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小舟说:「我们湖南省委班子要加强理论学习。「埋头拉车、抬头看路」这个比譬,很生动,很深刻。」李锐忙着在笔记本上做记录。毛泽东说:「提倡敢想敢干,的确容易引起唯心主义。去年是几件事搅在一起,失去平衡,取得教训。关于下面讲了假话,搞了浮夸,可以转告大家,心情不要那幺沉重。打麻将十三张牌,基本上凭手气。客观规律不易掌握。谁知道搞钢铁这幺复杂,要各种原材料、电力,不能凭手气……去年农业是否增产了三成,还很怀疑。全国各地的情况也很不平衡,有丰有歉,有各种自然灾情,还有少数地方闹粮荒。丰、歉扯平,能增产三成,谢天谢地。我自己就是自己的对立面。去年十二月郑州会议以后开始右倾。我比党内大多数人右倾得早,比二周则稍迟。脑子里有两个自己,一个左,一个右,经常打架。或许左的那个力气大些。有时上半夜想不通,下半夜就想通了。许多事情不能全怪下面,怪各部门。否则,冶金部部长王鹤寿就会像曹操部下蒋干一样抱怨,曹营之事,难办得很哪!」说到这里,毛泽东和周小舟、周惠、李锐三位,一齐哄堂大笑,久久不息。很久没有像今晚上这样,痛痛快快,大笑不止,声震屋瓦的了。当晚的交谈,无拘无束,一直到次日凌晨三点半。其间吃了消夜:馒头、稀饭、臭豆腐、香干子、辣椒炒腊肉。周小舟、周惠、李锐三人离开美庐时,毫无倦意,只觉神清气爽,兴奋莫名。倒是李锐结记着田家英的多次告诫,分手时提醒二周说:「老夫子和我们三个的交谈,还可能有变数,我们还是嘴巴严一点,不要外传……」东边的山峦上空,已隐隐现出鱼肚色。庐山又迎来一个时烟时雾、阴晴不定、清凉飕飕的黎明。回到住处,李锐不能入睡,写下一首绝句,以记叙振奋之情:庐山吟之三:初登楼山中半夏沐春风,随意交谈吐寸衷;话到曹营事难办,笑声震瓦四心通! ※※※※※※※※※ 第二十二章 奋笔陈民瘼种下泼天祸 彭德怀彻夜不眠,反复审读着广州军区辖下第四十二军政治部的一份汇报材料:〈关于少数排、连、营、团级干部对当前经济生活的看法〉。材料是坐镇北京的军委总参谋长黄克诚大将交中央专机送来的,并附有一纸电报式的短简:此件是否报毛主席及在山上的诸位军委副主席阅由彭总酌定。如此重要的军队动态情况,主持军委工作的彭德怀可以压下不报吗?去年的大跃进引发全国经济大紧张,这不仅是第四十二军的问题,也是所有野战部队和地方军区普遍存在的问题。五百万人民解放军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大炼钢铁作下那幺多孽,营房四周的老百姓在饿肚子,在逃荒讨吃,干部、战士能无动于衷?对人民群众的死活不闻不问,麻木不仁,哪还叫做什幺人民子弟兵?除非我们的干部、战士都是机器人、木头人。彭德怪把材料上一些颇有代表性的「不满言论」、「牢骚怪话」,一一以红铅笔划下杠杠,标志出来:某部一名副连长说,中国大跃进举世闻名,但我很怀疑大跃进取得了多少成绩,市场供应全面紧张就是证明;某部一名排长说,现在除了水和空气以外,其它一切都是紧缺;某部一名营教导员说,经过去年的大跃进,我们的事业不是前进了,而是后退了;某部一名连长说,总的形势,一九五六年好,一九五七年较好,一九五八年成问题;某团一名政工干事说,看不出全国农村成立人民公社的必然性和优越性。公社的成立太快、太早,不合乎规律。都是上面施压力压出来的;某部一名宣传科长说,社会主义阶段不应办共产主义的事,人民的觉悟没有跟上来,工人、农民和军官都对成立人民公社有意见;某团一位副团长说,苏联建国四十多年还允许私人有房子,种自留地,我们建国不到十年,就什幺都「公社化」了。去年不少农村实行集体住宿,集体生活,男女乱搞,有的还是军婚,败坏道德风纪;某部一名仓库管理员说,俺回家探亲,见乡亲们在公社劳动,还不如过去给地主扛活,给地主扛活还管吃饱,有油水,给工钱;某部一名排长听新战士唱「社会主义好」这支歌曲时,不耐烦地予以打断:算了算了,不要唱了,我看这支歌的歌词非修改不可;海南岛警备区一名指导员说,什幺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我看社会主义倒是一年不如一年;某团一位副政委说,去年的问题不仅是工作方法有问题,而是犯了路线性质的错误,中央要负主要责任。若把责任推给下面,实在说不过去。……面对上述「不满言论」、「牢骚怪话」,彭德怀作为国防部长、三军统帅,可说是忧喜参半,感情复杂。喜的是军队干部终于敢讲真话,敢于表达各自对去年大跃进的看法;忧的是因此军心不稳,干部战士思想混乱,影响部队的训练和战备。广州军区政治部和第四十二军政治部在整理、上报这份材料时,显然是耍了耍滑头,他们把反应上述意见的指战员分为三类:多数属于认识模糊,对去年大跃进寄望过高,而导致情绪低落;少数属于思想上右倾保守,立场有所动摇,在某种程度上迷失方向;极少数原本是反右斗争时的批判对象,未戴帽子,继续犯错误。于是这份材料就如同一柄双面刃,如果中央决心彻底纠左,它则可以锋芒向左;如果中央转而反右,它也可以锋芒向右。彭德怀感到棘手的,却是材料还列举出了「落后观点」所有人的姓名、职务、所在单位。简直就可以依据名单抓人。这材料怎幺上报给老毛?要是老毛不分青红皂白,一道批示下来,下令全军清查不满分子,纯洁军队干部队伍,怎幺办?岂不要把人民子弟兵变成一支哑巴军、木头军?那一来,地方干部还没有折腾完,就又要折腾军队干部了。决不能让这种陷害忠良的事情出现……但军队基层干部对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意见,又确有必要让老毛知道。讲不定也是有助于他下大决心、花大力气反左、纠左,把国家的经济建设引导至健康发展的轨道上来。彭德怀想起温和敦厚的军队长者朱德总司令。对了,先把材料送给朱总司令审阅再说。朱德长彭德怀十二岁。这次在山上住中八路四百二十二号别墅,原为一名义大利富商所建,是牯岭一带可以跟美庐媲美的又一豪华居所。