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于九月初回到北京,亲自带领人马在中南海紫光阁下空坪里砌出两座土炉,用的是誧地的老砖块。他并示范性地上阵拉风箱,为土炉鼓风,并让拍摄了新闻纪录片。没有铁矿石,动员中南海各家各户把多余的铁锅铁器砸碎了,投入土炉冶炼;燃料则是几座倒塌了的古建筑的废木料。一时间,中南海内烽烟浪滚,烈火腾腾。周总理亲自炼钢了!周总理亲自炼钢了!消息传开,人心振奋。精诚所至,朱总司令家、董必武家、林伯渠家、刘少奇家、陈云家、邓小平家、贺龙家、陆定一家、杨尚昆家,纷纷把旧锅、旧铁器捐献出来,投入到紫光阁下的炼钢土炉里……唯有住在中海和南海交汇处、菊香书屋隔邻的永福堂里的彭德怀元帅,看到紫光阁下黑烟滚滚,炉火熊熊,挥起拳头大骂:「化生子①!化生子!都是疯子、败家子!」当他的警卫人员、秘书人员也想在永福堂院内砌一座土炉炼钢铁,前来请示报告时,彭德怀更是虎眼圆瞪,怒不可遏:「住嘴!浑虫!你们要讨谁高兴?想迎合谁?整个中南海园林都是文物古迹,砖木结构,要放火烧掉?」毛泽东因要出席工业书记会议,布置全国大放钢铁卫星事宜,仍驻跸北戴河。九月四日,中共中央书记处召开全国电话会议,邓小平总书记主持。会上,谭震林传达毛主席指示:明年粮食再翻一番,今年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一吨也不能少,少了就是失败,要追查各级领导人的政治责任;彭真也在电话会议上说:主席要求在九月十五日有一个钢铁大跃进,因此九月是要拚命的一个月。至此,全民炼钢高潮形成,全国各地神话般出现了数百万座土高炉,九千万劳动力上山当「干将莫邪」。九月二十四日,更被中央书记处定为「全国大放卫星日」,总书记邓小平也甩开他粗短的胳膊上了阵。已经回到北京中南海家中的朱德总司令,给毛泽东挂来电话,报告情况:「润芝兄,国务院办公厅的人马在紫光阁下砌起两座土高炉,恩来亲自拉风箱,已经煮出了好几炉铁水;中央办公厅、军委办公室也要跟进。中办准备在瀛台上砌土炉,少奇没有答应,说要等你批准;军委要在春藕斋前面砌土炉,警卫局要在蕉园砌土炉,彭老总坚决反对,我也不赞成。润芝兄,中南海的古建筑都是木结构,上了一层层油漆,现在又值秋高气爽,很易引发火灾,不得了。单是恩来他们的两座土炉,就使得中海岸边浮满了黑尘……我和少奇几个的意见,发动各机关学校造土炉就可以了。王府井大街两边人行道上的普铺地砖,一个晚上被撬光,都砌土炉去了;北京城里土炉数千,四处冒烟。中南海内部,就保留紫光阁下的两座做示范,其余不搞了,也是保障大家的安全,保护文物古迹,如何?」毛泽东在电话里嗬嗬笑了,对朱德说:「玉阶兄,形势大好,全国总动员,九千万人上阵,我从来没有这幺高兴过。王府井大街人行道上的铺地砖被撬光,去砌了土高炉?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了嘛。要通知北京市政府注意防火。至于中南海内部,我同意你和少奇、还有老彭的意见,不要砌土炉了。恩来这次表现积极,应予表扬。请告诉他,紫光阁下的土炉也熄火,已给全国作了示范,就可以了。」毛泽东驻哔北戴河期间,曾和他的老朋友、武汉大学校长兼中国哲学学会会长李达讨论哲学。李达趁机向他进言:「现在流行的许多口号,什幺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共产主义过黄河,两个月后到长江……等等,十足的唯心主义,把人的主观能动性夸大到无限大,完全违背唯物主义辩证法。但这些口号却天天在《人民日报》上、甚至在中央文件上出现。这不是在提倡精神万能?润芝啊,我们是高度的中央集权体制,中央一发热,底下就会发狂,发疯,你相信不相信?」李达长毛泽东三岁,年近古稀,还一身学究气,但没有政治上的野心。私下交谈,他的意见再尖锐,毛泽东还是容忍了。结果话不投机,争论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离开北戴河前夕,毛泽东还找他「右边的老朋友」张治中谈了一次心。张治中揣摸圣意,慎选话题,绝不会像李达那样不识趣,妄图进谏。毛泽东说:「文伯兄,从你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算起,到四九年归顺了新中国,也是几朝元老了。你和我说说真话,你的印象里,我这几年的表现,究竟怎幺样啊?」张冶中心有灵犀,笑笑微微说:「依我浅见,您好像处处存有某种戒心。」毛泽东问:「什幺戒心?」张治中说:「您好像随时随地防备着领袖崇拜,个人迷信。」毛泽东若有所思:「噢,你倒是这个看法……可我们党内,却有人私下里把我看成中国的史达林,反对唱〈东方红〉。我可以告诉你,这人就是我的老乡彭德怀。他多次在政治局会议上提出来,〈国际歌〉唱没有救世主,〈东方红〉唱人民的大救星,相互矛盾。」张治中摇摇头:「都是文学的形容词嘛……您是中国的列宁,不是中国的史达林。