱来,发自肌里,不像普通人只是眉眼长得匀称好看而已。”米生笑笑,不置可否。妾又说:“你不要说,我要试试她:如果她真是神仙,凡人有什么要求,在没人的地方烧香求她,她就知道。”神女绣的袜子十分精美,妾很喜欢,但不敢说。于是就在闺房中烧香祷告。神女早晨起来,忽然翻起针线箱子,捡出一双绣袜,让丫鬟送给小妾。米生看见,不禁失笑。神女询问缘故,米生便将妾的计划说了。神女也笑了,骂道:“好狡猾的婢子!”但因为妾的聪明,也越发爱怜她。妾侍奉神女也越恭敬,天不明,便沐浴熏香,收拾整齐,前去拜见神女。后来妾一胎生下两个儿子,米生夫妇俩分别给起了名字。米生活到八十岁时,神女还年轻得像少女一样。后来米生卧病不起,神女找来木匠做棺材,让做得比普通棺材大一倍。米生死后,神女也不哭。家人外出,回来发现神女也躺在棺中死了,于是合葬了他们。至今还流传着“大材冢”的说法。【 湘 裙 】晏仲,是陕西延安人,他跟哥哥晏伯生活在一起,兄弟二人非常友爱。晏伯三十岁时就死了,没有子嗣;不久,他妻子又相继去世。晏仲十分悲痛,常常想自己如能生两个儿子,就把一个过继给去世的兄嫂作为子嗣。但刚生下一个儿子,自己的妻子也死了。晏仲担心续弦后,新妻子会虐待儿子,便不想再娶,只想买一个妾。正好邻村有卖奴婢的,晏仲去相看了相看,一点也不中意,很感沮丧无聊。又碰上一个朋友请他喝酒,喝完后,便醉醺醺地往回赶来。路上,晏仲忽然碰到已经死去的同学梁生,见了晏仲热情地握手问好,请晏仲到自己家里坐坐。晏仲醉得稀里糊涂,也忘记他已经死了,跟着他走了。进入家门,一看不像是梁生原来的家,心中疑惑,便问他,回答说:“最近才搬来。”到屋里坐下,要喝酒时,一看酒却没了。梁生嘱咐晏仲稍等等,自己拿着酒瓶出去买酒去了。晏仲站在门口等着粱生,见一个妇人骑着匹毛驴经过,后面还跟着个小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相貌神态极像哥哥晏伯。晏仲怦然心动,急忙赶上,问那小孩姓什么。小孩回答说:“姓晏。”晏仲更加惊疑,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回答说:“不知。”正说着话,已经到了小孩的家门口,妇人下驴走了进去。晏仲拉住小孩,问:“你父亲在家吗?”小孩点点头,也走了进去。一会儿,又有个妇女出来看了看果然是晏仲的嫂嫂。见了晏仲,惊讶地问他是怎么来的。晏仲大为悲伤,跟着嫂子进入家门,见房屋院落,整洁一新,便问:“哥哥在哪埋?”嫂子回答说:“出去讨债还没回来。”晏仲又问:“那骑驴进来的是谁?”嫂子回答说:“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她已经生了两个男孩了。大的叫阿大,到市上去还没回来。你看见的那个是阿小。”晏仲坐了很久,酒渐渐醒了过来,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看见的这些人全是鬼。但因为跟哥哥感情深厚,所以也不害怕。这时,嫂子开始热酒做饭,晏仲急于见到哥哥,催促阿小去寻找。过了很久,阿小哭着回来,说:“李家赖债不还,还和父亲打架!”晏仲听说,急忙跟阿小奔跑了去,见两个人正把哥哥摔到地上。晏仲大怒,挥舞着拳头,径直冲了过去,一连打翻了几个人,将哥哥救了起来。李家的人四处逃散,晏仲追上一个,按到地上痛打一顿,解恨后才起来。拉着哥哥的手,跺着脚伤心地哭泣,晏伯也哭了。回来后,全家人都来慰问。晏伯于是备下酒菜,兄弟二人举杯相庆。