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血迹》作者:阿来第1章 老房子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褶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难产时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蹿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敞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像是要感谢故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从上数的两层还是从下数的两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不认识了?” “咕噜。” “到底认不认识?” “咕噜。”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枝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太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人老房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已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说让他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地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褶长裙就笼在他小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以后的事情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土司太太后来被先解放军进山的胡宗南溃军轮奸。她来到这里不到两年土司就走了。她是草原上一个土千户的女儿,她来自一个有三十六户人、八百牛三百羊的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钦听到二楼左手尽头的房子里传出似哭似笑的尖厉的叫声,那声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户纸,莫多仁钦看着楼梯的踏板在脚下像风车叶子一样飞速翻动,看到扑在太太身上用劲的军官紧绷的背部软下去,并慢慢流出鲜血,他一生只三次嗔到过人血的臭味,血浸过掉在地上的长刀,受到门槛的阻滞才渐渐盈积。他看到门口出现那只黑洞洞的枪管,把他引向一种难测的恐怖之中,太太从容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没有挡头的床上,脱去坎肩、暗红色的灯芯绒夹祆、白府绸小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长裙滑过宽大的髋骨。风洞穿窗纸新绽的裂缝,发出苍蝇振翅那种声响。血腥气和阳光在这个女人身体上涂抹的金光充满了这个房间。太太对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尸体,动动枪尖,他把那具死尸拖出房间。这时,莫多仁钦想是看见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光洁的肉体。在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中,居然传来女人纵情的呻吟。他拖着那死尸穿过走廊,把死尸掀进楼梯后的黑暗里。脑袋越胀越大,越胀越大,终于在他一声大叫中炸开了,是太太用一根浸透了冰水的带子使他的头颅恢复了形状。 想是那声大叫把头颅震裂的缘故吧,夜里太太把他放到那张床上,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后并没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条条地和他躺在一起,然后同一张毯子盖在了土司太太和门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醒,恍惚中老是听到一种红色或无色的液体像女人的哭声一样淅淅沥沥。 太太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她的奶子垂到他下巴上。莫多仁钦永远弄不清楚是不是梦境。 “我娃娃和他妈妈早死了,在我到这老房子看门以前。” 惚恍中他果然看到很久以前已经模糊一团的时间中有一张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后背变得冰凉。他说:“水。”是太太脸上渐渐浮起的嫌恶神情使他警醒过来,直到下楼梯时他才回想起他和太太所经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顶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冰凉的铜壶慢慢烧开。从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进了那房间,是暮春时节,楼梯后那具腐烂了大半就上了冻的死尸又重新散发出臭味。太太的尖叫声使全楼所有空房间的门噼噼啪啪关上又自动开启。 轮到她说:“水。” 第三天黎明时分,太太突然抬起头来说:“拖娃娃的腿。”一只沾着黑色血块的腿从妇人两腿中间伸出。他伸出手,恶狠狠地像抓住了残酷捉弄人的命运一样,太太一声尖叫划破了黎明那张灰色玻璃上的时间。阳光水一样飞快流淌,不觉间就流来了黑暗,死去的妇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掌灯。” 门房点燃一小截牛油赠烛,还把一片松明插在墙上。 “把我窗纸熏黄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点才好。” “深。” “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们没有狗了。” 太太不断从牙缝里咝咝地倒抽冷气,连喝下三碗滚烫的油茶,一团红晕浮上苍白的脸颊。 “人哪!”他说。 太太迅疾高傲地强撑起身子:“奴才!记住是别人抢走了你的老婆孩子,还弄断了你的腿!”