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榆来到西屋,看见郑槐衣服也没脱,随便横在了床上,他已经从马庄回来了。东屋传出来父亲打鼾的声音,一抽一抽的。郑榆脱了鞋子,在大哥身边躺下来,心想,弟弟真的死了吗? 天色快亮的时候,郑杨出现在了公路上,他刚从村子南边的麦地里醒来。他模糊地记得,在傍晚的时候,有人踢了他一脚,他以为是二虎,但是一抬头却碰见了大哥的目光,并且大哥骂他屁用不作,快回家吃饭。接着又被踢了一脚,他就只好爬起来抹着眼泪朝家里走。走着走着,小杨觉得已经到了家,就躺到床上去,但是感觉席子很扎人,于是就只好跪着继续睡去。他在梦中听到有人一直在喊他,让他回家。这不是已经到家了吗?他抬了抬眼皮没抬得动,就不再理睬他们了。郑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跪在麦茬上,四周是刚刚点上玉米的麦茬地。他晃了晃惺忪的睡眼,辨清了回家的方向。他时不时瞅瞅路两边的杨树,树上的知了猴已经出壳了,正等着他去捉呢。以前他总是起得很迟,刚出壳的知了要么被人家捉去了,要么爬上了树梢。这一次可真早啊。远远的,一个黑影推着小推车朝小杨走来,他认出来那是原先的生产队长。小杨想他妈也该起床到井台挑水去了。这时,队长看见了前面的小杨,喉咙里发出“啊”的一声,就像一只鸭子突然被谁掐住了脖子似的。 出路 大三那年暑假,我在学校待了几天就回家了。我没钱跟同学结伴出去游玩,也没打算考研。父亲已经退休,母亲没工作,我每年的高额学费让他们颇为费神,同时也让我羞愧难当。我想尽快把单调而枯燥的四年大学生活结束掉,找一个挣钱的工作回报父母。我想我已经懂事了。当我实在受不了学校的伙食和闷热天气的时候,我就毫不犹豫地上了火车。 我家住在松河中学,父亲在那里当了一辈子老师,又在那里跟母亲把哥姐和我生了下来。回到家,父母自然很高兴,然后就说我瘦了。他们想尽办法给我补充营养,但是我吃得不多。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听到我的抱怨,母亲就说,买空调当然可以,但你下学期还要交学费,况且你也快找工作了,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用钱呢。她说着,额头上的汗水就挂了下来。作为父母,他们考虑得可真是长远,始终把我的学业放在心上,这样一来我也就不把空调放在心上了。白天如果同学来找,我就陪他们出去玩或者一起去松河游泳,但更多的时候我愿意一个人去游。剩余的时间都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睡觉。书是懒得翻一页,我不得不承认,相对于现在,高中时候可勤奋多了。 如果没有好看的电视节目,尤其是晚上,我就从家里出来到巷口的小卖部门前的空地上转一转,听他们说闲话。小卖部是学校后勤科胡科长开的。一放暑假,因为没有学生的光顾小卖部的生意自然清淡多了。但老太太们喜欢到这个地方扇着扇子聊天,她们觉得比家里热闹。母亲和徐老太太是常客。徐老太比母亲大十多岁,曾经在学校食堂做过饭。她的丈夫宋老师前些年去世了,子女也都成了家,只有她一个人守着两间空屋子。母亲、徐老太,还有胡科长的老婆,晚上经常聊得很晚。而徐老太总是最后一个回家。有些人买东西时站在旁边听一会儿就走了,他们觉得这么热的天还有什么好聊的。而她们都有相同的背景,早年跟随丈夫进城,都是家庭主妇,自然有很多共同的闲言碎语。 父亲也时常到小卖部坐一坐,他喜欢把报纸电视上的时事新闻跟胡科长交流一番,当然他们也会发表各自的看法,俨然两个政治家在对话。女人们不关心政治,她们有她们的话题。因为我的加入,她们的话题就引到我身上。胡科长的老婆问我谈了对象没,我说没有。她们就说早谈对象不好,会耽误学业。徐老太说,孩子蹿得真是快,才几年的光景就这么高了,直夸我有出息。母亲显得很谦虚,但实际上她一直在炫耀自己。三个孩子都是大学生,两个已经毕了业,振华(我哥)留在了省城,振明(我姐)在松河市税务局。这自然是徐老太和胡科长的老婆所不能比的。徐老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到高中就参加了工作,现在正面临下岗,二儿子技校毕业却不务正业,整天不见人影。虽然胡科长的儿子还小,过了暑假就升初三,可那小家伙是个榆木脑袋,死不开窍,看来也没多大的前景。母亲安慰胡科长的老婆说,孩子还小,现在从哪儿看呢。然后母亲话锋一转,说起了更让她们高兴的事情。她说振华在省城干得不错,马上就要提处长了。她还说振华跟振明商量好了两兄妹凑钱给家里装台空调,但硬是让她给压下了。徐老太和胡科长的老婆听了连说,孩子真是有本事,真是孝顺。她们谈不上高兴,只是羡慕,同时她们的语气也透露出各自的悲凉之情。 母亲回到家里。我对她说,我哥还没提呢,你说你有什么可炫耀的;就是提了,你又有什么可炫耀的呢。母亲感到不解,我也没怎么炫耀呀,我说的是事实嘛,这是你哥打电话亲口讲的。这时父亲插嘴说,你哥说都已经考察过了,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对此不屑一顾,说,就这点破事你们有什么可抖搂的,真是庸俗不堪,再说只是个副处而已。庸俗不堪的母亲说,早晚要提正处的嘛。 有一天晚上天气比较凉快,下午的一场大雨把漫天的热气冲了个干净。大家心情都不错,七嘴八舌地聚在小卖部的灯光下聊天,雨水不时地从梧桐树叶滴到男人们光裸的膀子上,猛地开出一朵小花,他们从心里觉得舒服。聊着聊着,有人突然意识到,这么凉爽的天气,不回家好好享受,待在外面算怎么回事呢。于是他们被各自聪明的脑袋支使着,相继散掉了。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父亲和我讨论我是否要考研的问题,徐老太一直坐在我们中间,胡科长代替了他老婆在柜台里面。因为有两个旁听者,父子俩的争论好像显得更有了理由。实际上,徐老太把头埋在张开的两腿间睡着了,她的鼾声就像夜间知了在叫。胡科长也眯着眼,似听非听。父亲一边教训我一边抬头对胡科长说,关掉吧关掉吧。胡科长连说,没事没事。父亲继续开导我说,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就好比爬山,你爬得越高,看的风景也就越多,你应该考研,这样出路会宽得多。谈到出路,我愿意跟父亲继续探讨下去。我反驳他说,照你的意思就是说,考研的出路是为了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工作的出路是什么呢?升官、发财、名誉、地位,无非就这些。可我们都知道一个人最终的出路只能是死亡,一切都要归于死亡。那么,既然如此,出路又有什么用呢?谈到死亡,父亲愿意跟我继续探讨下去。他说,你的观点太消极了,也太幼稚了。人固然要死亡,但死亡跟死亡不一样,就像毛主席那句话说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就是死亡的意义问题。谈到意义,我感到跟父亲这个世俗之徒无话可说了,我感到我们的讨论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在我们沉默的间隙,徐老太抬头对我们说,没看出来,你们父子俩挺谈得来的嘛。的确是这样,父亲一向威严,在他的子女面前也不苟言笑。父亲笑笑说,我在给他上课,孩子得教育,不教育不成才。徐老太又把头埋下去了。父亲和我站起来准备回家继续辩论,他跟胡科长打了招呼,然后又叫徐老太也回家去。我们住在一个巷子里,朝里走几步就到了。徐老太说她再坐一会儿,她回家也是一个人。也就是说,等我们一走,胡科长一关门,她就待在家里了。 第二天,徐老太没出门,大家都没在意。第三天中午,徐老太的大儿媳领着儿子小胖来取什么东西,才知道她感冒了。下午母亲对胡科长的老婆说,徐老太病了,要买些东西看看她。多少年的老邻居,表示一下慰问也是应该的。母亲探望完徐老太,回家后跟父亲说,看来病得不轻,她不停地埋怨她大儿媳,那媳妇一见面就诅咒徐老太快点死掉,说早死他们一家人早搬回来住。看那个娘们笑嘻嘻的,没承想心那么狠毒。父亲从报纸上抬起脸说,老徐是蛮可怜的,然后又跟我讲,就那个宋老师,老徐的丈夫,以前差点整死我,你那时还小,还不记事,我们不跟人计较,要不是我帮忙,学校每月拿些钱补助老徐,她整年还不得喝西北风去,所以你看,做人关键要大气。关于做人的问题,我不跟父亲探讨,我愿意认同他。 过了几天,徐老太就出来了,她走路始终低着头,头发显得有些乱。我在阳光底下跟她走对面,本来要与她打招呼,她却装作不认识,头一偏就过去了。晚上她去小卖部乘凉少了,即使去也很少说话。看来感冒还没好利索。有一天中午,徐老太找到母亲,她先是对母亲的看望表示感谢。母亲是一个讲究礼数的人,这么多天来徐老太对她的好意也不表示谢意,哪怕是一句话,母亲心里有些窝火。但现在没事了,母亲开始安慰她,还一起跟她数落了那个不孝顺的大儿媳半天。她们把我从午睡中吵醒了。徐老太说她准备过了暑假,就去学校门口摆个摊。她说钱也攒得差不多了。母亲说,我要是不怕丢人,也跟你一块摆去。如果母亲愿意放下脸面,徐老太还真的很高兴。当然徐老太也许认为母亲才不会去摆摊,只是在安慰她而已。她们又扯了一会儿,徐老太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有件事你知不知道?母亲感到纳闷,问是什么事。徐老太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真的不知道?大家都知道了,你真的不知道?小鹿他妈没跟你讲?(小鹿他妈就是胡科长的老婆。)听她的口气,母亲不知道那件事好像很不应该,简直太不应该了。我在卧室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徐老太终于耐不住性子,把那件事讲了出来。她吞吞吐吐、啰里啰唆了半天,原来那件事指的是她的二儿子一个月前在南方贩毒被抓去了,判刑是肯定的,弄不好要枪毙。但问题的关键是,公安局去她家那天,只有小鹿他妈看见了。她想肯定是小鹿他妈传了出去,那个大嘴巴女人真是歹毒呀。她用了“最毒妇人心”这个俗语。从徐老太的叙述中,我似乎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只要有人去小卖部买东西,胡科长的老婆就把大喇叭一开,免费赠送这条新闻。母亲问她有没有找小鹿他妈对证过,徐老太说,没找!这还用对证吗?肯定是她传出去的。徐老太说着说着不禁老泪纵横,母亲怎么安慰也停不下来。最后她起身,依然哽咽着对母亲说,你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我这张老脸朝哪儿搁?母亲郑重地点点头,并伴着十分信任的眼神。 父亲习惯早上去松河公园打门球。徐老太喜欢一早起来甩胳膊。有一天徐老太在路上突然把胳膊放下来,拦住父亲跟他讲了她二儿子那件事。其实父亲已经从母亲那儿得知,但他尽量表现出一脸的无知。徐老太神秘的语气与跟母亲说那次差不多。最后徐老太对父亲说,你可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我这张老脸朝哪儿搁?父亲急着要走,但他还是郑重地点头答应了。吃午饭时,父母说起了这件事。母亲肚里憋不住,说,我要不要去问一问小鹿他妈,到底是不是她传的?父亲阻止了她,说你这是干吗,人家传不传是人家的事,你得罪那个人干吗?我估计老徐精神出了问题,你看她整天恍恍惚惚的,大概凡是她认识的人她都要说一遍,肯定脑子有问题。其实那个叫什么光明的半年前就在南方叫公安抓去了,这个谁都知道。光明就是徐老太的二儿子。我听着他们在谈论,感到很无聊。我不想在家里待了,想提前回校,学校原先枯燥乏味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 就在我回校的前几天,徐老太在家里上吊死了。得知这个消息的人都挤进了巷子。最早看到徐老太吊在树上的人是她的孙子小胖,也就是她大儿子的儿子小胖。小胖被妈妈指派到奶奶家拿什么东西,当时是早上九十点钟。小胖敲了敲大门,喊了几声“奶奶”,院子里不见动静。小胖把手插进门缝,把拴在里面的门闩拨了开来。屋门虚掩着,小胖嘴里叫着“奶奶”走进去,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他奶奶。小胖转身,突然看到院门后的栆树旁挂着一件花花绿绿的东西。原来他奶奶穿着那身经常展示给他看的寿衣,吊在搭于栆树与院墙之间的一根木棍上,脚面刚好离地,而小板凳斜歪在一边。小胖开始以为奶奶没死,就上前抱住她的腿,想把她抱下来。小胖力气实在太小,他碰落了奶奶的一只鞋,一下子意识到一言不发的奶奶死了,立即冲到门外喊救命。小胖吓得尿湿了裤子。大人们闻声赶来,面对气息全无的徐老太,不知是否要把她放下来。因为没有她儿子在场,谁也不好决定。所以在徐老太大儿子儿媳到来之前,徐老太脖子套在麻绳上硬是和众人对视了近一个小时。热风吹在她冰凉的身上,微微晃动。学校保卫科的小胡子把着门,尽量不让更多的人进来观看。大家判断了个大概,徐老太估计是昨晚十一二点上得吊。 我听说了徐老太上吊的事情,就到她家去看。那时人走得都差不多了,只剩下父亲等一些帮忙的人来回走动。还有些好奇的人不愿离去。上面所说的一些细节我并没看见,只是根据人们的议论产生的想象。我所看见的徐老太已经躺在了屋里的床上,嘴巴紧闭着,颜色乌青。而舌头并没有伸出来。我看到了那棵枣树,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木棍还搭在上面,小手指般粗的麻绳束成一个圆圈,空空的。我每天从她家门前经过,竟然没注意到门后有这样一棵栆树,好像这棵栆树专门为徐老太上吊临时长出来的一样。 徐老太不是学校的职工,所以她的丧事只能由她儿子亲自办。而且还要赶紧办,大热的天尸体不能多停。徐老太为什么不在屋里上吊呢?几个人围着她大儿媳问。后者没有半点悲伤,这是很自然的。她一副了却了一桩心病的表情说,屋梁太高,绳子她挂不上去,我亲眼看见的,我把绳子夺了下来。她早就想死了,前几年就想死了。有一次,我看见她坐在屋里的地板上,把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想自己勒死自己。小胖他妈说着,双手握拳,左右交叉做出一个勒人的动作。 母亲那几天刚好去了姐姐家。等她回来的时候,徐老太的后事已经料理完了。院子里那棵栆树也被砍掉了,好像那棵栆树从来就没长过一样。母亲为自己无缘见徐老太最后一面而惋惜。母亲说徐老太的针线活做得很好,还说要给自己缝一套寿衣。那时我们正吃晚饭。一提徐老太,她的面孔老在我眼前晃动。她从黑暗中抬起头,她的纵横交错的皱纹藏在黑暗中,冲着我跟父亲说,你们父子俩挺谈得来的嘛。看到她在黑暗中微弱的目光,我的心就朝胸口一提,整个身体寒飕飕的。似乎她一直盯着我看。她要拿绳子自己勒死自己,这怎么可能呢?父亲对母亲说,老徐上吊前一天晚上还来找过你,我说你去了振明家,她听了脚没着地就走了。母亲叹息说,我要不去振明家就好了,我还能劝劝她。母亲感到很悲伤,她为自己错过了及时挽救徐老太生命的机会而悲伤。父亲说,我估计她是来跟你告别的,劝了也没用。一个执意要去死的人,你能拦得住吗? 我无法保持住判给我的那份快乐 父亲躺在病床上,快死了。医生把结果告诉了大姐、二哥和我,我们早料到是这样,似乎医生的话对我们来说是画蛇添足。其实医生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让父亲快点转院,随便什么医院都行,只要不再占用这家大医院的病床。