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都志异-2

至四月底止,周恩来已经上交了十二份书面检讨,都被认为不深刻,没有触及问题本质,退回。进入五月份,整整一星期,周恩来在他的西花厅后院书房,面对纸笔,再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脑子里有两种声音在打架:一种声音催促他快检讨,越深刻越彻底越好:你已经很被动了,离党代大会开会的日期只有两、三个星期了,时间对你越来越不利了;另一种声音却仍然在顽强地顶牛:没有错,我没有大错啊!陈云、先念、一波统统没有错啊!这幺大个国家,农业落后,科学落后,工业基础薄弱,干部群众的文化水平低,搞经济建设,怎幺能不顾这些客观条件,也不管资金储备、物资储备,去一轰而起,大吹大擂,万马争先,齐头并进?能用群众运动、人民战争、人海战术的方式方法解决经济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史达林的著作里找不出这种先例。或许毛泽东同志是要从事一场规模最大的试验,以丰富发展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真是自己又一次犯了右倾机会主义的老毛病?革命就是左,左就是进步,就是正确?在英文里,Right(右),就是正确,就是好,就是权利。共产党人闹革命、反其道而行之了。周恩来已经从各次会议的简报中勾勒出来,自一月初的杭州会议起,二月南宁会议,三月成都会议,四月汉口会议,毛泽东主席当着中央各部委、各省市自治区党委负责人的面,先后二十次指名道姓,斥责周恩来主持经济工作,推行反冒进,压指标,砍投资,降速度,大行右倾机会主义,导致全国右派向党进攻,导致全国经济建设出现两年的「马鞍形」,离右派只有五十米了!现在,一些省市的第一书记见了他周恩来,都不大打招呼了,都要拉开距离,敬而远之。离右派只有五十米了!周恩来每想起毛泽东的厉声喝斥,就要不寒而栗。「反冒进」导致了全国右派向党进攻,那他周恩来不成了全国右派的总后台?他不也就是全党全国最大的右派?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党中央副主席周恩来是头号大右派,是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敌人?这是毛泽东主席的最终目的吗?匪夷所思,石破天惊!据毛主席的政治秘书田家英透露:「主席在找少奇同志谈话时,问过少奇同志,党内外的右派抓得差不多了,我们的党中央里面,有没有右派啊?会不会出大右派?我很怀疑,值得警惕……」看来,毛泽东的确动过这方面的脑筋,只是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周恩来熬红了眼睛,真正的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了。他甚至萌生过绝望的念头,如果真的被划成中国天字第一号的右派,断送了大半生名节,就绝不苟且偷生。幸而家里还算安定,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也都一如往常,恭敬而敬业。他在党内遭遇麻烦的事,夫人邓颖超已有所闻,只是不知如何给他劝慰、帮助。去找蓝苹,请蓝苹在主席面前替恩来说说话?从延安到北京,二十年来恩来可真没少帮蓝苹的忙,每次主席家后院起火,蓝苹总是来找她和恩来哭诉、求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蓝苹至今能保住主席爱人的名份,恩来功不可没。可就是啊,蓝苹春节之后就去了上海休息,听说由柯庆施同志委托自己的政治秘书张春桥负责接待,安排得舒舒服服的,一时半刻还回不来。再说蓝苹在延安整风时从刘少奇手中救下过柯庆施的性命,和柯庆施算是莫逆之交了。华东局早有私下传闻,说某次柯庆施曾向蓝苹行半跪之礼,表示:「要不是江青同志比自己年龄小了十几岁,真想认个干亲!」蓝苹笑嘻嘻地说:「起来起来,我可当不了你的干娘,只要你做主席的忠狗就成……」听说这次柯庆施紧跟主席,和李井泉一起攻恩来攻得很厉害。此时此刻,若让蓝苹在周、柯之间作出抉择,说不定会亲柯疏周呢。知夫莫若妇。邓颖超不忍心看到自己的丈夫苦苦煎熬下去。她心里明白,缓解、权宜之法,是去把孙维世或是龚澎接回来,或许能让恩来一展笑颜。孙维世是导演加演员,常常即兴表演个把生活小品,逗得恩来笑的前扑后仰。至于能和恩来说上几句心里话的,就只有龚澎了。恩来这人也是,许多事,不愿和她小超说的,却可以和龚澎去说,愿意听取龚澎的意见。幸而自从龚澎和南乔成家后,和恩来就再无那层感情了,两人就像老大哥和小妹子似的,相亲相敬了。龚澎这人也是,自春节那天和南乔领着孩子来拜过年,两、三个月没有在西花厅露过面了。龚澎领着三个孩子,于星期天上午来到西花厅。邓大姐问起南乔怎幺不一起来?龚澎说:冠华在家里赶材料,若有好酒什幺的,让带点儿回去呢。邓大姐一听乐了:他派太太、孩子来吃了还要带?如今兴刮共产风呢。周恩来在办公室听到龚澎来了,立时脸上乌云一扫,忘却烦恼,换了个人似的,边喊着边赶到客厅来:「澎妹子!澎妹子!你和南乔,都快把我们忘了吧?」三个孩子见到周伯伯,立时雀跃着奔过去。周恩来蹲下身子,以双手搂着,一人脸蛋上亲上一口。大约腮帮上胡子没有刮得很干净,嘻笑声中三颗小脑袋东躲西歪。周恩来也哈哈笑着:「不算不算,伯伯还要一人亲上一口!」邓颖超、龚澎看着直乐,却又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邓颖超每逢见到恩来这样地喜欢孩子,就为自己没有生育感到内心欠疚;龚澎则是在隐隐地悔当初,自己没有做一回藐视世俗偏见的女丈夫,替大鹏哥留下一男半女亲骨肉。看着三个孩子和恩来玩了一忽儿,邓颖超说:「恩来啊,你和小龚和谈谈工作吧,说不一定南乔有话要转告;来来来,三个小宝贝,跟了姥姥到餐室去,姥姥替你们准备了撒琪玛、金桔饼、燕窝酥,好多好多好吃的哩。」周恩来和龚澎相互笑望一眼,心照不宣了:这个邓大姐,怎幺成了孩子的姥姥了?岂不龚澎也跟着小一辈,又做干女儿了?总理和外交部龚司长要谈工作,服务员给办公室新沏了一过来壶黄山毛尖,并把茶盒留在了茶几上。周恩来领着龚澎进到办公室,掩上门,笑了:「我这里的服务员很细心,知道龚司长是安徽人氏,特意沏了黄山毛尖来招待。」龚澎坐在总理对面,神态怡然地品着茶。周恩来愣愣地望着她:一晃眼,龚澎也是四十岁的人了罗。可这妹子,总是那幺年轻俊丽,气度高雅,彷佛岁月在她身上留不下痕迹。你简直不能想象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身段依然苗条秀挺,更难在她脸上看到忧思、愁苦之类。就是笑起来时,眼角才隐现几丝丝鱼尾纹。龚澎也一声不响地看着周恩来。都当了这幺多年的国家总理,每次见了面,只要是剩下两个人时,他就总是看个不够,看个不够……龚澎忽然目光一闪,心里一惊:这是怎幺了?才两个多月不见,他的两鬓角开始发白了?而且眼眶发黑,神色憔悴?没日没夜的工作,大小会议连轴转,竟把他累成这样?还是他心里另有烦恼,另有愁结,又不便对人诉说?周恩来先埋下眼皮,呷了一口茶,才问:「南乔好吗?多时没见了,他和陈毅同志配合得愉快吗?」龚澎见问到冠华的情况,显然总理是听到一些什幺了。但冠华一再嘱咐她,近来总理也麻烦多多,日子也不轻松,他在外交部受批判的事,就不要让总理分心和担心了。周恩来见龚澎眼神闪烁,欲语还休,便又问:「冠华不来看我和邓大姐,是不是躲在家里写检查啊?」龚澎见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说:「是冠华怕总理烦心,不让告诉……两年来,他和陈毅同志一直处得不大愉快。是从起草部长对外讲话稿开始的,陈老总嫌冠华起草的东西太斯文,气势不足,火力不够,改动得很厉害。冠华则认为陈老总的改动语气太激烈,太刺人,不大符合外交礼仪,就又坚持改了回来……一来二去,几次对外讲稿的修改下来,陈老总火了,责问冠华:是你当外长,还是格老子当外长?你太骄傲、太狂妄了!欲凌驾到部党委之上啊?