不一会儿,一个少年走了进来,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晏伯叫他阿大,让他拜见叔叔。晏仲忙将阿大拉起来,哭着跟哥哥说:“大哥在地下已有了两个儿子,但大哥阳间的坟墓却无人祭扫。我孩子小,妻子又死了,这可怎么办好呢?”晏伯也辛酸悲伤起来。嫂子在一边跟晏怕说:“要不的话,就让阿小跟他叔叔去吧!”阿小听了,依偎在叔叔的怀里,恋恋着不想离开。晏仲抚摸着他,越发感到难过,问阿小:“愿意跟我走吗?”阿小忙答:“愿意。”晏仲心想:阿小虽然是鬼不是活人,但有总比没有好,心里便高兴起来。晏伯嘱咐弟弟说:“让他去,不要太娇惯了他。要让他多吃血肉,每天在太阳底下暴晒,一直到过午。他才六七岁,此后历尽寒暑,再生骨肉,仍可娶妻生子,只是恐怕寿命不会长了。”正说着话,门外有个少女在偷听,模样很是温柔文静。晏仲以为是哥哥的女儿,便询问晏伯。晏伯说:“她叫湘裙。是我的妾甘氏的妹妹。因为父母双亡,孤独无靠,寄养在我这里也有十年了。”晏仲又问:“嫁人了吗?”“还没有。最近有媒人给介绍东村田家的孩子。”少女在窗外小声嘟囔:“我不嫁田家那放牛郎!”晏仲对她不觉心动,但不便直说。接着,晏伯离座,在书房中摆下床榻,让弟弟住宿。晏仲本不想住下,但心中惦念着湘裙,正想设法摸摸哥哥的意思,于是,便告辞哥哥去睡了。当时,正是初春,气候还很寒冷。书房中没有炉火,像在冰窖里一样。晏仲不觉毛骨悚然,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突然想喝点酒。一会儿,阿小推门进来,把一碗肉羹、一斗酒放到桌子上。晏仲大喜,问阿小谁让他来的,阿小回答说:“是湘姨。”酒刚喝完,阿小又端了盆炭火来,用灰盖着,放到床下。晏仲问:“你爹娘都睡了吗?”阿小说:“已睡下很久了。”“你睡在什么地方?”“我跟湘姨一块睡。”阿小直等到叔叔睡下,才闭上门走了。晏仲觉得湘裙既聪明,又会体贴人,心里更加爱慕。又因为她能抚养阿小、越发坚定了娶她的念头。辗转床头,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早起来,晏仲告诉哥哥说:“我孤单一人,没有配偶,麻烦大哥多多费心。”晏伯说:“我们家不是穷家,自然会有人替你物色。阴间虽然有漂亮女子,恐怕对你没有好处。”晏仲说:“古人也有娶鬼妻的,有什么害处呢?”晏伯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说:“湘裙倒是不错。但须拿大针刺‘人迎’穴后血流不止的鬼,才能做活人的妻子。这事怎能草率呢?”晏仲说:“娶了湘裙也能照顾阿小。”晏伯只是摇头。晏仲哀恳不已。嫂子说:“不妨捉住湘裙,强刺一针检验一下,不行的话就算了。”于是握着针出去,到门外正碰上湘裙,急忙攥住她的手腕,只见她手上有血迹,还是湿的!原来,湘裙在门外愉听到晏伯的话,已经自己试过了。嫂子放开她的手,笑着回去告诉晏伯说:“她早就对小叔有意了,你还为她忧虑什么?”妾甘氏听说后大怒,奔到湘裙跟前,用手指戳着眼骂道:“淫婢好不害臊!想跟着小叔私奔吗?我偏不让你如愿!”湘裙又羞又气,号哭着要寻死,闹得一家人沸反盈天。晏仲十分惭愧,告辞兄嫂,带着阿小出门走了。哥哥说:“你暂且回去吧。不要让阿小再来,以免减损他的阳气。”晏冲答应了。回家后,晏仲故意夸大了阿小的年龄,跟人假说是哥哥先前所卖奴婢生的遗腹子。众人因为阿小相貌极像晏伯,也就相信了他是晏伯的儿子。