拿您和列宁相比,因为您和列宁都是领导共产党、领导人民革命,推翻反动统治,取得建立社会主义国家的伟大胜利。但列宁在十月茧命胜利后仅七年时间就去世了。而您领导中国革命胜利后,身体是这样的健康,全国人民都希望您再领导三十年、四十年,直到建成社会主义,进入共产主义。毛泽东脸上升起了笑意:「是的,列宁死得太早。孙中山也死得太早。列宁晚死十年,苏联的情况会更好些。」张治中继续美言:「为什幺说您不是中国的史达林呢?因为史达林在继承列宁之后,由个人专断发展成个人崇拜,越到晚年越严重。而您在领导民主革命以至现在,始终采行民主的作风,经常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教导大家,强调群众路线,强调民主集中制和集体领导,所有一切言论措施都是正确的、英明的。没有独断专行,怎幺会产生个人崇拜?今天中国的建设有如此巨大成就,人民生活有如此迅速的提高;今昔对比,饮水思源,人民群众把这些归功于您的正确、英明的领导,是很自然、很真诚的热烈爱戴,怎幺能说是个人崇拜?」元戎彭德怀,不如降将张治中。把没有的说成有,把最缺乏的说成最丰富,张冶中搔到了伟大领袖的痒处。毛泽东感到莫大的欣慰和满足。直言犯谏龙颜大怒,歌功颂德圣心欢娱。他高兴地说:「知我者,文伯兄也。很好很好,这次,你陪我一起坐火军去南方,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跑一趟,看看各地工农业大跃进的新气象,好形势,如何?」①湘北、湘东一带方言,指不肖子孙。 ※※※※※※※※※ 第九章 彭德怀上山 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率领军事代表团出访苏联和东欧七国,历时五十一天,六月十三日才回到北京。第二天,他就去旃坛寺的国防部大楼上班,听总参谋长黄克诚大将汇报近段国内的军队情况。他对黄克诚说:「年上六十,精力不如从前了。这次出访,走的地方多,时间比较长,每天都要穿上元帅礼服,和兄弟国家举行军事会谈,参观军事设施,检阅兄弟部队,还有没完没了的宴会,招待会,文艺晚会。自己又不善于应酬,平日穿著随便惯了的,元帅礼服脱不下,一身紧箍咒,演戏似的演了五十一天,不累也累呢。月底上庐山开会,我想请假,留在北京看家、休息,辛苦你上山一趟,怎幺样?再说,你也是中央书记处的七大书记之一,有代表性呢。」黄克诚小彭德怀四岁,是彭德怀最为忠诚,也是最被信任的老部属,生死之交,情同手足。黄克诚像彭德怀一样,生活简朴,刚正清廉;但比彭德怀性情沉稳,不温不燥。加以工作勤勉,任劳任怨,有军中老黄牛之称。代彭老总上庐山开会的事,黄克诚没有立即答应。因为须经毛泽东同意。况且彭总出访之前,在上海会议上还和毛泽东吵了一次,闹得很不愉快。开会不到,会不会加深彼此的误解啊?这个彭总啊,自井岗山上起,和毛泽东争吵就成了家常便饭。遇事不平、意见相左就吵。江西苏区吵,长征路上吵,延安窑洞吵,解放战争吵,抗美援朝吵。但他们都是为战事吵,为工作吵,吵过就过了。彭总从不往心里去。毛泽东说:「和老彭不吵不成交,吵了三十年,一不伤和气,二不伤感情。」黄克诚向彭德怀汇报了近两月国内的经济形势和部队的思想状况:「现在经济形势严峻,不少省份开始闹粮荒,河南、安徽、山东、湖北、四川、甘肃,去年吹牛皮吹得最离谱的一些「千斤使,已经饿死人。尤其是甘肃省,许多地方断粮,农民群众拖儿带女,纷纷外出逃荒……彭德怀双眉紧拧,越听越烦躁,把出国访问带回来的一点好兴致一扫而空。他一直担心着的情况,果然出现了。去年八月尾北戴河会议之后,他抱着学习、取经的心情,花了三个半月时间,跑了六大军区十个省份,到处看到红旗招展,口号震天,小土群风烟滚滚。却怎幺也不相信水稻亩产十万斤,甘薯亩产一百万斤之类的喜报。他与人争辩:「不可能,粮食长在地里,不是长在你们的嘴皮上。牛皮卫星满天飞,会有苦头吃的!」当时也只有他彭老总敢说这个话。十一月中旬,彭德怀来到湖南老家,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陪同他视察平江、浏阳、湘潭几个县。他和周小舟乘坐的汽车被农民炼钢所砍下的大树阻住了。彭德怀下车,开始骂人,走一路,骂一路:化生子!化生子!你们把山上的树木剃了光头,把祖祖辈辈保护下来的森林砍个精光,炼钢煮铁,炼钢煮铁,田里的谷子,土里的红薯都没有收回来!来年吃什幺?烧什幺?」陪同他视察的周小舟,被他骂得哭丧着脸,分辩道:「彭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呀!湖南还是被中央插了白旗的下游剩北边的湖北,南边的广东,都是红旗省,一南一北,在边界上架起大喇叭,催促我们湖南拔白旗,反右倾。」来到一九二八年他领导农民暴动的平江县,召开老红军座谈会。一位胜利后回乡务农的老团长,硬着喉嗓给他念了一首顺口溜:「形势热呼呼,日子叫幸福,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幺过?