父亲虽然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仍然摆出一副与命运抗衡的架势。他死活不挪一寸地方。但父亲却不知道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所以大姐和二哥把枯瘦如柴的父亲用床单一裹,很轻松地就撂在了我的肩头上。父亲挣扎着,努力地从被单里拱出来,露在外面的脑袋一根毛都不剩,那是化疗的结果。二哥抚摸着它,感觉就像抚摸着他的幼小的孩子红通通的屁股。我们姐弟三个在大街上疾速而行,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父亲几次提醒我,他的眼珠子快掉下来了,于是我不得不把他的身体翻过来,以使他的脸面朝上。 我们最终选择了一家中医院,医疗条件自然不能与之前的医院相比,但因为它离家最近,所以我们只能把行将就木的父亲扛到那里。离家最近,说的是离我住的地方最近,也就是离父亲住的地方最近。我还没成家,自然跟父亲住在一起。还没把父亲安置妥当,大姐和二哥就提出来要走。只有我一个人不断地楼上楼下地跑。大姐开出租,二哥开服装店,他们的生意很重要,当然他们同样知道父亲的生命更重要,但是为了表达对父亲的孝顺,他们只能那么做。大姐、二哥是这么解释的:假使他们耽搁一天两天,生意会受到很大影响,最坏的可能将是失业、破产,无法抚养孩子。这样一来,怎么对得起父亲呢?他们没明说,但谁都听得出里面隐含的意思,那就是,父亲早晚要死,多活一天或两天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们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对父亲垂危生命的尊敬。父亲艰难地从嘴巴里吐出几个字,表示理解。他说,死是一个人的事。他还很平静地冲着我们摆摆手,意思是,你们忙你们的。他的话语和动作都很有深度,但我们都深深地理解了。大姐、二哥一把按住喘息未定的我,说,就靠你了。然后他们稳步跨出了病房。我没工作,一直就没工作。但自从父亲住院以来,看护他就是我唯一的工作。 医院虽然设备简陋,但尽量给父亲提供最大方便:一个人享受一间向阳的病房,定时吃药、打针、挂水、量体温,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都对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当然他们不会因此而相信病入膏肓的父亲能奇迹般地好起来,他们只相信癌细胞在无情地吞噬着父亲残余的生命,甚至灵魂,他们只相信他们的热情给他们直接带来效益。因此我总要隔几天去一趟父亲所供职的单位领取支票交给医院。父亲所花的医疗费已经高达十多万,这一笔笔小钱已经不算什么了,我去得越勤,父亲单位的人就越相信他撑不了几天了。 对父亲几个月的看护已经快把我折磨死了,我的身体日渐消瘦,头脑越发昏沉。有时坐在父亲的病床前,呆呆地看着窗外。窗外的微风停在花草上面,不愿离去。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似乎父亲的死与我毫不相关。 但濒临死亡的父亲却给我提供了唯一的便利,那就是,我终于有了足够的空间和女友小米做爱。在他住院前,我总是像野狗一般拽着小米在城中东奔西跑,找一个黑暗的角落把事情解决掉。父亲一进医院,我和小米就惊喜地意识到,他再也回不了家了。于是在散发着父亲长年气息的房间里,我们开始狂交烂媾。有时趁父亲刚进手术室的间隙,我就不失时机地回去搞一把。小米希望父亲快点死去,那样她就可以跟我在三室一厅里生息繁衍,让生活焕然一新。小米时不时到医院病房门口探探头,眼神巴望着我,还伴随着嘻嘻的笑声,意思是你父亲死了没有?父亲被她活泼烂漫的笑声所感染,就朝她招招手,意思是进来说话。但小米却一溜烟跑掉了,她害怕见到死鬼般的父亲。 随着父亲病情的恶化,我和小米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我感觉自己也病了,好像父亲的癌细胞也在吞噬着我。我逐渐表现出了厌烦情绪,本来我就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大姐和二哥都及时地开导我,说等父亲死后那三室一厅的房子还有他七八万块钱的存款肯定是我的了,他们不会跟我争的。这样一来,我自然就要辛苦一些。事情就这么简单,有什么可厌烦的呢?可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面对我,父亲尽管气息微弱,仍然挂念着我的前途与将来。尤其当他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他的教训就显得更难能可贵。他说做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快乐。快乐不是快活,快活之后就是痛苦;但快乐就不一样了,人只有快乐了,才有能力去做一些事。他谈到了他一生的变化,简言之就是,他之所以能混到这个程度,完全是靠他的勤奋,而勤奋就是从他的快乐中来的。快乐是人身上最宝贵的财富,谁也拿不走。他妈逼的,谁也拿不走,你知道吗?我知道父亲一说粗话,就证明他是个快乐的人。其间他还谈及已经去世了十年的母亲,不禁让我泪光闪烁。我盯着父亲床头摆放的他单位送的两篮鲜花,它们开得正艳。在众多鲜花的映衬下,奄奄一息的父亲似乎变得有活力了不少。他说大姐和二哥都遗传了他的快乐,所以他们看起来那么有生机,那么有前途。可是我—他的小儿子,怎么一生下来就愁眉不展呢?他不明白我的脑壳里都装些什么东西,他说就是给我十万、一百万,我不快乐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父亲咕咕噜噜地说些什么,我起身把灯关掉,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之中,黑暗中似乎更适合谈论死亡。父亲说他之所以到现在硬撑着不死,是因为他要看看到底他还能多活几天,他要做个榜样给他的孩子们看,其实他清醒得很。父亲突然抓住我的手,他说,人就是到死也不能丧失自己的快乐,多活一天就是对自己快乐的奖赏。父亲喜欢从根子上医治我痛苦不堪的心灵,可我不明白这份奖赏对一个即将烟消云散的生命到底有什么用。 房间的轮廓已经显露出来,窗外的月光正皎洁地打在父亲苍白的面孔上。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了,希望我快乐起来,希望在他死后找点事情做,忧愁和苦闷解决不了问题,任何问题都解决不了。这番话是他对我的老生常谈,但此刻听来别有一番意味。我不知道怎么感激父亲,只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我无论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那天晚上的谈话,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早晨醒来,我看到自己正跟父亲躺在一起,而他侧着身子,睁着眼睛,差点被我挤出床外。父亲正睁着眼睛,好像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了那双眼睛。 我要到外面吃早点,父亲不需要,现在维持他生命的唯一源头就是挂在他头顶上的盐水瓶子,我盯着那只瓶子看了半天,感觉它好像是从父亲身体里长出来的一个大尿泡。怎么净给我这样的印象呢?也许是看的次数多了的缘故。父亲告诉了我一个人的姓名和电话,让我把那个人叫到病房里来。我问是谁,他说是一个朋友。看来父亲还有未了之事。吃完早点,我给父亲的朋友挂了电话,接通后我称呼对方为许胖子。我听到他那头不时传来锯木头的声音,我大致判断许胖子在木材厂工作。我连说了几遍,他才听清楚我的话。 那个叫许胖子的人下午才过来,他一屁股坐下,并示意父亲继续躺着。我注意到他乱蓬蓬的头发里果然有一些木屑。父亲对我说,你先出去一下,我要跟许胖子谈点事。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退了出来。我走到护士值班室,想看看那个大眼睛的护士来了没有,我想跟她聊聊天。但她没来,这个时间她应该来的,但是她没来。我感到很沮丧,就顺着楼梯走下去,不知不觉来到了街上。就是说我并没意识到我已经离开了父亲的病房。大街上很热闹,大街上的人们都很快乐。我被他们吸引着,走一阵就停下来看看,或听听他们的谈论与吵闹,我觉得他们都挺有意思。于是我继续朝前走。等我回到父亲病房的时候,天开始黑了。那个叫许胖子的人已经走了,而父亲正闭着眼睛,大概是睡着了。我想他肯定不是死去了,因为他的被子还在轻微地上下起伏。父亲的病痛也暂时在他浅浅的睡眠里休息一阵。过了几天,那个叫许胖子的人又来了一次。这次他还带了一塑料袋苹果。在让我出去前,他取出一个给我吃。我走出病房才发现那颗苹果已经烂了一大半。我咬了一口,剩下的都扔掉了。 自从那个叫许胖子的人一走,父亲的病情开始急遽恶化。他的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十分疼痛,迫使他不停地翻身,因为抗药性太强,什么镇静剂对他都不管用了。病痛已经彻底把父亲击垮,他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他再也无法跟我谈论他的快乐了。他剩下了仅有的力气来供他呻吟。大姐和二哥只是偶尔到病房露下脸,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匆忙走掉。事情做到这份上无非两个结果,一是他们知道父亲还没死去,另外就是我或者父亲知道他们已经来过了。但父亲片刻离不开人,因此我比以前更忙碌,而心情却更糟糕。父亲因为疼痛需要翻身,可我只要一碰他,他就更加疼痛,这样一来他就无法翻身。看着皮包骨头的父亲,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时我一下狠心,不顾他的疼痛抱着他几近僵硬的身体,整个把他翻转过来。父亲不再喊叫,大概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和父亲暂时相安无事,在这短暂的间隙,我突然想起来我有很长时间没看见小米了。 我丢下父亲,就去找小米。小米正在上班,我一见到她就抓住她的胳膊朝外走。我太急不可耐了。这么多天来,父亲的病痛让我丧失了性欲。应该这样说,这么多天来父亲的病痛让我以为我已经丧失了性欲。其实这只是我的误解。一到父亲的房子,我立刻显得英姿勃发。做完之后,我和小米相拥而眠。小米始终没问起父亲,她的缄口不言使我忘记了父亲还躺在医院里这回事。我太累了,我现在需要的仅仅是睡眠。蒙眬中,我感觉有人给我盖了盖被子。我睁开眼睛,看见父亲正端详着我。他笑笑说,看你睡的,被子蹬掉了都不知道,唉!你还是那样子。听他的语气,没有谴责我的意思,他只是在埋怨自己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小米此刻面对着墙壁睡得正熟。我想坐起来,父亲轻轻推了推我,说,你累坏了,快睡吧,睡吧,我要去厕所拉泡屎。于是我听从了父亲的意见,重新闭上了眼睛。我听见父亲轻声关上了卧室的门,只听“啪嗒”一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厕所里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只听“哗啦”一声。 第二天,太阳老高我才起床。想起昨晚的事,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来过,是不是我做的一个梦。我猛然意识到,父亲还在医院里。于是我蹬上裤子就朝医院匆匆赶去。我看见父亲安详地躺在病床上,我松了一口气。但医生过来告诉我说,你父亲已经断气了。他又高兴地接着说,你父亲走得很干净,没有屎也没有尿,这是令人感到欣慰的事。 事情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并立即火化,这一切都由父亲生前的单位一手操办。好像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追悼会那天来了不少人,大姐和二哥不停地跟他们握手。我注意到那个满头木屑叫许胖子的人也在其中,但其他人我大都不认识,他们在小声地说笑,大概死者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只是来充数的。他们唯一的共同特征是,每人胸前别一朵小白花。 等料理完父亲的丧事,那个叫许胖子的人召集我们姐弟三个回家开了个短会。大姐一家人、二哥一家人都来了,挤满了父亲的房子。我终于感到,父亲的去世使得我更加孤单,我想把小米叫来,以显示我也有家了。但那个叫许胖子的人却拽住我的衣角,说,你先别走,一会儿就好。说完,他在座位上正了正身子。他从那个人造革包里掏出几张纸,下面是两个红本本,大姐、二哥他们已经知道父亲委托了那个叫许胖子的人来为大家分割他的遗产。许胖子先把两个红本本展开给大姐、二哥他们看,并说明哪个是法律自考本科学历证书,哪个是律师证书。如果大姐、二哥认为证明不够,他还想拿一些出来。大姐、二哥说没必要了,快开始吧。他们的孩子趁着大人不注意,想从茶几上拿走红本本,被二哥的手一拍,他们就乖乖地撤了回去。那个叫许胖子的人郑重其事地宣读了父亲的遗嘱,主要就三条:第一条是父亲在银行的存款八万七千一百二十元零三角以及补足的退休费四千三百六十元,共九万一千四百八十元零三角,由大姐继承。大姐听了喜不自禁,这笔钱刚好用来换部新车。第二条是父亲三室一厅的住房产权,由二哥继承。二哥一听自然喜出望外,他的房子太挤了,这样他就可以搬到这里来,腾空的房子刚好用来做仓库。第三条是关于我的,父亲生前所拥有的快乐,由我继承。大姐、二哥听了都不太明白。许胖子就又读了一段父亲的遗嘱,与那天晚上他跟我的谈话大同小异。我听明白了,我的全部遗产就是父亲遗留给我的快乐,父亲要让我继承他的快乐。大姐、二哥听出了其中的味道,他们都低垂着头,似乎在考虑,我们三个人所分得的遗产孰轻孰重。我站起来要走,许胖子拦住我说,你要去哪?没意见的话,就签个字吧。我跟随着许胖子的手指,在父亲遗嘱的空白处签下了我的名字,然后抬腿去厕所。我看到父亲那天晚上拉的屎,跟屎壳郎一般大小,黑黑的硬硬的紧贴在马桶内侧,我冲了几遍都冲不下去。 我来到大街上,感到百无聊赖。街上的人们都很有秩序很有规律地走着,样子十分舒缓。走到附近街边公园时,我看到有许多人围成一个圈子,里面的人吸引着他们,不时传来哄笑声。我想挤进去看个究竟,但他们塞得太严实了,根本容不下我的身体。我只好退出来。我继续朝前走,经过区法院门口,就去看布告栏里张贴的新告示,看看被判刑的都是哪些人。快读到一半的时候,听见台阶上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只见一群男女走下来,他们都很兴奋的样子,有的在说,终于判给他了;旁边的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他们走下台阶,然后三三两两地散去。最后出来的那个人耷拉着脑袋,看样子很沮丧。我迎上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傻逼抬头看了看我,竟然很无奈地说,他们把快乐判给了他。 