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都不要想!” “小马驹子,想开点,我要杀了你也能从你的尸体上把念珠掏出来,那很简单,可我是个佛徒,不愿做杀生的勾当,凡事都讲缘分,对吧!所以你自己交出来会更好,免得我动手伤了大家的和气。” “杀了我再来取吧,踩在我的尸体上才能拿走念珠,不然我对不起我阿爸和千户头人,到了地狱他们会抽我鞭子的。” “可你也要为这几个女人想想吧,她们可是无辜的。” 久美的双手被捆在背后的一棵树上,手腕被绳索磨烂了,流出了血。几个马匪大汉淫荡地走上前来,纷纷狞笑道:“呵呵,我们一定会很温柔地对待你的!我的小绵羊!”说着一个高大的匪兵一边脱去上衣,一边淫荡地摸着裤裆走了过来。 久美看到匪兵围了上来,脸色微有些慌张,大声对着匪兵喝道:“你要温柔地待我?就你那熊样?一匹骟了的儿马能有什么能耐?” “妈的,叫你嘴硬,骚蛮子!”随着“嗤、嗤”几声衣服碎裂的声音响起,就见久美的衣服已被高大的匪兵撕破几处,露出那白腻的肌肤。从破碎的衣服处看去,更隐隐约约能看到那淡红色的内襟。 刺鹫的眼睛中已经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久美旁边的几个马匪眼中发出了色迷迷的光芒,眼睛在久美身上衣服破碎处扫来扫去,嘴角流出发臭的口水。那高大的马匪已经赤裸着身体扑了过去。 “上苍啊,谁来帮我救救她们,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他。宝贝佛爷,你天天吃我们的香火,受我们的跪拜,你不是挺有能耐吗?可现在你狗日的死哪去了,你倒是显个灵给我看看!”刺鹫无能为力,他只能朝天大吼道,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别喊了,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哎,你说我要是告诉那些格马人,他们中死去的人都是为了你的一串破珠子才搭上命的,他们会怎么样?会不会生吞了你?”瘦子调侃着刺鹫,眼神里满是鄙夷之色。 众人都跟着瘦子起哄,大家都想看看宝贝佛爷显灵是个啥样子,可谁也没有注意到捆绑久美的树后闪过一道影子,高大马匪倒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道人影,急忙停下了身形,喝道:“是谁?给老子出来!” 旁边的几个人急忙闪身来到树后查看,可没有发现异样。 “狗日的!没有什么人呀,连个鬼都没有。会不会你眼花了?”其中一人从树后走了出来,嘟嘟囔囔地说道。 “我真的看见了人影。”高大的马匪疑惑地说道,然后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双眼。 “不对,我刚才好像也看到了一个人影!”这时候另一个马匪也说道。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自旁边的密林间传来。 “出来!躲藏着算个啥本事!”高大的马匪露出狰狞的脸色,提了刀抬头向惨叫之声传来处望去,但因密林相阻,根本就无法看清远处的情况。 “啊!啊!”又是两声惨叫,高大的马匪脖子上中了毒针,尸体还没跌倒就见一个人影落在久美的旁边。 久美紧张地抬起头来,就见一个人影落在自己身边,自己身上的绳索都被他用利刃割开了。久美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是个长发野人。 “不要救我,先救我阿哥!”久美朝野人大喊着。 长发野人被她这么一喊给怔住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快救我阿哥!只有救了他才能救了族人,也等于救了我!看在佛祖的份上!快去,别磨蹭了!”久美望着越跑越近的匪兵急切地央求着。 “为了佛祖,你可以连命都不要吗?”长发野人开了腔,显然对这女人的态度有些吃惊。 “是的!命,来世我还会有,可阿哥,只有今世有!” “哼,什么臭道理!”野人不屑地抽了抽鼻子,“你快跑,我去救他!”说着长发野人松开了久美的绳子,掉头风一般地跑了,久美此时无人看管,完全可以逃跑,可她依旧傻乎乎地站着。 “来人啊!傻子们,快过来看啊!我杀了你们的人,快来取我的命啊!”久美突然大声喊着吸引着匪兵的注意力。 “你竟然敢杀我的人,还口出狂言,泼女人,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狗东西,拿命来吧!”围上来的马匪看到地上死去的同伴朝久美大喊道,可他们都忌惮久美的“神功”迟迟不敢上前。 久美静静地站在树边,吸引着敌人的注意,可没料到后面有人偷袭,来袭者猛扑过来踹了一脚,她被踢倒了,众人随即一拥而上。 “有种冲我来!放开她!你们这群挨千刀的。”刺鹫看到久美被泼了松油,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他浑身颤抖着朝着瘦子多杰疯狂地吼叫着,手上的绳子死死地勒进了肉里。 “跪下,认错!交出人骨念珠,从此做个顺民,老子就放了她!”瘦子多杰阴阳怪气地指着刺鹫面前的一坨马粪冷笑着。 刺鹫咬紧了牙关,望着久美微微隆起的肚子和她头顶那盏越燃越短的青油灯,他的双腿直哆嗦,他在矛盾交织中思考着对策,几次想跪下,可又不甘心,腿越发向下弯曲着,既没有跪下也没有伸直。 “阿哥,你可不能做骟了的儿马,一辈子被人骑!不要跪,千万不要跪下。你难道忘了阿爸的话吗?把你吃人肉的狠劲拿出来!不要怕,看着我!看着我!”久美朝刺鹫大声吼着,由于她喊话很卖力,头上的青油灯摇摇欲坠。 “久美,我对不住你!我不该拿这副人骨念珠!都是它害了我,害了我们。”刺鹫望着摇摇欲坠的青油灯揪心不已,腿又哆嗦着弯曲了不少,膝盖只差半尺就挨着地面了。 “有什么对不住的,我喜欢的就是你天生的狠劲!阿哥,你现在害怕吗?我们的儿子可不怕,他现在伸着胳膊戳我呢,看样子就是生出来也是个拿刀的命!”久美抚摩着肚子有些凄凉地笑着喊着,她想让刺鹫高兴高兴。 刺鹫狠狠地点了点头,眼泪甩在了地上,不敢抬头看久美。 “看着我!不要怕!每次你怕的时候我都做你的太阳,你就不怕了!记得吗?”说着久美微笑着定了定神,满怀深情地看了刺鹫一眼。此时久美又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这疼痛令她直不起腰来。她费力地揉了揉躁动不安的肚子,温柔地说道:“儿子,我们娘俩就要上路了,你的格桑阿爷和铁脸阿爷还在等着我们呢,安静点,让阿妈在这些禽兽面前直起腰杆上路,你阿爸还在看着我们呢。” 等久美款款地说完这些话后,她的肚子又动了一下,随即变得异常安静下来,腹中没有任何躁动,久美终于可以笑眯眯地直起腰身了。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跪下身子交出人骨念珠!”瘦子丧心病狂地朝刺鹫大吼道。 刺鹫眼前已经彻底地模糊了,他颤抖着向前伸了伸脖子,一只膝盖已经着了地,身子向左边痛苦地偏着,瘦子似乎看到了希望,眼球紧盯着念珠不放。 “还有一条腿,也跪下!” “阿哥,你看我的舞跳得美吗?” 久美见刺鹫马上就要跪下了,便朝他大喊了一声,随即晃了晃身子,头顶的青油灯一摇晃便倒了下去,火焰挨着了松油便呼啦一声着火,随即火焰像凤凰展开的翅膀一般舒展开来,又像猎犬的舌头一般舔遍了久美的全身。久美全身着起了熊熊大火,身体瞬间爆发出绚烂的光芒。 押着久美的马匪都惊慌地撒开了手,远远地跑开,生怕火焰烧伤自己。马匪们惊骇地看着久美那着火的身子在伸展双臂,款款地旋转,舞动着身体。 “阿姐,你真美!”格马大小姐努着嘴,机械地点着头,望着眼前的灿烂,她已经没有话说了。 久美扭动着着火的身体,边旋转着,边高歌不已:美丽的姑娘在岭国,她长得比花儿漂亮,冬天她比太阳暖,遍身芳香赛花朵。 蜜蜂成群绕身旁;人间美女虽无数,只有她才配大王;格萨尔大王去北方,如今她正守空房。 呀,拉索! 如今她正守空房。 第四十二章 普尔巴战神 “久美,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个疯子啊疯子!日你先人的马匪,快来砍死我!快来砍死我!砍不死我你们就都是我养的。啊!日你们的先人,我要咬死你们!”刺鹫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嘴里的血沫子四溅。 周围被俘的牧民们群情激愤起来,马匪内部也产生了动荡,很多人都被久美给怔住了,被她深深地震撼了。 一曲歌罢,舞动了九圈之后,久美的身子终于歪歪斜斜地跌倒了,她没有再发出叫喊。