彭德怀与朱德自井岗山起结下生死之谊,一个总司令,一个副总司令,率领人民子弟兵走过了漫长的历史路程。无论过去在太行山上、延安窑洞,后来入住中南海,两人都是惺惺相惜,彼此敬重。他们还有个共同的爱好:对弈,棋盘上杀个痛快,谁赢了谁请客,吃他一顿,此种乐趣,与市井平民无异。彭德怀派机要秘书将材料呈送朱德总司令,之后放倒身子,睡上一觉。等总司令审阅过材料,他再去讨教,聆听指示。当天下午,朱总司令来电话约他去下棋。彭德怀步行到中八路四百二十二号别墅时,门口的草地上,棋盘茶壶茶杯都摆好了。握手坐下,彭德怀无心下棋,而问;「总司令,四十二军的那份材料,看过了?写了指示没有?」朱德笑眯眯的像尊弥勒佛。如果不穿戎装,又没有看过他的照片,十有八九会把他当成一位乡绅长者,慈祥父辈:「你呀,还是那个程咬金三板斧脾性……不先谈工作,就不肯娱乐。你的娱乐也很单调,打拳,散步,下棋。」彭德怀说:「我晓得自己有点孤僻,生成的脾气,就是搞不来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那一套。我的一个秘书,讲我是中国的巴顿将军。被我狠狠训了一顿,巴顿是个好战分子,离开了战场就不好混;我是爱好和平、以战争制止战争的共产党人。一九四九年大西北解放后,我本来一门心事抓大西北五省的经济建设规划,不久被召进北京,去打了一场抗美援朝战争。别人称病,不愿挂印出征嘛。」朱德知他是指病号林彪,长期疗养不管事,毛润芝却偏偏破格提拔为党中央副主席,压彭德怀一头:「德怀啊,人家讲你是中国的巴顿,我看倒是有几分相像呢。巴顿在欧洲战场是个英雄,战后回到美国就吃不开了……当然,你比他强,和平时期,仍在统率三军,没有解甲归田。四十二军的那份材料,我看了,午睡也没睡成。我知道你有难处,又想报送润芝,又想保护材料上提到的那些干部,而要我以老卖老,写个批示……」彭德怀嘿嘿笑着:「就是先到你这里讨个保嘛。不然,军队里敢讲真话、敢反映真实情况的干部也都打下去了,养成一股弄虚作假、吹牛拍马的风气,人民解放军也就可能演变成晚清的八旗兵、豆腐渣军。」朱德点点头:「讲得很对。军队不能乱,传统不能变。说到底,我们的事业、江山,还不就是靠了这支军队?看看,这是我拟的一段话,你有什幺补充的,还可以加上去。」说着,朱德从身边的坐椅上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那份材料来。材料的第一页是新添上的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用笺,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军委主席并诸位副主席:总参谋部和德怀同志转来广州军区第四十二军政治部材料一份,我已仔细读过。地方近年来所出现的困难情况,在部队官兵中有所反映,是正常现象,毫不足怪的。我认为,除极个别对我们的事业抱有成见者外,其余绝大多数都是敢讲真话的好同志,我们应予爱护。允许讲真话,反对讲假话,我们的事业才会兴旺发达。即使个别有成见的人,也还不是敌我性质,仍是教育、团结的问题。教育一切可以教育的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是我们党长期一贯的方针。建议此件在全军师以上高级将领中作正面传达,不知以为如何?彭德怀看了总司令的批示,高兴得坐不住了:「太好了,总司令,军队干部也应对去年的左的严重教训,有个统一的认识……」朱德朝彭老总招招手:「你坐下来,坐下来……我问你,我的这个批语,是不是有点右啊,你估计毛润芝会有什幺看法?」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军队干部对那个大跃进、人民公社的真实看法,又想保护一下这些敢讲真话的人。」朱德说:「是罗,他是越来越听不进意见了,对军队的动向尤其敏感。与其那样,这份材料倒是不要报给他的好。」彭德怀说:「相信老毛还是看得到的。既然黄克诚的总参谋部都收到了材料,萧华他们那个总政部还能不收到?谭政同志名为总政治部主任,实际上当家的却是萧华,屁大个事都会报给老毛的。」朱德说:「好好,那我就派机要员把材料送给毛润芝吧。你要不要也附上几句话?」彭德怀想了想,说:「我想不用了。我画个圈,签个名,就行了。来来,这就写上。」说着,彭德怀拉过纸笔,签了名。朱德随即在牛皮纸信封上写上:「请润芝兄阅。」随即命机要员送河东路一百八十号。办完正事,朱德说:「德怀,该下棋了吧?来来,我还是先出左拐子马。」彭德怀把炮往中间一横:「我还是当中炮,老路数。」朱德说:「我坐相,你敢炮打?」彭德怀说:「我出车,以攻代守。」朱德说:「你从来猛打猛冲。我也出车,你敢拚?」……两帅对弈,不悔子,速战速决,绝无拖泥带水。不觉五打三胜,到了晚餐时间。朱总司令三胜,留彭德怀吃饭。两人都好青菜豆腐,素食为主。不像毛泽东及其余将帅,喜好香辣晕腥、陆海八珍。饭后,彭德怀回到住处时,周小舟已经坐等他好一刻了。他和周小舟是湘潭小同乡,论年纪算是叔侄辈。其实,周小舟和毛泽东主席才真有点亲戚关系,母舅家的远房外甥,应尊毛为姑丈的。当然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这层关系。就是知道的,也都遵守纪律,从不提起的。私人感情上,周小舟却更倾向彭老总,两人不论辈份,不分高下,可以推心置腹,平等交谈。彭德怀笑称为「臭味相投」,周小舟则认作「敬老尊贤」。彭德怀见周小舟有事相告,便支走了服务人员:「听讲老毛昨晚上找你们几个秀才谈话了?谈得怎样啊?」周小舟说:「正是要向你报告一下。我、周惠、李锐三位,昨晚上简直是对大乡长来了一场围攻。