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都志异-5

田家英先看周小舟、李锐一眼,才笑笑说:「总理让讲,就讲讲。山上空气这幺新鲜……也好,我的笑话,还算比较卫生的。我们四川乡下有句俗语,说吃红薯易消化,但不营养,一百斤红薯有九十七斤屎,剩下三斤屁!」大家哈哈笑了。周恩来说:「红薯可以治便秘,总司令坚持每天两个烤红薯,肠胃畅通……家英你继续。」田家英说:「某公社一对年轻夫妇,在公共食堂吃不饱肚子,每天回家还要生火煮红薯充饥。一次,小两口吵了架,媳妇怄气,几天都不理睬自己的男人。男人讲好话求和,也没有用。那天,两口子吃过食堂,回到家又生火煮红薯做补充。男人进屋时,见媳妇正蹶了屁股用吹火筒朝柴灶上吹火,忽然放了个屁。于是男人灵机一动,逗她道:人家的老婆花花朵朵,我屋里老婆两头吹火!他熄妇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就笑打男人:你才两头吹火,你才两头吹火!两口子一吹火,就和好了。」不等田家英的「屁话」落音,周恩来、康生、陶铸、王任重、吴冷西、周小舟、李锐等人已笑得岔了气。笑过之后,周恩来仍揉着腹部说:「家英啊,你的这个笑话,可以讲给主席听听嘛。当然,不要说公共食堂吃不饱这话,免得引起误会。」站在田家英身旁的李锐忍不住插话:「去年提倡餐餐白米饭,吃饭不要钱,粮食多得耗不完;今年却是公共食堂普遍缺粮,社员吃不饱肚子。主席也承认这个客观情况。」周恩来看一眼李锐,说:「李锐做了副部长,锐气不减……好了好了,这个话题留到会上去讨论吧。家英,你们四位秀才,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锦绣谷那边看看?还有天山桥、仙人洞,御碑亭等,只怕看不完,天就黑了。」田家英代表四人说:「总理,锦绣谷那一带,我们昨天去过了,改天再陪你吧。我们想赶去含鄱口看晚霞。」康生忽然提出:「总理,我也不陪你了,加入他们一路去含鄱口。」周恩来说:「可以可以,理论家爱和秀才们搞一起……我知道你们要吟诗作对,来点小自由什幺的。陶铸,任重,冷西,我们这边走吧,你们三位也能吟几句的。」目送着总理一行拐进一条北向小路,胡乔木、康生、周小舟、田家英、李锐五人折向南,朝含鄱口方向走去。田家英业余时间喜欢治印,曾拜金石专家康生为师,称康生为「东海圣人」。田家英边走边说:「这两年,也真是委届了总理了。连主席都说,去年要是按总理和陈云他们制订的建设计画办,就不会闹出这幺多的乱子。」康生哼两哼,表示认同。胡乔木没有吭声。周小舟说:「去年,我们湖南是亏了彭老总、周总理二位,才没让三万座土高炉点火,集中劳力把秋粮抢收回来,全省人民保住了肚皮。」胡乔木问:「彭总和总理是怎幺帮你们忙的?我怎幺没有听说过?」周小舟说:「彭总嚒,去年十一月初回湖南视察,我陪他走了湘东北几个县,走一路,骂一路,骂化生子,把山上的树木砍光了炼土铁,不收割田地的粮食,明年叫老百姓喝西北风?彭总一骂,倒给我和周惠几位壮了胆,本来我们就思想不通嘛。于是给周总理打电话,要求中央准许湖南的三万座土炉不点火,几十万劳力不上山。总理竟答应了。所以今年四月上海会议时,我见到总理和彭总,就代表湖南三千多万人民向他们二位鞠躬!」康生说:「主席今年多次表扬湖南,湖南不缺粮。」李锐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脾性:「讲句不怕犯禁忌的话,五六、五七两年,总理和陈云同志他们反冒进、反左倾何错之有?去年正是批了他们的右倾,老夫子才发起大跃进,搞得今年全面紧张。」田家英不得不捅了李锐一下。走在前面的康生、胡乔木装做没有听见。一行人听到后面有叭嗒叭嗒的脚步声,停住回头一看,原来是陈伯达领着秘书追上来了。陈伯达喘着粗气,操着一口浓重的闽南口音问:「老康,乔木!你们几位是不是去含鄱口?我正愁找不到同伴哪。」康生调侃地回答:「你是大官僚,单干户嘛!」胡乔木倒是随和:「来来来,一起走吧,小舟认得路,免得走岔了。」陈伯达对周小舟、李锐很客气,热情地和他们握了握手。也是一种行情。去年湖南被插白旗,省委书记顶着下游帽子到中央开会,遭人白眼,头都抬不起。今年湖南有粮食支持兄弟省,受到毛主席表扬,省委书记也顿觉脸上有光。周惠还被毛主席点将,破格上山参加会议。昨天周惠一上山就碰到柯庆施。柯庆施竟满脸笑容,硬要送上两条上海名牌大中华香烟套交情,怎幺推辞都不行,还说若在主席那里听到什幺新精神,请多关照,多通气。周惠把这事告诉了周小舟。小舟苦笑着说:「你、我行情看涨了吧?柯大鼻子也送了我两条大中华,也是推辞不掉。他是什幺人物?吹牛皮吹成了政治局委员,这次未必就肯认真反剩记住了,我们不要乱传主席的指示。主席和我们谈话的内容,都要以中央的正式传达为准。」说话间,一行人顺着山道石级,一步一级朝下走,好容易来到一处峡谷豁口。悬崖边上,建有三座观景亭。悬崖下,是白茫茫一片,雾气蒸腾,彷佛嗬嗬有声。山上倒是天高气爽,山峦和树木,都浮现在云瀑雾海之上。走头的周小舟把大家带到一座观景亭内,才告诉:「这里就是含鄱口了。山下起了大雾,鄱阳含羞,不肯露脸。我们在这亭子里休息休息,或许下边的大雾过一会就消散。」大家只得沿亭子四周的石凳坐下。田家英和李锐两个坐不住,绕着三座古香古色的亭子走了走,没有发现一副联子,方知亭子是新造的。康生对他们说:「两位书生不要找了。我已读过《庐山志》,原来这含鄱口上建有五座宋元明清的观景亭台,其间柱联、碑刻极多,但都在一九三九年日军攻占庐山时,被捣毁了!