身上的火焰却越发绚烂,十几丈之外的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强大的热量,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犹如太阳般温暖。 “我要劈了你!”刺鹫发疯一般扯动着身后的麻绳,绳子快要被他磨断了。 “来人,把刺鹫处决了!免得夜长梦多!快!”瘦子多杰颤抖着下命令,声音都有些走样。可只有三五个马匪蠢蠢欲动,其余的绝大多数马匪都一声不响地擦着刀,站着发着愣。他们很多人都没有从眼前那阵绚烂的火光中回过神来,谁也不知道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怎么会有这般的勇气。既然疯了的女人都如此可怕,那疯了的男人更加可怕!节骨眼上,谁还敢触这个霉头? “你们不来我自己来!”瘦子多杰恶狠狠地来到刺鹫面前高高举起了马刀,而此时的刺鹫已经变得神情恍惚了,他突然停下奋力挣脱的动作摇头晃脑起来,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清的经文。 “不能这么就便宜了你!”想了想,瘦子多杰又放下了手中的马刀,转身把自己的战马牵了过来。 “来人,把他摁倒!” 多杰将马牵到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前,恶狠狠地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只见战马嘶鸣一声后猛地伸了一个后踢腿,将身后碗口粗细的小树拦腰踢断了。 “哦!”很多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得出这匹马的腿劲十足,看得出来多杰花了不少工夫训练这匹马,看得出曾有不少人死于这匹马蹄下。 “看见了没有?我要让刺鹫的脑壳子像这棵树一样开花!可不能一刀就这么便宜了他。你们看好了!” “刺鹫阿哥,你不要怕!”格马大小姐在一旁奋力地喊着。 “叫你多嘴!”瘦子手指一挥,一个匪兵就抽出自己的短刀,闭着眼睛往大小姐的脖子上抹了过去。 “刺啦”一声响,格马公主的脖子上横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接着就有鲜血从中流了出来,先缓后急。 “刺鹫阿哥,你要是生在格马草原该有多好。”大小姐还是奋力大喊着,每说出一个字,刀口的鲜血就会喷涌而出,可她还是大声喊着,到最后只是嘴在一张一张,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找死!”说着多杰将马牵到了刺鹫面前,计算好位置后站到了马的一侧,高高举起了鞭子。解开绳子后摁倒刺鹫的马匪也早已跑开了,生怕烈马会不小心踢到自己。牧人们纷纷围了过来,难过地想送刺鹫一程。每个人的嘴里都不约而同地念动着六字真言,“俺、嘛、呢、叭、咪、哞”的经声汇成了一片海洋将刺鹫紧紧包裹其中。周围的马匪们想阻止牧人们念经,可挡也挡不住,推也推不动。 战马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好了,大家都在暗暗替刺鹫捏一把汗,可谁也没有停下嘴里的祈祷。刺鹫仍然是神情恍惚的,他被摁在地上起就再也没有反抗过,甚至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嘴里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任人摆布却无动于衷。看来他是难逃一死了。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认错,然后伏在地上!”多杰嘴角抽了抽,大声喝道。 “我是愤怒的普尔巴,我是愤怒的普尔巴……”刺鹫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声调一声比一声高,身子没有丝毫要挪开的意思,而眼前的马蹄子在不断地刨着地,等待着主人的鞭子。 “刷!”多杰恶狠狠地一鞭子朝马屁股抽了下去:“去见你的婆娘孩子去吧!” 说时迟,那时快,马儿吃疼后腿部肌肉一哆嗦,后腿猛地蹬了出去,力道很大,坚硬的蹄子直奔刺鹫的脑壳而去。众人一声惊呼,连个别胆小的马匪都闭上眼睛,等着听刺鹫脑壳破裂的声音。 “啪”一声脆响过后,围观的人又惊呼一声,瘦子多杰更是瞪大了眼睛,只见刺鹫双手合十于面前,这漫不经心的一下竟然夹住了踢过来的马蹄子,任凭烈马怎么用力也抽不回腿。 “我是愤怒的普尔巴,我是愤怒的普尔巴……”刺鹫依然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老子要剁了你!”恼羞成怒的瘦子疯狂地抽出马刀朝刺鹫的脖子猛劈了下来,而刺鹫依然抓住烈马的后腿不放,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眼看刀锋过后将血肉四溅! 刀子确实劈下来了,血肉确实四溅,只是这鲜血不是刺鹫的! 原来在瘦子多杰的马刀猛砍下来之际,一个长发野人飞速蹿出,猛地扑在了刺鹫身上,瘦子的刀顺势砍进了野人的脖子中。 “兄弟,我本可以救你出去的,但当哥哥的知道,以你的脾气突围了也不会原谅我,你会念着你的婆娘和孩子。咱们兄弟之间有了过节还叫什么兄弟?……你的婆娘和你一个德行,她也不走,我只好也不走了……你很有悟性,马上就要学成世间最厉害的破瓦法了,这是你识藏的超能力,不能前功尽弃。老哥替你挨了这一刀,也算还了债,我……我不该去偷人骨念珠,更不该把它送给你,害死了那么多人!造化啊!兄弟,不要放手,用……用你的真心去换回野兽的力量,做一个狠汉子!”长发野人佳木丹费力地说完这几句话后就歪着脑袋死去了。 “他妈的又来一个垫背的!我连你们两个一起杀!”瘦子多杰费力地抽出了嵌在佳木丹脖子里的马刀,再次高举起来,而此时佳木丹的鲜血也流到了刺鹫的头上,顺势吸进了刺鹫的嘴里。 “连我们两个一起杀?口气不小,你的刀子磨快了没有?”刺鹫猛地睁开眼睛,用劲拉扯了一下马的后腿。 突然间,多杰那匹马的身子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肚子剧烈地收缩,口鼻中喷出大量白沫后就瘫软地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刺鹫则慢慢撒手站起了身子。大家发现他的胸膛肌肉爆涨,衣服被炸开,双臂的血管比平时要凸现三倍。 “狗日的,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多杰上前就朝刺鹫抽了一鞭子,可鞭子打在刺鹫的身上就好像抽在坚硬的松树上一样。他又多抽了几鞭子,可鞭鞭都被弹了回来。 多杰不服气,又甩手用马刀猛劈了过来,刺鹫则抢先一步顶了上去,速度快如闪电,其他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用一只手将瘦子砍来的马刀格开,另一只手将多杰揪了起来。 一个七尺多的汉子竟然被刺鹫用单手轻松举了起来。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其余的马匪见状纷纷抽刀围了上来,可谁都领教过刺鹫的厉害,不敢轻易上前,只好远远围着。刺鹫也不理会其他的人,只一口咬向了多杰的脖子,又猛甩脖子,瞬间撕扯下来多杰的一大片血肉。多杰疼得“哇”的一声大叫,脖子上的鲜血喷起来一人多高,双腿胡乱蹬动。 这时刺鹫又狠狠地朝多杰的脸上咬了几口,只扯得多杰那张脸面目全非。而后将他丢翻在了地上,上前一只脚踩住多杰的脑袋,操起一手扯住他的腿,一挺腰板一使劲将多杰活生生扯成了两半,这几下看得众人大骇不已。 刺鹫将连着肠子和血肉的半个身子当鞭子一样来回甩动着扑向众马匪,匪兵一时大乱。 “普尔巴战神显灵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被看押的牧人和商贾纷纷振臂呼应。 “杀出去!” “杀啊!攒一把劲儿,冲出去!” “普尔巴战神在保佑我们!” “普尔巴战神附体了!” 牧人们纷纷高喊着冲出包围圈跟惊魂未定的马匪干上了,人们不顾死活,争先恐后。一阵激战之后将群龙无首的马匪硬生生给逼退了。 扯断多杰的躯体后,刺鹫并没有冲入敌群作战,而是朝西面快速奔跑起来,他的身子敏捷如羚羊,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中,远处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不想太阳在他的眼前消失。 