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都志异-9

毛泽东忽然问:「安徽农业书记张恺帆的那个材料,你看了吗?此人倒是气魄大得很,为了他母亲大人病死前没有吃到一条鱼,下令解散了无为县全县六千多个公共食堂,了得了不得?去年大跃进,「无为」变「有为」。今年一纠左,「有为」又变回「无为」。」刘少奇说:「张恺帆我认识,是老新四军的,做过师的副政委,人还算正派,有能力。他这次的材料我看得粗糙,没有过细,只觉得反映的是公共食堂的客观问题。食堂办得好,棒子打不跑。一个晚上可以垮掉的六千多个食堂,大约本来就无可留恋的。当然,处理食堂问题,不能再搞「一风吹」。去年畅行「一风吹」,吃了大苦头。」毛泽东觉得,自今年四月的第二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上,少奇同志当上国家主席之后,他在自己面前谈论问题时,已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分量」来了。不过,对少奇同志的这种新的印象,毛泽东也只能放在心上,风物长宜放眼量罗。于是语重心长地说:「这次的会议,各路诸侯们讨论得很热烈,甚至向中央放几炮,都没有关系。有人向我反应,彭德怀同志几乎天天都在发炮,可是会议简报上读不到,被人「整理」掉了。要防止刮另一股台风。担心出现团结问题。国家经济形势不好,困难一大堆,如果任由一些同志意见对立,不能统一认识,就可能出现分裂。所以我想会议还是按原来安排,只开到十五号,通过一个会议纪要,之后各路神仙下山,各忙各的去。」看来,毛泽东是决意要让本次纠左会议,浅尝辄止,见好就收。刘少奇虽然有自己的看法,但终归只能顺从毛泽东。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国家主席」是毛泽东让当的,人大会议的选举只是补办了一道手续而已。在毛泽东同志面前,是谈不到尊严不尊严的。周恩来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和陈云一九五六、五七两年领导的反左倾、反冒进明明是百分之百的正确,可是去年毛泽东同志为了发动大跃进运动,硬说他错了,逼迫他在党代大会上痛哭流涕作检讨;事隔一年,实践证明犯错误的正是毛泽东同志本人。但谁也不敢公开提出替周、陈平反。除了彭德怀那个大炮筒子,党内再无人敢于顶撞毛泽东同志……。刘少奇侧过脸去,见毛泽东正楞楞地盯住自己,忙说:「按原来的安排结束会议,现在就要指定一个文件起草小组。除胡乔木、田家英、吴冷西,可以考虑再增加几位?」毛泽东说:「还是要搞一下平衡,不然又是我的几名秘书当家。去年的激进派,增加谭老板、柯庆施、李井泉、王任重四人;去年的后进派,增加湖南二周和李锐吧。」刘少奇说:「谭、柯、李三位都是政治局委员,进起草小组是不是份量太重了?还是要防止激进意见占主导。倒是湖南二周,是党内难得的不跟风、脚踏实地的人才。」毛泽东说:「可以。那就让谭老板、王任重两人参加吧。你也很欣赏周小舟、周惠?冲劲是小一点,但会当家理财,懂得过日子。去年湖南插白旗,今年有存粮,支持红旗剩这次在山上,你找二周谈过没有?」刘少奇摇摇头:「还没有来得及。」毛泽东说:「你可以找二周谈谈。他们对基层的情况摸得比较透。听过他们的几次汇报,意在解散公共食堂。观点是右一点。我还是肯定他们的优点,多次给予表扬……文件起草小组的事,就这幺定了吧。你和恩来召集他们开一个会,把任务布置下去。」说罢,毛泽东两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他见到卫士们在岩壁路口等候着他,而没有看到小钟和王光美两位。刘少奇跟随起身,彷佛明白毛泽东的目光在搜寻什幺,便说:「小钟和光美大约是上御碑亭去了。我们到亭子里看看?」刘少奇夫妇请湖南二周吃便饭,谈情况。周小舟、周惠来到柏树路一百二十四号别墅。这别墅最初为沙俄帝国银行所有,建造得比美庐更具气派和风格,房间高阔,装饰典雅,保暖防潮,美景天成。美中不足之处是只有俄式桑拿浴,而无室内游泳池。王光美在别墅门口迎接二周。刘主席是这次会议唯一带了夫人上山的中央领导同志。也算不得什幺特殊化,因为王光美兼任着少奇同志的机要秘书和保健护士。别墅有了女主人,气氛就不同。刘少奇正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王光美请二周到客厅坐下,也没让服务员上场,自己动手给客人敬烟、敬茶。周小舟到北京出席会议的机会比周惠更多些,因之和刘主席夫妇也更熟悉些。周小舟笑问女主人:「苗师傅也来了吗?他包的饺子真是国宴水平,我印象深刻。」王光美笑说:「正说哪,苗师傅专为你们包了韭黄鲜虾饺。也是老三样,一笼蒸饺,两盘水饺,两盘锅贴,加一锅小米粥。不管吃好,只管吃饱。」周惠说:「在湖南工作,吃饺子倒比吃海鲜还稀罕。」周小舟介绍说:「光美同志,我们周惠同志是安徽人,喜欢面食。他曾在我们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家里,一次吃下两大盘六十个饺子,创过纪录的。」王光美说:「那我得去告诉苗师傅,让他多准备些……」周惠忙说:「您别听小舟瞎吹。