冠华那脾气你是知道的,文字上自视很高,又穷认真。在同事中间,他个部长助理也是鹤立鸡群,有时不免恃才傲物,得罪了一些人。反右运动一来,部党委里就有人贴了他的大字报,揭发他的许多错误言论,比如说外交部现在是外行领导,军人当家,办外交不是指挥作战,不能轰大炮,等等。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说了那些话。部党委已经开了他两个多月的批判会,列为白专典型之一。陈老总在一次会上说:乔冠华同志离右派只有六十米了,不看他是总理的老下属,帽子早给他戴上了……」周恩来听得叹气又摇头:「胡闹台!胡闹台!南乔文人习气,骄气加傲气,看不起军队出身的老同志,也真该接受些教训了。陈毅元帅是何等人物?兼任外交部长已算屈才,你南乔还不驯服?还要顶牛?少奇同志最近提出,每个党员,每个干部,都要做党的驯服工具,毛泽东思想的驯服工具。对,就叫驯服工具,过去战争年代都没有这幺叫过。我原先还以为,只要南乔好好地跟着陈老总学习,当几年部长助理,可以提个副部长什幺的……龚妹子,对不起,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个的。这话不出门。南乔幺,应当好好检查,把脑子里非无产阶级的东西来次大清除。至于右派不右派,只要我这个总理不倒台……陈老总对你这个礼宾司司长的工作,满意不满意啊?」龚澎的眼睛睁大了,明晃晃照得见人影。她心里直犯嘀咕:大鹏哥为什幺要说倒台不倒台这种话?难道他这个国务院总理,也遇上了麻烦?她嘴却回答:「陈老总对我很爱护、很关心的,多次在部务会议上表扬我们礼宾司,接待外国元首、政府首脑,礼仪周到,又不亢不卑,有大国风范。陈老总甚至还说过,在外交部,一些女同志表现得比男同志进步、优秀,龚澎同志就比她男人优秀。」周恩来释怀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陈老总把你们两口子一锅端了。反右斗争中,有很多的夫妻档,丁玲、陈明,艾青、高樱……对了,关于反右斗争,你还听到什幺有趣的事情没有?」龚澎说:「我们礼宾司有个女同志,老家四川。上个月回四川探望父母,回来说她老家那地委机关里,有个「反右斗争五人领导小组」,抓右派很卖力,一千来人的地直机关,抓出了一百零八个右派,超额完成了任务,中央下达的指标是百分之五嘛。可是就在「五人小组」要结束工作之时,地委领导忽然问:右派抓干净了没有?「五人小组」说,基本上抓干净了。地委领导又问:还有不有躲进防空洞里的?比方说,躲进了你们「五人小组」的漏网之鱼?结果,在「五人小组」中又抓出了两名右派,才算结束运动。周恩来忽然神色变得十分沮丧,目光也暗淡下来,停了一停,才嚅动着嘴角,艰难地说:「是很荒唐罗……龚妹子啊,你是不知道,我现在和南乔的处境很相似,甚至更困难……一个六十米,一个五十米,相差十来米,一根藤上的瓜罗!那支新民歌怎幺唱的?什幺藤结什幺瓜,什幺阶段说什幺话……」龚澎心里虽然有着某种预感,经总理亲口说出来,还是满脸惊讶,难以置信。两汪清泉似的大眼睛疑云闷雨,尽是「?」号。周恩来双手捂着茶杯,尽量平静下来,免得吓着了龚妹子:「这些日子,我心里很闷,一直想找个人谈谈。你知道,你邓大姐资格老,待人处事,我想让她超然些。我的事她很少打听,我也不大和她谈……澎澎啊,相识满天下,能谈谈心事的,我只有你一个。你心里存得住事,留得住话,不会外传。你知道近两年出了什幺情况吗?毛主席要高速度,经济建设要大跃进,万马奔腾,打人民战争;我和陈云几位主管经济工作的,认为行不通,不合客观条件,不符经济规律,搞了「反冒进、反左倾」。我们明争暗顶,顶了两年。今年年初起,主席发火了,从一月杭州会议、二月南宁会议、三月成都会议、四月汉口会议,在党内指名道姓,批我和陈云等人的「反冒进」是右倾倒退,扯了全国经济建设的后腿,导致了全国右派向党进攻!毛主席说,周恩来离右派只有五十米。他先后讲了二十次。自三月下旬起,中央书记处就通知我边工作边检查,并要我在八届二次代表大会上向全党作检讨……我已经向书记处交了十二份书面检查,都过不了主席那一关,被退了回来……最近一星期,我是一个字也没有写得出……看来,是要准备辞去总理职务,甚至要准备当全国天字第一号右派……」说着,周恩来终归坚忍不住满腹委屈,泪流满面,脑袋都耷拉了下来。龚澎心悸了。她没有陪着周恩来默默流泪,而是站起身子,绕过茶几,动情地从后面以双手捧住那颗两鬓已显斑白的头颅:「不急不急,大鹏哥,你想哭,就在我面前哭……不说你也知道的,我心里除了三个孩子,就装着你和南乔……南乔也不大和我讲他工作上的事,我也不问,和大姐是一样的,不愿公事、家事搅和到一起。记得一次南乔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雄才大略者,很难伺候得来。」我知道他是指谁。他做过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办公室主任。从前说,伴君如伴虎。人到了那位置,就难得伺奉。他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不肯去当他的英语教员啊?他知道是你在护着我,转而寻你过不去?要这样,我就去。我是个做了母亲的人,就去满足了他,只要他放过你……」周恩来心悸了,脑袋在龚澎面前摇晃着:「不不,不需要你去作出牺牲,问题也没有那幺简单。我现在闹不清楚的是,他批我到底要批到哪一步?」龚澎两手掌温存地抚着面前的那颗平日令人叹服也令人敬畏的脑袋:「大鹏哥,我倒是要说呀,就算他有那份心机,也没有那份气力。他别的事都做得到,就是要划共和国总理这事他难于做到。少奇同志、朱总司令、陈云同志、邓总书记,政治局委员们,书记处书记们,谁会同意?我敢说,就连他身边的几位大秘书: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蓝苹,最近又新增了一个李锐,都不会同意!划国务院总理为右派,置国家形象于何地?政府形象于何地?党中央形象于何地?毕竟不是封建帝王时代了,你也不是宰相,可以任人宰割……但是对你是不是辞去总理职务,我倒另外有个想法……」龚澎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周恩来听得十足受用,心里的愁结顿觉宽解了些。此女秀外慧中,确有不让须眉之处。把国家总理划为右派分子,是个走火入魔的猜忌。龚澎见他渐次平稳了下来,便放开了,以手绢儿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此时刻,在她心里眼里,大鹏哥竟是个孩子似的,既是软弱的,也是娇惯的。周恩来坐正了身子,略带害羞地笑笑说:「我虽然比你痴长了二十来岁,但在你面前,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就是得到了精神上的母爱似的。女性的母爱是伟大的,可以征服一切、战胜一切。你知道的,我童年丧母,从小辗转在五个叔伯姨母家庭,缺少的就是母爱……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刚才提到,对我是否辞去总理职务有个另外的想法?」龚澎绕回到茶几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大眼睛扑闪着,柔声说:「我做了母亲之后,也有个感觉,男人都是孩子呢,无论年纪大小,地位高低,其实都还是渴望母爱的……你呀,要是总理太难做,就辞掉吧。无官一身轻,回复自由身。我甚至想呀,干脆我和南乔也辞去外交部的事,我们一起找间大学去教书。我和南乔可以教授英国文学、西方历史;你可以教授中共党史、国际共运史!教育界、学术界,总要比政界单纯些,也干净些。」周恩来见她说的一本正经,甚是有趣:「好好好,可以考虑。但哪座庙里,装得下我们三尊大菩萨啊?或者说,哪座池子,养得下我们三条大鱼?」龚澎已是一脸天真的稚气:「难道人大、北大、上海复旦、天津你那母校南开,不欢迎我们?你和南乔做教授,我做个讲师得啦!」周恩来哈哈笑了:「好个龚妹子,小母亲啊,你和南乔若想教书,不难找到大学欢迎;我可是想去也没人敢要喽……我知道,你的这个提议,只是为了让我开开心,笑一笑。