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朱庆和 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虽然每日奔波与劳顿,伴着卑微的呼吸,但我仍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我无所事事地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四壁发白,破旧的家具在享受安静之美。我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忍受什么,还要忍受多久。我想说的是,其实人是一种虚空的动物,区别于其他动物,总是有什么“想法”,想抓住什么,这无疑让人变得虚空起来。虚空隐藏在每个人的内心,让人显得无知而脆弱。剔除那短暂的欢欣,每个人都是虚空的、孤立无援的。或者可以这样说,虚空就是人身体的一部分,没有虚空,就不能成其为一个人,所以人的孤独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我在一首诗里所写的那样:仅仅让道路带走 仅仅是两手空空。 我确信世间一定有美好的东西,就像那些神话、传说,常常让我流连忘返。因此我也确信,终有一天会在我身上发生,飞上天空,俯视众生。它就在我的想象中。 我从试图写作到今天,逐渐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写作它首先于写作者本人是有益的。排除世俗的认可,这种有益完全是一种心灵上的东西。我的性情里面更多的是一些软弱,它使得我犹疑、懒惰,喜欢幻想和游弋,这些把我围困其中。通过浅尝的写作,我对世界怀有的惶惑乃至绝望的心情,得以舒缓和抚慰,同时也让我获得了对这种心情的理解。尽管那抚慰是短暂的。 有这样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仍在流传,即“文学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前半句是对的,却是废话,而后半句就怎么也说不通了。我真的无从知道,文学所表现的东西怎么就高于生活了。要知道生活中的流动不息和繁冗深沉,没有哪部文学作品所能涵盖。世界之于人只是半现半隐,半明半晦,而且最大限度也只是如此。你想获得对它的理解,这绝不可能。我要说的是,这样虚假的口号会掩盖真相,对文学创作无疑是一种伤害。 然而,我们要生活在一个时代里,这是必须的,也是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无论你多么抗拒它,它却仍然实实在在地包裹着我们,就像我们身上的衣服,就像呼吸的空气,就像浸泡着我们生命的容器,每时每刻。因此,我们所有的经历、认知、阅读、回忆、幻想,都是基于我们身处的时代而出发的,只要我们一张嘴,一动笔,就焕发出这个时代的味儿。 我写的是过去的事,是已经死去的东西,一个念头、一个闪现的灵光让它死而复生。它是一种忧伤的情绪,轻轻吹拂着我的内心,不激烈,不造作,除了抚慰和感同身受,它与激励、鼓动以及担当使命都不搭界。它只是忧伤。一首忧伤的歌,一首无法唱出的忧伤的歌,它成了沉默。 写作应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是直接呈现,应该是排除技巧的,排除观念的,排除精致的,排除无懈可击的,就跟生活一样那么自然。但生活本身就那么自然吗?它不知道被强奸被扭曲到什么程度呢?因此真正的自然或许存于我们的内心。顺从敏感、脆弱的内心。 我至今仍记得,幼年时与父亲在田间劳作的情形。劳累了,就坐在田埂上听父亲讲故事,而太阳正奢侈地照着我们,禾苗正安静地生长。这样一个简单的情景,至今照亮着我,温暖着我。 兄弟,有什么伤心事 陈朝晖有一个让我羡慕的家庭,父亲是海员,母亲小学教师,已大学毕业的哥哥在省城工作。而我则不然,在铁锨厂当工人的父亲因为偷铁锨回家,结果被工厂开掉了;母亲的眼睛白内障,没钱开刀都快瞎了;两个姐姐念书念了无数年也没蹦跶出去,蹲在家里跟老母鸡似的。整个高中三年,我显得特别忧郁,陈朝晖总时不时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 我把我爹偷铁锨的事告诉了他。我说,你知道我爹是怎么偷的吗?陈朝晖说,把铁锨藏在衣服里。我说,不对,门卫看得很紧,况且铁锨那么大,很容易被发现。他又猜,从墙上扔出去的。我说,再猜。他想了想,说,那肯定是你爹在工厂里把铁锨吃进去,回家再拉出来。我说,也太夸张了,你的想象力过了头。他摇摇头,看来是猜不出来了。我就跟他说,我爹在我家和工厂之间挖了条地道,就这样,一把把铁锨从地下源源不断地来到了我家。我爹偷偷地把铁锨卖给别人,结果有人告密,事情败露后我爹就给抓了起来。看着他惊愕的眼神,我说,这都是真的,那个地道现在还完好无损,等哪天我带你到我家参观参观。但他还是不信,那就没办法了。 因为他父亲是海员的缘故,陈朝晖经常带一些新奇的好吃的东西过来,比如牛肉干,比如乐口福。乐口福是一种颗粒状饮品,饭前或者饭后冲一杯喝,味道真是美极了,他一般都会与我共同分享。我喝不惯,觉得味道怪怪的。他说,可可味的,很有营养。当时我每星期伙食费只有两块钱,营养自然是跟不上,再加上频繁手淫,上课时经常感觉眼冒金星。因此,听到“营养”这两个字,我顿时两眼放光,不管味道多怪,都直着脖子喝下去。后来就喝上瘾了,有时趁他不在,挖上几勺,也不冲,干吃进肚。 作为回报,我也把自己从家里带的东西给他吃。也没什么,就是母亲烙的煎饼,玉米面的,可味同嚼蜡。母亲发现这一点后,就把红薯、大豆、麦皮什么的都掺进去,但味道还是没改善。我把煎饼放在床底的纸箱子里,吃过几顿就不想吃了。但陈朝晖却吃得津津有味,当他遇到草梗、树叶什么的,就一声不响地剔除掉,然后接着吃。我知道,那东西是我那眼力不济的老娘弄进去的。有一次,他边吃边问我,你们家养猪吗?我说,养啊。说着,我就把他随手扔掉的东西捡回来,一看,是一块猪粪,干干的,我的脸顿时就红了。陈朝晖却笑笑说,可惜不是牛肉干,没事,没事。 毕业前,陈朝晖送了我一条皮带,说是他爸爸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回来的,我非常感动,眼泪掉在了皮带上,就像一滴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香甜无比的海水。我把它舔干净了。他问我,如果你考不上,准备干什么。我说,当海员,跟你爸爸一样。他说,别干那个,非常苦,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待在海上。我就说,那我去贩海鱼卖,只要跟大海沾边就行,我喜欢大海。我陷入了沉思,仿佛我真的没考中,在权衡是当海员好还是当鱼贩子好。 我把目光从沉思中拔出来,问他,你要是考不上,准备去干什么呢?他笑着说,你看我这样子能考不上吗?是啊,看他胸脯挺得那么高,内敛的傲气喷薄而出,没什么可说的,肯定能考上。他就是这样自信而富有人情味。 