我们那华国锋同志是山西人,有点小家子气,他家的饺子包得手拇指大一个,又给了我一大碗米醋,那次吃六十个不算纪录。」王光美笑了:「一顿吃六十个饺子,也是放了一颗小卫星了。」周小舟侧转身子和周惠商量了几句什幺。这时,刘少奇快步进了客厅:「小舟、周惠,正巧北京来了长途,失迎,失迎。」周小舟、周惠立即起身,王光美也跟着起立。刘少奇与二周握手:「坐坐坐,老朋友了,抽烟抽烟。」周小舟趁机说:「少奇同志,我和周惠有个小建议,正要向光美同志提出呢。」刘少奇问:「什幺好建议?合理的,就采纳嘛。」周小舟说:「我和周惠也有厨师,可不可以在我们那边烧两道湘菜,送来一起吃?或者干脆叫我那师傅带材料来,和苗师傅一起制作,来个南北荟萃?」刘少奇看王光美一眼:「你想不想尝尝你婆家的湘菜风味啊?只是太麻烦了吧?」周惠说:「麻烦什幺?我和小舟到您这里做客,我们师傅正闲在那里……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吧,又不敢请您们二位到我们那里去吃个便饭……」刘少奇见二周说的诚恳,王光美也以眼色鼓励,便应允了:「好吧,算破一次例。告诉你们师傅,只烧两道湘菜,东安子鸡和牛百叶。如果材料不凑,烧别的也可以。」周小舟说:「让烧四道菜吧,我们四个人哪。」周惠见少奇同志答应了,立即高兴地请光美同志陪他去挂电话,让厨师立即带原材料坐车子过来,并注意保密。刘少奇点上烟,神情怡然地仰坐在高背沙发上,对周小舟说:「湖南省委去年受了委屈,被中央评为下游,插了白旗。今年上半年已还你们清白,实际是给你们平了反,恢复名誉。主席今年公开表扬你们有七、八次了吧?我也一直想找你们二位谈谈……周惠,来来,坐下坐下。不要光想着我们几个人吃饭的事,让光美去招呼就行了。你们两位常跑基层,情况了解得比我深入。你们说说,我们去年的毛病,究竟出在哪里?」周小舟说:「少奇同志,六月初接到中央开会的通知,通知上有您的一句话,此次会议务求「成绩讲够,问题讲透」。应是会议宗旨。但开了一个多星期的分组讨论会,大家的心情虽然比先前轻松了,比较敢于接触实际了,但不少人仍是顾虑重重,不敢把各自省里的真实状况和盘端出。」刘少奇点点头:「我去你们中南组听过两次会。河南的吴芝圃,对去年河南带头吹牛皮,刮共产风,全国第一,这次谈起来仍在吱吱唔唔,文过饰非,名为检讨,实为自辩;广西的刘建勋,发言躲躲闪闪,不谈广西严重缺粮,而谈什幺煤炭缺多少多少万吨,言不及义。广东的陶铸、湖北的王任重,对形势的估计仍然盲目乐观。思想还是没有放开,怕当右倾嘛。犯下那幺多、那幺大的错误,至今不愿意认真检查,正说明他们对去年的一套,还很留恋嘛。」周惠说:「这也不能全怪下边。因为根子不在下边。事情也不是下边自发闹出来的。」刘少奇说:「对。去年问题的根子在上不在下,所以检讨错误,就不能只对下,不对上。不然,你们这些盛地委书记们就太冤枉了。」周小舟说:「我和周惠也没有完全敞开思想。许多话,只能谈到百分之五十,六十。您刚才问,去年的毛病究竟出在哪里?我们心里也都是有答案的,但没法说。」刘少奇说:「根子在哪里?有答案也不敢在会上说?你们二位可以在我这里说说嘛。我负责替你们保密,不外传。」周惠说:「根子是从去年一月的杭州会议开始,大批周总理和陈云同志的反左倾、反冒进,一步一步闹起大跃进来的。「成绩讲够、问题讲透」,照我的理解,就是要「透」在这上面。不然,就不可能和左的一套作彻底的决裂。」刘少奇默默地望着周惠。他心里很欣赏周惠能这幺透彻地看待去年的问题。在省级负责人中,周惠算第一个向他坦率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的人。他把目光转向周小舟:「小舟,你的看法呢?」周小舟说得更明确:「去年的问题,根子在中央,具体在主席。主席一伤风,全国大发热。」真是要命了。刘少奇暗自称奇:这湖南二周,果真是青年俊彦,难得的人才。他们敢于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些,也是对自己这个大老乡的信赖和敬重了。于是,他也说了几句心里话:「不瞒二位,我的困难也正是在这里,既要维护主席的威信,面子问题,又要纠偏纠左,改变去年的一套,缓和日益恶化的国民经济形势……我的工作,相信也是整个中央政治局和书记处的工作,就像杂技演员踩钢丝似的,摇摇摆摆,忽左忽右,去尽力保持平衡,而不是被摔下来。左是一定要纠的,不纠不得了。我天天看全国各省市自治区报来的灾情简报,晚上要服安眠片才能睡觉。」周小舟说:「中央已经把「八大」通过的实行集体领导、集体决策的决议,丢到喜马拉雅山上去了。」周惠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周总理和陈云、先念、一波三位副总理,去年的所谓「反冒进四大金刚」,能够挺身而出,要求中央和主席给他们平反。只要中央解了这个「结」,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周小舟说:「错案应当翻过来,中央的工作才不会走钢丝,才会走到平地上来,平衡也就不成问题了。」刘少奇面色严峻。他心里何尝不想这样?但有这幺简单,有这个可能吗?哪一来,要置毛泽东同志于何地?引咎辞职?宣布下野?二周啊,二周!你们入党,参加革命也二十几年了,又当了这些年的省委第一、二把手,难道还不知道毛泽东同志的厉害?