他从一个山头奔到另一个山头。 一阵又一阵地狂奔,令他的眼前一阵接一阵地眩晕…… 当刺鹫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一柱七色炫目的光波,极柔和。是一轮落日。他睁大眼睛,光波开始变强,色彩开始跳跃。于是刺鹫明白了,久美还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和自己在一起。 如同过去了一个遥远的世纪,刺鹫还隐隐记得当年久美穿着新衣裳,在草地上款款起舞。 醒来却看见它已贴近了西草岭。 四野里一片静寂,可怕的静寂,奇怪的静寂。唧唧喳喳的鸟鸣声消逝了,潺潺的溪水声消逝了,林啸也因无风而消逝了,喊杀声也消逝了,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藏进了岩缝中。 只有一轮落日挂在头上。落日是橘红色的。那抹橘红在翻卷、在喷涌、在流动。奇异的橘红占据了刺鹫全部的视野。 橘红色的落日抖动了一下,刺鹫的心也抖动了一下。他突然有一股意识,意识到自己必须在日落前离开这儿。于是他用双手攀住一棵树想站起来,可失败了,一股巨大的疼痛使他眼前又滚过一团漆黑。刺鹫只好依靠在一块冰凉的岩石边,神情呆滞地坐着。 他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跑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远处落日在痛苦地下沉,它已被铅黛色的草岭死死咬住了。它在挣扎,在做最后的跳跃,如同日出一般想从灰暗的阴坡后重新跃出,然而一切又是无奈的,它依旧被沉重的山岭吸噬下去。 落日慢慢地向山野诀别,这诀别悲壮无言。它似乎在鼓足生命最后的力量极度痛苦地吻别着玉树草原。原本绿色的草原也被染成了一层橘红。一群山鸟拍动着匆匆归巢的羽翼,溶进了那层橘红。 太阳是不是要死了?刺鹫这样问着自己。 暮霭如浓雾般从四周压了过来,还有高空中的暮云,它们在落日的周围觊觎着、围拢着、蚕食着,它们在加重着黑色。 终于,最后的一点橘红都被淹没了。 草原的上空留下了几十道巨大的光柱。光柱里还闪着一丝红,光柱仍在跳跃。 山野在变暗,带着寒气的风已开始从四周聚起并发出啸声。一阵阵凉意从肋间传来,可刺鹫没有裹紧袄子。他木然地立着,望着百丈悬崖发呆。往前一步他就可以去继续追寻太阳了,刺鹫在考虑要不要迈出这一步。 “他在这里!”牧人们终于找到了刺鹫。 “快看看他有没有受伤?”有人关切地问道。 “勇士,勇士……”有人高声喊着刺鹫。 “别喊了,让他安静一会吧!雄鹰也有飞累的时候!” “是啊!只要他身子骨平安就好!哎,可怜的年轻人。我真怕他寻短见。” “我去禀报少头人,你们几个在这里看着他!” “好!你快去吧。” “对了,想法子把他从崖边上拉回来。” “可他会不会发疯啊?” “那就用绳子先拽回来。” 远处光柱的颜色也在变暗。远山的枝桠棱角开始渐渐模糊了,依稀中仍可辨别出它们还在晃动,在摇曳,它们是在与那橘红诀别。刺鹫知道,自己只有飞出去才能看到最后一眼落日。 他果断地朝前迈了一大步,可身子在向前斜飞出去的时候被身后的绳子给套住了。人们死死地将他从崖边拖了回来。刺鹫被拖着,无数尖锐的石子从身下划过,可他没有反抗,因为他懒得反抗。他也没有喊叫,因为他懒得喊叫。 格马寨子里的大棚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往常这时候人会很多。人们都去了附近的一个地方,在那里人们表情严肃地围成一个厚实的圆圈。凡是还活着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了,大家拖死扶伤,全都沉浸在深沉哀伤的肃穆之中。虽然组成这道人墙的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可是此刻他们却怀着同样的心情。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人圈中央铺满香料的灵床,对里面的一切都表现出深切的关怀。 九个被挑选出来的年轻姑娘分开站着,她们穿上了最艳丽的服装,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疏松地飘垂在胸前。她们个个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守着灵床的九个方位。 床上铺着一张由几件格马女人合力织成的白色葬衣,上面安放着久美那具被烧得漆黑的遗体。久美的遗体被人们安放成坐势,这是人们对女神的敬仰。 她穿戴着草原牧人能够拿出的最富丽豪华的服饰,烧焦的头皮上插着最珍贵漂亮的羽毛的假发,干枯如炭的身上戴着贝壳串珠、项圈、手镯。 直到久美被俘虏的时候,格马人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西玉树的公主。于是格马人按照公主的葬礼来安葬她,规格当然不会低。 在久美的旁边还有一张灵床,上面也躺着一个女人,她的身上也裹着几层同样精美的织物,只是她那漂亮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往常的红晕,人们已经再也听不到她的嬉笑了。在她的脚边,坐着孤独凄凉的格马老头人。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几乎快要低垂到地面,仿佛被迫在接受这次老天对他的打击。几绺白发散乱地落在他的两鬓,盖住了他的部分前额,他那紧锁的双眉,在向人诉说着他心中隐藏着多么深沉的痛苦。 少头人就站在他阿爸的身旁。在阳光之下,他眼神迷茫,似乎整个人已被一分为二。刺鹫也在不远处呆呆地立着,被格马人拖回来后他就一直这样,不吃也不喝。 此时的刺鹫倚在一棵枯树上,竭力想以自己的男子气概来克制那猛然袭来且迟迟不肯褪去的悲伤。这个孤独的战士一直站在那儿,忧郁地默默凝视着久美那具漆黑的身子和格马大小姐那张冷冷的、毫无知觉的脸。他知道久美已经不在这副躯壳里了,此时也许她正和千户头人有说有笑呢,也有可能正在帮奶妈挤奶,更有可能在空中用同样悲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喊着阿哥,可刺鹫什么也听不见了。大小姐呢?也许此时就在久美身旁,继续跟她掐架。也有可能两个人都不在这里,去了很远的地方。谁知道呢? 刺鹫的神情凝聚不动,他的姿势也固定不变。要不是他那黝黑的脸上不时还有双白色的眼球在微微转动,在一个陌生人看来,简直说不出这个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葬礼结束了,格马人埋葬了两位公主。刺鹫一个人长时间地呆坐在地上,没人敢去打扰他,也不忍心去打扰他。 等眼前完全黑下来后,一股钻心的痛楚突然从刺鹫那麻木的肉体中涌出,黑色在他的全身滚过,一阵冰凉。就在刹那间,一种感觉从极远处袭来,它是什么?是酸涩?是压抑?是痛苦?是恐惧?是茫然?是凄楚?还是沉重?庄严?肃穆?冷峻?刺鹫说不清,反正什么感觉都有,好像都掺和在了一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眼角是麻木的。他想吼,可吼不出声来,嘴角是麻木的,嗓子是干的。 他知道此时千户头人肯定在某个地方骂他,骂他是个笨蛋,看不出奸人的诡计。不然为什么耳朵会这么烧?他知道阿爸肯定在身后用鞭子抽他,抽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不然背心为什么会这么疼?他知道久美肯定就坐在旁边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不然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等刺鹫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天上有点点的星光照耀起来,地上也有点点的星光照耀起来,那是无数的火把,是格马大帐里庆功的烛火。 第四十三章 决战赤链虎 “少头人,有上百马匪和几个汉人在外面叫阵。”两天后,格马斥候前来报告。 “有几个汉人?” “是的,能看清楚的有三个。” “知道了!” 少头人不知道赤链虎急于前来决战是有原因的。这个鬼道高手收到了接力而来的飞鸽传书,说袁世凯做梦梦见自己要当皇帝,可称帝闹剧很快就悲切收场,皇帝只当了区区百天。梦中的袁世凯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他的幕僚和部众也纷纷垮台作鸟兽散,他自己也一病不起,行将呜呼!