整座庐山都被破坏过,许多珍贵文物被劫运去日本,战后没有归还。现在的亭子是新造的,缺对联,江西省委的同志想请中央常委和董老几位前辈,给留下几副联子,再命工匠刻上去。」话题从日本侵华谈起,谈回诗词楹联。陈伯达忽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说:「各位,我已经有了收获,抄了朱老总和林伯渠同志的两首七律,却都是和董必武同志一首。我问过董老,他却很谦虚,不肯赐教于我。你们谁有董老的那首?我愿和他交换传抄。好诗共赏析嘛。」李锐一听,就来了兴趣:「总司令和林老也有诗了?难怪人说现在诗风兴盛。我们在座的,何不都加入?每人来上几首,共襄盛事嘛。」周小舟说:「李锐你忘了,董老的那一首,不是抄给你了?伯达同志正遍寻不着哪。」李锐额头一拍:「正是,正是,抄在本子上了,没有带在身上,不过我可以背诵出来。」胡乔木拍了拍巴掌:「大家洗耳恭听了。」康生见陈伯达欲说什幺,忙止住:「先听李锐的,不然你抄来的两首和诗,不见出处呢。」李锐年轻气盛,心里藏不住事,说:「也难怪伯达同志没有得到,董老的这首,原是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玻璃板上擦了写,写了擦。昨天我和小舟去拜望他,硬赖着他老人家抄给的。」接着,李锐以一口好听的长沙腔,朗声背诵道:庐山面目真难识,迭嶂层峦竞胜奇。乍雨乍睛云出没,时高时下路平陂。盘桓最好寻花径,伫立俄延读御碑。如许周颠今何在?访仙何处至今疑!康生说:「生姜老的辣。董老的这首意境深邃,和主席的诗又是不同的风格、情致。」周小舟说:「还是主席的诗气魄大,具太白遗风。」田家英说:「我赞同东海圣人的看法,董老的这首七律别具深意,诗外有诗,尽在不言中。」胡乔木说:「都有道理……伯达同志,该你来念总司令和林伯渠同志的两首和诗了。」康生笑说:「伯达呀,我们是老朋友了,你那一口闽南腔实在不敢恭维。记得你几次在会议上发言,主席都问,他讲了些什幺?怎幺还是教授出身呀?」康生的一句调侃,引得大家笑了起来。陈伯达红了红脸,并没有生气,只是回敬康生:「你行,你行啊!你那口山东腔,满嘴大葱气味,好闻啊?」陈伯达作为党内的首席理论家,自一九五四年大闹农业合作化以来,毛泽东先派他到中央农村工作部兼任副部长,去和右倾保守的邓子恢斗法;后又派他到国家计画委员会兼任副主任,去监察周恩来、陈云们的「反冒进」,鼓动工农业大跃进,成为毛泽东手下大红大紫的人物之一。可是在去年十一月的郑州会议上,面对严峻的经济形势,他仍然提出十分激进、十分冒险的所谓「共产主义新经济战略」:废除商品,取消货币、全面恢复供给制,彻底实施公有制,铲除旧的经济基础,大踏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当时,毛泽东已察觉到经济出了问题,正考虑进行有限度的纠偏纠左,而对陈伯达的高论大为反感,当众给予斥责:「大梦未醒,一派胡言!在现阶段,商品和货币,怎幺可以取消?回到原始公社制去,以物换物,结绳记数?书读得越多越愚蠢,思想水平还不如工人、农民……」自那以后,趾高气昂了好几年的陈伯达,温和多了,像棵附生植物,躲进了树荫里,很少在党的会议上放言高论了。近几个月,他筒直就揣摸不准毛主席的心性和意向了。胡乔木说:「也好,也好,伯达同志,既然康生同志说你的口音不大好懂,你就把小本子交给家英,由家英来念总司令和林老的两首和诗。」众人情面难却,陈伯达只得把自己的小本子翻到有诗的那一页,才交给田家英,却又加上一句:「同志老弟,你念就念,可不要翻我的本本啊。」田家英稍稍撇了撇嘴角,笑问:「你的本子党政军情机密多,怎幺敢接啊?我建议,你还是先把有诗的两页扯下来,再交给我念,不好些?况且有这幺多人在场嘛。」陈伯达略带懊恼地说:「看看,这个家英,怎幺和我这样生分啊?我不过提醒一句嘛。」康生一向在毛泽东面前和陈伯达争宠,忍不住促挟说:「家英,接下他的本本,那里边不会有什幺小报告材料罗。」周小舟、田家英、李锐都咬住嘴角,才忍住不笑出声音。胡乔木担心陈伯达发作,劝解道:「不扯闲篇,不扯闲篇,家英,念吧,念吧,大家都等着哪!」田家英接过陈伯达的小本本,以一口清亮的四川官话念道:朱德和董必武同志〈初进庐山〉庐山真面何难识,扬子江边一岭奇。公路崎岖开古道,林园宛转创新陂。行由险处防盲目,向导堪称指路碑。五老峰前庄稼好,今年跃进不须疑!胡乔木赞道:「五老峰前庄稼好,今年跃进不须疑。总司令是位乐天派,乐观主义者。」李锐却说:「庐山真面何难识?我存疑。上山几天了,一忽云,一忽雾,一忽晴,一忽雨,只缘身在此山中罗。我还是觉得董老的「庐山面目真难识」比较客观,实际。」田家英手捧着小本子,愣愣地站着,觉得董老的「庐山面目」寓意很深,是有所指。指谁呢?主公?自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周小舟心里也隐隐感到,这「庐山面目真难识」一句,是不是隐喻主席啊?不尽然,不尽然。主席的襟怀,我们还是能够领略一、二的。主席的面目不难识……陈伯达见田家英愣在那儿,便对康生说:「老康,你的大弟子怎幺不继续念下去?还有林伯渠同志的一首啊!」田家英听陈伯达发了话,不待康生催促,便念了下去:庐山即景,步董老初游庐山韵匡庐胜景都争识,流水高山特逞奇。崖拥翠松几日月,云如沧海起陀陂。清泉终古漏仙洞,花径何人写石碑。栗里先生留雅韵,桃源是处不须疑。康生赞道:「匡庐胜景都争识,好,置身度外,好。还有末尾两句引出陶渊明和桃花源,更是超脱,飘逸。」