在集市 牲畜市在集市的东头。土路上,赶早市的人们熙来攘往,臊臭味充斥其间,他们都期待着能卖一个好价钱。至于今年的收成,谁说了也不算,所以命运并不属于他们。猪、牛、羊、骡子们隐没其中,激灵着双眼,待价而沽,当然命运也不属于它们。 因为猪肉价钱上去了,猪崽就卖得特别快,谁都想买一只回家养着。当然他们也看到了,粮食价钱也在朝上涨,麦麸、稻糠这些猪饲料的价格也都随之飙升。所以这年月,养猪到底是赔还是赚,谁也没细想,反正到时候钱进了口袋才是真的。 大脖子陈进喜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对围观的人说,我的这些猪崽别看嘴巴长,却是新品种,吃屎都长膘,回家你只需喂它头顿饲料,它拉了屎再吃进去,然后再拉再吃,用不了半年,到磅秤上一滚就两百多斤,百把块钱就到手了,纯赚。他这么说也太玄了,大家都不信,纷纷说道,看你一身肥膘,也是吃屎长大的?谁不知道长嘴巴刁得很呢,费饲料,再说长得也丑,不买。 兽医站的小伍正蹲着,准备给一只猪崽摘蛋。“劁猪”在松河那一带俗称“摘蛋”。他拿碘酒在猪崽的后腿裆处抹匀了,但迟迟不敢下刀。站在一旁的老关说,我叫你晚上没事的时候拿你屌包比画着练习,你没练哪。老关因为掉了颗门牙,说话不关风。众人哄笑,也不知笑谁。小伍知道师傅是在开玩笑,所以没生气,只是通红着脸。 老关每次集市都要来给猪摘蛋,这是兽医站的活儿,摘一只一块钱。红脸,白衬衫,黑提包,破自行车,这就是老关。不急不忙,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习惯了市场上的臊臭味,太熟悉了,闻得时间长了,会觉得里面有一股香,的确是香,要是冬天,那股香就会变清起来。 手术刀已转到了老关的手上,他叼着烟头,半蹲着身子,又给“吱吱”叫的猪崽抹了一遍碘酒,拿刀轻轻一划,闪出一道小口子,白白的,并未见血,还没等小伍看清楚,那两个蛋就被取出来割掉了。手上的蛋扔到地上,随即被伺机一旁的黑狗叼走了。老关又在患处缝了线。老关问小伍,看清楚了?后者回答说,太快了,还是没看清。 老关也没想到,他的速度如此之快。小伍刚到兽医站不久,是站长的一个什么亲戚。站长嘱咐老关好好教小伍。老关感到很为难。据说,站上仅剩的一个编制给了小伍。多年来,老关一直想进那个编制没能进去。这么说,等小伍学会独立作业,老关就将被开掉了。但也可能是,小伍顶老关的位置,而后者来干站长。那站长去哪里呢,就只有到县里去了。这后一种说法,只是老关的想法,他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县里有没有风声吹过来。 卖掉了鸡蛋,玉梅挎着提篮到集市中心,去取上次来集市染的布料。她把竹牌子给了黑脸的中年男子,后者在木箱里翻了翻,拿出了布,天蓝色的。玉梅习惯在这家染,不掉色。她把布料展开来,在身上比画了一下,问中年男子,是不是太深了?中年男子问她,给谁裁?玉梅说,给俺家两个小孩。中年男子说,不深,秋天穿刚好。玉梅就把布料收好,跟中年男子说了几句闲话。 这时,一个戴草笠的女人拍了下玉梅的肩膀。玉梅看了看,没认出是谁,直到那人叫出她的名字,才辨认出是她姐玉娥。她们站到了路边的树荫下,说着话,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 六年前,玉娥跟老关离了婚,一个贩米的叫雷子的男人把一件的确良褂子朝她身上一披,她就跟他去了平江。那地方是山区,四周全是山,顿顿吃地瓜干,缺水,就尿尿的时候腚沟旮旯里才沾点水。玉娥是这么说的。脸上就一张皮,骨头朝外翘着,的确良褂子上落着补丁,这就是玉娥六年山区生活的见证,她被一点点地抽干了。玉梅问,你还回不回去了?玉娥说,不回了。那你打算怎办?不知道,刚才我去看咱爹,叫他给撵出来了。玉梅注意到玉娥的手上拎着一袋摔烂的桃子。玉娥对妹妹说,人啊,想好不行,要认命,就跟这知了猴子似的,它就是叫的命,叫几声也就歇了。 玉梅把染好的布料拿给姐姐看,说,过一阵子,布票就不用了。玉娥问,不用布票,拿什么扯布?直接用钱,想扯什么布就扯什么布。你是说,布票就作废了?好像是这样的。姐妹俩说着,就到了鸡蛋市。 鸡蛋多少钱一斤?玉梅问卖主。玉娥扯着妹妹的衣服,问,你买鸡蛋做什幺?后者说,给你吃,你看你瘦的。又问卖主,多少钱一斤? 两毛六。卖主说。 玉梅说,哪有这么贵的?刚才不还两毛五吗? 刚才是刚才,现在就卖两毛六。卖主说。 玉梅生气了,说,我才在这儿卖掉的,跟你隔两个摊,两毛五一斤,卖了二斤。 看玉梅走了,那人低声说,卖了还要再买,熊娘们。 玉梅又问了几个摊子,都是两毛六。她只好多花两分钱买回了二斤鸡蛋。 在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建春正租小人书给人看。玉梅找到他,对他说,快喊姨,建春就喊了一声姨。玉娥答应着,说,跟建设小时候一个脸,建设他人呢,来赶集了吗?玉梅说,在书场听说书呢吧,他集集都去听,我们去找找。玉娥问,不知道建设还认不认我?玉梅说,你是他妈,能不认吗?玉梅又说,他长高了不少,比我都高一个头。 书场在一个几近干涸的池塘边上,说书的人坐在高点的地方,是个瞎子,说的是《隋唐演义》,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听书的人散落了一圈,有站着的,也有蹲着的,鸭子一样,不作声,听到哪儿算哪儿。池塘四周是槐树,树荫斑驳。玉梅在无声的人堆里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建设的人影。 出了书场,她们领着建春到了剃头市。街边一溜摆了十几个摊,都是一副挑子,一个高脚马扎,一面白围布,五分钱一个头。建春不情愿在这儿剃,他想去理发室,那里有电推子,大镜子,活动转椅。但那是一毛钱一个头。玉梅当即否定,剃那么好干吗?又不能当饭吃。古老头问,还剃个锅铲?玉梅说,对。古老头叫建春把头低下去,开始剃起来。古老头认出了玉娥,后者问,你还认得我?古老头说,怎么不认得?你可是咱镇上出了名的美人,你现在怎么瘦成这样了?玉娥说不出话来,反转了脸看着集市上过往的人们。 给建春剃完头,玉梅对姐说,走,去看看老关在不在。 玉娥问,他待你怎样?打你吗?他还是个酒鬼? 玉梅说,待我还行,酒喝多的时候打,平常还好。 玉娥说,他是狗改不了吃屎。也怪咱那个死爹,就认准了那个狗日的。 玉梅说,有回他喝酒喝多了,掉到渠里差点淹死,多亏有人把他拽上来。 玉梅又说,他说等攒俩钱,去把我这条腿垫高一点,他说那样走路就看不出来了。 玉娥说,他说话没正性,你还信他? 玉梅说,他现在说话不关风了,掉了颗门牙。 玉娥问,喝醉了磕的吧? 玉梅说,不是,叫二炮给打的。二炮说他一炮双响,他就打了二炮,结果门牙叫二炮打飞了。他花五块钱装了个新牙,结果喝酒的时候又给他咽到肚子里去了。他一拉屎就叫建设、建春去扒拉,看看有没有把假牙拉出来,结果拉了一个月都没找到那颗牙。 玉娥说,八成是长到肚子里了。 姐妹俩说着,都笑了起来。 玉娥站在牲畜市头的椿树底下等着,玉梅手牵着建春去找老关。牲畜市上人已不多,到处是粪便。卖主为了多卖钱,大清早就给牲畜塞得饱饱的,有的甚至掺着沙子喂,结果吃得多,拉得也多。 大脖子陈进喜告诉玉梅,老关叫二炮叫走了,说是喝酒去了。玉梅刚要走,大脖子叫她把剩下的最后一头吃屎都长膘的猪崽捎上。玉梅说没带钱。大脖子说,没关系,等你卖了钱再给我也不迟。别看是小癞疤,活性着呢,你看屎都控没了,实打实地秤,一斤我再便宜你五分钱。玉梅看好了秤,大脖子拿稻草捆好了它。 玉梅抱着猪崽,建春挎着提篮,玉娥提着烂桃子,去饭店吃包子。饭店很宽敞,饭桌比磨盘还要大,头顶上十几个吊扇呼呼地转着,比外面凉快多了,连苍蝇都摆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包子上来了,香味扑鼻。可玉娥吃不下去,她对妹妹说,我在山里攒的三十块钱刚到集上就叫赚溜子偷去了,我哪儿也去不成了,给建春买个包子都买不起。玉梅说,你别急,你先住到家里来吧,吃完包子咱就回去。 小猪崽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草绳,玉梅想抓住它,可怎么也抓不到,它在饭厅里跑来跑去,毫无顾忌。饭店的师傅也来追它,说,抓住它,好烤乳猪。不知猪崽是不是因为听了这句话,突然在地板上摔了一跤,但并不妨碍它迅速地爬起来,朝门外冲去。玉梅一瘸一拐地追出了饭店,建春在她前面,但都比不上猪仔跑得快。它沿着土路一直朝北跑,快活得要命,到了玉米地,它就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建春问妈妈,怎么办?玉梅说,追呀。于是娘俩犹豫了一下,也钻进了玉米地。 玉娥等了半天,不见玉梅回来,就提着篮子到饭店外看。她走了一段路,看见街边围了一圈人,就挤过去。原来一个赚溜子被捉住了,两个青年正打他,打得满脸血污。围观的人们在议论。 打,打死他都不过分。 上次集市我还叫偷了五块钱。 看脸好像是兽医站老关家那大小子嘛。 不是,老关家儿子脸长一些。 那小子也是个惯偷。 管他谁呢,偷钱就该打。 翻翻口袋,看他偷了多少钱。 玉娥看了一会儿,就退出了人群。她觉得这地方好陌生,陌生的集市,陌生的人群,就像她从没到过这地方。她提着篮子继续朝前走。篮子里有鸡蛋、小人书和烂桃子。 我为什么不吃馒头 1 有一天,我爹在街上走着,那时他还是个学生。一个老头看见他,把他喊住了,给他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说,你以后会有四个儿子。我爹说,我是无神论,不信这个,是你硬给我算的。说完,他就抬腿走人,把老头撂在了柳树底下。老头自言自语道,不给钱也是四个儿子。 我母亲做姑娘的时候,她娘让村东头的郭瞎子占过一卦。郭瞎子掐了掐手指,说她命中没有闺女。 她娘问道,为什么? 命里相剋啊,会生养几个,可都活不成。郭瞎子翻了翻白眼说。 结果,自从我母亲嫁给了我爹,便一口气生下了八个孩子,五男三女。其中,三个女儿都夭折,扔了或埋了。此时,把算命老头与郭瞎子两人的话一对,真的很契合,似乎天应一样。母亲想起郭瞎子的白眼就忍不住叹息,还真准。我爹不容置疑地打断她,准个屁。算命老头说是四个儿子,我爹把手一伸,这不五个嘛。但一细想,假如算命老头说得准,那五个儿子定要死一个了,到底会死哪个呢?这么一琢磨,我爹不禁打了个寒战。 对活下来的五个儿子,我爹没看过几眼,只是觉得我们就像他拉下来的屎,热气没散尽就去拉下一泡了,根本没工夫瞅。当然,拉了几泡,他还是清楚的。当外人问他有几个孩子时,我爹就伸出一个巴掌来回答。五个?正好一个拳头嘛,等老了你就得济吧。我爹无奈地摇摇头,我养了一窝老鼠。 长大了,我们更像饿狼一般,能吃能拉,拉完吃,吃完了拉,把我爹啃得只剩下一副空架子。我爹一看到我们,就忍不住骂,小狗日的,滚远点。那时多亏了一个叫老薛的公安,把他弄进了工厂。老薛跟我爹非亲非故,只因一件事让老薛记住了我爹,并成了朋友。公安老薛有一天骑着自行车到村里办事,结果车轮子轧到了路边的麦子,那麦子刚好是我爹晒的。我爹喊老薛下来,于是两人争执起来。老薛从腰上拔出手枪瞄准我爹,我爹却浑然不怕,拿手轻轻地拨开枪头,冷笑道,就怕你那枪眼不透气。什么样的枪眼不透气,只有假枪、木头枪的枪眼才不透气。老薛参加过革命,他喜欢不认怂的人,从此记住了我爹。以后碰见主动打招呼,甚至问问家里情况,得知我爹是高中生,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了,就介绍我爹进了工厂。 有一天,我爹刮胡子时,母亲在一旁看着他。我爹刮了一半,发现女人还在看他。 他一瞪眼,质问道,看什么看? 母亲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小声说,你看你,胖了。 我胖了,你哪只眼看到的? 等我爹刮完脸,对着镜子照了照,并拿手捏了捏脸上的肉,笑道,好像是胖了,我怎么没在意啊。 母亲应和着说,是真的胖了。于是我们纷纷围了上来,紧盯着胖起来的父亲,而我们身上一律没肉,比筷子还瘦。 但我爹接着又反问母亲,这叫胖吗?要吃得跟老母猪一样,那才叫胖。老母猪是我婶子的外号,胖得走不动路。母亲不无羡慕地说,胖到她那份上,也算是修来的福啦。 2 春天的一个早上,一群男人被准时撵到了50马力拖拉机上,在铺着稻草的车斗里坐下来。与这些面如黑炭且头发上沾着草屑的农民相比,我爹则显得干净多了,蓝卡其的中山装,风纪扣紧系着,那颗头看起来像是刚刚从衣领中冒出来的葫芦,新鲜而光亮。他闻到车上有股猪屎味,就没坐,只是蹲着。这辆车是公社养猪场的,隔一些时日,总要把生猪运到县肉联厂去,有猪屎味是自然的。 当然,他们不是去肉联厂,而是要被送到县医院去做结扎手术。一个顶着一头白霜的男人自嘲道,蛋都快散黄了,还要扎吗?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伴随着他们的说笑声,50马力拖拉机颠簸着上路了。到了医院,每个人的下身都挨了一刀子,然后小心地再次爬上车,有的坐着,有的干脆蜷着身体躺下来。他们不再吵闹,只听见一路上发出猪一样哼哼唧唧的声音。 我爹回到家,面色苍白,用手捂着肚子,躺到床上去了。为了给我爹补养身子,母亲打了四个荷包蛋给他吃。还杀了母鸡熬汤,虽然它下过很多蛋,将来还要下更多的蛋,可还是要杀了它。我爹吃荷包蛋时给噎住了,就骂道,娘了个×的,想噎死我。母亲感到很过意不去,就说,要是有面就好了,蒸一笼馒头给你吃。 老大一回家,母亲就把他叫到锅屋,对他说,去你叔家借十斤面来。老大知道那是用来蒸馒头给父亲吃的,但他却迟疑着不走。母亲又叫了老三,让两个人一起去。 在路上,老三问老大,咱爹是不是把蛋割了? 不是,老大说,是结扎了。 那咱爹不就成骡子了嘛。 怎么是骡子呢,不是骡子。老大说。 那就是太监啦。老三说。 狗日的,我跟你说不是。 远远的,他们看见一帮人在干活。二叔过年时说要盖新房子,说盖还真的开始盖了。来帮忙的人很多,有的在打夯,有的在搬石头。 老大对二叔说,俺爹结扎了,俺娘叫我问您借十斤面。 你爹结扎有功啦,还要吃面,干活的还不够吃的呢。 老大不知怎么办才好。 去把你爹喊来。二叔说。 老大听清楚了,但不知怎么回答,就僵在那儿。这时,老三对叔说,俺爹的蛋给割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了。 大家一听,都仰着头笑起来。二叔踹了老三一脚,把兄弟俩撵回了家。 母亲再来的时候,大伙收工了,正准备吃饭。这是开工饭,菜香和酒气已缭绕着整个院子。一笼馒头出锅了,老母猪娘几个正朝浅子里拾,她们被蒸汽笼罩着,看上去像刚从天上落下来似的。 母亲进了屋,对二叔说明了来意。 二叔说,细面没有了,粗的你要吧? 母亲说,粗的也行。 二叔拿来秤称面,接着母亲的话头说,你要粗的我就给你粗的。边说边笑。 母亲回到家,问邻居借了面引子,把面发上。第二天早上起来蒸馒头,我娘一边揉面一边掉眼泪,滴到面里,再揉进去。 3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毛驴正站在墙根吃草料,引得不少孩子围观,我也在其中。我们对毛驴下边那根长东西很好奇,黑黑的,像根茄子,但是比茄子要长,看上去更像丝瓜,被烟熏黑了。一个孩子找来树枝,去触那根丝瓜。结果丝瓜朝上缩了。 怵回去了,怵回去了。孩子们兴奋地喊道。 没一会儿,丝瓜又吊了下来。孩子们都去抓沙子,准备朝丝瓜上撒。 撒那上面做什么? 那样驴屌就怵不回去了。 为什么怵不回去了? 笨蛋,撒在你屌上你能怵回去吗? 一怵就难受。一个孩子回答道。 对啊,驴子一难受,我们就好受,哈哈哈。于是我也去抓了一把。正当我们刚要撒的时候,曹驴子从家里出来了,一声怒喝,把我们冲散了。 