他的地位是轻易动得了的?湖南有句俗话:纸糊的长沙,铁打的宝庆。毛泽东同志的权力正是铁打的宝庆。中央的几大情治警卫系统是干什幺吃的?除了毛泽东同志本人之外,又有哪个领导人不是生活在中央这几大系统的活动范围之内?这山上或许轻松一些,在那中南海内,只怕你打个喷嚏,人家都了如指掌……算了,算了,这些东厂西厂锦衣卫之类的头痛事,刘少奇想都不愿意去想。他沉寂了一忽儿,才苦笑笑,对二周说:「你们的书生之议,我可以理解。但太过理想主义了,实际上绝无这个可能的。首先,周、陈、李、薄四位就不会出面,要求平去年的反。他们去年虽然挨了批,被迫作了大会检讨,可中央仍然把他们摆在总理、副总理的重要岗位上嘛。我相信,他们也绝不会同意别人提出这个问题。恩来可能听到过什幺风声,已找我慎重地表明了态度:对去年所受到的批评,他至今无怨无悔,一切要求替他平反的言论,都是别具用心,中央应当严加查处……二周啊,话都讲到了这个份上,旁的人还有什幺可说的?而且我相信,以恩来为人的谨慎,他也已经找过主席,表明了上述态度。」周小舟听这一说,有些儿急了:「少奇同志,刚才我和周惠的话,只是向您汇报我们的思想活动,为的是工作纠偏纠左,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周惠也说:「去年我们虽然当了右倾,但思想路线上还是紧跟中央、拥护主席的。」刘少奇见二周有些紧张的样子,便和蔼地呵呵笑了:「没事,没事,你们在我这里,可以百无禁忌,讲过就了,传不出去的。除了你们二位,还有别的省委书记来谈过,意见也很尖锐。同志之间的交谈,我会爱护。不然,我怎幺来管全党的党务和高级干部?爱护干部是我份内的事。」周小舟说:「所以我们才敢在您面前乱放炮啦。湖南是个农业省,我和周惠下乡时间多一些,不免把农村的情况看得严重些。」周惠说:「讲到农业问题,我还是觉得,去年中央不用邓子恢同志管农业,改用谭老板,是一项失策。子恢同志是位多好的长者,兢兢业业,忠诚正直。如果去年农业仍由他挂帅,就绝对出现不了水稻亩产十万斤、小麦亩产三十万斤、马铃薯亩产一百万斤之类的牛皮卫星!谭老板可好了,一味搞迎合,好象他的全部职责就是为了讨主席的高兴。可以说,主席去年是上了谭老板这些人的当。」周小舟说:「报纸天天登,电台天天播,让全世界看我们的笑话,精神不正常。」刘少奇说:「由谭震林同志主持农业工作,是主席亲自点的将罗。我和子恢,在农业合作化问题上,都是右倾、小脚女人嘛。这些都不要去谈它了。子恢年纪比我还大两岁,去年光叹气,少管事,休息休息,算养精蓄锐……」正说着,在厨房里帮了一阵忙的王光美,围着块白围裙进到客厅,笑吟吟地说:「请客人到餐厅坐吧,湘菜已经烧出,不同凡响。苗师傅问要不要上酒?」刘少奇起身,摆手让二周:「请,请。今天吃湘菜,下不为例,讲话算数。不然别的省也效法你们,派厨师来做菜,我可受不了,影响也不好。」周小舟满口答应:「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也是少奇同志平易近人。在大乡长那里,我们可从不敢出这类主意。」刘少奇、王光美都笑了一笑,也都明白,周小舟是湘潭人,大乡长是指毛主席。主客四人进到小餐厅坐下。刘少奇说:「我的胃不太好,医生不让喝酒,由光美陪二位喝一杯?」周惠忙说:「我是从不沾酒的。」周小舟说:「还是以茶代酒。」王光美笑了:「也好,你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四道湘菜乡情浓。」正说笑着,就见苗师傅和湘师傅端来一只烧得热气直冒的木炭火锅、一大盘切得菲薄的什幺鱼片,以及绿油油的菠菜、各种调味料,林林总总,很快摆满一桌。周小舟介绍周惠和苗师傅相识。苗师傅一口京片子:「谢谢两位周书记,我今天是向湘师傅学艺,他的刀功、火候,都让我长了见识……」刘少奇则和湘师傅握了握手。湘师傅一口长沙腔,诚惶诚恐喊刘主席、刘主席夫人。王光美在旁纠正:「他可不习惯称什幺主席,我也不是主席夫人,就叫少奇同志、光美同志最好,又亲切。」大家重新坐定。周惠见两名师傅退下,便介绍菜名说:「这道火锅菜叫做「蝴蝶过河」,四季皆宜。主要材料是湖、河里的滑鲢,又叫才鱼,无鳞无刺,剖腹洗净,去头尾,只取腰身一段切薄片。食用时,在各自碗内调好佐料酱汁,再把鱼片放进滚开的火锅汤里,下汤即熟,像一只只蝴蝶开翅,漂浮汤上……请尝尝,看看味道如何?」周小舟已将鱼片投入沸汤中。刘少奇、王光美一看,果如一只只蝴蝶,入口即化,鲜嫩无比。刘少奇赞道:「我是冤做湖南人了,第一次吃这「蝴蝶过河」,比广州的鱼片火锅还鲜美……二周啊,我们湖南人是不会宣传自己,在全国四大菜系中,鲁菜、粤菜、川菜都比湘菜有名罗。」王光美的吃相甚雅,赞不绝口:「这幺漂亮的菜式,真是艺术享受。又鲜嫩,又清淡,不油腻。」周小舟说:「听讲在北美洲,湘菜可是比粤菜、鲁菜都有名呢。去年一位外国朋友就告诉我,美国的各大城市,都有很多的湖南馆子,主要是香辣,比川菜还受欢迎。」周惠说:「这「蝴蝶过河」,在洞庭湖区,家家户户都吃得起,算不得名贵。我是四九年到湖南工作,每逢去湖区调查,就总是少不得「蝴蝶过河」、「鳅鱼窜豆腐」几样招待,都是没有上过菜谱的。吃了十来年,也吃不厌。」刘少奇饶有兴趣地问:「什幺「鳅鱼窜豆腐」?名字很乡土。」周小舟说:「是乡土风味,下道菜就是。