真要是能去教书,倒也不错。美国的国务卿、英国的首相下了台,人家可以去大学做教授。我们共产党的总理下了台,可就没有那个福份,会去的地方,大约只有秦城。」龚澎没有听清什幺秦城不秦城,只见大鹏哥笑了,轻松了,就自己也笑了,笑得既妩媚,又灿烂:「话说回来,若真是成了一名学者、知识分子,人家要划起你右派来,给戴上帽子,就没有什幺顾忌,容易得多了。冯雪峰、费孝通、钱伟长、黄药眠、吴景超等等,都是著名的大学者、专门家哟。」周恩来最中意龚澎的一点,不但金玉其外,更是金玉其中,识大体,知大礼,含蓄而不张扬:「你这妹子,好的赖的,都叫你一个人说了。那我和南乔,此情此景,作何选择?」龚澎噘了噘嘴,镇周恩来一眼:「你个大总理、大政治家,又拿人取笑了。南乔嘛,我会建议他深刻检讨,沉痛认错,争取得到陈部长和部党委多数成员的谅解,准予pass社会主义改造这一关,继续做党和人民的勤务员。」周恩来笑问:「还有我哪?愿听端详。」龚澎说:「关于你,恕和大胆妄言。你和南乔一样,深刻检讨,沉痛认错,争取得到毛主席和政治局、书记处大多数成员的谅解。我相信,刘副主席、朱总司令、邓总书记,包括陈老总、贺老总他们,绝大多数的中央负责同志还是会要留住你的总理职务。这是多数人的意愿,很难改变的。过去高岗想取代你,就是因为这多数人不干,才弄了个身败名裂。上个月有人从上海出差回来,说上海市委悄悄流传一个小道消息,柯庆施同志要上调中央工作,担任国务院主要领导。是不是要来取代你啊?但我相信,若真有这事,也只是一厢情愿,还是过不了刘、朱、陈、邓大多数人那一关。不说了,不说了,这些事,本轮不到我一名司局级干部来思考、妄议,传出去就完了……想想都头疼。你知道的,我这人平日说话少,只在心里想得多。犯了几次厉害的头疼,阿斯匹灵、镇痛剂都不管用……」这回轮到周恩来忧心了:「你有这毛病?怎幺不早说?多年时间了?一定要抓紧治疗。对了,协和医院从老大哥那边进口了几台新仪器,可以做超音波和脑电图的,你去检查过没有?」龚澎说:「不碍事的。只要你和南乔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就是治我头疼症的灵药了。」周恩来说:「不可以,这事大意不得。我会给协和医院打招呼,请他们替你做彻底检查,组织一次专家会诊。你不要推辞。要听话,有病早治,无病早防,总是没有错的。」龚澎说:「好,我听话,你也要听话,早点过了这一关,柳暗花明又一村啦!度嗣袢毡ā返纳缏鄄皇撬盗耍成舷拢扛龅吃保绕涫堑车母刹浚巳硕家邮芸佳椋蒙缁嶂饕骞亍!褂幸患拢细鲈鲁吕献芡形宜鸵患虾I永吹睦裎锔锓蛉怂胃敝飨T谒锓蛉烁希铱吹搅四歉雠⒆樱忻系敲虾绲拿米影桑亢孟蟮摹K锓蛉怂凳亲芾斫樯芨谋=∫缴煜憷玻芾戆朐乱淮蔚囊惨プ稣刖陌茨Φ摹K锓蛉耸窃谥厍焓逼诰腿鲜段业模沂亲芾淼睦舷率簦趴纤嫡庑沂撬笛剑欢嗡忝舾惺逼冢闵偻锓蛉烁先ァD阈睦锖芸啵行枰N乙膊皇且苣阏庑┦拢坏P挠腥烁阍鎏硇虏牧稀?周恩来红了红脸,温顺地点点头:知道了,我会注意。说来也是奇妙,龚澎的一次造访,一席谈心,竟使得周恩来总理愁结顿解,神清气爽。当天晚上,就请自己的政治秘书住到办公室来,以口授方式,记录整理出第十三次书面检查稿。周恩来这次从自己的破落封建官僚家庭出身谈起,不厌其详地列数参加革命以来所犯的右倾错误。自己的右,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灵魂深处剥削阶级的烙印去不掉,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深入骨髓。新中国成立以来,党中央、毛主席委以重任,自己却旧病复发,积习不改,右倾保守,求稳怕乱,右得不能再右,到了直接对抗毛主席的大跃进精神,给全国的社会主义建设热潮大泼冷水,这也不准干,那也不准上马,并制订、推行了一整套所谓的「反冒进」的方针政策,压指标、砍投资、减速度,妄图拖万马奔腾、一日千里大好形势的后腿,从而使一九五六、五七两年的国民经济形势出现大的「马鞍形」,并导致全国右派向党进攻。今年年初以来,毛主席在党的一系列会议上批评教育我,指出我离右派只有五十米了!我初时感情上不能接受,现在看来,毛主席讲的还是比较客气。实际上,我的严重错误离右派已经没有五十米,只有三十米、二十米,甚至十米远了。要不是毛主席、党中央对我大喝一声,责我悬崖立马,我就要堕落为全国第一号大右派,充当全国右派势力的总代表……政治秘书在记录整理他口授的书面检查时,觉得他把自己描得太黑暗、太阴森,几几乎自我承认是全国最大的右派了,这怎幺行?于是也替他加进一些诸如「几十年来,我紧跟毛主席,紧跟毛泽东思想,与毛主席肝胆相照、风雨同舟……」之类的光明词句。整理稿送交周恩来审阅时,周恩来当着政治秘书的面,把所有上述光明词句通通划掉了,并说:「我就检查,就是要专讲自己的阴暗面,越沉痛越好。你啊,也难怪,晚出生,没有赶上江西苏区时期参加革命,不懂我们党的历史。怎幺可以说我与毛主席「肝胆相照、风雨同舟」?为什幺要标榜、美化我呢?不可以的,历史也不是这样的。延安整风时,我前后检讨了整整半年才过关的……好了,不谈这些了。书面检查,还是由我自己来定稿。这回,我要亲笔缮写。我让书记处、政治局、最后是毛主席,看到是我本人的笔迹。」周恩来的第十三次书面检查送交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阅后,苦笑道:「前十二次检讨,没有挖出错误的实质,还对「反冒进」错误有所辩解,所以主席那里通不过,打了回来。这次的检讨,挖到了本质,但又过分了,全线崩溃,几乎自我承认是全国最大的右派,全国右派势力的总后台。」邓小平将周恩来的书面检查交由书记处成员传阅,之后专门召开书记处会议进行讨论。八大二次代表会议召开在即,再不让周总理的检讨过关,并作为会议文件在会上印发,工作将很被动。「反冒进」错误,周是主帅,陈云是副帅,先念、一波是大将。主帅不过关,副帅、大将也过不了关,影响一大片,国务院要改组。书记处会议上,书记邓小平、彭真、王稼祥、谭震林、谭政、黄克诚、李雪峰,候补书记刘澜涛、杨尚昆、胡乔木,都对周恩来同志的第十三次检查表示了基本肯定的看法;也都认为,恩来同志这次认错认过头了。比如说,毛主席批评他离右派只有五十米,只是个生动、形象的比喻,讲的是错误的严重程度,并不一定包含有把他当成右派看待的意思。恩来同志的检讨却说,离右派只有十米。那和右派还有什幺区别?连共和国总理都是右派,别的同志怎幺办?书记处会议责成候补书记胡乔木同志对周恩来同志的检查做文字上的修订,删去那些过头的、不合实际的词语,并要适当肯定恩来同志的光明面,几十年来还是忠于党、忠于理想事业的。相信这一次,毛泽东主席不会再把周恩来同志的书面检查退回。 ※※※※※※※※※ 第五章 谁想做国务院总理 一九五八年五月五日至二十三日,毛泽东主持召开了中国共产党八届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此为一次大跃进的誓师会,毛泽东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说,号召书记挂帅,全党动手,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前人没有想过的事,我们要想;前人没想干过的事,我们耍干;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有的,我们要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没有的,我们也要有!以十五年或更短一些的时间,在钢铁、粮食等主要的国民经济指标方面,超过英国,赶上美国!角号已经吹响,战鼓已经擂动,我们的大跃进正以雷霆万钧之力,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共产主义的明天,前进,前进,前进!毛泽东气壮山河的演说,全体代表一次又一次地起立,报之以暴风雨般经久不息的掌声、欢呼声。一些人热泪盈眶,一些人手舞足蹈,一些人声嘶力竭。力拔山兮气盖世!人人热血贲张,个个精神亢奋。中华民族经历了百年战乱,外族入侵,列强瓜分,受尽凌辱,今天伟大的毛泽东带领中国走出历史的苦难,成为东方的巨人,此情此景,一个政党能不嚣张疯狂,一个民族能不闻鸡起舞?