陈伯达平日最惹不起的就是康生,因为康生的后面是蓝苹,蓝苹的后面是毛泽东。为了向康生示好,于是说道:「完全赞同老康高见,诗词之难就难在能否超然物外。看来,林老这首七律的知音,非我们老康莫属了。」说笑间,浓如乳汁般的大雾,弥漫上了观景亭。登时,白蒙蒙混沌一片,对面相谈,相互不见人影。这些来自中央高层的文臣,身陷云雾,说不出是惊是喜,是忧是惧……忽感到一种巨大的迷失。倒是胡乔木虑事周全,在雾中叫道:「各位,各位,坐在原地不要动啊!特别是李锐、家英,你们不要乱走,边上就是万丈深渊,要当心。」康生也在雾中吩嘱:「乔木提醒得好。值此神奇之境,不可无联句。家英、小舟、李锐,你们年轻人脑子快,记性好,来上几副?」田家英博学强记,有捷才,在雾中叫道,我已经有了:足下起样云,到此者应带几分仙气;眼前无俗障,坐定后宜生一点禅心!李锐在雾中叫道,妙!好一副妙联,是清代李笠翁的吧?我也记起一联:云涌觉地浮;雾起带天流;周小舟在雾中念道:登此山一半,已是壶天;造绝顶千重,尚多福地!康生笑道,小舟啊,你怎幺把泰山上的楹联都搬来了?那我也记起一联:雨不崇朝遍天下;花随流水到人间!陈伯达是高度近视,此时更是什幺都摸不着、看不见了。他念道:纤云四卷天无际;大雾合围地有涯!胡乔木笑道:「伯达同志,你是窜改了韩愈的诗句了?原句是,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难为你,难为你。我也记得唐人张旭的〈山行留客〉中的两句,倒是切合我们眼下这情景: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李锐抢着说,南朝谢眺有句:「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田家英说:「山中何所有,岭上白云多。是南朝陶弘景句。」周小舟说:「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是李太白句。还有,白云见我去,亦为我翻飞。也是李太白的。」李锐说:「还是来点对仗工整的吧!乔木参天,半片云香生巨壁;悬崖笼雾,千寻瀑布出高泉!我记不起句出何处了。」田家英说:「佛寺迷蒙,雾霭沉沉含鄱口;仙亭飞翼,白云漫漫护匡山!是我自己胡诌的。」陈伯达说:「万壑烟雨浮地出;半天松竹迎面来!我也记不起句出何处了。」周小舟说:「天上有池能作雨;人间无地不逢年。我已记不清句出何处。」胡乔木笑道:「小舟好记性!此联出在天池寺呀。来到福地非为福;出得仙山始是仙。我记不起这谒语是在那里见到的了。」田家英赞叹道:「好一副谒语联!足以警世醒世。」康生说:「胜景本无涯,看紫烟重重,群峰含羞立天外;清泉留不住,笑飞瀑滚滚,长江九派抱城来!半抄半改,算我胡诌的。」李锐抢着说:「对了,家英和康生同志带了好头,我们不要光背颂前人的了。我已想出一绝,不怕各位见笑:含鄱口上鄱阳含,水色天光变幻间。高处为云低处雾,笑谈不觉失群山!周小舟赞道:「还是李锐来得快!高处为云低处雾,笑谈不觉失群山,这两句不错。」田家英也赞道:「李锐捷才,今天算领了风骚!」胡乔木忽然拉长了声音叫道:「好了,好了,不要石崇斗富,李杜逞才了——快看,快看啊,雾去了,雾去了……」倾刻间,云开日出,满目青山,视野开阔。但见一抹夕阳,映在左边的五老峰上,金光灿烂,真如李白所言,「青天削出金芙蓉」了。右边的山峦已经背阴,早是暮色苍苍。最为美妙的,是沿着两山之间的豁口望出去,看得到鄱阳湖的一角,水天苍茫,金鳞万片,归帆点点……观景亭中,所有的人都站立起来,屏息凝神,眺望着那一角夕阳下的金色湖水,惊讶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留下这人间奇景。 ※※※※※※※※※ 第十一章 当世俊彦湖南二周 胡乔木、康生、陈伯达、周小舟、田家英、李锐一行人踏着月色从含鄱口回来,在芦林湖畔道别,各回住所。田家英和李锐同回庐山大厦。李锐告诉家英:「昨晚上吟成一首七律,刚才路上人多,又都是吟诵的几位前辈的诗作,没好意思拿出来助兴。现在帮我推敲推敲,如何?」田家英笑道:「你老兄怕是快成诗魔了!作为主公的工业秘书,要务正业罗。不打击你的积极性,可以念来听听。」于是就站在大厦外的路灯下,李锐吟诵道:借得名山避世哔,群贤毕至学仙家。出门总是逐风景,无日能忘餐晚霞。漫步随吟古今句,高谈且饮云雾茶。林中夜夜闻丝竹,弥撒堂尖北斗斜!田家英认真听罢李锐的吟诵,又自己也逐句背诵一遍才说:「诗是写得很工整的了,字句上也挑不出多少毛玻只是整首诗缺了些灵动飘逸,属意境问题。比如李笠翁的那副楹联:「足下起祥云,到此者应带几分仙气;眼前无俗障,坐定后宜生一点禅心。」境界氛围就不同。是更高层次的要求。你我不出世,且是涉世很深,当然难于做到。不过,刹尾两句「林中夜夜闻丝竹,弥撒堂尖北斗斜」,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你的忧国忧民之心。中央领导人在山上夜夜笙歌,观剧跳舞做神仙,山下的老百姓呢?大跃进,大折腾,吃公共食堂吃出饥荒,许多省份已经开始饿死人。李锐知家英有赤子之心,近几月为农村形势忧心如焚。家英告诉过他,作为政治局常委会秘书,自年初以来,凡有各地的灾情报告,他一件不留全部呈送主公批阅。主公是喜欢批改文件的,包括各种人物打的小报告,都要亲自批阅。主公已经很不高兴地问过多次:「家英啊,怎幺尽是些阴暗面的材料啊?还有没有光明面?