晏仲教阿小读书时,总是让他抱着本书坐在日头底下朗读,阿小起初还觉得苦,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六月酷暑天气,桌子被烤得烫人,但阿小边玩耍边读书,一点也不抱怨。又最聪慧,每天读半卷书。夜晚就和叔极一块睡,还常常把学会的文章背给叔叔听。晏仲很感欣慰。但心中一直念念不忘湘裙,所以也不想再娶别的女人了。一天,有两个媒人来为阿小提亲。因为没个女人操持招待,晏仲十分焦躁。忽然甘氏从外面走了进来,对晏仲说:“小叔别怪,我把湘裙送来了!前次因为她太不害羞,要自己跟人,我所以故意羞辱她一番。其实小叔一表人才,不让她跟你跟谁呢?”晏仲见湘裙果然站在甘氏身后,非常高兴。恭敬地请嫂子坐下,说还有客人在堂屋里,自已便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见甘氏已走了。湘裙卸妆进了厨房,只听叮叮当当一片刀板声传来,瞬间,美味的菜肴便纷纷摆了上来。客人走后,晏仲进屋,见湘裙盛装端坐着,于是和她交拜成了亲。到晚上,湘裙仍想跟阿小一块睡,晏仲说:“我要用自已的阳气温暖他,他不能离开我。”让湘裙到别的屋子住下了,只是每晚过去和她喝几杯酒、欢会一次罢了。湘裙待晏仲前妻生的儿子犹如亲生一般,晏仲更加喜欢她,觉得她非常贤惠。一晚,夫妻二人谈得非常融洽欢乐。晏仲开玩笑般地问湘裙:“阴间里也有美人吗?”湘裙想了很久,回答说:“我没见过。只有邻居家的女儿葳灵仙,大家都说漂亮。其实她相貌平常,不过会打扮罢了,和我来往最久了,但我心中一直鄙视她太浪荡风骚。你如想见她,我可以马上叫她来。只是这种人招惹不起!”晏仲听说,立刻就要见见她。湘裙提起笔来像要写信,却又扔下笔说:“不行不行!”晏仲再三恳求,湘裙才说:“你可不要被她迷住了!”晏仲答应。湘裙便在纸上画了几笔,像是一道符咒,拿到门外烧了。一会儿,便听见门帘微动、帘钩作响,有吃吃的女子笑声传来。湘裙起身,出去将一个女子拉进来。只见她高高的发髻,前面翘起,真像画上的美人一样。湘裙拉她到床头坐下,二人喝着酒诉说离情。那女子初见晏仲时,还害羞得用红袖子捂着嘴,不怎么说话。几杯酒下肚,便露了本相,跟晏仲嬉笑打闹,毫无顾忌,渐渐伸过一只脚去压到晏仲的衣服上。晏仲心迷神摇,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是眼前碍着湘裙在座,湘裙也防范着葳灵仙,在旁边一刻也不离开。一会儿,葳灵仙忽然起身拉开门帘走了出去,湘裙忙跟着,晏仲也随后出屋。葳灵仙竟拉着晏仲的手,二人跑进了别的屋子。湘裙十分愤恨,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愤愤地回屋,听任他们为所欲为了。不长时间,晏仲回来了,湘裙责备他说:“不听我的话,恐怕你日后赶也赶不走她!”晏仲怀疑湘裙是在嫉妒葳灵仙,二人不欢而散。第二晚,葳灵仙不叫自来。湘裙极为厌烦,也不答理她。葳灵仙竟又和晏仲手拉着手走了。这样一连过了好几晚,湘裙再也忍耐不住,看见葳灵仙来,就百般斥骂,却苦于赶不走她。又过了一个多月,晏仲便一病不起,才开始后悔,叫来湘裙一块睡,想以此躲避葳灵仙的纠缠。湘裙也日夜防范,但稍一疏忽,晏仲又被葳灵仙勾去了!湘裙怒不可遏,操起擀面杖,往外赶葳灵仙,葳灵仙也愤怒地和她争执,二人打了起来。湘裙体弱,手脚都被葳灵仙打伤。晏仲见此情景,病势更加沉重。湘裙哭着说:“我怎么去见我姐姐啊?”又过了几天,晏仲便死了。先是晏仲见两个皂隶手持文牒走了进来,自己不知不觉地跟他们走了。途中担心没有路费,便邀请皂隶顺便到哥哥住的地方去坐坐。