大会的另一项内容,是听取国务院主要负责人周恩来、陈云、李先念、薄一波的党内公开检讨。周恩来总理关于自己一九五六、五七两年发动「反冒进、反左倾」错误的检讨,沉痛得多次泣不成声,不得不中断三、五十秒钟去擦眼泪、止哭泣,他只差没有当着一千多名党代表的面,向伟大的毛泽东叩头求饶了;陈云副总理则铁青着脸,一副倦容和病容,坦承「反冒进、反左倾」他应负主要的责任,泼了全国经济建设的冷水,打击了人民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请求大会予以处分;李先念副总理的检讨则称自己是老实人,老老实实犯下严重错误,根本原因是求稳怕乱、故步自封,没有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领会毛主席的意图,而唱了反调,做下错事;薄一波则说自己是个老右倾、老保守,几年来工作上一错再错,在「反冒进、反左倾」中,又参加了「促退委员会」。其根源是自己参加革命三十多年,仍是一名没有改造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需要毛主席、党中央一次又一次的教育、挽救……云云。有趣的是,国务院的「四大金刚」都只检讨各自的错误,没有相互推诿、检举揭发。陈、李、薄三人更没有把屎盆子往周恩来一人头上扣。「四大金刚」的检讨避免了国务院领导班子的大改组。全体代表也都对他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表出同志式的谅解。从而也就认定了,在党中央,只有毛主席是英明、正确、伟大的,他叫谁检讨,叫谁认错,谁就得检讨,谁就得认错。包括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党的第二把手刘少奇这些人,概莫能外。之后,毛泽东发表了关于插红旗、插白旗的重要讲话。他幽默地说,这次,在党中央国务院领导层,插了周恩来、陈云、李先念、薄一波四位同志的白旗子。那幺,有不有同志可以插红旗子呢?只有白旗子而没有红旗子是不合理、不全面的。据我的观察,近两年对周、陈等人的「反冒进」进行了抵制,包括积极抵制和消极抵制的就有邓小平同志、彭真同志、谭震林同志、陈伯达同志、廖鲁言同志等等,是应当插给红旗子的!计委主任李富春同志是又抵制又不抵制,可以插给一面黄旗子;还有上海的柯庆施同志、四川的李井泉同志、广东的陶铸同志、湖北的王任重同志等等,都是立场坚定地主张大跃进,拥护总路线,反对右倾保守的,也应该一人插给一面红旗子!从现在起,全国大竞赛、大评比,分上游、中游、下游三个等级,上游插红旗,中游插黄旗,下游插白旗。大区与大区比,省市与省市比,地、县、社与地、县、社比。工作魄力大,跃进速度快,敢想敢干的,都要评为上游,插上红旗;反之,工作畏首畏尾,右倾保守,跟不上跃进步伐的,要评为下游,插上白旗。坚持不改,甚至扬言「秋后算账」的,就不是插白旗的问题了,而是撤职查办,开除出党,绝不容情!接下来,毛泽东主席更是气势磅礴地演说了一段传颂后世的名言:「在民主党派中,有人说我是秦始皇。意思是我抓了右派,是效法秦始皇焚书坑儒。这里,我要特别声明的是,民主党派的先生们,你们言轻了,秦始皇算什幺?他不过坑了四百个儒生。我们五0年镇压反革命,一次就杀了四十万!去年,我们又在全国知识分子中,抓出了五、六十万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有的关进班房,有的送到农场改造。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是比秦始皇要高明一千倍、一万倍?所以,民主党派说我们是秦始皇,他们往往说得不够,需要我们来加以补充!」对于伟大领袖的警世通言,与会者代表全党一千八百万党员,再次全体起立,报之以经久不息的掌声,欢呼声。八届二次代表大会开子整十八天,通过了一系列把原已很高的工农业产量指标再翻上一番的文件,「超英赶美」也不再需要十五年了,而缩短到五至七年完成。其间,毛泽东曾率全体代表赴十三陵水库工地义务劳动一天。五月二十五日,召开了为期一天的八届五中全会,进行中央领导层人事调整:增选一名党中央副主席及三名政治局委员。本来,新增一名党的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彭德怀应是不二人眩况且三年前在筹备党的「八大」时,彭德怀就被列为政治局常委、副主席的候选人之一了。当刘少奇在全会上对增补中央领导人选一事作说明时,中央委员们才留意到彭德怀元帅没有出席本次全会。前几天在大会上见到过他嘛,怎幺中央全会上倒是不见了呢?这回轮也该轮到彭老总了,难道又有了什幺变故?毛泽东操控全局,仿佛一眼洞穿了两百来名中央委员、候补中央委员们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他已想好了一匹「黑马」——林彪同志。林彪虽然在历史上也和自己闹过多次别扭,但进城之后,特别是朝鲜战争之后,对中央主席是必恭必敬、陪尽小心。毛泽东作为最高领袖,深知手下的政治人物被长时间冷置、饱尝落魄寂寞之后,一朝起用,自然懂得倍加珍惜,知恩图报,竭尽忠诚。什幺功成身退、淡薄名利?屁话。此时刻选择林彪出马,有五利而无一弊:一是林彪为军内唯一可以和彭德怀媲美功绩的人物;二是林彪生于一九0六年,比毛本人小出整十三岁,资历年龄都算俊生晚辈,便于制约、调度;三是林彪在中央是个单干户,基本上没有党羽,暂无拉帮结派之可能;四是林彪个性孤癖,内心高傲,不大把刘、朱、周、陈、邓五位政治局常委放在眼里,今后对这五位老朋友可以是一种制衡;五是林彪长病号也,半条性命,常年养病,冬春常住苏州、杭州,夏秋常住北戴河、北京,很少出席会议,很少管事,既不会来争权、分权,又把茅坑给占上了。林彪占了茅坑不拉屎,彭德怀就失去更上一层楼的机会……结果,经毛泽东亲自提名,亲自监票,以举手表决方式,增选林彪为政治局常委、副主席,增选柯庆施、李井泉、谭震林三人为政治局委员。一切通过为仪。代表大会也好,中央全会也罢,犹如一部功率强大的机器,被毛泽东驾驭的团团转,从未越出轨道的。机器也有失灵时。八眉五中全会之后,依例还要召开一次政治局委员会议或政治局常委会议的。毛泽东说,大家累不累呀?剩下的两个小会并做一个开吧。于是遵照他的旨意,只开政治局常委扩大会:毛、刘、周、朱、陈、林、邓,加上彭德怀、彭真列席,扩大三名新科政治局委员柯庆施、李井泉、谭震林参加。这次中央核心会议,只有十一、二人,就在菊香书屋毛泽东办公室里举行。要研究的,却是一个更为重要、也更为烦感的人事问题:周恩来提出辞职,以表示对「反冒进」错误负责任。毛泽东开宗明义:「恩来虽然没有写书面的东西,但口头向我和少奇提了两三次。要不要考虑他的请求?是件大事,我个人不宜作主。不然又该议论我是中国的史达林,个人专断独行。相信少奇和总司令也作不了主。恩来啊,你究竟作何想法?小范围内,先向大家说明一下?」周恩来见毛泽东主席把自己的口头辞意拿到常委扩大会议上来讨论,已无慰留之意,也就无所顾忌了,气度从容地说:「主席刚才已经把我的个人意见转述了。我确实是因为自己错误严重,思想落伍,跟不上主席和中央的大跃进步伐,再做总理,一是力不从心,二是缺乏信心,所以建议中央给我另分配一个力所能及的工作。我是诚心诚意这幺要求的,请各位老同事给予谅解和理解。」十二个人的会议,气氛登时有些凝重。喝茶的喝茶,吸烟的吸烟,翻笔记本的翻笔记本,都有难言之隐,不便率先出面反对或是附合。实则每个人心里想的,也都大同小异:如果恩来不做总理,谁做合适?毛主席肯定不要自己兼任,少奇同志党务太忙,朱总司令年纪已大经不起操劳,陈云、林彪是病号身体吃不消,邓小平合适,但已做了书记处总书记,列席常委的二彭也不是做总理的材料;哪幺,从扩大进来的三位新科政治局委员中挑选一位?大家心照不相地想到了柯庆施。毛泽东主席早在二月的南宁会议、三月的成都会议、四月的汉口会议上,一再点名批评周恩来「反冒进」离右派只有五十米远的同时,总是晃着手头上的报纸文章说:「这些都是柯庆施同志的大作,恩来,你是总理,你写得出来吗?你有这个水平吗?你不行,你比柯庆施差远了……」看来,毛主席早就意属柯庆施来做总理,只是不便直截了当地提出来罢了。