醒来后一向迷信的袁世凯大惊失色,找人破梦,解梦之人说大利西方,若有人将正邪两串念珠合并,只恐压住龙脉,袁世凯皇帝宝座只能坐百天。坐够百天脉气殆尽,便会滚下龙坛,活不过百日而亡。袁世凯怒斥赤链虎处事不利,以至于使自己没有得到上天应有的庇佑。赤链虎接到袁世凯的飞鸽传书后恨恨不已,发誓杀掉刺鹫抢夺人骨念珠。 “马匪已经是群龙无首了,斥候报告说马匪长官已经逃回了河湟,至今没有消息。瘦子多杰也被刺鹫头人劈死了!眼下只剩这三个功夫高超的汉人了,只要汉人一死,残匪必退,不需要我们出手。”少头人分析一下,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 “我去对付那三个拿铁帽子的人!给我十匹快马,我有用!”少头人刚说完,刺鹫就对人群开了口,这是他两天两夜里说的第一句话。 “好!胜败在此一举,你可有把握?”少头人一拍大腿。 “没有把握,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刺鹫冷冷道。 “与其等死,不如反击,死就死个痛快!”大伙呐喊着跃跃欲试。 “那可不行,不能蛮干。”少头人提醒着大家明白,这回他们对付的可不是大股的骑兵,而是从汉地来的高手,不能蛮干。 “那我们怎么办?” “不要着急,听少头人的。”属下们安静下来听少头人吩咐。 “你上前来,我们这般行事……”少头人思索片刻忙将刺鹫叫到跟前,对着他的耳朵如此这般地一顿交代,刺鹫听后频频点头,两人不谋而合。 中午时分,刺鹫策马冲出寨门,跟赤链虎打斗一番后佯装逃跑,将赤链虎引开了。 “看,那个蛮子想逃跑!” “老大,蛮子们打算引我们进树林,怕是没安好心啊!” “怕他作甚,抢回念珠要紧。” “老大,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咱兄弟能不能收手?”高大的武士脸色有些发青,不知道为什么,昨夜他梦到兄弟三人凯旋而归了,可早上就接到了倒霉的飞鸽传书,说大总统当不成皇帝了!他觉得梦是反的,恐怕这次要栽了! “怎么?你怕了?”矮个子其实也有不好的预感,只是他不肯承认。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叫我如何收手?”老大叹了口气,他没有和残忍的马匪同流合污的意思,可对大总统一定要有个交代。 “追吧!追上去快速了结了,你我兄弟就回家,永世也不再回来!” “驾!” 等赤链虎领着众马匪追到一处树林后,惊奇地发现逃命的十多个男人都是一副打扮。从远处看根本分不清楚谁才是刺鹫,这些蛮子只是没命地向前飞奔,根本没有正面交战的打算,这可惹恼了赤链虎。 其实逃跑的都是少头人精心挑选的和刺鹫身材差不多的勇士,这些勇士们一早上就光顾着逃命了,心里早窝着一股火,等分散开了敌群,大家个个弓上弦,躲在树后,铁箭头上涂抹了毒汁,闪着黑黝黝的光亮瞄准后面树丛里追赶来的赤链虎和他的同伙。 赤链虎等三人已经插入了密林的纵深,牧人们躲藏在暗处,从前后左右的密林缝隙里观察三人。 “刺鹫头人,他们来了。” “看见了,放狗!” “拉索!”手下吹了一声口哨,远处埋伏的人将二十多头猎犬放了出来。这些猎犬呼哧呼哧地朝三人的坐骑奔去,马匹受了惊就不听使唤了,嘶叫着左奔右突。 “刺鹫头人,他们乱了。” “放箭!” 离刺鹫最近的一个伙伴冷不丁地掏出一个吹筒,将一支带着浓烈腥臭气息的毒箭用力吹出来,毒箭穿过树林潮湿密集的树叶扎入了敌方高个子武士的喉头,端着长刀的敌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坠马倒地毒发身亡。接着,又是十几发毒箭“嗖嗖嗖”地从四面八方穿出来,不断地射中矮个子的衣服,矮个子武士反应要快些,对着箭支射来的方向左右避闪,可胯下的马不听使唤,老是给他帮倒忙。避开了十几支箭,可还是被一支毒箭头擦破了皮肤,而后剧毒的毒液极快地渗进了血管,顷刻间就令矮个子武士感觉头昏脑涨,这时埋伏在一旁的牧人们一拥而上,十几支长长的投矛已经穿透了他的肚皮,将这个恶人钉在松软的铺了百十年腐叶的泥地上。 刺鹫躲在一棵树后看着前面的动静,手里攥着刀把暗暗等待着,他要找机会单挑赤链虎。 突然前边积雪的灌木丛里赤链虎的人影一闪,埋伏在刺鹫一旁的同伴贸然出击,手里的一支箭迅疾地射出,对面的汉人“哎呀”一声倒了下去,可他没有想到对手是在诈死,强壮的汉人在倒地的同时取出身后一个黑色的像草帽一样的武器,一甩手“咔嚓”一声飞来,铁草帽准确地套在了刺鹫伙伴的脑袋上,看上去像是给他戴上了一顶官帽,又像是一副头盔。汉人见兵器得手后用力拉了一下连着铁帽子的细铁链,帽子就哗啦一声飞回到了他的手里,刺鹫的伙伴则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空脖子上的血喷了一人多高,他的脑袋永远地搬家了,留在了铁草帽里。 刺鹫又急又恨,恨的是对方狡诈无比且出手迅疾,急的是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去而无能为力。此时前来策应的两个马匪兵逼近了,刺鹫张弓又是两支箭飞出,树侧面想暗算他的两个狡猾的马匪手捂着血淋淋的眼睛倒地,疼得打滚喊叫。 喊声惊动了赤链虎,也使他回过神来。手握怪异兵器的大汉终于判断出了刺鹫藏身的准确位置,一甩手将赤链锤重新抛出,那怪东西发出尖锐的啸叫声直朝刺鹫飞了过来,刺鹫连忙低头躲避,怪锤从刺鹫的脑袋顶上划过去后割断了碗口粗细的一棵小树飞回了主人手中。刺鹫趁赤链虎收力的工夫急忙起身向一旁跑去,可空中的赤链锤又重新追了过来,力道很猛,在自己头顶上呜呜作响。 刺鹫慌乱中瞟了一眼,才发现这怪东西内部有三把受机械机关控制的弯刃,统一朝一个方向开了刃,看上去像装进去的镰刀。铁帽子的边缘都发着寒光,因为那里都是锯齿,身后有好长的一段铁链控制着。 空气中怪声频频作响,铁帽子的刀尖距离刺鹫的后背只有一掌的距离了,他感到一阵隐隐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衫。无奈刺鹫只好低头滚到了一边。面前是一棵大树,两旁都是遍地的荆棘灌木,它们阻住了刺鹫躲开的方向,这时即便他想跳起来也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空中飞舞的铁帽子好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到刺鹫的头顶就重重地向下砸了下来,像是硬要把他的脑袋套进去一样,那锋利的刀尖已经刺得很近了,刺鹫想躲避,但为时已晚。 最终,赤链锤不偏丝毫地套住了刺鹫的脑袋,令它的主人大为兴奋。刺鹫被铁帽子罩上后心里一下子懵了,眼前变得一片漆黑,鼻子里能嗅到一股呛鼻的血腥味。只有耳朵还好过一些,能听到铁帽子内部机关发出的“咔嚓”之声。刺鹫心里十分清楚,这是铁帽子内的镰刀收割之声,要快点想办法,否则机关接触脑袋就要搬家了。情急之下刺鹫只好使了一个怪招,他把随身带的一把短刀塞进了脖子与铁机关之间的缝隙里,由于铁帽子罩得十分严实,他只好忍痛割破了自己的脖子,硬生生地将刀子挤了进去。没想到笨方法有笨方法的好处,此招竟然阻挡了铁帽子内利刃对自己脑袋的收割。 铁帽子后面的链条在不断地晃动拉扯着,刺鹫知道汉族武士在索取自己的脑袋,如果对手发现收回的铁帽子的分量不对是不会收手的,而刺鹫也着实受了点皮外伤。情急之下他被某个东西拌倒了,伸手一摸索才知道是一具假扮自己的同伴的尸首,这个可怜的伙伴已经被马匪射死了。刺鹫心头突然来了一计,就猛地用力将头上的铁帽子取下,由于他用力过猛,铁帽子的边缘将他的脸皮划了个稀烂。刺鹫忍住火辣辣的疼痛,快速将铁帽子套到了同伴尸首的脑袋上,不一会他就听到了铁帽子里机械的声响,接着铁帽子嗖地一下升空飞走了,刺鹫忙取下自己脖子上的人骨念珠套在尸首上,转身隐藏了起来。 不一会儿刺鹫就听到汉人走动的声音逼近,武士确以为刺鹫已经死了,忙上前找寻他的尸首以便夺取人骨念珠。赤链虎是个十分自负的人,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失手,所以此时毫无防备。 赤链虎走近无头尸体观察,他一眼就看到了尸首上明晃晃的人骨念珠,再看看尸首的打扮和刺鹫无二,心中大喜。一把将手里的铁帽子扔在了一旁,蹲下身子动手取脖子上的念珠,可当他看到死尸脖子上过于整齐的切痕后,一种不祥迅速涌上心头,忙转身去拾兵器,可这才发现刚扔在地上的兵器不见了。 赤链虎倒抽了一口凉气,谁的速度会这么快?他来不及细想,忽听脑袋顶上响起了异常熟悉的呼啸之声,赤链虎一下子就想起了刚刚失手的兵器,但为时已晚,刚刚丢失的铁帽子此时已经准确地套在了自己的脑袋上,令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鼻子里满是血腥味。