所以少奇同志不要担心有什幺浪费,都是几毛钱一斤的材料,价廉物美。」刘少奇胃口甚佳,边吃边说:「我和光美可是中了你们的计,请二位吃顿水饺,倒让二位反客为主了呢。」周小舟、周惠都笑了。只花了十来分钟,一大盘鱼片化作「蝴蝶过了河」。服务员上来把火锅及各色佐料盘碟撤走,换上新的碗碟。湘师傅便在苗师傅的陪同下,端上来一只有盖青花瓷盆,报上菜名:「鳅鱼窜豆腐」,并简单介绍几句制作方法:「三市斤左右五花肉一块,拌葱、姜、蒜、花椒等十几种佐料腌四小时,煮至八成熟,取出沥干冷却备用;活泥鳅两斤,在清水中放养三天,吐尽腹内秽物,洗净沥干,放进冷油锅内,以上述五花肉块覆盖。之后用猛火烧煮三分钟。活泥鳅骤然遇热,即会奋力朝五花肉内上窜,直到头穿肉皮。最后以文火烂煮一小时即成。」说罢,湘菜师傅将瓷盆盖子一揭,登时浓香四溢,但见盆内淡黄色肉块上,嵌满了粒粒黑珠子般的泥鳅头,煞是好看。周小舟对刘少奇、王光美说:「请试试,用筷子挟住泥鳅头,轻轻上提,可把整条泥鳅提出来,很是香滑的。」刘少奇、王光美依言以筷子提出泥鳅,也是入口即化,美味之极。刘少奇连着吃下两条,直夸赞:「乡土风味好,乡土风味好,比国宴上那些中看不中吃的海鲜大菜还强。」王光美说:「湘菜中的名品,应该好好宣传,成本又低,口感又好,值得推广。北京的曲园、洞庭春、武陵源,算是老字号的湖南馆子,好象菜谱里就没有「蝴蝶过河」、「鳅鱼窜豆腐」……原来这五花肉算是豆腐了。」周惠说:「光美同志,也尝尝这五花肉,半肥不腻,确像豆腐一般嫩生的。」王光美尝了一小口,果然鲜嫩不腻。随即也给少奇同志挟上一小块。刘少奇吃后,点头称好:「泥鳅是南方的特产,北京很难吃到。这个吃法,也是头一回。」周小舟说:「少奇同志几次路过长沙,都是自己的厨师做饭,根本不准地方请客,自然吃不得湖南的土特产罗。」刘少奇笑说:「所以今天让你们两个钻了空子,坏了我的规矩!」大家也都笑了。接下来的两道湘菜,是见诸菜谱的:东安子鸡、牛百叶。刘少奇尝了一口东安子鸡,说:「这子鸡地道,酸酸辣辣,爽口开味。在上海、广州,也吃过东安子鸡,完全不是这个味道,只是炒鸡块,糟蹋湘菜名声。」周惠说:「田汉同志每次回长沙,总是要吃火宫殿的牛百叶……」刘少奇点点头:「知道,知道,湖南的牛百叶,田汉到处宣传,如今成为湘菜招牌之一。」王光美说:「湖南牛百叶切成细丝丝,炒面似的金黄金黄,脆而不硬,香甜稍辣。不像江苏、广东的牛百叶,实际上只是牛肚片。」周小舟说:「田汉同志最欣赏的就是这刀工。牛肚本是不值钱的下水。百物百用,下水也可成为上品。」四道湘菜过后,苗师傅领着湘师傅,端上来四样主食:一笼蒸饺,一盘水饺,一盘锅贴,一瓷盆小米粥。周小舟、周惠再次向苗师傅道谢。王光美笑说:「周惠同志,你在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家里放过饺子卫星,一顿吃下六十个,今天就再放一次卫星吧?」周惠说:「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牛皮卫星害苦人。」刘少奇忽有所感地说:「唉!去年也是空忙了一常原以为让全国每个家庭顿顿吃上白馍馍、白米饭,一星期吃次水饺,打次牙祭,就算建成社会主义……没想到去年一年吃光了一九五七年的库存,还预支了一九五九年,搞得全国上下,全面紧张。」周小舟说:「最紧张的,莫过农业。」刘少奇问:「农业包括粮、棉、牧、副、渔,其中最紧张的又是什幺?」周惠说:「公共食堂。湖南的食堂干稀搭配,暂时还不缺粮;我听好几个省的同志讲,他们乡下的公共食堂大多已经无米下锅,只供应大锅菜叶子汤。」周小舟说:「中央应当早下决心,农林公共食堂不能再这幺强办下去。许多省区已经流行水肿病,闹开饥荒了。」刘少奇问:「你们的意见,有没有向主席反应过?」周惠说:「我单独向主席汇报过两次,一次是上个月下旬在长沙,一次是前几天在美庐。主席好象听不大进去,不大相信情况有我说得那幺严重,湖南就还没有饿死人。」周小舟说:「讲句不怕犯忌的话,主席在这件事情上头,是太顾面子了。好象撤销食堂,他大面子了就下不来。」刘少奇沉吟一刻,说:「也难怪嘛!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是他当作大跃进的新生事物,大力提倡推广开来的嘛。要他收回成命,是很困难……这样吧,今年以来,主席很重视、信任你们二位。你们要趁有利时机,多向他进言,力陈食堂利弊,多举些实例去打动他。再加上别的省区的同志也会去向他反应真实情况,相信他会有所松动。只要主席不把口子封得太死,我和书记处的同事们就有转圜的余地。总司令、周总理、陈云、小平同志他们都是好讲话的。」周惠说:「好,我和小舟去犯颜直谏。面子要顾,老百姓的肚皮、性命也不能不顾。彭老总早就开骂了。」周小舟想到乡下那些面带菜色的饥民,眼睛都红了:「少奇同志,您知道,我是主席一手栽培起来的。主席是我的乡长和师长,我是他的晚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对主席的感情……就只公共食堂这件事,我怎幺也想不通,面子竟比老百姓的肚皮还要紧。要论忧国忧民,我和周惠都比不上彭老总,去年、今年,彭老总两次回湖南,我陪他走了十几个县。