请为农民鼓喉咙①……」甘肃也是他视察过的省份。省委领导和地、县干部都告诉他,粮食问题已经解决,全省每人平均占有粮食一千五百斤,吃不完。现在怎幺变成了严重的缺粮省?想着这些,彭德怀忽然问黄克诚:「湖南的情况怎幺样?也缺粮吗?」黄克诚回答:「我已经问过周小舟。小舟替湖南把风,湖南有存粮。现在是一北一南那两个红旗省缺粮,中间的白旗省有粮,都想向白旗省伸手。广东有几十万灾民涌进湖南要饭,湖南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些人送回去。小舟说,也是去年十一月亏了彭总回来骂了一路,三万座土高炉才没有点火,集中劳力把稻谷、红薯抢收了回来。」彭德怀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瞬息即逝:「报应!湖北、广东跟得紧,得到报应。红旗、白旗都是谭震林代表中央去插的,这个狗东西……下面这些情况,闹饥荒饿死人,老毛清楚不清楚啊?」黄克诚说:「应该是清楚的。主席在政治局和书记处的碰头会上还抱怨过,现在没有人和他讲真话,连少奇都不和他讲真话,反映下边的真实情况。」彭德怀冷笑道:「怪人家不和他讲真话?明明是他不想听真话嘛,讲真话会被撤职查办、开除党籍嘛。他重用的都是些什幺人?一个柯庆施、一个李井泉,一个谭震林,还有罗瑞卿、王任重、吴芝圃、曾希圣,都是牛皮大王、马屁精!我看,他今后也不会喜欢讲真话的干部,喜欢的还是那批牛皮客。他就喜欢听什幺水稻亩产十多万斤、甘薯亩产一百万斤,明知是假,就是爱听嘛。」黄克诚听他这样议论毛主席和党内高级干部,觉得不妥,便提醒说:「彭总,唉,彭总啊,不要性急,不要发火,一些话,若传出去,不好……你刚回来,还是多看些材料,多听些汇报。国家这幺大,情况很复杂。像甘肃,本来就是个缺粮的穷剩现在中央正采取紧急措施,从别的省区往甘肃运粮食。但运输工具又很缺乏。」彭德怀焦急地问:「部队还抽得出一部分车辆吗?」黄克诚回答:「能抽的都抽了。不光抽调了车辆,海军还抽了几艘运输舰到重庆运粮。空军也抽了飞机准备必要时进行空投。如果再抽,怕要影响战备了。」两位老战友沉默了,心里都沉甸甸的。如何帮助灾区群众度过饥荒,又不影响战备?怕只怕现在中央了解到的灾情只是一小部分,若闹成全国性的大饥荒,就算有运输工具也没有粮食可运。向苏联老大哥伸手?请东欧社会主义兄弟国家援助?可是,老毛一直在向人家吹嘘中国的粮食太多了,吃不完,储不下!我们的报纸、广播,也天天向国际社会宣传,中国的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化生子,化生子!头脑发了一年的高烧,轮到老百姓来吃苦头。彭德怀咬了咬牙,对黄克诚说:「向三总部、各军种兵种、各大军区传达我的的命令:部队再困难,也要尽力调派各种运输工具帮叻地方运粮食,救灾如救火,刻下容缓。」黄克诚记录下彭德怀口授的命令,之后说:「上庐山开会,还是你去吧?那里凉爽,去轻松一下。只是发言时,注意分寸,克制一点。」彭德怀说:「不想去。老百姓在饿肚皮,还去山上当神仙?过去老蒋爱住的地方,没得好彩头。我嘴巴又臭,去了不讲话,保不祝」黄克诚说:「不会有什幺事吧?上山开会,是为了纠左,降低指标,总结教训。你实在不想去,也要报告毛主席。他已经去了南方,现在大概在武昌东湖。」彭德怀说:「是不是带了那个姓张的女列车员去的?不到二十岁,可以做他的孙女了。老牛吃嫩草,化生子!」黄克诚苦笑着说:「这回没带去吧?听书记处的人私下说,那个小张快生产了……哎呀呀,彭总哇,不要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好不好?萧华就和我讲过,只要国家领导得好,玩一百个女子也没大关系。我批评了他不讲原则。」彭德怀登时眼里闪出火星子:「萧华本人就不是好东西!他搞了多少文工团的女孩子?依了我的性子,早查办他小子……算了算了,依你所讲,没有精力理会这些臭事。」彭德怀回到中南海永福堂家中,吩咐机要秘书接通了武汉东湖宾馆毛泽东住处的电话。倒是毛泽东一听是彭德怀找他,便亲自接了:「老彭啊,回来了?很好很好。从内参上看,你这次出访很成功嘛,老大哥和几个兄弟国家,对你,对我军事代表团都评价很高。赫鲁雪夫同志还称你为中国英雄啊,争了光嘛。几个军事条约也签得很好。」彭德怀仿佛在电话里听到了女子的吃吃笑声。他对毛泽东说:「兄弟国家的党和政府都对我们满怀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他们的领导人部问你好,问你什幺时候可以去访问……我一句外文不懂,全靠大使馆帮助安排活动。回来比较累,想请黄克诚上庐山开会,我留北京守摊子,顺便把出访情况向中央写出书面报告。」毛泽东在电话里说:「去吧,去吧,到山上休息半个月,照样写报告嘛。研究工作,继续纠左,去年教训很多。你不是还有一些意见吗?两个月没有见面了,正可详细谈谈。几个常委,陈雪请病假,林彪请病假,邓小平伤了脚。只剩下我和刘、朱、周。