但柯庆施要想做上总理一职,阻力不言而喻,比当年高岗还要大些。首先刘少奇就不可能让柯庆施这位当年老华北局的对头坐到自己身旁的位置上来,时时代表毛泽东来掣肘自己;再就是朱总司令是一定要保周恩来的,周是朱的入党介绍人,朱是位报恩思想很重的长者;三是陈云怎幺看得上老柯?老柯进城后走的主席夫人路线,和江青关系非比寻常,论才论德,做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已经到顶了,过分了,怎幺可以做总理?四是病号林彪也不可能同意柯大鼻子,战无战功,政无政绩,大跃进以来发了几篇文章,听说都是他的政治秘书张春桥捉刀代笔,沽名钓誉,与其它做,不如周恩来继续做;五是邓小平对柯大鼻子在毛主席和江青面前争宠、邀宠的作派,一向看不惯,很反感,若让柯大鼻子做总理,不是又出来一个高岗式人物了?那一来,毛主席就又成了他柯大鼻子一人的毛主席了,跟高岗有何区别?六是列席常委二彭也不可能看上柯庆施。彭德怀甚至对邓小平骂过柯庆施是条哈巴狗,老毛怎幺总是喜欢这种叫得好听、尾巴摇得起劲的东西啊?没有人说话,毛泽东认为大家还是在等着他开腔,定调子,于是说:「大家都为难了?还是怕做丑人,得罪恩来了?可见事关面子,还是很要紧的罗。你们不讲,我来讲吧。一碗水端平,我的态度是客观的。如果恩来确实感到在现在的岗位上力不从心,很困难的话,我们也可以考虑高抬贵手,放他一马。总理总理,是个最累人的岗位啰!其实,我也是难下决心的。恩来的办事能力、应变能力、外交能力,在党内是首屈一指的。可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老同事了,也不好太过为难他。离开一段,轻松一下,可以理解。但统战、外交两大战线的工作,还非得恩来担负起来不可。专职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主席,兼管外事口,可不可以啊?如果可以的话。那幺谁来代理一段呢?我先提个名,邓政委,你来代理代理,缓冲一下,如何?你先不要举手反对。我要先听听其它同志的意见。少奇,你先讲讲?」刘少奇笑笑微微,抬手搔了搔满头上花白了的头发:「主席,事关重大,我是党内分管人事工作的,先请别的同志说说?总司令,你发表高见?」朱德遇事不忧,笑笑眯眯地像尊弥勒佛:「润芝点少奇的名,少奇点我的名。我还没有考虑成熟呢。是不是请陈老板或是林彪同志先讲讲?」与会者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陈云板着脸孔,谁也不看地说:「一路顺推,我和恩来是一起犯错误、一起做了检讨的,暂时还没有想好意见,林副主席先讲讲吧。」连毛泽东都憋不住笑了:「这算顺时针还是反时针?我们湖南乡下叫做推磨呢。林彪同志,你是新科副主席,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先烧一把火吧。」林彪恭敬地看一眼毛主席,再看一眼大家,才说:「我一直在养病,连中央的会议都很少出席,平日只看看简报、听听广播,外边的情况了解很少。对于周总理近两年所犯的错误,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这不是推诿责任。我拥护主席刚才提出的,如果恩来同志不做了,由邓政委代理一段,可以嘛!」毛泽东这回倒是真心地笑了:「邓总书记,林副主席也赞同了我的提名,你现在可以讲讲你的想法了?」邓小平个头矮,发言时习惯站起身子:「感谢主席、林副主席的信任。但我刚做了两年的书记处总书记,又来做代总理的话,实在吃不消哩。我不是怕吃苦、受累,是力所不能及,也难以服众,请主席和各位另作考虑。」刘少奇这时说:「我有个想法,可否让恩来和小平对换职务,试行一段?」毛泽东面无表情:「怎幺个对换法?请说明白些。」刘少奇说:「就是让小平代总理,恩来代总书记……」毛泽东脸一沉,大不满地看刘少奇一眼,断然否定说:「不可以!这幺严肃的事,怎幺可以交换礼品似的,把总理、总书记职位交换?再说,既然恩来觉得自己不再适合担任总理,难道总书记就不忙不累,是个闲职?恩来,你自己认为呢?」周恩来一脸苦笑,说:「谢谢少奇的关心。但提议决不可行。我看还是另选贤能吧。」一时间会场气氛又有些紧张沉闷。毛泽东心里明白,看来自己在党代表大会上、中央全会上都一路顺风,却要在本次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触上暗礁了。但他仍不肯转弯子、不肯放弃目标:「邓政委啊,你就帮个忙吧!依你所讲,另选贤能的话,你能不能推荐一位?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我们眼界不妨放开些,在常委之外,比方在座还有两位列席常委、三位政治局委员,有无贤能可以考虑啊?」毛泽东说着,目光温和地看了柯庆施一眼,以示提醒和注意。登时,大家心知肚明,果然主席的底牌是在这里,意属柯大鼻子来代总理一职。邓小平丝丝地吸着烟,眼睛紧盯住手里的笔记本,做出沉思的样子,语带机巧地说:「主席今天一开始就提出问题,根据周恩来同志本人的请求,考虑他适不适合继续担任国务院总理?我所理解的主席的意思,是两个方面,一是不适合,二是适合?所以,我们不妨也从另一个方面来考虑考虑,主席经常提醒我们,看问题要两分法,要两点论,看干部要两全一贯,看他的全部工作、全部历史、一贯表现。」毛泽东心里虽然大不悦,却又不能不叹服,矮个子厉害哟,举重若轻,名不虚传。从这一点上看,刘少奇、周恩来都不及他高明。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陈云、彭真等松了一口气,彷佛看到事情有了转机。林彪、彭德怀二位无所谓谁做代总理。李井泉、谭震林二位自知份量不足,不宜插嘴。唯柯庆施心里恨的牙痒痒:邓矮个,原以为你也是紧跟主席的,这回可看清楚了,你骨子里是入了刘、周一伙的,日后有机会,一定把这层意思告诉江青,再让江青去吹枕边风,报告毛主席。毛泽东彷佛已经把每个人的心事都看在了眼里,明白大势已去,不能不给自己留个转寰的余地了。他很响地喝了一口茶水,轻咳两声清了清喉咙,说:「很好,谢谢邓政委重提两分法、两全一贯看干部的原则。下面,请大家单就恩来适不适合继续担任国务院总理,先不要考虑谁接任,大家发表各自的看法。包括列席的二彭,扩大的三名政治局委员。事关反对史达林式工作方法,倡行党内民主。少奇,还是你打头吧!」刘少奇脸色凝重,彷佛做出一个很困难的决定似的:「恩来本人想轻松一下,可国务院一大摊子,又确是沉重得很……我的想法,还是暂时由他担一阵子,继续边工作边改错吧。这样,可以多留一点时间,给主席和中央各同志,来从容计议、选贤任能,不知各位以为如何?」话说得很委婉、很周全,但意思也很明确:周恩来留任。这个刘克思,自高、饶事件以来,就一直拉住周恩来不放手的。朱德仍是一脸慈祥笑容:「目前在党内,总理人选,恐怕还是以恩来比较孚众望。但错误要坚决改正,要跟上主席和中央的大跃进步伐,不要再反冒进、反左倾了。党的历史上,总是右倾错误严重过左倾错误,陈独秀、王明都是例子,望恩来同志吸取深刻教训。」毛泽东说:「陈独秀是右倾,断送了本党第一次国内革命成果;接下来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博古、张国焘、洛甫都是形左实右,几乎断送了百分之九十的红军力量和根据地地盘。那时我被打成右倾,三次被解除红军指挥权,十分荣幸。周恩来是紧跟瞿、李、王、博的。抗战时期,王明从莫斯科回来,摇身一变成了右倾,主张一切通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右得不能再右了,恩来也跟了一段。老话少讲,老账少算。下面,是陈老板发表高见了?」陈云嘴巴紧闭着,一脸卖牛肉相:「我和恩来犯同样错误,他检讨,我检讨。他提口头辞职,我没有提,不想和他同进退。只想病养好了,多少再做点工作。」毛泽东说:「陈老板辞不达意,顾左右而言它。你对恩来的去留,到底有何想法?」陈云说:「要记取高岗事件的教训,犯了严重错误就自杀。我没有参加高、饶案件后一段的查处,主席留我在杭州参加起草宪法。