农村到处闹缺粮,闹饥荒,一团漆黑了?去年虽说吹了牛皮,但总的来说农业还是丰收了,粮食都到哪里去了?」田家英也只是在李锐面前,才可以说说心里话:「去年发愁粮食吃不完,今年又问粮食哪里去了?至今不相信有饥荒。死要面子,不肯服输。纠左纠偏,半推半就……」李锐见田家英和自己说出如此犯忌的话来,不禁担心地看了看四周围。朦胧的路灯下,见中办机要处一名干部正匆匆朝他们走来,连忙拉了家英一下,示意来人了。那干部走到田、李面前,报告说:「田主任,杨主任到处找你呢!给你住处打电话,没人接。」田家英问:「知道是什幺事吗?」那干部说:「杨主任没告诉,只是叫找到你,请你立即回他电话。他现刻在小教堂招呼舞会,两位主席、总司令、总理他们都在跳舞。」田家英说:「知道了,我这就去给尚昆同志电话。」待那干部走后,田家英看了看手表,快十点钟了,遂对李锐说:「今晚上本想约上湖南二周,一起聊聊……看样子是舞会之后,要到美庐开常委碰头会,让去做纪录嚕」李锐说,好吧,有的事,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但你比我沉得住气,锋芒少外露。所以政治局常委都离不开你这个大秘书。我也不进去了,这就去找找湖南二周。他们去年硬着头皮抵制共产风,配合默契。特别是周惠,实干家,肩膀硬。老夫子近半年来一直夸他是个人物。田家英说:「看主公的意向,湖南二周可能更上一层楼……但这事,千万不要透出去。提拔干部,往往曝光死。」李锐兴奋地问:「是不是升周惠做湖南第一书记,调周小舟回中央工作?那就太好了。小舟回京,我们又多一个老朋友、大兄长了。小舟本来在延安就是老夫子的大秘书之一嘛。估计会把他安排在哪里?」田家英说:「可能进书记处,管农业。以小舟和主公的关系,今后不定前程无量……人事升迁最敏感,你、我守口如瓶,就是帮二周的大忙。话就到此为止。莫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人说无湘不成军,翻开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史,湖南出了多少大人物啊;要不是曾国藩回乡办团练,组建湘军,奋力扫平业已盘踞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国起义,大清王朝的寿命就会短一个甲子;要不是左宗棠出任甘陕总督,以强悍作风主理回疆事务,新疆或许不会设省,而名正言顺地并入大清帝国版图;戊戌变法事败,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闻讯逃遁海外,唯湖南大丈夫谭嗣同顶天立地,慷慨悲歌,引颈就义;袁世凯窃国称帝,又是湖南人蔡锷将军率先讨伐,全国呼应;至于民国十七年的北伐胜利,毛泽东曾愤愤不平地说:「湖南人打仗,广东人捞钱,江浙人做官!」到了共产党这一朝代,湖南人终于熬到出头天:党主席是湖南人,国家主席也是湖南人。一九五五年中央论功行赏授军衔:十位帅,彭德怀、贺笼、罗荣桓,三位是湖南人;十位大将,粟裕、黄克诚、谭政、陈赓、萧劲光、许光达,竟有六位是湖南人;至于五十七位上将,一百七十七位中将,湖南人氏也超出三分之一……湖南人脉兴旺,高官济济,文武齐集,共产党内人人服气。周惠却是安徽人氏,到湖南做省委常务书记。他自小家贫好学,患过天花,脸些留下些坑洼。十几岁参加抗日游击队,太行山上几次突围,险些丢掉性命。胜利后当了一省道台,仍不失农家弟子本色:实实在在做事,本本份份做人,清清白白做官。有的人一朝为官,六亲不认,只认党性。他是既认党性,也认人性和人情。一九五七年夏天,轰轰烈烈的大鸣大放,百花齐放,忽然变成喊打喊杀的全国抓右派运动,还说是「引蛇出洞」。周惠思想不通,抓右派有些手软。况且他工作之余手不释卷,交了一批大学、中学的老师做朋友。如今却要把这些知识分子打成右派?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更是看重读书人,也是不愿抓右派,竟向中央告病假,到山东烟台海滨治疗「失眠、神经官能症」去了。周小舟事先也没有和周惠商量,就向中央提议在他养病期间,由周惠同志代理湖南省委第—书记。周惠是接到中央电话通知才知道自己临时「官升一级」的。他只能在家里对太太发牢骚:「看看这个小舟,平日称兄道弟,临到抓右派就小病大养,一走了之,给我留下这摊子,好象我就是个铁石心肠呢。」七月间,毛泽东在青岛召开反右派工作会议。中央派出一架专机,先到广州接上陶铸,再到长沙接上周惠,再到武汉接上王任重,之后直飞青岛。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邓小平都在场;加上中央各部委负责人、省级党委却只有陶铸、周惠、王任重三人出席。会上,毛泽东问周惠:「你现在是第一书记哪,湖南抓出多少右派?」周惠却先要否认自己的第一书记只是临时代理。毛泽东见他如此认真,不争名位,又问湖南抓了多少右派?周惠回答:「已经抓了一、两百人。」毛泽东问:「究竟是一百还是两百?」周惠老老实实回答:「还没有来得及统计,大约不到两百。」毛泽东眉头一拧,大不满意:「你带过兵,打过仗,也心慈手软?湖南省三千多万人口,只抓了不到两百个右派?刚才陶铸和王任重的汇报,你听到没有?广东已经抓了五千,湖北已经抓了五千五!你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工作要得力啊!」周惠心里打冷颤,额头冒虚汗,站起来向主席保证:「我回去抓紧补火。」