那天阳光很好,好得像是发出了声,“咝咝”的。当孩子们再聚到一起的时候,不知谁手里多了个馒头,我到现在也不记得那是谁的馒头了。那人吃够了,就问谁想吃。结果大家都举起了手,当然我也举了。但他谁也没给。他看见路边有狗屎,就拿树枝把屎抹在了馒头上,笑着说,看谁还想吃,这回想吃的举手。没有人回应,但我还是举起了手。 他问我,抹上屎你也吃? 吃。 他把馒头递给我,说,谁不吃谁是狗日的。我接过馒头,把沾着屎的馒头皮揭掉了,说,里面不臭。 那人一看,急了,说道,要带皮吃进去。 很快馒头被我吃进了肚,同时也吃了他一拳头。 我回家时,看见我爹正在喝鸡汤,额头上还冒出了汗。他为什么要喝鸡汤,我不知道。即使我知道为什么,也喝不到。我看见老大他们都站在边上,脖子上的喉结在上下蹿动。我爹又喝了一口鸡汤,抬头瞅瞅他的儿子们,说道,狗日的,看什么看,老子要是早挨这一刀子,你们连看的份都没有,都滚一边去。孩子们很听话,都滚到一边去了。但父亲叫住了我,老巴子你过来。 我走到父亲跟前,以为他要赏我鸡汤喝,谁知道我爹郑文白一个巴掌扇过来,骂道,小狗日的,我看你就吃屎的料。 4 最先发现我耳朵不好使的是我母亲。她先问我话,见我没反应,就大声喊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我看见她嘴巴张得很大,我摇摇头。她继续问,耳朵塞驴毛了吗?我还是不说话。 母亲进了屋,对我爹说,你把小五打聋了都,没轻没重的。 我爹也没回答我娘,我爹没聋,而是不想理她。 于是我娘就把我拉到屋里去,我一直朝后缩,我怕我爹。我爹坐了起来,看着我,问道,小五啊,你是左耳朵聋了还是右耳朵聋了?这时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你看,他听得见。 我娘没好气地说,孩子吓也叫你吓傻了。 我知道我没聋,只是耳朵里在刮风,停不下来。后来我发现,聋了有聋了的好处,别人叫我,我可以像木头一样不说话,对谁都视而不见。谁支使我,我都可以不听。 我娘看我爹瘦得不像样子,就攒了些钱,去集市买了只母羊。从此我与白胡子的山羊为伴,我一天到晚牵着它,它很温顺,也爱干净。我让它去吃最绿最肥的草,因此它的奶水很充足,下午回家时,它的肚子鼓鼓的,两只奶子更鼓,像是装满了面粉。早上,母亲半蹲着给母羊挤奶,一条白线“吱—吱—”,很准确地将奶水挤到放在地上的瓷缸子里。我听得异常清晰。母羊也很享受,若无其事地舔着我的脸。 有一天,我娘叫我抱着板凳去上学。但我爹觉得我耳朵聋了,上课听不见,白费钱,上了也白上。我娘说,已经聋了,可不能再叫他瞎了。我娘硬拽着我去学校,但我有个条件,一定要带上我的母羊。于是母羊被我拽着,身体下面两个大奶子一摆一摆地跟我去了学校。我想把母羊牵进教室,却被老师阻止了。我说,它聪明得很,能听懂你讲的课。老师反问道,你以为这是马戏团吗?你能不能听懂,还要打个问号呢。 我坐在一群孩子中间,我身上的羊膻味太重了,他们纷纷捏起了鼻子。说实话,我不喜欢待在教室,我想看看我的母羊跑了没有。我只上了一堂课就跑了出去,我看见我的母羊正在树荫下凉快。我牵着它,走出学校,来到麦场上。秋天的阳光很好,我躲在麦穰垛里睡觉,草香味让我很快就入睡了。第二天,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让我把羊牵进学校,干脆我就不进教室,放羊去了。 我只上了一天学,一个字没学到。我退了学后,牵着羊来到学校,不再有人阻拦我。有一次,我牵着羊在村口玩,一帮人跟我开玩笑。有人对我说,小五啊又领着你的老婆出来啦。另一个说,还不快给你老婆披个小褂,不然我喝她奶了。他们笑够了之后,就考我字。虽然我只上过一天学,但这难不倒我。一个人在地上画了一横,问我念什么。我说,念“一”。咦,不简单哪。那人又添了一横。我说“二”。再添一横,念“三”。在“三”底下又添了一横,我脱口而出,念“四”。众人都哄笑起来。 5 老大在外面捡了根木头,劈柴觉得可惜,就借来锯子把它解了。我爹听到了拉锯的声音,放下药碗,来到院子里问老大,解它干吗?见老大没回答,爹又问,是不是要给我打骨灰盒?老大还是不理他。我爹看了半天,觉得阳光晒在身上挺暖和的,就在墙根处蹲了下来。 树上的叶子快要落光了,我爹不再看老大解木头,而是盯着光秃秃的树枝。我爹在结扎后的第二年秋天,身上又开了个口子,把烂掉的胃切掉了。医生把它放在托盘里给我爹看,后者说,怪可惜的。医生反问道,你要炒着吃?告诉你,就是喂狗,狗都不吃。看我爹那绝望的眼神,医生说,不过你放心,切掉的胃会长出来的,像树叶一样很快就会长出来。 但多少天了,我爹只感到肚子越来越空。因此,他总怀疑,医生不仅切掉了他的胃,还把他肚子里的其他器官全都拿掉了。他现在几乎是不吃不拉,听不到心跳,也听不到放屁声。一天三顿汤药,开始喝着苦,后来加了红糖味道好一些了,但红糖经常被人偷吃,这几天的汤药总喝到沙粒一样的东西。 红糖是我偷吃的,我不但自己吃,还偷给六趾丫头吃。她像我一样安静,喜欢在我家门前的草垛边玩。自从跟六趾丫头一起玩后,我就不喜欢去放羊了。咩咩咩,不管它怎么叫唤,我都不理它。砖瓦石块,还有草棒树叶,我们这一对夫妻就过起了日子。她拿砖块在石头上磨出粉末,再用纸包起来,趴在我耳朵上说,这是毒药。我相信她,每天我要放进爹的药罐里一包。我想看看她的脚趾头,她就脱了鞋,她的大脚趾一分为二,像螃蟹的大夹子。真是神奇啊,我把手指伸进去,让它夹住,感觉很舒服。她说,我什么东西都能夹。为了证明,她把我裤子脱下来,拿她神奇的大脚趾夹住我的生殖器。我也相应地脱下了她的裤子,把手伸到她的下身去。我爹隔着我家破落的院墙,远远地看着我们。当我们注意到我爹像个纸人样地走过来,我们便迅速地提上裤子。 等木板晒干了,老大打了四个板凳。母亲对老大说,你想不想跟沈四学木匠,我哪天去问问他?老大说,是不是大了些?他指的是年龄。母亲说,你有这个悟性,我问问看。母亲决定去沈四家探探口风。 沈四卷了铺盖正要去北乡,我娘递给他一根烟,说明了来意。由于常年找水平,造就了沈四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感觉他时刻瞄准着什么东西。他接了烟,并不抽,把它夹到左耳朵上,上边已经有一根了,就顺手夹到了右边。我娘对沈四说,老话不是讲嘛,纵有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沈四瞄了一眼我娘,我娘知道说错话了,像我们家,穷得屁股都冒烟了,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我娘说,我们家建文机灵着呢,见什么会什么,我们家那四个板凳打得像模像样的。沈四这次瞄准了我娘,反问道,既然他见什么会什么,那还跟我学个什么劲呢?我娘立即改口说,谁不知道你手艺好啊,谁跟着你谁还不吃遍四方啊。这次我娘说到点子上了,但沈四嫌老大年龄太大了,不好使唤。我娘说,老实听话着呢,你叫他朝东他不敢往西。说着,她忙把整盒金鹿塞给了沈四,后者接了烟就出门了,撂下一句话,等过了年再说。 年前的几天天气越来越冷,而节日的气氛却越来越热烈。沈四从北乡回来了,那天晚上飘起了雪,人们都浑然不觉,早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母亲去买了两包点心,一包到口酥,一包“大雁屎”。觉得分量不够,又叫老大下地窖取上来两棵白菜。老大踏雪而来,敲响了沈四家的院门。老大看见沈四披着棉袄从屋里出来,门口的积雪塌进去了一小块。沈四哈着白气说,好大的雪,好大的雪。院子西边的草棚里,牛正在吃草。沈四开了门,看到老大手里提着点心,肩上挂着白菜。老大说,我想跟你学木匠。 徐立在松城的短暂时光 1 下了火车,又接着上汽车,一路上徐立始终坐在靠窗的位置,陈由挨着她。他们都很累,没什么话说。 他们热恋的时候,陈由经常在徐立面前提起他的故乡小城—松城—一个自在、安逸、生死由人的地方。她几次想去,他就说,路太远,还要转几趟车,再说家里也没人了,于是皆未成行。结婚的时候,陈由果真没叫他家人过来,父亲已故,母亲早就改嫁,只剩一个哥哥不愿来,怕花钱。现在陈由要回老家处理点事,徐立就向单位请假,主动跟了过来。 到松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走着回家,夜风有些凉,陈由脱了夹克给徐立披上。陈由说,我哥家不远,就到了。临行前陈由跟他哥打过招呼,因此一进门,就看到了一桌子的饭菜,已经摆了很长时间了。他哥笑着说,菜都凉了,快来吃吧。声音很大,很热情,但浮在脸上的疲惫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耀眼。嫂子和侄子正在房间看电视,他哥把他们喊了出来。 陈由也没介绍,虽然大家都知道谁是谁,但徐立还是觉得有些别扭。饭吃得一声不响,只有陈由跟他哥在说,一问一答,简短的几句话,就看见后者不停地点头。菜的味道很怪,徐立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饭没吃完,陈由的嫂子接了个电话就出去打牌了,一抹嘴留下句话:再不去,钱都叫人家赢去喽。他哥起来收拾碗筷,徐立想帮个手,他哥连说不要不要,你们进屋看电视去。电视被小家伙占着,当然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徐立不时地抽几下鼻子,陈由问怎么了,徐立说,没什么,困了。 晚上他们睡侄子的房间。房间很小,六七平米,除了一张窄小的木床,墙边的橱柜上还塞满了许多杂物。陈由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堆棉絮,铺在地板上。徐立被腾起的烟尘呛得难受,一阵咳嗽。她听到陈由说,你睡床上,我打地铺。 徐立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担心橱柜上的纸箱子会突然砸下来。陈由的鼾声也叫她受不了,他到哪儿都能睡着,身子一摊,死狗一样。她闻到房间有股隐隐的臭味,还夹杂着一丝腥臊。徐立起床,把本来关好的厕所门又关了一遍。回到床上,那股怪味道自然还在,游丝一般,直冲她的鼻子。她只好拿面巾纸塞住了两只鼻孔。她感觉像躺在一堆垃圾上面。徐立睡得很浅,迷迷糊糊中,听到了陈由的嫂子开门的声音,还有蹑手蹑脚四处走动的声音。 2 徐立醒来的时候,听见陈由在客厅跟他哥小声说话。“她哪是出去打牌,是跟人家睡觉去了。”徐立一出现,他们就不说了。整个上午,陈由都在联系同学,约好了晚上请客吃饭。趁他哥不在场,徐立对陈由说,你爸不是给你留了套房子吗?今晚住过去吧,在这儿睡不着。后者同意了。 他们来到街上,去他父亲的房子看了看。秋天的阳光普照着小城,寂静而安详。徐立问,上午跟你哥说什么呢?陈由说,商量给我爸迁坟的事。 走在一条很宽阔的街上,陈由说,这是松城的主干道,比北京的长安街还要宽。以前窄得很,拓宽时省上拿不定主意,一直报到国务院才批。徐立笑了笑说,是吗?看上去,街道已初显形状,只是两边还露着一些残垣断壁。说着,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陈由指着街对面说,看到那家店面了吗?我哥开的,专门卖小五金。徐立朝对面望去,问道,要不要去看看?不看了,生意不好,快歇了。陈由说。 快走到街尽头的时候,陈由却突然转身,同时也拉着徐立掉头。过了一会儿,他们重新回过头,继续朝前走。她听到陈由说,刚才我看到了那个坏女人。徐立问道,谁?哪个女人?继而,她明白了他所指的“那个坏女人”是谁了。她听他讲过,“那个坏女人”与别人勾搭,最终跟他父亲离了婚。徐立回过头,看着众多的背影,分辨不出哪个是“那个坏女人”。 上了二楼,陈由掏出钥匙,却怎么也开不开锁。敲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了,随即冒出一个乱糟糟的头。陈由进去打量了一下,发现格局已经完全改变了,卧室的床上还睡着一个女人,头发散乱得像只拖把。房间里弥漫着豆腥味。 他问眼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在这儿住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回答道。 在这儿干什么? 卖馄饨、饺子,还卖朝鲜小菜,都是小本生意。 你知道这房子是谁的吗? 知道,我表姐的。 你表姐叫什么? 叫凤美呀,怎么啦? 陈由没回答他,推了推北面的房间,问道,这个房间怎么开不开? 表姐给租出去了,租给一个师院的学生了。 这时,头发乱糟糟的男人似乎才记起他主人的身份,问陌生人,你是谁?你要找谁? 陈由说,我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3 一年前的喜酒,拖到今天才喝到,大家都不打算放过陈由和徐立,拼了命地敬酒。男人们脸红得跟发了情的火鸡似的,他们喝得都很痛快。 徐立附在陈由耳边小声问道,我边上那个孙婷,你真的跟她搞过?陈由说,真的,上高中的时候,不信你问她。她当然没问,对这个操着一口夹杂松城土味普通话的女人,她只是觉得好笑。这时孙婷站起来去了洗手间,陈由对徐立说,去厕所我就能把她放倒,你信不信?说着就跟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两人都不大说话。 李红军说,松城马上要建滨河大道了。这个上学时被称作“二逼”的家伙,制造出质量低劣的洗衣粉、洗发精、卫生巾,然后把它们像雨点一样砸向松城周边的广大农村,发了些财。这个发了财的二逼说,投资十几个亿呢,省上拿不定主意,一直报到国务院才批。徐立一听,忍不住笑了,怎么他们说话都一个腔调?这个靠质量低劣的洗衣粉、洗发精、卫生巾发了点财的李二逼说,弟妹你别笑,真的是这样,我还朝里投了十几万呢。陈由听了,对李红军说,行,二逼你行,可我告诉你,尽管你发了点小财,可你还是个二逼。看来酒喝得差不多了。这时有人提议要去宾馆开个房,好好闹一闹陈由的洞房。陈由说,闹个屁。闹个屁也得闹。这时只见陈由“哇”的一声把酒菜全吐在桌子上了,众人感觉被喷了一脸,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看来连屁也闹不成了,散吧。 踉踉跄跄地回到他哥的家,陈由开始发酒疯,又是哭又是笑又是骂的。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小床上去。他眯瞪着双眼说,女人算什么东西,女人就是介于男人和动物之间的蠢货,女人天生淫贱。在场的就徐立和他嫂子两个女人,这话分明是说给她们听的,看来他清醒得很呢。说完,陈由呼呼睡去了。 徐立睡地铺,这次她不是担心纸箱子砸下来,而是担心陈由冷不丁地吐她一脸秽物。她找来了塑料袋,套到蠢货的头上,再戳两个窟窿,让他喘气。她重新躺下来,总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味道怪异的房间,浮在黑暗中的套着塑料袋的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待在这么个荒诞的地方。她爬起来去厕所小解,这时听到了敲门声,她就说,有人。可是那门却突然开了,吓得徐立叫起来,你干什么?陈由的哥哥慌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没人呢。 早上,她把厕所发生的事跟陈由说了,并要求住到宾馆去。陈由已醒酒,他说,我哥耳朵聋,听不见,这不怪他,我们都叫他聋子。小侄子插嘴道,我喊他“爸爸”他听不见,喊他“陈胜”他也听不见,只要一喊他“聋子”,他就听见了。