我不反对有关高、饶问题的中央决议。但今后处理这类案子一定慎之又慎,不要再走极端。几十年一起奋斗过来的人,除非公开叛国投敌,不要随便抛弃。」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见陈老板不合时宜地扯回高岗问题,心里很不是滋味。彭德怀、林彪、柯庆施三位倒是敬佩地看了陈老板一眼。对高岗一事,感触最深的又数毛泽东了。当然,陈老板之意不在高岗,而是告诫不要把周恩来整成另一个高岗……他闭了闭眼睛,终是忍不住说:「不瞒各位,对四年前高岗的死,我一直很痛心、很懊悔。我有责任,刘、周二位更有责任。我的责任,是迟迟没有答应高岗的要求,去和他见一面,听听他的想法。总是觉得,他太骄傲、太逞能,挨挨整,走走下坡,是锻练,对他日后有好处。也嘱咐了习仲勋去找他谈话,同意保留他的中央委员,回陕西工作。高级干部也要能上能下嘛,何况他本人也请求回陕西去。可是没等到习仲勋去谈话,他就第二次自杀完蛋了。我太大意了,不够交情,后悔至今。后来顾及全局,党的团结统一,服从多数,同意把高、饶定为反党联盟性质……陈老板为人严肃,原则性强,心里却还是重感情、重友谊的,我很感动。饶漱石现在住在哪里?」听着毛泽东一番心情沉重的话,彭德怀、林彪、柯庆施三位也面带戚容。他们本都是高岗的好朋友。会议气氛越显凝重。刘少奇是知道饶漱石下落的,却问周总理;周总理也是知道饶漱石下落的,却问中央分管政法战线工作的彭真同志。彭真再无可推诿了,说:「我记得,高岗自杀后,中央警卫局对饶采取了全面的保安措施。秦城完工后,就安排他进秦城去了,不是蹲监牢,而是一座独立的小四合院,仍有秘书、警卫员等。本来动员他妻子一起住进去,方便生活照顾。但他妻子要和他划清界线,提出离婚。听说饶漱石已同意。五六年干部工资改革时,中央政法委还特别要求中组部部长安子文同志他们,比照大区负责人标准,给饶漱石评了工资,定为行政四级,每月二百五十元吧。听说他生活过得相当不错,肉食水果供应充足,每天可以洗热水澡。天气好的日子,还可以由警卫人员陪着上山打猎……就是至今死不认错,拒绝交代他和高岗的任何问题,态度相当固执。情况大体上就是这些。」毛泽东听了彭真的汇报,知道饶漱石无恙后,心里释然了:「关于饶漱石,记得是邓政委一组人负责审查的,政策也执行得较好。不像另一组,有人无视党纪,动手打了高岗耳光,很不像样子。恩来啊,听说你和康生、李富春当时都在现场,怎幺会闹成这样?打人凶手处理了没有?还是有人故意纵容的?」周恩来见重提当年高岗在专案组挨打的事,心里不禁一阵发毛,嘴上却平静地说:「这事我记得曾经在书记处会议上汇报过,少奇同志还严厉批评过的。情况发生时我的确在常因谈话小组找高岗谈问题,高岗态度不好,很高傲,拒绝交代任何问题,才把我也请了去,本是要我劝劝高岗采取合作态度。主席知道的,高岗脾气暴躁,喜欢动粗口,操姥姥。那天当了我的面也动了粗口。谈话组里有位警卫局干部挨操,就动了手,打脱高岗三颗牙齿。当时我气得发了昏,痛斥怎幺可以当了总理的面动手?无法无天了。当即唤来医生给予治疗,我一直没有离开,并向高岗道了歉……后来再没有发生过这类情况。不久高岗第一次自杀,被及时发现抢救过来,我赶到医院看望,进行劝诫。至于那名打人的警卫局干部,事后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和降级处分,调离北京,到边远省区工作去了。此事,中央警卫局有档案可查阅。」毛泽东说:「人都死了,查也无聊。饶漱石还活着,只有五十六、七岁吧?总得给他做个结论。还可不可以出来做点事?彭真你和康生、安子文他们商量一下,看着办吧。记得邓政委向我报告过,饶漱石个人生活查不出多少问题,不喝酒,不爱钱,不贪女色,相当简朴清廉。至于历史上,他说康生有问题,康生说他有问题,互相咬,一笔烂账,看来是谁都没有多少问题。安子文不是还当上了组织部部长吗?饶漱石的问题是他死不认错,拒不揭发高岗,是条汉子,我比较欣赏这一点,总比出了事互相揭老底的人要有骨气……不谈了,不谈了,这个恼人话题,陈老板引出来的。言归正传吧,林彪元帅啊,对于周恩来同志的去留,你有何高见?恩来和你算师生之谊呢,广州时期,他是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你是黄埔三期学生,是不是这样?」周恩来担心林彪同志不受用,连忙插言:我当时受党组织委托进黄埔军校工作,并没有教学。聂荣臻、叶剑英二位倒是做了教官的。先后进过黄埔的还有徐向前、陈赓、粟裕、许光达、陶铸等等同志。如果说我和这些功标史册的元帅将军们有什幺师生之谊,羞杀人了,实不敢当,也不符合实际情况。毛泽东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学生打先生,赛过先生,也是常情嘛。林元帅啊,你说说正题上的话吧。」林彪身子坐得笔挺,根本不像个长年躺在病床上的人的样子:「总理去留,于党于个人,都是有弊也有利。我的意见,若此事在政治局常委会内议而不决、统一不了看法,就还是由主席作最后裁决。这也是延安以来的老章程。」毛泽东苦笑着说:「林彪同志啊,你是养病为主,乐得轻松。怎幺可以把责任推给我一人?不是要反对个人迷信、个人崇拜吗?还有什幺史达林主义。人真是不能死,一死就被鞭尸。各位可以放心,本人无意做本党的史达林式人物,搞什幺个人独裁。本人今年年初以来批评周、陈、李、薄,发动大跃进,实在是忍了两年多,忍无可忍了,不愿看到国家的经济建设像小脚女人,步履蹒跚,歪歪扭扭,一步三回头的走下去,才搧风点火,大轰大擂,发动起这场谁也阻挡不了的全党全民大跃进运动。十五年超英赶美,提前建成社会主义,符合党心民心。我乐于火上浇油,打一场经济建设的人民战争……所以林彪同志,你的话说了等于没说。下一位,邓总书记,来点真知灼见?」邓小平神清气定,明白柯大鼻子已暂无好戏可唱,做不成总理梦了,笑笑说:「我长话简讲吧。恩来同志虽然犯了严重错误,虽然前年去年我顶他的「反冒进」也顶得较厉害,拒不加入他的「促退委员会」等等;但恩来同志既已沉痛认错,先后写了十三次书面检查,又已在党代表大会上做了公开检讨,我个人认为,还是要坚持主席的方针,既允许干部犯错误,也要允许干部改正错误。所以,我认为恩来同志请辞是消极的,不是积极态度。若是真心改正错误,痛改前非,就应当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继续前进。我建议恩来同志还是以做满本届任期为好。半路下来,对国内外的影响都不好。不是准备明年春天就召开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了吗?那时政府换届,从从容容来进行国务院班子的人员调整,就顺理成章了。我说长话短讲,还是讲了这幺多,对不起主席和各位。」矮个子讲话,往往切中要害,掷地有声。毛泽东继续点名:彭老总,轮到你了。彭德怀一直在埋头翻阅两份厚厚的材料,仰起脸来问:「你们扯到哪里了?我这里有两份重要军情,一份是福州军区的,美蒋方面在金门、马祖诸岛活动异常,我方应当作出何种回应?另一份是西藏军区的报告……」毛泽东蹙了蹙眉头:「好你个国防部长,列席政治局常委会议,研究国务院总理的去留,你却埋头批阅福建前线和西藏军区的报告?金门、马祖,是美帝国主义要求国民党军队撤离,回到大岛上去,与中国大陆作彻底分离。蒋委员长爱国,不愿意搞台湾独立。我们准备作出反应,给美帝国主义一个颜色……西藏有什幺新动向吗?」彭德怀不苟言笑,看一眼大家说:「我这里就打个岔吧!除了福建前线,西藏也应引起中央注意。近年来,在印度扩张主义势力的支持下,西藏少数的民族分裂分子蠢蠢欲动,我边防军每月都要查获好几起军火走私……」刘少奇拧了拧眉头,插断道:「喂喂,彭老总,你的那个西藏动向情况,是不是放慢一步?或是另外召开一次专门会议来研究?今天的常委扩大会,一事了一事,还是不要离题太远才好。」彭德怀脸一沉,很不高兴刘少奇插断了他的发言:「老毛是当家的,他问西藏地方动向,我介绍一下情况,有什幺不可以?」朱德向来关心军队事务,和蔼地望一眼刘少奇说:「我看可以吧?常委扩大会,议党、议政、也议军嘛。」毛泽东担心彭德怀继续和刘少奇顶牛,也说:「不是讲本主席有最后裁决之权吗?现在就来使用一次,少奇反对无效,老彭继续报告!」刘少奇红了红脸。大家轻声笑了。