正如陈朝晖所说的那样,他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而我,也顺利地落榜了。我又接着连考了三年,但还是被定在原地。我把课本全烧了,祭奠我过去的耻辱,然后撸起胳膊准备去贩海鱼了。我发现我们姐弟三个都不是念书的料,脑子里只有我爹挖地道的那点小聪明,但就是那点小聪明也被他老人家给用尽了。 我见到了大海,我把咸鱼从海边带到小镇上卖,从二十块钱起家,没过一阵就已经攒到四五百了。我想把母亲的白内障治好,结果医生说没治了,已经全瞎了。这下可好,母亲的眼中变成了一个天然而混沌的世界,就像宇宙刚刚开始的样子。我觉得这样也挺不错。我就把钱用在了处对象上,我经常带一些贝壳、海螺什么的给我对象,上面插着根管子,能吹出声音来。当我把泛着鱼腥味的身体朝她身上一压,熏得她很难受,她就拿粗壮的胳膊一把把我这条咸鱼掀了下来。然后咸鱼翻了个身,又重新压了上去。她说,你以后不要再贩咸鱼了。我说,你先让我弄完。 弄完后,我真的就不贩了,而是进一些贝壳、海螺、珊瑚什么的小工艺品来卖,结果很畅销,赚的钱也不比贩咸鱼少,而且没污染。后来,我发现搞水族馆利润来得更快,就把挣的钱全投了进去。但小镇的人们不识货,不知道美化生活;对那些只看不买的土里土气的乡野村夫,热带鱼也非常生气,没一阵就给活活憋死了。结果我投进去的子儿一个也没回来。于是我又重新卖起了贝壳与海螺,整天走街串巷,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可是孩子们已经对这种低级玩意不感兴趣了,他们都玩起了游戏机,所以我每天卖不出去几个。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一个戴着墨镜留着长头发的男人在巷口拦住了我,抓住我的胳膊说,可找到你了,可把我给找死啦。这人是谁?我很纳闷,就对他说,你先把那破眼镜摘下来再说。他把眼镜摘了,原来是孙茂林,老同学,精神有问题,人称“孙老冒”,就这样一个精神病,当年还考上了西北的一所农大。他说道,听说你这几年发了?我没回答他,而是对他的装束感到很不舒服,就问他,你怎么搞成这样?他连忙解释说,我要组建一个乐团,太忙了,根本没时间理发。我问道,什么乐团?小虎队吗?他一脸严肃地说,我这个乐团不是一般的乐团,而是一个宗教乐团。细问之下,原来当年这个头脑混乱的家伙成了一名基督徒,一名酷爱音乐的基督徒。他说,我们找个饭馆吧,可以边吃边谈。他的提议得到了我的认可,我看到他颤抖的嘴唇都快冻青了。 看着菜单,我知道这顿饭不会是他请,就点了道青椒土豆丝,一块钱一盘。他说,这个好吃。菜一上桌,“噌噌”几口就叫他干光了。于是我不得不再点一盘土豆丝。孙茂林问我,你老婆还好吗?我说,不跟我了,跑了。他附和道,我老婆也跑了,跑了好,累赘,耽误事,还是一个人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是挺自由的嘛。我跟你讲,我那个乐团班子都搭好了,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钱了。他倒是直言不讳,听说我在做海上贸易,找我筹措资金来了。我说,以前是做过,赔了,不过现在我可以赞助你几件乐器。说着,我从脚边的纸箱子里拿出几只海螺,吹了吹,都是响的。我就对他说,你听,音质还是挺不错的。我本来是想跟他开个玩笑,谁知他却把海螺接了过去,往包里一装,认真说道,是挺不错的,回家带给我那儿子,小家伙肯定喜欢。 孙茂林对我们班每个同学的行踪和底细都非常清楚,并一一细数,顺便还把他所筹的钱数报了一下。 我问他,陈朝晖现在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说,这小子惨了,刚工作的时候处了个对象,据说那小妞长得跟天仙似的,所以他的情敌很多,争来争去,结果叫其中的一个情敌一砖头拍下去,给拍傻了。 那他现在呢? 他哥帮着给找了个差事,孙老冒说,正在一个工地上看料呢。 这真是出人意料。我想去看看他。我对老板说,结账。四盘土豆丝四块,九个馒头三块,一共七块钱。妈的,今天的钱白赚了。我生气地对孙老冒说,要不要再来一盘青椒土豆丝?哪知老板却说道,已经没有了。 工地离小餐馆不远,四周是铁皮的围墙,几个探照灯从天空往下照着,像一张亮如白昼的网,工人、吊车、挖土机就在网下纷纷忙碌着,清冷的夜晚透着热闹。我记得,这工地好像是我时常经过的,怎么就没想到来看看我的老同学呢? 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帆布帐棚里,我们找到了陈朝晖。他穿着军大衣,坐在椅子上,面前堆着一大堆钢筋,听到孙茂林的介绍,就对我说,快来坐。他的语气没变,感觉就像我们刚下晚自习,一起到操场边抽烟来了。但没地方可坐,我和孙茂林只好蹲着。一人一根烟,点燃了。陈朝晖一直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一个人傻不傻,看眼睛就知道了。于是我拿手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帆布,好让灯光照进来。陈朝晖说,不用看,没小偷。灯光下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发现他那双眼睛的确不如以前活泛了,有些呆滞。顿时,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陈朝晖对我说,其实这地方也没什么可看的,但不能缺人。这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拿,我经常这么干,当然要趁工头不注意的时候,换点零花钱,挺好的,真的。待会儿你走的时候拿几根钢筋去卖吧,一点事没有,你说这工地要是不少点东西,我还看它干什么呢?说得有道理,到底还是陈朝晖,看工地都看得这么自信,这么有逻辑。我对陈朝晖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叫监守自盗。孙老冒接话说,这也叫盗亦有道。哈哈,看来我们都是很有文化的人,于是三个白痴顿时笑成了一团。 笑过之后,我把孙茂林拉到一边,小声跟他说,没傻啊,这不挺正常的嘛!孙老冒说,你说一个本科生来看工地,不是傻是什么?你还想叫他傻到什么程度?说完,他站到一边撒尿去了。陈朝晖对着他喊,远点,臊味熏人。孙茂林不得不朝前走几步。再远点。又朝前走了几步。好,站直了,把左腿抬起来,对着墙,对,就这样,开始撒吧。陈朝晖边说边笑,孙茂林当然没听他的话,而是嘴里骂着陈朝晖“你个狗东西”。 看着孙茂林的背影,陈朝晖对我说,孙老冒脑子有毛病你知道的,我发现他还是个大骗子,借着组建什么鸟乐团的名义,整天在骗吃骗喝,看来他精神病是装的,精得很呢!他来找我很多次了,非要扛几根钢筋走,我没同意,你有钱千万不要给他啊,你没给他吧?我说,没有,我只给了他几只海螺。这时,孙老冒撒完了尿,嘴里叫着“好冷,好冷,小鸡鸡快冻没了”。 我几次想问陈朝晖被情敌拍砖的事,但还是忍住了。我记得,陈朝晖在高中时从没为爱情这个东西发过愁,当时他已经成熟了,比我熟得还要早,小鸡巴翘翘的,但他根本就没想到要去追女生,当然我也没想过,我们都很天真,心中纯洁的性把那份淫荡的爱给压住了,性是生理问题,不需要女生,只需要双手。