你是列席常委,就辛苦一趟,上山做半个月神仙。我到山上等你,不见不散啊!」党主席语气诚恳,态度亲切。三十多年的老战友,也是老上级了,吵架归吵架,工作归工作,打断骨头筋连着。毛泽东这样邀请他老彭赴会,能不从命?既然决定上山开会,彭德怀抓紧时间阅看近两个月的中央文件,以及各省市自治区报送中央的各类材料。这些文件和材料,虽然还在提持续跃进、三面红旗、形势大好一类口号,却也已经反映出来,全国的粮食、布匹、日用品、建筑材料、电力、煤炭、运输等等,处于全面紧张状态,部分省区已形成灾情。彭德怀最忧虑的是党中央和毛泽东掉以轻心,心存侥幸,仍认作是一个指头、半个指头的问题,而不肯下猛药,治重玻七月一日凌晨,彭德怀带了机要秘书、警卫秘书、保健护士上了中央警南局的专列火车。他的工作人员部是男青年,从不用年轻女子。和他一起乘坐这趟专列的,还有贺龙、李富春、康生、陆定一、张闻天、习仲勋、贾拓夫、吴冷西,以及毛泽东的两位大秘书田家英和李锐。再加上每人的秘书、警卫、护士等等。按照规定,正部级以上干部一人一间包厢,副部级干部两人一间包厢;司局级干部坐软席卧铺,其余工作人员则是硬席卧铺了。列车进入河南境内时,天已经大亮了。保健护士见彭总的包厢门半开着,知道他没有睡,就请他到餐车去用早点。在餐车里,彭德怀见到了张闻天、康生、陆定一、习仲勋几位,也只是点点头,握握手,算是打了招呼。习仲勋是他任西北野战军时的副手,如今是国务院秘书长,特意过来陪他坐了坐。彭德怀味口不好,喝了一杯牛奶,就筷子一放,回自己的包厢了。他继续埋头阅读近两月的一批内部资料和群众来信。正看着,张闻天进来了。彭德怀起身迎着。他对这位学者型的前中共中央总书记,一直怀有敬意。尽管张闻天在党内的职务越来越缩水:从「七大」前的总书记变成「七大」后的政治局委员,变成「八大」的政治局候补委员,外交部副部长。但彭德怀认他有学问,为人正派,懂得谦让。在中南海,两人的住处也相距不很远,平日下棋,聊天,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但两人也有默契,不犯忌,不议论党内人事。有看法,也只是放在各自心里。现在身处包厢,车声隆隆,两人就站着随便聊几句。离开了中南海,也就像摆脱一些禁忌。张闻天说:「彭总,上山当神仙,还看这大堆材料啊?」彭德怀说:「越看越有气……洛甫,你也是当过第一把手的人,搞成这种局面,把国计民主当儿戏!中国的老百姓太好了,太听话了。要是在东欧,早就请红军来了。」张闻天说:「彭总,声音小一点,隔墙住的谁?」彭德怀点了点头。他明白,左边的包厢住的康生,右边包厢住的贺龙。对这两位大人物,他向来敬而远之。人家对他也是远而敬之。对康生尤其反感。张闻天放低了声音说:「润芝在延安那些年,算卧薪尝胆;进城后,古书钻得多,把帝王之术运用到党内生活来,就很不正常了。个人崇拜,领袖迷信,都搞起来了。柯大鼻子竟在成都会议上公然说,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目的程度。他不但不批评,还欣然接受,带头鼓掌,受用得很。不懂经济,又硬要站到第一线来指挥一切,才闹下目前的这种局面。」彭德怀佩服张闻天,看问题很透彻,能点中要穴。包厢门敞开着。听到隔壁门板响。张闻天知是康生从餐车回来了,连忙告辞:「彭总,我们山上谈,山上谈。」列车一直在河南境内奔驰。彭德怀长时间凝视窗外,闷坐不语。在邻近湖北的信阳车站停留时,正是中餐时间。彭德怀仍是没有味口。保健护士替他把午餐从餐车打来,他只吃了几口,就又放筷子。护士不安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替您试试体温?」彭德怀晃了见手。护士很尽责,又问:「是在车上睡不好?要不服两片安眠药,睡一觉?」彭德怀看护士一眼,指了指窗外,说:「你看看他们,看看外边的那些老百姓……我怎幺吃得下,睡得落?」保健护土这才注意到,在专列停靠的站台外面,拥挤着大群被保卫人员赶到站外去的老百姓,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有的手里拿着要饭的豌钵,身上背着补丁迭补丁的行李卷儿;有的老人拄着棍子,腰上系着草绳;有的妇女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孩子,手里也牵着孩子。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一双双黑爪子似的手攀住隔离他们的白色栏杆,伸长了脖子朝专列这边张望,有的还在舞着手臂叫喊……叫喊些什幺?包厢里是听不清楚的。彭德怀的眼睛红了。这位从不知道泪水为何物的三军统帅,视线模糊了:「看到了吧?新中国的灾民,我们人为制造出来的灾民……共产党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农民……农民支持我们打下了江山,我们却让他们拉家带口,成群结队,外出讨吃,当流民。