小家伙果然喊了一声“聋子”,这时他哥从卧室出来,问道,喊我什么事?大家都笑了,很开心。他哥不敢看徐立,似乎对昨晚的事愧疚不已。她注意到,他的头发是染过的,发根很白,整个头看上去就像是雪地上落了层薄薄的煤灰。 4 吃过午饭,刘海涛开着小货车,带他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刘海涛看上去挺朴实,话不多,陈由称他“老刘”。车子驶出郊区,只见金黄的稻田在路两边铺开去,阳光灿烂无比,杨树叶子“哗哗”的,闪着光。徐立感到心情愉快,她问陈由,昨晚吃饭时你出去对孙婷做了什么?后者说,我对她说我等不及了,就在厕所干吧,结果她给了我一个嘴巴子。老刘接过话头说,现在孙婷是二逼的老姘。陈由说,这个我知道。徐立问老刘,陈由上高中时有没有跟她那个?老刘说,那时陈由追过孙婷一段时间,有没有那个我不太清楚。如果说追过谁就等于跟谁那个了,那我也跟孙婷那个过了。 车子在路边停下来,随即上来一个女孩,看样子还着意打扮了一番,但在徐立看来,她还是有煞风景。一路上,老刘和那女孩有说有笑的。看来他并非徐立所想的那种人。渐渐地到了丘陵地带,车子一直开到没路可走的地步才停下。朝山上走了一段路,看见一个洞口。此山洞以前是军事重地,某某某曾经来视察过,因为裁军,军事设施都撤走了,兵也没剩一个,留下来这个山洞。老刘说着,给每人发了个小手电,接着手一挥,说道,进洞。 山洞里黑黢黢的,什么东西都没有,而且漫长、阴冷,让徐立感到很压抑。那女孩在前面大呼小叫的,更平添了几分阴森。难道这就是老刘所说的“好玩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虽然陈由在身边,但徐立却感觉孤零零的,她只想尽快走出去,可黑暗包裹着她,永远走不到头似的。 终于从山洞的另一个出口钻了出来,大家就像灰鼠一样来到了地面,都兴奋地挠了挠爪子。徐立看到山下是一个很大的湖面,镜子一般,心情舒畅了许多。老刘对陈由说,你看这山、这水,多美的地方,我要有钱了非把它买下来不可。陈由没回应,而是看着远处。老刘继续问道,难道你不想把它买下来吗?陈由把目光收回,说,现在已经是你的啦,你想干什么就干吧。 来到一个开阔地带,没有荆棘,只有丛生的野草。大家不约而同地坐下来,微风过处,搞得一个个都很有深度的样子。老刘问陈由,这么好的景色,这么好的时光,你说最适合干什么?陈由刚要回答,老刘抢先说了,当然是日逼了。说完,丢给陈由一只安全套,然后拽着那女孩风一样刮到一边去了。 徐立躺下来,看了一会儿天空。她听到火机“啪”的一声,陈由点着了一支烟,接着有一缕烟飘过来,淡淡的。徐立歪过头,看着不远处的灌木丛,有几块衣角在随意拂动。徐立又把头正过来,闭上了眼睛,她感觉整个身体好像被阳光照透了,轻盈,无力。再睁开眼时,看到一只气球在飘。 野合完毕,老刘坐到陈由旁边,问道,你怎么回事,吹气球了?不会享受,不会享受。那感觉,就像白云在做爱,不是在凡间,而是在天上。陈由看了看,女孩还在灌木丛那儿整理衣服,不以为然地说道,什么白云做爱,我就看见两只草狗在臊秧子。 他们在山上玩了一阵,然后下山,偷摘了不少毛栗子,已经成熟了但皮未炸开。接着在山下的农家饭店吃了辣子野鸡,香透了。 当晚,徐立和陈由住进了松河宾馆。那个像白云一样的女孩,已被老刘从半路上放下来,变成了一只草狗,夹着尾巴消失在夜色中。然后老刘带着一袋毛栗子和一只野鸡回家向老婆汇报成果去了。 5 一觉醒来,徐立看到对面的床上是空的。她看了看手机,快中午十二点了。没想到睡了这么长时间,睡得这么舒服。她喜欢这种舒适的环境,如果可能,叫女佣把早餐端上来,吃完再叫按摩师来按摩一番,那再好不过了。 陈由在床头柜上留了字条,说他出去办事去了,她要是饿了就到餐厅去吃饭。徐立起床,拉开窗帘,看着远处的景色,伸了个懒腰。宾馆就建在松河边上,宽阔的河床,河面上过往的船只,让她入了神。洗漱后,徐立去餐厅吃饭,是自助餐。里面全是人,好像有什么大型会议在召开,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个红牌牌。吃过饭,徐立想出去散散心,就走出了宾馆。 青石小巷,狭窄而幽长,青石表面磨得光光的,红砖青瓦的房子,走在里面让徐立想起了她的童年时光。她走得很慢,她真想跟擦肩而过的人们打声招呼。 她顺着巷子一直朝前走,不知不觉到了松河大堤,不远处是座桥,有车辆在穿梭。河堤下面是一片树林,一堆堆坟头掩映在树丛中。这里就是他们所说的那条要建的滨河大道,沿线是观光旅游带。陈由这次回来就是要把他父亲的墓地从这里迁走。 堤下已经有人在迁坟了,三三两两的,像是很严肃地啃着一个大馒头。陈由曾跟她说过一个梦,说有一年夏天他父亲来到他的梦中,他看到他父亲被大水淹到脖颈了,他知道他父亲会游泳,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仰着脖子无望地看着他。第二天,陈由就打电话给他哥,后者说,松河发大水了,父亲的坟头给淹了。徐立慢慢地走着,她突然有了股冲动,就是要找到陈由父亲的墓碑所在。 一个一个的坟头看过去,徐立终于找到了。瘦小的坟包,颜色灰暗的水泥墓碑,她看清了上面的碑文,下款署着“陈胜陈由敬立”字样,这应该是陈由父亲的墓地。墓碑上方嵌着一张黑白照片,徐立拿纸巾擦了擦玻璃,已看不清死者的面目。陈由告诉过她,他父亲是突发脑溢血死的,陈由说他父亲这辈子很不容易,临死前把手里的三万多块钱给了他哥,房子留给了陈由,说他回家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徐立把坟上的野草和枯枝败叶清理掉,又在四周采了一大把野菊花,放到了墓碑前。她似乎看到陈由的父亲正怀抱着那束鲜花。 6 晚上陈由打了个电话给徐立,说他正跟几个朋友吃饭,问她要不要过来。徐立说,算了。她早早地上了床,陈由回来的时候,把她惊醒了。徐立问,怎么这么晚?陈由满嘴酒气地说,吃过饭小六非要请我打一炮,盛情难却就搞了一把。小六是谁?陈国栋,一起玩大的,你不认识。徐立没再问,接着又睡去了。 徐立醒来后,看到早饭已经摆在茶几上了,陈由正大口地吃着包子。外面天阴阴的。陈由说,吃完饭,跟我去我爸的坟上看看吧。徐立想她已经去过了,就说,我不太舒服,不去了。那随便你吧。陈由说完,吃着包子就出去了。 上卫生间时,徐立听到她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鲁健打来的,临来前她曾跟他讲过,这几天她要找个地方静一静,不要打电话给她。电话一直在响,响个不停。徐立一看号码,是座机,就接了,原来是小雯,几年前她们曾经是同事,徐立和她还算谈得来,下班后两人时常一起逛街。徐立离开那家公司后,她们的关系就自然而然地淡了下来。小雯问徐立在哪儿,后者说正在外地出差呢。现在跟你说话不会影响你吧?不会不会。小雯就说她正在家里待产,心里闷得慌。徐立记得两年前,她就怀上了,难道到现在还没生下来?小雯说两年前那个流掉了,现在这个也是不小心怀上的,预产期快到了,还不知道生出来会是个什么小东西。难道她担心不小心生出一只小猪不成?徐立叫她不要多想,好好保胎。 挂了电话后,徐立觉得有些奇怪,关于她的状况,小雯一句也没问。小雯打电话给朋友或熟人,无非就是想求证一下,她肚子里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天已经下起了小雨,外面雾蒙蒙的。徐立不想去餐厅吃饭,看了看茶几上的东西,也没有吃的欲望。她想剥一个毛栗子,可怎么也剥不开,于是放弃了。正看着电视,她听到了敲门声。徐立开了门,只见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门口,头发上有小水珠。 女人问,陈由在吗? 徐立说,他出去了。 哦,我是陈由的母亲,女人试探道,你是他爱人吧? 徐立点了下头。 女人小心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进了房间,女人跟徐立谈起来,她说的是松城话,因此时不时问徐立,你能听懂我讲的吗?女人谈到了陈由小时候的事情,似乎这是为了证明她就是陈由的母亲无疑。这么说,她就是“那个坏女人”了。她说她对不起两个儿子,特别是小由,她知道小由还在记恨她。她说,我今天过来就是想来看看你,她把徐立的手拉过来,继续说,找到你可真是小由的福气,他脾气有些倔,你要多担待些。徐立能说些什么呢?这时陈由的母亲从包里掏出一沓钱,说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徐立连连摆手,结果钱硬是塞到了她的手里。徐立只好说,那我转交给陈由。母亲说,什么转交?这就是给你们的。徐立拿着钱,不知怎么办才好。在女人上洗手间时,徐立悄悄地把钱塞到了她的包里。但这早在女人的意料之中,结果钱又回到了徐立的手里。 女人走了,外面的雨没停,天空还是如早晨那样呈灰暗色,时间就像茶几上的早餐,谁也没动过。 7 陈胜站在雾气蒙蒙的河堤上,朝陈由招手。他已经等了一些时间了,也没带雨伞,头发朝下趴着,湿漉漉的,看上去像一瓶墨水不小心倒在了脑袋瓜子上。陈由把雨伞撑过去,两个人就下了河堤。陈胜四处闻了闻说,有股韭菜味。陈由说,我刚吃的韭菜包子。 他们在父亲的坟头前,站了一会儿,似乎对那束野菊花感到不解。陈由问,谁放的?他哥说,不知道。然后陈由把花扔到一边去了。陈胜问,扔它干什么?陈由没回答,当然陈胜也没去捡回来。陈由蹲下身子抄写碑文,陈胜在上面撑着伞。抄着抄着,陈由就想哭,等抄好了,抬头看见了他哥一脸木然的表情。陈由擦了把脸,拿了一支烟给他哥,并各自点上。父亲不抽烟,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两个儿子把烟抽完。 碑文要送去给西关的程半仙重新加工一下,再请他掐个日子。在去程半仙家的路上,陈由对他哥说,我准备回去后把婚离掉,然后辞职自己开个小公司。陈胜劝道,要不要再考虑考虑。陈由说,我都考虑好了。 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程半仙对陈胜说,你爸这一生不容易,要写好一些。翻翻这翻翻那,堆了一堆好词。掐日子加上撰写碑文,一共一百块。陈由把钱掏给他。出了门,陈由一个人去碑材店,叫他哥直接回家了。陈由展开那张碑文,读了读,简直狗屁不通,就拿笔划掉了,只剩下生卒年月。他觉得父亲是一个失败的人,但是他心里爱着父亲。这已经够了。 办完事,陈由回到了宾馆。他对徐立说,我爸的墓地选好了,等天一晴就迁过去,墓碑是大理石的。洗过脸,他又说,房子我不卖了,送给我哥了,等迁了坟,我就再也不回这个屌地方了。 陈由看见角落里散落的毛栗子,把它们收进袋里。 徐立说,我想先回去。 现在吗?陈由说道,已经没车了,明天吧,今晚你可以睡个好觉。 假山 1 受导师老赵之托,我去机场接一个人,此人姓过,曾是老赵的旧友。在机场出口,我举着纸牌子,一个老头朝我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正拖着行李箱。他就是我要接的老过,高大健硕,略显疲惫。老过对我说,这是他女儿,过小林。于是我跟过小林点了点头,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箱子。她长相平常,神情忧郁。 上了出租车,我歪过头冲着后排说,过老师,真不巧,赵老师这会儿正在意大利。老过笑笑说,意大利不错的。他的意思是说,意大利他去过。我又说,他还要去丹麦和瑞典,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这次老过没吱声。我抽了一张名片给老过,后者看了看,又递给他女儿。因此我就没抽第二张。 出租车驶进了茶园宾馆,这是我们学校开的一家三星级酒店,我曾经跟一个小师妹在里面开过房,环境挺不错。我本想给老过父女开两个标间,老过说一个就够了。我就没再坚持。导师交代我一定要招待好老过,一切费用从他课题里出。因此我也想借机在这里开个房,但我没那么做。 进了房间,我打开空调,给他们沏好茶水,接着把这几天的行程说了一下。我想凡是出来的人无非是吃喝玩乐,所以我事先没跟老过沟通就这么决定了。但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一概不问,这不关我的事。老过说,太麻烦你了,你说的这些景点我都看过,有的还看了好几遍,小林她没来过南京,我想叫她看看。此时过小林正在盥洗室洗脸,我听到了水声。我说,你们要是国庆以后来就好了,天气凉爽,想看什么景点随便去,栖霞寺、天生桥、南唐二陵什么的,可看的地方多得是。我的意思是,这么热的天我要陪他们两个陌生人去玩,真是比得了痔疮还要难受。我想,该死的老过是不会明白的。过小林出来了,脸上光鲜了许多,她已把一路的风尘都洗去了。 2 晚饭在夫子庙晚晴楼,点的是南京风味小吃,这不是街边的普通排档,而是168元一位。学校专门派了一名司机把我们接了去,这两天他还将全程陪同。我知道这是导师一手安排的,可见他在我们学校的地位。 除了我和司机作陪,还有师娘徐立跟她的儿子卜卜。徐立首先举起酒杯,代表导师向老过敬酒。老过喝完酒,笑着对徐立说,我跟老赵三十年没见了,要是不介绍,我还以为你是老赵的女儿呢。我插话说,师娘也是我师姐,才比我大三岁。老过显出一副艳羡的表情,幽默地说道,老赵这家伙,可真是老牛吃嫩草,利用职务之便,哈哈,哈哈哈。 席间,虽不时有歌舞来串场助兴,但大家吃得还是比较沉闷。主要是老过一个人说,他兴奋地谈着三十年前他和老赵在一起的事情,他们平凡而伟大的情谊不停地闪烁其间。由于老赵的缺席,所以那些陈年旧事,无法引起大家的共鸣。 幸好有卜卜,这个四岁的男孩,像个玩具,像个宠物,引来一阵阵笑声。卜卜和我很亲近,吃饱了就跟个猴子似的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我成了他的树干。 3 第二天早饭后,我陪老过父女去东郊的钟山风景区。在中山陵,老过说,我早看过了,你们去玩。可过小林不同意,非要拖着老过走,说既然来了,你就看看嘛。我站在一边也说,每年我都不知道要来多少次,这地方都快成我家祖坟了。我的意思是,老过你就不要再啰里啰唆的了。最终老过没拗过我们两个,于是我拉着他们在树丛里转来转去,不时地给他们拍几张照片。 老过谈兴很好,不断地跟我说这说那,以显示其博学多才,还试着与我争论一番。可我显然没这个兴趣。面对夸夸其谈的父亲,过小林也不时地在我耳边吹风。她说,我爸会拉小提琴,我爸拿过百米全省冠军。她甚至还说了一段秘闻,那就是三十年前老过和老赵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她调皮地问我,你知道结果怎么样吗?我说,那姑娘选择了你爸,不然不会有你。父女俩一听,都开怀地笑了。 碰到台阶,老过是死活都不想上了。去灵谷寺,老过也是如此,我和过小林去登塔,把他一个人丢在树荫下。在塔顶上,我们享受着吹来的凉风,过小林站在上面朝老过招手,老过仰着头回应着。我也看着下面,问过小林,你读过《有关大雁塔》吗?后者回答说,没有。我又问,那你知道韩东吗?过小林说,不知道。既然这样,我跟她还有什么好谈的呢?于是我转身去了塔的背面。 过小林转到了我这边,她看着远处的景色,说,我爸他,刚在广州做过放疗,是癌,所以他根本就没心情,也没力气来看什么景了。来南京是他临时决定,一来他想看看赵叔叔,二来我也想陪他散散心,其实南京我来过几趟的。 下了塔,我再看到老过时,发现他头顶上根本就没什么树荫,那一棵松树已近枯死,而他却偏偏倚靠在上面。 老过问我,看完了?我点点头。我突然感到他的态度透出一种临死前的善良,是那样鲜明、阴郁。 4 我去买水,过小林跟了上来。