那时他经常拉着我一起去看录像。晚自习一开始我们就溜出了学校,路过卖香蕉的摊子,陈朝晖问我,想不想吃不花钱的香蕉?我说,那还用说?于是他看准一大盘香蕉抱起来就跑。他在最前面,像流星火球;我紧随其后,也健步如飞;跑在最后面的当然是那个卖香蕉的老太婆,她追出没几步就被自己绊倒了,然后无可奈何地坐到了地上,破口大骂。半个小时后,我和陈朝晖坐在录像厅里边吃香蕉边看录像,再过半个小时,陈朝晖就对着屏幕叫,不好看,换个带色的。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但老板要求再加两块钱,老板的要求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陈朝晖替我交了钱,于是我们一边吃着不花钱的香蕉一边看着两块钱的黄色录像,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我问陈朝晖,你还记得吗,高中时我们经常一起看录像?陈朝晖笑了笑,说,不记得了。我反问道,你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要知道那可是一个勇往直前的年代。 贫贱与哀怨 仅仅让道路带走 仅仅是两手空空 ——《以褫夺的方式》 先说说我自己。 早晨起来,我把床脚边的小尿罐提到院子的南墙根,那儿放着一个大尿罐。夜里我尿了一泡,春燕也尿了一泡,有些分量。我把小尿罐里的尿倒到大尿罐里,瀑布一样,还闪着光,没过一会儿,大尿罐就满了,上面积了一层泡沫,像刚开了瓶的啤酒。 我呼了一口气,白色的,一下子就散掉了,随之我缩了缩身子。能看见呼出的白气,说明冬天来了,等到河里结了冰,那就已经很冷了。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子?其实,我只是耳朵不好使而已。在村里人看来,只要你有一窍不管用,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傻子,有事没事拿你开玩笑。当着我的面,他们就叫我“老巴子”“聋子”“大尿罐子”,我知道的。 做好早饭,我先盛了吃,然后喊春燕起来吃。春燕在被窝里跟个虫子似的,动了动。我冲被窝说了声,待会起来吃啊,要是凉了就热一热。我看见虫子又动了动。刚结婚那阵,我总是把热腾腾的饭端到床头,现在春燕不叫我这么干了。 扁担的一头是大尿罐,另一头是腊条筐,筐子里压了块石头,我挑起来朝门外走。路上没几个人,天一冷,都躲在被窝里不出头。只有吴喜贵,他看见我,冲着我说了句什么,我点点头。就是他,曾对我说,你攒足两罐子再挑到地里去不好吗?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你傻啊,挑着块石头来来回回的,不是白费力气嘛!这狗东西,在考验我的智力。但我知道,这不是智力问题,我一罐一罐地挑到地里去,只是想叫麦子早点喝上尿,早点发力,他懂个屁!我就回答他,我有的是力气,你管呢。 挑这种担子,要掌握好平衡,步子要稳当,否则尿就会洒出来。我挑了有些年头了,有经验,没洒过几滴。但也有使坏的,趁我不注意,朝我身后的尿罐里投石子,这样尿就溅到了我身上。我只好掉个头,尿罐在前,筐子在后。但他们继续使坏,朝我身后的筐子里加砖块,可这难不倒我,前面使把力就又恢复了平衡。 空旷的麦地里只有我一个人,麦苗上都打了霜,等我拿尿浇完麦苗,太阳也升高了许多。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一点不假,我家的麦苗看起来很茁壮。我的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长不好才怪呢。老二进了城,老三在罚牢役,他们的地也都给我种了,东一块,西一块,有两三亩的样子。一年到头我干得很累,但当我把一袋袋的粮食扛回家,就觉得再累也值得了。我本想把母亲的地也揽过来种,春燕跟我闹了几次后,母亲还是自己去种了。每当我看到母亲在地里弯腰驼背的样子,心里就难过。母亲对我说,她是劳碌的命,一闲下来就得死。她的意思是,叫我别难过。 前些年,总有人偷挖麦苗回家喂兔子,并以此发家致富,所以我经常到麦地转一转,以防人家来偷。现在没人这么干了,他们都跟兔子一样,红着眼,蹿出去挣钱去了。但我还是喜欢站在麦地里,一站就是大半天。别以为我在想什么心事,要说想的话,大概是想快点来场雪吧,好让麦苗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过冬。 站得我鼻涕都流下来了,于是我把它擤掉,甩到了翠绿的麦苗上,我看见它继续朝下流。不去管它了。我开始沿着地头朝前走,经过水泥桥,桥下是几近枯干的河底,继续朝前走,我来到了大坟子窝。村里人死了,都埋在这儿,有的竖块碑,多数则拱一个坟包了事。我爹的坟头也在这儿,还有我爷爷的、奶奶的。老四的坟头离我爹有一段距离,坟堆也要小得多。他们所处的位置没什么标记,但我眯着眼都能找出来。于是我真的把眼睛闭起来,结果顺利地找到了老四。我看见他的坟头上长了一些荒草,已经干枯,看上去像是他很久没剃头了。我把草拔下来,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老四光洁的前额上。我坐了一会儿,然后去看我爹。他的坟顶上也是,荒草一把。我如数地薅下来,因为坟头大,竟聚成了一堆。我掏出打火机把草点燃了。 突然,一个人影挡住了我,在此之前,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哪个狗日的在放火。我没理他,继续烤我的火。接着,我看见刘建军出现在我面前,怒气冲冲。 我对他说,一块烤烤吧,天挺冷的。说完,我拿小树枝把火拨得更旺一些。我之所以这么平静,是因为他打不过我,我们干过几次,不管是赤手空拳,还是抄家伙,他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蹲下来,对我说,熄了吧,我的桃树都给你烤死了。这个坟子窝前两年叫他承包了,栽上了桃树,密密麻麻的。 我听了很不高兴,反问他,你把桃树栽这么密要死啊,搞得我清明过年给我爹烧刀纸都没地方烧。说着,我站了起来,一个桃树枝子剐住了我的衣领,我伸手把它折断了。 他很快变得和缓下来,脸上转怒为笑,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 我对他说,等过了年,我也栽棵桃树。 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就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 他说,这是我承包的地,你在哪个地方栽?这你可得要讲道理,是不是? 他要跟我讲道理,于是我说,你承包的怎么啦,我把它栽在我爹的坟顶上,这个不算不讲道理吧? 栽在你爹的坟顶上,他说,这个我没话说。但他想了想,又接着说,可你不能栽桃树。 我问他,为什么? 你想啊,你摘了桃子,是我树上的还是你树上的,说不清楚是不是? 似乎有些道理。