当然谈了去年的问题,包括大放牛皮卫星,大刮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等等,连「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这样尖锐的话都讲了。大乡长襟怀宽广,没有生气,坦然接受了。」彭德怀说:「那就好,那就好。你们是后生晚辈,在他面前讲话放肆一点,反而容易被他接受。你们谈到公共食堂没有?民以食为天,我最担心农民的肚皮问题。我和你不同,你家里是大户,你没有饿过肚皮。我可是小时候逃过荒,饿得眼睛都发绿,喉咙里伸出手……」周小舟知道彭老总童年家贫,母亲领着他们五兄妹外出讨饭,他却宁可饿死,也不肯去做小叫花子。十一岁到煤窑当童工,十五岁投奔「湘军」,也是为了「吃粮」……周小舟说:「我和周惠都一再讲了。大乡长指我们湖南省委是解散派。不过,他也答应了,公共食堂实在办不下去了,可以暂时散伙,有多少解散多少,以后再办。看起来,到目前为止,也只能争取到这一步了。」彭德怀说:「老毛办事,总喜欢留个「左」尾子。他爷老倌是米贩子,富裕农民,他当然没有饿过肚子,不体会挨饿那滋味……不信,我把话讲到这里,上海柯庆施、四川李井泉、河南吴芝圃、安徽曾希圣、甘肃张仲良这些人,回去还是左的一套。所以小舟啊,我没有你们几个秀才那幺乐观呢。看起来,这次山上的神仙会,只会通过一纸不痛不痒的文件,讲讲几个指头的比例,又是他娘的走了过常」一时,周小舟也有同感:「文件已在起草,乔木同志任组长,不得不照顾到左右两边,否则过不了大乡长那一关,去年那些红旗省的老爷们也不干……因为否定了去年一套,等于否定了他们。」彭德怀登时眼里冒出火星子:「这批家伙,保官保位,根本不管农民死活,哪里还有革命干部的气味?……对不起,我又开骂了。想到这些事,我脾气好不了。」这时,张闻天踱步进了来,笑道:「彭总啊,又在骂哪个?你是直声满天下,鬼神都害怕罗。」彭德怀苦笑着,起身相迎:「我是丑人做惯了,不像你洛甫同志,有学问,好涵养。」坐下后,周小舟知道张闻天老首长是彭总的好友,便把昨晚上毛主席找他们四人去谈话的一些主要内容,简要介绍一番。张闻天说:「很好嘛,毛泽东同志器重你们,你们又小着一辈,意见反而容易被他听进……我和彭总常交谈,也是怕这次神仙会草草收场,下山后一切照旧。我说呀,既然毛泽东同志听得进你们的,几位大秀才还要努力进言,反左要痛下决心,忽左忽右,扭转不了困难局面。」周小舟说:「我们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单是公共食堂,我和周惠已向大乡长个别汇报了不止六、七次,意见并不能完全被接受。田家英甚至比我们还悲观些。他说,今后若能离开中南海,他会向主公提三条:一是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好听小报告;二是听不进不同的意见,别人很难进言;三是百年之后,不要被人议论。」彭德怀说:「小田有种!难得他这大秘书头脑清醒。」张闻天说:「小舟,田家英的这三条,我看到此为止,不要再替他扩散。一旦传至毛泽东同志耳朵里去,会不得了,那一来,小田就很难离开中南海了。」周小舟点着头说:「知道知道,我是敬重二位老领导,才敢讲这些。不过,我和周惠,还有李锐,对大乡长决心纠左,还是抱有信心。他作为一把手,也有他的难处,不得不搞搞平衡……所以周惠和我的意见,还需要彭总这样的重量级人物,去找大乡长谈谈,促他一把。国家的经济搞成这种局面,总要面对事实、承认事实嘛。」彭德怀眼睛一瞪:「你们想叫我去找老毛谈?脾气不好,又吵起来。我实在不想再和他吵架了。洛甫,你的看法哪?」张闻天手指敲敲额头:「二周的建议有道理。你们两个湘潭老乡吵了二、三十年,早成习惯了。况且你也可以不吵嘛。摆情况,讲道理,相信毛泽东同志还是相当重视你的看法的。他对旁的人无所顾忌,对你历来礼让三分。」彭德怀还是有些疑虑:「老毛和我,有些情况,你们并不了解,我也不想讲……为了乡下农民的肚皮,那我就还是去进谏吧。我倒是留念战争年代,同志之间,彼此关系单纯、和睦得多。要谈什幺事,敲门就进。哪像现在,要见他一次,又是事先电话请示,秘书转达,他的警卫秘书、卫士还要按规定提醒你,身上不佩武器……见他娘的鬼罗!打了大半辈子天下,谁还不了解谁?简直就是不被信任,侮辱人格。他要见你嘛,招之即去;你要见他嘛,就和过去见皇帝老子一样,层层设防。」周小舟见彭总作难的样子,便改口建议:「那就给大乡长写封信吧!大乡长也经常给人写信嘛。把意见写出来,更容易把问题谈得明确些。」张闻天说:「能当面交谈,还是当面谈妥当些。心平气和,出之公心,不必吵架。写成文字,就有分寸问题了。」彭德怀凝神片刻,说:「既然你们都要我出面,事在必行,我就出面吧。何况有的话怄在心里,也不吐不快。如果谈不成,才照小舟讲的,写封信,反映意见。只是我笔头慢,到时你们两员大文官,可要帮我的忙。」当天晚上,张闻天、周小舟离开后,彭德怀即给美庐值班室电话,提出明天想找当家的谈谈,不知能否安排。值班卫士一听是彭德怀元帅来的,不敢怠慢,请彭总稍候,立即去请示,回话。不一会,美庐值班回电话:「主席说明天上午十时请彭总来谈,谈完一起吃中饭。」彭德怀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老毛确是在改变自己,上山之后,空气新鲜,连生活习惯都改了,不再晨昏颠倒,上午能起床,能正常作息了。他有了信心,立即作准备,在笔记本上理出个汇报题要,不能太尖锐,口气要和缓,只谈几个思想方法和工作作风方面的问题:一、一九五八年浮夸风、虚假风大行其道,吹遍各地各部门,一些不可思议的「奇迹」在党报上大登特登,在国内外闹笑话,使党的威信受到严重损失;二、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使我们容易犯左的错误。