倒是周恩来说:「周惠不要紧张,坐下,坐下,反右运动才开始不到两个月,湖南省委的动作稍慢了些,追上来了就可以了。」刘少奇也说:「中央准备订个具体的指标,在党、政、工、团、文、教、科、卫,这些知识分子集中的部门,右派分子应占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有了这个比例,我们各级党委抓起右派来,就有章可循了。」朱德问:「有那幺多吗?要防止层层扩大。」邓小平说:「知识分子闹事,有多少就抓多少。」毛泽东说:「反右运动由邓总书记挂帅,有些文教单位可以超过百分之七。」周惠回到长沙,违心地布署全省抓右派。他周惠也有老婆孩子,不狠点心抓他人右派,他自己就可能当上右派。外省已有省长、副省长被打成右派。他一直怀疑:那些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大鸣大放、帮助党委整风的知识分子,果真是妄图赶共产党下台,欢迎国民党回来?难以置信。绝大部分读书人不过是妄议了一下朝政……周小舟一走三个月,回来时抓右派的高潮已过。周惠把「第一书记」的桂冠交还,仍做他的常务书记。湖南全省抓出右派分子两万余人,此南边的广东和北边的湖北,还是少了二分之一。在全国所抓出的五十三万名右派中,湖南也远低于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的平均数。接下来一九五八年的工农业大跃进,全国上下一片昏热。周小舟和周惠即是温吞水,不大热得起来。当着各省区竞先发射高产卫星,大轰大擂争做「千斤使时,他们反倒冷静下来了。原因很简单:你说你做了「千斤使,就得按「千斤使的高标准向国家纳粮。交了粮食,老百姓吃喝什幺?周小舟说:「我们跟不上了:广东、湖北水稻亩产七万斤、九万斤,太邪门了!陶铸、王任重两位还亲自种了高产试验田。」周惠说:「我们不抢这个风头,现在粮食不是长在地里,而是长在李井泉、吴芝圃、王任重他们的嘴皮上了。我们宁可当左倾,插白旗,也不要拿老百姓的肚皮玩游戏。当然也不要硬顶,硬顶会被撤职,只是调门降低些,浮夸缩小些,大跃进、人民公社,我们还是拥护的。」周小舟说:「那是当然,我们不在乎头上的乌纱帽,老婆丈人、亲戚朋友还是很在乎的。」其它省市党委一、二把手之间常有龃龉,闹些意气。湖南二周却不大分什幺一把手、二把手,反正都是周书记,可以合二而一。不久,谭震林代表中央到广州召开中南五省协作区负责人会议,给河南、湖北、广东、广西插了红旗,评为上游省;单单给湖南插了白旗,评为下游剩谭震林并恼怒形于色地批评湖南二周:「主席的家乡插白旗,你们有何颜面去见主席?」谭震林也是湖南籍老革命,认二周不长志气。二周确是拎着杆小白旗子回长沙的。谭震林回到北京,向毛泽东汇报湖南插了白旗、当了下游省时,毛泽东嗬嗬笑了:「谭老板,你插得好!湖南籍领导人不护湖南的短,大公无私。二周嚒,原本很有才干的,怎幺也成小脚女人,落伍分子了?告诉王任重和陶铸,叫他们南北夹击,给湖南鼓鼓干劲,扫扫暮气。」陶铸、王任重得到将令。于是出现奇特现象:北面,湖北省在边境上架设起喇叭,天天朝湖南喊广播、催促湖南争上游,拔白旗;南面,广东省也在边境上架设喇叭,天天喊口号,要求湖南鼓干劲,反右倾!整整一个季度,湖南干部出差抬不起头,二周也违心地向中央作了检讨。其间,为了荆江分洪,周惠还和王任重红过脸,发生争执。荆江分洪工程建在湖北长江地段上,一旦长江发大水,为了保武汉,需要打开朝向湖南十来个县的闸口,把洪水泄到湖南境内!明明是淹湖南,保武汉。你湖北多增产了几斤粮食,还不是托了湖南的福?还好意思天天朝湖南喊广播?事后,王任重在毛泽东面前告了周惠的状。毛泽东喜欢王任重,也还喜欢周惠。况且荆江分洪水淹湖南,湖南是作出了牺牲嘛。高级干部吵嘴,代表各自省区利益,彼此彼此,各打五十大扳。陶铸湖南祁阳人,在二周面前以兄长自居。去年十一月,陶铸作为中南协作区领导小组组长,担心湖南的粮产量报得太低,又被中央批评,而挂电话给二周:「湖南大跃进,粮食翻番没有?我们广东是粮食翻番了,多得吃不完。周小舟在电话里说:「向广东老大哥学习。你们粮食多,可不可以支持湖南一些?」陶铸奇怪地问:「全国农业大丰收,你们粮食不够?」周惠接过电话说:「还不是叫那个荆江分洪给坑了?今年长江涨大水,为了保武汉,淹了我们湖区几个县,那是我们的粮仓呀!」陶铸倒是豪爽大方:「好好,你们派人来,找我们粮食厅调拨五千吨稻谷,换你们五千头牲猪,一吨粮一头猪,按国家牌价换算,如何?」陶铸看中的是湖南的牲猪。广东人会吃肉,但不大会养猪。周小舟和周惠办事老成,先交粮,后交猪。湖南并不缺粮,只是要试试广东的虚实。他们派出省粮食厅一名副厅长去广州落实陶书记许诺的那五千吨稻谷。人家广东粮食厅厅长却压低嗓门叫苦不迭:「天爷!省委掌握的粮食数字,和我们粮食部门所落实的数字完全两回事。莫说五千吨,一百吨都调不出。同行不欺同行,丢老猫,我们广东自己都缺粮,还不知要找哪个兄弟省打饥荒。」粮食厅副厅长空手而回。周小舟和小惠半信半疑,要幺是广东粮食厅长装穷叫苦,本位主义;要幺是陶铸同志工作马大哈,官僚主义。年初,农垦部部长兼铁道兵司令员王震上将赴广东视察,路过长沙。二周便拜托王部长顺带查访一下广东的粮食库藏,以便落实那五千吨稻谷调拨入湘问题。十来天后,王震部长返回长沙,告诉二周:「操鸡巴蛋!我去查看了他们的几座大粮库,你们猜猜,老子看到了什幺?他们仓库底下垫的是十多米高的稻草,稻草上面才铺了层谷子,真正的「面子粮」,给人参观、拍照的!