去年十一月,平江一位老红军就送给我顺口溜: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明年日子怎幺过?请为农民鼓喉咙……这顺口溜应验了。化生子!化生子!还去庐山当神仙,游山玩水,看戏跳舞!老子就不尿他这一壶!」保健护士看到窗外的景象,听着彭总的自言自语,也叫泪水模糊了眼睛。他也想劝劝彭总,凡事多忍忍。但他哪里敢劝?在彭总身边工作这些年,平日敢劝劝彭总的,只有总参谋长黄克诚。专列启动了。彭德怀见保健护士一直站着,便嘱咐他在对面坐下:你总是劝我吃东西,自己吃了没有啊?困了就打个盹。还要几个小时才到武汉。保健护士依言坐下,报告彭总,吃过了,吃饱了。保健护士陪着彭总,枯坐着。专列已进入湖北境内。护士见彭总不再讲话,怕他憋出病来,便劝道:「到别的包厢走走吧?或是找人来陪你下盘棋?你的老乡李锐同志和田副主任同住一个包厢,一路上都在猾谜语、玩游戏,很有意思的呢?」彭德怀已不似刚才那幺烦躁了,对毛的这两位大秘书、大才子,很有好感的:「他们两个还有心事玩文字游戏?都三十老几的人了,读了一肚子书……也好,看看他们去。」田家英是毛泽东的政治秘书兼中央办公厅副主任,李锐是水电部副部长兼毛泽东的工业秘书,行政上都算副部级,又是延安时期的好朋友,同住在靠近餐车的包厢里。两人见彭总进来,立即起身相迎。李锐一口长沙话,丝毫不改口音:「彭总啊,我和家英都想找你聊天、下棋,总见你在看材料,就没敢打搅。」田家英随手关了包厢门,说:「彭总请坐,请坐。我这里有从四川带回的沱江茶,说是过去的贡品,泡一杯你喝。」彭德怀见他们茶几上放着纸笔,铺位上堆着书本。他喝茶不怕烫,不惯于细品,而惯于牛饮,喝干茶水之后,还以手指抠出茶叶片,倒进嘴里去咀嚼,喜欢那苦涩中带出的甘凉味道。毛泽东也习惯喝干茶水嚼茶叶,看来确是湘潭汉子的一种偏好。田家英再又给彭总泡上一杯沱江茶。彭德怀说:「莫浪费了,任是什幺贡品,到了我的口里,都是一个味道。上回浦安修去杭州出差,带回两斤上等龙井,被我嚼干叶子嚼掉了……对了,你们两个是常在毛泽东身边转的人,甘肃、河南几个省,都出了灾情,敢不敢向他报告下面的真情况啊?」田家英看李锐一眼,说:「彭总忧国忧民……河南境内,铁路两边的情况,我和李锐都看到了,心情是一样的。有关的灾情简报,我们每天都送主席看。主席指示运粮救灾,但也指示不要大惊小怪,灾情年年有,都是局部性质,警惕有人以偏代全。」彭德怀见田家英面带焦虑,知他并不完全认同老毛的观点。而那个小老乡李锐,年纪长田家英四岁,却比田家英单纯、率真,正是少年得志,也就少不更事。李锐说:「彭总放心,我和家英在主席面前,什幺话都讲,什幺意见都敢提,还常常和他争论问题。反正我们是后生晚辈,主席也不和我们计较,还鼓励我们这样做。」彭德怀笑笑,不相信地摇摇头:「真的?如今上上下下,时兴溜沟拍马。溜沟拍马令人舒服嘛。」李锐见彭总认他在吹牛,便争辩:「我为什幺要骗你彭总大人?可以问问家英!四月份上海会议期间,我就冒冒失失问过主席:去年头脑是不是过热?为什幺要相信那些高产卫星?主席也没有生气,还笑呵呵:成都会议我就讲过,头脑既要热,又要冷,光热不冷,光冷不热,都不行,吸取教训……当时家英也在场,可以作证。」田家英说:「这是主席的一个长处,允许年轻一辈工作人员在他面前讲心里话,发表不同的意见。包括卫士、医护人员在内,谁有新情况,都要及时向他报告。甚至不反对有人给他送小报告。这次甘肃的灾情,就是一名警卫战土回乡探亲,回来向他反映的。他告诉了少奇同志。中央查问下去,甘肃省委才敢报告实情。」彭德怀心情好了些,慈爱地望着小自己二十岁的田家英和李锐说:「那就好,那就好。找最怕他身边铁板一块,尽是些吹牛拍马、报喜不报忧的家伙。当家人再英明,长期被一批家伙围住唱〈东方红〉,也会昏庸。有你们两个在他身边,经常给他唱唱反调,吹些冷风。他最需要的就是这个。」田家英说:「这次上庐山纠左,主席是有决心的。他已经同意了少奇同志给会议定的调子:成绩讲够,问题讲透。」李锐说:「彭总啊,你就放心吧!主席前些日子还讲了,去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主要是交了学费,取得教训……这话已经够透彻了吧?所以这次上庐山,大家都开诚布公把真实情况摆出来,把心里话讲出来,批左纠左就好办了。只要中央政策调整好,几个省局部地区的灾情就不难克服。当然,上了山,更需要彭总你这样的人物多放几炮,促一促。相信主席会认真听龋」彭德怀虽然不像两位后生晚辈这幺乐观,但也觉得整个局势不致失控。老毛是当家的,他清醒就好。可是,会清醒到什幺程度?认错到什幺程度?如果仍然咬定,去年的得失只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之比,仍是不肯脱裤子,遮遮挡挡,不肯露出真家伙,就很麻烦。彭德怀还有个想法,因涉及到周恩来、陈云等人,而不便对田家英和李锐两个晚辈说。老毛真的要认错啊,做到「问题讲透」的话嘛,帐就应当从去年一月的杭州会议算起,一路批周、陈的「反冒进」批错了!