去年左的思潮泛滥成灾,总想一步跨进共产主义,把党长期以来形成的谦虚慎谨、实事求是的传统作风丢得一干二净;三、政治挂帅不可能代替经济法则,更不能代替工作中的具体措施……纠正左的错误,一般比反掉右倾保守思想困难,以左反左,必然越反越左,这是我们党的历史经验所证明的……具体问题只谈农村公共食堂的废存。据多数省区书记的反应,农村已普遍缺粮,当务之急是要允许农民回家开伙,允许他们种自留地,养家畜、家禽搞瓜菜代度饥荒等等。彭德怀对自己拟定的汇报提要颇得意,虽然谈不到什幺理论深度,但点中了问题的要害。他上床睡了个落心觉。翌日早晨醒来,已是九点钟。他怪值班秘书没有早些叫醒他,让他睡了个懒人觉。他还是坚持到户外草坪上,打了几路健身拳。还是十几岁时在湖南湘军当士兵时学得的,四、五十年都没忘记。人说彭老总年过花甲,要真的动起拳脚来,两、三个小伙子莫想近身。有的甚至传他刀枪不入。他自己却笑说:哪有那回事?我又不是义和团的首领,再厉害的拳脚,也敌不过子弹的速度。革命化加现代化,才是我们克敌致胜的武器。匆匆吃过早点,彭德怀步行到美庐。路不远,只几分钟路程。他始料不及的是,事情已有变化。原来毛泽东也是九时醒来,却没有下床,而半仰在床头,翻看一早中央办公厅送来的几份要件。其中一件即是广州军区第四十二军政治部汇报材料,并有朱总司令的一段批示。看着看着,毛泽东拧起眉头,心里老大不舒服:「军队干部也反起大跃进、人民公社来了?排长、连长、营长、团长们都对当前的经济形势不满,认为中央犯了路线错误?搞这幺一份材料,醉翁之意在哪里?一个总司令、全国人大委员长,一个副总司令、国防部长,用军队干部中的这类不健康情绪,来向本人施加压力?都讲彭德怀是个粗人,他也自称是张飞式人物;不对,明明心细得很,深有谋略,却硬装成是个粗人。他怂恿朱老总出面,自己躲在后面搞联横合纵。解放军成了你们总司令、副总司令两个的了?不再跟我军委主席走了?不见得。看起来,也得让病号林彪出山管管军队的事了。不然,封他做了中央常委、副主席,位在彭德怀之上,却占着茅坑不拉屎,养病十年,鸦片上瘾,也太逍遥了。还有这位朱总司令的批示怎幺发落?朱、毛不分家,量他也闹不出大名堂。先给他个面子吧!他不是要求把材料传达至全军师以上高级将领吗?何不先作为会议材料,在山上散发?先党后军嘛。想到这里,毛泽东以铅笔在朱老总的批示之上空白处写道:少奇、恩来、尚昆、乔木,此件拟作编号资料印发,送山上同志传阅,征求反应,之后收回,交总政萧华统一归档保存。这时,一名男卫士和护士小钟进来,扶他起床,穿衣穿裤。男卫士趁机报告:「彭总已经到了,在楼下值班室等候。」毛泽东心不在焉地坐在床沿,一只大手撑在小钟的香肩上。小钟则蹲在地上,正动作轻柔地把他的两条腿套进裤管里:「哪个彭总啊?彭真、彭绍辉、彭冲,对了,还有彭德怀,都曾经称为彭总。」男卫士见伟大领袖像没有睡醒似的,边替他穿袜子,边轻声提醒:「是彭副总司令……」毛泽东忽然瞪起眼睛,有些光火:「朱总司令、彭副总司令,都是战争年代的称呼,你们在我身边工作,为什幺还要用?朱德是委员长,彭德怀是部长。他来找我有什幺事?」男卫士不知道毛主席为什幺要生气,小心地回答:「彭总,不,彭部长是来汇报工作,昨天晚上约好了的,今上午十点钟……」毛泽东伸了个懒腰,双脚落地,站直身子,让小钟替他穿上长睡衣。他吩咐男卫士说:「去办三件事,一是下楼告诉彭德怀同志,就说我今天早上睡得太晚,还要休息。他有事,可以另外约时间谈。山上谈不成,也可以回北京谈;二是把这份材料送给办公厅杨主任;三是蓝苹到了南昌,想到山上来。替我通知尚魁爱人隋静,请她先陪蓝苹到九江,我明天下山游长江,在九江和她们碰面。这事要保密,不准外传。」男卫士下了楼,到值班室对等候在那儿的彭德怀说:报告彭总,我上楼去看了,值班护士说主席早上五点才上床,不到中午不会醒来。看样子,会改时间约您谈话了。彭德怀吃了闭门羹,离开美庐往回走。他很有些生气、失望:「娘的,约下时间也不算数,不起床……任什幺事,到了他手里,说变就变,大家都要围着他团团转。洛甫讲得对,这二十多年,我们是树起一个菩萨,来敬奉、上香!」回到住处,彭德怀给周小舟挂去一个电话:「小舟啊,我去了,人家没有起床。看样子,只好如你所说,给他写封信了。你来帮我拟个提纲?救灾如救火,我是替乡下老百姓着急呀,问题不赶快解决不行!信是以几个人的名义写?还是以我个人的名义写?」周小舟在电话里说:「以你个人的名义写比较妥当,算个别反应情况;写联名信易引起误会……当然,信写好后,可先请张闻天同志看看,把把关。」彭德怀花了一天一晚,写出一封四千来字的信。因是白纸黑字,他这次颇为慎谨。按照他和周小舟拟下的提纲,内容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讲了总路线、大跃进的成绩;第二部分着重讲了当前存在着的几大问题。总之,这次的信,比他在西北组的几次发言温和得多了。秘书在抄录该信时,又把一些带有锋芒的词句做了修饰,磨去棱角。彭德怀能体谅秘书的苦心,自解自嘲地说:「好了好了,已经是温吞水,一点不烫了,不要再把最后棱角都磨掉了。乡下已经在饿死人,没饿死的也得了水肿玻我们这些人还在山上当神仙,大小乌纱帽都要紧得很。你先送去给张闻天同志看看,听听他的意见。」张闻天就住在坡下别墅里。他没有看信,只让彭总的秘书给念了一遍。听毕,笑笑说:「这信不大像彭总的口气。彭总讲话从来有棱有角,虎虎生风。这信是你们当秘书的惯有的四平八稳的文风……也好也好,没有什幺锋芒,大约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什幺了。请转告彭总,既是写信,就还是加一个抬头,以示礼貌。秘书返回一百七十六号别墅,把张闻天同志的意见转达给彭总。彭德怀说:「只好这样了……我们对不起老百姓。当年不是老百姓支持,我们这些人早完蛋了。」说着,彭德怀眼睛红了。秘书小心地问:「张闻天同志建议加一个抬头,加不加?怎样加?」彭德怀说:「还用问?既是写信,就不能称「老毛」,文字上要敬重,写上「主席」吧。」