到了晏伯家,哥哥一看见他,惊骇失色,问他:“弟弟最近干了些什么?”晏仲回答说:“没什么,只是得了鬼病。”于是告诉了哥哥实情。晏伯听了说道:“这就是了!”拿出一包银子,递给两个皂隶说:“请你们收下吧!我弟弟罪不至死,请你们放了他,我让我儿子跟你们去,不会出什么事的!”便叫过阿大来陪着皂隶喝酒。自已返身进屋,将情形告诉家里人,立命甘氏去隔壁叫葳灵仙来。不一会儿,葳灵仙进来,看见晏仲,返身就逃。晏伯一把揪住,拽回来骂道:“好个骚奴婢!活着时是荡妇,死了还是贱鬼,早就不齿于人了,还敢来害我弟弟!”摔手就是几耳光,打得她头发四散,容貌减色。过了很久,一个老婆婆走进来,跪在地上哀恳晏伯饶了葳灵仙。晏伯斥责老婆婆纵女淫荡,又痛骂了一会儿,才让她领着女儿走了。晏伯送晏仲回来,飘飘忽忽的,不觉到了自家门外,径直走进卧室。晏仲一下子醒了过来,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死了。晏伯见了,湘裙,责怪她说:“我和你姐姐以为你贤慧能干,所以让你跟了我弟弟。没想到你反而促他早死!若不是碍于名分,我非重打一顿不可!”湘裙又惭愧,又惧怕,低声哭泣着,跪在晏伯面前谢罪。晏伯看见阿小,喜欢地说:“我儿子竟然像活人了!”湘裙要出去做饭,晏伯推辞说:“弟弟的事还没办妥,我没功夫吃饭。”阿小这时已经十三岁了,渐渐留恋父亲,见父亲要走,流着泪跟着。父亲安慰他说:“跟着叔叔最快乐。我走后还会再来的。”说完,一转身便无影无踪了。从此后,再没通过音讯。后来,阿小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儿子。阿小也是到三十岁时死了。晏仲抚养着他的独子,就跟侄子活着时一样。晏仲八十岁时,阿小的儿子已经二十多了,便让他分家另过。湘裙则始终没有生育。一天,湘裙对晏仲说:“我先到地下准备好居住的地方。”说完,便盛装上床去世了。晏仲也不悲伤,半年后也死了。【 三 生 】湖南有个人,姑且称之为湖某,能记得前生三世的事。第一世是县令,乡试中作同考官,负责阅卷。有个叫兴于唐的名士,在考试中落第,冤愤而死,拿着自己的考卷到阴司里状告湖某。兴于唐的诉状一投,和他患同一种病死去的冤鬼,成千上万,共同推兴于唐为首领,结成同伙以作响应。湖某便被摄到阴司中,和众鬼对质。阎王问他道:“你既然负责评阅文章,为什么革除名士而录取平庸的人?”湖某叫屈说:“我上面还有主试官,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阎王便发签,命小鬼去拘拿主考官。过了很久,将主考官拘来,阎王告诉他湖某的辩解,主考官说:“我不过最后汇总,即使有好文章,簾官不推荐,我又怎么知道呢?”阎王道:“这件事你们不能互相推卸责任,都算失职,按律应受笞刑。”刚要施刑,兴于唐不满意,大声鸣起冤来,两阶下的众鬼,万声响应。阎王问兴于唐缘故,兴于唐大声说:“笞刑太轻,应该挖出他们的双眼,以作为不识文章优劣的报应!”阎王不同意,群鬼号叫越发猛烈。阎王说:“他们不是不想得到好文章,只是见识太鄙陋罢了。”众鬼又请求剖出他们的心,阎王迫不得已,只得命小鬼剥去考官的衣服,用刀剖胸剜心。两人滴着鲜血,嘶呀痛叫,众鬼方才高兴。纷纷说:“我们终日在阴间里气愤烦闷,没有一个能出这口气的人。现在多亏兴先生,才消了这口怨气!”于是哄然散去。湖某受刑毕,被押投到陕西,托生为普通百姓的儿子。长到二十多岁,正赶上家乡闹土匪,他被掳入贼寇中。官兵前去剿捕,俘虏了很多人,湖某也夹在里边。