她强撑起身子不让奴才叹息主人的命运,就如眼前这耸立在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废墟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样。 她还说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净的窗纸。她还说:“等主人回来,我告诉他你们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钦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块,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们拼复还原。白天就这样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时带到口里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门。他看见映着残阳的山尖那血红哗啦一声流淌下来变成液体。早晨,那血红色重又染上山尖时,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从一片铁灰的曙色中显露出来。大门自己咿呀了一声,院外流淌的雾气无阻滞地流了进来。 一个声音说:“老房子。” 又一个声音:“明朝诰封的一个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进城念了大学扔了一个年轻太太在这里没有回来。” “听说文化大革命自杀了。” 那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听到鞣制很好的靴帮上的皮子咕咕作响。 “但愿今天运气好。” “阿门。”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气中来回激荡。他挪到门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两个猎手把一头牡鹿扔在他脚前。 “你是谁?”他们看到这个老头时吃了一惊。 “莫多仁钦,白玛土司家的门房。” “你别唬我们。那个门房害着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个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们听说过这件事情。你是要饭的还是害了麻风病逃到山里的,我们不会为难你。” “我死了?” “是那个看门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诉他们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卧室换上干净洁白的窗纸。太太来的部落有三十六户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来下马时他亲手铺了一长溜毡子,直穿过院子,连接院门和上楼的梯口。 他说:“主人和太太都嘱咐我看好房子。”莫多仁钦脑子中闪电般一亮,想起一件当时做过就忘记了的事情。他像当初一样举起手来,就像这个动作与好多年前那个同样的动作中间从未有过时间的间隔一样,从毡帽的翻边中拿出一个尚未开启的牛皮纸信封。 “主人来的。” 从城里出来过假日的猎手在夹克上揩揩剖鹿弄湿的双手,打开来看了。这时一阵陡起的阴风从汉子手中夺走了那页信纸,那纸片轻飘着,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蓝空中的一片白云融为一体。白云转过山头消失了,蓝空边缘的山脉碧绿如洗。 “太太读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么都管的官吗?”他问。 “做了政府干部就不要你太太了。”那人怕他人老耳聋,俯身在他耳边说,“这封信写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离婚!”这一声使当初女主人用湿布带捆拢的他的头颅又轰然一声重新炸裂,太阳随那一声响变成一个绿焰熊熊冷气幽幽的大火球。 剩下的时间,他一边熬炼两个猎手扔给他的鹿油一边想他忘了问信里主人提没提门房几句。莫多仁钦曾在八十六岁上梦见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体仍和在两个溃兵枪口下脱光了时一模一样。醒来,发现使肚腹温暖而做了那个梦的是漏进门缝的一抹金色阳光。第二次难产太太至死也没说“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炼好的鹿油倾进两只锈绿的铜盏,搭上灯草。这时他重又听到楼上传来女人的尖叫,那叫声刀子一样划破黄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样动荡起来。许多年时光的皱纹交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原来的顺序。 他说:“就来’太太。” 上楼梯时,一碰扶手就倒下了。 把灯蓋放在窗台上,点燃,他低低叫一声:“太太。” 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声,说的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字:“水。”莫多仁钦想返身到院里取水。刚到搂梯口,楼梯就塌了,楼梯倒向墙角,现出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图忘掉而终于就忘掉了的楼梯后的黑暗空间。那具军官的骷髅向他切齿微笑。他的眼窝中飘起绿火,这使他记起点什么却什么都未能记起。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楼道的地板就从他刚抬起的脚下塌陷了。整个老房子都在回响,然后又被回响弄得摇晃起来。他指头一触及房门,房门就轰一声倒下了。宽大的木门板倒下时一股风扇着了窗台上燃烧着鹿油的灯盏,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干枯黄的窗纸。 “是我的娃娃吗?” 他俯下身柔声问道。 “不。” “是我的娃娃。”他看到自己的老脸悬挂在明亮的火光中间,浮出了楼梯下那死人脸上曾经活生生的凶恶神情。 “是我的娃娃。” 最后,他挥舞着已经爬到他手臂上的鲜艳的火苗说道。第2章 奔马似的白色群山 在山前岷江峡口。听说前面山口发生一次雪崩,一辆卡车被埋葬,而且不知道车内有几个,几人中的某一个能否侥幸生还。 倒车镜中,马路像一条带子飘飘摇摇。镜面深处,林场转运站的瓦顶渐渐缩小,水波一样闪闪地堆叠到一起。那一道律动在背线上的亮光,不知是镜子本身,抑或是夜雨后那瓦楞上湿润的光泽。