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布刚说罢,噶梅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热布忙去扶她,却扶了个空。 “噶梅,你不要慌,听我说,把你杀狼猫子的狠劲拿出来。你一定能行的。你平时唱山歌唱得多好?我教你几个腔调,你一学就会,然后我再教你几个动作,你也记下来。除此之外的,到时候演出时你看我的眼色,跟着我走步就行。”热布揽住了噶梅的腰身,扶她坐起。 “我太笨了,学不会的!”噶梅痛苦地摇着脑袋。 “你一定能行,咱们没时间了,这次能不能提着脑袋出去就看你的了,妹子,你一定行!”热布尽量压着自己的急躁蹲下身子来安慰噶梅。 “阿哥,我不行的,叫他们来杀了我们好了,来点痛快的。” “傻子,我们就是要死也要死出点样子来,既然有机会出去,就要争取一下,说不定佛祖会开眼。” “佛祖要是能开眼就不会让我受这么多罪了。”噶梅脸色苍白,无奈之极。 “好歹咱们也要跟这些坏肠子斗一斗,是不是?” “可是我……” “你不想和我演出吗?不想做我的仙女吗?” 几次三番下来,敌不过热布的软硬兼施,最终噶梅终于点头了。 “出了美丽的黄金宫殿,是广阔的草原,过了广阔的草原,有山南的阿哥来相见。相见,相见,只愿太阳不落南面……跟着我唱。” “出了……过了广阔的草原,有山南的……” “对了,这个黄金宫殿的词要唱慢一点,声音要洪亮,想一想,你躺在用黄金做成的宫殿里,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把这高兴劲猛唱出来,还有这里……” 热布凭着记忆一字一句地教着台本上的唱词,不时地指导噶梅的唱腔。 噶梅似乎完全进入了状态,她靠在热布的身上一脸惬意地笑着。热布扶着她的腰也憨憨地笑着。两个人同时闭上眼睛久久不愿睁开,他们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忘记了自己还身处在马家阴暗潮湿的土牢里,忘记了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只是一心朝美妙的圣湖地甩着石子。 三日后,塔尔寺山门外的广场上空处处桑烟袅袅。广场上锣鼓喧天,彩旗飘扬。四周围观的人们兴高采烈。观景台上各地来的十多位官员正围着大法台正襟危坐,他们身后侍卫和仆从站成一排,很是气派。 “大法台,马鬃滩派来唱藏戏的艺人到了。” “好,那就让他们开始演出吧,官员们都等急了。” “知道了。”随从拜过大法台,又一一拜过各位大人,转而朝艺人们吩咐道,“你们开始唱吧,都给我精神点。” “应诺!” 随着管家一声令下,马家班的演员们纷纷上前朝拜大法台和各路官员。演出班的执事则上前大声口述要演出的藏戏故事内容,这过程称为“温巴顿”。 将故事简单讲述一遍后,执事说道:“黄金宫殿里,处处青瓦红墙,木窗雕花,挑檐垂柱,门斗脊檩如彩画。花园内,盆景中奇花异草,墙外古树参天,庭内修竹离蔚。鲜艳的色彩,五彩缤纷的画面,细致入微的雕花,浪漫奇幻的场景,细腻精美,惟妙惟肖。各位请看吧,诺桑王子和他的仙女云卓拉姆来了……” 听罢执事讲述,台下随即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负责翻译的仆人忙向汉族官员做着解释:“今天演出的剧目是八大藏戏里面著名的诺桑王子,主要讲小国王子诺桑和仙女云卓拉姆的爱情故事。” “嗯!爱情好,我就喜欢看男欢女爱的故事!”为首的汉族官员浪笑着用手挠着粗大的脖子。他兴致盎然,这从他那一对会说话的眼睛里就能看得出来。只见他那一对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要演出的众多女演员都被他从上到下,从凹到凸地盯了个遍。 “接下来的‘雄’是演出的主要内容,是正戏。”翻译又说道,官员频频点头,他们看见一男一女开始出场共舞。男角身材高大,英气逼人,他手执铜铃,大步前来。女角腰肢婀娜,步点略显慌乱,她一手抓圆鼓,一手拿槌,绕着圆圈婆娑起舞。接着就是其余演员集体铃鼓舞出场,主要是由女子表演“缠头鼓”。她们手持弯曲如弓的鼓槌,时而从头上击打下来,时而从身后打过来。动作娴熟,身法优美,鼓点密如急风骤雨,让在一边观看的其他地方官员也情不自禁地为之叫好。 女子鼓舞表演完了以后,由众男演员表演难度较大的舞蹈。他们踩着鼓点的节奏,一个个抖肩迈步,各自使出自己的绝活。他们摇动着身上的铜铃,时而猛烈地旋转,时而潇洒地跳跃。和刚结束的女子阴柔鼓舞相比,这段男子舞蹈则充满了一种勃勃生气和威武阳刚之气,观众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群情振奋。场内外的观众都大声叫好,尖叫声,口哨声四起,场面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男子舞结束,观众意犹未尽,接着就是杂曲的表演,内容多取自于藏戏的片断,表演者也是一捧一逗地说些笑话什么的,让观众们乐得开怀大笑。 “大人,正戏就从这里开始,这个黑脸汉子就将扮演诺桑王子。”翻译看到主角出场绕场三周结束,配角业已配舞完毕,忙对官员介绍道,不肯有一丝疏漏。 “哦,这艺人怎么脸上还有个面具?” “这是跳藏戏必须的,有这个讲究,就跟京剧的脸谱是一样的!” “哦?还有这个讲究?且看他身法如何。” 众演员们在广场上围成一个半圈挨个表演,轮到自己出场时便出列表演,其余时间则在行列中担任和音帮腔。黑脸汉子热布的唱腔多高亢嘹亮,字音拉得很长,形成拖腔。一段唱腔之后表演一段舞蹈,错落有序,形神兼备。汉族官员见热布的面具造型十分别致、栩栩如生。 “这人扮的是什么人物啊?怎么一个阴阳脸啊?”官员见热布的面具一半白,一半黑,就有些纳闷。 “回大人,这黑脸牧人扮的是王子,是太子,没出息的人都是这副德行!” “什么?”官员听罢心里一惊,一想到光绪皇帝便开始心有不满,可不便当场发作。 “回大人,在藏戏里,身份相同的人物所戴的面具,其颜色和形状基本相同。善者的面具是白色的,白色代表纯洁;国王的面具是红色的,红色代表威严;王妃的面具是绿色的,绿色代表柔顺;活佛的面具是黄色的,黄色代表吉祥;巫女的面具是半黑半白的,象征其两面三刀的性格;妖魔的面具是青面獠牙的,以示压抑和恐怖;村民老人的面具则用白布或黄布缝制,眼睛、嘴唇处挖一个窟窿,以示朴实敦厚。” “这诺桑王子是个巫师吗?” “嗯,差不多!”翻译趁着官员不注意,抽了抽嘴角冷笑了一下,应付道。官员听罢脸色顿变,他恶狠狠地盯着大法台。 “这是怎么了?”大法台一看场内诺桑王子的面具由平日里的红色变成了半黑半白,心里起了疑惑。可戏已经开演就不能被打断,否则将被视为不吉利和大不敬,于是大法台不动声色,暗地里悄悄叫随从前去询问。 诺桑王子的唱腔刚落,一男演员站立排头,拉起牛角胡琴带领人群翩翩起舞。人群在他的带领下,时而成圆形汇集,时而散开,时而绕圈而舞,边唱边跳。舞者随着胡琴晃动发出的阵阵颤音,身体也跟着做出一阵阵颤动的步伐和跳动,这是以模仿吉祥神鸟孔雀的姿态而来的舞蹈。随后,舞者簇拥长袖飘飘的仙女入场,噶梅舞姿圆润舒展,飘逸潇洒,其中的拖步、晃袖、颤步等动作极为优美,曲调也是悠扬流畅。 “这个王子的面相有点怪。”人群里已经有人发出了疑问,可大多数观众并没有看出名堂,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谁跳得欢快就吼谁。 “当仙女得知诺桑王子‘移情西宫’后,内心感到万般失落。她又气又恼,无奈之下开始娇嗔自饮,拿下人开心,寻找宣泄。”翻译不时地贴近身子为官员解释着剧情。 官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此时噶梅扮演的仙女开始饮酒。她温文尔雅,以袖遮面,不失身份。 热布面露喜色地在一旁悄悄提示着。噶梅做得很好,节奏掌握得很到位。 舞蹈正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突然,一位侍从朝仙女递上了四杯酒,这是台本里没有写的。热布不知其故,却见噶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等她放下第四个酒杯时,已是面色红润,呼吸急促。这时她扮演的仙女也时而醉卧,时而起舞,身法竟渐渐跟不上乐拍。乐拍越来越缓,可她舞得却越来越急。 “噶梅。”热布着急地在一旁悄声提示她,可噶梅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放荡起来。她越跳越快,常撩起戏服做出一些不堪的动作,惹得台下一片尖叫。 这戏是越演越离谱,台下的观众里有人开始嘘了。突然,扮演仙女云卓拉姆的噶梅开始匆匆下台换行头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先前由佣人帮她穿上并系好的七彩斑斓的缎子神服,换上了一副男配角们换下来的胸前嵌着闪闪发亮的护心明镜的盔甲。她摘下头戴饰有金塔和五佛的美丽金冠,扔掉冠前坠满的七色流苏珠串,换上了一副龙首头盔。 “噶梅,快回来,你还没有唱完,这时候不该换行头。”热布急得大喊。他不明白妹子为何突然间不听指挥了。 等换戴完毕,两个执事忙将噶梅护送到舞台上坐定,并且将其头盔系紧。噶梅立刻面目红涨,两眼呆滞,全身颤抖,如同雪山神女的灵魂附在了她的体内一般。 官员们一阵奇怪,纷纷交头接耳:“这旦角还用穿武将的行头吗?” “不知道,耐着性子看吧!” “不对,恐怕这戏里头有学问。” “能有什么学问?” “哼哼!有话!怕是有这些藏蛮子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哦?” “当心往下看!” 官员们个个打起了精神。此时,又有一个仆从不顾伴奏乐的缓调,径直来到噶梅面前,又是献哈达又是献美酒,然后大声哭诉起来,说自己过得如何苦难,请求神灵解答疑难。 官员们越发觉得奇怪,不知道这是假戏真做还是另有名堂。反正这和以前看过的藏戏可真不一样,从没见过有这么一出。 “这黄道吉日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这是祭天呢还是祭鬼呢?反了!简直是反了!”为首的胖官员大怒,大拍椅子厉声而起。周围的官员们也骂骂咧咧,矛头直指大法台。 一见当官的发怒,执事和翻译急忙“扑通”一声跪下,大喊着:“反了,反了,这些人不听使唤了,胡演开了!” “胡演开了?难道你们不知?” “小人真的不知道。冤枉啊,大人!这些人在外面真的都演得好好的,可到了这寺庙里就胡演开了,唉!” “够了,给我滚一边去。”官员嘴里虽然大骂着,可眼睛却瞟向了一旁的大法台。 噶梅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嘴里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啸声。