他也没有可能看到身后树上的刺鹫,这个诡异的蛮子正倒挂在树枝上,拽着铁链的后端冷冷地看着他。 “兄弟,你放我一马,我的两个随从都已经命丧此处了,我回去安葬他们,也不枉兄弟一场。我答应你,今后永不踏进草原半步。” “可你刚才要杀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留下我的命,好回去安葬我的兄弟们?”刺鹫冷冷地反问道。 “没有,你我都是武士不必隐瞒,武士出手,自然懂得杀人要斩草除根的道理。”沉默了一会,赤链虎实话实说。 “这么说你现在怕了吗?” “是!” “你还有怕的时候?” “是!我不怕死在你的刀下,却怕死在自己的兵器下,这是对我鬼道武士的奇耻大辱。” “好,我成全你!武士有武士的死法,我们草原上的人就信这个。说吧,怎样才能松开这个铁帽子。” “你真的打算放我吗?” “不是放你,而是让你自裁!” “也罢!总比落下个玩火自焚的骂名来得强!”赤链虎暗暗叹了一口气。 “来我们佛土地界,你早该想到这一点!” “什么也不用说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你手上拽的铁链子由上下两层细链子合捻而成,上为紧,下为松,动下面的细链子就可以松开机关。” “好!”刺鹫说着用手动了一下下面的链子,只轻轻动了一下,就听得铁帽子内发出“嚓”一声脆响,一股鲜血喷涌而出,赤链虎的人头被铁帽子内的利刃齐齐地割下收了回来,留下身躯呆呆地立在地上。 刺鹫非常惊异甚至有一些恼怒,他不明白这汉人为什么要骗自己,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偷兵器上树的时候心急,是倒挂在树上的,这两根捻条竟然错了方位…… 哎,人算不如天算!要赤链虎把命留下不是刺鹫的主意,而是广袤的草原的主意。 战罢了赤链虎,打扫完战场后,一切威胁都解除了,散兵游勇对牧人们构不成威胁。残存的马匪自知大势已去,便各自散开逃遁了。迫于马家军不成功便成仁的残酷法制,残余的马匪不敢返回部队,只好三五成群,各处游荡过活,这些人日后成了盘踞于青海各处的匪患。 至此,青海王马麒的近卫骑兵营被格马族人消灭殆尽。日后,马步芳的本家参谋这样记载马家军军史:民国初年,先总督之近卫营悉数开拔进剿玉树匪患,大获全胜,然班师途中突遇风雪引发山崩,全营上下玉碎花石峡谷。为表彰全营将士之战功,特造碑铭之。军需处登记造册,为其家属发足粮饷,以示体恤! 第四十四章 雪王妃之眼(1) “怎么样,我的兄弟,我就说过你一定会手刃贼人的。”少头人亲自到帐外张开双臂迎接刺鹫凯旋而归。 “不是我手刃的,他死在老天爷手里。”刺鹫下马淡淡地说。 “一样,死在你的手里就是死在天的手里。”少头人笑眯眯地接过刺鹫战马的缰绳给仆从,搂着他的肩膀进了帐。 “来,哥哥为你庆功!”说着少头人端起了酒碗。 “我已经不喝酒了!”刺鹫没有端酒碗,而是拿起了一根手抓羊肋条啃了起来。 “也好!那弟弟就多吃点。”少头人自己咂了一口酒,“这匪患已经解除了,不知道弟弟今后有何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 “哦?既然弟弟还没有什么打算,那我倒是替你做了个打算,你看,我病体尚未痊愈,心力交瘁,不如由弟弟来接任这格马头人之位,打点部落上下。” “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少头人边把玩着酒碗,边望着刺鹫,看他的反应。 “算了吧,我讨厌打打杀杀了。” “那怎么能行?你可是天生的武士,若是由你来统领格马部落,则一统藏北草原指日可待。” “武士就是用来杀人的吗?” 被刺鹫这么一问,少头人说不出话来了。 “统一了草原能做什么?久美能活过来吗?你妹妹能活过来吗?如果她们都能活过来,我就帮你去打!” 少头人无法回答,知趣地低头一言不发。 “少头人,今后我的族人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会带领他们过好日子的,这个我心里有数!”刺鹫诚恳地起身拍了拍少头人的肩膀。 “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治理草原吗?”少头人不无惋惜地起身问道。 “算了吧,我是个粗人,除了拼几下力气外没什么能耐,不像你有勇有谋。再说我也想安静过一段日子,打算四处走走看看。” “那好吧!我随时等你回来喝青稞酒!”少头人没有过多打扰刺鹫,想和他行了个碰头礼,刺鹫也没有避让,双方额头相触,罢了,刺鹫起身出了格马大帐。少头人的眉头也随即展开了,他知道刺鹫依旧把自己当兄弟看待。 一日后,刺鹫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带上了久美看过的羊皮手卷,万念俱灰,打算远走他乡自我放逐。 “孩子,我听说你要离开了?”老头人拄着拐杖进了刺鹫的帐房,听说刺鹫向少头人交了兵权,一意要离开格马草原。 “是的头人!” “哎,其实离开一段时间也好!这样就能找回自我了。”老头人说着。 “头人,以后我的族人就麻烦你照顾了,日后我定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孩子,放心吧!哎,你帮了我们格马人不少忙啊,看你要走,我老头子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你,就给你讲个故事吧,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一听说老头人要给自己讲个故事,刺鹫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起了阿爸,小时候阿爸总给他讲故事,讲狼的故事,讲英雄的故事。他也想起了久美,要是她还在的话可以陪自己一起听故事,可现在他们谁都不在了。 “孩子,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思,所以我讲的这个故事你一定要听。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很长很长,是一个关于狼的故事。” “我喜欢听狼的故事。”刺鹫若有所思地说。 “那就好!”老头人用略显空洞的眼神望着窗外,似乎他那早已经失明的眼睛能看穿尘世一样,“说三十年前在这广阔的格马草原北部有一位名叫扎巴的矫健汉子。身为一名出色的藏家猎手,他拥有出众的箭法、过人的胆识和凶狠的酒量。身为一个男人,他拥有美貌、善良的妻子和一个刚满月的儿子。在那个推崇英雄的年代里,他是草原上的不朽神话,是无数草原男儿心中的榜样,是无数草原女人心中的灯塔。有了他,草原的夜幕就会推迟。有了他,草原的黎明就会提前。” “看来谁都想当英雄!每个年代都有英雄!” “其实不然,孩子,听我把它讲完。英雄每个时代都不缺,可英雄也有悲苦,就好像我刚才说到的扎巴。当一场突如其来的罪恶降临后,这座曾经无比耀眼的灯塔便失去了往日那明亮的光辉,无可奈何地渐渐陷入寂静和沉默。 “那时英雄正值壮年,一个阵雨过后的下午,格马草原上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赛马盛会。每当武士们应敌出征,都要以这种形式祭祀神山及战神等神灵,祈求保佑。祭祀时背负杈子火枪、腰挎长刀的彪悍骑手们会按照传统仪规围着赛马场转三圈,给赛马会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庄严的气氛。 “很快就要轮到扎巴表演了,他骑的那匹可爱的光背马这时已在近处缓缓停住,低垂着脖颈,一副悠然的神态。它温柔又昂扬的眼睛里仿佛充满着无限的活力和激情。扎巴听到围观群众‘哦喽喽’的喊叫声,知道自己该上场表演了,群众们的欢呼是送给他的!猎手快步走过去拍拍战马的脖颈,抚摸一会儿它的鼻梁和嘴唇,它的嘴唇会意地抖动起来,抖抖鬃毛抖落上面的杂草灰尘,跟着扎巴慢慢地朝着比赛起点方向走去。一路上扎巴倒背着手牵着马,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即将和他竞争的其他猎手,他闻着身后热烘烘的马汗味和四围猎手抽的劣质旱烟的新鲜刺鼻的气息,感觉自己好像不是走在赛场上,而是走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其实赛场和战场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周围看热闹的牧民最喜欢看起点处集合的那一群马,那是一个马的家族在夏牧场上开始游移前的布阵,散乱却不失秩序,有些岁数的群众一眼就看出扎巴所拥有的那一匹种公马,它是这个马群的灵魂,作为这群马的首领当之无愧,因为它的确是无与伦比的强壮和美丽。