雨后的土路像涂了一层油黑的胶泥,十分光滑。坚硬的岩石路坎,坎上深绿浅绿的植被滑过镜面,柔润而无声。 倒车镜是长方形,中央部分凸起。这样,映入镜中的一切自然都不会再是原来的形状。镜子改变一切,镜子伟大。从镜子里看身外物象的人不消说是充满多么的骄傲与自信了。 雍宗刚撮口吹出一支流行歌曲的引子,就扬扬手,大声说:“不行,不行。”曲子的速度跟不上疾驰的卡车的速度,脚下的油门不觉就松了。车拐过一道拱桥,现在白沫翻腾的河水映入镜中,车厢板咔咔作响。他很高兴,满师后第一次单独出车,他决心一脚把油门轰到底,疯了似的空车跑上五百公里,一直驶入草原深处。这是跟那破老头一起开车时要磨蹭上两天的路程。今天不能不发发疯,因为解放了。到上次出差为止,那怕死的老头还不断要在弯道上伸过手来帮着打动方向盘,叫人心里一个劲地骂他,但还得恭恭敬敬叫他师傅,给他点燃一根又一根纸烟。 到那林场时,路从两排木板房中间穿过。也就是说,所谓林场就是一些排列在汽车道边的简陋的木头棚子。这些棚子墙上溅满了来往车辆激起的泥浆。车子突然停了。他检查一遍车子没有故障,刚才不过是不自觉地把脚从油门移向了刹车。立刻就有许多人从房子中出来。他并不回头,只从倒车镜中窥视。一扇扇木板房门在镜中洞开,一切都无声,木门中的柴烟和水蒸气猛地涌出。这时,响起急躁的人声,几张脸歪歪斜斜地探在镜中,好像几块发酵过的面团。 “师傅,搭个车,师傅。” “下来吃了开水走。” “师傅,我们不坐驾驶台,坐车厢就是,师傅。” “好商量嘛,师傅,一回生二回熟,老师傅。” 听着一声长一声短的师傅,他玩味着镜中那些摞成一叠并被镜子凸面夸张了的男人们乞求的表情,脸上的表情极具高傲冷漠。雍宗摆手的时候,镜片更深处闪出一红一绿两个光点,他摆动的手就放下了。 “呸!”红衣女子的声音。 “这些都是男人。”绿衣女子的声音。 那些男人的脸部都滑向镜子边缘,一下就消失了。每每出现于梦中的面孔才是这个样子。幸而今天雍宗心情很好,才不至于相信这真是一种梦幻。他看看身旁的两个座位,想那一红一绿两种颜色总要在这驾驶室里燃烧起来……他敢百分之百地断定:这两个嘴硬的女子肯定刚从什么学校里出来,学校里出来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们全然不知山里车轮的重要。多少漂亮女子还不都投进了驾驶员的怀中,好福气的做了守窝的老婆,其余的只不过都落得相好一阵子罢了。 他哼了一声,启动了卡车。倒车镜里仍是一味的深绿浅绿向后流淌。 强烈的日光使谷中雾气蒸腾。现在卡车顺着岷江的支流之一驶向深山。 这里植被丰茂而人烟稀少。春五月,蓬蓬松松的黑土解冻不久,草、树正在伸展最初的新叶,新叶的气味芬芳而辛涩。鹧鸪山口已经遥遥在望。夜晚下半山的雨使河水显得无比清澈又无比鲜亮。上半山,大概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新积的白雪在阳光下晶莹夺目。日光强烈,雾很快就散尽了。拥积了许多沟壑和林木群落的宽阔山谷一时显得十分落寞。那几乎无所变化的路,跟谷中的河流一样,给人一种不知其何来,也不知其何止的感觉。 雍宗摁下录音机的按钮,美国歌曲《山鹰》的吉他声像一些零乱的雨滴。继而,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因动情而略显沙哑。而他心中那角空洞不但没有被填充,反而被歌声扩展得更深更广。 汽车终于驶上了盘山道。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咕咕的声响,像有一群觅食的鸽子在叫唤。清冽的冷气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扑入鼻腔,他的兴致一下又提高了许多。 盘山道上有两个人踽踽而行。从下面向上仰望,他们上身短小而又臃肿,双腿又细又长。他们的身影横倒在路基下面的斜坡上,随着地面的起伏,伸长又缩短,缩短了又渐渐伸长。半小时后,他赶上他们,并放慢了车速,跟在那两个穿牛仔裤、羽绒服,背尼龙口袋的两个人身后。那两人十分吃力地踏雪前进,一步一滑的样子使他开心死了。车子和那两人并行,他们没有举手要求搭车。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些背负东西的人都会站在路中央强行搭车。但两人只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他又从倒车镜里看那两人住了脚,抓下头上的绒线帽,口中、头顶许多白烟缭绕起来。那两人的手在镜中抬起,变得很长很长。他们指点一列列绵延不止的白色群山。 他感到又一次无端地受到人们的蔑视。 卡车停下。他把着方向盘莫名其妙地怔忡一阵。那两人反而放下背包。 支起三角架,把照相机镜头对准春冬两季并存的山坡。群山逶迤往西南方向,天上一长溜鱼鳞状的云彩也取与山脉相同的走向,并绵延得比山脉更为深远。最后,是蓝空、白云与雪峰的色彩融汇到一起,化为迷蒙中透出淡紫的山岚,成为一种难以把握的东西。它已经不满于物质世界,而只是凝聚着人的万千意绪。在司机雍宗看来,这意绪就是一种弄得自己一片茫然的困惑。他趴在方向盘上,眯缝着双眼望着远方。那两人收拾好家伙又往前移动脚步了。他随手捞了把扳手跳下车,伏在车头上装出一副在鼓捣什么的样子。 脚踏积雪的咕吱声渐渐迫近。 “这车抛锚了。” “山里司机也挺苦。”那人大喘一口气又说“也挺寂寞。” “这些人素养太差,没这种感觉。” “要站在他的角度,以你的标准不能衡量人家……”雍宗撅着屁股侧耳倾听,这时那人提高了嗓门,“司机,要帮忙吗?” “谢谢你。”他本想骂一句去你妈的。 “也是,换个角度也太不容易……” “思维模式。” 那人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就又踏着积雪回来。雍宗不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落寞的脸上又浮起自负的神情。 “请问你到山口还远吗?” “三十里。” “有小路吗?” 他踏下车来,用雪白的棉纱擦去手上的油污。 “小路?”他拉长声问。 “常在山里跑,很辛苦是吧。” “你们倒来可怜我了啊。”他把脏棉纱扔在干净的雪地上。 那两人对视一眼,笑笑,神情显得高深莫测:“我们想从小路上去,近便一点。” 两人又问他这条小道叫什么名字。他告诉了,一个家伙在本子上记了下来,又问什么时候有了这条小道,这条小道有关的传说故事你知道不知道,他都回答不上来。 “许多东西都湮灭殆尽了。” “我只晓得有了公路就没人肯走那条小道了。”他气冲冲地扔下那句话,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了机器。他尽力不往镜中窥探。终于还是看见那两人向他挥手道别。他骂了一声:“笨蛋!”加大油门,一股强大的废气掀起一阵雪尘,把那两只手从镜中抹去了。 那条小路隐约在雪中,依他目测,通到山口也不过七八里路程。镜中映出他歪扭的面孔,不知是光学原理还是自己的愤怒使然。 