心里还想自己不是贼,希望官府能辨认出来释放。等看到大堂上坐着的审判官,年龄也是二十多岁,仔细一看,却是兴于唐。湖某大惊道:“我合该死了!”不长时间,被俘虏的人全部释放了;最后是湖某,审判官不容他申辩,立命杀了。湖某冤魂到阴司中,状告兴于唐。阎王没有立即拘拿兴于唐,等到他官禄享尽,迟至三十年后才勾来阴司,两人当面对质。兴于唐因乱杀人命,被法托生为畜牲;考察湖某生前的行为,曾打过父母,罪行和兴于唐均等,也罚作畜牲。湖某恐怕来世再遭报应,清求托生个大畜牲。阎王便判他托生为大狗,兴于唐为小狗。大狗生在顺天府的一个市场中。一天,大狗卧在街头,有个南方来客牵着一条金毛狗,只有狐狸那样大。大狗仔细一看,正是兴于唐。心里轻视它小,一口咬住了它。没想到小狗反咬庄了大狗的喉咙,吊在大狗的脖子底下,像个铃铛一样。大狗嗥叫着翻滚扑腾,市场上的人怎么也分解不开,不一会,两条狗都死了,又一块到阴司打官司,各说各理。阎王说:“像这样冤冤相报,何时算了!现在我为你们和解。”于是判兴于唐来世做湖某的女婿。此后,湖某又托生到庆云。二十八岁时,考中举人,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十分文静漂亮。世族大家争着提亲,湖某一概不答应。一次他偶然经过邻郡,正赶上学使定等公布岁试考卷,一个姓李的列一等卷第一名,就是兴于唐。湖某将李生请到旅舍,殷勤招待。打听他的家庭情况,知道还没成亲,便将女儿许给了他。人们都说湖某爱才,却不知这是前世的姻缘。不久,李生将湖某的女儿娶了去,两个人感情很好。但李生常常依仗着自己的才气,慢待老丈人,经常一年都不到丈人门上。湖某也忍了下来。后来,李生中年失意,屡考不中,湖某千方百计替他夤缘,才使他科考得志,如愿以偿。从此以后,翁婿和好亲如父子一般。【 长 亭 】石太璞是泰山人,喜爱画符念咒,祈神驱鬼的法术。有一个道士遇见了他,很赏识他的聪明,就牧他做弟子,打开一个书套的牙签,拿出两卷书来,上卷驱狐,下卷驱鬼。道士把下卷传授给他,说:“虔诚地学好这部书,衣食和美人就都有了。”石生问道士姓名,他说:“我是汴州城北村玄帝观的王赤城。”道士留下住了几天,把下卷的口诀都传授了给他才走了。石生从此精于驱鬼镇邪之术,带着财礼到他家求他驱鬼镇邪的人接连不断。一天,来了一位老叟,自称姓翁,把带来的银子绸缎炫耀地摆列出来,对石生说,他的女儿的了鬼病已经很危险了,求他务必亲自去一趟。石生听说病人已经很危险了,就推辞不接受他的财物,答应和他一起去试一试。走了十几里路,进入了一个山村,到了翁叟的家,只见房舍华丽美好。进入内室,看到一个少女躺在薄纱帐子里,婢女用钩子把帐子挂起来。石生一看,姑娘约有十四五岁,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脸色枯黄干瘦。石生走近前,姑娘忽然睁开了眼睛说;“良医来了。”翁叟全家都非常高兴,说这姑娘已经好几天不能说话了。石生便退出内室,详细询问了病情。翁叟道:“白天常见一个少年进来,跟她睡在一起,去捉他的时候,又看不见了;一会儿又来了。我想他一定是个鬼。”石生说:“如果他是个鬼,驱走他并不难;我担心他是个狐狸,那么我就不知驱赶它的办法了。”翁叟说:“一定不是狐狸,一定不是!”石生就画了一张符给他,这天晚上就住在他家里。半夜里,有一个少年进入石生房里,穿戴整洁。石生怀疑是主人的亲属,就站起来问他。少年说:“我是个鬼。老翁家都是狐狸。我偶然喜爱上他家的女儿红亭,才暂时住在这里。鬼作祟迷惑狐狸,并不损伤阴德。你何必护着他家而拆散别人的姻缘呢?