这回没有碰到陶踌,下回碰到了,老子要骂他个狗血喷头!湖南人到广东当父母官,简直是狗官。你们两个也不要和老陶耍心眼了,要作好准备,支持广东度荒!娘的,怕就怕有粮的省份少,缺粮的省份多,那就要拐大场!」二周知道王震脾气耿直,敢放炮,遂建议:「王部长,你在中央工作,底下的情况,要向主席反映反映啊,不能总是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啊!」王震说:「我是想放炮,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在北京工作,想见主席也不容易。你们向谭老板反映啊,他不是跟得最紧,闹得最欢,又经常在主席身边转?」周小舟说:「谭副总理近来也有些泄气了。上个月来长沙,我和周惠都对他表示,插白旗的事,大家都不往心里去;但下面的真实情况,请他一定向主席反映。你猜他说什幺?要反映你们反映去,大跃进他带头冲锋,现在要退却,他不能再打头阵。」王震骂道:「谭大炮,成谭哑炮了?屌毛!我们湖南也是大人物太多了,全中国的事情,办好办坏,都是自己在折腾,对不起老百姓!」王震走后不几天,湖南、广东两省交界的郴州地区就出了情况:十几万广东灾民拥进来讨饭,郴州地区几座县级粮库被抢,湖南民兵发起武装护粮!情况十万火急。二周立即向陶铸告急:「快派人来把你们的十几万饥民领回去吧,他们到湖南境内抢粮,湖南民兵要开枪,会出大乱子!广东缺粮,湖南可以支持……但你们要主动报告中央。」陶铸这才觉得问题严重,派出地县干部把广东饥民接了回去,并向中央坦承,自己去年工作浮夸,犯了马大哈错误,虚报了粮食产量,请求中央批准从湖南调粮,度春荒。陶铸还在给中央的报告中,大力称赞湖南二周不务虚名,工作踏实,去年抵制浮夸风、共产风有功,在省级领导干部中,是少有的佼佼者。一九五九年上半年,湖南二周的工作一直受到党中央的肯定和表彰。毛泽东多次在中央会议上以调侃的口吻说:「现在形势大变,红旗省缺粮,白旗省有粮,下游倒比上游强。湖北王任重,河南吴芝圃啊,你们那个「敞开肚皮」行不通了吧?听讲湖北也想向湖南借粮?」王任重的确曾开口向湖南借粮度荒。二周却不像对待广东那幺大方。周惠竟说:「我们洞庭洞区的几个产粮大县,都被荆江分洪的洪水淹了嚒?自己都要勒紧裤腰带罗!」六月中旬,毛泽东主席一行到了武昌。周小舟刚往武昌「接驾」。六月二十三日中午,周惠才接到周小舟的电话:「专列已经到了长沙北站,赶快到蓉园主楼前迎候。」蓉园位于省委大院东侧,为民国时期的省主席官郏园内楼台水榭,古树浓荫,美景天成,尤多木芙蓉,夏秋间绽放碗口大一朵朵花卉,红红艳艳,丽若牡丹,因之得名,为长沙第一名园。周惠率领省委常委一班人刚在蓉园主楼门口站定,就见一辆接一辆的黑色轿车鱼贯而入。周小舟和公安部长罗瑞卿乘坐的是第一辆,先行下车来替毛泽东的座车开门,毛泽东一钻出车门,看到周惠等人,就甩过来一声又高又亮几十年不改的湘潭腔:周惠呐,我把王任重同志给你带来了,他可不是来负荆请罪的罗!周惠忙迎上前去和毛主席握手,心里打了个冷噤:王任重这小白脸又告御状了,兴师问罪?为了荆江分洪小有不快,但也没有撕破面皮嚒?仗着毛主席喜欢他,难道欺负人欺到湖南省委门上来?王任重下了车,清清秀秀地站在毛主席身旁。周惠同他握手:「欢迎,欢迎,不是陪主席,任重同志也是请都请不来的客人。」毛泽东转身移步到门前一株大樟树的树阴里,大家也都跟进。一阵凉风吹过,很舒适的。毛泽东双掌在周惠和王任重面前一合:「我带任重来,就是要他来向你学习,湖北要向湖南学习。」周惠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连忙谦逊地说:「有什幺好学的?湖南步伐慢,思想保守,小舟常和我说,要虚心向红旗省的同志学习。」毛泽东听周惠说的诚恳,也就没有多心:「眼下红旗省不如白旗省了。去年中央工作也有缺点。湖北学湖南,主要学习湖南好日子当穷日子过,不要再搞那个「一日三餐白米饭,敞开肚皮不要钱」。」在场的人都轻松地笑了。这两句新民歌,去年王任重逢会必唱的,如今却脸都不曾红一下。周惠说:「去年虽说当了下游,扛了白旗,其实我们也左了一段。只是「共产风」、「浮夸风」制止得早一点,粮食浪费得少一点。省委常委集体讨论决定的。」毛泽东说:「你是第一书记,会当家理财嚕」周惠连忙解释:「主席,我不是第一书记,小舟才是。」毛泽东手指指周惠:「小舟我知道,他是不大做实际工作的。你是实际上的第一书记。五七年就代理了嚕」周惠不知毛主席为什幺要这样说,连忙摇头否认:「主席,我不是,不是就是不是。」毛泽东心情甚好,开玩笑似地退后一步说:「好好,你就是第二书记。」当着省委常委们的面,周惠很有些尴尬,认真申辩说:「主席,湖南三周的排名,从来都是周小舟、周礼、周惠,周礼同志是第二书记。」毛泽东和迎上前来的老朋友周礼握手:「周礼我知道,兼着省政协主席,不大管事的,周惠是实际的第二书记。」周惠没法子再否认。主席这次来,为什幺一见面就说这些?难道小舟快要召回到主席身边去了?周小舟已经陪罗瑞卿看过毛泽东休息的房间,出来请示说:「主席,是不是请大家进屋谈?里面已经给您泡好了君山银针茶。」毛泽东无意进屋,指指身边的大樟树说:「北方就没有这种大樟树。樟树下面奸乘凉。我韶山老屋坪那株比这还大,树阴遮一亩。来来来,这里还有石凳石桌嚒,我们坐一坐,喝杯茶。」立即有女服务员替主席端来君山银针茶。接毛泽东出巡的规矩,茶水都是由他的随身卫士伺奉,不由地方提供。唯独到长沙,回了老家,美不美,家乡水,他喝得放心。湖南干部以此为荣。