我再问他,那你说栽什么树好呢? 苹果树,他兴奋地说,我记得你爹喜欢吃苹果,你把苹果树栽到你爹坟顶上,他肯定高兴;他要是渴了,摘下来就吃,多方便呢,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爹喜欢吃苹果? 你爹喜欢吃苹果,村里人哪个不知道? 我说,好吧,就这么说定了,过了年我就来栽。 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我很满意。别以为我在跟刘建军开玩笑,本来是想开一下玩笑的,但现在已经不是玩笑了,成真的了,过了年我就买棵苹果树苗栽上。我抽完他递给我的烟,觉得时间不早了,就准备回家去。走了几步,我突然记起来,尿罐、扁担还在麦地里呢。回到麦地,我挑了空尿罐朝家走。 快到村口时,看见五六个闲人站着,一律黑颜色的衣服,跟乌鸦似的,他们在聊着什么。村头又有一大块地给圈了起来,说是要盖工厂,生产汽车轮胎。看见他们在那儿指指点点,我想他们的话题大概跟汽车轮胎有关。待我走近了,他们的目光却转向我,问了我一句什么话,而且都在笑,搞得我很不舒服。我就冲他们点点头,回答说,我去浇了一趟麦。但他们还是紧盯着我不放,还笑得更厉害了。有一个龇着牙对我说,聋子你快看看,你的尿罐子都碎了。我不相信他的话,他就把牙龇得更厉害些对我说,谁骗你谁是你儿子。看他的表情是认真的,他们不敢跟我开玩笑,因为都尝过跟我开玩笑的厉害。我就回头看了看,果然尿罐已经碎了,只留着两个破锣似的残片挂在扁担钩上。我笑了笑,说,没事,碎就碎了吧。 我怕春燕说我,就把碎尿罐丢在了路边。回到家,却没看到春燕,锅里的稀饭也没动,冷冷的,像是结了冰。我喊了几声,春燕还没出现,大概她又跑到谁家玩去了。我站在屋檐下,想到了尿罐的事。路上没细想,现在我要好好捋一下。从麦地里回来,尿罐好好的,怎么就碎了呢?我记得挑着空尿罐从麦地到村口这一段没碰见任何人。难道是村口那几个人趁我不注意,拿石子把尿罐打碎了?但当时我看了看身后,没有碎片。难道是早上出门时,吴喜贵搞的鬼?如果是那样,我也不会把尿浇到地里去了。显然这个说法不成立。想得我脑浆子疼。 我把稀饭热了热,吃了,吃完饭到床上睡了一觉。我有午睡的习惯。醒来的时候,感觉外面起风了,小北风在房顶上吹着口哨,虽然我没听到口哨的声音。我不再想尿罐的事了,也不值几个钱,明天去镇上买一个。 下午去了趟藕塘,在路上我又碰见了刘建军。他的出现,让我突然明白,一定是他下的手,没错,他对我要栽苹果树的事怀恨在心,于是尾随在我身后,把尿罐给打碎了。我拦住他,问道,是不是你打碎了我的尿罐子?他辩解说,我有病啊,去打碎那破尿罐子。北风吹得他眼睛眯了起来,我看不到他的眼神是否在躲闪。我当然不信,就问他,不是你打的,那我为什么又碰见你了呢?他被问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但他还是回答了我,老五啊,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可能叫我天天躲着你走吧?看着他无奈又无辜的表情,可以判断,尿罐确实不是他打碎的。 藕塘本来是一块低洼地,靠近河边,种什么淹什么,养鱼又太浅,没人承包,几乎成了荒地。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条信息,就去了一趟南乡,回家后以很低的价格把洼地承包下来,搞起了藕塘。头年因管理不善,藕都烂在了泥里,但从第二年起开始赚钱,一年有两三千块钱的进账。 我从藕塘挖了四根藕,挖藕的感觉真好,像是把孩子从娘胎里抱出来,小心翼翼的,不能伤着。洗干净后,细胳膊细腿,白白嫩嫩。在我洗藕的时候,看见陈有光从岸上经过,我把他喊住了。我本来想问他,老婆找到了吗?但没这样问,我觉得不应该跟他开玩笑。他站住了,以为我要分他两根藕,可我没那个意思,喊住他只是随便问他一句,这么急着去干什么?他停下来,一转身,刚好北风迎向他,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他指了指蓬乱的头发,没说话,但我明白了,他要到镇上去剃头。我说,天还要冷的,留着暖和,剃他干吗呀?他大声地回答我说,我剃头去死。说完,又急匆匆地走了。他这人可真有意思,大概是因为我没分他两根藕,在跟我说气话。陈有光患有羊角风,家族遗传,说不到老婆,曾经跟老大很要好,但自从老大倒插门到白庄去,他就没什么朋友了。其实他有过老婆,是个傻子,丢一回找回来,丢一回找回来,又一次丢了就再没找回来过。 晚饭我炒醋熘藕片,炒好了拿碟子反扣着,等春燕回来一起吃。上黑影的时候,我母亲先来了,她带了七八个馒头,刚蒸好的,还冒着热气。她应该清楚我从不吃馒头,还带来干什么呢,她肯定是老糊涂了。 我和母亲一起看电视,但屏幕不清楚,雪花子直落,实际上我们只是在听电视说。母亲从不挑节目,我看什么她就看什么。我侧头望望母亲,发现她在打盹。我对她说,你回家吧,天黑了路不好走,又刮风。她立即醒了过来,说,等春燕回来就走。她是怕我跟春燕吵架,这我知道。她曾经把那句老话挂在嘴边,“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这话意思是说,媳妇要经常打,她才能听话。这是说给做丈夫的训世良言。但母亲却对我说,小五你可别打春燕,要疼她,知道吗?母亲叫我快点催她生个孩子,好拢住她的心。我和春燕结婚五年了,没个孩子,母亲很忧虑。她不止一次地叹息,说我种庄稼栽藕都是一把好手,可怎么就在春燕肚子里下不了种呢?我答应母亲说,等过了年,我和春燕就下种。 春燕回来了,我看见她就把电视声音关小了,但她还嫌太吵,我就不得不继续关,一直到我听不见为止。我对春燕说,吃饭吧,醋熘藕片,我刚炒的。她眼一斜,说,吃过了。那我只好继续看电视,我还不是太饿。我瞄了瞄春燕,看见她也在看电视,但似乎又不在看,只是在盯着电视生气。电视画面突然模糊一片,大概是春燕刚才进门时风太大,天线动了一下的缘故。这个破电视就这样,太娇气。这是一台黑白电视,结婚那年买的,现在村里人都看起了彩电,装了有线,能收一百多个台。收那么多台干吗呢?又不能当饭吃。我的意思是,人过得不能太奢侈了。我起身调了一下室内天线,没调好,就到门外调室外天线。我左右转了几下,接着回屋继续调。这时,春燕骂了一句,调你妈×啊调。我好像听见了,但没理她,继续调我的。春燕朝后看了一下,似乎刚发现我母亲在,于是又骂了一句,调你妈×啊调。这次我真的听见了,她在骂我的同时,还骂了我母亲。我看看母亲,她好像没什么反应。 我调好了台,继续看电视,体育频道,一个水上芭蕾节目。多美的舞姿啊,无声的雪花落在水面上,我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春燕说,怎么尿汁子都掉下来了,一个洗澡的节目就这么感人?母亲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流泪。春燕上前换了个台。我非常生气,顺手拿起馒头朝她身上砸去。春燕也不示弱,准确地接住了,然后朝我还击。一时间,母亲身陷在馒头的枪林弹雨之中而不知所措,她狠命地跺脚,嘴里骂着,作死,作死。 母亲临走前把那些馒头捡了起来,母亲走后又被春燕一脚踢翻,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我们谁也没去捡。