现在,他已经跑了一百八十公里,还要在山中跑同样的路程才能进入草原。眼下是十一点四十分,也就是说,走走停停,无意中他已耽误了一个小时,按计划,这时,他应该越过这山到了山脚那有三家加油站和四家饭馆的小镇了。饭馆中一个姑娘和他师傅相好一阵就嫁给了本地一个农民。 那个人用她的钱酗酒,却又为以前的事情把她揍得很惨。那次,师傅把车开过镇口才停下,掏出五十块钱要他去交给银花。银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他把钱塞到银花手中时,那汉子背倚门框狞笑起来:“哈,哈哈!” 银花一松手,那几张纸币被风扬起,越过了屋顶。风在空旷的河流上空尖啸。银花几乎是毫无知觉地接受了男人的两记耳光。 雍宗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杂种。” “你骂我杂种。” 那汉子的拳头砰一声落在他脸上。他不敢还手。那汉子的面孔太狰狞了。 “你骂我是杂种?” “杂种。”他吐出一口血水说。 他坐进驾驶台时,摸着青肿的半边脸腮,又骂了一声:“杂种。” “你骂谁?”师傅停下车,问。 “你。” “再骂一句。” “杂种,狗杂种。” 师傅和他恶狠狠对视一阵。掀开车门,在水箱上忙活一阵,上车时把一张滚烫的毛巾扔在他手上说:“敷住伤处。” 车子穿过滚滚尘土。 雍宗把车速降到一挡,不断摁动喇叭,穿行在一大群一步一长跪的朝圣者中间。他们身上沾满泥水,那些老者的面孔更像一段段糟朽的木头。 使人难以理喻的是:他们的眼中却闪烁着如此坚定如此明亮的光芒。 那两人抄他所指引的小路已先他赶到山口,正和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雪地上攀谈。雍宗打开车门,一只脚落在踏板上,探身车外缓缓向前行驶。 “上车吧!老乡们乡亲们,现在朝佛的人都坐汽车去拉萨!” 一个老太婆拉住了车:“魔鬼也不能诱惑我们,而你不是魔鬼。连魔鬼你都不是,小伙子。你走吧。我们去我们的东方海螺神山。”她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难解神情,“我看你也是藏族人,那雪峰呈现过的金色海螺也属于你,属于你。” “东方海螺神山?那你们往日落方向走?” “你是白痴,孩子,你有你的东方,我们有我们的东方。你怎么知道这样就不能到达东方。” 他答不上话,启动了车再往前走。不几步又停了下来。紧紧注视一个姑娘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到她尖叫起来:“滚开,别像条饿狗。”她把手掌合在胸前,“求求你赶紧走开,不然我会诅咒你滚下山谷。”倒是她被自己吐出的恶毒惊呆了。 雍宗却嘻嘻地笑了。 他说“:喜欢我吗?” 姑娘赶紧合拢双目,长跪下地。 长长跪拜的人们从他身边一一超前而去。每人脸上的神情却凝固了,恍若泥塑石刻。一时间,使他觉得世界显得奥义繁杂,难分难解。积雪反射的阳光异常强烈。男人们大多都戴着墨镜。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进驻部队带布罩的绿色风镜,到最新潮的港式太阳镜和变色镜,仿佛是一次墨镜历史回顾展览。女人们没有眼镜,脸腮上挂满被强光刺激后不尽的泪水。 积雪融化后露出下面脏污的陈年积雪,融雪水混浊无比。 汽车发动不起来了。 鼓捣许久,车子仍然发动不起来。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去。经过车旁的人们,有的用皮袍袖掩住口鼻,有的却贪婪地呼吸这奇异的芬芳。 朝拜队伍中的那中年汉子和刚才那两人一齐向他走来。 “你说那山崖上真的出现过海螺的形状?” “还有声音。” “老辈人这样说。” “你见过吗?” “我第一次去,这不还在半道上。” “你去拉萨吗?” “太大的愿可不敢随便许下。”这汉子拍拍雍宗的肩膀,“看看你的火花塞吧。” 果然,火花塞被汽油闷住了。这都是他时时停车,发动机转速太低燃烧不好的缘故。他用棉纱把多余的油吸干,车子果然就发动了。 “汽油标号太低,高山上不要有事无事老停车熄火,伙计。”那汉子说。 他规规矩矩地答应了,随口说道:“你们搭我的车吧,不然今天你们到,不了山下。 “山上山下都有天有地。” 那汉子又转身对那两人说:“我以前在部队开了六年汽车。我们河北人连长凶得很。后来我翻车死人,在军事法庭上判了刑。”他吃力地吭哧笑。 “那你还信佛?” “一部落人都信,我能不信?我们到那山下还有二十三天,刚赶上六月六的庙会。那里就可以喝酒,女人们也可以打扮漂亮了。” 汉子把墨镜从额头上拉下来,返身加入了朝圣者的行列。 剩下三人站在空荡荡的路上吸烟。 “盲从。”一人扔掉烟蒂说。 “不那么简单。” “你总那么冷静。” “以往我的诗作中就太少这种冷静了。你看这莽莽群山的缄默。” 雍宗真诚地说:“请上车我们一起走吧。” “谢谢,我们不能坐车。” “晕车?” “不,我们徒步旅行考察。考察民情风俗,研究文化。” “我不懂。” “我们是作家。” “我们想当作家。” “哦……”两人同时和他握手。 再见。再见。 再见。 卡车又往前行驶了。并越过了那些朝圣者,那些人在镜中变成细细的一长串黑点。一抹阳光闪烁一阵,那些人就从镜底消失了。 他感到心中茫然若失。 前面一列列无尽头的白色群峰,像一群群昂首奋蹄的奔马,扑面而来。 又从倒车镜中飞速地向后堆叠,堆叠,又复消失。 他的内心也如这镜子一样,许多感触交融其中,又落入一个无底的空洞。那些白色群山成为活的奔马,奔涌而来,奔涌而来。他加大油门迎向那些奔马,结果触发了一次小小的雪崩。他的感觉是那些奔马的铁蹄发出金属特有的声响,它们白色的鬃毛遮住了他的眼睑。 年年五月,在峡口都可以听到山里传来雪崩和车祸的消息。这次的消息是说一个年轻司机搭乘了两位女客,一位还是城里的暗娼,路上过于张狂,致使卡车撞上雪墙,因而触发了那次雪崩。也有人说,驾驶室里闷死的只有司机而没有什么女人。因为驾驶员是一个拼命捞钱的六十岁的老头。 传说中只有一点一致:卡车上原装的收录机能自动翻带,所以,三天后人们还听到雪地里传出歌曲的声音。那盘磁带也很特殊,两面十四支歌,每支都是美国歌名叫《山鹰》,只是演唱者不同而已。第3章 环山的雪光(1) “听。”女人停下手中旋转的牛毛陀螺,从额上挥去一把汗水。 对面坐的男人俯身在膝上,没有答话。女人几天来搓下的牛毛线,在他手中编结成拇指粗的长绳,蛇一样盘绕在他脚边的草丛里。 “雪。”女人又说,同时挺直了赤裸着的上半身。一阵沉雷般的轰响,隐隐横过头顶天空。金花举目四顾,湖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天空高处若有风,这时就会有鹰隼悬浮,平展开巨大的羽翼。没有鹰隼。阳光直泻在环山积雪的山峰,映射出艳丽的光芒。而山环中盆状的草场上草叶摇动一片刺目的白炽光芒。只有盆地底部的那片湖水沉着而又安详。不断汇入其中的琤作响的融雪水使她越来越显得丰盈。 金花舒展腰肢捋动纷披在肩上的长发。这时她觑见麦勒停下手中的活计,紧盯她隐现于乌黑发丝中滚圆的双肩。