声音之大足以震人耳聩。执事大声对汉人官员说这是鹰神附体了,是神在叫唤,谁也弄不清这些声音的含义,只有巫师懂得其义。官员大惊,连忙招巫师。执事忙叫自己的巫师将噶梅的鹰啸记录在铺了一层薄薄白土的木盘上。现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人们纷纷朝前挤,想看看巫师到底写了些什么,是怎么写的。大法台闻听啸声也是吃惊不已,忙叫自己的僧众前去维持秩序。 半个时辰后,噶梅神气消失,由佣人搀扶着下了神坛。 “她都说了些什么?”汉人官员面色难看地询问巫师。 巫师看着自己记录的奇怪文字面露难色:“这……这个,小的不敢说!” “说!” “小人真不敢说!这只代表神的旨意,与小的无关。除非大人赦免小人无罪!” “我赦免你的罪行,你如实说来就是!” “拉索!鹰神说东边的太后为人愚蠢,不能办正国富民之事。皇帝也是个阴阳脸的小人,只是个可怜的傀儡,不久后朝廷的宫殿将塌陷……” “放肆!”官员大怒,打断巫师的话。 “请息怒!”大法台见事不妙,忙走过来出面周旋。 “息怒?你的人都敢骑在我头上拉屎了,还叫我怎么息怒?” “此话从何说起?”大法台竭力想挽救局面。 “妈拉个巴子的,从何说起?你亲自问问这些蛮子们吧。欺负老子不懂戏剧?一个旦角,演得好端端的竟换了副盔甲上来,分明是要摆出个战斗的架势出来嘛!跟谁战斗?跟我吗?女人舞刀弄枪做甚?还竟敢污蔑我太后和皇帝陛下为阴阳脸,简直是欺人太甚。来人,把这些贼众统统抓起来,等我发落!”官员气冲冲说罢,拂袖而去,留下大法台面色苍白地瘫坐在法椅上。 数天后,西太后亲自下旨,将塔尔寺祈年法会的诺桑王子剧组六十人除四名执事和一名翻译外皆判重刑。 判罚主角热布受黑脸刑,永世活在屈辱中! 判罚主角噶梅受黑牢刑,永世不得见天日! 其余五十三人全部斩立决,枭首示众。五千清兵督斩,并严令西域藏地严禁任何形式的藏戏演出,违者斩立决! 第八章 脏脸铁下巴 接到西太后圣旨的次日正午,在拜过西太后画像后,地方官员不等大法台申辩,就急急下令处决了所有演员。而马家少爷则不惜花重金买下了处罚热布和噶梅的权力,他现在可以大摇大摆地当着地方官员的面惩罚热布成“脏脸”。因为这样一来既体现了马少爷对朝廷的忠心,还不用担心扛上一个私用刑法的罪名,再者老马也万不敢包庇朝廷的罪犯,可谓一举三得。 “脏脸”是一种西部草原地区独有的羞辱性酷刑。将犯了杀人、通奸等重罪的犯人面朝下捆绑结实拖于马后,让烈马拉着犯人在碎石堆里奔跑,直到犯人脸面血肉模糊,露出骨头为止。受过此刑的人等于永远被刺上了奸夫的烙印,余生将生活在人们的嘲笑之中,故称之为“脏脸”,见不得人。 阴霾的天气中,无人能救热布。可怜他被烈马拖着在碎石堆里足足跑了一个时辰,鲜血涂抹了整个石场。可这个坚强的汉子自始至终没有吭一声,围观的人有不少则在低低地哭泣着。 因为受了酷刑,热布的面貌变得惨不忍睹。他的颧骨被磨开,鼻骨断裂,大半个下巴被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牙床。一个原本活生生的汉子终因流血过多,生命危在旦夕。好在藏医喇嘛强巴又一次及时赶到,他用大法台的威望和名贵藏药作为赎金,暗暗打通了两位监刑官。监刑官是本地人,不敢得罪大法台,于是半推半就卖了一个人情给强巴。几个人使用了掉包计,硬生生地用一大块包着碎布的生牛肉将热布的半条命从马家人手里抢了下来。 回到破旧的土屋子里,藏医喇嘛强巴对着眼前几乎被扯成了碎片的热布苦笑了一下,眼神里满是责备和惋惜之情。谁叫眼前这个莽撞汉子是自己的朋友呢。 “哎!简直是造孽啊!佛祖在上,有时候救人竟然比杀人更难下手,救人比杀人更造孽!这是什么世道啊!”强巴长吁了一口气,动起手来,他要全力拯救热布。 强巴刚剪开热布那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随即就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些奇怪符号给震惊了,那是热布身上奇怪的胎记,一个个如同蜘蛛,活灵活现,大大小小共有七个,排列成一个勺子状,很像是天上的星斗。强巴惊讶中才想起师傅的话,忙把热布身上的图形都记在了心里。 接着强巴不敢怠慢,先用“藏御火疗”之法止住热布全身剧烈的疼痛,给他压惊安神。 这火疗法是集藏族本医学外治法、热敷法之精髓,将青稞酒点燃,沾着火的酒在热布体表皮擦搓燃烧,迅速打开皮肤毛孔及人体经络,辅以藏御通络液,能迅速完美发挥功效,使人体气血畅通、阴阳平衡,并起到止痛、消炎驱风、散寒、活血、通络的效果。 随后,强巴马上将托人从寺里专门带来的十多只马蛭派上了用场。这东西看上去很滑溜,抓在手里却很顺手,也很听话,是强巴训练的治伤利器。马蛭身形较大,身子略呈纺锤形,背腹扁平而肥壮,长有半尺,宽有一寸。背面为一股暗绿色,有五条黑色间杂淡黄的纵行条纹。身体上有两个明显的吸盘,前面的吸盘口内的腭上有齿,虽不发达,却足够刺伤皮肤,但不吸血;后吸盘较大,是吸污血的宝贝。 马蛭的三个腭各有一百颗牙齿,就像环形的钢锯。牙齿切割开皮肤后,马蛭还会放出一种毒液,干枯的血痂遇到这种淡黄色的毒液会稀释。这对热布的伤势很有好处。 强巴将它们逐一放置在热布的身上,当它们吸附于热布的皮肤时,便开始吸污血。这些动物能吸出来很多平常连刀子都扎不破的地方的污血。等马蛭吸出来的血颜色开始变鲜艳后,强巴没有强行拉扯,因为他知道这样只会使马蛭的吸盘断入皮内,引起感染。他只是在马蛭吸附的周围用手轻拍,然后用盐、酒等涂抹,马蛭即自然脱出。随后他捏碎丹丸一枚在伤处,以预防感染。 苦疗了数个时辰,热布的命终于被强巴救回来了,但他并没有完全康复,身子里尚有很多淤伤,还处于昏迷中。随后的几天里,强巴除了正常下药外,还使用偏方,很见奇效。他经常让热布吃活蝎子,尤其是阴阳蝎来活血。 阴阳蝎是雌雄一体蝎。蝎在交配时,雄蝎的精棒刺入母蝎的体内,母蝎感到很难受,便向雄蝎发起进攻,雄蝎此时必须赶紧逃跑,否则母蝎会将其吃掉。此时捕捉之人同时下手将两只蝎子打死,不抽雄蝎的精棒而将其完整吞下,将收获最大的药性,此谓阴阳蝎,很不容易得。是塔尔寺藏医活血化淤的千古秘方,从不轻易传外人。 藏医喇嘛强巴已经用了整整一天时间让热布的命活下来了,但这还远远不够,他还要动脑筋让热布能像常人一般动弹,至少基本的生活能够自理,不至于像废人一样干躺着。这得动点脑筋,可什么也难不倒聪慧的强巴,他要使用藏医绝学“水银洗炼佐胎法”洗出救命的灵药佐胎,只有这种药可以救经络于血肉俱损的人。这门绝技只有强巴等少数几个天资极高的僧人掌握。 “水银洗炼佐胎法”是传统藏药制作的一项高难度技术,它需要从水银中提炼出“佐胎”,用以制作许多名贵藏药的引子,没有这“佐胎”,藏药中许多名贵品种就无法制作。因此珍贵无比的“水银洗炼佐胎”成了彻底治疗热布的关键。 这是一种用水银洗炼八珍与八铁而制成的特殊药剂,所谓“八珍八铁”指藏医中以矿物入药:珊瑚、玛瑙、猫眼石、绿松石等。所谓八铁,指藏医中独特的以金属入药:黄金、白银、铜、铁、铅等。 将砂罐、石锅等器皿准备好后,强巴将一小段黄金先打制成纸一般的薄片,两面涂有去毒功效的药物沙棘膏,然后在火上煅烧,再清洗,再涂药煅烧,如此反复,直到黄金不管是形态、色泽还是属性上都发生了变化。 主要的冶炼器具石锅是最难找的。因为水银、黄金熔点高,藏医古籍上记载冶炼这些金属用的是一种产于藏地的石头锅。如今,这种原始炊具已极其少见,只在偏远农村还有农户偶尔用。这种上小下大的石头锅,由耐火的天然石头打制成金字形,可水煮也可干烤。好在马家滩子不远处就有人用这种古籍中记载的炮制名贵藏药的最佳器皿,看来上天有眼,不绝黑脸汉子热布的活路。 强巴让好心来帮忙的人先把水银和干姜、胡椒粉一起放在獐子皮口袋里,扎紧封口,在日常的温度下长时间揉搓,之后把揉好的物质与菜籽油、硫磺一起放入石锅中,用温水煮数个时辰,待它们变成块状物后砸碎,然后分别用八岁男童的尿、种马的尿、牛尿和青稞酒先浸泡,再用清水反复洗涤,以进一步去毒,每天加入三次药,每天加入的药都不一样。 接下来,把洗好的水银小颗粒和入硫磺汁中,在石锅中研磨成干粉,研磨时,一排石锅,上面用粗绳各自系一根粗木棒,每个石锅两侧各坐一个人,大家一起手扶木棒,按相同节奏,沿一个方向研磨。磨的过程中,每三个时辰要换三次药,这样用一个多月时间才大功告成。 强巴悄悄找了二十多个手脚干净、富有同情心的男工人,在一间见不到太阳、一直拉着帘子的屋子里秘密加工药材,根据传统,这个加工场所是严禁女人进出的。而且在加工过程中,工人们不仅要戴上厚厚的麻布围罩,还要不停地喝青稞酒,才能防止中毒。 最终经过连续数日的奋战后,热布终于吃上了宝贵的佐胎,周身那许多断了的筋骨也如枯木逢春一样再度连接上了,身体奇迹般地能下地活动。 光能活动还不行,还得让热布出门见人!想来想去,藏医强巴又精心动了一场手术为热布装上了一副金属下颌,一副能让他吃饭喝水的铁面具。热布戴着它变回了活人,也从此变成了一个怪物。至此热布算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被有缘人硬扯回来了。 这天热布从睡梦中醒来时,感觉自己好像仍在半睡半醒之间。身体两边紧贴着墙壁,背部以下也同样是冰冷僵硬的感觉。他的眼睛好像无法直接看到阳光,因为眼睛不容易睁开,脸上有种陌生的僵硬和干燥,透过皮肤感觉到的冰冷,让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偶尔从远而近传来一阵苍劲的乌鸦鸣叫声,在狭隘的屋子里回荡,热布却看不见它的踪影。 等他跌跌撞撞起床,踉踉跄跄来到水缸边,竟突然看到了一个高下巴的陌生面孔正在水里注视着自己,他看到水面上的人有一张鬼魅一般的面孔,两条生锈的金属裹板横亘在头顶旁,两边的细铁丝串联着肌肉,拉扯着神经。热布哀嚎一声,打翻水缸,紧贴着墙的身体慢慢滑下,他的肩膀和手臂一时变得无法动弹,整个人直挺挺地仰卧着,连侧卧都没办法。从下巴上凸出几根铁条,像箭一般尖锐,稍一动弹就会被刺到肉里。 一股从心底传来的痛楚竟无法用言语表达。 死罪被免了,可活罪难逃,热布从此由一个英俊小伙变成了一个魔鬼。为了不至于吓坏孩子和女人,热布从此将整张脸埋在了一张牛皮套子里,忍辱偷生。草原上从此多了一个郁郁寡欢的“脏脸铁下巴”。 第九章 鬼娃子降世 强巴在马鬃滩秘密生活了大半年,他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马家人不可能想到热布还活着,更不会想到他就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自己这样做一来可以护着热布,让他的身体彻底地好起来。二来也是怕热布去寻仇。这里的草原上除了自己,没有人有能力制止莽撞的热布。