他们的眼神既羡慕也嫉妒,因为这匹即将出击的烈马代表着格马草原的性格!” “经历了特别辛苦的比赛之后,扎巴当仁不让地拿到了这次赛会的跑马射箭冠军,比赛结束后大碗饮用高烈度的青稞酒成了猎手们表达喜悦的唯一方式,扎巴也不例外,因为在这里男人不会喝酒是娶不到媳妇的!” “看来他比我能喝!”刺鹫自嘲道。 “能喝有什么用?有些人喝醉了就不容易醒。有些人喝醉了就容易犯错,而且犯的错都是大错。”老人停顿了半晌继续道,“与友人们豪饮半晌后,扎巴借着酒劲骑马返回二十里外的帐房,那里有他永远温暖的家,他要把胜利的消息告诉妻子,让她和自己一起高兴。 “雨后的草原显得格外的泥泞,战马驮着他悠悠然然地走着,一颠一颠的舒服使他浑身犯酸犯困,睡意在烈酒余劲的帮助下努力地闭合着他的双眼,使他开始浑浑然。 “行过一刻,路过一个土坡时,战马似乎嗅到了某种奇怪而又熟悉的气味,突然警惕地停住了脚步。并抬头四处巡视,扎巴在马背上感觉到了战马的停顿,也微睁开眼向前望去,眼前有一条雨水汇成的小溪正绕过土坡涓涓向地势更低洼的西边而流,顺着溪流望去,不远处有一只母狼和两只幼狼在溪边饮用着难得的甘露,其中两只幼狼雪白中夹杂着水珠的皮毛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地泛着神奇的光芒。” “多么漂亮的狼啊!”刺鹫由衷地感叹着。 “是啊!那可是雪王妃和雪狼太子!扎巴忍不住地叫出了声,巨大的惊喜在瞬间冲散了他的醉意。太难得了,他要用力揉揉眼睛以确保眼前看到的一切不是在做梦,而揉到一半的手却突然停顿了下来,僵在半空,因为他又猛然意识到这个动作会惊散眼前的一切,此刻他必须谨慎再谨慎。” “是狼王的后裔。”刺鹫知道狼王的身边总有一只聪明的母狼在尽心为丈夫照顾王族的后代,这只母狼在狼群里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最好的猎人都要忌惮它三分。 “没错!这可不是一般的母狼。在格马草原传说每百年便会有一只极富灵性的白狼从大山深处而来,领导格马草原的狼群,而当时统治格马草原的狼群恰巧由一只被当地牧民称为雪王的白狼统领。雪王高大雄健,冷酷残暴,格马草原群狼均对雪王这头白狼俯首称臣且忠贞不贰,就连当初不安分的几头孤僻的大青狼都对身形和自己差不多的白狼服服帖帖,似乎这只神秘的白狼天生就拥有一股魔力一般,可以将周围这些凶残强大的家伙牢牢统治在自己周围。因此雪狼族群战斗力格外强悍,狩猎行动干净利落,狡猾的雪王向来坐镇后方指挥,从不参加狩猎的一线行动,正是因为这一反常现象,使雪王变得行踪不定、神秘莫测。” “这只雪王真像久美的父亲,我们西玉树草原上尊贵的千户头人!”刺鹫陷入深深的怀念中。 “人和狼都是一样的,都是极有灵性的生灵,都需要活在一个群里,为这个群奉献出自己的一生。雪王在自己的族群中拥有众多的崇拜者和爱慕者,而它唯独钟情于一匹拥有一身褐色和金黄色相间皮毛、身材健美、落落大方而又忠心耿耿的无名母狼,它便是后来现身于扎巴眼前的雪王妃。不知道有多少牧民曾亲眼目睹狼王和王妃在洒满月光的草原上双双起舞,互相追逐,纵情地跳跃,亲昵地挑逗撕咬,仿佛身边那些蚊子的搅扰都成了属于它们的快乐音符,使它们能够暂时地忘记战斗,忘记敌我!偌大的格马草原在那一刻变小了,变得只剩下它们。” “我知道那种成双成对的感觉。”刺鹫回响着当初和久美在草原上的点点滴滴,不禁伤怀起来。 “是啊!谁都羡慕成双成对的人,可有人不喜欢成双成对的狼。”老人继续讲着他的故事,“此时趴在马背上的扎巴连大气都不敢出。出于草原猎手的本能,他意识到这绝对是重创雪王狼族的天赐良机,作为一个猎手捕杀野狼是分内之事。扎巴的脑中出现了暂时的空白,身体甚至变得有些木呆,仿佛一个饥饿已久的人突然面对一顿丰盛大餐时的无从下嘴。 “此时雪王妃也已觉察到了异常情况并抬起头看了过来,它淡淡地盯着看了一眼扎巴和他手中的弓箭,片刻间确实惊了一下,随即又不屑地低下头来继续饮水。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曾很多次在她的心中定格,面对曾经因这个男人而引起的部属死伤,雪王那凄厉的吼叫声似乎仍在雪王妃的耳边回荡!此时的雪王妃心知大势已去,命运已经让它和两个孩子走上了不归路,因为在这个距离上没有任何动物可以躲避草原头号猎手射来的弓箭,更何况它也深知自己和孩子都是狼,是最让人类头疼和仇恨的动物。 “两只幼狼崽却是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的到来,它们甚至还不会用鼻子嗅紧张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沉沉的窒息味道,依然在自顾自地嬉戏玩耍着,这一切扎巴和母狼都看在眼里。雪王妃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悔恨,平日里自己身边总有几只成年草原狼受命负责警卫,片刻不离它和孩子左右,而淘气成性的它借故甩开了‘讨厌’的保镖执意要带两个孩子出来透透气。 “也许是雪王妃厌倦了打打杀杀的生活,却不想不知不觉间已然踏入了人类的领地,残酷的命运紧接着又和它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让它们偏偏遇上了扎巴——这个草原上最厉害的猎手。现在它和扎巴都在推测对方的心理,其实又不用过多揣测,谁都明白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因为它和他都没有选择和退路。 “饮饱了溪水中的甘露,雪王妃摇着爪子示意两个孩子向自己靠拢过来,它们该上路了。雪王妃浅浅地舔了舔长子白狼的头,似乎要悄悄地贴着耳朵告诉它眼前这个奇怪男人的秘密,就在小狼乖顺地靠近母亲时,母狼突然四肢用力蹬地,一甩脖子偏头将它扑倒,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咬向了它细弱的喉咙。 “可怜的小白狼连叫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便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死了,因为雪王妃懂得珍惜王族的血脉有不容被异族剥夺生命和肆意侮辱的尊严,它更没有忘记一个母亲与狼群王妃在此时此刻间拥有的特殊权力。 第四十五章 雪王妃之眼(2) “看着突然间发生的变故,扎巴也大吃一惊。他原以为母狼会寻找机会转身逃走,可没有想到它竟然采取了更为极端的方式。于是扎巴掏出弓箭一甩手,‘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铁箭头准确地插进了母狼的身影。它眉心中箭,却死不瞑目,倒下时身体还在极力挣扎,斜了一下用自己的躯体暖暖地盖住了小白狼。扎巴看到母狼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那瞬间滑落,那是一滴泪!它是在祈求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宽恕!扎巴没有看错,那确实是一滴泪! “余下的一只幼狼呆呆地立在母亲和兄长旁,它更年幼无知。它甚至不知道母亲和兄长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还以为它们又在逗自己玩。扎巴缓缓地将弓箭装回了马背上的箭套,小狼对他构不成半点威胁。扎巴知道如果刚才不果断射箭,母狼会在咬死第二只幼狼后疯狂地扑过来与自己拼命,那时他将会非常被动。 “格马草原上的第一猎手也不敢保证和一只红眼狼近距离搏斗时能稳操胜券,何况它还是雪王的妻子和狼群的战斗队员,它的强悍扎巴已经在它咬死亲生儿子时的不眨眼的动作中深深地感受到了,此刻他的后背似乎还有一丝冰冷和凉意。 “扎马下马抽出腰间的配刀开始熟练地剥两头死狼的皮,他每下去一刀都要做片刻的停顿,一边看着呆在一旁的幼狼,一边恶狠狠地骂,这就是你们的罪孽,想想让你们这些畜生叼走的婴孩和牛羊,我就要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幼狼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它一会儿低头看着母亲和兄长熟悉的皮毛被扒起露出鲜红的血肉,一会儿又憨憨地抬头盯着扎巴那张近乎扭曲的脸,听着他充满复仇快意的一声声吼叫。