我们顺着街边走,结果走了很远的路,也没碰到一家卖矿泉水的商店。我们只好拐到另一条街上去。 过小林一直在跟我说着老过的病情,从发现病情,到一步步恶化,她讲得非常详细。她把我看成了一名医生,她的意思好像是说,你看这病到底怎么治。我像个医生那样摇摇头,表示同情却无能为力。 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个短头发的家伙正趴在街对面的栏杆上,长得很像我的大学同学黑皮。我定睛看了看他,确实是黑皮。虽在同一个城市,但自从毕业,我跟他就没碰过面,这次见到他实属不易。他的目光一直冲着我这边,他大概看到了我,可我并不想见他,大学时我与他关系一般,所以这次实属不易的相见,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稀罕,我并不希望他跟我打招呼。但是我又看了看他,发现他的目光并没盯着我,而是一直追随着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人的脚步而移动。这家伙大学时就喜欢干这个。 过小林说,你知道吗?我跟我父亲感情很深,我很爱他。我一直盯着前面那女的,她光裸的细长小腿,还有那裙子衬出的线条,真是性感极了。过小林问,你在看什么?我说,没什么。 我知道,她需要安慰。我对她说,我父亲二十年前就离开了我,那时他经常打我,所以他死了我不但不悲伤反而感到高兴。但是现在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他,醒来的时候常常泪流满面,可是我见不到他了。有时候我想,我父亲只是生活在我的梦里,我从来就没触摸过他,没真实地感受过他,他走了我还要去承受该承受的东西。所以你看,爱是没什么用的,什么都是徒劳的。 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但过小林似乎被打动了,不再吱声。我们买了水,顺着原路默默地朝回走,一个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和一个即将失去父亲的孩子走在一起,孤独而无助,同病又相怜。远远地,我看见老过一个人正夹杂在人群中,弓着背,无声无息,感觉他就在天堂的入口处。 5 吃过午饭,我们就回到了酒店,取消了下午游玩的计划。我不再勉强他们,因为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老过在房间休息,过小林到大堂订票,他们明天就回去。 因为没有任务,我就打电话给徐立说,下午我去幼儿园接卜卜。卜卜虽然年龄小,但已有了羞耻心。开始的时候是老赵接送他,有一次,一个小朋友问他,那个白头发的老头是你的爷爷吗?听了这话之后,他就再也不叫老赵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我挺喜欢卜卜的,我牵着他的小手走在路上,竟然有一种做父亲的感觉。把卜卜接回家,我问徐立,晚饭要不要跟老过他们一起吃?徐立说,算了,我不喜欢那老头。 我陪老过父女在酒店餐厅吃晚饭,老过又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这世界离了他会立刻完蛋一样,他真是不忍心就这么死去。说实在的,我又开始讨厌他了。我突然感觉下身硬了起来。我看了看过小林,她正给他父亲擦汗。我想,不是因为她。我又看看老过,难道是因为讨厌他吗?这也说不通。我已经三天没搞了,所以硬是很正常的。自从成年以来,那个叫性欲的家伙常会不经意地探出头来惊扰我。记得上中学时,有一次硬起来刚好老师提问到我,我站起来但又不得不弓着背回答问题,那样子很可笑。现在老过要敬我酒了,于是我站起来但又不得不弓着背,还没等老过说话,我就把酒灌了进去。 老过问我,晚上你有什么事吗?我说,没有,要不要转一转?老过说,你带小林去逛逛吧,去放松放松。过小林转脸看着老过,似乎不愿意。老过对女儿说,没事,你去玩玩吧,我回房间休息,我没事的。过小林就同意了,临走前嘱咐老过,记得回到房间吃药啊。老过慈祥地一笑,说,知道了。 6 从商场出来,两手空空的过小林不知道要去哪儿,但似乎还不想这么早回去。我建议去一家酒吧,有乐队演出的那种。这不正是老过所说的“放松放松”吗?过小林点点头,在路上,她说,我爸挺喜欢你的。我说,是吗?我的意思是,一个将死之人,他会热爱这个世界的,就是看见一只狗,他也喜欢得不得了。 酒吧里坐满了人,躁动而喧哗。酒吧紧靠大学,大都是学生光顾,他们一个个甩着头,像充了血的小杆子,很激情很无知的样子。因为他们比我年轻,所以我原谅了他们。 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我问过小林吵不吵。她说,还好。我再问她要喝点什么,后者说啤酒吧。于是我点了四瓶冰啤。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看台上的乐手唱歌。我们不说话,即使偶尔一两句,也淹没其中,谁也听不见谁。过小林看上去寂静而忧伤,灯光照在她脸上,就像照在湖面上一样,一片反光。不知不觉地,我的下身又硬了起来。我又看看她,确实跟白天不一样。无须多说,你也知道下面我要干点什么了。我站起来,对过小林说,我要去洗手间。她抬头问,什么?我说,去撒尿。她还是没听见。 我从厕所出来,就不断地跟过小林碰杯。每次她总是喝得很少,这让我感到棘手。她问我,可不可以点歌?我说,可以,然后把服务员叫来。 过小林到台上唱了一首邓丽君的《恰似你的温柔》,回到座位上。接着喝彩的掌声和目光跟了过来,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我说,你唱得这么好听。她说,这是我第一次上台唱歌,就算是我献给你的吧,刚才在台上没好意思说,谢谢你这两天照顾我们。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和脸色,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了。 我们两个人开始掷色子,谁输了谁喝酒。结果,她自然输得多,喝得也多,但看不出要醉的样子。而我,虽然输得少,喝得却不少,因为我输一次要喝两杯。我们一直喝到凌晨,其间还聊了很多事,依然聊到了她父亲,但她好像忘记了她那个奄奄一息的父亲正躺在别处。 7 出了酒吧,过小林说,我从没这么喝过,就是毕业聚餐也没这么尽兴过。我大着舌头说,我也是这样的。来到街口,我招手拦了辆车。过小林歪在我的肩膀上,不说话。我对司机说,去茶园宾馆。过小林听了,把头立起来,说,我现在不想回去。我把过小林摁到车里,说,我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 我顺利地在茶园宾馆开了房,并顺利地把过小林放倒在了床上。我把灯光调得恰到好处,刚好看见她。此刻,老过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或已入睡,或辗转难眠,或已死去。我试着把嘴凑上去吻过小林,后者似乎没反应。接着我就把她的整个身体搂住。 这时,过小林突然用力挣脱我,坐在床上,眯瞪着双眼,跟说梦话似的说道,我妈死了,我爸也要死了,就我一个人,呜,呜,呜……她这么一哭,也叫我伤心,但更叫我头疼。我想对她说,所以人才要及时行乐,这才是生存之本。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她重新放倒。这次她顺从了,但到了关键处,她死活不从。我越用力,她就越挣扎得厉害。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对面的床上很凌乱,过小林早就不在了,我已记不清昨晚的事。洗漱时,过小林打来电话,说,我们要走了,你不来送送吗?于是我去了大堂,过小林正在办退房手续。她问我,昨晚睡得好吗?看她的神情,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说,还好,就是头还有点疼。她说,我也是,昨天喝得太多了。我问她,你爸呢?她说,正在房间里呢,对了,昨晚你有个电话,打了好几遍,你叫我接,我没接。 我打开手机,看到那个号码,是徐立的电话。这时,老过下来了,他交给我一个信封,叫我转交给老赵。 8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南京的公交车大都是电车,但几乎是一夜之间,电车被取而代之。随着最后一条电车线路31路被取消,穿行于大街小巷的“大辫子”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了。 九十年代末,南京的公交车大都有人售票,但几乎是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无人售票车。也就是说,大批的售票员都下岗了,尤其是那些说着南京土话的女售票员形象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了。她们都去了哪里?有回家生孩子的,有在街边摆小摊的,有去做小姐的,有搞家政服务的,总之各自都找到了各自的公交线路。 进入二十一世纪,南京的公交车又有了新改观。软座、空调、广播、电视都装上了,当然票价也随之而升,由一块变成了两块,塞进票箱即可上车,但不找零。如果你持有公交卡,刷一次一块二,比无卡者省了八毛钱。情况就是这样。 公交站台上挤满了人,都等着上空调车。车子来了,不管是不是自己要去的方向,先上去再说。车上人很多,凉气似乎不够用,但是已经尽力了,不够用也没办法。 喂,喂,狄三吧,我那钱怎么说?……操,不能再拖了,借钱的时候不是说好的嘛……当时你说你有急用,我他妈可怜你才……没法子,你没法子关我屌事……他妈的又不是小数目……你管我干什么事呢,哦,我干什么事还要跟你说,你他妈逼的还有理了是不是?……我现在正在去你家,到了你把钱给我点清了,一分钱不能少……什么?搬了?搬了我照样找到你,你给我听清楚了……你他妈少啰唆,我告诉你,五千他妈的一分钱不能少,少一分,我他妈的就剁你一根手指头,你妈逼的看我说话算不算数?……我还有一站路就下车,你妈逼的快给我提好裤子。 苜蓿园大街到了,下去了两个人,但又挤上来五六个。车子好不容易关上了门,然后继续朝前开。发动机突突突地响着。 9 在老赵家吃了饭,我照例跟他聊天。徐立和卜卜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动画片。老赵的白发因为灯光的缘故,显得更白了,就像古老的光线在他脑袋上开了花。 老赵对我说,老过你记得吧,上次从南京回去没过一个月就去世了。我说,记得,当时我就估计他撑不了多久……老赵从茶几下拿了一沓照片出来,说,前两天他女儿寄来了上次他们来南京玩的照片,里面有你的。我翻了翻,果然有我的一张单人照,还有一张跟过小林的合影,背景是一座假山。我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跟她合过影。看照片上我和她的姿势与神态,很随意,像是我跟她正聊着什么事情。我想,这大概是老过抓拍的。 我听到老赵叹了口气,又听见他说,想当年就是这老过,整得我没处去。说着,他把手上的信纸卷起来,拿火机点燃。老赵看着烟缸里燃烧的纸片,说,我给他回了信,这样他应该看到了,我原谅他了。而徐立却没注意到这边,她一动不动,神色忧伤。 几天后,我在我的电子信箱里收到了过小林的来信,很短,大意是说,她怀孕了,正常上班、下班,生活平静。父亲离世的悲痛已被她怀孕的喜悦所代替,因为她感觉好像是她父亲在她子宫里成长一样。 高楼上 1 中午下班后,张景在单位食堂吃过饭,觉得很无聊。他不想陪那些同样无聊的同事打牌,就在办公室上了一会儿网,然后给姚辉打了个电话,说了很长时间。打完电话后张景就走了。 张景住的居民小区离单位不远,坐公交车也就一站路。小区里没什么人,此时正是午睡时间。张景爬到了五楼,敲响了姚辉家的房门。他感觉气有些喘不过来了,三十岁还不到,身体就这么完蛋了。 姚辉正在厨房里洗碗。没说两句话,张景就把她抱到卧室的床上去搞。墙上挂着一张美国地图,地名全是用英语标注的,已经很陈旧了。那是她丈夫十多年前准备去美国时买的,那时姚辉和他刚结婚不久,他们所有的生活都在那张地图上展开。结果时至今日,美国之旅依然未能成行,而且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十一岁了。当初姚辉看上她丈夫就因为他那张扁平的脸太像美国地图了,现在却成了废纸一张。 搞完之后,张景像狗一样平息了下来。他点上一支烟,坐在床沿上抽。姚辉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到客厅去抽。 姚辉穿过客厅,来到了卫生间,她要洗一洗下身。张景坐在沙发上吐烟圈,但一直吐不好。她问张景,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女娃长得挺不错的。张景顺口答道,好啊。她说,是个卖肉的,但不是这边人,好像家是湖北那边的。张景听到“卖肉”两个字,突然笑了起来,结果喉咙被烟呛住了。张景惊讶地问道,我操,你说什么,卖肉的?你要给我介绍个卖肉的?姚辉已经洗完她的下身,来到张景的身边,说道,看你想到哪块去了?她就是卖肉的嘛,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在文苑街菜场卖猪肉,蛮独立的,好像挺有钱的……张景说,卖肉的,我操,能没钱嘛?姚辉说,别瞎扯了,你去菜场也应该能看到她的,她说她就想找一个大学毕业留在盘城工作的。张景说,我知道了,见过的,我们单位的单身经常去她那儿买肉。 张景想,我不至于娶个屠夫回家当老婆吧。但他没这么说,他说,她要是一不高兴,把我宰了怎么办?姚辉觉得他的话并不可笑,但听出来他有拒绝的意思,就不再提了。张景待了一会儿,姚辉就叫他走,她说她跟几个娘们约好了下午要去打一圈牌,然后到菜场买菜。她要给她的丈夫孩子准备晚饭还有第二天中午的饭菜。她的丈夫在一家位于郊区的合资公司上班,她的儿子在瑞金路小学上学,他们中午都不回家。张景有些不以为然,说,想撵我走,是吧?姚辉说,是,他大概已经注意到了。他,自然指的是她丈夫。姚辉曾经对张景说过多次不要这样下去了,但每一次他们都当作最后一次。姚辉说,你想想,你隔三岔五地到这个楼道来,就是瞎子也会注意到的。她的话语里带着怒气。 张景听后二话不说,摔上门出去了。 2 晚饭张景是去街上吃的,他向来都是这么打发的,自己从来没开过火。从拉面馆出来,张景沿着街边遛了一会儿,就像一个老男人那样,吃完了饭没什么破事,总喜欢领着妻小到街上转上那么一圈两圈的。但他身边却没有老婆孩子。 回到房间的时候,天色已黑了下来。住在另一个房间的刘玉树还没回来。张景站到阳台上,看楼下的几个孩子在空地上踢球。有个小孩冲张景招了招手,喊道,下来踢吧。张景对楼下说,这么晚了,还要踢?该吃饭了。楼下的这帮小孩张景都认识,而且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刚才招手的孩子叫严天。张景先是认识了严天,然后才认识了小家伙的母亲姚辉,还有他的父亲严家伦。有时张景碰到这一家三口走出小区,就跟他们打一声招呼,说,出去散步啊?看到他们友好地点头,张景心里好像很过意不去。 他抽着烟,看到斜对面五楼的厨房里,姚辉正在炒菜,严家伦站在旁边。张景从阳台回到房间,看了一会儿电视,其间听见房门的响动,张景知道是刘玉树那家伙回来了。张景正调着台,刘玉树走了进来,他没看张景,而是径直走到阳台上收拾晾晒的衣服。