况且最近他们都听到了风声,说噶梅还没有被马家少爷处决,而是被他埋在一个专门用来镇压邪神的铁墓穴里了。 热布肯定会想方设法去救噶梅,这点毋庸置疑,谁也阻止不了他。强巴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算是热布最好的朋友,如果热布还有朋友的话。 眼见热布一天天好起来了,强巴却心事重重。最近藏医喇嘛老是做梦,梦到自己走进一座院子里,发现中堂屋子里一只鸟儿正死气沉沉地活在笼子里,身子下孵着一枚蛋,蛋的颜色是铁青的,感觉很硬。另一只鸟儿则叽叽喳喳地围着笼子飞着不肯离去。好几次强巴都想驱赶外面的鸟儿,免得它也被抓,可换来的却是鸟儿对着自己的拼命劲儿。强巴也不止一次地想起那枚铁蛋,幻想着从这只铁蛋里能孵出只什么鸟来?肯定是只刺儿头。 有时候让一只鸟儿痛苦地生,还不如让两只鸟儿同时快乐地死!这也许就是佛道。通常在佛的眼里,生是快乐的,死是痛苦的。可这一刻,强巴疑惑了。 “还要去送死吗?”强巴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行李,一边问坐在床上发呆的热布。强巴该回塔尔寺了,热布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需要尽快独立起来,这也是强巴最愿意看到的。 “还要去!”热布受伤势的影响口舌有些不利索,说话声含糊且走音,旁人不仔细听是听不懂的。 强巴临走的时候给了热布一张纸,上面画着他梦中去过的院子地图,强巴觉得这一定是关押噶梅的铁墓穴之详细地图。这是佛借他的手告诉热布的信息,绝不能隐瞒。 “去吧!如果你运气好能找到铁墓穴,又来得及救活你孩子的话。你的尕娃已经出生三天了!” “什么?”热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强巴,“你说什么?” “没错,你命里会有一个儿子,像你这样的鬼人就该有一个鬼娃娃,将来好做个伴儿!” “我这样的人还会有一个儿子?”热布苦笑着喃喃自语,他知道强巴是在安慰自己,只是这样的安慰在热布听起来更像是一把扎进他心里的刀子,刺得心疼!有没有面孔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能活下来已经是前世修来的造化。 “是的!宝贝佛关了你的一扇门,却没有忘为你开了一扇窗,这就叫一命换一命嘛!” “哼,这是你们出家人一贯心慈手软的哄话吗?我已经不想听了,听够了,听腻了。说什么关了我的一扇门,却给我留了一扇窗?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佛爷为什么偏偏要关我的门,为什么不去关别人的门?给我留一扇窗有什么用?”热布很激愤,挣扎着说完便不住地咳嗽起来。 “有用,留着看你的来世!” “你怎么得到的地图?” “秘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我这次能赢吗?”热布欲哭无泪,造化弄人!他心里有太多的恨和苦。 “你输过吗?”强巴一边包好东西一边淡淡地回答着好友的话。 热布又一次低下了头,手里紧紧攥着纸条,他知道强巴是在为自己鼓劲,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了退路。 “决定了什么就去做吧!既然你选择要做只雄鹰,就忘掉大地吧!天空才是你的家!留着你最后的尊严,到关键时刻做点关键事!” “尊严,我还有尊严吗?”热布听着好友的话感觉一阵恍惚,往事历历在目。 强巴收拾完了东西,他上前拍了拍热布的肩膀:“今后一旦出了事,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可是那些可怜的艺人们的头颅至今还挂在树上,我要去把它们摘下来好生安葬。他们都是因为我才搭上命的,是我害了他们。” “不用你去忙活了,早就有人替你了了心愿。哎,你是睡了一觉又一觉,外面的事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吧,杀害艺人的命令下达后,藏域曾爆发数场大规模冲突,双方皆有死伤。幸亏塔尔寺著名的密宗学院院长扎仓活佛出面斡旋,并呕心沥血收集了五十三颗被害艺人的头骨,取下他们的眉心骨制作成了一串人骨念珠,以升天之道平了藏民之愤,藏地这才安宁下来。从此这串念珠成为塔尔寺镇寺之宝,可以镇邪平叛,藏人无不对此顶礼膜拜,亦有心术不正之人对它垂涎三尺。” “原来如此,那我可真得当面谢谢扎仓活佛,是他救了这些陪我冤死的人的灵魂,是我害了他们!” “没有机会了。”说罢强巴就转身背上行李离开了,他走的时候头都没回。热布心头一热,头一次觉得强巴是那样的亲切而又陌生。 当夜,热布迈着并不利落的腿潜入了马家大院的东北角。 他根据地图暗暗观察了许久才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洞口,上面有新堆砌起来的青砖和碎土。 当砖堆被移到一半时,热布吃惊地发现,砖墙上居然露出了一个洞! 洞口看样子曾无数次地被暴雨冲垮,残砖碎石支离破碎地夹杂在泥土中。密密麻麻或粗或细的树根以及藤条被雨水冲刷得暴露在外面,盘根错节、互相交织着掩盖住洞口,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天然屏障。透过树根和藤条的缝隙,可以看到洞里面黑黢黢的,阴风呼呼作响,一股浓烈的湿气和霉味化成白色雾气,在洞口盘旋蒸腾。 洞口非常窄,只容一个人钻进去。热布爬进漆黑的洞里,进去后走了大约十丈,前面出现了一个往下延伸的梯形入口,用一整块泥板子搭着,接下去就是一截青砖铺成的台阶,大约有两丈深。热布伸出脚试着踩了两下,发现台阶松散摇晃,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他万分小心地沿着台阶钻进去,看到里面是一个曲里拐弯的地洞。热布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奋力扔进洞。石头飞了一段就磕在了洞壁上,发出一阵巨大的哐啷啷的回音,看样子这个洞非常深。 他举起火把一看,发现整个地下洞窟黑暗幽深,肮脏、荒芜、阴暗潮湿,遍地都是灰土、瓦砾,甚至还有几堆蒙满灰尘的不知名的动物的粪便。成群比手指还长的蜈蚣不时现身,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爬虫极有组织地在洞里张牙舞爪地穿行着,个头巨大的蟋蟀则上下蹦跳,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 外面正值盛夏九月,这里却散发着阵阵寒意,直逼肺腑。浓重的湿气使洞壁出现不少裂缝,厚重的灰尘味夹杂着地道里特有的腐败的潮气扑面而来,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法逃避的压抑阴冷的气氛,强烈的湿气和霉味更是让人浑身发冷,寒意顿生。惨淡的火光打在洞壁上,反射出一些微弱的蓝色光线,感觉如同置身阴间。洞里非常寂静,除了摄人心魂的过于清楚的水滴声。 越往里走,洞内的黑暗就更加剧几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也愈加寂静,连热布自己原本轻微的呼吸也显得格外粗重,气氛冷清得令人有点胆寒。他扶着潮湿的洞壁,在坑坑洼洼的地下通道里摸索前进。只感觉洞内的环境逐渐低矮狭窄下来,刚才还宽阔无比的通道成了一道狭小的羊肠小径,曲折难行。头顶是不断滴水的坚硬穹顶,四周是潮湿的洞壁,到最后的一段路,他只能缩起脑袋匍匐前进。 洞中愈加阴冷潮湿,呼出的气在火光的照耀下形成了一团白雾,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而神秘。 可是,除了爬虫和一些蛇鼠,黑漆漆的洞里仍然平淡安宁,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恐怖异兽。但他不愿意就此罢手,于是又耐着性子往前溜达了好一阵子。大约半炷香之后,面前竟有一堵石壁拦住了去路。热布悻悻地停住脚,仔细看时才发现地形别有洞天,里面有一个回洞。 热布的脚刚一踩到地面,就明显感觉脚下的地势比刚才初踏进来时低了许多,他往前不断摸索着,洞穴也时宽时窄,最窄的时候只容自己侧身通过,好不费力。洞顶也是高低起伏,时不时额头就会撞到尖锐的突石,有时只能在地上爬行前进,火把的火焰不时会烧到他,有好几次火把都快要熄灭了,可终究又顽强地燃烧起来。他手脚并用地前进了三四丈,眼前忽然闪现出一道不断渗出流水的窄小偏洞。 热布用已经快要烧完的火把朝里一照,只见黑乎乎的地上有一层浅浅的积水,在火光下反射出幽蓝的光,显得幽光粼粼。 有水就说明这里和地面不远,一定有东西会出现的!热布警惕地竖起耳朵,似乎能听见噶梅发出的微弱的声响。热布迫不及待地顺着声音钻进去一看,只见面前豁然开朗,地下竟然出现了一个宽敞的空间。 到了这里,充满诡秘的黑暗世界才慢慢露出它的风采。这个空间显然是几条大岔洞相会的地方,偌大的空地被乱石、瓦块、砖头占据了大部分,地上堆了一些已经断裂的石板,一条条胡乱垒在一起,大厅中央有一个大缸,缸体被石头砸破了两个大洞,里面堆满灰尘和沙土。 看来这里有人为建筑的痕迹,而且都上了年岁。 前面地上有一道高大的木栅栏,由数十根歪扭的木头和窄木板横七竖八地钉在一起。横着的木板上面不知被什么人用油漆涂抹得乱七八糟,热布上前拉开腐朽不堪的栅栏,前面又出现一个长长的黑洞,黑洞的尽头就是不见天日的铁墓穴,是残忍的马家人专门建造用来惩罚噶梅的。 “噶梅!”热布轻轻地叫着,可里面没有丝毫的动静。他又把声音抬高了一些呼唤着心爱的女人,这时墓穴里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不多时一群黑黝黝的大老鼠跑了出来,嘴角似乎还留着血迹。 热布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他紧张地赶开老鼠走进了墓穴,借着淡淡的火光,赫然发现了一具狰狞可怖的尸体,等他再细细一看,巨大的心酸顿时让热布感觉呼吸困难,肺部的空气已经凝结成块,堵得他心慌。噶梅那冰凉膨胀的尸体横卧在热布的眼前,周围满是污浊的垃圾和长期被噶梅吃剩下的老鼠残骸。 “佛爷啊,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看看我的女人吧!她犯了什么罪,要这样惩罚她!”热布肝胆俱裂,捶胸顿足!周围空洞的墙壁上泛着他那凄厉的回声,好像是佛爷给他的答复。 赶开了趴在尸体上的老鼠,热布看到了噶梅头跟前的墙壁上有点异样。凑近一看,那是一幅画,是噶梅用指甲一点一点抠出来的。画得不是很好,但凭线条能看出来是一男一女站在湖畔,甩手扔着石子。