姑娘的姐姐叫长亭,容貌艳丽绝伦,我特地保留下她清白的身子,让她完好无瑕,以便等待你来。他们如果答应把她许配给你,你才可以给红亭治病;到那时候,我一定自己离去。”石生答应了他。这天晚上,少年没再来,姑娘顿时就清醒了。天明以后,翁叟非常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石生,请石生进去看看。石生焚烧了旧符,坐下来诊视病人。只见绣花帷幕边有—个女郎,美丽得如同天上的神仙,心里知道她一定是长亭。诊视完了以后,石生要一碗水洒洒帐子,这位女郎急忙端了一碗水给他。她走动之间,眼波流转,神韵动人。石生此时心动神摇,心里早已不在鬼身上了。他出了内室后辞别老翁,托词说要回去制药就走了,好几天没回来。此后,翁家那个鬼越发肆无忌惮了,除了长亭之外,媳妇、婢女都被他迷惑淫乱。翁叟又派仆人牵着马去请石生,石生推托有病不去。第二天,翁叟亲自来了,石生故意装出腿有病的样子,拄着拐杖出来。翁叟向他行了礼,问他得病的缘故。他说:“这是单身的难处啊!昨日晚间婢女上床给我换汤壶,跌了一跤,失手把汤壶掉下来,把我的两脚烫起了泡。”翁叟问:“为什么这么久了不再续娶呢?”石生说:“只恨找不到像您一样的清白人家。”翁叟默默无言地走了,石生走着送他说:“病好了我一定去,不用麻烦你亲自来了。”又过了几天,翁叟又来了,石生一跛一拐地见他。翁叟安慰问候了几句话,就说:“刚才我跟老伴商议过了,你如果能把鬼驱走,使我全家安宁,我的女儿长亭,已经十七岁了,我就情愿把她嫁给你。”石生大喜,跪下磕了头,对翁叟说:“你既然有这样的美意,我怎么还能珍惜我这有病的身体呢?”立刻就走出门去和翁叟一起骑马去了。到了翁叟家,给患鬼病的人看完了病,石生恐怕他们背约反悔,就要求和老太太见面订婚约。老太太急忙出来说:“先生怎么怀疑我们呢?”就把长亭头上所插的金簪交给石生作为凭证。石生磕头拜见了岳母,于是把全家人都召集起来,一个个都给他们把鬼患驱除了。只有长亭一个人藏在内室没有见到,石生就画了一张佩在身上的符,叫人拿去给他。这一天晚上安安静静,鬼影都消失了。唯有红亭还在呻吟,向她身上洒了一些洁水,她所患的病好像立刻消失了。石生想告辞回去,翁叟殷勤诚恳地挽留他。到了晚上,请石生喝酒,珍肴美味罗列,劝酒布菜十分亲切。一直喝到二更天,主人才向石生告辞走了。石生刚躺下要睡,听见敲门声很急,起身开门一看,长亭闪身进来了,神色语气惊慌地说:“我们家的人要拿刀来杀你,赶快逃走吧。”石生胆颤心惊,面无人色,越过墙头,急忙逃窜了。他远远望见前面有火光,就急忙向那里奔去,原来是村里的人夜间在打猎。等到他们打完了猎,石生就跟他们一起回去了。石生心里又怨恨又愤怒,没有地方可以申诉,想要到汴城寻找师父王赤城;而家里有个老父亲,病卧在床很久了,放心不下。石生日夜筹思谋划这件事,不能决定去还是不去。忽然有一天,两辆车子来到门前,原来是翁家老太太送长亭来了,她对石生说:“那天晚上你就回来了,为什么不再商议一下婚事?”石生见了长亭,怨恨都烟消云散了,所以对那天夜里的事也就隐瞒不说了。翁老太太督促两人在庭院里拜完了天地。石生要设酒席招待岳母,她推辞说:“我不是闲人,没有时间坐下来品尝美味佳肴。我家老头子年老糊涂了,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姑爷你肯为了长亭而念及到老身,就深感庆幸了。”于是上车走了。原来翁叟杀女婿的预谋,老太太并不知道,等到没有赶上石生返回来,老太太才知道,心里颇为生气,和老头子整天吵骂。长亭也哭泣不肯吃饭。