我把小尿罐从南墙根提进屋,便躺到了床上。我记得刚结婚那阵,我和春燕多恩爱啊,我看着她白嫩嫩的身子,说,我真想把你吃掉。她攥住我的胡萝卜,说,还是我吃你吧。说完,我们就搂在一起睡觉,一天睡到晚。不睡觉的时候,我给她铰指甲,她给我掏耳朵。现在我们还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一人一个被筒。我感到有些累,很快就睡着了。中间,我醒了一次,撒了泡尿,春燕被尿声吵醒,气愤地说,操你妈×的怎么还在尿,是不是打算要尿到天亮啊?我很羞愧,但同时以为她原谅了我,就抖了抖下身,钻到她被窝去,结果被她一脚蹬了出来。 再躺下来,我却睡得很浅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春燕在动,但不是一个人,好像是两个。老二没进城的时候,春燕经常朝他家跑,想勾老二。老二有一次对我说,春燕这人不老实,要看住她。而现在她居然把男人勾到了家里,还就在我眼皮底下。我虽然耳朵不好使,可我的眼睛没瞎,看得分明。别人把我当傻子,春燕也把我当傻子,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于是我把一生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右脚上,狠狠地朝春燕蹬过去,滚你娘的×!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春燕不在床上,我想她可能跟别人跑了。我做好早饭,吃完后打算去镇上买个罐子。路上,我听村里人说,陈有光昨天剃头时死掉了。怎么死的?说是他想抄近路,就从麦地斜插过去,结果被刮下来的电线电死了。我听了之后不打算去镇上买罐子了,就返回去,躺到床上,我要等春燕回家。我空等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春燕还没回家。看来,我的想法终于得到了证实。 你有从33层高的楼上跳下来的想法吗 1 去年夏天,我们一家不得不搬到市中心地段住上一段时间。找房子费了一番周折,最后定在了一个高层小区,一共两栋,A栋和B栋,全是33层,眼睛朝上瞅,有一种直插云霄的视觉冲击力。我眼睛有点花,妻子却挺喜欢。夜幕之下,一方阳台之上,手执一杯咖啡,凭栏听风,都市繁华夜景尽收眼底。她要的是这种感觉。我跟了一句,不就是俗话讲的站得越高尿得越远嘛。个农民,滚。妻子不再理我。 我们选择了A栋,我喜欢A的样子,尖尖的像金字塔;不喜欢B,两瓣屁股一样。我妻子也是,终于跟她找到了共同点。我们看中的房间是21楼的2109室,两个房间不大,当然厨卫更小,所谓的客厅也就容得下一张小饭桌而已,装修也过时,但总体上还算干净。女中介说,这房子确实很干净,没有跳的。我们愣了一下,一口黑牙的女中介站在阳台上解释说,没有人从这儿跳下去过,房东是一位中学校长,住东郊大别墅去了,租这个房子保你好运。信佛的女中介这么一说,好像我一住进来,在不远的将来就能当上中学校长住东郊大别墅了。 在一楼贴满了阿弥陀佛的中介办公室,一对矮矮小小的夫妻突然冒了出来,他们才是真正的房东。他们说,他们也才买了这套房子,两年后准备给儿子上中学用,前面的房主的确是中学校长,的确住东郊大别墅。看来他们是串通好了,台词一模一样。我和妻子对房子还算满意,双方很快签好了租房合同。 妻子问我,知道为什么选21楼吗?我摇摇头。她不无骄傲地说,笨啊,21不是33的黄金分割点嘛。我的脑袋飞速地转着,可还是没算清楚。我说,过日子要这么完美吗?妻子已经不理我这茬了,有点小兴奋,跟个小姑娘似的,说以后逛商场可方便多了。 后来才知道,这合同签得太仓促了,中介每个月多收了我们两三百块钱。看来我过于轻信信佛之人了。住进来也才知道,因为装修时间太长,这房子跟纸糊的一样,碰哪儿,哪儿就掉一块,我们不得不轻手轻脚,做贼似的。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晚住进去,我睡得很不踏实。以前住的楼房都在六层以下,住这么高,还是头一次。我睡不着,总感觉身体悬在半空中,而且风很大,像鬼一样呼啸着穿楼而过。我小声地问妻子,你有没有感觉这楼要倒下去啊? 妻子和女儿睡得很熟。她在单位忙了一天,晚上又把家里一切收拾停当,太累了,更没时间冲咖啡,实现她那凭栏远眺的美好心愿。我想,即使这楼真倒下去,她也不会醒来的。 2 临近吃中饭的时候,我接到了老陶的电话,他说,快过来,一起吃个大餐。电话那头声音有点激动。单位的猪食的确吃腻了,老朋友请客,改善一下伙食,何乐而不为。我撂下电话,跨上电驴子就上路了。我仍感觉像穿梭在云层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住高楼的不适感还是很难消除。 老文和老安也在,他们是铁三角。所谓大餐,也非名馔佳肴,只不过是在稍微有点档次的街边店炒了十几个菜,还喝了精装啤酒。他们一律笑眯眯的,老陶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吃,朝死里吃。他的意思,好像我是一头刚从屠宰场逃出来的猪。平时聚餐大家AA制,手脚都抠抠搜搜的样子,与之比较起来,这次确实来头不小。我打了个酒嗝,问道,发了?他们不言语,仍然用笑眯眯回答我。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带我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四星级酒店。 他们一人订了一个单间,但没有我的,我也不便作声。我们四个一起到了老陶的房间,坐定后,老陶对我说,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准备弄个东西。他顿了顿,推了推黑框眼镜,不紧不慢地说,最近搞到了一笔钱,准备拍个片子。只见老文正忙着把一台DV架到三脚架上。我很好奇,问道,搞了多少钱?正在剔牙的老安刚要张嘴回答,结果听到老辣持重的老陶一声咳嗽,把数字咽回去了。这是他们的商业秘密。妈的,还是把我当外人了。没有把你当外人,老陶说,朋友里面,老顾好个小酒,老斯只知道轮滑,他们都不太靠谱,你做事还算是踏实的。这么说,幸运的光环落到了我头上,我应该感激他们才对。 见我没有丝毫的兴奋,老陶就说,跟你说白了吧,就是一个有钱的大傻逼给了我们一笔小钱,让我们拍个片子,要保证到国外电影节拿奖。我们想来想去,准备找若干女的坐在这里说话,叫聊天、谈话也行,自言自语也算,随便说,敞开来说,说得越多越好,越深越好,当然不说也可以,一直发愣、抠脚丫子也行,然后我们把精彩片段截下来凑成一个纪录片。你说这个创意牛不牛逼?我问老陶,那个傻逼老板知道你们这个牛逼创意吗?架好了机子的老文说,当然知道了,那个傻逼老板一拍大腿说,就这么定了,然后就把二十万砸到我们手里了。老陶看到老文不小心把二十万秃噜出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个数字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但看出来不像是分我一杯羹的意思。