男人站在女人后面,托着她的胳膊…… 尸体冰凉僵硬,热布摸着噶梅僵硬残缺的手指,心灰意冷。此时洞穴里的几股阴风汇集着吹来,将热布的火把彻底吹灭了,眼前顿时漆黑一片,热布只能闻到火把上的焦臭味道。他也懒得再管火把了,索性扔了它,摸索着拔出了腰间的刀子,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喉咙,他已经万念俱灰了,此刻只想和噶梅同死,黄泉路上好有个伴。 热布憋了一口气,握着刀子的手正要用劲,不料暗中竟听到了几声婴儿的笑声,那笑声十分清晰明亮。热布被吓了一大跳,他惊恐地放下刀子用手左右摸索,可什么也没有摸到。 “命里你会有个儿子。”强巴的话萦绕在热布耳畔,令他心惊肉跳。 婴儿的笑声还在持续,不过笑声逐渐变小了,似乎是没了力气。不好,孩子肯定有危险,恐怕是被冻坏了。热布急了,四下里胡乱摸索,就在这危急关头,突然热布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有力的手将他往噶梅的左边狠狠推了一把,等热布踉跄倒地时竟意外地摸到了一双光滑顺溜的小腿。热布很是惊讶,他忙脱下袄子,扯了些布,掏出火帽点着,才睁大眼睛细看。这一看可不得了,他惊奇地发现一个赤裸的婴儿顺利地分娩在噶梅早已经僵硬发臭的尸体旁,婴儿躺在冰冷的地上,胡乱地蹬着小腿。孩子靠脐带吸收着母亲腹内残存的营养。 热布呆了,他只顾着看噶梅了,要不是孩子发出“吃吃”的笑声,他完全没有察觉出来。孩子身上的羊水早已经板结成块了,粘沾在身上显得脏乱不堪,屁股上还沾着不少粪便和杂草。 热布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慢慢抱起孩子。孩子被他冰凉的手托着,似乎痒痒了,又发出一连串“吃吃”的笑声。热布发现孩子虎头虎脑的,是个男婴,因为腿间长着一个小把儿。孩子的脐带还和噶梅的身体连接着,黑糊糊的脐带早已经干瘪了,如同晒干了的草根,没有任何弹性。 更让热布吃惊的还在后面,他发现儿子的脐带上裹着许多黄色的小东西,他俯下身子仔细端详时闻到了一股香味,热布的鼻子识得这股特殊的香味,竟然是牛黄!上等的牛黄,这可是贵重的药材,可以用来解母亲体内的毒素。惊喜不只这些,在连着孩子肚脐的地方还有块指甲大小的天然麝香,在阴冷的环境里给婴儿提供热量。这个命大的孩子独自在死去的母亲身旁笑嘻嘻地生活了三天,靠的竟然是这点小东西,热布想到这里悲从心来,任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是谁给孩子裹的药物,他为什么不救我的女人?热布冷静下来后百思不得其解,可眼下他没有时间细细琢磨,救儿子逃离此魔窟才是关键。 “儿子,阿爸还不能死,我要把你养大,不然就太对不起你阿妈了,给你阿妈磕个头,我们离开这里!”说着热布举起婴儿的小胳膊,提着他给噶梅磕了三个头,看着婴儿幼小的额头触到地上,热布心疼如绞。 “噶梅,我把尕娃带大了再来陪你,黄泉路上你先走一步。放心,我一定把尕娃带大、带好!” 小孩子只会发出“嗷嗷”的乳音,他挣脱开热布的手,趴在了噶梅僵硬的腿上用小嘴巴吸吮着早已经干瘪的肌肤。虽然什么也吸不到,可孩子的小脸蛋上依旧是满意的笑容。 “看看,娃娃长得可像你了。”热布任由孩子嬉戏着,独自哀伤。 迟疑了片刻,洞穴外面似乎传来了几声异响,热布知道此地不能久留。 “尕娃,起来,我们走!以后回来给你阿妈报仇。我们把这里搞塌,给你阿妈建一座大坟,一座坚固无比的大坟,以后就没有脏老鼠敢动她了。”说着热布抱起了儿子,躬下身子吻别了噶梅的遗体。他亲吻着她那早已没有温度的肌肤,只觉得一股热流自鼻间缓缓流下,咸且潮湿。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四周尘土弥漫。热布抽出了一片承重砖搞塌了墓穴,然后用自己的破袄子裹着孩子,毅然决然地向西面的草原走去。 第十章 嘎巴拉念珠 “扎仓,你一定要保留这串珠子吗?” “是!” “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祭奠亡灵吗?” 扎仓活佛不答话,只是摇头。 “唉,他们可都是冤死的,你觉得用他们的嘎巴拉做念珠合适吗?这可是一件法器!自古以来人骨法器皆取自得道高僧。” “当然不合适,但合理!” “可他们毕竟是罪人。” “那要看是谁定的罪!” “是太后和皇帝陛下定的罪。” “只要不是佛祖定的罪,在我眼里他们就不是罪人!” “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切由你来定夺吧!” “我已经定夺了,请大法台即刻开光。” 艺人们被处决三个月后,扎仓活佛来到大法台行宫禀报,他已经大功告成,顺利地用五十三个被害艺人的眉心骨制成了一串人骨念珠。大法台对这串念珠心有余悸,可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给它们开光加持。 开光仪式完毕,扎仓活佛谢恩退出大法台行宫。 时值正午,塔尔寺上空暗淡的日影下,两个年轻喇嘛在扎仓活佛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面色苍白地走过。他们身上那猩红色的裹身袈裟被微风吹起,袈裟的一角随着矫健的步伐忽闪忽闪地摆动着,好像一页页陈旧的经卷被风翻开。 “正阳日被食,必是大噩兆。”等绕过了扎仓活佛,一个喇嘛才轻声地对另一个同伴开了腔,口气里充满了凝重。 “是啊,你说怪不怪,连时轮学院的高僧都没能推算出今天的日食来,他们可都是些天文神算家啊,这失误太罕见了!” “所以说这就叫造化,凡事尽让人知未必是件好事。” “啥?那你说要是再死个人可咋办,你忘了祈年法会上的那些艺人们的下场了……” “嘘!小声点,小心让扎仓活佛听见。”年长一点的喇嘛将手指竖在唇间。 “哦!”小喇嘛吐了吐舌头,连忙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外人,扎仓活佛也已经走远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俗话说得好,再锋利的刀子也砍不上自个的刀把,自家人作孽是万万算不出来的。” “这么说你觉得会有我们自己的人造孽,所以佛祖才给了一个黑天的启示?” “可不是嘛!人骨念珠只能用得道高僧的眉心骨才能制作,一般人的骨头是有邪气的,这是人尽皆知的,可扎仓活佛倒好,偏偏要取被处决的罪人的骨头做念珠,这不是作孽吗?搞得天气阴不阴阳不阳的!该遭天谴的狗东西,为什么作孽总要拉自己人垫背?” “嘘!嘴下积德!出家人不得擅动怒念!” “罪过,罪过!哎,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两人边嘀咕着奇怪的天象边步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长长的一道门廊后面的阴影之中了。扎仓活佛知道,那一道红墙背后,就是塔尔寺著名的密宗学院,而他本人就是密宗学院的堪布。自己刚刚从密宗学院走了出来,眼前这条路,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走,一晃已经走了四十多年,以至于连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小石子都认识他。 “人骨念珠只能用得道高僧的眉心骨才能制作,一般人的骨头是有邪气的,可扎仓活佛倒好,偏偏要取被处决的罪人的骨头做念珠,这不是作孽吗……”年轻喇嘛的话久久在扎仓活佛的耳旁萦绕着不肯散去,令他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烧。小喇嘛说话时努力避讳着扎仓,可他哪里知道,扎仓活佛是有名的顺风耳。 扎仓活佛心事凝重地走着,一直来到一处殿堂拐角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你这么跟着我不嫌累吗?”扎仓朝身后这个穿一身黑色皮衣、面色苍白、黑眼圈、黑嘴唇、表情悲伤麻木还略显病态的瘦高个男人说着,语气里不乏调侃。 黑衣男人不说话,只顾跟着扎仓,扎仓走一步,他跟着走一步,扎仓停,他也跟着停,距离总是保持在一丈之外,不远不近。 “你跟着我都有些日子了吧,从我制作嘎巴拉念珠的第一颗珠子起你就跟着我,哎,也难为你了!” 黑衣男人依旧不说话,他苍白的右手里还提着一根铁链,长长的链子一直拖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扎仓活佛见黑衣男子不理会自己,便苦笑了一下,继续散他的步。他的步子迈开了,身后的铁链声就又跟着响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富有节奏感。 此时路边有两个出门挑水的喇嘛碰到了扎仓,他俩向活佛鞠躬致意后快速离开。 “哎,扎仓活佛刚才跟谁说话呢?我怎么没看见人影。” “你是新来的当然不知道,他这样自言自语都有些日子了,全寺上下都觉得奇怪。” “真的吗?” “骗你做甚?年长的喇嘛总说他走过后就能听到一阵铁链子声响,可用眼睛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啊?那你到底有没有听见过?” “我没有听见过。” “什么人玩铁链子啊?” “哎!你别问了,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应该说根本就不是人,是黑山羊……”年长的喇嘛欲言又止。 “是什么羊啊?” “是……”年长的喇嘛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凑上前去对着小喇嘛耳语,“是催命鬼。” “哐当”一声,小喇嘛惊得丢掉了手里的木桶,木桶在地上划了个半圆后倒了,叽叽嘎嘎地朝一边滚去。 “啊,佛门圣地怎会有鬼?你胡说!” “跟你说了你还不信,偏要问到底,吓到了吧?扎仓活佛在制作人骨念珠你知道吗?那念珠的珠子可都是用人的眉心骨做的,你说邪不邪?行了,不能多说了,快去挑水做饭,一会天狗就要吃太阳了。”年长的喇嘛拾起木桶拉着惊魂未定的小喇嘛急匆匆离开了。 扎仓活佛这次没有听到两个喇嘛间的对话,他沿着石子砌成的小路,绕过鳞次栉比的佛堂大殿时,看到了一颗巨大的菩提树。此树长得枝繁叶茂,令他不由想到了关于上师的故事:菩提树是用血浇灌起来的。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大师诞生前,这里还是一个寂静的山谷,鲜花烂漫,鸟鸣啁啾。一天,宗喀巴的母亲来到山谷里背水,弯腰之间,婴儿就降生了,胎血染红了野花青草,后来宗喀巴长大成人,远赴西藏学经念佛,这里就长出了一棵神奇的菩提树。