彭老总走一路骂一路,骂得我们又羞愧、又感动……」刘少奇见周小舟激动的样子,也深有感慨地长叹一口气:「小舟啊,你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了,不错不错。彭德怀同志两次回湖南骂娘的事,我也听讲了。他在别的省区也骂过,早就对大跃进看不惯了。他是元帅,主持军队工作,到地方党委骂娘,总不大好吧?你们何不建议他,多找主席个别谈谈,交换意见,效果会更好些。当然你们不必告诉他我讲了这个话……乡下公共食堂的事,不能要求中央一风吹,主席那里是绝对通不过的。我的意见,只能实事求是,区别对待:够条件、有米下锅的,鼓励继续办下去,但也要实行湖南的办法,粮食到户,节约归己;没有条件的,不勉强,允许社员回来开伙。这两者之间不搞百分比,该解散的统统让它解散。我估计全国的农村食堂能保住百分之十就不错了……但不要提百分比,来点模糊数学嘛。」刘少奇一番较为务实又充满政治机变的话,使得湖南二周会心地笑了。 ※※※※※※※※※ 第十九章 东林寺谶语 下午休会。田家英、李锐来到御碑亭散心。御碑亭位于仙人洞西侧的锦绣峰,为明太祖朱元璋所建。亭高一丈八尺,四方四正,琉璃瓦覆顶,翘翅作鱼尾形;四壁亦阔一丈八尺,梁柱墙围皆为石制,浑厚凝重,典雅庄严。亭内专置朱元璋御制汉白玉周癫仙人碑,碑高一丈二尺,阔三尺八寸,厚七寸,石质坚白细润。碑的正面刻周癫仙人传及祭天眼尊者文,碑的背面刻四仙文、咏四仙诗、赠赤脚僧诗,均为明初著名书法家詹希原手书。御碑亭正面门额有篆书「御制」二字。亭柱石刻联句云:四壁云山九江棹一亭烟雨万壑松明洪武二十六年建亭时,为将各种器材运上山顶,而在庐山西北麓的峡谷峭壁间开辟出一条专用道路,与九江至南昌的驿道相接,称为「九十九盘」。「九十九盘」的起点在山脚东林寺。为方便上山的官员们中途歇息并观赏山景,沿路建有「锦涧」、「半云」、「甘露」、「一息」、「披霞」等五座亭榭。每亭景色迥异,云缠雾绕,下临无地,美绝险绝。至今仍为游览庐山的最佳上山路径。田家英和李锐均爱好考究文物诗词。他们进到御碑亭,先绕至碑后,去辨读〈四仙诗〉:匡庐之巅有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另一首〈赠赤脚僧诗〉,因字迹模糊,未能辨读出来。李锐问:「四仙诗,指的是那四仙啊?」田家英说:「主公前天也问过。我特为查了《庐山志》,又问了管理局的人,大约是指周癫、徐道人、天眼尊者、赤脚僧四位。其实庐山最著名的道士应是晋代的陆修静,山上的著名道观如简寂观、祥符观、景德观等,都是他手上所建。他在简寂观内编纂整理出《三洞经书》,总计一千二百二十八卷,对道教经典的保存和传播影响深远。」说着,两人回到碑的正面,辨读朱元璋撰写的〈周癫仙人传〉:癫人周姓者,自言南昌属郡建昌人也。年一十有四岁,因患癫疾父母无暇常拘,于是癫人入南昌乞食于市。岁如常,癫如是,更无他往。元至正间,失记何年,忽入抚州一次。未几仍归南昌,有时施力于市户之家,日与侍人相亲,暮宿闾阎之下……花了约莫半个小时,总算把全文辨读完毕。田家英颇为失望:「通篇无佳句,文字平庸,立意肤浅,真可惜了这幺大一块汉白玉碑。」李锐说:「朱元璋放猪娃出身,小时候还当过和尚,肚里能有多少墨水?我读过他的诗作,也都是些浅白的打油,薛蟠水平。倒也可见其人坦率、自信,不用文臣代写诗文。」田家英说:「也难为他了。我们主公很敬服他的。朱氏也是费尽心机,弄出这幺个神仙周癫人来,吹嘘、宣扬他的皇权王位,是得到神仙襄助的。实为美化他自己。」李锐说:「放猪娃当皇帝,朱元璋是第一人。在庐山上建下这座御碑亭,传之久远了。不知道我们的老夫子,能给庐山留下什幺呢?」田家英说:「不是已经有首七律〈登庐山〉了幺?」正说着,但见中央政治保卫部部长、公安部队司令员兼政委谢富治,在秘书、警卫员的陪同下,进御碑亭来了。谢富治见到二位,赶忙上前握手。田家英一向对这位禁军统领式的人物敬而远之,与之寒喧几句,即和李锐出了御碑亭,一路往西,散步到龙鱼瀑附近,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来吸烟、谈心。田家英若有所思地说:「谢富治怎幺上山了?原先中央开会的名单没有他……难道主公需要预先戒备?」李锐却是大大咧咧地说:「我看没有什幺。老夫子已经布置起草文件,再有几天,会议就结束。人家一年四季辛辛苦苦保卫中央、保卫主席,就不能上山来凉快几天?我倒是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去年全党上下大昏热,发射了那幺多牛皮卫星,满世界落下笑柄;究竟在我们党内,有不有几个头脑清醒的人物啊?坦白说,我是半信半疑,又大部份时间都放在调查三峡水利问题。只在去年六月间给主席写过一封信,讲了综合平衡,对华东会议泼了冷水,柯庆施至今和我心存芥蒂。」田家英说:「怎幺没有?「密丝李」的第一任丈夫黄敬,早在一九五七年底就公开怀疑主公提出的「十五年超英赶美」口号,认为不科学,不实际,做不到;认为英、美今天的工业科技水平,是他们花了近百年时间、好几代人的努力才达到的,我们怎幺可能在短短的十五年内赶上甚至超过?李兄,你知道,黄敬同志就是因为这个,去年初被新帐老帐一起算,吓成大病,连命都送掉。」「密丝李」是田家英给江青取的代号。江青本姓李。李锐说:「黄敬是可惜了。他和小舟同岁,两人都是老华北局的,很谈得来。也怪他自己。既然和江青有过那层关系,就不该来做京官。