我不满地问道,你们都齐活了,那找我来干吗呢?很久不说话的老安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在饭店里待一个月,不都是老朋友嘛,以后每天你可以过来吃吃饭什么的,当然你也可以拉女孩过来拍片子。对了,忘了问你了,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说,刚在市中心租了套房子。他们第一反应都以为我发了,在市中心弄了个办事处。我说明原因,他们都不停地点头,只是不再朝下问。我的意思是,二十万能不能分我点,付个房租啥的。老陶看透了我的心思,无奈地说,这二十万可不是随便乱花的,后期制作要很大一笔钱。我只好再退一步,问能不能也给我开个房间?我话一出口,他们都齐刷刷地盯着我,意思是,给你口吃的就不错了,怎么会产生这么无礼的念头呢。会计出身的老安说,没办法,都是预算好了的。 我讪笑了一声,看着镜头前的那把空椅子,准备戳戳他们的痛处,不无蔑视地问道,你们也不去找女孩,就这样守株待兔吗?结果老文把手机亮了出来,说我们早就在网上发布了,你等着吧,不出一天一字长龙得排到新街口。你说谁不想当女主角,还要到国际电影节上亮相,还不挤破头啊? 上微信,摇一摇。老文这么一说,其他两个也不约而同地把手机掏了出来,一律是宽屏的智能手机,无疑都是他们这次统一配发的。就好比从他们的裤裆里掏出了经过豪华装修的老二,而我的手机还是停留在打电话、收短信的老式手机功能阶段。我握了握它,没敢拿出来,分明感觉到了它暗淡萎缩的样子。 3 住我们隔壁的东北姑娘,长脸,双眼皮,高个子,长相甜美,一口东北腔,一个人住,经常昼伏夜出。东北姑娘进入我们的话题,是在一次晚饭上。 妻子问我,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谁啊? 谁还不知道,有事没事朝人家厨房瞄啊瞄的。 哦,她啊,那哪知道呢? 你猜猜看呢。 不会是做鸡的吧? 你心理怎么这么肮脏啊。 是你引我这么说的。 妻子想了想,对我的意见也不置可否,说道,这楼里什么人都有,早知真不该住进来的。这时,女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妻子问她从哪儿来的,女儿说,东北阿姨。妻子很生气,对女儿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你耳朵长了是干什么吃的?当然妻子也没把巧克力抢下来扔掉。 女儿摸摸耳朵,那表情似乎在说,如果耳朵是用来吃饭用的,那嘴巴用来干什么呢? 4 电梯又坏了,被困在里面的人开始还很平静,后来狗一样骚动不安,“汪汪”直叫,有的跺脚,有的努力扒门缝,有的甚至拍打电梯门。这时,一个手上戴着硕大黄金戒指、脖子上套着粗粗的黄金项链的成功人士说,看你们一个个的,真恶心啊,当电梯是妓女啊,整天供你们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的,你们有谁对它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日你妈啊,现在它搞不动了,又都嫌弃它,这哪是人干的事啊。手上、脖子上被黄金捆了个结实的家伙是楼里第一批住户,也即当时的拆迁户。经他这么一说,电梯里面静了下来,大家都低着头,似乎想跟电梯道个歉。结果电梯奇迹般地又开始运行了。到了一楼,大家从电梯里鱼贯而出,全都舒了一口气,似乎躲过了一场劫难。大家纷纷说,看来电梯是要换了,再不换早晚要死人的。 送孩子去了幼儿园,站在街边抽了会儿烟,看着匆匆而过的上班的人们,我即将加入他们,心里难过极了。我突然想到,有几天没去找老陶他们了,不知片子拍得怎么样了。一进房间,他们或躺或卧,老文在盯着手机刷屏,老安在打坐,老陶在看书。我朝床上一躺,简直太舒服了,两眼一闭就睡着了。我是被他们推醒的,照例去吃中饭,已没有先前的架势,四五个菜就搞定了。 饭后回到宾馆,他们依然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不说话,也不见有女孩出入,偶尔有女服务员从门前经过。看不出他们事情的进展,空空的镜头,椅子呆立在前面。我想看看他们拍得如何了。结果老文把我拽到了一边,生怕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似的。我对他们说,实在没人,把女服务员拉进来拍拍也可以啊。这是对他们的蔑视,他们绝不认同,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盯着我看。 我只好坐到了镜头前的椅子上,我说我现在住的地方太挤了,连个舒服的澡都没洗过,看你们谁能否腾出个房间,让我一家妻小好好洗个澡,踏踏实实地睡一晚上。这个建议却遭到了他们的强烈反对。腾一个房间出来,你说让那个人睡哪里,他们不可能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都不是同志。当然也不可能回家,他们这个月跟家里都说好了的,要干大事,结果灰溜溜地回去,这算怎么回事。当然,他们没有人这么刺激我,一律用沉默恰当地回避了我的问题,我只好放弃这个愚蠢的念头。当然,你可以白天找女孩在这里搞一下,房间我可以让给你。老陶一副很大度的样子,开口对我说,必须要好女孩,小姐当然是不行的。 我听到老文的召唤,你来,你来。于是坐到了他的手提电脑前。一层层地打开文件夹,给我看了几个片子,情节和招式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都是新人,以前没见过。我赞叹道,不错,这几天你们真是成果不小啊。老文知道我在讥讽他们,骂了我一句,不存别瞎鸡巴乱嚷。就是看这东西,品位还是有差别的,我拿出U盘,挑了几个我认为长得好看的拷了进去。 5 从房间出来,老陶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可以拉女孩过来拍片子,拉一个给你五百块。算是皮条费吗?这叫什么话,星探,你干的是星探的活。这确实是不小的刺激。老陶虽说是工农兵大学生,但点子多,在社科院处于半退状态。老文年轻,自学中文,干过公司销售,能说会道。相对于老陶和老文,我更尊敬老安一些,因为他掌握着我的未知的命运。老安虽出身会计,可他业余练功,当然不是气功,也非邪教,这功是他祖师爷自创的,传到他也才是第三代,至今世上也就祖师爷、师父和他三个人会这种功。我时不时会让他看一下。他煞有介事地盯着我的眼睛,沉吟半天,说,跟一滴水一样。我不明白,犹疑地问道,像一滴水一样清澈?老安不接我的话,继续说,就好比一滴水汇入了河流。这就是我的一生?老安点点头,我却无言以对。他们就是这样一个三人组合,把那个富人的钱骗到手的。现在只要女孩一来,肯定也是束手就擒。关键是,没有女孩。老陶说,也不是没有,来了几个,跟鬼一样,面试没通过。我突然想起来,对老陶说,真有个女孩,东北的,我拉过来试试。老陶说,好,看你的。 吃过晚饭,给孩子洗了澡,等妻子洗过澡,最后我也冲了一把,来到阳台上抽烟,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时不时把烟灰弹到外边。