再后来,有位高僧就为这棵树建起了一座佛塔,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山谷里才有了今天这般规模宏大的寺庙群。 菩提树安安静静地矗立着。扎仓走上前去,站在它的影子里恭敬地向上望着。微风吹过,有一些叶子离开枝头,打着旋儿,慢慢地落到了寺庙的台阶上。传说月色溶溶的夜晚,每一片菩提树叶都会清晰地显现出佛祖的头像,都有着一层淡淡的佛光。现在是十月初的一个正午,扎仓弯腰捡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仔细看,叶片上并没有佛像的显影,倒是诸多叶脉交叉勾连,宛若淡蓝的纤细的山间小溪。流淌着,蜿蜒曲折,仿佛真的要通向佛祖的内心,这种感觉是清纯、恬淡的,无声无息的。其实,平日里他能从菩提叶上看到佛像,无论白天或夜晚,可今天却不能。扎仓不敢多想,忙从菩提叶上移开了目光,望向空中。 空中的光影暗淡,太阳无力地悬挂着,因为碰到了百年难遇的日食。 日头的一侧此时已经完全被黑暗遮盖了,只留下西北角的一丝细微的光,紧接着,日头的圆面被全部遮住了,只能看到周围那淡淡的一圈光环,那光环的亮度与满月差不多,随后日头出现了一个个晶莹的亮点,有如珍珠一般,剔透莹亮。天色也顿时暗了下来,好像太阳落山了一样,周围都是黑魆魆的。扎仓身上出现了明显的寒意,他不由得抖了抖肩,裹了裹袈裟。可能是扎仓的动作有些大,菩提树梢上的一群麻雀受惊地扑棱棱飞起,胡乱地在空中相撞,抖落枯叶数片,无力地飘落在扎仓脚前。 扎仓躬下身子一一捡起枯叶,将它们揣好,然后木然地沿着碎石路向前行走,连石子磕到了脚踝都全然不知。 身后的铁链声依旧……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空中的太阳变成了黑色,只留下一个金色的光环,天空变成了靛青色。密宗学院周围响起了一阵牛的哞叫声,声音听起来极其哀怨凄厉,却又让人辨听不出方向。空中那些原本“唧唧喳喳”的麻雀儿此时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牛的叫唤中了邪,竟一个个狠命地俯冲,一头撞在了大殿的墙角上。后面的麻雀竟争相效仿,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响,溅起古砖中的灰尘漫天飞舞,使原本就暗淡的古墙显得更为阴暗。雀儿们往升极乐的地方留下一个个圆圆的血迹斑痕,看上去犹如一颗颗未串联在一起的念珠。 “啪、啪!”麻雀们那一个个血淋淋的尸体裹着尘土泥浆摔在了扎仓脚前,让他触目惊心。无论他怎么躲闪,麻雀们都像长了眼睛一样,总是准确地摔在他的脚前,不离不弃。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血腥味的吸引,成群的蝙蝠鬼哭着从寺殿顶棚各个阴暗的角落里冲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在空中疯狂地飞舞着,它们那睡眼惺忪的眼睛里满是邪恶的光,就着淡淡的光亮,它们背上那罪恶的条纹使空中布满了一张张阴森可恐的鬼脸。 扎仓注视着空中,盼望着太阳重新露出笑脸的一刻,可是太阳的周围却阴云密布,到后来云层遮住了日光,已经看不到日食是否结束了!这种天象极为罕见。 突如其来的暗夜总是令人窒息,好在不久空气中就传来一股土潮味,虽然它并不好闻。扎仓抽了抽鼻子,忽然一道闪电在不远的天际划过,随后是一声清脆的雷鸣,天神犹如接到命令,立刻撕开天幕,欲把天河之水狂泻到人间。随即一道道闪电接踵而来,划破漆黑的夜幕,一阵阵沉闷的雷声轰鸣,推波助澜,不多时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扎仓眼睁睁地看着一阵狂风吹开了不远处大经堂的门,随即大经堂里响起了一阵阵清晰的跌宕破裂之声。 那扇沉重的木门被狂风猛地推开,随即雨水被风卷进了大殿,呼啸而过。大经堂里的青油灯忽明忽暗,火焰扑朔迷离,看着腿下的毯子被暴雨打湿,跪经的喇嘛们纷纷起身,咒骂着歹毒的天气,顶起长袍的下摆在头上冲出门外各自散去。扎仓看到,那好多长袍半遮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在那殿与殿、廊与廊间甬长的黑暗中狂奔。僧人们跑近了,却来不及躲闪,用脚踩碎了地上的麻雀,任凭鸟儿的内脏污染了毡靴,任凭睁着眼睛的鸟儿被雨水冲刷,连句罪过都来不及说就连蹦带跳地散去了。 扎仓活佛长叹一声,全然不顾雨水的肆虐,继续沿着碎石小道而走,踩着积水进入大金瓦殿。殿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上了年龄的喇嘛留下来打扫卫生。 灰尘味、汗膻味、酥油味、书潮味,还有檀香味、喇嘛身上的体液味,统统混杂在一起朝扎仓的鼻孔扑过来。这种独特的气息和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这种味道不停地侵蚀着扎仓的肌肤和灵魂,令他颤动。他抬头望了望,大殿空阔、寂静,佛像安静地坐着,接受他的注目。扎仓心想,这里的佛此时有可能就和自己一样,在这些浑浊、迷离、神秘幽深的气味中穿行。他甚至能感觉到,有时候自己竟成了佛的一部分,能安静地坐在这里,闻喜欢的味道,听喜欢的声音。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会成了佛的呼吸和心跳,每当有这种感觉,他总是忍不住要问自己,如果佛真的有心跳和呼吸,它会为了什么而急促?可眼下这种感觉正逐渐离自己远去,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扎仓觉得自己不会成为佛,因为他是来和佛诀别的,真正想成为佛的人不会想到死,他没有死的权利。 一想到此,扎仓活佛心头便有一股颤动,他强忍着泪光,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让泪水溢出眼眶。他没有打扰打扫卫生的喇嘛,定了定神后转身悄悄地退出了大金瓦殿,返回密宗学院。 第十一章 无罪的罪人 回到密宗学院,上了木楼来到住处关好门后,扎仓脱下靴子整齐地摆好,将靴子的脚尖统一朝外摆放,然后光脚踏在毯子上。他的脚上满是冻疮和血口子。 扎仓从小炕旁的门柜里取出五十四个小铜碗,逐个装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灯芯,又从银瓶里逐个倒出青油点上了五十四盏油灯,随后将左手腕上的一串念珠取下,折了三圈后整齐地摆放在案头左侧。 油灯的光借着门缝里的空气流动歪歪斜斜地照射在扎仓活佛案头的那串念珠之上,那串念珠借着温润的光势发出晶莹璀璨的光芒。 这是一串特殊的念珠,每一颗念珠都呈现扁圆形,但又不是非常的圆,大小不尽然相同,色泽上也有区别,有些是黑褐色且看上去无比粗糙,而有些却是杂色,质地光滑圆润,杂色中以黑白相杂居多。而且每个念珠上都有特殊的纹路,看上去犹如血管。这不是一串普通的念珠,而是货真价实的人骨念珠,一共有五十三颗,却留有一个空位,使得用来串连的念绳空出来一截,使整串念珠显得有些稀拉。 扎仓活佛对着油灯后面的文殊佛像做着祷告,他大声地将自己内心的苦诉了出来:“佛祖,吾即将归于你的怀抱,请聆听我的肺腑。吾毕生勤恳,钻研佛法不敢懈怠。然终不能成正果。用尽毕生经历修持善心,竟不能如愿。这手里的人骨念珠特别能让我感觉到生死无常的迅速,令我时时不敢怠慢佛法。可修持得再好的阿卡,他的身体也终将要衰败终至死亡。弟子制作的人骨念珠可只差一颗就能圆满,我竟不能如愿!甚憾!甚憾!” 扎仓活佛声泪俱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单薄的影子被青油灯拉长了。 “五十三颗,再有一颗我就能完成次第,修成正果,往升极乐,可时世造化为何这般待我?我七岁就入寺陪伴佛祖,十四岁就显、密双修,我半生行善,无积业孽,可为何只给我五十五岁阳寿?哪怕再多一年也好,让我能完成心愿,可终究不能啊!终究不能啊!我将于明日圆寂。何世才能再积法缘?就差了一颗,就差一颗啊!是不是我不该救那些可怜的艺人,是不是我救了他们的灵魂你便惩罚了我!”扎仓悲痛欲绝,喃喃自语间头部竟撞到了右边的松木门箱上,门箱扣子一滑,哗啦啦落下许多白森森的骷髅头,砸在了扎仓的身上、头上。 扎仓悲戚地坐起身子,将滚落的人头骨一一拾起,他痛苦地抚摩着一个个眉心空落的骷髅头,久久才说出话来:“藏戏艺人们,扎仓无缘无才,让你们受委屈了!扎仓埋没了你们的无上光芒,侮辱了你们的灵魂,现在我就一一为你们超度,愿你们往生极乐,请勿怪罪于我,扎仓尽力了!” 说完,扎仓举起一个个头骨,念一遍遍经文,对着它们诉说着自己的相思之苦,然后恭恭敬敬地将头骨重新码好在门箱里,随即吹灭一只只油灯,就这样往返重复,等五十三颗头骨重新码放整齐后,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案头亮着的油灯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盏。扎仓奋笔疾书留下了一封信,嘱咐弟子火化塔葬这些头骨,然后动手用封条将门箱横竖封好,在封条上盖上了自己的金印,别上了那封手书。 一切准备妥当后,扎仓整理了袈裟,镇定地盘腿而坐,他从容地咬断了左手食指,用右手持着断指在一段洁白的哈达上写下了一行血字,之后,他把断指扔到了用来接血的一个银盘子里,用一大片黑布将自己罩起来等待黑山羊的到来。因为他不敢正面对着佛像自杀死去,也不敢正面看迎接罪孽灵魂的黑山羊前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断指伤口上的血在不断地滴答流淌着,扎仓盘坐岿然不动。 修炼密宗的人一般都要有很高的智慧和定力,要通过手做契印、口诵真言、心诚观想的三种秘境,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有许多高僧一旦修持成功,身前在体外就可以显现出莲花光焰,圆寂后,心、舌、眼睛不会腐朽,火化时还会出现若黄金般闪耀的舍利子。扎仓不期望自己的遗体将来能烧出舍利子,只希望自己的心、舌、眼睛不会腐朽,好在来世能用心去学习,用舌去诵经,用眼去看世界。 大约一个时辰后,扎仓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其身下的盆子里已经接了整整一盆子血,他开始有些意识恍惚了,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可以毫不费力地站起来,他甚至觉得周围有人影在不断地走动。 