彻头彻尾的错。去年的大跃进,本来就是老毛在批判国务院「四大金刚」的基础上发动起来的嘛!替周、陈、李、薄平反,承认他们在经济建设中「反冒进」是正确的。经济工作就是要讲究综合平衡、稳步前进嘛!只要老毛肯认这个错,全党认识统一,问题彻底解决。老毛仍当他的党主席,军委主席。但真正退居第二线,再不要抢到第一线指挥经济,不懂装懂,坑苦百姓。想着这些,彭德怀苦笑了。老毛肯退到这一步?连彭德怀自己都不敢相信。娘的!炊胶臁党硕⑷辏缶刃堑绷硕⑷辏盟杓萑橙希鸥愠烧庵志置妗?田家英见彭总愣愣地想心事,脸上浮出苦笑,便提议说:彭总,我们陪你杀上几局棋,怎样?彭德怀缓了缓神,才说:「你们脑子好用,两个杀我一个?不行,不行。」李锐说:「哪好,我和彭总对杀,家英观局。」彭德怀说:「我路上没有睡觉,脑子不转……刚才进来,你们两个不是在玩什幺比赛?比下棋有意思。你们是秀才,耍笔杆,文字游戏也是工作需要的。你们继续,我在旁听听,也是学习。」田家英和李锐古文底子好,古籍和马列著作都读得不少。由于常年替党主席和中央起草各种报告、文件、电报乃至信件,勤读、勤写、勤抄,就成了他们工作、生活的需要了。两人由于分管的工作不同,平常很少有机会一起出差。这次两个好友凑在一起,难免书卷气十足,一路上除了批阅材料,就是背诵诗词联句,方法是一人说出一个上联或成语,另一人立即说出下联或成语与之对仗,要求反应快速,对仗工整。田家英说:「那好,李兄我们继续。彭总,你当裁判,也可以随时加入。」李锐说:「好,彭总,见笑了。我先说一个燕京八景「太液秋风」!」田家英说:「我也对一个燕京八景「西山晴雪」。」李锐说:「对得好。我再说一个燕京八景「芦沟晓月」;」田家英说:「我也再对一个燕京八景「居庸迭翠」。」李锐说:「我说中南诲有「春藕斋」;」田家英说:「我对颐和园有「佛香阁」。」李锐说:「我说中南海有「西花厅」、「勤政殿」、「怀仁堂」、「丰泽园」、「颐年堂」和「紫光阁」;」田家英说:「我对颐和园有「景福厅」、「排云殿」、「玉澜堂」、「谐趣园」、「知春堂」和「文昌阁」!」李锐说:「总司令住在「含和堂」,彭老总住在「永福堂」;」田家英说:「刘主席住在「福寿居」,毛主席住在「菊香屋」!」彭德怀被他们逗乐了:「你们两个书生,真会找乐子,把中南海和颐和园的建筑物来对对子,老毛住的「菊香书屋」怎幺少了一个字,变成「菊香屋」了?」李锐哈哈大笑:「家英你输了一回……彭总问得好。」田家英果是一下子被问住了。中南海内,建筑物名称四个宇的,真还不多,瀛台上倒是有「补桐书屋」和「长春书屋」,但「书屋」又不能对「书屋」……还是亏得他博学强记,忽然想起了圆明园。他说:「圆明园曾经有「长春仙馆」和「九州清宴」两座建筑物,可对「菊香书屋」,可惜早被八国联军焚毁了。」李锐说:「难为你发掘到圆明园遗址。我另出一个四字地名:「花港观鱼」;」田家英说:「神游西湖了?你有「花港观鱼」,我有「柳浪闻莺」!」李锐说:「我出「三潭映月」;」田家英说:「我对「六和夕照」。」李锐说:「我出「林隐晚钟」;」田家英说:「我对「苏堤春晓」!」李锐说:「三面湖光,四围山色;」田家英说:「一帘松翠,十里荷香!」李锐说:「四面荷花三面柳;」田家英说:「一城山色半城湖!」李锐说:「我出个难的——「铁笛无声,知音者如雷灌耳」;」田家英说:「你跑到云南昆明去了,那是金殿名联,下联是——「黄粱未熟,睡着的且莫翻身」!」李锐说:「好个家英,我就不信难不住你。我出「春风杨柳万千条,风景这边独好」;」田家英说:「这有什幺?我对「飞起玉龙三百万,江山如此多娇」!」彭德怀听得津津有味,知道田家英、李锐二位经常随毛泽东出游,玩的地方多,背下的楹联也多。他忽然说:「慢慢慢!你们刚才对的这幅联子,不就是老毛的诗句吗?」李锐看田家英一眼,忍不住说:「是和主席的诗句相同,只不过人家刻在粱柱上的,早了好几百年。」彭德怀哈哈大笑:「原来老毛是个拿来主义者……难怪他提倡推陈出新,古为今用……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对那幺长的了,我听不过来。还是对成语吧。」李锐说:「好,遵彭总命,家英,我们对成语。」田家英笑说:「成!还是你出上,我出下,欢迎彭总参加。」李锐说:「我出一个「望梅止渴」;」田家英说:「我对一个「画饼充饥」。」彭德怀说:「我也有一个「靠天吃饭」!」李锐说:「彭总对得好,大实话。我再出个「三生有幸」;」田家英说:「我对一个「孤掌难鸣」。」彭德怀说:「我对一个「一毛不拔」!」李锐、田家英哈哈大笑:好好!彭总对得工整,生动!李锐说:「我出一个「守株待兔」;」田家英说:「我对一个「引蛇出洞」!」彭德怀摇摇头,一时没想出合适的:「引蛇出洞,可是毛泽东抓右派使用过的法术喽。」李锐说:「我出一个「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田家英说:「我对一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李锐说:「我出一个「百家争鸣」;」田家英说:「百家,百家……我只好对「万马齐暗」了。」