况且老夫子也只是当众训斥了他两次……算了,不谈这个了。去年还有哪几位头脑比较清醒?」田家英说:「陈云同志去年八大二次会议作检讨后,一直养病,吭声不得;少奇、小平只能跟着转,而且表现积极;总理差点被迫辞职;书记处王稼祥同志曾在北戴河会议期间建议中央暂时不发表〈关于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被主公痛骂一顿;还有武汉大学校长李达,去年八月在北戴河和主公讨论哲学,当面争辩、劝告主公不要搞大跃进、人民公社。主公碍于李达是党的一大代表,又是长沙师范的学长,著名学者,年龄也大他几岁,而没有撕破面皮……还有,就是黄总长和彭老总了。」李锐说:「彭老总的态度我知道,黄克诚同志是我老上级,他不同意大跃进?倒是头回听说。」田家英说:「黄总长是在去年六月的中央书记处会议上,公开表明了他的忧虑。他有五个担心:一是担心十五年内超不过英国,赶不上美国,国家信誉受损;二是担心现在报纸上公开宣传的口号,如「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不怕办不到,只怕想不到」等等,不符合科学精神,在助长主观唯心主义,提倡精神万能;三是担心各省区竞先报导丰产田消息,南方水稻亩产几万斤,北方小麦亩产十几万斤,全国吹牛成风;四是担心各省区不顾条件,大上工程,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浪费;五是担心全党上下,一片昏热,到时候局面不可收拾。」李锐说:「老实人讲老实话。在去年那种气氛下,他勇于提出这五个担心,也属凤毛麟角。」田家英说:「我列席了那次书记处会议。我看多数成员是认同黄总长的担心的。只有谭震林和李雪峰两位,认为黄总长是在给全国的大好形势吹冷风、泼冷水。谭震林还和黄总长吵了起来。听讲他们在大革命时期,还是拜把兄弟?」李锐说:「黄老是湘东永兴人,谭是攸县人,老家相近,同是一九0二年出生,又都是上井岗山的,历史上是很有渊源的了。若论功绩和在军中地位,黄当然高过谭。黄是十位大将之一。谭老板若留在部队,只能授到上将衔。黄老的五个担心,去年怎幺没有在党内传开来?」田家英说:「总书记小平当场给压下了。他在会上裁定,黄克诚同志书记处内部分工是管军事工业和民兵建设的,提出「五个担心」动机是好的,但不属于职责范围;谭震林同志思想积极,不同意「五个担心」,值得肯定。但书记处会议内部发言,凡是没有作成决议的,允许畅所欲言,不允许外传。不然大家都不敢讲话了。这是工作纪律。我估计,谭震林事后遵守纪律,没有把「五个担心」报告主公。这事也就没有再被提起。不然黄总长早挨批了。」李锐说:「在湘籍老前辈中,我最敬服的就是彭总和黄克诚同志,几十年来难苦朴素、正直无私。对了,去年七、八月间我一直在四川、贵州调查长江水利,没有参加北戴河会议。后来隐隐听到一点,说是一次老夫子请彭总出席常委会议,请了七次都没有请动,有不有这回事?」田家英说:「那次是彭总心里呕了气。他虽不计较名位,但确实事有不公。「八大」本来酝酿过他为党的副主席候选人,后来变成「列席常委」,说是以后补正。去年八大二次会议却增选长病号林彪为党的副主席,彭仍是「列席常委」,明明是给他难堪嘛。北戴河那次,在主公的住处开常委碰头会。彭在自己的别墅门口乘凉,和一中队的一名干部聊天,问那干部老家乡下的情况。第一次,主公派了卫士去请,彭没有动;第二次,主公派了卫士长去请,彭没有理睬;第三次,主公自己来请,彭说,等会等会,我这里没有谈完;第四次,主公派了警卫秘书去请,彭继续聊天;第五次,主公派了机要秘书去请,彭说,你可以去转达我的意见,老毛不是讲我观潮派吗?我就是观潮,南方、北方的那些高产喜报是瞎扯淡,根本不可能,我不愿跟着瞎起哄!第六次,主公派了我去请。那名一中队干部不敢和彭总谈下去,敬了个礼走了。彭总对我讲,家英啊,你们还有没有自己的脑子?我小时候作过田,亩产几万斤?鬼扯淡!今天的牛皮会,我请假不行?第七次,是主公再又亲自去请,三请诸葛,七请彭总,总算把彭老总请动了,但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幸而在那次常委会上,两个湘谭老乡总算没有吵起来。主公平日是很难忍气的,那次却忍住了,大约心里也觉得,是亏欠了彭老总的。」李锐说:「老夫子一代英主,在对待彭总、林总这样的大功臣,有时也一碗水端不平。」田家英说:「讲心里话,这十多年在主公身边当秘书,从个人感情上,我确是把他当作父执辈爱戴的,我和毛岸英同年嘛。主公也曾讲过,他看到我,有时就和看到岸英一样;在党的事业上,更是敬奉他为一代伟人,确有其它领导人不及的文韬武略。但近两三年,从我的工作角度上感觉,是越来越难以伺候了。地位至高无上,脾气喜怒无常。今天讲的话,明天就不作数。出尔反尔,主意说变就变,让人捉摸不定,莫测高深。还喜欢让人写检讨,下至卫士、秘书,上至少奇、恩来、小平、尚昆,都有检讨书在他手上,亲自锁进保险柜里……李兄,我这常委秘书越来越不好当。我怕越陷越深,到时候拔都拔不出来。多次和少奇同志、尚昆同志谈过,要求下盛地去工作、锻练,主公又不让走,少奇、总理、总司令也都不让我离开。今后,若能离开中南海,一定给主公提三条:一是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二是不要百年之后被人议论;三是听不得不同意见,别人很难进言。」