隔壁东北姑娘的房间黑漆漆的,B栋的一些窗户还亮着灯,有人在活动,有裸着的,但是男的。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落实,想起来了,随手把没抽完的烟头扔了下去。我来到小房间,把手提电脑打开,把U盘插上。尽管声音很小,还是把妻子惊醒了。她开开门,问我干什么,我小声对她说,单位领导明天要个材料,我加会儿班。妻子掩上门后,照例我把视频存到机子里,又打开了那个文档。 突然,妻子又把门推开了,快速而有力。电脑上的呻吟声虽然不大,但此时听起来异常清晰,没有我的配合,那声音似乎很无辜。只听见妻子在咬着牙说,你还要不要脸了。随后,我跟她来到了厨房,我们站着,不说话,像被时间定住了一样。僵了半天,我听见妻子恶狠狠地说,你怎么不跳楼死了算了。说完丢下我一人,进大房间了。 我抽了支烟,隐约听到B栋20楼老头养的鸽子在咕咕地叫着,那一摊红色粪便的印迹,此刻看上去像一个人跳下去没成功,被挂在了墙上;更像是跳下去又后悔了,慢慢朝上爬的样子。 妻子这时又出现了,看见我没跳下去,脸上怒气依旧,就知道你没种跳。我说,老婆这段时间我真没闲着,我在跟着老陶他们做一个项目,保守估计至少挣五千块。老陶?妻子听了不禁“哼”了一声,你那些狐朋狗友,有一个能成事的吗? 孩子醒了,看到妈妈不在身边哭了起来。妻子进屋把孩子抱起来,眼泪突然间就下来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听见妻子说,我们娘俩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 6 出入东北姑娘房间的,经常是个中年男人,有些秃顶。最近换成了一个年轻男子,高个,长相奶油。晚上隔壁有时会传来一些动静,分不清是做爱声,还是打架声。 妻子跟她接触过几次,对我说,都了解清楚了,她姓肖,叫肖辉,老家在辽宁一个叫长岭的地方,来南京五年多了,前两年就租了这里,现在在一家公司做销售。 我说,这等于什么都没说,没法考证,所谓“在一家公司做销售”,更是无从辨别真假,小姐可不就是做销售的嘛。 妻子说,你怎么这么阴毒啊。 我说是你幼稚,继续追问她,你们还聊什么了? 妻子说,聊畜生了。她们虽说是简短的谈话,但对人生的看法迅速达成了一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畜生。妻子最后说,她的眼睛里有些忧郁。 事实上,我与东北姑娘肖辉在楼道里遇到,也互相点点头。我读出了她身上隐藏的忧郁,不出意外,她也应该读出了我的忧郁。一天傍晚,东北姑娘在我家拿了快件,对我说,你女儿挺好的,真可爱啊,她喊我妈妈。说着,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说,小孩子不懂事,瞎喊。她说,是我让她喊的。我本想跟她深聊一下,说说去老陶那儿拍片的事。这时妻子拖着女儿回来了,神情黯然。 妻子以前多么向往市中心啊,可自从住到这里,就没逛过几回商场,也没买过几件衣服。楼下广场有几堆跳舞的,妻子跟在后面扭几下就作罢了,提不起劲来,总觉得透不过气,压抑。这是妻子从没想到的结果。 7 我想起了老陶他们,看能不能预支些钱,先让妻子高兴一下,让我感觉生活还有点盼头。 我来到宾馆,前台没有人。记得上次来的时候,看见老文在前台跟长相一般的大堂经理聊得正欢。房间怎么也敲不开。找来大堂经理,正是上次老文聊得正欢的已婚妇女。她反问我,你还敢来,他们都被公安带走了。我说,不会是你举报的吧?她说,怎么可能是我?不过是有人举报的。 她见我不无疑惑,让服务员把三个房间一一打开,我找了个遍,床底下、马桶里都没有,一切都整洁如新。好像他们故意躲起来,好像他们都不曾来过。出了宾馆,我拨了他们三个人的手机,一律关机。我竟有一丝惬意,不分我钱,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挨到下班时间,我回到了小区,楼下围着一圈人,好像是有人跳楼了。不会是隔壁的东北姑娘吧,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我想听听圈里人怎么说。 这时女中介从外面回来了,看见人群中我妻子抱着女儿,把她喊过来说道,就那个东北姑娘,你们隔壁的,回老家去了,留了几个布娃娃给你们家女儿,待会你们去拿一下。说完女中介径直去了她办公室。 我从妻子手中接过女儿说,回家吧,我饿了。妻子还不想回,说,看看,看看。只听旁边的一个胖子说:B栋的,从最顶层跳下来的,是个小妹头,还不到二十岁。 登门来访 应该承认,我是一个待客热情的人。自毕业后留在这个南方城市,家乡时不时来个人,或亲戚,或朋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一律听说我混得还不错,所以临来这个城市前,就对人夸下海口说,那边有人,你就放心好了。但一到我这里,我最多给他们提供一个简单的住处,几张由我掏钱的景点门票,以及几顿散发着南方郊区气味的饭菜。尽管如此,我还得从单位请假,专门来陪他们,否则稍微有点疏忽,就会给他们落下话柄,说我不够热情,那样就会传到家乡,我的好名声就会由此下降。你看出来了,我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 前面提到说一个简单的住处,是指我从单位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中所买的房子。房子建于七十年代,一进门就是卫生间和厨房,主房是两个朝南的房间,可以说套型非常原始、简单。我住一个房间,有客人来了就把他们安排在另外一个房间,我没财力给他们找宾馆住宿,而他们更不愿意自己掏钱,所以他们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在简陋的硬板床上躺下来。他们在这里住上几天,然后灰头土脸地回去。我间接地知道了他们描述我在这边的处境,说我混得也不怎么样,这跟他们的想象有很大的差距。你看出来了,我的面子还是就这样丢尽了。 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上班,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的是普通话,但能听出来里面夹杂着我家乡的方言口音。不用多说我就知道,家乡又来人了。他说是从我的一个朋友那儿知道我在这个城市的,然后问候了我一番,接着就让我猜他是谁。你是谁我他妈怎么知道?当然这句话我没说,我只是咂着嘴说猜不出来。于是他报上姓名,叫赵弥。我才回忆起来,他是当年我高考落榜后插班复习时一个班上的,也算是同学,但彼此之间没什么交往。可惜第二年我又没考上,所以说跟他一年同学是白同了。这是题外话。 我放下电话,过了没几分钟赵弥就进了我的办公室。原来他已经到了。他肩上背个大旅行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于是我不得不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先领他到我的住处。