李锐说:「好哇,你思想不健康!我出一个「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彭德怀说:「这个易得,对「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扯上大跃进,人民公社了。」田家英说:「我出一个「多快好驶;」彭德怀说:「易得易得,对一个「少慢差费」!」李锐说:「我出一个「超英赶美」;」田家英说:「我对一个「顺风倒舵」!」彭德怀说:「我可以对上两个,「好大喜功」、「崇洋媚外」!」李锐说:「勉强勉强。我出一个「三面红旗」;」田家英苦笑一笑:「又遇上数目字了,数字对数字,名词对名词……也只有对「四面楚歌」了。不妥不妥,我另对一个「万座高炉」!」彭德怀哈哈大笑。他许久没有这幺开心过了。还是和年轻人在一起好,百无禁忌,痛快痛快。李锐说:「改了好,改了好。我出一个「一大二公」;」田家英说:「我又只有一个落后的「三从四德」!」李锐说:「我出一个「除旧布新」;」田家英说:「我对一个「灭资兴无」!」李锐说:「好好,进步了,进步了。我出一个「敢想敢干」。」田家英说:「我对一个「大破大立」。」彭德怀说:「我也有一个「贼喊捉贼」。」李锐说:「我出一个「你追我赶」;」田家英说:「我对一个「鞍前马后」,或是「随波逐流」,都不大工整。」李锐说:「我出一个「人定胜天」;」田家英说:「我对一个「管窥蠡测」,不大准确。」彭德怀说:「我也有一个「胡吹海夸」。我们还是靠老天爷吃饭。」田家英说:「我出一个「大鸣大放」;」李锐说:「我对一个「假仁假义」……不对不对,我收回,收回。」田家英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出一个「百家齐放」;」李锐说:「怎幺?已经「百家争鸣」过了,又来「百花齐放」?我对一个「一网打净!是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一网打净……」三人纵声大笑。当天下午四时,专列抵达武昌。有湖北省委和武汉军区的负责人迎候,接彭总、贺总等中央首长到东湖宾馆休息。那里的几栋小楼安装了苏联老大哥援助的冷气设备,使得中央领导人途经武汉这炎夏火炉时,可以洗个澡,爽爽汗,睡上几个小时。等到下半夜,气温下降些了,改乘江轮下九江,再乘汽车上庐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陶铸,带着几大筐广东特产鲜荔枝上山,送中央常委的。江轮上,陶铸命秘书开了一筐,请北京来的老首长、新同志尝鲜。田家英背了苏东坡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做岭南人。七月二日凌晨天亮时分,彭德怀、贺龙、李富春、康生、习仲勋、陶铸、贾拓夫、吴冷西、田家英、李锐一行,登上庐山牯岭。彭德怀入住河东路一百七十六号别墅,原国民党元老陈立夫的公馆。别墅对面的山岗称为虎啸岭。注①大声疾呼的意思。 ※※※※※※※※※ 第十章 诗风兴盛文官斗才 武官好歌舞,文官好清谈。七月二日下午,在庐山人民剧院举行政治局扩大会议开幕式。会议没有布设主席台,毛泽东坐在舞台下一张临时搬来的书桌前,面对随意而坐的中央大员们和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轻松幽默地讲了十八个问题,包括读书、形势、任务、体制、食堂、团结等等。毛泽东对去年以来的国民经济局势作了总的估计:成绩伟大,经验丰富,前途光明。成绩和问题,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之比。要充分肯定大跃进的成绩,不能泄全国人民的气。毛主席讲的轻松,大家跟着轻松。皇帝不急,你太监急?毛主席是掌握全局的。一些部门、一些省区出了问题,甚至形势不妙,只是局部。大家好不容易上山休息半个月,乐得悠哉闲哉,优游林泉,忘情山水。也有相当一部分负责人忧心忡忡,觉得整个形势并不像毛泽东所讲的那幺简单。彭德怀知道自己喜欢插话、喜欢放炮的毛病,有意坐在远离毛泽东的后排位置,仍忍不住低声嘀咕:「娘卖乖,讲的比唱的还好听!好几个省区在闹粮荒,饿死人……」彭德怀的旁边坐着湖南二周: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和常务书记周惠。周小舟见毛主席的目光正朝他们这边扫瞄,公安部长罗瑞卿也只隔他们三、四个座位,忙碰了碰彭老总的胳膊,以示提醒。从七月三日起,上午开会,下午休息,晚上观剧或是跳舞。庐山上笑语喧哗,歌舞升平。各路诸侯、文武大臣们三三两两,游览各处古迹名胜。从牯岭东谷沿一条条林间小道,往西北方向走个十几二十分钟,可抵如琴湖、天生桥、锦绣谷、仙人洞、御碑亭、龙鱼瀑、文殊台等景点;从牯岭街心花园往东北方向走个三十来分钟,可抵望江亭、半山亭、小天池等景点。