他抱着衣服回到了他的房间。张景听到了他插门的声音。除了撒尿,刘玉树和他的女友会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不出来。同样,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也不会到张景的房间里来。张景和刘玉树合住这套房子,刘玉树的房间大一些,但没阳台;张景的房间小一些,有阳台,所以房租还是两个人平摊。他们很久没说过话了,两个人曾经为一件什么小事干过一架。其实干架的真正原因是,刘玉树跟他女友搞的时候动静太大,吵得张景无法入睡。 张景插上门,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女孩的照片,看了又看。她是住在对门房子里的女孩,笑容灿烂,双眼清澈,在张景看来很美,简直太美了。他曾经问过刘玉树女孩长得怎么样,后者回答说一般。但他觉得她还是太美了。照片是他从她的相册里偷的,她当然不知道。张景把照片夹到书里,又把书放到枕头底下。女孩搬到隔壁的房子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可张景却从没跟她说过话。一是机会太少,二是他根本不敢。他从小就是害羞的人,每次看到漂亮女孩子就会主动低下头去,似乎看她们一眼,就是对她们那张漂亮脸皮的侵犯。 3 从阳台看过去,对面楼房的窗户有的灯光晕红,有的漆黑一团。无疑,窗户里的人们都已吃过饭,开始洗洗身子,看看电视,准备安息了。张景抽完烟,回到房间把灯熄掉,再次出现在阳台上。他来到阳台的右边,也就是靠近隔壁房子的那一边。他拉开隔壁房子封闭阳台上的玻璃窗,然后起身一跃,双手扒住中间的隔墙,跳到了女孩房间的阳台上。他的整个动作非常熟练,像蛇一样“嗖”的一声就滑过去了。 张景站了一会儿,适应了黑暗,然后掀开布帘走进房间,开始在里面慢慢地游动。他现在成了房间里的一团空气,无声无息。这个房间,张景已经很熟悉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都清楚。同样,他对女孩也已经了如指掌。她大专毕业,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来到这个城市,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无论多晚都要回来睡觉。她曾经有个男友,但已分手。她一般在周一、周三、周五下班后去补习英语。他坐在女孩的床前,从枕头底下掏出她的日记本。张景打开小手电,看她最新写的日记。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看了,所以对她近来的生活没能及时了解,好像是他失职了一样。女孩现在记日记已经心不在焉了,有一天没一天地记。最新的一页上写着:不适应公司里的那些人,尤其那个徐总,好让人讨厌……下面是一些数字,张景估计是一些钱的花销去路。 他知道,没经过她的允许来到她的房间,是一种犯罪。而且他也知道,每晚从阳台上蹿来蹿去,不免会被别人看见。但是夜幕一落下来,他就忍不住。不过张景从没亵渎过她。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喜欢她,她的东西他从不去动。有些家伙变态,喜欢偷穿女人的内裤、乳罩什么的,但他从没那么做过,只是凑在鼻子上闻闻。偷看她的日记,是为了要了解她。他手上唯一一件东西就是那张照片,他这么做,就是因为太喜欢她了。有时,凌晨两三点他也会忍不住进来,看着她像小绵羊似的睡觉,轻轻地打着鼾,那么温顺,那么平静。 张景知道女孩快回来了。以前他总能在女孩开门前及时地离开,但现在他就想待在这里,等着女孩开门。他想对她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4 他侧躺在床底下,他的身体在发抖。张景现在后悔了,如果女孩一旦发现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感觉自己浑身在抖个不停。他听着女孩走来走去的声音,他浑身在冒汗。张景想他怎么这么无耻。他这么冒险,是多么大的失误,真不知如何收场。女孩只要一掀床单就能看到他了。 电视打开了,女孩把鞋子脱了下来,袜子脱了下来,他看到了她瘦削的脚踝。这让他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努力把事情朝好的方面想,他觉得女孩早就察觉到他进来的事了。她不仅没恶意,还在阳台边上放了一张凳子,好让他进来方便一些。这时,他隐约听见他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一直在响,响个不停。他听见刘玉树那家伙在擂门,问怎么不接电话。又过了一会儿,电话停歇,擂门声也消失了。 他想到,或许女孩早已经注意到他了,只是没勇气跟他说话。他想等到明天应该主动请她到他房间坐坐,跟她聊一聊,正儿八经地追求一下。但是找什么借口呢?他想先与刘玉树和好,然后请女孩过来一起打牌,这再好不过了。 他知道女孩正躺在床上,如果他把身子一正,两个人就等于摞在了一起,像夫妻一样,虽然他们隔着床板。但现在他在等着女孩快点睡觉,睡熟,他好回去。 女孩的手机响了。女孩说,喂,喂……是啊。电视的声音变小了。女孩说,对,想搬走,这里住得太闷了,离公司太远,也不方便啊……地方找好了,我洗完澡整理一下,也没什么东西……好啊,好啊……bye。 女孩进厕所洗澡去了。张景听见“哗哗”的水声,确定她是在洗澡了。他从床底钻了出来,迅速来到了阳台上。他拉开玻璃窗,踩上凳子,两手扒住隔墙,然后左腿迈了出去。这时,他听到楼下有人叫他的名字。于是他扭着脖子朝楼下望去。原来是姚辉的丈夫严家伦,旁边是他的儿子严天。张景就这样僵住了,像一只壁虎,屏住了呼吸。 只听见严家伦朝楼上叫道,我早就注意到你啦,一到晚上就爬来爬去的。说着,他用一支好像猎枪一样的家伙瞄准了张景。严天说,爸爸,看我的弹弓管不管用。不等小家伙说完,一颗橡皮子弹就飞了上来,刚好射中了张景的后腰。张景的身子顿时一紧,接着手一松,于是整个身体就毋庸置疑地从六楼坠了下去。 鹿燕平 1 在上班的路上,鹿文华碰到了同村的刘文礼。后者在镇上的小学当教务主任,他把鹿文华叫住,说,你家燕平学习跟不上趟,你孩子又多,其他几个也得花销,再说他婶子又有病,我看不如叫燕平下来算了,他这么大也能到队上挣工分了。 鹿文华听后,未置可否,就说了一句,你看着办吧。然后匆忙地骑上车走了。 鹿燕平前几年因为家里穷,二年级没上完就下学了。现在家里依然是穷,但鹿文华夫妻觉得孩子总得识个字,对燕平心中有愧,于是就托厂里的一个熟人让燕平重新背起了书包。因为燕平已经十六岁了,年龄偏大,再上二年级不合适,学校就让他直接插到了四年级。没想到,还不到半年,刘文礼却叫他再下来。 鹿文华本来对这个工农兵学员就怀有敌意,觉得他是故意给自己难堪。鹿文华想,不能叫燕平再下来了,让他再加把劲,跟上趟应该不成问题。刘文礼算他妈什么东西,小时候连数都数不清,只因家庭成分好才捡了个学上。 傍晚下班回家,燕平告诉父亲,他明天不去上学了。鹿文华听了很气愤,觉得刘文礼这出戏太下作了,太蔑他鹿文华了。他骂了一句,这东西真是毛猴子穿蓑衣,人味没有。接着就要去找刘文礼算账。 陈月蛾却拦住了丈夫,说,人家说的都是事实嘛,再说燕平他也确实不想上了。鹿文华问燕平,你再刻苦点,脱了鞋子撵,看能不能撵上。这时鹿和平插嘴说,我哥成绩太差了,他就是脱了裤子撵也撵不上了。和平跟燕平一班,当然了解情况。燕平过来要踢他,结果没踢到,就随口骂了他一句,你再说,我一泡尿刺死你。 2 正值麦收季节,初夏的一阵暖风吹过来,麦子就黄梢了。鹿燕平主动要求去割麦子,跟其他青年劳力一样,他一天能挣满十分工。到了晚上,他就像一摊泥一样巴到了床上,沉沉地睡去。 但他喜欢这种日晒雨淋的日子,不知要比学校轻松多少倍,当然最幸福的时光是看护稻田的七八月份。那时稻秧刚刚插到田里,正是发棵的时候,缺不了水。于是队长挑了几个小青年专门放水,鹿燕平就在其中。白天他们去上游的水渠引来水,在田埂上掘开一道豁子,水就自动流进了稻田,想让它流多久就流多久。 晚上没多少事,一般他们就去瓜地偷瓜吃。一个叫筐头子的家伙一掌就把花皮西瓜劈成两半,然后大家分着吃。筐头子虽然矮墩墩的,但是学过拳脚,他能一根手指插到瓜里去。吃完瓜,在月光下,他开始练上一套功夫,哗哗哗三两下,就把旁边的人看晕过去了。燕平很想学,筐头子也乐意比画地教上他几招。 到深夜一两点钟,他们就去捉青蛙,剥了皮刚好回家炒着吃,味道十分鲜美。两三个月下来,鹿文华感觉自己的气有点喘上来了,看来燕平的确已经长大,能分担家庭了。 生产五队的稻田在最下游,吃到水很困难。五队队长先是派了小青年与筐头子他们争水,自然争不到。队长就让几个识字班上阵了,那时姑娘都被称作识字班。这条美人计非常管用,筐头子他们便一头扎到了姑娘们中间,双方达成协议,五队终于争取到了白天放水的权利。 经过一天的流淌,五队的稻田漾满了水,于是队长再叫人撒上尿素,他脸上便像稻田一样波光粼粼了。可是到了晚上,筐头子、鹿燕平他们就去把田埂扒开,水和尿素一同淌了个干净,这样五队队长的美人计就泡汤了。 3 三队的姑娘们在树荫下纳鞋垫,筐头子、鹿燕平他们就凑上来,同她们一起说笑。叫尤莲的姑娘,大家都认为长得不错,腚后还甩个大辫子。筐头子问尤莲,这双鞋垫花色这么好,是送给我的吧?尤莲哼了一声,回答说,你想得美,一边凉快去。 鹿燕平喜欢尤莲,但藏在心里。有时两个人也搭话。尤莲问鹿燕平,你属什么的?后者回答说,属兔的。尤莲是属牛的,比鹿燕平大两岁。筐头子在一边起哄说,尤莲你别信燕平,他是属驴的。鹿燕平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尤莲笑着反问筐头子,那你呢?你不会属骡子的吧?筐头子说,嗳,我就是属骡子的,你要不要验验身啊?接着两个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调笑起来。鹿燕平心里不是滋味,他想他的嘴怎么就那么笨呢。 有一天鹿燕平看到母亲的床头柜上有两个橘子,他知道这是父亲买给她吃的。母亲说,燕平你拿去吧,你跟和平、东平分着吃。鹿燕平没答应,在这方面他对两个弟弟盯得特别紧,谁也别想偷到一点好吃的东西,当然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则。但那天,他偷偷地拿了一个,瞅准机会给了尤莲。 鹿和平也知道母亲的床头柜上有两个橘子,下午放学却看到少了一个,母亲肯定是没吃,她吃完总要把橘子皮留下的,所以他就怀疑是三弟偷的,结果两个人赖过来赖过去,几乎要打起来。鹿燕平一把拉住他们,说,别闹了,这个橘子不管是你们中哪个偷的,吃了就吃了,这次就算了,还剩下一个,谁再去偷,我就打断他的腿。 尤莲第二天跟鹿燕平说,橘子很好吃,比蜂蜜还要甜,橘子皮还给她爹浸酒了。尤莲想送一双鞋垫给鹿燕平,但没说,她想等纳好了再说也不迟。 稻子快熟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九十点钟的样子,筐头子被公安铐起来带走了。村里立刻炸开了,原来筐头子把尤莲给强奸了,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鹿燕平怎么也不相信,他几次想去尤莲家问问,但不敢进她家门。 尤莲始终闷在屋里,不出家门半步,她妹妹还专门向学校请了假看着她,以免她想不开。冬天第一场雪后,筐头子被判了刑,随后尤莲就嫁到百里外的西乡山区去了。那天一辆50马力拖拉机把尤莲拉出了村子,只在后面留下一股尘烟。第二天,尤莲的妹妹给鹿燕平送去了一双鞋垫,说,这是我姐给你的。 4 初中升学考试前,鹿燕平的班主任找到鹿文华,说明了鹿燕平退学的真相。原来当时刘文礼问起他班的学习情况,他说班上就鹿燕平一个人因为底子太薄,跟不上趟,没想到刘文礼第二天就让鹿燕平退学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然后班主任叫鹿燕平去参加升学考试,说以后到社会上没个初中文凭怎么能行呢。鹿文华说,你说得对,可他什么都不会,叫他怎么考?这不是让盲人去打仗嘛。鹿燕平的班主任说,没事,把和平安排在燕平前面就行了,我想燕平抄总是会抄的吧。 就这样,鹿燕平放下了手中的镰刀,如愿以偿地进了镇中学。先不说他学习好坏,就在他上初中不久,生产队刚好解散,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这样一来鹿文华家分到的田地如果没人耕种,不但公粮交不上,就连吃上饭也困难了。 所以鹿燕平那双刚刚退了茧的双手又重新操起了不知要比钢笔重多少倍的农具。母亲哭着对他说,燕平你是老大,就吃苦了。鹿燕平却安慰母亲说,娘,我混个小学文凭也够本了。 5 在鹿燕平十九岁那年,陈月蛾托鹿燕平的二舅母给他提了一门亲事。此时,鹿燕平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年的形体,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皮肤黝黑,新鲜的胡子闪闪发亮,只是有些瘦,脸上的颧骨高出许多,就像骆驼背上的两个驼峰。 双方父母相互暗访后,在镇百货大楼前见了面,这门亲事算是定了下来。女方走后,母亲问燕平感觉怎么样。鹿燕平回答说,我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样,你们愿意就行了,你不是说咱家穷嘛,不缺鼻子少眼就行了。母亲说,还要喝定亲酒的,到时候你仔细看看,姑娘蛮好的,挺壮实的。 定亲酒那天,鹿文华的家里挤满了人,都是双方的亲戚朋友,还有小孩子,跟麻雀似的,叽喳个不停。鹿文华专门请了厂里的伙夫来帮忙,没多久,整个院子便酒肉飘香了。 敬完了酒,鹿燕平跟姑娘便躲到西屋里说话。鹿燕平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天我没听清楚。姑娘说,叫胡彩虹,就是天上彩虹的那个彩虹。胡彩虹回答完,也不抬头,接着问鹿燕平,你名字怎么听起来像个女的。鹿燕平“噢”了一声,解释说,是这样的,我出生的时候,刚好燕子来我们家里筑巢,我是平字辈,所以叫燕平,过一会儿你到堂屋看看,那个燕子窝现在还有。其实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可我爸非要叫这个名字不行。 小孩子们被堂屋里的大人差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小孩子听了一会儿,然后急忙地跑开。胡彩虹问鹿燕平,你们家到底有几个兄弟姊妹,怎么这么多小孩?鹿燕平一边让小孩走开,一边说,就弟兄三个。你看见那个拖着黄龙鼻涕的了吗?他是我三弟,叫东平。老二叫和平,他上学去了。那些都是我叔叔姑姑家的小孩。我本来还有两个姐姐的,可惜夭折了,一个三岁时死的,一个四岁时死的,算命的说俺娘没女儿命。 酒足饭饱,鹿文华夫妻领着胡彩虹的父母来到屋后。鹿文华指了指面前的大池塘,说,等来年一开春,就把这个塘填平,盖个大瓦房,地基费村里给免掉了。胡彩虹的父母皱皱眉,说,这池塘也太大了。他们只感叹了半句,后面没说,但意思是,这么填下去不成了精卫填海了吗?鹿燕平的二舅母在旁边打圆场说,文华不是在工厂工作嘛,找个汽车两三天就把它填平了。盖屋的钱都准备好了,料也是现成的,你们看这些树,都一搂多粗的,一杀就是。鹿文华夫妻“啊,啊”地附和着。 