一个半时辰之后,扎仓看到罩着自己的黑布渐渐开始发生了变化,感觉它越来越紧,好像有巨大的外力在扯动,让它勒紧自己,紧到自己呼吸困难,胸口沉闷。 渐渐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双双手,开始隔着黑布揉捏推拉扎仓的身体,扎仓的身体受不住外力在摇摆不定。那种感觉是活灵活现的,是真实的!扎仓起初只感觉到一双大手在捏他,后来竟发现有多双手在用劲,他能清楚地感到那些手有大有小,指甲有长有短,用力有轻有猛。他还能听到自己身旁有人走动的声音,“噔、噔”的脚步声虽然微弱却清晰异常,是那种藏戏艺人特有的毡靴踏着松木地板走动的声音。 这些声音从门箱里走出来,不停地围着他。后来这脚步声越来越密,密集到声音杂乱无章,扎仓吃惊得想张嘴,可无奈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再后来楼下也传来了声音,还是脚步声,有很多人开始上楼来了,远近各处都能听到“噔噔”声,扎仓感觉身体猛地揪成了一团,他想动一动身子,却施展不开。 等各种脚步声缓下来后,扎仓隐约又听到有一股铁链拖拉的声音,那“哗啦啦”的响声从楼梯下面清晰传来,每上一个台阶都要磕碰一下,发出更加沉闷的磕碰声,前后很有节奏。扎仓身体周围的脚步声此时又迅速响起且变得连贯而急促,好像这些毡靴的主人们都在整齐划一地排队以便给某个即将进门的东西让路。 扎仓想到了那个跟了自己多日的黑衣、黑唇之人,那是冥使,平日里以人的形象示人,捕捉灵魂时则以黑山羊的可恐形象出现。 “嘎吱”一声房门打开了,“噔、噔、噔、噔”的声音逐渐朝扎仓靠近,这时扎仓听清楚了,那是四个蹄子的动物发出的脚步声,清脆且前后交替有规律。是黑山羊来了,扎仓被激灵了一下,意识反而比之前更加清醒,他努力将眼球挤到鼻子前,等待着黑山羊用嘴扯开黑布,瞪大眼睛撕扯自己的一刻。罪人的灵魂被黑山羊撕扯之后就变得不再完整了,这是冥界对罪人的第一道惩罚。 扎仓在想,黑布被扯走后,他会先看到黑山羊的眼睛还是嘴?还是那一副湿漉漉的牙齿? “噔、噔”的声音在持续接近,逼得越来越近,扎仓听得非常清晰,他能感觉到身体旁边的那些毡靴已经停止了动作,正在悄悄向旁边散开,四个蹄子的声音“嘎吱”一声径直来到了扎仓面前停住了。扎仓看到自己眼前的黑布在一下下的晃动,感觉脸上有一股股的热流扑来,不用说,这是黑山羊剧烈的鼻息所致。 扎仓感觉到眼前的黑布变得潮湿不堪,严重影响了自己的通气性,潮湿的黑布紧贴着他的鼻子,令他什么也呼吸不到了,胸口有剧烈的憋痛感传来,眼球似乎已经脱离了眼眶飞了出去。他想伸手去追,却怎么也伸不出去,身子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 黑山羊就那么站着,不前进也不后退。扎仓久久不见黑布被扯开,一直兜着的心有些支撑不住了,他对黑山羊会有什么样的进一步动作产生了不安和渴望,他渴望立即被怪兽带走,好让自己能顺利地呼吸一口空气。 此时周围的毡靴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些声响像是得到了无声的命令,竟陆续走了出去,下了楼梯,消失得无痕。 扎仓努力地仰了一下脑袋,随着裹身黑布下摆的起伏,他从身下的血盆子里看到了一个折射过来的诡异的倒影,那是自己正前方一个黑色山羊的头部,那黑沉沉的一只大山羊头喷着气,正用前蹄子在地上磕着。 紧接着,扎仓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比刚才的脚步声还猛烈,等这些脚步声上楼后,扎仓透过黑布能看到来人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在发着光芒,尤其最前面的一个人身上的光芒更耀眼一些,他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量在渐渐逼近,逐渐逼近,热量逼走了自己身体上的冰冷,使他感觉无比的温暖惬意。 最耀眼的光芒碰了扎仓一下,扎仓便能感觉到自己可以起身行走了,他心里有一种非常愉快的感觉,等他起身后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是透明的,他能透过身体看到周围的一切,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呆坐在毯子上,一些喇嘛忙上前念诵咒语,一些人则在翻看他的血书。他看到随着喇嘛们念经的声音,自己的身体在毯子上不断塌陷,在萎缩,眼球受压爆胀,心脏突出,舌头好像也被牙关锁住了。扎仓有些紧张,他上前试图摇晃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到。 难道我已经出识了? 难道我已经死了? 扎仓心里一阵难过,他有些不甘。房门口,一只相貌丑陋的黑山羊长长地咩叫了一声,吸引了扎仓的注意,它咀嚼着嘴里的涎水,抖了抖脖颈上的鬃毛,朝扎仓摆摆头,便“噔、噔、噔”地率先下了楼梯。黑山羊的蹄子声每响一下,扎仓案头最后的一盏灯就左右摇晃一下,火焰渐渐变得微弱,直到楼梯间的脚步声最终散尽,灯也熄灭了,化成了一缕轻烟,扎仓感觉自己随着轻烟在飞翔,怎么也控制不住…… 塔尔寺的密宗学院为两层砖木建筑,下层为僧侣的修炼之所,上层陈放着宗喀巴大师母亲的颅骨,还有一只用白银珠宝镶嵌的山羊标本,听人讲,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便能听到大师母亲诵经的声音,还能隐约看见一只山羊走来走去,眼睛里闪着悲悯的泪光…… 数个时辰后,阴云稍褪,雨水渐停! 几只野鸽低空飞过,翅膀上驮着斑斓的雨光,慢悠悠地飞上了塔尔寺的金瓦殿,盘旋不久之后便落在那高耸入云的屋脊周围,或静坐不动,或呢喃咕咕,好像在翻唱着寺里的经谣。它们好像是一群来自天国的使者,歌声里满含着忧伤和淡淡的惆怅,像流水一样悠长,像梦幻一样迷茫。 其中一只野鸽窜飞进了大经堂,拍动翅膀,响声惊动了做晚课的群僧,其中还有本寺的主持大法台。 塔尔寺大法台是本寺的最高宗教领袖,他和扎仓活佛从小就认识,两人是一同学经文长大的朋友,亲如兄弟。做晚课时没有见到严谨的挚友令大法台心急如焚,被野鸽惊动后,大法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密宗学院,手头一掐心知不好,急急起身赶了过去。 夜幕中,密宗学院在朦胧夜雾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喵、喵!”一只大黄猫惊叫着腾地一声跳了下来,差点砸到大法台的头上,随从忙上前将它赶跑了。 “大法台受惊了,只是一只偷吃青油的猫。”随从说得轻巧,为的是给大法台压惊。 “不对!快看猫往哪边跑了?” “往东南跑了!” “东南?”大法台若有所思,自言自语着,“西方极乐世界它不去,怎么去了东南……不好,扎仓有事!” 大法台预感不好,忙三步并作两步,在侍从的簇拥下赶到扎仓活佛居室,一进门竟发现扎仓活佛怪异地罩着一块黑布端坐着。大法台好生奇怪,叫了扎仓两声,却一直没有听见对方答话!大法台忙上前一把掀开黑布,才发现扎仓活佛竟已经坐化。奇怪的是,扎仓的法身在见到大法台那一刻起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的身体僵硬,头皮陷落,身材爆缩,只有三尺长短。大法台不明就里,直到看见扎仓那血淋淋的左手才明白过来。 哎!自寻短见无疑是僧人的弥天大罪,罪不可恕!扎仓啊扎仓,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何必?何必啊!大法台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经文为好友超度。超度声中,扎仓案头的最后一盏油灯也徐徐熄灭,最后化作一缕烟尘而去…… 超度声中一位侍从斗胆摸了摸扎仓的身体各处,然后悄声告诉大法台:“扎仓活佛的头部还有余温。”大法台听后才有所释然,他深知佛理,罪人死亡时皆是头先冷,脚有余热,轮回转世时必进畜生道,来世受宰割之苦。看来黑山羊并没有撕扯罪僧扎仓的灵魂,看来他还能再结善缘,有转世的一天,只是转世的路定是不好走。 此时另一个侍从的一席话又让大法台刚刚舒展的眉头又重新拧结起来,原来这个侍从在惊恐中发现了扎仓活佛留下的断指血书,他看到了那行血迹斑斑的字迹胆战心惊地念了出来:“如果真有来世,我愿降生于黑暗阴霾之中,于流浪奔波中成长,于悲苦孤独中洗涤业孽。我将剜下亲人的眉心骨制成一副嘎巴拉念珠,烧掉子孙的身体,照亮我成佛的道路!” “猫,那只猫惊扰了扎仓,东南方向……扎仓啊扎仓,你何苦背叛信仰?”大法台可以容忍扎仓活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仰,但不能容忍他作为一个大僧,在临终的一刻却背弃几十年的信仰。难道在他的心里,几十年的春秋竟比不得半炷香的时间?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莫大的损失。 “大法台,我们要为扎仓活佛安排超度吗?” “不用了,他是个罪人!” “可……你们毕竟还是朋友,就没有一点纪念仪式吗?”仆从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然佛爷借你的嘴说出了一个我也想问的问题,那就给他一点纪念吧!来人,派人去东南方向寻找扎仓活佛的转世灵童。让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完成对扎仓的纪念吧,可怜的罪人!”大法台沉默了半晌,徐徐开了腔,语调不高却凸显悲壮,说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二章 刺鹫在玉树 十年后,离马鬃滩有千里远的玉树草原上,蓝天,白云,绿野,不时在牧人们的视野中出现。远处雪白的羊群,缓慢移动的牛群,再配上高速流动的马群,有牧群点缀的夏季草滩美如画卷。可是,今天围集在一起的一伙人中,谁也没有心思欣赏迷人的风光。 立夏时节,正是骟马的好时候,牲畜们都能啃饱青草,天气也干燥,少有蚊虫叮咬。 “铁下巴,该骟的儿马有十匹,我都拉来了!”胖男子洛桑兴奋地朝一个黑脸汉子喊道。 这个黑脸汉子朝洛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用粗布围脖裹紧了下巴,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对于他的这副打扮,玉树草原上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 在一大群马中,有十匹待骟的儿马混在里面,儿马似乎预感到即将要受痛苦,从被洛桑赶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消停过。