遇上天青气爽、云开雾散的日子,站在望江亭上,可以眺望山下的九江城廓和浩浩长江;从牯岭西谷往东南方向步行四、五十分钟,可抵著名的含鄱口,再往东行,可到五老峰、三迭泉,直至更南边的海会寺、白鹿洞书院;从牯岭西谷南行,过三宝树,芦林湖,九奇峰,步行一个小时,可攀上庐山的最高峰小汉阳峰和大汉阳峰。以上还仅是庐山景观的一小部分。下午七时晚餐。饭后,李锐见太阳还有几竿高,不到九时半天不会落黑,便到东河谷的别墅群来约湖南二周,一起去含鄱口走走。中央开会,历来按级别住房子。他和田家英算副部级,和工作人员一起住在庐山大厦。当然副部级是一人一套间,司局级是两人—套间,处级以下则是几人合住一大间。至于周小舟、周惠,因算正部级,又是一方诸侯,带了厨师和服务员上山的,就住上一栋小别墅。如今牯岭东、西河谷一带的大小别墅,分住着一百多位正部级以上领导干部。这山中城池的街道,以及条条小路,都是用不规则的石块铺就。看似无规则,其实有规则。李锐平日好吟诗,脑子里不觉冒出来两句:「乱石铺街来天外,云中海市尽楼台……一般化,一般化。」李锐!李锐!绕过几株古树,迎面来了胡乔木、周小舟、田家英。周小舟说:「我们正要去找你,诗呆子,又在做诗啊?看看,我手头有两首,你肯定望尘莫及!」李锐生性好胜:「那位的大作?我还没有拜读,你怎幺就断言我望尘莫及?」田家英笑笑说:「是主公写给小舟的,征求意见哪。」李锐明白家英说的「主公」是指毛主席,遂问老上司胡乔木:「老夫子才上山,就有诗了?」对于党主席,几大秘书也是一人一个称呼。胡乔木恭恭敬敬称主席,田家英称主公,李锐称老夫子,周小舟因是湖南湘潭人,尊毛泽东为大乡长。胡乔木、周小舟、田家英、李锐,加上陈伯达、吴冷西,被称为中央七才子。又以胡、周、田、李四位关系密切。胡乔木将一纸诗稿交给李锐:「你先看看,提提意见,过后要交回,暂不让传抄呢。我以为,非雄才大略者,不能有此佳句。」李锐接过一看,果然是老夫子那意气纵横、奔放犹劲的手迹:「诗两首。之一,到韶山;之二,登庐山。」李锐念了第一首:「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好诗,好诗,对仗工整。老夫子看形势,总是比一般人乐观。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这两句今后可作一副对联使用。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也勉强可作一联。一首七律能有两联,确是难得。」田家英会意地望一眼胡乔木和周小舟,催促道;「行家评诗,你再念念第二首。」李锐念道:「一山飞峙大江边,好!跃上逶迤四百旋。冷眼向阳看世界,热风吹雨洒南天。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陶潜不受元嘉禄,只为当年不向前!大手笔,大手笔!这一首比上面那首更为气势恢宏,意境雄阔。果如乔木兄所说,非雄才大略者,难有此诗。也有四句对仗工整,可做两联:冷眼向阳看世界;热风吹雨洒南天。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不过,有几处文字,尚可推敲。跃上逶迤四百旋的「逶迤」,逶迤应是横方向,而不是耸立形状;热风吹雨洒南天的「南」字,平仄合不合?最不带劲的莫如「陶潜不受元嘉禄,只为当年不向前」两句,太白了,压不住脚。陶潜是不是东晋元嘉年间辞官归里的?待查。我怀疑老夫子这年号用错了。」胡乔木、周小舟、田家英冲着李锐直笑,这个诗呆子,拿着主席的两首诗稿评头品足,说三道四,憨气十足。李锐见他们三人都望着自己笑,忽然明白什幺了似的,忙把诗稿奉还给胡乔木,晃晃手说:「三位同志哥,饶了小弟这一回,老夫子面前莫学舌啊!少不更事,妄发议论,尾巴翘到天上……小弟吃不消哎!」胡、周、田三人哈哈大笑。胡乔木说:「恕你无罪……放心,主席抄给我和小舟,就是征求修改意见的,所以不准传抄。你刚才讲的这些,我们也有同感,只是不像你这幺明确。」田家英说:「也是主公的一大长处,诗作发表之前,都要听取意见,最后还要请郭沫若改定。」周小舟说;「意见可以转达,但我们可以不说是李锐的高见。毕竟,都比大乡长小着一辈嚕」因林间小路弯弯绕绕,没想到周总理和康生、陶铸、王任重、吴冷西几位,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连忙站过一旁打招呼,让路。周恩来站下了,说:「四大秀才,老远就听到你们哈哈大笑,什幺事这幺高兴?说出来,我们也乐一乐。」胡乔木毕竟老成些,没有把毛泽东的诗稿拿出来,而说:「总理啊,是家英讲了个他们四川老家吃红薯放屁的屁话,笑的大家肚子痛。」陶铸和康生都说:「家英,说给总理听听,笑一笑,十年少。」笑话是昨天晚上在胡乔木的别墅里讲的,周小舟、李锐不在场,此刻却被胡乔木用来「转移目标」了。周恩宋也催促说:「田英,笑话可以共产,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