6 有一天,鹿燕平蹬着父亲那辆破金鹿自行车去镇上买农药,他远远地看见胡彩虹跟几个姑娘一起从前方的斜对面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只是鹿燕平与她们隔着一条马路,她们大概是去工厂上班的。姑娘们跟蝴蝶似的一会儿就飞过来了,鹿燕平却突然脚下加力,“噌噌噌”就冲出去老远。 结果胡彩虹把这事跟她父母说了,意思是,其他几个姑娘都看见了鹿燕平,她们停下来等着他过去说话,但他却突然跑掉了,胡彩虹觉得很没面子。胡彩虹的父母本来想给女儿找一户殷实人家,媒人说什么男方初中毕业,父亲当工人,瓦屋现成的,结果他们只看到三间破草屋,一个大池塘,没几样像样的家具,就连台收音机都没有,而燕平小学只上了三年。真是要饭的碰见要饭的了,这门亲事,他们是勉强同意。母亲对胡彩虹说,你看要是不合适,是不是把这门亲退了。胡彩虹没说话。 胡彩虹的父母找到鹿燕平的二舅母,说了那事,意思是,鹿燕平呆里呆气的,以后怎么过日子。鹿燕平的二舅母又把话传给了陈月蛾,后者急忙向亲家赔不是,说燕平还小,见到姑娘家就害羞,可他手可巧了,见什么会什么,以后保证会让儿媳妇进门享福的。 就这样,这事暂时压了下来。中秋节鹿燕平去丈母娘家送礼,多割了五斤猪肉,算是谢罪。 7 整个春天,人们都看见鹿燕平像只黑头蚂蚁一样搬运着责任田里的土块,把屋后那个池塘填平。等过了老秋,四间明亮的瓦房就在池塘上长出来了。唯一有些遗憾的是,屋脊前的顶面用的是辉煌耀眼的钢瓦,而后面还是用草苫盖起来的,前后一比较,感觉这房屋就像割了辫子的清朝人。蜕了一层老皮的鹿文华对蜕了一层嫩皮的鹿燕平说,先这样吧,等有了钱,再把后面的换成钢瓦。鹿燕平点头称是。 由于盖屋欠了一屁股账,而且结婚还要用钱,所以鹿燕平总盘算着找些钱路。他听收音机里说,北乡刘家埠有学习孵鸡技术的,搞好了一年能赚一千多块钱。他把想法跟父亲说了,后者当然支持,向厂里预借了八十块钱。鹿燕平揣着钱,背着破铺盖卷朝着北风凛冽的刘家埠去了。 春风再一次吹来的时候,鹿燕平在新房搞起了温室,门口挑起了一块红布。邻居、亲戚听说鹿燕平要孵鸡,把鸭蛋、鹅蛋什么的拿来,问能孵吧。燕平说,没问题,就是恐龙蛋也能孵出来。鹿文华一下班,也钻到温室,有什么问题,鹿燕平就跟父亲一起研究,毕竟鹿文华是高中毕业呢。 鹿东平每天一放学就钻进温室,问蓬头垢面的大哥,小鸡有没有出来。鹿燕平被问急了,不耐烦地说,滚一边玩去。有一天,东平放学把头探进温室,看见大哥、父亲、母亲正在里面,像母鸡抱窝一样。东平说,他同学想到松河城去读书,同学的父亲问他去不去,这样好结个伴。东平很想去,就怕父母不同意。父母听后犹豫了半天,主要是没钱。燕平说,当然要去上,我没上成学,不能再叫和平、东平他们拖下来了,城里教学条件好,等鸡孵出来不就有钱了嘛。 于是,鹿东平就进了松河市第一附属小学读书。因为父亲上班忙,每个星期天鹿燕平就像飞一样地骑着车子把鹿东平带到松河城去,然后再飞一样地回来,孵他的小鸡。有时鹿东平会在车座上打瞌睡,鹿燕平就训斥他。有一次,鹿燕平骑着骑着觉得速度比飞还要快,结果回头一看,鹿东平不见了。他再朝回骑,看见三弟正小步地跑着,脸上擦破了一块皮。燕平问是怎么一回事,东平羞怯地回答说,我没坐稳当,掉下来了。燕平就问,那你怎么不喊一声?东平低着头说,我怕你骂我。 在麦收前,小鸡全部孵出来了。鹿燕平端到街上卖,小鸡毛茸茸的,很惹人眼,价格比外地人来卖得便宜,自然是供不应求。除去成本,净赚六百多块钱。鹿燕平心想,等明年,扩大温室,收入就会更多,还账,供弟弟读书,自己结婚都不成问题。 8 由于鹿燕平的奶奶在冬天去世了,按照当地的民俗,当年丧主家不能办喜事,不能贴春联,包括不能孵小鸡。所以那些设施连同鹿燕平的技术都闲置起来了。 胡彩虹父母觉得孩子不小了,该结婚了。于是双方约定,找到算命瞎子,掐了个好日子,婚期就定在农历八五年三月初十,也就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那时鹿燕平刚满二十二岁。 在婚前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鹿燕平就一直忙着布置新房。靠东墙的厨房是他一手盖起来的,桌椅也是他借了木匠的工具亲自打造的。虽然谁也没教过他,但他就有这个本事。胡彩虹的母亲来看过一次,觉得八仙桌打得歪歪扭扭的,虽没说出来,但脸上挂不住笑容。胡彩虹把母亲的话说给鹿燕平听,后者说,这桌子又不搬到你家去用,你娘操的什么心啊?你看看它有多结实,我保准一百年都用不坏。胡彩虹说,那又不是我说的,我也觉得桌子还不错,什么好坏的,将就着用呗。 一切准备就绪,再过一天,鹿燕平就要成新郎官了。这时胡彩虹的母亲提出,一定要鹿燕平家帮着买台黑白电视机。那时黑白电视在农村刚开始流行,鹿燕平说买不起,胡彩虹的母亲就说,电视你们买了还要抬回你们家去看的,主要是出门的时候我们胡家脸上有光嘛。鹿燕平说我不想看那玩意,又不能管饭吃。胡彩虹的母亲脸上有些挂不住,就挖苦这个女婿说,没有一头沉就不错了,别搞成那么个穷酸调,你不是很能吗,能造这个能造那个的,有本事造个电视机出来呀。经她这么一刺激,鹿燕平气得转脸就回家了。 在路上,鹿燕平禁不住泪流满面,他想,要是自己能像二弟和平那样离开家乡,就不用结这个婚了。他实在搞不清楚,结这个屌婚要干什么。鹿和平年前上高三时去参军入伍了。鹿燕平一回到家,就冲母亲又摔碟子又摔碗,不断重复地说,不结了,不结了,不结了。陈月蛾了解情况后,安慰儿子说,天无绝人之路,燕平我们再想想办法嘛。 鹿燕平前脚刚进家,胡彩虹后脚就进来了。鹿燕平抹抹眼泪,对她说,你娘实在想要电视机,要什么驴屎蛋子表面光,我只能给她捏个泥的了。陈月蛾打了儿子的头皮,说,不准说瞎话。 胡彩虹没有反驳他,而是把手里的钱递给鹿燕平,说,这是我上班攒的七百块钱,你拿去买吧,买了就抱给俺娘看看,后天不就又抱回来了嘛。 9 结婚那天,鹿燕平穿着借来的呢子服,虽然有些旧,但毕竟是呢子服。但穿着呢子服的他怎么也笑不起来。母亲对他说,笑一笑,你大喜的日子,怎么会笑不起来呢?于是新郎官鹿燕平就咧了咧嘴。那天他喝了些白酒,头有些晕乎。第二天,鹿燕平就把那身呢子服还给了人家,说好的只穿一天。 婚后一个多月来,他没干什么活,始终沉浸在新婚的气氛中。分家时,父母把柴米油盐等日常所需给鹿燕平夫妻买好,外加二百块钱,说,你们独立过日子了,要会节省。鹿燕平听了,感觉惶惑而不知所措。 本来,鹿燕平想把孵鸡那门技术再捡起来,这时父亲托人让他去镇酱油厂烧锅炉。烧锅炉轻闲,一天三班倒,又不耽误干农活,一个月工资五六十块钱,比孵鸡差不到哪里去。于是鹿燕平就成了锅炉工。下了班,他顺便贩一桶酱油到街上卖,赚个差价,这样一个月又能补贴二三十块钱。 婚后第一年,胡彩虹生了个男孩,一家人喜不自禁。鹿和平还专门从部队拍了电报回来,说他考军校的事也差不多成了,可谓双喜临门。在男孩十多天时,胡彩虹的母亲发现它的舌头下面有根筋,要割掉,如果不割掉以后说话不利索,小儿中常见这种小毛病,在松河被称为“盘舌”。乡下老嬷嬷专门有看这个的,于是他们就请村西口的马老太过来割。结果,割好后没过两天就引发了破伤风,再送到医院已经迟了。 小儿的夭折对鹿燕平的打击很大。不久,镇上的酱油厂倒闭,鹿燕平分到了两大桶酱油回家。鹿燕平也没心思去卖了,于是在家一边喝酱油一边看电视。电视上说种蘑菇赚钱,成本不高,而且方便。鹿燕平想试试。 因为没有塑料大棚,鹿燕平就直接把一间房子腾出来,墙上挖好洞,用作温室。这时,胡彩虹又怀孕了。 种蘑菇很简单,把菌种放在炮弹一样粗的棉籽壳里,只要温度适当,蘑菇就会从炮弹皮上生发出来,一个个像小伞,天然而精巧。等蘑菇成熟了,鹿燕平便摘了去集市上卖。听说松河城价格贵一些,他就早早地骑着车赶去。有一次,他在松河城卖完蘑菇骑着车回家,天已经很黑了。有两个黑影突然从路边冒了出来,显然是短路的。鹿燕平与他们相持一阵,便招架不住,两个青年把他的口袋翻了个空,说了一声,这个破自行车就不要了,你骑着回家吧。鹿燕平回家后,什么也没说。 胡彩虹的肚子日渐膨大,鹿燕平不让她做一点事情。但是妻子看到丈夫那张脸蜡黄、消瘦,忍不住,还是主动干一些轻活。有一次,胡彩虹提了桶水,因用力过猛,把身子闪着了,接着便肚子痛。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肚里的孩子受到挫伤,待在里面会死的。鹿燕平只好让医生把胡彩虹的肚子划开,把那个已经成形的男婴取出来。因为不足月,男婴没过几分钟便死了。 为了冲灾,胡彩虹将姐姐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抱过来领养。 10 鹿燕平经鹿和平的同学介绍,到松河市的一个宾馆烧锅炉,这样就又有了一份固定工作。在这种大宾馆烧锅炉,需要上岗证。鹿燕平只有小学文化,但是他凭着经验和聪明,还是顺利地过了关。这时,鹿东平也考到了松河中学上高中。燕平对东平说,下课后可以去他那边吃饭。鹿东平知道,学校离他那儿不远,但他没去过几次。鹿燕平有时去学校的宿舍找三弟,塞给他十块钱,但鹿东平看到大哥满脸的炭灰,在同学面前感到脸红。 高考前一天,鹿燕平让鹿东平住到他那儿去,他说他那儿安静。这是一个重要关口,确实需要一个好的休息环境,他考虑得很周到,于是鹿东平答应下来。晚上,大哥搬到锅炉房去睡。因为临考前的激动和不安,再加上天气炎热,东平虽然一个人独享一个房间,却根本睡不着觉,只能听着风扇“呼哧呼哧”地转动到天亮。结果第一门课考得很糟糕,他的情绪很低落。鹿燕平以为他对三弟照顾不周或者由于营养跟不上,就买来烧鸡、烤猪蹄给东平吃。结果鹿东平看到这些油腻的东西,更是吃不下去,而且头开始发晕。 但是幸好,那年鹿东平意外地考上了。寒假时他坐火车从外地的大学回到松河,脚没怎么着地就连夜赶回了家。鹿燕平埋怨他说,为什么不去他那儿住下来,第二天回家也不迟。东平解释了一番,然后说暑假一定去。当暑假到来时,他就真的下了火车,坐着人力三轮直接去了大哥那儿。鹿燕平不在,他的同事告诉东平说,他去拉人力三轮去了。东平知道大哥的工资很微薄,他趁下班时机挣点外快养活他的家。他惊诧自己刚才怎么没碰见燕平。当鹿燕平赶回来时,满头大汗,他那张成熟得已经开始衰老的脸充满了歉意。 他们彼此问候了一番,再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年龄的差异,他们之间从不交流感情,见面三五句话便不吭气了。鹿东平看到了锅炉,就随口问他锅炉应该怎么烧,那些仪表都表示什么。鹿燕平拿毛巾擦了把汗,开始详细地给三弟讲述烧锅炉的原理,边说边示范。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和兴奋的表情,就像一个师傅教徒弟似的。尽管东平不太明白,但还是认真地听着。 11 胡彩虹一共生了两个女儿,加上抱养的那个,三个女儿嗷嗷待哺。三丫头生下来的时候,鹿燕平哭了一天,家里人谁也劝不住他。他还想再生一个男孩。 但是结果他再也生不出来了,因为三丫头一落地,计生办就让医院给他做了结扎手术。以前他曾找算命的算过,说他只有女儿命,没想到这么灵验。结扎后的鹿燕平低垂着头,再加上宾馆要倒闭,他又将被辞掉,因此他突然感觉这辈子好像没什么奔头了,又不禁潸然泪下。 有一天胡彩虹整理箱子,发现了一双鞋垫,上面绣着荷花,很精致。她想了半天,也没记起自己曾给丈夫绣过这样一双鞋垫。她把鞋垫扔给鹿燕平并质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鹿燕平撒谎说,是他堂姐给的,这么多年压在箱底忘了穿了。胡彩虹当然不信,再三追问,鹿燕平终于说了实话。胡彩虹一把把三丫头扔到地上,开始和鹿燕平闹。跟往常一样,胡彩虹只是借机找他的茬,那张发胖的脸在吱哇乱叫声中已扭曲。地上的婴儿哭号不止,院子里鸡鸣狗吠,鹿燕平感觉脑袋要炸开了。他想起一句老话,“穷争饿吵”,的确是这么回事。 但经妻子这么一提醒,鹿燕平确实想起了尤莲,那个许多年前的形象。晚上鹿燕平睡不着觉,一幕幕的往事从他的脑底浮现出来,像水草一样缠绕着自己。此时妻子已经熟睡,她的愤怒、抱怨和忧愁暂时收缩在她微微起伏的身体里。鹿燕平感觉,相对于身边的妻子,尤莲是多么美好啊,年轻,长得好看,腚后还甩个大辫子。鹿燕平就这么想着,眼眶不禁湿润了,他多么想让泪水像两条小溪一样“哗哗”地流淌。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鹿燕平一个人去了那个百里外的山区找尤莲。下了公共汽车,他又搭了一段运货汽车。他坐在后面的拖车里,凉风习习,头顶是挂满了树的梨子,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得到,于是他顺手摘了一个。 鹿燕平下了汽车,又在山路上走了一段,傍晚的时候看到山下有三三两两的房屋,向人打听,就是尤莲的村子。在山坡上,他靠着一棵梨树坐下来,突然觉得很累,不觉间就睡着了。这时天已经上黑影了,鹿燕平没想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梨子,挂在树上,等着那个叫尤莲的女人来摘。 没有思绪的旷野 1 在我结婚一年后,有了儿子。喝满月酒那天,我抱着小家伙,对朋友们说,看,肉嘟嘟的,都会笑了,真想不到,这会是我的儿子。他们听了,均不解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误解了我的意思,其实我想说的是,一年前,我还不知道小家伙藏在哪儿,而现在却跃世而出,这真是个奇迹。为了让朋友们感受我的兴奋之情,就让他们都抱一抱他。轮到曹辉时,他却连连摆手说,我怕抱小孩,看看就可以了。 曹辉住在另一个城市,因为时间太晚,他就在我家住了下来。我和他在小房间里喝茶聊天,老婆孩子还有我的母亲睡在大房间,如果我听到儿子哭闹,就会过去看一下。 曹辉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抱孩子吗?我说,嫌他不干净吧?他说,不是的,这跟我少年时发生的一件事情有关。那年我十三岁,不懂事,等我到了十八岁,才明白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当然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我说,到底什么事你快说!曹辉却不急不忙,他说,我爸是一名军官,当过连队指导员,我妈是小学教师。我说,这个我知道,你以前跟我提过。他却话题一转,问我,你在写作是吗?我说,算是吧,弄点碎钱抽抽烟,就像老家的人们在农闲时捞个鱼编个筐什么的。他说,你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吧,也算是对我父亲的一个纪念,这阵子我老梦见他。看他那么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就答应了,那表情似乎在说,相信我的生花妙笔吧。曹辉喝了口茶,开始讲了。 2 那一年,曹辉十三岁,他爷爷去世了。他爷爷绰号叫“扁头”。住在东门的炳荃老人被请过去,给扁头穿送老衣裳。 大伯、二伯他们都待在堂屋,不敢进去。曹辉当时在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敢进去。他胆子大,想看看炳荃老人怎么给爷爷穿寿衣的,但被他母亲拦住了。后来,母亲给他解释说,爷爷得的是肺痨,传染病。民间有个说法,传染病是不会被主人带进坟墓的,而是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化作一只蛾子,飞到某个子女或亲属的体内,继续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