它们在马群里嬉戏、追逐、奔跑,闹得整群马都安稳不了,好像是故意要给铁下巴一个下马威。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想把三四岁的儿马从马群中套住骟掉,没有过硬的功夫是不行的。牧民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铁下巴,想领略他的风采。 铁下巴从容地燃着了一把藏香,面向天空祝颂了一番,然后把一坛好酒打开,洒了一些,算是祭天、祭地、祭保护神。 剩下该做的事就是烧圣水了,牧民们轻车熟路地用数块大石头支撑起一口大铜锅,在锅内注满了从泉眼里舀来的清水,然后在铜锅下添置上木捆,点燃之后,由两位帮忙的壮汉手持皮风箱不停地往火塘内送风,帮忙的人则不断添柴,约过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将满锅水烧开。 此时,牧民们请来的一位身披紫色长袍,上了年纪的巫师走近铜锅,从容地将双手浸入沸腾的水中,似乎是在测量着水温。过了一会儿,他从水中收回双手,又将事先用酥油面捏成的神马、神牛等祭品抛入水中,那些平日里遇热水即溶的酥油,此刻在沸水中竟安然无恙,一直保持着原形。神马、神牛在水中活灵活现。一直煮了有半炷香的工夫,祭品才被巫师用手一一从沸水中捞出,放置在事先支好的盘子内。铁下巴热布则不时地上前帮巫师取这取那。 锅下仍有人在不断地添柴、鼓风,锅里的水仍在翻滚,巫师又拿起一个又长又粗的马尾巴,蘸满热气腾腾的沸水,向早已裸露上身、等候在四周的牧人身上洒去。那些被沸水洒到的人,个个眉开眼笑,没事一般。铁下巴也单膝跪下来接受巫师的蘸洒。之后巫师又蘸满热气腾腾的沸水向即将要被骟的马儿身上洒去,算是净了牲畜的身子。 周围的牧人们随即发出一阵阵“哇呀呀”的大喊,意为助威,驱除恶鬼。 巫师放下马尾,用一只手从熊熊烈焰中取出一把早已被烧得通红的无柄斧头,将食指穿入斧柄的孔内,在支锅的石头上敲净火灰,另一只手掏出一根羊毛绳穿入斧头孔内,此羊毛绳竟不怕火,完好无损!然后他双手拉住绳头,吊着红彤彤的斧头在四周低头俯首的人们头上左右转了三圈,再将斧头抛入铜锅中,顿时人们听到一阵“嗞嗞”的淬火声传来。 过了片刻,在铁下巴的帮助下,巫师又从火堆里摸出几块烧得通红的鹅卵石,置于左手掌上,右手抓起一把楷耙、柏香籽撒在石上,顿时石头上卷起一股红焰和焦味,然后巫师以手托石、在人群头上转圈。石头渐渐由红变暗,被他抛入水中。 至此圣水已经做好了。 仪式完毕,巫师将酥油做的神马、神牛和牲畜的阳具分成数块碎开,连同烧过的石头、沸水,分给早已等候在四周的牧民,圣水被人们虔诚地装入各式各样的小瓶中,大家都认为这些圣水圣物可以包治百病。 一切准备就绪,铁下巴用圣水和青稞酒洗净骟马的刀具,并依次把酒洒到每一根套马杆上。最后,把剩下的酒让几个牧人喝掉了,祭神仪式才告结束,套马开始。 按照计划,铁下巴让洛桑和几个牧人从四面八方控制马群,不让马群跑得太远,也不要它们挤得太近。自己则独自进去套马,当他挥着长长的套马杆冲向儿马时,整个马群都被冲得奔跑起来,就像翻滚起伏的浪潮一般,那些草原精灵一个个东驰西突,撒欢嘶叫,让整个马群的形状变幻无穷,把牧人们看得目眩神迷! 只见他潇洒地几个起落,策马几个来回,便隔离开了一只儿马,铁下巴把套马杆猛向前伸,对准那匹儿马套过去,只见那匹黑鬃儿马受了惊吓,四蹄抖动快如旋风,头部忽左忽右,竭力躲避着套马杆前面的绳套儿,洛桑眼见绳套儿几次就要在它的头上抛下,都被这儿马躲开了,心里不免有些急躁。 马群里的铁下巴却不慌不忙,他巧妙地挥动着手中长长的套马杆逗引着儿马,趁儿马分神的刹那一抖手腕,绳套儿便勒紧了儿马的脖子,然后使了一个猛劲,策马小跑了几步把儿马拽倒在地,接着他从马背上跳下,熟练地捆绑起儿马的四蹄,将儿马胯下骟蛋打鬃后,手起刀落,儿马嘶叫一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铁下巴忙从怀里取出一个药丸嚼着,又含了一口酒喷到儿马的伤处。不一会儿儿马便安静下来,他则乘机取脱了蹄子上的绳索。 一袋烟的工夫,如此几番折腾,所有的儿马都当了太监,从此它们将安心服役,不再对母马垂涎三尺。 “铁下巴,你再给这匹马钉个掌吧,你看,老掌子都磨烂了,走道不稳!”一个中年牧人将自己的坐骑拉到热布跟前,卸下了鞍子,取了几个牛皮袋子过来。 “你钉的马掌好,马儿走起路来嗒嗒响。一传十,十传百,我耳朵里就听见了,这两包苻茶和两袋盐你拿去吃,算我夸奖你的手艺。” 热布点点头,将牧人的马儿牵到马桩前拴好,然后把马的四条腿都捆住,将要钉的马脚抬起搭在木凳上检查,然后用一把自己打造的专用钳子把旧马掌的钉子一颗颗取出。热布小心翼翼地使唤着工具,唯恐伤着马蹄。钳完后,他拿着半圆型长铲刀,用肩膀顶着马腿一点点铲去坏、烂、裂开了的马蹄。再从帐篷里的工具箱中找出一个和马蹄形状相似的铁掌比对,用铁锤钉上。 铁下巴没有重复在马蹄原有的钉眼上钉,而是错开了,他钉在马蹄上的钉头一律朝外斜,这个技巧让中年牧人看出来了! 中年汉子暗暗赞叹,他回头跟旁边的人说着:“我这匹马烈得很,一旦被钉痛,会蹶脚踢人的!我家尕娃从小跟它熟,可都不敢碰它,只敢远远地给它添草。可你看现在,它到了铁下巴这儿乖得跟汉民家的猫一样!” “可不是嘛,铁下巴的身上有股魔力。” 铁下巴钉完马掌后,用平口钳剪去露在马蹄外的钉子头,并用锉刀把马蹄锉好,做到钉过掌的马站立时,众人都看不出马蹄上是不是有掌。很多人都朝铁下巴伸出大拇指。 “铁下巴,你可真行啊,看来我们草原上可以没有别人,但不能没有你这个匠人啊!” “那也不见得吧!”早在一旁的牧民阿旺冷冷地咳了两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人们盯着眼前这个高大且有些肥胖的汉子,不知道他想展示什么技能。 “阿旺,你凭什么说不见得啊?” “凭什么?就凭宝龙兄弟马上要来求我。” “他求你做什么?” “等着看吧,过不了半口烟的工夫你们就知道了。”阿旺说着不屑地抽了抽鼻子,“这千里草原上可不是仅有一只鸟儿可以飞翔。” “哦,我知道了,宝龙家里养着走马,肯定是想让阿旺给他压马,对不对啊?” “那当然,光会钉个马掌有个屁用,关键是要会压马。这就好比娶婆娘上炕,光啃两下嘴巴有啥用?得动胯下的宝贝,得用真功夫!”阿旺用力使着粗大厚实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腰,神气地将脑袋昂上了半天。 阿旺所说的走马可是稀罕物件,这草原上的走马可不同于一般的马。走马的“走”,是指马儿拥有极优雅的步态,远看上去不踮不奔,脊背平直,不晃动不起伏,四蹄高举前插,依序不乱,快如飞轮。上好的走马,在鞍子上摆一碗酒,百里草场云飞一圈,停下来,碗中的酒硬是不泼不洒。这马便称为上好的走马,一匹好的走马可是价值不菲的,拥有一匹好的走马是无数牧人的梦想。 好的走马是人驯出来的,行话叫“压马”。玉树草原上压马的高手就数大胖子阿旺了,他可是个中好手,能压一匹骏马的同时引着另一匹并排疾驰,被压着的马一身轻松,随行的马反而通身大汗,由此可见这里面门道精深。 “阿旺。我家的‘老好人’犯了‘三条腿’的毛病,看样子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了。你有啥法子没?眼看走马会就要到了,我还等着卖它攒钱呢,心里真急啊。”果不其然,牧民宝龙牵着他家的“老好人”一路小跑过来,急切地寻找阿旺。 “着什么急啊?看你躁的那副狗熊样,活脱脱一个大肚子女人!”阿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宝龙和他身后的黑骏马。 “呸!你酒喝到屁眼里烧得慌啊,张嘴就是脏话,不乱说能死啊?” “哟,这还嘴硬上了,我说你到底还让不让我压马?” “压啊!” “那好,过来在我耳门子跟前好好叫一声老哥我就给你压!” “你去河滩里洗洗你那屁眼吧,美死你!还让我叫你一声老哥,这老哥是随便叫的吗?我下半截子长毛的时候你裤裆里的小鸡鸡才从蛋里孵出来。” 众人一阵哄笑。 “不叫是不是?不叫那我走了。”阿旺脸上有些无光,他佯装要走,转过了身子。 “哎,别走啊,这么着吧,咱们老兄弟好说话。你也别使唤我叫你这叫你那的,我是这西玉树出了名的铁嘴。这样,我请你喝酒行不行?孩子他阿妈刚酿好的青稞酒,头一盅,烈着呢!” 一听说有酒,还是烈酒,阿旺的喉结顿时不自觉地咕咚了一下,他觉得嗓子有些干,可还是沉住了气。 “那不行,酒喝一顿就完了,哥哥可是一辈子都能当的。你以为我不识价钱啊?” “你还真杠上了是不是?” “不叫啊,那我真走了!” “别,别走啊!行,算我今天点子背!老哥,你就赶紧给我想办法吧!” “啊?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阿旺假装没听见,用手拢着耳朵示意宝龙再叫一遍。 “叫你还装大尾巴鹰。”宝龙恼了,上前用十指死死掐住了阿旺肥胖的肚皮,使劲攥了几把。 “哎哟,好了好了,你叫了我听见了。”阿旺不一会就招架不住了,忙举起双手示弱,宝龙又狠狠掐了他一下才悻悻地停下手来。 “好,我这就给你忙活去啊!”阿旺气喘吁吁地刚要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哎,我说,你刚才说你媳妇酿了啥来着?” “少废话,赶紧忙正事去,酒少不了你的!” “这就对了嘛!快去拿条绳子来。”阿旺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瞧你那狗熊样,迟早喝死你这老东西。”宝龙白了阿旺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地跑去拿绳子了,紧跑几步嘴上也笑开了花。 不大一会,阿旺就在草地上用劲砸下了两个大木桩,然后在桩上拴上了一条大绳。罢了,他骑着“老好人”在草场上开始兜大圈子,等到胯下的马热身见汗时,阿旺突然快马加了两鞭,马儿吃疼便疾走如飞,在阿旺的牵引下直奔绊马的绳索而去。众人看得都有些害怕,这哪是压马啊,简直是在害马嘛!要是把马摔成了残废,可就赔了买卖喽。宝龙听到了众人说的话,心都揪到了嗓子眼上,可他硬是没有让阿旺停下来。 眼看着“老好人”直奔绳子而去,接下来便是突然的一下跌扑,马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可“老好人”毕竟是一匹老马,老马有老马的血性和耐力,它在危险突如其来的一瞬间猛蹬后腿使身子跳了起来,可还是有点迟,绳子还是硌到了马腿上,那绳子很紧,就如同一把不带刃的刀子一样硌疼了马儿,使得马儿在跳过了绳子之后又不由得紧了几下脚步,以免身子失去平衡,可就是这多余的几下让“老好人”的四条腿终于迈到了一个点上。