时间在冰冷的刀锋和流淌的热血间过去了许久。 “末了,扎巴收回了伸向幼崽的刀子,他终于没有忍心再杀幼狼,而是留下它独自在草原上自生自灭。也许扎巴觉得以这种方式惩罚幼狼和狼群更能解去他心中那股刻骨铭心的仇恨!随即他提着一大一小两张滴血的狼皮策马扬长而去,临上马时忘记了猎手的行规和祖训,回头望了望只剩下血淋淋的肉体却依然死不瞑目的母狼一眼,母狼用它那毫无生气的眼睛注视着他……” “唉!”刺鹫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种诅咒的厉害。 “烈马撒欢而去,沿途留下一路像花瓣一样被马蹄翻起的潮湿泥土和滴滴点缀在那些美丽花瓣上的新鲜血液。” “气势雄壮、四蹄生风的骏马驮着扎巴在格马草原上轻快地奔跑着,它的鼻子里喷着愉快的鼻息,四蹄发出‘嗒嗒’有节奏的强音,极力发泄着征服者的畅快。到最后骏马开始大跨步地狂奔起来。奔腾在那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那强劲的铁蹄,踏着‘嗒嗒’的蹄声如同雄壮的音符。” 老头人说罢凝神思索,刺鹫心驰神往起来。 “扎巴一路策马飞奔,一回到帐中便提着狼皮向正在挤马奶的妻子炫耀起来,言语中处处流露出草原头号猎手对雪王狼群的不屑与藐视。言毕他又将狼皮高高地挂在了帐外以显神威,不想扎巴妻子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她没有丈夫的那种大喜,也许因为她不是猎手,只是猎手老婆的缘故!只是当扎巴转身去挂狼皮时她才瞟了一眼他和他的战利品,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安,甚至还有一丝恐惧。她一看就知道扎巴在剥下狼皮时肯定忘记了祖训,没有缝合死狼的双眼,可她依旧默默无声。 “草原上谁都知道这样的故事,狼是一种极富灵性的动物,它的灵魂进出于那双神秘的眼睛,猎人们在剥狼皮时事先都要将死狼的双目紧闭,用皮绳连着脑袋一起扎紧,防止它们的灵魂溜出来继续做害。动作利索点的猎手还会用针穿着皮线不厌其烦地一只只缝上它们的眼皮,防止它们在自己动手剥皮的半道上睁开眼睛。 “人与死狼对眼将会受到神最严厉的惩罚,尤其是和死去的母狼对眼更是天大的噩梦与忌讳,此人必定将终生受到诅咒。受诅咒之人日日做梦都会梦到有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在黑暗处盯着他,那幽幽的鬼眼无时无刻不在,直到此人最后饱受折磨。 “扎巴妻子的恐惧正是为丈夫担心,她知道豁达刚烈的扎巴从来不信这些传说,也不相信诅咒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的会应验,她只知道今夜自己或许真的会难以入眠。” “多刚强的女人啊!”刺鹫由衷地赞叹,他联想到了久美的奶妈,不,应该是久美的亲妈。 “孩子,你能猜到这个故事接下来的结局吗?” “猜不到,但我知道狼王一定会来报仇,而扎巴也一定会极力反抗!” “没错!傍晚时分,山弯另一头的几位老友在路过扎巴帐房时看到了挂在高处的一大一小两张新鲜狼皮,便明白扎巴又为草原除去一大害,于是纷纷掉转马头来到这里,径直入扎巴帐中一叙。大家都要亲耳听一听这意料之中的斗智斗勇和惊心动魄的人狼大斗。朋友们上门,自己免不了又要豪饮一番,很快在喝光了自家帐中的酒后,扎巴在众人的盛情邀请下又大大咧咧地上了马,要继续去朋友的帐房中豪饮。妻子默默地看着他随众人而去,有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作为一个猎手的女人,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扫丈夫的兴。毕竟他是个男人,有属于自己的尊严! “夜渐渐黑了,草原上果然下起了一场罕见的暴雨,闪电夹杂着雷声的轰鸣,似乎要掀翻每一寸土地,瓢泼大雨一直倾倒了很长很长时间。 “好友的帐中,大醉的扎巴侧躺在一张牦牛毡上,一股发自内心的燥热使他不断地使劲用手搓着胸口,半睡半醒之间总希望有人能帮他解开内衣的对襟扣,好舒舒服服地透口气。朦胧中他总觉得有双熟悉的眼睛在半空中盯着自己,这双眼睛好像是孩子他妈的,又像是孩子的,又像是……狼的。那双古怪阴森的眼睛里流淌着奇怪的眼泪,一会儿变得血红,一会儿变得暗淡无色。 “突然一条长长的带倒钩的软东西急速朝扎巴飞了过来,瞬间缠住了他的脑袋,一圈又一圈地缠得很紧,似乎舌头里还有无数蛆虫在动,恶心的黏液顺着自己的脑门子往下流,那些倒钩钩住了他的皮肤,好像要把它从脑袋上剥离开来一样,紧接着扎巴就听到了清晰的皮肉分离的声响,肌肤之间钻进去的空气似乎要撑开一切。扎巴感到呼吸一阵阵困难,就在这时,‘咔嚓’一声惊雷猛然惊醒了昏睡中的扎巴,他在那一刹那机灵地翻身坐了起来,突然间感觉到原先身上的燥热变成了浑身冰凉,丝毫没有了困意。外面他的战马仿佛受了惊吓般嘶鸣不已,不断地用蹄子刨着地,硬蹄子的一边都刨出了血,烈马还不时急躁地用劲扯着拴在蹶子上的缰绳,嘴角边泛着白沫。 “往常只有当烈马看到恶狼时才会有这样的激动,可观察了一圈扎巴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切的感觉怎么这般不同寻常?一股莫名的烦躁紧紧掐着扎巴的脖子,他心中一想,坏了,家中肯定有事。扎巴马上披了衣服,不顾好友留他过夜的好意,执意要飞奔回山弯那头的家。” “已经晚了!”刺鹫捏了捏拳头,他知道狼群的速度有多快,三五里路转瞬即到! “烈马脱缰后开始一路疾驰,雨已经停了,满天的星辰施舍似的扔给草原入夜前的最后一丝光亮。扎巴从战马上滚落下来,扑倒在离自家帐房二三十米的草地上,惊恐和撕心裂肺的疼痛顺着他的目光在向前延伸,家早已不是家了,没有了往常妻儿迎接他时的欢声笑语,迎接他的却是满目的凌乱不堪,到处是被撕扯成条状的布絮、一摊摊血迹和一堆堆碎肉,还有妻子带血、僵硬的残躯和小儿沾血的毡帽…… “扎巴在悔悟中仿佛能看到雪王找寻出走的妻儿而来,在小溪边见到爱人和孩子被猎人剥皮时瞪得血红的眼睛,还有狼群一路顺着血迹嗅着气味前来报仇时的咆哮与凶残。它们如同龙卷风一样席卷了这里的一切,扎巴的妻子甚至没有来得及护住三岁的儿子便被雪王一口咬住了喉咙僵直倒在了血泊里,狼群开始贪婪地吞食他们的血肉。” “唉!”刺鹫叹了一口气,这个结局他猜到了。 “扎巴含泪忍痛就地埋好了妻子残缺的躯体和小儿的毡帽。按照规矩,猎人的家人被狼咬死被视为一种奇耻大辱,不能用天葬对待,他们的灵魂是不能进天国的。 “扎巴觉得自己无用,亏欠母子两人的太多太多。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早出晚归,没有时间好好陪他们,现在他们死了都得不到应该有的尊严,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留给妻子和孩子的只能是一捧捧泥土,甚至连两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他作为一个猎手有什么用?作为一个男人又有什么用?” 老人说到动情处眼眶红润,手微微发抖。刺鹫则闭口无言,总觉得自己就好像老人故事里的扎巴,是个没用的丈夫,是个没用的父亲。 “扎巴颤抖着用双手拍着那一大一小的两堆新土,顺势将地上一只带着斑斑血迹的酒壶拧开,将剩余的酒仰脖一饮而尽。他拿起箭袋背在身上,拍马向西而去。猎人扎巴要用自己的方式和雪王狼群做个了断! “烈马脱缰后再度朝西疾驰而去…… “深夜时分,万簌寂静,空荡荡的海西草原上空只留下一匹战马声嘶力竭的啸叫声。” “他到底还是去报仇了!”刺鹫若有所思地言语,他猜到扎巴一定会这么做。 “第二天上午,巡逻的牧人意外地在上百里之外找到了已经累死的战马和被摔晕过去的扎巴,而在他们附近却没有发现一头狼的尸体。 “好心的牧民们用对待英雄般的礼节埋葬了这匹匀称高大、毛色闪闪发光、长鬃垂地的烈马。他们开始日以继夜地轮流照顾起大病的扎巴,同时也关注着雪王狼群的消息。可奇怪的是,自从前几天那场罕见的暴雨过后,雪王狼群似乎凭空从格马草原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草原上再也听不到它们曾经激昂而恐怖的吼叫声,也看不到它们那令人窒息的幽灵般的身影。仿佛它们几十条身影都变成了雪球被太阳突然间蒸发了,只留下因悔恨和愤怒而一病不起的传奇猎手独卧帐中。 “扎巴僵卧在床,眼前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雪王妃和妻子的眼睛在空中交替变化着,它们看着他,时而分开时而合一,它们死死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扎巴觉得胸闷不能喘息,不论白天和黑夜,这双眼睛一直存在,使他又爱又恨又怕,长时间的折磨迫使他的双眼大量充血,最终失明了!一个曾经眼力毒辣的猎人竟然变成了一个瞎子。”说到动情处,老人愤愤地直跺脚。刺鹫看着他的瞎眼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眼巴巴望着不思茶水、一天天消瘦下去的猎手扎巴,牧民们已经感到无能为力了。有好心人甚至开始为他张罗起丧事来,整个草原都陷入了一片唏嘘之中。 “离开了狼群的骚扰,草原上的牧民们得以恢复最早那种简单、机械的放牧日子,过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猎人了,没有人会想起曾经的猎手扎巴!” “就这样,时间匆匆过去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上午,草原上来了一位神秘的僧人。这个自称是塔尔寺藏医的僧人径直来到收养扎巴的牧人家里,执意要和扎巴做笔交易。 “起初扎巴不以为然,丝毫不打算多理睬僧人,僧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份尴尬,从背后的篓筐里抱出一个婴儿给扎巴摸。当扎巴摸到孩子的小脑袋时,呆板的眼球发出了奇异的光芒。之后僧人又在帐中待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去了。周围围观议论的牧民们纷纷凑上前来,可谁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聊了些什么。只是看到僧人走后不久,扎巴第一次主动下床,摸索着走出帐外呼吸新鲜空气。他用已经看不见世界的眼睛仰望苍天良久,终于也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他似乎顿悟了生命轮回的道理,也抛开了废人无用的失落。 “之后的日子里扎巴开始少食多餐,按时服药。慢慢地,他竟也能舒展地下地步行了,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不少,大家都暗暗替他高兴。” “草原上的女人们仍然和往常一样,坐在地上就着夕阳的一抹余光缝缝补补。一群孩子围着帐篷跑来跑去地玩耍,日子过得平静坦然。过了两年,扎巴又娶了一个媳妇,生了一个女儿。再后来牧人们扩大了草场,繁衍生息,人口翻了几番。再后来,人们又需要用到猎人的知识狩猎,便推举扎巴做了头人,管理这片美丽的草原。这一管就是很多年,一直到今天,大家还叫他老头人!” 第四十六章 处处皆莲花 老头人的故事讲完了,眼眶变得通红,嘴角不停地抽搐着。刺鹫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老头人竟然有如此悲惨的往事。 “这个故事好听吗?” “好听!”刺鹫应允着。 “其实一点也不好听。孩子,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故事里的那个瞎子扎巴。而被你救过来的少头人就是当年僧人送给我的婴儿,而战死的格马公主就是我后来的女儿!我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当年的往事,而知道我故事的老人们也绝口不会提!这是我和格马人之间的约定。” “当年你的身边为什么没有狼的尸体,是你没杀,还是敌不过?” “谁知道呢,当年我狂奔几百里累死了战马,却没有找到一头狼,它们好像故意在躲着我。” “看来是人算不如天算!” “是啊!如果当年碰到狼群,我也就抛尸荒野了,也就不会有今天。真是造化弄人啊!” “老头人,少头人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老人们也绝不会跟他提起。” “原来他身上也有这么多故事。”刺鹫暗暗点着头。 “是啊!当年我不肯透露半句跟僧人之间的对话,是因为那对话太过于诡异,任谁听了都不会相信。不过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希望它对你有用。 “我问僧人这个孩子的来路,僧人说是一群狼围住了他,逼迫他带这个孩子给我的。而且他还带了话来,说雪王没有杀死我的孩子,是因为它还没有坏到我的程度。它带走我的孩子只是想借此让我也感受感受妻离子散的痛苦罢了。” “原来如此!”刺鹫若有所悟。 “是啊!当年我亲手埋了孩子的帽子,以为他被野狼叼散了。没想到他被狼叼走了,还活了下来。哎!这么多年了,老人们谁都以为少头人是僧人送给我的孤儿,是佛祖怕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活不下去给找来的伴,可谁又知道他真是我的亲生儿子呢?你说不是造化弄人吗?” “狼有时候比人更懂得珍惜生命,比人更重情!你只杀了雪王妃,放了小狼崽子一条生路。而雪王也只杀了你的老婆一人,一命偿一命,你们算是扯平了。” “可不是嘛!我当年答应了僧人唯一的一个要求,他送给我一个走丢的儿子,将来我会还给他一个迷失的灵魂作为补充。所谓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这是佛家的因果关系,也是轮回精神之所在。” “你是打算送我这个迷失的灵魂给他吗?”刺鹫心里隐约有预感。 “孩子,你自己心里有数,老头子我多说无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佛祖给了我一个儿子,我也要还给佛祖一个儿子。我像看待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你,你和少头人在我的心里占有同样的分量,不分彼此。只不过少头人是我的儿子,而你是佛祖的儿子。我的儿子走丢了之后,佛祖还给了我,而现在,佛祖的儿子走丢了,我要还给他。” “你所说的迷失的灵魂就是我,你是想让我去寺庙里悟道对吗?可我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 “孩子,是不是那块料不是你决定的,是上天、是佛祖决定的。佛祖觉得你行你就行,所以他才会让你千里迢迢到我的身边来,听我讲故事,悟到我的开导。从知道你有一副人骨念珠的时刻起,我就知道你和佛有着极大的渊源,我就猜想你可能是当年塔尔寺的僧人找寻的迷失的灵魂。去吧,孩子,去看看,你一定能找回些什么。” “一个迷失的灵魂?” “对!” “可我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有什么资格去佛门净地?” “哈哈,问得好!我来问你,你心里想着佛的时候有没有杀过人?” “从来没有过!” “那么你杀人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想过佛?” “那倒有,我杀的人都是坏人,我希望佛能带走这些人肮脏的灵魂,不要让他们再留在世上作孽。”刺鹫思考了片刻肯定地回答。 “那就对了!去吧,孩子,这就是你心里的佛性!” “可是你看看我这双手,这哪里是一副用来搓念珠的手?你再看看我这张嘴,这张吃肉喝酒的臭嘴哪里是用来念经的嘴?况且我还吃过死人肉。”刺鹫无奈地朝老头人摊开自己粗壮的双手,手上青筋毕露,骨节暴突,显得力大无穷。这双手和僧人们文气秀美的双手相去甚远。 “呵呵,孩子,你知道我是看不见的!” “你一定能看见,我觉得你看东西不用眼睛,而是用心。” “哈哈,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再问你,去过天葬台吗?” “去过!” “见过秃鹫吃亡人肉吗?” “见过!” “秃鹫的嘴里吃的不都是人肉吗?可我们觉得秃鹫超度了亡人,它清洗了亡人生前的所有罪恶,于是它成了神,人人都尊敬它。” “可我是人,不是飞禽……” “没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生灵。”老头人打断了刺鹫的话,语气坚定地鼓励他。 刺鹫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上前紧紧握住了老头人的手,胸口的嘎巴拉念珠款款地搭在了二人的手腕上。他知道自己该动身了,他得前往某个地方。这个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