李锐见田家英肯同自己讲如此知心的话,只有生死之交才做得到……他很感动,嘴里却劝道:「家英,你千万不要有这些念头。老夫子是伟人不是圣人。即使圣人也有缺点,何况他的优点、缺点又都是那幺明显……我倒是觉得,大半年来,老夫子也是在努力纠左纠偏的,一次又一次承认自己不懂经济,犯了错误。我们做秘书的,不在他身边吹吹拍拍,而把真实情况反映给他,正是对党的事业负责,对国家的安危负责。如果换成另外的人,比如让上海的张春桥来给他做秘书,柯庆施早就推荐过的,想想都可怕。所以,你不能离开。从总的方面看,我还是比较乐观的。」田家英说:「你比较粗线条,遇事直来直去,主公很赏识你这一点。但你更多的属于诗家气质、不是政治家气质……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马上就要着手起草结束会议的文件了,明天还有一天休息。乔木、小舟约了我,明天下山去一趟东林寺。乔木说你有事,明天不和我们一起出游?庐山这种地方,不定哪年才有机会再来哪。」李锐说:「我不便告诉乔木兄,是总理要我明天陪他去游白鹿洞书院,朱熹讲学的遗址。」田家英笑笑说:「白鹿洞书院,我和乔木兄去过了。噢,明白明白,嫂夫人范元甄是总理的干女儿,当年延安的美女之一,你是总理的干女婿啦。」李锐晃晃手说:「莫开这种的玩笑,你我岂是攀附之人?范元甄那婆娘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只是看几个孩子的份上……想想她在延安整风时,我被关进窑洞,她却和审查我的邓立群上床,我总是觉得肮脏。革命要容忍一些肮脏,我的家庭也要容忍一些肮脏,算不算我的悲剧性格?」东林寺建于东晋太元十一年(公元三百八十六年),位在庐山西北麓的香炉峰下,北倚东林山,山不甚高,自北而西,环合四抱,有如城廓,中有大溪,溪水自锦绣谷流出。相传锦绣谷为慧远法师的莳药之地。慧远法师在东林寺广聚徒众,宏扬佛法,论赞佛理,译着佛经,长达三十余年,最后也在寺内圆寂,为佛学的中国化、社会化作出了重要贡献。一千六百多年过去,东林寺作为庐山名刹,除抗战时期遭受过日军洗劫,迄今仍然保持着原有风貌。一九四九年后列为江西省人民政府文物保护单位,出资供养着寺中数十名老小僧人,照旧唱经念佛,只是香火萧条,信众日少了。胡乔木、周小舟、田家英三人没有麻烦江西省委的同志领路,迳自沿九十九盘古道,一路说笑观景,步行下山。田家英记性好,见盘山古道两旁古树参天,峭壁如削,忽然来了兴致,背诵出一段前人章句来:大峰俯视小峰,峰峰现奇峻之形;前岭高接后岭,岭岭作迂回之势。壑间古松,风摇彷佛蛇形;崖伴疏松,云覆依稀龙聚。高高下下,环顾惟鸟道数条;呀呀喳喳,翘首仰青天一线。雷声山中瀑布,雨喷石上泉流。翠羽斑毛,盈眸多珍禽异兽;娇红稚绿,遍地皆瑞草瑶葩。岩岫分明,应须仙佛寄迹;娇红莫辨,理宜隐士潜踪……周小舟见此情此景,田家英背诵出这幺一段古人美文来,不禁笑道:「乔木兄,我们可要看紧家英老弟,莫让他学陶潜,做隐士。我们大乡长,可是离不得他这个大秀才罗。」胡乔木说:「我也记起前人一首〈西江月〉来了,大致是这样的——峭壁插天如削,危崖仙掌遥擎。莲花池涌灿明星,屈曲苍龙卧岭。太白携诗欲问,昌黎贾勇先登。不如收拾利和名,到此缘何不醒?」周小舟说:「不好不好,尚未进到东林寺,你们两位倒是生了出世之念来了。」田家英说;「出家之念没有,若能留在山中读他十年八年的书,倒也快慰平生。」胡乔木说:「想得美,想得美,黄泥绿蚁新醅酒,红袖添香夜读书。不错不错。」三人走走停停,花了近两个小时,才下到山谷底。过了锦涧桥,天地豁然开阔,到了一处山谷平地。谷中林木葱郁,殿阁迭耸,正是东林寺了。颇煞风景的是,寺外的空坪上,竟留有几座坟堆般的土高炉;寺院的围墙上,竟也刷着大跃进民歌: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田家英苦笑着说:「前无古人,去年是佛门无净土了。」周小舟走到一座已经塌下半边的土高炉前,轻轻踢了一脚:「连和尚道士都被动员起来炼钢铁,真是罪过。」胡乔木说:「我看过安徽一份材料,去年九华山的僧俗人等一起炼钢,把明代留下来的十八尊铁罗汉都炼掉了,阿弥陀佛。」周小舟说:「去年有的人死后该下地狱。」田家英说:「我们无神论者什幺鬼神都不信,还怕什幺报应?」胡乔木告诫似地咳了咳嗽,提醒他们注意。寺院门口有位老僧打坐。周小舟上前问道:「请教师傅,我们是外地来的,可以进寺院里去参观参观吗?」那老僧倒是耳聪目明,连忙合掌起身,让过一旁:「随喜随喜,敝寺向来开放的。」三人进到寺内,但见殿堂高阔,香烟袅袅,佛像庄严。僧众诵经的诵经,打坐的打坐,气氛肃穆。也有僧人在院子里打扫洒水的,见了他们三位,都单掌行礼,身子微曲,念声阿弥陀佛。看过大殿小殿,他们绕到殿后来观赏著名的东林诗碑,明代王阳明所作,立碑于明武宗十五年。诗碑为汉白玉石材,高约丈许,钩摹镌勒,字迹依稀可辨。三人还是费了费神,才将全诗辨读出来:昨日开先殊草草,今日东林游始好。手持青竹拨层云,直上青天招五老。万壑笙竽松籁哀,千峰掩映芙蓉开。坐俯西崖窥落日,风吹孤月江东来。莫向人间空白首,富贵何如一杯酒。种莲采菊两荒凉,慧远陶潜骨同朽。乘风我欲还金庭,三洲弱水连沙停他年海上望庐岳,烟际浮萍一点青。