彭德怀的信于当天下午五时送达美庐值班室。 ※※※※※※※※※ 第二十三章 部长呈密报庐山大梦中 毛泽东从庐山水库游泳回来,值班卫士慎重地把彭德怀的信送到他手里。毛泽东拿在手上晃了晃,玩笑说:彭老总尽送我消极材料,这回该不是下战表了吧?回到楼上书房,仍穿著浴衣,毛泽东半仰半躺在沙发上,随手翻了翻那信,放到茶几上去。老一套,无非先谈谈成绩,之后大谈问题,看不出有多少新意,唐僧念咒而已。咒符念得太多,齐天大圣已经有了抗咒能力。况且你老彭也不是唐僧。本人倒有点像是齐天大圣,去年在经济领域来了一场大闹天宫,使各路神仙尽显其能,有胜有负,取得经验,得到教训。晚饭后,毛泽东在护士、卫士的陪同下,到月照松林一带散了散步,之后去小教堂跳舞。他进到舞场时,刘少奇、朱德、周恩来、贺龙和江西省委的主要负责人都已经先在了。照例是乐队停乐,舞者停舞,所有人都起立鼓掌,表示对领袖的敬意。毛泽东却像挥赶什幺人似的朝前拂着手掌,其实是要求大家照常跳舞,不要中断。他一眼望到了周恩来身边的那个小梅。小梅是长得像孟虹、孟蝶姐妹,只是肤色红黑些,是南方女子那种健康、成熟的颜色。周恩来总理目光敏锐,发觉毛主席在注视自己身边的小梅,忙轻声提醒说:「去呀,主席正看你哪,去请主席跳舞!」小梅有些腼腆地走近毛主席,伸出手臂去:「主席,总理让我来请您跳舞,您答应不?」毛泽东动作娴熟地搂住了小梅的纤腰,引领着下了舞池。乐队奏起了民族乐曲〈梅花三弄〉。这时,刘少奇领着夫人王光美,朱德领着江西省委书记的爱人隋静,周恩来领着主席护士小钟,也都下了舞池,翩翩起舞。也是一项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中央四巨头一起下了舞池,其它的中央大员便都散坐在舞场四周休息,观看,喝茶,聊天,以使舞池显得宽绰、敞亮。毛泽东边搂着小梅移步,边风趣地玩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有好多天不见面了。」小梅自然听不懂这句司马相如勾引卓文君的辞赋,而问:「主席,你的腰还发酸吗?要不要我再替您扎几针,烧烧艾叶?」毛泽东说:「多谢你记着。中医学的腰酸,是个模糊的概念,既指腰骨酸痛,又指肾虚,是不是?肾俗称腰子,主性事,是不是?」小梅脸红了,伟大领袖,也不正经哩!她瞟了一眼正被总理搂着移步的小钟,看看那身的骚劲儿,肯定和领袖有那回事了,结过婚的人,不定浪成什幺样儿呢……自己又怎幺样?还不是照做了?看来,天底下的男人,大约除了彭德怀总司令员,都是一个德性。什幺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是美人难过英雄关呢。毛泽东问:「小梅光顾红脸……好妹娃,你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呢,甜甜的,暖暖的。」小梅说:「是吗?我可是从来不用香夷子,也不用化妆品。爷娘生我什幺样儿,就什幺样儿。」毛泽东紧了紧手,说:「很好很好,天然俊秀……怎幺?你的脚下是不是稍有不适?你上回陪我跳舞,我就感觉到了。」小梅说:「您的感觉很准。我右脚受过伤,有两根脚趾没有了,热天不敢穿凉鞋。」毛泽东点点头,记起什幺来了:「总理告诉过我,你在朝鲜前线负过伤立过功,飒爽英姿女英雄……你认识彭德怀同志吗?他是你们的司令员罗。」小梅感到毛主席搂在自己腰上的手放松了:「他那幺大的元帅,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啊!就和这次上山前,也是我认得主席,主席也不认得我嘛。那天陪总理在如琴湖边散步,遇上彭总,总理才给介绍了。」毛泽东被小梅逗笑了:「只看报纸上的照片,不能算认得。这次在山上的,还有朱总司令、贺龙、聂荣臻、叶剑英几位帅,你都可以去认识认识罗。」小梅说:「可我们有纪律,除了替首长服务,不准我们去私自拜访,干扰首长们的工作和休息。」毛泽东笑说:「清规戒律何其多。我生平最讨嫌繁文缛节,总是号召大家打破框框条条。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立在其中。」小梅说:「您是主席,您当然可以。」毛泽东问:「你就不可以?循规蹈矩……」小梅说:「那敢呀?战士要服从命令,工作人员要遵守纪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毛泽东呵呵笑了:「小梅啊,你才二十多岁吧?就老气横秋了?我倒是赞成你们年轻人都学学孙悟空呢。」小梅也俏皮地笑了:「主席,孙悟空到了今天,非当上大右派不可,开除公职,劳动改造。」毛泽东亲热地看着小梅两汪清泉似的眼睛:「依你的逻辑,孙猴子就不止是右派分子,而是个现行反革命。他大闹天宫,罪行大得很。可人家孙猴子法术无边,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天兵天将都捉不到,怎幺办?」小梅说:「念紧箍咒呀!紧箍咒就是思想改造。一搞思想改造,人就老实了,规矩了。」毛泽东甚有兴趣地问:「紧箍咒就是思想改造?这是新提法哩,哪个告诉你的?」小梅说:「我们医院院长在会上讲的。院长是外科专家,江西一把刀,留过洋的。」毛泽东若有所思地:「你们院长是不是右派?是右派也不要紧。我就有几位右派朋友,当然是私人性质的……思想改造主要用于知识分子,不是紧箍咒,而是洗脑筋,把头脑里的非无产阶级的脏东西统统清洗掉。」小梅觉得毛主席很平易、很亲切,一点架子都没有。要说啊,党中央的领导人都是很英明的,去年的那些坑害人的事情都是下边的干部办的,特别是县社二级干部,简直是胡作非为。她正想把赣州老家农村饿死人的情况向毛主席反映几句,不巧,这时舞曲结束了。毛主席放开她的腰,只牵了她的手,向舞场边上的一圈藤椅走去,周总理已经在那里站着等候了。一名青年卫士迎上来,在毛泽东耳边说了句什幺。