老太太硬作主张把长亭送来,不是老头子的本意。长亭过了门,石生问她,才知道了其中的缘故。过了两三个月,翁家来接女儿回家探亲,石生估计她不能回来了,就不许她回去。长亭从此就时常啼哭。过了一年多,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慧儿,雇了一个奶妈哺育他。然而儿子好哭,晚上必定要回到母亲那儿。一天,翁家又派车来,说老太太非常思念女儿,长亭越发悲伤,石生不忍心再留她了。长亭要抱着孩子去,石生不允许,长亭就自己回娘家了。临别时,约定以一个月为期;可是过了半年多仍然没有消息。石生派人去探看,翁家从前租赁居住的院子已空了很久,没人住了。又过了两年多,一切希望都断绝了。儿子整夜啼哭,石生心如刀割。不久,石生的父亲病死了,石生倍加哀伤,因而病倒了。父丧期问病势沉重,不能接受宾客朋友的吊唁。正在昏昏沉沉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妇人哭着进来了。一看,原来披麻戴孝的人是长亭。石生心中十分悲痛,一阵难受就断了气。婢女惊慌呼叫,长亭才停止了哭泣,过来抚摸石生身体。过了好一会儿,石才渐渐苏醒过来,自已疑心已经死了,以为是在阴间与长亭相聚。长亭说:“不是在阴间。我不孝顺,不能得到严父的欢心,受到阻挠,三年不能回来,实在对不住你的一片心。正好我的家人由东海经过这里,得知公公去世的凶信。我遵严父之命断绝了与你的儿女之情,却不敢遵从他的乱命而违背翁媳之间的礼制。我来的时候母亲知道,父亲却不知道。”说着话儿子扑到她怀里。说完了话,她才抚摸着儿子哭着说:“我有了父亲,孩子你没了母亲了!”慧儿也嚎啕大哭,满屋的人都掩面哭泣。长亭站起身来,着手料理家务,灵柩前供的祭品器具齐全而干净,石生心里大感安慰。但是因为得病时间久了,急切间不能起床。长亭就请石生的表兄接待来吊唁的宾客。吊唁的礼仪结束以后,石生才能柱着拐杖站起来,与长亭一起商议安排殡葬的事。安葬完毕,长亭要辞别回去接受违背父命的谴责。可是丈夫拉着手臂,儿子大声哭泣,于是就忍住暂时不走了。过了不多日子,翁家有人来告诉长亭的母亲病了。长亭就对石生说:“我是为了郎君的父亲来的,郎君就不为了我的母亲放我回去吗?”石生答应了。长亭叫乳母抱着儿子到别处去,自己流着泪出门走了。一去之后,好几年没有回来,石家父子也渐渐忘记她了。一天,天刚亮时打开大门,长亭竟飘然进来了。石生正惊骇地询问,长亭满面愁容地坐到床上叹息着说:“从小在闺阁中长大,把走一里路都看作很远;现在一天一夜奔波千里,累坏了!”石生仔细问她,长亭想说又住口了。石生执意请她说,她才哭着说:“现在就对你说,恐怕我感到悲痛的事,正是郎君感到快乐的事。近几年,我家迁居到山西境内,租赁了赵乡绅家的宅第居住。主客交情十分密切,父母就把红亭许配给赵公子为妻。赵公子经常嫖赌放荡,家庭生活很不和睦。妹妹回来告诉了父亲,父亲留下她,半年不叫她回去。赵公子十分愤恨,不知从哪里聘了一个恶人来,派遣神将拿着铁索,把老父亲绑去了。一家人十分惊恐,顷刻间就四处逃散了。”石生听说后,禁不住笑了起来。长亭气愤地说:“他虽然不讲仁义,可也是我的父亲。我与你夫妻几年,只有相好而没有相怨之处。今天我家人亡家败,上百人流离失所,你即使不为我父亲伤心,难道也不为我伤心吗?听说之后反而手舞足蹈,更没有一言半语安慰我,为什么这么无情义啊!”一甩袖子就走了。石生追着向她道歉,长亭已经不见了。石生心里惆怅悔恨不已,只好打算彻底决裂了。过了两三天,翁老太太和长亭一起来了,石生非常高兴地安慰问候。