她把手屈在脑后,她相信,这是一种优美的姿势。那个瘦小的美术老师经常要她摆的就是这个姿势。金花感到男人的目光从肩头灼热地滑向小腹。她知道,这些地方不像被风抽雪打的脸,都显得光滑而又柔韧。她放松自己,粲然一笑,同时发觉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别的地方。她用手抚摸一阵自己的脸腮,突然张开小嘴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嗒嗒……”过门没有哼完,她又突然没有了兴致。 男人那双关节粗大的手灵巧翻动,那不断变长的牛毛绳在绿草中蛇一样扭曲,游动,发出率率的声响,缠绕住了一株蒲公英,一株开紫花的黄芪,一丛酥油草,又迅速地伸延向另一丛酥油草。 她说:“你听,雪崩。你听,雪水冲下山坡的声音。我知道你不在听。 你不听我也要说,我憋不住了。在学校时我们可不是这样。老是这样。我,我不敢保证我能在这里和你度过冬天。” “这里冬天气候也会很好。你看周围山峰,没有一个风口对着我们,海拔也才二千九,比麦洼那个军马场还低三百米。” “我知道,二月份我就跟你上山了。” 她说,二月份我们就上山了,那时不就是冬天吗? 他叹口气说,这些他都懂,都知道。 她说他不等春天,说春天春雪下来山口就封住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冬天的烈风倒是把山口的雪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青幽幽的冰坡和散乱于其中的灰色碛石。风把人脸、手都吹裂了。她说他们在托钵僧手中瓦盆似的草场上五个月多快六个月了。要是像以前人一样一天划一个道道,恐怕木屋的一面已满是那种叫人恶心的黑炭的道道了。 说完了,她觉得那个比喻新鲜而又贴切地表达了她的心境,弹弹舌头,又说了一句:“像可怜的托钵僧的瓦盆一样。” “松赞干布统一之前,这里是一个小王国的王族鹿苑。” “那时,山没有这样高吧。” “那时人也不像现在人喜欢牙痛一样哼哼唧。” 她被他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激怒了。她说你说我牙痛,我说你冬天过山扭伤的腰才痛。你不想下山去治治。你装男子汉,你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你上去时我都听到你倒抽冷气。我没有点穿你。五个月了,村子里青稞都抽穗了吧,今年的赏花节我们也参加不上了。我说你的腰怎么还没有好利落? 他们都没有听到那很小面积的雪崩声。只是无意中看到对面两峰之间腾起一片晶莹的雪尘。 “看吧,麦勒你看多好看啊。” 麦勒盘好牛毛绳,拎到手上,拿起锋利的草镰:“一冬天,这群牛该储多少草啊。” 那片雪尘在蓝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头墙壁。麦勒的背影在眼中模糊起来。背后的木楞子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正午的阳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听仿佛是阳光发出轰响。几只金龟子从芒草梢上渡到膝上。阳光落进草地上那两只茶碗。一只茶碗空着,一只茶碗中满碗茶水被阳光穿透,阳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块金币。 这时,麦勒已转入打草的那块凹地,不见了踪迹。 她走进木屋,把盛满鲜奶的锅架上火塘。锅底新架好的柏树枝劈劈剥剥燃烧起来,吐出带着一圈蓝光的幽幽火苗。青烟和柏树特有的香气一下充满了整个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齐腰高的土坯台子上,一字排开若干口平底铁锅。熬开的牛奶在锅中慢慢发酵变酸。锅面浮起筷子厚一层凝脂。她用光滑得闪烁着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来,盛进洗衣机缸里。然后,发动了那台小小的汽油发电机。发电机的哒哒声和洗衣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悬在屋顶那盏灯在黝黑的屋顶下投射出一个黄黄的晕圈。只有门外那片草地青翠而又明丽。 机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脱出还要一些时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忆。她感到难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岁,而不是九十岁,她开始靠回忆来打发许多光阴,许多缓缓流逝的光阴了。 从屋里可以望见牛群聚在远处安详地饮水,懒懒地啃食生长在嘴边的青青草梢。 首先,她觉得通过门框望到的一方草地不是真实的草地,而是一块画板上的基色。一个人站在画外什么地方调和颜料,准备把她近乎赤裸的躯体的颜色与轮廓在画布上固定下来。她不禁微笑起来,那时,美术老师总说:以你的纯真,金花,你懂吗?你以全部纯真微笑。那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她以全部残存的纯真向那方阳光明丽的碧绿草地微笑。 那美术老师矮小又瘦削。 那个美术老师却给了她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就是常常感觉自己就固定在某一张画上,张挂在高高的地方,目光达到一个物体之前得首先穿过玻璃,玻璃上面落满灰尘。玻璃以外的人事与物象与己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接连好几个星期,她就这样沉溺于幻想。 所以,金花的故事是关于她怎样小心翼翼地侧身穿过现实与梦与幻想交接的边缘的故事。 叙说她的梦情况稍微复杂一点。主要是她耽于幻想但逃避梦境。 现在,她感到自己成为画中的人物时才敢抓住一些蓝色、紫色的梦境的碎片拼贴起来。母亲的脸是苍白上泛着一层淡蓝的荧光。她听到一个只见背影的人对母亲说:娃娃下地,就叫金花。母亲说:娃娃是在开金色鹿茸花的草地上有的。多年岁月流过母亲耳际时,金花听到某种东西潜移的咝咝声响。母亲死乞白赖地对那个握有权柄的人说:亲亲我。那人说:上山去吧,雪过一阵就要停了。母亲上山非但没有找到生产队的牛群,却在雪中冻饿而死。 美术老师的笔触像那又冷又硬的雪霰一样刷刷作响。美术老师把一笔油彩涂在膝头上,说:“好了,完了。今天你的眼神中梦幻的气质非常非常的好。” 她却轻轻地说“:亲亲我。” “不,不。金花,我是老师。” “亲亲我。” “这样吧,金花。我追求的是一种纯真,你可不可以脱下你的上边衣服。” “衣服?” “我想,想画你脸一样画你的胸脯。” 金花一声尖叫,逃出了美术老师的单人房间。