周小舟、周礼、周惠、王任重、罗瑞卿陪毛泽东坐下,其余人四周围站着,聆听指示。不远处,有随行的新华社记者在摄影。周惠注意到,王任重适时地朝毛主席身边近了近,以便随时进入镜头。毛泽东和蔼地望着湖南三周,说:「这次回来,一是要游水,二是要爬山。上回游了湘江,没有回韶山。这回既游湘江,也回韶山。小舟说韶山水库修好了,有没有湘江宽啊?我也要去游一游。」周惠汇报说:「主席,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休息休息,晚上看花鼓戏:《刘海砍樵》。明天游湘江,上岳麓山。后天去韶山。听讲主席想在韶山老屋住一晚?」毛泽东嗬嗬笑了:「我讲了吧?你是当家主事的嘛,小舟、周礼不管事嘛。」周惠赧颜摇头:「是小舟指派的嘛,我负责落实一下。」六月二十五日,毛泽东由周小舟、王任重、罗瑞卿等人陪同,回韶山住了一晚。韶山没有电灯,由长沙运去一部柴油发电机和两名青年工人。但那两名工人政治可靠,技术却不过硬,折腾通晚,也未能为领袖发电照明。毛泽东在韶山老屋通宵未眠,就着煤油灯和烛光,吟成一首七律:〈回韶山〉,并铺展宣纸,连写数次。第二天一早,毛泽东到了父母坟上行三鞠躬礼。原先并无此项安排,也就来不及准备花圈供品。在场的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倒还机灵,忙去折来一枝松枝,让主席插到父母坟前。罗瑞卿介绍说:「华国锋同志昨晚上在老屋外为主席站了整晚岗。」毛泽东上下打量了几眼山西大汉,留下极好极深的印象。六月二十六日,毛泽东一行返回长沙蓉园,下午睡了一觉。晚上举行舞会。湘女多情,莺莺燕燕,绕着毛泽东转。罗瑞卿、王任重等人舞步娴熟。周小舟、周惠不跳舞,只在舞厅旁边的沙发上陪坐。周小舟告诉周惠:「主席要找你单独谈谈,可能考虑提拔。」周惠问:「怎幺谈?什幺可谈?什幺不可谈?我这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当二、三把手,比较安全。」周小舟说:「讲真话,问什幺,答什幺,少发议论,多举实例。关于公共食堂,你只管反映下面干部群众的意见,主席这回是决心纠左了。」周惠说:「好,要我讲假话都讲不来,这年头偏偏讲假话的吃香。」周小舟说:「还有个事,王任重这次陪主席来,还是想借粮。看在主席面上,借给他几千吨吧。但要他亲自打借条,免得老虎借猪,有借无还。」周惠说:「至多两千吨,多一粒不给。我们在湖南为官,就要替湖南百姓着想。今年这粮荒,完全是去年的浮夸政策、人为因素造成,要是遇上真正的自然灾害,两千吨粮食会救下多少湖南人的性命?现在隔邻的江西、广西、贵州都想和我们借粮,真比割我的肉还疼!谁叫他们去年跟着瞎折腾?害苦老百姓……」当晚十二时,毛泽东派卫士来请周惠去吃消夜。主席的消夜其实简单:一碗白粥,一碟火宫殿的臭豆腐,几片火宫殿的红烧猪蹄,一碟豆豉辣椒,一碟素炒菠菜。都是他青年时代在长沙读师范喜爱的佳馔。周惠进到小餐厅室时,眉目清秀的女服务员退下。毛泽东以筷子指指对面的椅子:「虚位以待,坐,一起吃消夜。」周惠恭恭敬敬地坐下:「主席,我刚才吃过了。小舟和我,还有任重同志,一人吃了一碗阳春面。我们答应任重同志,借给两千吨粮食度荒,他们秋后归还。」毛泽东高兴地说:「很好很好,兄弟省区,互通有无。你是安徽人,任重是河北人,小舟是湘潭人,你们都还只有四十几岁。任重最小,一九一八年的。后生可畏。来来,陪我喝杯酒,茅台,还是绍兴状元红?」周惠坐立不安地晃晃手:「谢谢……我不喝酒,真的,从来不喝,一喝就上头,红面关王似的。小舟就说过,一生下沾酒,白来世上走。」毛泽东笑了:「红脸汉子忠厚。茶在那壶里,自己倒吧。周惠啊,我请人喝酒,还是头回遭到婉拒呢。上个月,湖南开了三级扩干会?会议开得怎样?」周惠牢记小舟交代的原则,加上自己向中央领导人汇报工作的经验:没问的事慎防开口,问到的事明确回答。他说:「会议开得还可以,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们拥护党中央今年以来的纠左方针,比较敢讲真话了,都讲主席四月间的那封党内通讯,是及时雨。」毛泽东很响地喝着白粥:「那信是田家英起草,我只出个名义,很对下面胃口。你继续讲。」周惠说:「去年湖南的粮食产量,还是报高了。号称增产一成半,其实只有一成。谭震林同志给我们插白旗,许多县委书记沉不住气,给省委提意见:南边的广东敢报增产九成半,北边的湖北敢报翻一番,千斤省,吹牛皮又不犯法,我们胆子也大小了。」毛泽东说:「吹牛皮不犯法,但是害死人。胆子太大易胡来。谭老板没有种过田,他是药店学徒出身,大炮司令。」周惠说:「我和主席说真话,今年湖南的粮食指标也报得太高了,上海会议上报了四百五十亿斤,吸取去年教训。可我和十四个地委书记凑了一下,实际上只能达到三百亿斤,还要长江不发大水,荆江分洪不向湖南泄洪。」毛泽东问:「明明做不到,为什幺还要报这幺高?」周惠说:「所以湖南还是左,只是左得不如人。也是去年插白旗,搞怕了。主席家乡插白旗,对不起主席……」毛泽东又笑了:「废话!你们插白旗干我何事?今年年初以来,中央一路在表扬你们嘛!在韶山,我问小舟,湖南去年提出什幺口号?小舟说,苦战三年,改变湖南面貌。我说,难怪你们当下游,人家都是苦战三个月,改变面貌!因为事关革命干劲,群众积极性,我也没有泼冷水。事实上,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能彻底改变面貌,也很不错了。去年的经验,是交了学费,得到教训。」