老太太与长亭二人都跪下了,石生吃惊地问他们,母女二人都哭了。长亭说:“我赌气走了,现在自己不能坚持,又要来求人,还有什么脸面呢?”石生说:“岳父固然不是人,但是岳母对我的恩惠,你对我的情义,都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然而那天我听见岳父遭祸事而感到高兴,也是人之常情、你为何不能暂时忍耐一下呢?”长亭道:“刚才在途中遇到母亲,才知道捉去我父亲的人,原来是你师父。”石生说:“真是这样,也很容易办。但是岳父不回来,你们父女离散;恐怕岳父回来了,那么你的丈夫就要哭,儿子就要悲了。”老太太立誓表明自己的心意。长亭也立誓报答丈夫的恩情。石生准备了行装到汴州去,打听着找到了玄帝观,原来王赤城也刚回来不久。石生进去参拜了师父,师父便问他:“你来为了什么事?”石生看见厨房里有一只老狐狸,在它的前股上穿了一个孔用绳索拴着,就笑着说:“弟子这次来,就是为了这只老狐精。”王赤城追问他,石生说:“它是我岳父。”就把实情告诉了师父。王道士说这老狐太狡诈,不肯轻易释放。石生再三请求,王道士才答应了。石生就详细地述说了这老狐狸的种种狡诈行为,老狐狸听见了,把身体挤进灶膛里,好像惭愧的样子。王道士笑道:“他羞耻之心还未完全丧失。”石生站起来,牵着他出去,用刀割断了绳子从伤口里抽出来。狐狸痛极了,咬得牙直响。石生不一下子抽出来,而是一顿一挫地往外抽,笑着问老狐狸:“岳父感到痛,不抽绳子可以吧?”老狐狸眼睛凶光闪闪,好像有恼怒的神色。石生放了它以后,它便摇着尾巴出了道观跑了。石生辞别了师父回家。三日前已经有人来石家报告翁叟回来的消息。老太太先回去了,留下女儿等候石生。石生到了家,长亭迎上前跪在地上,石生把她扶起来说:“你如果能不忘夫妻的感情,我倒不在乎感激不感激。”长亭说:“现在我父母家已经迁回故居了,村子离这儿邻近,可以互通音信了。我想回娘家探望父亲,三天就可以回来,郎君相信不相信?”石生说:“儿子生下来以后就没有母亲,可是也并没有夭折。我天天过着光棍的生活,已经习惯了。现在我不像赵公子那样,反而以德来报答你父亲,我已为你尽到了情义。如果你真的不回来,在你来说是辜负了我的情义。两家相距虽然很近,我一定不再过问了,还有什么不相信的?”长亭第二天回了娘家,过了两天就返回来了。石生问道:“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长亭说:“父亲因为郎君在汴州曾经戏弄过他,心里老忘不了,絮絮叨叨地老说这件事。我不想再听了,所以早回来了。”从此以后,长亭和她母亲、妹妹之间的往来很密切,而岳父和女婿之间还是不相往来。【 席 方 平 】席方平,是东安县人。他的父亲名叫席廉,非常憨厚老实,和村里一个姓羊的富户结下了怨仇。姓羊的先死了;几年后,席廉得了重病,快要死时,告诉家人说:“现在姓羊的买通了阴间鬼吏,要拷打我。”接着身上又红又肿,号叫着死了。席方平想着父亲临死时的悲惨样子,难过得吃不下饭去,说:“我父亲一生老实巴交。不会说巧话,如今竟被恶鬼诬告,遭人欺凌;我要到阴间去,替父伸冤报仇!”从此,席方平不再说话,时而坐着,时而站着,就像傻了一样。原来,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他的躯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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