不等它痼疾重犯,阿旺在马上即刻加鞭,这时的“老好人”恰好已经完全倒过脚来,四蹄穿插有序,酣畅淋漓地走了起来。阿旺在“老好人”背上稳如泰山。 “你个狗日的,还真有一套啊!”宝龙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谁!”阿旺拽停马儿的缰绳翻下身来。 宝龙兴高采烈地上前亲了阿旺的额头一下,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阿旺笑得很有些骄狂,他双手大拍着腰间的肥肉,隔着袄子也能把肉皮拍得啪啪作响,其间还不忘斜着脑袋瞅了铁下巴一眼。热布没工夫说笑,草草收拾着东西。 离开马鬃滩后,热布在凡尘俗世中找着失落的记忆,过了几年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最终凭着一身手艺在玉树草原安了家。回想过去,炎热的夏夜里,他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与鸣虫共眠于野草丛中。寒冷的冬天里,他蜷缩在自己铁匠铺的墙角,烧铁火炉隔着厚墙散发的微温不足以帮助他抵抗北风的刺骨之冷。好多次,望着土屋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他的目光哀怨无助。 好在,他还有个伴儿,一个名叫刺鹫的小男孩。 刺鹫,是刺儿头的秃鹫,是草原上的一种烈鸟,性情刚猛无比。热布遵照草原人的习俗给儿子起了这个俗气、难听却很硬朗的名字,他不希望儿子将来有多富贵,只希望儿子的命够硬,能够经受住生活的磨难。 也许是名字中代表着冥冥之中的某些精神,刺鹫确实是个小刺儿头,他年龄虽小,可天生臂力过人,打架从不输给同龄的孩子。他单手甩出的石子,指哪打哪,百发百中,赶马而不伤马。他骑马从不用鞍子,就骑光背马。无论多么烈性的马,只要一被他抓着颈鬃,翻身跨上后,屁股就像在马背上生了根似的,任凭烈马怎样奔跑也绝不会摔下来。 草原上的玩伴们都被刺鹫身上那种特有的神秘气质所吸引,刺鹫能在疯狂奔跑的牦牛群里安然无恙地出入,牦牛们挑过狼脖子的犄角都躲着他。他能搂着挑死过三头野狼的牦牛王的脖子亲热,有好几回他都被父亲从牛肚子那茂密的牛毛中拽了出来。刺鹫还从野狐狸嘴边抢羊羔,在残破的佛像肚子里过夜。 要是饿了,野地里坚硬似铁的弃肉连皮都被他嚼得津津有味。更让人叫绝的是,刺鹫身上火气极大,寒冬腊月里不穿长袄就敢出门玩耍,且从不得病。寒冬时节草原上滴水成冰,他却能赤身赤脚在冰凌疙瘩里行走奔跑,脚上从来不长冻疮。 玩伴们都知道他有个不肯轻易露真面目的鬼阿爸,所以背地里都管刺鹫叫鬼娃娃。虽然玩伴们都喜欢他,可大家又不敢太和他亲近。一半人是因为怕打架输给他,更多人则是怕刺鹫的父亲,怕他父亲的那张铁脸。 第十三章 刺鹫斗野狼 刺鹫是在草原上出生的孩子,他是喝着浓而香的牦牛奶长大的。 当他的手臂刚能挥动羊皮鞭的时候,热布就指着木围栏里的两只小羊羔对他说:“尕娃,你已经十岁了,明天独自去放羊吧!挨到了明年,两只羊就能变四只。几年后,你就会有一群羊了,这就是草原人的生活。” “嗯!”刺鹫应允着,他想着离开父亲的目光,和羊儿自由自在地奔跑该是多么舒心的事儿啊! 第二天,刺鹫就赶着小羊走进了茫茫的草原,那是一片他从未正式涉足过的绿地。从现在开始他要长途跋涉了。他没有告诉别人他心里的不愿意,其实刺鹫希望自己将来能像阿爸一样做个铁匠,那样每天都有人前来拜访,不用担心寂寞,而且时不时还能收到酥油和曲拉等礼物。 刺鹫的童年每天都在风吹日晒和雨淋中度过,每天都在牧鞭的甩响中度过。陪着他的不是羊群就是草皮,每天都看着单调的白色和绿色。直到有天他认识了久美,才觉得生活多了些色彩。 玉树草原的千户头人有个女儿叫久美,年龄和刺鹫相仿,是个活泼的大头姑娘。说她大头是因为她的脑袋确实很大,圆乎乎的很可爱。但头人家的规矩很多,家法也严,她很少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直到头人和家丁外出贩盐,她才有机会和奶妈外出待在一起,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 有一天,刺鹫和久美在草地里玩耍的时候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它是寻找小崽子才出山的母狼,身子虚弱却斗志昂扬。狼崽子们早被牧人们抓了去,放在寨子里供孩子们玩耍,刺鹫也曾进出寨子,身上少不了沾上了狼崽子的气味。 可这一切刺鹫并不知情,他俩还在讲着遥远的故事。 刺鹫和久美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着散在远处草原上的羊群。就如平时一样,久美跟刺鹫说着故事。这些故事有三成是奶妈从前说的,有三成是别人说的,剩下的都是久美自己编的。 刺鹫最喜欢听寨子里的主事头人讲那些惊险的猎人们出生入死的故事,而最不喜欢听久美自己编的那些女孩子气十足的故事,什么小羊羔想羊阿妈了,独自出走了之类的,但因为久美执意要讲,刺鹫不听久美就会狠劲拽他的耳朵,所以他也只得耐心地听着。一听到羊羔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藏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等等的故事时,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他想象不到藏狗怎么会帮着羊羔找妈妈,明明不是一路的动物嘛…… 突然之间,久美传出“啊”的一声惨叫,身子向后翻倒,刺鹫竟然看见一头大灰狼白森森的牙齿咬上了她的上臂,情形万分危急。 这头狼从背后悄悄地无声地袭来,两个孩子谁都没有发觉。藏人们天生都有些对付野兽的本领,久美受了一击急忙将头一侧,避开了恶狼对准着她咽喉部位的致命一击。刺鹫见这头恶狼十分高大,吓得腿脚发软,但他立即想到自己是个男子汉,非得救久美不可,于是咬牙忙从腰间拔出短刀,闭着眼睛扑了上去,可这一刀慌乱中刺在了恶狼的背上。 狼的骨头很硬,短刀又偏偏戳在了它的脊背上。刺鹫年幼没什么力气,刀锋仅在狼的背脊上划开了一条巴掌长的口子,只伤了它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觉到了危险,它放开了久美,转而朝刺鹫张开血盆大口。它后腿一蹬身子突然跃起,双足只在刺鹫的左右肩头一搭,张嘴便往他脸上咬去。刺鹫情急之下身子本能地向后便倒,那灰狼来势犹似闪电,双足跟着使劲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了刺鹫的脸颊,狼口中恶臭的口水顺着獠牙直往下滴答。 久美见刺鹫为救自己而反受其难,虽然对这头狼也极为害怕,仍是鼓起勇气,上前拉住它像扇子一样的尾巴用力向后拉扯。那大灰狼被她一拉之下向后退了一步,但它此时已经饿得发慌了,况且刺鹫身上有狼崽子的气味,令大灰狼愤怒不已,它的后爪牢牢据地,任凭久美怎么拉也拉不动。等身子稳住了,恶狼跟着便是一口向下猛咬。只听得刺鹫疼得大叫一声,饿狼已咬中了他的左肩。 久美惊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她情急之下鼓足平生之力猛地一扯,连皮带肉撕下一绺狼尾。那灰狼疼痛不已,张口嚎叫,却把咬在刺鹫肩头的牙齿松开了。刺鹫左肩剧痛,可他的意识十分清醒,知道狼要回头对付久美,赶紧强忍剧痛甩手送出一刀,刀锋正好滑过狼肚腹上柔软之处,顿时皮开肉绽。他回过刀锋又用劲一捅,这一刀直没刀柄。等他拔出刀来再猛刺几下,那灰狼猛地跃起,翻身在草地里打了几个滚,显然十分痛苦。 灰狼这一翻腾,不但将自己的肠子甩了出来,带得久美也跟着摔了几个跟头,可是她兀自拉住灰狼尾巴的手始终不放。刺鹫见狼落了下风,突然间来了勇气,他翻身而起骑在了狼的身上,操起刀子朝着狼腹又是一顿猛刺,那狼终究挨不过剧痛,仰天死了。 等刺鹫挣扎着站起身来时,才发现这只狼足足有一个大人长短,不禁惊得呆住了,过了半晌才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他兴奋地喊叫着,伸手扶起久美,骄傲地说,“你看看,我杀了一头大狼,个头都赶上小牛犊子了!”得意之下,虽是肩头鲜血直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 久美见他的羊皮袄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的皮袄,拿自己的手帕去按住他伤口处汩汩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刺鹫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喊大叫了,可此时他面前有小姑娘,这心中便充满了英雄气概,忙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不怕痛!”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把死狼拖回去呗!” “可你身上有伤攒不上劲啊,我一个人又拖不动,害怕!” “怕什么?它已经死了。” 正当两个孩子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人喝道:“尕娃?你在干什么?”两个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铁脸大汉,骑在马上。刺鹫叫道:“阿爸,你看,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不动声色,翻身下马,却见儿子肩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久美的脸,问刺鹫道:“你叫狼给咬了?” 刺鹫道:“我在这儿听久美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我就帮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他望着久美身上的绸缎棉袄,冷冷地问:“你是千户头人的女儿吧,我见过你!” “啊?你真是千户头人的女儿啊?”刺鹫听阿爸这么说久美,一下子愣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朝怀里的玉镯摸去,那是久美不久前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