彭德怀接着说:「其实也不用担心我会占去多少时间。军队工作,最忌长篇大论。西藏问题,我们要注意达赖和班禅两位大活佛的动向。尤其是达赖喇嘛,举足轻重。据我西藏军区军情处报告,达赖的身边,聚集着一批西藏的上层贵族人物,分裂主义的倾向越来越严重。一九五0年和平解决西藏问题时,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武装,有近两万人的藏军,使用英式武器。随时有武装叛乱的可能。西藏的农奴制,我们进去快十年了,基本上没有触动。我驻藏部队官兵普遍思想不通:祖国内地广大地区已在大跃进建设社会主义,怎幺西藏还实行农奴制,连封建社会都不如?另外,印度政府近半年来一直在中印边界地区增派军队,举行军事演习,已与我边防哨所发生多次小规模武装冲突。如果西藏发生暴乱,一定有印度当局的幕后唆使。我外交部应保持高度警惕。」周恩来说:「印度方面的动向,外交部陈老总他们以及我驻印使馆,正在密切注意中。绝不容许印度方面以任何借口干涉我西藏内部事务。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教育驻藏部队官兵,要继续严格遵守一九五0年中央和西藏地方政府所签订的和平协议,尊重藏族同胞的宗教文化、风俗习惯,更不要轻言废除农奴制。对他们的社会制度的改革,不能操之过急。不然会闹出大乱子来的。主席、各位同事,是不是这样?」毛泽东说:「西藏的事,老彭的警惕性高。要做好两手准备。现在是春夏之交,天气好,可通知成都军区,增派一些部队进去,多配备弹药装备。西藏上层不乱最好,大家一如既往遵守五0年那个和平协议。他们要暴乱,也不怕。我们坚持不放第一枪。他们开了枪,我们再还手,进行平叛,师出有名,坏事也就可以变好事。和平协定是他们撕毁的嘛,我们正可趁机废除反动的农奴制度,解放广大沦为农奴的藏胞,实行彻底的民主改革。至于中印关系,还是要尽力维持和平友好,避免兵戎相向,撕破面皮。他真要打过来,我们只好进行边境自卫反击,练练兵嘛,干脆把麦克马洪线也拿回来。我不相信尼赫鲁先生会犯这个错误。基本的,就是这幺几条,还有什幺补充的?」会议室里一派沙沙沙的笔记声,都在记录毛主席的讲话要点。彭德怀合上笔记本,说:「我赞成老毛讲的几条,都讲到了点子上了。」毛泽东笑了笑:「老彭,还有那个金门和马祖呢?你和黄克诚同志他们有什幺设想?」彭德怀说:「好,也一并讲讲吧!美帝国主义要老蒋从福建沿海几个岛屿上撤走,集中兵力回台湾闹独立,老蒋坚持一个中国,顶着不干。黄克诚他们和我说,要帮老蒋一个忙,先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的名义向全世界发出公告,我们要炮打金门。每天打炮一、两个小时。金门那边也一定会打炮回来。这样,形成国共内战还在继续的局面,实际上是打给美帝国主义看……」毛泽东听得高兴,连连击节:「此计甚好,此计甚好。国防部的文告我来替你们起草,就以你国防部长的名义发出。国共内战,本人向来积极……下面,把话题拉回来吧。老彭,你还没有谈谈对恩来同志去留一事的看法呢!」彭德怀说:「一心不能二用,我没有看法。」毛泽东点上一支烟,吸着:「没有看法?没有看法本身就是一种看法。你也是副总理之一,不在乎谁做总理?」彭德怀说:「不就是个总理职务?换人也好,不换人也好,都是党内同志做,又轮不到民主党派,我看没那幺严重。」毛泽东莫可奈何地笑笑:「老彭是个满不在乎派。彭真同志,你是京畿地区的父母官,谁做总理,也不在乎?」彭真一脸真诚地说:「总理职务,国家行政的头把手,对内对外,很重要。我赞同少奇、朱总、小平诸位的意见,还是由恩来同志做满这一届,明年就换届了,那时再考虑换不换人,比较稳妥。」毛泽东说:「好了,又一位稳健派。还剩下三位扩大进来的政治局委员,也讲几句?柯庆施同志,放一炮?」柯庆施不傻,怎幺会到常委会上来放炮?遂笑笑说:「不敢不敢。今天是抱着学习、聆听的心情来列席的。总理的去留,留有利于班子稳定,去有利于锻练干部。别的意见没有。」毛泽东说:「「华东王」模棱两可。是真啊?假啊?话里有话啊?下一位是「西南王」李井泉同志?」党主席真是玩世不恭了,这幺严肃的事,也拿柯庆施来开玩笑。柯庆施的大鼻头登时像只烤熟了的太子龙虾。李井泉一直埋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这时抬起脸来说:「报告主席,还有各位老首长,我脑壳里尽装着四川的大堆事务,只想快点回成都去。西藏一旦有事,四川就是战略大后方呢。留吧留吧,总理还是留吧。」毛泽东看一眼这名爱将,也是随大流。看来,今天很难找出一位唱反调的角色来了:「谭老板,最后一名,表个态度?」两年来,谭震林在经济建设、特别是在农业合作化问题上,是一直跟周恩来、陈云的「反冒进」对着干的。他是湖南攸县童工出身,文化水平不高,基本上是个粗人,从井岗山上起,就一直紧跟毛泽东。毛泽东把他从华东局第三书记任上调来中央工作,实在因为他有干劲、又听话、好指挥。谭震林个人对周恩来、陈云并无恶感,平日还很敬重的。况且他也颇有自知之明,这次能增选为政治局委员,进入中央决策层,完全是毛主席的一手提携;若论功绩、才干、学识,在党内开放选举的话,就算选举一百名政治局委员,大约也轮不上他谭某人:「主席啊,总理去留这幺大的事,我谭震林能有什幺屁放?就算放了,也没有多少臭气的!」谭老板一句粗话,引得大家哈哈笑了。毛泽东也哈哈笑了:「放屁不臭,等于不放,可以可以。恩来啊,你亲眼看到的,多数同志都要留你呢。你想放担子,北方话叫撂挑子,南方话叫溜肩膀,看来通不过。我也是同样心情。本来嘛,你的口头请辞,也是意思意思,不过是要中央常委会重新肯定一次,帮你恢复些威信。是不是这样的啊?犯了错误,检查了,改了就好。谁不犯错误啊?列宁说过,只有两种人不犯错,一种是已经死了的,另一种是还没有出生的……最后,你也讲几句,表示个态度?」不知是心情激动,还是被党主席揭了底,周恩来满脸通红。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谢谢主席,谢谢各位老同志。各位的盛情,使我诚惶诚恐。我就勉力做满这一届吧。请主席、少奇、总司令和各位,随时给我以批评教育。这里,为了表示我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的决心,我有一个自请处分……」毛泽东颇感新奇地看大家一眼:「什幺自请处分?又闹个新鲜事物?」周恩来红着眼睛,诚恳地说:「我请求中央批准我去十三陵水库工地,做一名普通劳动者,劳动改造一个月!我自小出身于官僚旧家庭,缺少劳动锻练。如中央同意,今后我每年下工厂或是农场劳动一个月,既改造思想,又联系群众,还锻练身体!」毛泽东带头鼓掌,大家跟着热烈鼓掌。周恩来说:「根据工作需要,我还要提议,中央政治局和全国人大常委会,任命柯庆施同志、谭震林同志为国务院副总理,以充实国务院的领导力量。其中柯庆施同志仍可在上海坐镇,只参加国务院的重大决策。另外,我也提议李井泉同志兼任下一届的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毛泽东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很好,恩来的自请处分很好,对柯、李、谭三位同志的工作新任命的提议也很好,到时候另议吧。从现在起,我们要提倡党内领导干部定期下乡下厂,从事一定程度的体力劳动,做一名普通劳动者,既联系群众,又锻练身体,是个大跃进的新鲜事物。少奇啊,请转告中宣部陆定一,还有胡乔木,要他们替《人民日报》写一篇社论,全党上下,所有领导干部都应当做一名普通劳动者!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很圆满。恩来啊,蓝苹不在家,你去厨房替我看看,红烧肉烧好没有?今晚上我要请新科党副主席林元帅和三位新科政治局委员吃便饭,以尽欢迎之意。各位和我一起作陪。彭德怀托言有事要先走。陈云也说医生要求他回家吃病灶。毛泽东摆摆手:「请便请便,十二位走两位,我们正好十人一桌。」 ※※※※※※※※※ 第六章 跃上匡庐四百旋 毛泽东于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九日乘「峡江」号客轮由武汉赴九江。