周惠点着头,并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心思,主席的这些话,要是去年讲出来就好了。可惜他去年也头脑热得厉害,也是恨不能几个晚上就带领全国人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当心,当心,不要有这个念头,不要有这个念头。领袖也是人,不是神。现在及时纠左,为时不晚。毛泽东见周惠不吭声,知他在自己面前还是比较拘谨,便又说:「去年的问题,主要发生在北戴河会议之后的三个月,全国大放卫星,九千万人上山炼钢铁。到了十一月的郑州会议,就开始纠左降温了,降了八、九个月,应该差不多了。」周惠吸着烟,心里却不能同意党主席的这轻描淡写。实际上反右容易纠左难,左的东西根深柢固……可是在主席面前讲真话,有如唱反调,要担很大风险。说不说呢?小舟是让他说真话的。为了党的事业,他咬了咬牙,决定:说。当然要尽量委婉些,不带刺激性。他说:「主席啊,去年虽然只是大闹了三个月,影响怕要有两三年呢。县委书记们普遍反映,社员群众最怕变,怕再反右倾,再刮共产风。现在人民公社大部分还是吃大食堂,搞供给制,农民并不情愿。伹上面不松口,下面不敢动作。劳动积极性不高主要和吃食堂、搞供给制有关。农民讲怪话,现在的社会主义是牛皮客吃得开,老实人受压迫……」毛泽东已经吃完消夜,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状元红酒,神色越来越严肃、凝重。周惠感觉出来,主席脸上已没有了刚才见到他时的那种亲切、喜悦。或许,自己的话太重了?伤着主席了?去年八月北戴河会议上号召办公社、吃食堂,带头刮共产风的,正是主席本人啊!毛泽东见周惠话说一半,中途停了,仿佛知道他有思想顾虑,便又笑了笑,催促说:「你继续讲。我去年只听一面之词,今年要开张视听,采纳群言。」周惠受到鼓励,干脆不再顾忌了:「湖南大多数干部的意见,以现在的生产力和物质条件,供给制不能再推行下去。事实上,按最低标准,都供不起。去年的公社,办得过快过急,大部分条件并不成熟。但既然已经轰轰烈烈办起来了,就要想办法巩固。湖南主张一退到底,三级所有,队为基矗变公社、大队两级经济核算为生产小队经济核算,退回初级农业社去,农民的利益看得见,摸得着,劳动积极性自然会提高。至于大办公共食堂这个口号,建议中央不要再提了,粮食浪费太大,社员会饿肚皮……主席,这是一份调查材料,反映社员群众对食堂的看法。我们省委绝大多数同志都主张,食堂有条件的可以办下去,不够条件的不能强办,允许社员回家起伙……」周惠说着把一份调查材料双手呈上。毛泽东接过材料,随手放置一旁,似乎兴趣不大。周惠讲的人民公社「一退到底,三级所有,队为基喘…退回到初级农业社的分配办法」,使毛泽东大受震动。那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岂不荡然无存了?这话要在去年说出来,一定要被开除党籍、甚至被关进班房。可这个周惠呢?又的确是位干才,懂农业,懂社员心理,比那些浮夸干部强。农村的形势再糟下去,或许只有按他说的,才能使人民公社体制不垮台……毛泽东作为最高领导人,有时也是左右为难:听话的干部办不成事,有的只会坏事;不听话的干部能办成事,但又带刺。过了一会,毛泽东才说:「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都是巩固、整顿、提高的问题,不要一轰而起,又一轰而散,让国内外反动派看我们的笑话。这是政治问题。对群众走社会主义道略的积极性,要保护。偏差、失误当然不少,但那只是一两个指头的问题。去年功过三七开。你们省委一班人,对总的形势是怎幺个看法?」周惠脑子里轰地一响:糟了,逆龙鳞,拂圣意了。讲真话就是唱反调。见主席正盯住自己,忙说:「小舟和我合计过,在省委常委会议上形成一致看法,我们对形势的总估计是十二个字:成绩伟大,经验丰富,前途光明。」毛泽东神色登时亲切了许多,颇为满意地说:「好,没有迷失方向,对前途充满信心,好。可以调整一下: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小舟和你有版权。比少奇同志提出的「成绩讲够,问题讲透」还富有积极性。好吧,这次上庐山开神仙会,你也参加吧。」周惠说:「主席,小舟去了,我就不去了吧?留在省里主持农业会议,全省大抓一下秋粮,扩种它一千万亩。有了粮食:心里才踏实。毛泽东忽又喜欢周惠了,右是右一点,但人才难得。遂说:「你是我的客人,我让中办发通知。上山读读书,讨论形势,研究经济问题。党内要团结,要统一认识。要算大帐,看全局,不要做忙忙碌碌的事务主义者。周惠啊,我从来看重实干家。但也要告诉你一句北方俗语:不但埋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这也是辩证法哪。」 ※※※※※※※※※ 第十二章 共产党不是毛氏宗祠 经保健护士再三催促,彭德怀放下手头材料,同意到几个风景点上去散散心。他明白,既是上了山,工作人员都想游览名胜,拍些照片做纪念;自己不出游,他们不便自由行动。况且浦安修也让多拍几张照片回去给她欣赏。庐山这种地方,中央不开会,平时难得来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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