毛泽东松开小梅的手,和蔼地示意她回周总理那边去。他则在卫士的陪同下,进了旁边的休息室。原来是中央政治保卫部部长谢富治有重要情况向他汇报。卫士退出,掩上门。谢富治依军人规矩,向毛主席立正,行礼,之后双手呈上一份绝密件:彭、张二同志个别交谈摘要。毛泽东没有立即接下那密件,只是扫了一眼题目:「你的系统一直在中央负责人身边弄这些东西?要注意影响。我可以允许你们弄,但我本人对这类东西并无兴趣。我历来提倡襟怀坦白、光明磊落。当然党内没有情报不行,搞过头也不行,要有分寸,人员要绝对可靠。有什幺新情况?」谢富治送密件的手缩了回去。他怕毛主席不耐烦,而改口说:「那就口头报告一下。很简单的一句话:下午五时彭德怀同志派机要秘书送给您的那封信,事先与张闻天同志商量过,还有周小舟同志参加拟了提纲,张闻天同志还最后把了文字关。」毛泽东眼睛发亮了:「有这个事?他们文武合璧,大有来头?老彭的信我还没有仔细拜读。也好,你手里的材料也交给我吧,回去一起研究。罗长子知道这事吗?」谢富治恭敬地堆起满脸微笑:「主席没有吩咐,我没有和罗瑞卿部长通气。」毛泽东甚为满意地说:「很好很好,暂时到你、我这里打止。这次没有带刘湘屏上山来玩玩?替我问她好。听蓝苹讲已认她做了干妹子,那也就是我的妹子了罗。」谢富治兴奋得脸泛红光:「谢谢主席,谢谢主席。论年纪,我和湘屏应是您和江青同志的晚辈。湘屏说,她本来想认江青同志做干妈,但江青同志不同意……」毛泽东说:「我也不同意。革命同志,做兄弟姐妹就可以了,不要搞得太俗气。我不像有的人认下一大堆干女儿,花红柳绿的,开心得很。湘屏上回告诉我,她是学医的。先锻练几年,以后可以派她去分管领导干部保健局的工作。」谢富治明白主席说的认下一大堆干女儿,是指周恩来总理。但主席破例认了刘湘屏做干妹子,岂不也就是认了自己做小兄弟了?和毛主席认了兄弟,非同小可。今后更要竭尽忠诚,死心蹋地,替主席看好场院,把好门户,留心动静。出了休息室,毛泽东没有再跳舞,也没有和其它人打招呼,仍由护士、卫士陪着,出了小教堂,回到美庐。在美庐楼下,毛泽东吩咐值班卫士:「如果有人来电话,就告诉他休息了,明天再联系。」上楼,进书房,毛泽东又吩咐小钟说:「你也先到楼下去休息吧。我要赶看两份材料,必须十分安静。……有事,我会按铃,你再上来。好好,你替我泡一壶茶来,要浓些。」毛泽东翻开了谢富治呈上的那份密件。没想到这一文一武,上到庐山,就搞在一起了。他们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物以类聚,沆瀣一气……。小钟悄悄地端来茶壶,摆下香烟、火柴,退下。毛泽东看一眼四周,确定只剩下他一人之后,才埋下头来,专心阅读……真是一篇妙文。彭、张相谈,很投机、很欢恰嘛。原来彭、张都很是懊悔,认毛泽东这尊菩萨是他们在延安供起来的,太不自量力了……张闻天当年不该让贤?毛泽东的领袖地位竟是他张闻天让贤让出来的?真是恬不知耻。你张闻天本是个老牌国际派,在江西苏区就紧跟王明、博古、李德的机会主义路线,断送过百分之九十的红军力量……你在遵义会议上有所觉悟,和王稼祥一起,把周恩来争取了过来,孤立了博古、李德,恢复了毛泽东的红军指挥权……由你张闻天取代博古,任中央总书记,还是我毛泽东提出来的。我说轮也轮到张闻天做一段总书记了。在当时的形势下,实际上只是一种交换,一种过渡,不能一下子把国际派统统赶下去,那中央就分裂了……到了延安,仍让你张闻天做总书记。但你张闻天何德何能?既不会指挥打仗,又不会领导白区工作,你无兵无将而有总书记之名,已经对你够客气的了。你不让贤行吗?对不起,一九三八年之后,我在延安经营起一套中央班子;刘少奇、林伯渠、高岗、林彪、任弼时、康生、彭真、陆定一、萧劲光、罗瑞卿、陈伯达、胡乔木、周扬等等,文韬武略,分兵把口,你张闻天望尘莫及!三十年后,你还诬我在延安搞了个「湖南班」。和你气味相投的彭大元帅也是湖南人,还是我湘潭小同乡,为什幺进不了你所说的那个「湖南班」?谣言不攻自破。……好家伙,你们还议论我的家庭生活、个人品德。人身攻击,无所不用其极。连杨开慧、贺子贞、蓝苹都被你们扯进去了!指我一九二八年率湘东暴动农军上井岗山,不到三个月就和山上的女红军贺子贞同居,而杨开慧领着岸英、岸青、岸龙三个儿子在长沙坐牢,直到一九三0年十二月因不肯登报声明和我脱离夫妻关系而遭枪决……讲我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五年九死一生、艰苦卓绝的长征路上,使贺子贞三次怀孕、三次生育,不把女同志当人……讲我一九三八年打发贺子贞去苏联治病没多久,就又和上海来的女明星蓝苹搞到了一起……读到这里,毛泽东把密件朝茶几上一摔,怒不可遏:这两个东西!既然我毛泽东于公德、私德都如此不堪,你们就建议召开中央全会,罢免我这个中央主席好了!把我赶下台,你彭德怀可以当军委主席,你张闻天可以当党中央主席,达成你们的野心,满足你们的欲望!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来了。毛泽东气冲冲地拿起话筒,不由分说地斥责:叫你们不要来电话,还要来电话?是楼下的值班卫士,小心翼翼地问:主席,我们听到楼上有响动,您没有事吧?这美庐的四面围墙上都装了那幺高的电网,四墙上、楼道里也到处是警报设备,能有什幺事?但毛泽东知道楼下警卫人员是在担心他的安全,登时口气缓和了下来:「噢噢,是我刚才放茶杯放重了……没事没事,你们不用上来。我还要赶看一份材料……对了,替我通知一下少奇同志,请他马上过来,我有重要事情找他谈。」接过电话,毛泽东冷静下来,对那份密件不再感兴趣,放进保密箱里锁了起来。这类材料,见不得天日。现刻,他需要在少奇同志到来之前,把彭德怀所上的「战表」认真看一遍,着重看意见部分,并用红铅笔把「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是党内小资产狂热性发作」之类的攻击性言论,统统标了出来。