这已不是梦境而是过去的现实。过去的梦也只是裁剪了时间更为久远的现实。金花跑进校园里那片傍河的白杨和苹果混生的树林,树下的草地边缘长满了荨麻。她突然一头扎进在树下看书的道嘎的怀中,说“:亲亲我。” 他不愿开口打破星期日正午的静寂,只是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把她推开。 “道嘎,道嘎,”她说“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难道你阿爸没有把我许配给你?” “那是父亲卑鄙。” “那你是我哥哥。” “金花,我知道我爸爸害死了你妈妈。所以他不能不抚养你,养你长大可又不能白养,就把你当成媳妇,不是吗?”他放下书本,眼里闪出一丝温柔的神色,这温柔越来越多,充溢了他的眼眶,“你真可怜,金花。你知道我肯定要考上一所工科大学。我将来要设计一条道路从我们村子前面穿过。 在那里设计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车站!” 她说:“道嘎,我害怕。老师要我把衣服脱了。”说着,她又一头扎进他怀中。 他呼吸急促了一阵,最后还是只用下颏碰碰她头顶就把她推开了。 金花瞧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悄悄地说:“瞧,老师,你画吧。”她把洗衣机上的定时器一拨到底。抬眼看到门外晾晒的红衬衫在风中舞动像一团鲜红的火苗。 三个月以后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边突然说:“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你把金花名上该得的牛分出来给她。她考不上学校,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责任制后摇身从支书又变为村长的父亲道嘎搔搔头顶说:“那就让她等你弟弟吧。” 金花突然尖叫一声,震得屋顶上的烟尘扑簌簌掉落下来,“你们让我死吧。”她说。她奔下楼梯,奔下树林边缘时,仍哭喊着,“让我像妈妈一样死吧。”那个追求艺术纯真的美术老师叫她这般那般地微笑,唯一的结果是唤醒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姑娘的女性的敏感,使她没有考上学校,没有……没有的东西太多。月亮从桦树林后升起时,一个年轻人阴郁地向她注视。 她在这目光下拼命把身子蜷缩起来,并最终向这目光屈服了。后来,她把整个这件事情编织成一个梦幻,把那个强暴的场面描摹成一个浪漫的场面。 总之,这个细节在真实和幻想的场面中都存在。年轻人胡子拉碴的脸俯向她时,他的目光肯定比树林上空那像一块薄铝片的月亮还要明亮。此时,他刚蹲了六个月监狱出来。因为村长把偷猪的责任转嫁到他身上。露水上来时,草梢上闪烁着月亮的银光。麦勒告诉金花他今夜潜回村里是想杀死村长,可能的话把他一家都杀光。 她慵懒地倚在他怀中,说:“你不能杀掉道嘎,他要修铁路到村子前边。” 麦勒吃力地笑笑,说:“我爱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换狗家伙的命。” 第二天他们双双在村中广场上出现。金花坐在那股生锈的拖拉机履带上痛哭,听到人们说“和她母亲一样”时,她哭得更加响亮了,心上和经过最初尝试的部位都横过清晰的痛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麦勒走到村长面前:“我和金花把我们的牛合为一群。我算过了,我三十二只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块钱,一百块钱算你的工资,其他你要如数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头牛,你要分给金花一十七头,知不知道我在监狱里学了半年法律,是帮你学的,村长。” 他又转身对乡亲们说:“听说村长估计他不答应我我就要犯一种被枪毙的法。譬如杀死他,毒死他的牛群。” 村长不仅分出了牛群,还付了两百块钱。他说:“但是你们没有草场。”第4章 环山的雪光(2) 麦勒只是说:“叫你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了。” “好吧。看吧。” “好,我们看吧。” 马头探进山口巉崖的浓重阴影时,他们勒转马头回望。五六列山脉从四方逶迤而来。只有他们走来的那脉山上有一条公路,汽车宛如一只只盛装经文的檀香木匣子。它们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驶,而是凭借某种神力飘浮在蔚蓝的大气中间。穿过冰凌参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那些扭结着舞蹈而来的山脉在这里同时中止,隔着这块草场相互瞩望。砾石在脚下成群地滑动,发出湍急水流那种哗哗的声响。麦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动的砾石,和随砾石一道下滑的金花与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后。 “多厚的草啊!”当时麦勒说,人像醉了一般,反复叨念的就是那句话: 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对他动心了,虽然心里仍横过那月夜强暴的场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他们不能再说我们没有草场。” “他们不能。” “我们,金花。” “是的,我们,麦勒,我们……” 他们放起一把烧荒的野火,数百年积下的腐草顷刻间化为灰烬。麦勒翻下马背时,涂满黑灰的脸膛纵横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动情地为他擦拭。 嗨!”他说。 一阵泪水无碍地冲出了她眼眶。 他们又坐在一起喝中午茶,在牛虻的嗡嗡声和新盖的木屋所散发的松脂香气里,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移动。他们面前是两只茶碗,一把铜壶,以及稍远处躺在草中的一把镰刀,再远是那汪静寂的湖水。湖中的太阳闪烁着那把镰刀刃口上一模一样的光芒。 “该出山一趟了。”金花说。 “茶缺了?” “不。” “盐?”“不。” “发电的汽油和火药都还有。” “今年赏花节各家的帐篷一定很漂亮。” “可能。”他说“以后我们做的比所有的都漂亮。” 这时,麦勒揩干手上的汗垢,开启了手中小小的计算器。随着一阵细微的嘟嘟声,一列数字跳到显示屏上。同时,他开始不停地叨咕:多少母牛可以产多少奶,提多少奶油,小公牛阉了可以卖给农户做耕畜,等等。 这样,到下年底就可收到八千元现款。 “不错吧?” “不错,你隔三五天就算一次,我都背熟了。”她淡漠地说。 “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我闷得慌。我下山一趟吧,我去看场电影,不然带几本小说回来就够了。” “忍忍吧,金花。” “不,我要回家。” “你哪里有家,你嫁给我了。这里就是你家。忍忍吧。钱凑到一万我们就去旅游,那时由你,先去广州还是先去拉萨。我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我想叫我妻子幸福,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我知道,我可是做梦都在想……”她仿佛被烙铁灼烫了一般,突然噤口不言了。 又一次小雪崩在环山上爆发,听着那低沉的崩塌声,两人同时抬头仰望那闪着彩虹光芒的轻盈雪尘渐渐飘散,终于只剩下满眼蓝空的寂寞。 麦勒手扶腰肢慢慢站起身来:“金花,我没有得到你的心,我知道。你在梦中叫他的名字。” “麦勒!” “你要记住他父亲害死了你母亲。” “麦勒……” “我,打草去了。” 太阳缓缓西移。 西侧山峰的雪光呈淡蓝色,东侧则渐次显出血样的殷红。南北两侧的雪峰上的闪光依然艳丽而峻洁。几团巨大的云影泊在草场上,浓淡不一。 麦勒走开已经很久了。 一股旋风陡然从屋后旋起一柱尘土,发出劈劈啪啪的一阵爆响。旋风又陡然消失,许多草屑和花瓣飘飘而下。 “梦”。她说“梦。” 刚进入这环山的第四天,她就梦见了。以后又多次梦见和那个梦境一样的场面。那阵放眼四顾,进入眼底的全是放了荒火后裸露出的泥土和石头。风扬起灰烬,黑色灰烬落下又飘起,环山的寒气在薄暮中从四方潜来。 一种孤独感涌起,麦勒扶着扭伤的腰站在门外嘶声吼叫,并击发手中的猎枪。她只看到枪口闪射火光,没有留意到击发时的巨大声响。月黑风高。 枪声在山环中来回撞荡。那梦便在她不安稳的睡眠中出现了。她,和眼镜道嘎一同被某种物体所运载。窗外缓缓滑过许多奇异的风景。道嘎用眼睛倾诉什么。她问,我们坐的是火车?不,飞船,他说。窗外的风景画片般一张张翻过。金花用手去寻找时,发觉是美术老师把十七岁的她张挂在舱室的墙壁上,那冰凉透明的玻璃紧贴着她的眼睑、鼻尖、耳轮,甚至动人的肩窝。她一挣扎,周身发出纸张的干而脆的刷刷声响。这时飞船陡然加速,一切物体带着蜂鸣声分解为碎片,或者和她一样变成一种又薄又平的东西。她惊叫着醒来,触摸到自己丰腴的冷汗淋漓的血肉之躯。 她只告诉他梦见了飞船。 他的牙齿在暗中闪烁一下,说格萨尔也有过飞船,只是当时没有这种名字罢了。 “我爱你。”她主动把身子凑过去。 “我要叫你爱我。”他说。 “我害怕做梦。” “那就不梦就是了。” 但那梦仍频频在睡眠中出现。你想梦。你不想梦。你不知道自己想梦还是不想梦。她端坐在斜射的阳光中间许久,才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向那湖边。湖水无端漾动起来,湖水经过太阳整天曝晒,十分温暖。她脱光衣服,涉入水中,一时心中万念俱灰。她想这种境界恐怕就是死亡那种境界,那种纯净,那种安宁。太阳在水中,仿佛一滴溶金在水中来回滚荡。水居然托起了她略略下垂的乳房。只需再往前一步,水就会漫过头顶。她停住脚。 水面渐渐平静。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经过风抽雪打但依然年轻的脸,看到自己滚圆的双肩。水把她的乳房托举起来。她一边涉水上岸,一边拂去水中沾上肌肤的落花。 她嗅到自己散发出一种野兽的气息。 环山的雪峰簇拥在湖底,显得美妙而又缥缈。 她纷披着水淋淋的头发,张目四望。心中无所谓幸福与不幸福。只是想到得到幸福的不容易与不幸福的感觉居然总是缠绕在脑海中间。她居然想象到要是刚才再往深处走一步,那水会怎样漫过头顶,发出温柔的鸽子叫一般的咕咕声响。想到一个女人美丽的裸体上将生出一蓬怎样的水草。 以往,麦勒这时都要从干涸的地方出现,遥遥注视自己像一个水妖一样步上翠绿的大草滩。 而这次,他没有出现。 她平静地绾好发髻,悄悄地对湖水说:“再见。”然后微笑着说,“你爱他他不爱你。他爱你你不爱他。” “啦……啦啦啦,嗒,嗒嗒……”她走上山坡时,愉快地歌唱。 飞鸟急急地横过天顶。牧屋笼罩在一片绯红的霞光中间。金花背倚门框等着他蹒跚着脚步来到面前。 “金花。”他说,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眼中浮起痛苦而又依恋的神色。 许久,金花才发觉,他的两个指头给镰刀拉开了深深的口子,他自己往伤口里撒进一撮火药,伤口掰开时,里面露出白瘆瘆的骨头。 “麦勒。” “你明天就走吧。” “麦勒,你有心事,你今下午想什么了?” 他低头啜饮碗中的奶茶,两个明显瘦削下去的肩头高高耸起:“梦,你,的梦。” “你梦见道嘎。”他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我也梦见你。” “梦见我时你发出尖叫,像那次一样。” 金花膝行到他身边,捂住他的嘴。他把她一双手紧紧捏在自己手中: “你说老实话,金花,你有了吗。没有,那你带上去年卖牛的钱离开我,走吧,上学。我没有上过学,只认得钱上的几个数字。你走吧。” 金花俯身哽咽:“那你有多可怜。你和我一样,从小没爹没妈,你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你会叫我幸福,不是吗?那次是我在等你回来,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你只是无家可归。” “你从监狱里出来。” “你不是在等我。” “月亮看见了我们。” “月亮什么也不知道。”麦勒把头仰向屋顶。许多次,他都听任金花把那故事篡改得十分美丽在他耳边絮聒。现在他要撕开那虚假的外壳。 “我撕开你的衣服。”他毫不容情地说。金花绝望地举起双手:“麦勒,是我们脱下衣服在月光中沐浴。” “你诅咒我,踢我。”“我要你的手放在我胸脯上,可是你害怕,你的手打着哆嗦。”“一大片绿草被糟践得不成样子。”“那草地上露水闪烁,花香四溢。你嘴撕扯下了我一绺头发。我口中喊着你的名字。” 麦勒扬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沉默半晌,金花抬起闪着绿火的眼睛说:“你知道画是怎么画的吗?我给你画了多好的一幅连环画啊!” 火塘中的火苗伸伸缩缩,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麦勒打了一天草,并吐露了最初他们结合的真实情况,就斜倚着墙壁慢慢睡熟了。金花仍跪坐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注视那脸,并听他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 她起身穿好身上的衣服,用嘴唇碰碰他滚烫的额角。麦勒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仍然没有醒来。 