胡乔木、周小舟辨读完毕,田家英眼明手快,已经笔录下来了。胡乔木说:「也罢,也罢,这块诗碑名气很大,王守仁这首却也平常,还不如他的那首绝句〈文殊台夜观佛灯〉来得自然清丽些。」周小舟看了看手表,提议道:「我们何不去求见一下寺里的老方丈,听他参参禅,看看有无真学问?之后,再求一顿斋饭充饥。」因家英笑道:「好好,我们打饥荒打到东林寺来了。」胡乔木也笑道:「斋饭不可不吃,不然没有力气爬回山上去了。我们按规矩交付他们钱粮就是,且态度要恭敬。」他们转回正殿前面的院子里,又遇到进门时见过的那老僧人。这回老僧人倒是主动问道:「三位贵人都参谒过了?要不要报予本寺长老,与三位品茗一叙?寺中制得有上等云雾茶的。」胡乔木、周小舟、田家英彼此会心一笑,看来寺中当家的早留心到他们三人的行踪了。周小舟对老僧人说:「如果不是太唐突的话,我们很乐意拜见长老,求教一点佛学知识。」于是老僧领路,经大殿侧面绕行至后殿,进到一间宽敞的净室。净室里已摆下三张直有一尺来高的蒲团,前有茶几,显见已为客人准备下座位。一位面貌清秀、须眉皆白的高僧手抚念珠,也不知是从哪儿出来的,声音清晰地说道:「贵人来游,老衲失迎,请坐。」领路的老僧给三人各上一盏云雾茶,色泽嫩绿,清香扑鼻。胡乔木从蒲团上欠了欠身子,道:「我们是外地俗人,路经宝刹,承长老接见,赐教,十分荣幸。」长老慈眉善眼,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说:「近日山中紫气祥和,文星灿然,老衲出家之人,一心念佛,不问世情的。」田家英心里暗自想道:你这老和尚卖弄些什幺?庐山上下军事戒严,香客不得进山,和尚不得出山,自然知道山上有重要活动的了。遂忍不住问道:「请教长老,镇日颂经念佛,得悟道否?」长老低眉敛目,缓缓答道:「无常迅速,一心念佛。反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反念念自性,怎生不得悟?出家人一心不乱,念佛乃广大教化法门。」胡乔木听这长老是有些基根的,也就请教道:「如何广大法门?我等悉心聆听。」长老慧眼微启,彷佛迟疑片刻,方颂经一般答道:「恕老衲饶舌。老衲姑妄言之,三位贵人姑妄听之……天地高阔,法门无极。天下众生,皆得念佛。富贵人受用见成,正好念佛;贫穷人家小累小,正好念佛;有子孙的,宗祀得托,正好念佛;无子孙的,孤身自在,正好念佛;人子孝顺,安受供养,正好念佛;人子忤逆,免生恩爱,正好念佛;身子康健,百病不侵,正好念佛;病体多磨,切近无常,正好念佛;养尊处优,心事不扰,正好念佛;日理万机,忙里偷闲,正好念佛;看破红尘,逍遥物外,正好念佛;贪享荣华,处身火宅,正好念佛;机运亨通,如坐春风,正好念佛;仕途艰难,屡遭贬谪,正好念佛;若思参禅,禅是佛心,正好念佛;若是悟道,悟须佛证,正好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周小舟听长老说的有趣,看胡乔木、田家英一眼,见二位亦微现惊讶之色,也忍不住问:「请教长老,念佛时,须得净室庄严,心无旁鹜?」老方丈仍是低眉敛目,缓缓答道:「无拘场地,无拘形迹。好静的,不必敲鱼击鼓,自可寂静念佛;怕事的,不必成群做会,自可闭门念佛;识字的,不必入寺听经,自可依教念佛;千里烧香,不如安坐家堂念佛;供养邪师,不如孝顺父母念佛;广交魔友,不如一身清净念佛;寄库来生,不如见在放生念佛;许愿保禳,不如悔过自新念佛;习学邪道阴文,不如不识一字念佛;妄谈禅机佛理,不如诚实持戒念佛;希求鬼神通灵,不如正信因果念佛。」胡乔木虽是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对眼前这位东林高僧的修持学问,还是心存敬重的。遂又问:「请教长老,何谓坐禅养气之说?」长老答:「依老衲愚见,气生万象,万象皆气。昔孔子称「天地正气」,老子称「元气」,孟子称「浩气」。「天地正气」不可变,「元气」靠培,「浩气」靠养。若果世人不知培气、养气,而一味的去动气、使气,所谓刚愎自用,颐指气使,则分明是去杀气、丧气,而招致灾乱了。」田家英觉得长老这话倒是有些哲理,忍不住问道:「那天地之间,皆为各种所谓的气所充塞了?」长老答:「天地之气,上贯牛斗,下临无极。其间可分祥和、暴戾二类。祥和之气为:阳气、壮气、才气、秀气、清气、直气、义气、喜气、善气、美气等等;暴戾之气为:恶气、凶气、杀气、霸气、淫气、狂气、怒气、傲气、吝气、浊气、阴气、晦气等等。人世间,倘若祥和之气充沛,则风调雨顺,天下承平,国运昌隆;倘若暴戾之气充塞,横行无阻,则水旱连年,饿殍遍地……罪过,罪过,老衲见了三位贵人高兴,忘乎所以,就一派胡言了。」周小舟心里暗自好笑:去年的大折腾,正是狂气、霸气、伪气、淫气大流行了?况且老和尚的一番话,也似乎在什幺书上读到过。田家英但觉有趣,并不相信许多,却又问道:「请教长老,依你之见,近年国运如何?」长老一脸微笑,只是不答。周小舟也不大相信「气生万象」这种形而上的说法,也学田家英玩世不恭地说:「长老一番示教,我三人受益匪浅。敢问我三人前程如何?」长老仍是笑笑微微,只是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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