随船同行的除公安部部长罗瑞卿、中央警卫局负责人汪东兴外,还有华东协作区负责人柯庆施,西南协作区负责人李井泉,华北协作区负责人林铁,西北协作区负责人张德生,东北协作区负责人欧阳钦。划分经济协作区,是毛泽东自去年大跃进以来采行的新措施,维持原大区中央局架构,如华东协作区仍由山东、江苏、安徽、浙江、福建、江西六省组成,西南协作区仍由四川、贵州、云南三省加西藏自治区组成。在船上,毛泽东与柯庆施、李井泉、罗瑞卿、林铁、欧阳钦、张德生等举行了座谈。毛泽东说:「去年大跃进,你们跟着我,头脑热了一阵,放了许多卫星,主要是大办了公社,公共食堂,还有九千万人上山大炼钢铁。据说浪费了几十个亿,导致了国民经济紧张。到了去年十一月武昌会议,接下来是郑州会议,中央发现了问题,开始纠偏,压缩空气,调整指标。本人也主动承担责任。你们是跟着我犯了些错,我替你们兜着。经过大半年的努力,调整得差不多了吧?各项指标还要不要下降?少奇同志提出「成绩讲够,问题讲透」,意思是要继续纠左。怎幺算问题讲透?这次上庐山开神仙会,大家轻松轻松,边休息边议论,议出个十几二十条来,大家再去鼓干劲,继续跃进。各位以为如何?」李井泉说:「搞社会主义建设,全党的新鲜事物,谁也没有什幺经验,交点学费在所难免。现在要防止有人放马后炮,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账。」柯庆施说:「七、八亿人口,劲可鼓,不可泄。成绩是伟大的,前途是光明的,困难是暂时的。成绩是九个指头,问题只是一个指头,甚至不到一个指头。谁也不是先知先觉。我建议上山开会,不能把这个主次颠倒了。」罗瑞卿说:「我也有个建议,就是主席自去年十一月武昌会议,到今年二月第二次郑州会议,三月上海会议,四月八届七中全会,一路做自我批评,承担问题责任;如果再这幺自我批评下去,没个完了,我相信党内的大多数同志都会看不下去,不忍心听下去。而且,也可能给某些有雄心壮志的同志,提供可乘之机,破坏党的团结统一……就算大跃进、人民公社出了些问题,也不是主席一个人的责任。而且,几亿人口被动员,发挥出极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这个伟大成绩,才是主要的,任何时候都不应低估。谁要做事后诸葛亮,我一定和他辩论!」罗瑞卿出于对毛主席的深厚感情,说这番话时,眼睛都微微发红。毛泽东看在眼里,热在心头,嘴上却说:「罗长子跟了我这些年,算护主心切罗。但上了山,还是要允许人家提意见,有气出气,有屁放屁。就算出了一两位雄心壮志者,也不要紧,地球照样转,长江照样流。对于去年以来的问题,柯书记说是九与一之比,我则倾向八与二、七与三之比,八个指头与两个指头,至多七个指头与三个指头之比。建设社会主义,的确要付些学费呢。乡下人叫做交师傅钱。前几天在我老家湖南长沙,周小舟倒是说了十二个字: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我看可以作为本次庐山神仙会的基调。」柯庆施见毛主席欲吸烟,连忙递烟点火。由于江风太大,天气又热,船窗都大开着,柯庆施连擦了几根火柴都被吹灭了。罗瑞卿、李井泉连忙晃过高大的身子来挡着,毛主席嘴角上的一支云烟,才让柯庆施给点着了。柯庆施说:「成绩伟大,前途光明,八个字很好。就是怕有的人说一套,想一套,做一套。上山后,建议少开大会,多开分组会,免得有人带头放炮,大吐苦水,大发牢骚,弄成传染病,局面一边倒。」李井泉说:「中央四月上海会议决定七月初上庐山开神仙会后,近两月调查研究风气很盛。主席的大秘书田家英同志回到成都乡下,就尽了解些消极材料,什幺公共食堂油水不足啦,肥皂、毛巾供应矮缺啦;被我训了一顿,他走时不大高兴。后又听说薄一波同志回了山西,李先念同志回了湖北,张闻天同志回了江苏,彭总回了湖南,邓子恢回了福建,等等。他们口袋里也尽装着些消极面材料。是否都带上山,就不得而知了。」毛泽东忽然有所警觉似地,问李井泉:「你人在四川,怎幺知道这些情况的?」李井泉坦然回答:「这次我们几个在武汉等候主席,相互交换了一些信息。两湖的情况,是湖北王任重同志说的;江苏、福建的情况,是柯书记说的;山西的情况,是听林铁同志介绍的。」毛泽东笑了:「原来你们早就互通有无了。对了,在座的还有林铁、欧阳钦、张德生,你们三位怎幺不讲话?」林铁说:「河北、山西、内蒙三省区,去年成绩伟大,也出了些问题,但那是次要的。这次上山开会,我们带的材料,积极面的、消极面的都有,以积极面的为主。只看到成绩不看到问题,容易忘乎所以,继续犯错;只看到问题不看到成绩,一团漆黑,容易泄气,损失更大。」毛泽东赞赏说:「林铁是老实人,懂两分法,两个口袋分别装材料,需要什幺取什幺,很好,很方便。」柯庆施、李井泉、罗瑞卿等都笑了起来。林铁连忙分辩说:「我是紧跟主席、紧跟中央的。这一条,任何时候不动遥」接下来东北协作区的欧阳钦,西北协作区的张德生也讲了讲紧跟主席,紧跟中央,上山开好神仙会,高举三面红旗,维护团结统一。毛泽东说:「很好很好,中南协作区的组长陶铸明天才到。上山后有各位组长大人保驾,加上罗长子、汪东兴替我站岗放哨,万无一失罗。」六月三十日凌晨,「峡江」号客轮在薄雾中驶抵江西九江客运码头。码头早已戒严,闲人免入。中央警卫局和江西省委的车队已在码头上候命。毛泽东一行人下了船,与迎候在码头上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江西省委书记杨尚魁及其爱人隋静、省长邵式萍等人见了面。毛泽东指着二杨问:「你们一个尚昆,一个尚魁,是不是两兄弟啊?」杨尚魁连忙解释:「可惜不是,杨主任是四川人,我老家安徽,相隔千里。」毛泽东说:「那就算表兄弟吧,一表三千里!」在旁的人都笑了起来。毛主席坐了整晚的船,毫无倦意,仍这幺风趣。毛泽东忽又握住杨尚魁的爱人隋静的手问:「叫什幺大名呀?头次见面呢。哪年参加工作的?」隋静人面桃花,明眸皓齿,一袭湖蓝色连衣裙,显得楚楚动人:「报告主席,小姓隋,单名静,安静的静。四八年在东北参加工作,是学中文的……」毛泽东高兴地说:「女秀才罗,很有意境的名字,静如止水,江清水静……可长江和鄱阳湖,无风三尺浪,水是安静不下来罗。」他把「隋静」听成「水静」。这时杨尚昆和罗瑞卿上前请示:「前边不远是浔阳楼宾馆,江西省委和九江市委同志已预备下了早餐,主席还是用过早点再上山吧?」毛泽东挥了挥手:「不用了,刚才船上吃过……浔阳古渡,白居易做江州司马,写过〈琵琶行〉;还有浔阳楼,是不是宋江题反诗的那个浔阳楼?」杨尚昆一时语塞。杨尚魁以地主身分作答:「我们请南昌大学的考古专家查证过,由于江段历经改道,唐代浔阳古渡遗址已无可考;宋代浔阳楼亦早已毁于战火。明、清都有重建,也毁了。省政府已有计画,准备修复。」毛泽东仍捏住隋静的小手:「啊,知道了。有诗云:两岸帆樯泓水静,一天星斗大江塞。大约是你名字的出处了。女秀才,考考你,宋公明当年在浔阳楼上题的反词,你背得出来吗?」隋静点点头,略带羞涩地朗声答道,「我姓隋,不是水……记得是《水浒传》第三十九回,一首七言绝句: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毛泽东更高兴了:「很好很好,一字不差。你是随遇而安,不是江青水静。我再考考你那天宋公明喝醉了酒,还在浔阳楼上题了一首〈西江月〉,背不背得出?」隋静绯红了脸。她心眼灵泛,猜到毛主席自己欲吟诵,遂做出被考住了的样子,摇摇头。毛泽东拍拍她的手背说:「那好,我来试试。宋江的这首〈西江月〉呀,比那四句反诗更厉害、更有抱负: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码头上响起一派掌声。人人敬服毛主席的博学宏词,连北宋末年农民起义领袖宋江的一首词都倒背如流。罗瑞卿再又近前请示说:「主席,是不是请上车,上山还要走一个多小时……杨尚魁同志,你和隋静同志是不是陪主席坐车,介绍一下沿途风景?」杨尚魁说:「主席啊,就让隋静陪你吧。她是晚辈,你不要太客气。我坐另外的车。沿途风景她也比我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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