信不长,总共十来页。毛泽东很快读完,顺手在第一页的天头上,替信的主人加了个醒目的标题:彭德怀同志的意见书!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仍是楼下卫士值班室挂上来的:「报告主席,王光美同志在电话里说,少奇同志服了安眠药,刚睡下不久,推都推不醒……她请示主席,可否让少奇同志药醒了以后再过来?」毛泽东稍稍停顿一下,说:「通知王光美同志,请她设法把少奇同志叫醒,坐车过来。光美同志则不要过来了。这边也有医生、护士,她可以放心。」刘少奇和王光美住在河东路一百二十四号别墅,离美庐不算很远,汽车却要拐好几道大弯。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刘少奇服下的安眠药正在起药效。王光美极不情愿地推了几下,没能把少奇同志弄醒。可主席又硬要少奇同志立即过去……王光美只好挂电话调来卧车,并按铃叫来值班卫士,帮忙把少奇同志从被褥里扶起来。少奇同志在睡梦里呢喃:「你们这是干什幺?为什幺抓我走……」王光美眼睛红了,她知道少奇同志历史上曾经三次被捕过,心里埋藏有恐怖的记忆,只得在少奇同志耳边大声说:「是主席要你起来,马上过美庐那边去!听明白了没有?送你去美庐!」刘少奇蒙蒙胧胧,被卫士强扶着,好不容易下了床,仍然不大站得稳身子,睡衣睡裤也换不下来。王光美只好替他裹上一件有夹层的长风衣。刘少奇也是一米八一的大个头,虽然不像毛泽东那样雄健肥硕,但也很够分量。王光美只得再传呼上来一名男服务员,才一左一右的由两条汉子费力撑扶着,半抬半拖地弄少奇同志下了楼,出了别墅门,进了汽车后座。少奇同志的屁股先坐了进去,两条腿则是由男服务员挪动,塞进了车里去。虽然毛主席吩咐王光美不用陪去。但王光美放心不下,还是坐进了汽车后座,往少奇同志的太阳穴两边擦薄荷清凉油,并轻轻按摩。不一会,汽车进了美庐院内。此时的美庐灯火通明,看样子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被招回来上班了。刘少奇半睡半醒,王光美和卫士搀扶着他,出了汽车。美庐的几名工作人员立即出来迎接。王光美笑笑说:我把少奇同志交给你们啦。他服了安眠药,还没有完全清醒,脚发软,没力气。美庐值班卫士说: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刘主席……医生已经替他配好了汤剂。王光美上车返回时,脸上仍挂着笑意。雪亮的路灯映照下,她的笑容竟是苍白惨淡的。两名身强力壮的卫士把刘少奇主席扶上楼,进到毛主席的书房。毛泽东起身相迎:少奇啊,对不起,硬是把你请来了……坐下,坐下,这是医生配的一杯汤剂,你提提神……好,喝下了,抽根烟?来来,抽这个。刘少奇喝下汤剂,从毛泽东手上接过烟,对上火。他没有带上自己的大前门。毛主席亲自给点火,这很不错,老同事嘛。此时,刘少奇已基本清醒,只是身子软软的,两条腿更是木木的,发虚。毛泽东说:「好,你算醒了。有件事,考虑再三,只有找你来谈谈,就我们两个先商量……」刘少奇警觉起来,看看书房四周,服务人员都退出了。什幺紧迫的事,非得在这下半夜的个别交谈啊?难道自己有什幺言行不慎,被谢富治手下的人抓到把柄了?可自己的机要秘书、保健护士,都是由光美亲自担任,能有什幺机密泄露?况且自己在党内是二把手,在国家是一把手,从来光明正大,对毛主席是从无机密可言的呀。毛泽东大约洞察出刘少奇心里的疑惑,没有解释什幺,只是把一迭材料送到他面前:〈彭德怀同志的意见书〉。噢,原来是要谈彭德怀……刘少奇定了定神,问:「他都写了些什幺?前天安徽曾希圣还对我说,彭元帅现在是功高震主,骄傲得很,好象别人都在吹牛拍马,谎报成绩,就他一身正气,英雄主义……我批评了曾希圣,要求他注意团结,对彭老总有意见,可以在小组会上提。」毛泽东说:「曾希圣嘛,去年干劲大,很能吹,是党内积极分子、左派同志……老彭的这封信不很长,你现在就翻翻?标题是我替他加上去的。对于党内一部分人来说,这封信可以算是一个纲领。刘少奇心里腾地跳了一下。他吸着烟,沉住气,翻阅着彭德怀的信。这个彭老总啊,带了大半辈子兵,竟然这样不加掩护,白纸黑字的东西,落到毛主席手里……平心说,彭老总的这封信还算语气平和,不像他在西北组会议上的几次发言,那幺带刺。意见也都比较中肯。比如说去年的大跃进是犯了小资产阶级的狂热病,土法炼钢得不偿失,公共食堂问题最紧迫等等,相信党内多数同志都有这些想法……可是,毛泽东同志对这封信的态度已十分明确,除了给加上那个醒目的标题,还把所有带「攻击性」的字句,都以红铅笔注了出来;加上刚才那句吓人的话:对于党内一部分人来说,这封信可以算是个纲领!毛泽东见刘少奇看完彭德怀的信,好一会都没有吭声,不得不给点旁敲侧击:「少奇啊,或许老彭的这封信,正是应了你的那个「成绩讲够,问题讲透」的宗旨,要求在本次神仙会上把去年的问题讲透嘛?否则就是不痛不痒、不深不透、不过瘾哪!」响鼓不用重捶。虽然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交谈,但却是个紧要关口,不明确表态是不行的。一时,刘少奇背脊骨都是凉飕飕的。他直了直腰板,当机立断地说:「不!彭德怀同志从来自视很高,认为自己的功劳大得很,不大把我放在眼里的……为了党的团结,我没有和他计较过。进城十年了,他也从没有找我个别汇报过工作。他的心很大。我看过他的档案,他原名彭得华……」刘少奇表明了态度,毛泽东心里释然了:「知道,知道,我的湘潭老乡原名彭得华,小名「石穿伢子」。水滴石穿,志在得华。得我中华,目标远大。三军元帅,国防部长,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政治局委员,列席常委,他还嫌不过瘾,一心想要更上一层楼。」刘少奇算是摸准了毛泽东的心性。看样子,他是要和彭德怀做个了断了。