她跨出木屋的小门时,晨曦初露。 金花到外县做了流产手术后,又插入原先的中学学习。一学期后,接到村里捎来的一千元钱,并告诉她麦勒因为破伤风死了。他死得很惨,他从木屋爬到湖边饮水,那只感染过的手臂骨头都变黑了。那群牛已成为野牛,人们只好把它们开枪打死。这钱便是卖牛肉的钱。另有三百元付了那些宰杀牲口人的工资。她把钱塞进书包里,只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就回到灯火辉煌的教学楼中去了。第二天,她敲开美术老师的门,说:“我找你画画来了。”她锁上门,拉上窗帘。自己动手脱去一件件式样考究、质地精良的衣服。 美术老师激动得搓着双手。 她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屈在脑后,斜倚在墙上,戏谑地说:“老师,你的手不要打抖。”老师迅速钉好画布,一笔笔油彩附着在画布上。画好一半,她穿好衣服说累了,明天再来,推门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我那次在湖中沐浴,湖水是金色。背后是大片草滩,周围是闪着蓝光的雪山。明白吗,要把我画在这样的景色中间。” 老师说:“太美啦,太美啦。” “可你不知道,那次我差点自杀了。” “那时你觉得一切都非常纯净吗?” “是的,非常安宁。” 第二天她果然看到自己的没有下半身的画像悬在那片准确再现了的环山的雪光中间。她想出一个办法,把穿衣镜从柜子上卸下来,倚在昨天倚靠过的墙上。她站在画架旁边,老师从镜子中看到她裸露的修长双腿和阴部那一大片阴影。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腿从画布上渐渐伸入金色的湖水中间。画中掩住阴部的是一瓣落花。 “你害了我。”她把玩着他刮油彩的小刀说。 “我?”他脸上显出一种非常天真的神情,她微笑着把那把小刀捅向他的腰部。他负痛倒地时,嘴里不停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她说:“要是没有你,你的笔……”看着画上的油彩被血迹污染。 一只蜷曲的男人的手绝望地伸向了那汪金色的湖水。第5章 寐(1) 必须确信,预感是存在的。 就像我预感到这个牧羊人将要进入我的臆想世界一样。他赶着羊子从低矮坚固,光线很差的石头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心里格登一下,这是在羊子率先走进早晨阳光的时候。随后,他也走进阳光里,感到阳光透穿了他的身体,这种感觉是过去从未有过的。许多模糊的记忆都变得透明,透明到难以言状。许多平时看惯的东西也顿时鲜活起来。 他想这就是人们所说变得年轻的缘故。 年轻时出门是容易忘记东西的,他想了想觉得是没有忘记任何东西。 他抬头望望河谷尽头的雪山,发觉是忘了昨夜的一段残梦。梦中有一个人,抑或是一只羊子从雪山上下来。 牧羊人摇晃摇晃脑袋,就赶着羊子上路了,羊子们轻松地跃过水电站的虹吸管。而他却颇费了一些气力,几乎是手脚并用,他才从那粗壮的红色铁管爬了过去,听到里面的水声和自己被痰堵住的喉咙里的呼噜声一模一样。 他突然说:“我在等你。” 他坐下来。 八月的阳光与羊子四散在山坡上的岩缝中间。 他望望河谷尽头的雪山,说:“来吧。来吧。” 然后,操起铁镐挖坑,以便来年春天种下树苗。好大一片山坡上都布满这种深坑。羊子们东蹿西跳,不时把堆在坑边的沙土和石头踩进坑内。他每天首先得不断打扫旧坑,进行修复工作,坑越来越多,羊子们的捣蛋也越发变本加厉。这自然耽误了他挖掘新坑的进度,现在,他每天挖掘新坑绝对不会超过五个以上。他心平气和地修复旧坑,并对不远处正把石头和粪便一起弄到另外坑内的羊子报以平和之极的微笑。他会不慌不忙地到那个坑跟前,挖出里面的石头,而让羊粪留在里面,留作树苗的肥料。他甚至会把跌落坑中的大块石头推下山坡。那些石块往往总在闪闪发亮的柏油公路上停住。他坐下来,吸烟,看卡车从石块上疾驰而过,看那些漂亮的简直不叫车子的轿车停下来,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搬开石头后向他挥舞拳头。这时,他就转眼去看谷中的河水。 我跟他一样,对河谷的景色印象深刻。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对我有印象的还有另外一些风景。这看我其他的小说可以知道。 河谷是较为狭窄那一种,午后就要定时从东南方向来风。在这个河谷中,无论冷风热风,干燥的风,抑或是湿润的和风都来自东南方向的河谷地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整个河谷中的树都向西北方向弯曲着身子。西北方是这条枯瘦湍急的河流发源的方向。杂谷脑河发源于那座叫做鹧鸪山却没有鹧鸪的雪山。谷中树林十分稀疏,有柳、白杨以及家种的苹果、核桃、石榴等等果树。低矮紧凑的石头寨子散布在树和树之间,玉米地则在寨子和寨子之间。两边陡峭的山坡上尽是青灰色的岩石和银光闪闪的沙石。 眼下,我坐在吉普车里,车在河源的雪山上慢慢滑行。下坡路上,油门关闭,只有车轮辗过薄薄的疏松积雪的咕吱声。我最先只感到今天我的心情不大一样。积雪上的阳光耀眼。一个因为当过右派便自诩为叛逆的老头,苦口婆心地向我讲述小说写作应该遵守的规矩方圆。他对我侧过身来,带着十分自得的神情说道:“戴着镣铐跳舞。”他闭上眼,把尖尖的脑勺靠上椅背。 我也闭上了双眼。 立即我就看到了一群长胡须的羊子。我睁开双眼,看见压在树枝和电线杆顶的积雪。又闭上眼睛,就连那一小群羊子斑驳的杂色一并看得清清楚楚了。而压在杜鹃树上的积雪一团团也像聚集的羊群,只是这种仿佛羊子的东西比实实在在的羊子光洁漂亮不知多少倍。这种差别犹如文学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的差别一样。我还看到一个面孔很黑,看不出实际年纪的老头跟在那群毛色斑驳而又脏污的羊子背后,回头望了我们一会,而且说:“来吧。”他好像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很浊重,像山里很多难得讲话也不会话话的人一样,是依靠喉咙和鼻腔说话,而不是用嘴唇、牙齿和舌头。 我也像他那样说:“来了。” 身边的老头突然出声:“呜噜?” “呜噜?” “你,”他坐正身子,“你怎么说呜噜?” “他是说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我。” “你?灵感?” “预感。写小说的预感,我预感到我要动笔写小说了。” “那就是灵感。” “不是,是预感。”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又闭上了双眼。 他好像还嘿嘿地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