刘少奇名为国家主席,却不得不顺着党主席的心性走;但也还是要把握分寸,不要干扰了目前全党纠左纠偏的大方向才好:「主席,你的意思,是不是要在本次神仙会议上,讨论一下彭德怀同志这封信的性质?」毛泽东原本绷着的脸,登时泛些笑意:「少奇啊,你这明明是提议嘛!怎幺只是我的意思?倒是应该轮到我来附议,同意在会议上讨论此信的性质。」刘少奇吃了一闷棍似的,试探着问:「定个什幺性质?又不致影响当前全党上下的纠偏纠左?」毛泽东不直接回答,而说:「既是打算交给会议讨论,就只能由会议去议定罗。先不要订框框条条。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彭德怀同志所以写这封信,不是偶然的,而是一项经过策划的行动。有人给他出主意,当参谋;有人帮他拟提纲,最后还有人把了关。」刘少奇这才真正吃惊不已了:「都有谁?是个有组织的行动?」毛泽东说:「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初步掌握,是洛甫当参谋,周小舟帮助拟了提纲,最后又由洛甫把了关。」刘少奇抹了一把脸:「原来还有这些背景……张闻天同志平日斯斯文文,一副学者模样,心里一直不大服气,一有机会就要表演,又不肯公开站出来。我说干脆,这次新帐老帐一起算。当然不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延安整风时,对他太过客气了,他却至今没有吸取教训。」毛泽东说:「还不是念他遵义会议立过功,关键时刻和国际派决裂,对其它问题,我就都容忍了,放过了。但容忍总有个限度。倒是没料到这次在山上,他背后搞大动作,替彭德怀当参谋长。北京的参谋长是黄克诚,庐山的参谋长是张闻天。」刘少奇说:「黄克诚是个老实人,这次也不在山上。还有周小舟,我建议立足于拉,争取拉过来,很能干的一位年轻同志。不然很可惜。何况,小舟是主席表舅的侄儿,后生晚辈……」毛泽东脸一沉:「我从来反对在党内拉扯什幺亲属关系,庸俗得很。谅他年轻,也做过我的秘书,同意拉一把,教育挽救,以观后效。不然,我也伤心、寒心。自己所看重、信任的人,在背后搞这些动作,是何居心?狗还知道护主!」刘少奇见毛主席动了气,忙劝解道:「小舟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倒不一定是对主席存有二心。」毛泽东叹了口气,说:「但愿如此,望他不远而复。少奇,你知道不知道啊?这次在山上,我的几个大秘书,都翅膀硬了、活跃得很!胡、田、吴、李都有很多高论,和我离心离德……他们把我看透了,树未倒,猢狲要先散了。」刘少奇又吓一跳,忙说:「几位大秀才思想活跃,可以理解,但他们不可能反对主席,一个个都是主席拉扯栽培的嘛。有些小报告实在听不得……」毛泽东无意再谈几位秘书的事,而说:「这次会议怎幺办?今天已是十五号了,原定明天作总结,照集体像,会餐。后天大家下山,各奔前程。我已经通知工作人员打点书籍了……」刘少奇说:「可以有两个方案,一是按时散会,彭、张问题回北京解决;二是延期,山上出问题,山上解决。」毛泽东已胸有成竹:「少奇你脑子转得快。我看还是按你的后一个方案,会议暂延一星期,讨论彭德怀的意见书。通知留在北京的彭真、陈毅、黄克诚、安子文四人上山。还有在苏州的林彪元帅,问他的身体如何了?养了整十年病,也该出来做做工作了。」刘少奇在一张纸上写下彭、陈、黄、安四字:「好,我一早就交尚昆发电报。至于林彪,最好还是请主席亲自通知。」毛泽东不以为然地问:「办公厅就不能给林彪通知?」刘少奇笑笑说:「不是办公厅不能发通知。林彪同志是向中央请了长病假,他那里是叶群当家。尚昆反映过,有时办公厅去了通知,也不回复。这次上山,如主席出面,林彪同志就不便请假了。」毛泽东说:「可以,我来发道金牌。其实呀,你和林彪差不多,都是老婆当机要秘书和办公室主任,针插不进……关于彭德怀意见书的事,我还没有跟恩来、朱总司令通气。我知道,从私人感情上,总司令会和彭德怀站在一边。工作要慢慢来做。恩来嘛,去年吃了批评,作过检讨,这次还要考验他一下,是否真的服输?这事目前只有我们两个交谈了。天亮后,我还要找一些人谈话,布署一下。搞体育运动,不是先做暖身活动吗?英文叫做「窝母阿甫」。」刘少奇坐车离开美庐时,已经天亮了。牯岭河谷起了大雾。云山雾海,白蒙蒙混沌一片,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汽车亮起大灯,小心翼翼地前进,彷佛穿行在浓浓的乳汁里,左拐弯、右拐弯的也不便响喇叭,比步行快不了多少。只听见路边树林里鸟雀们在起劲地啁啾跳蹿,不时抖落下一阵阵雨珠来,落在车顶上咚咚咚乱响。整座庐山仍在大梦中。 ※※※※※※※※※ 第二十四章 呼气为云哈气成雨 送走刘少奇,毛泽东毫无倦意。他打开窗户,以驱散满屋子的辛辣烟味儿。窗外是一派白茫茫雾海,如汁如絮,彷佛伸手即可捞进一把来。护士小钟在书房门外轻咳一声。这是工作人员进入之前的必做信号,以免突然出现,吓他一跳。小钟是来催请他休息的,却见他熬了一通晚,仍然目光炯炯,精神抖擞。毛泽东一反往日,只是拉了拉小钟的手说:「一见钟情啊,我不要困觉了,上床也睡不着,今天是工作压倒一切,楼下谁在值班?好,卫士长小黎。一小时后,你要小黎上来见我,有事交他去办。现在替我去煮一碗麦片来,另换一壶浓茶,越浓越好,要像广东潮汕功夫茶那样浓。过去我们湘潭乡下人也熬浓茶喝,那茶有多浓?可以用筷子夹起来……你不信?只是个比喻,快去,快去。」小钟笑着走后,毛泽东坐下来,以铅笔划拉下一个名单,通知以下人员来见:八点三十分,中央警卫处汪处长;九点,中央警卫团张团长;九点三十分,公安部罗部长;十点,政治保卫部谢部长;十点三十分,江西省邵式萍省长;十一点,机要组叶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