一到房间,他就放下包,四处走动,并环视一圈。房子没装修,里面全是旧家具,就连站立在他旁边的我也是旧的。他说,还不错,你也没什么改变,就是胖了点。但我听得出来,他语气里透着鄙视或是不屑一顾。他劝我说,装修装修也花不了几个钱,住得舒服一点嘛。他那意思好像是要我马上就装修,这样他晚上就会住得舒服一些。我说,等结婚再说吧。他问我,对象谈了吗?我摇摇头。他也摇摇头。他的表情还想再问点什么,但他的嘴巴却克制住了。 赵弥就这样住了下来。他说他来推销一种叫什么电话盗打报警器的,公司派他出来在南方几省走一趟,如果做得好,争取一两年就将产品覆盖这几个省。他把东西从包里掏出来,解释给我听。我对此不感兴趣,但他经常在外跑来跑去,这却是我羡慕的一件事情。 照例我要领赵弥逛逛那几个景点,吃几顿便饭,以尽地主之谊。我跟他臭汗淋漓地挤在公交车上,指着窗外,有几分骄傲地跟他说那是希尔顿,那是喜来登。我还讲除了这两家,另外还有三家五星级饭店,它们分别是什么什么。好像它们都是我开的一样。赵弥打断我的话问道,你去里面吃过饭吗?我说没有,但去里面撒过尿。我并没开玩笑,所以他也没笑,他态度严肃地跟我说,他在广州那阵经常去白云饭店吃饭的。 此后几天,我上班,他出去推销,晚上我请他吃饭。吃完了我再陪他看电视,聊天。他说他已经结婚,女儿快两岁了,房子比我的两倍还要大。我就不失时机地夸他说他可真是成家立业了,而我,双手一摊,叹息说我是家也没有,业就更不用说了。他醉醺醺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再挑了,大城市不容易,快成个家算了。他说他是朋友才跟我说这番话的。我真是感到惭愧,这些年来,有多少朋友拍过我的肩膀了,我就是为了朋友也应该去结这个婚的。 他待了一星期才走,临走前我问他推销得怎么样,他说情况不太乐观,过些日子再说吧。但看他自信的样子,凭他的经验和才智这里的市场早晚是要打开的。我点点头,那意思好像是,我相信你。我又点点头,那意思好像是这次招待不周,下次来再住到我这里。他也点点头,那意思表示感谢,下次一定会的。我们就这样一边点着头一边到了车站,他还要奔赴下一个城市。 正像我点头印证的那样,两个月后赵弥果然又来了。他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在我家门口了,正等着我开门呢。我不想再见到他,就撒谎说我正在北京出差,那怎么办?他立即就揭穿了我,说,简直是屁话,我打的是你办公室的电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怪不得到现在还找不到老婆,真是个白痴。看上去他已经跟我很熟了,可以骂我了。我说你个白痴,我在开玩笑呢。没办法,我只得去给他开门。 床上还存留着赵弥两个月前的气息,他朝床上一扑,说这气味真是熟悉,然后一躺就睡过去了。当他醒来时,我正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他一抹嘴角的口水,迟疑地问我这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干吗。我跟他讲我还有事。赵弥很纳闷,说,你一个光杆会有什么事。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善交际越来越闭塞的人,但正因为如此我得出去找点事做。我跟他解释说,我参加了一个单身俱乐部,正好今晚有活动,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我想问他是否还出去。他说他不出去了,我说那我就走了。他似乎明白了我的话的意思,就说,不要管我,你尽管忙你的,明天你给我配把钥匙就行了。 是的,第二天我按照赵弥说的,真的配了一把钥匙给他,这样他就可以自由地出入我的房子了。晚上那顿饭他说他要请我,他也应该请我一顿了。我不再跟他争,于是就答应下来。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到街边小酒馆里坐下,要了两瓶啤酒,咕嘟咕嘟灌起来。 开始赵弥说,这次他一定要抢占南方这个大市场,否则他就不回去了。他还跟我讲,他准备把经理部设在我的房子里,这样,一来他不用再费周折找地方了,二来我也正好赚一笔房费,何乐而不为呢?不管我愿不愿意,他怎么就这么决定了呢?我没吱声,只是不断地跟他碰杯。当酒喝到半酣之际,他接到他老婆一个电话,咕咕哝哝说了一通,然后挂掉,叹了一口气说,活着真他妈累啊。然后他就讲起他自毕业以来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历史,他讲的时候再没有以前那种伶牙俐齿了,而是东一句西一句,有时谈到他老婆,突然又岔到他父亲身上去。他又说,他起的名字不好,赵弥,读起来分明是“找米”,找米找米,他念叨着,找米下锅,看来我这一辈子就是为生计奔波的命了。他还谈到了女人,他说在广州那阵,那么多女人像热带鱼一样朝他游来,他丝毫不动心,没沾一点鱼腥。现在不这么想了,女人嘛她就是女人,仅此而已。 我听了他的诉说,似乎突然看到了他那火热的面孔下面冰凉的部分。我想说,他的已经逝去的生活的确吸引了我。原来外强中干的他也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对此我感到一丝小小的安慰。为了做到简洁明了,下面我简单地把赵弥的事说一说。 赵弥大学快毕业时,A市的外贸部门来学校要人。他学的是外贸,A市又濒海,空气新鲜,而且外贸的前景非常看好,所以他自然就报了名。他本来想专升本的,但最终决定先工作,升本的事完全可以在工作中解决。 这时他所在院系的一位姓牛的女生看上了他,他们同在系学生会工作,平时也有过接触,可能牛女生对他暗恋已久。因为再过三四个月大家就各奔东西了,所以人人开始把心里隐藏的情感暴露出来。在一次学生会聚餐时,牛女生半隐半约地表达了对赵弥的喜欢,甚至可以说是爱。但赵弥看不上她,后者是一厢情愿。赵弥委婉地拒绝了牛女生,说自己要到A市工作。那时,他从众多报名者中脱颖而出,去A市外贸基本上定了下来。可牛女生说,她完全可以帮他在省会找一个更好的工作。赵弥知道,牛女生的父亲在省上的一个部门任厅长。他一听,更不愿意了,他觉得寻找靠山,那不是他要干的事,那完全是对自己的侮辱。他相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凭借自己的才智和能力可以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这次他断然拒绝了她。其实更深层的原因是牛女生长得又胖又丑,他觉得真要娶了她,无论怎么样都拿不出门。牛女生很是伤心,但他的独立和决断使她更加喜欢他了,似乎他对她伤害得越深,她就越喜欢他。毕业那阵子,赵弥为了躲避牛女生的追求,不得不早出晚归。 毕了业,赵弥如愿以偿地进了那家外贸单位。A市的海风吹拂着刚走上工作岗位的赵弥,使他不胜欣喜。因为工作关系,他经常去一家酒店订餐,自然就认识了餐饮部的女经理。女经理有次跟他开玩笑,说帮他介绍个对象。赵弥就顺口接了这个玩笑说,那好啊。没想到过了没几天女经理真就把一个叫小惠的女孩领来了。 两个人初次见面,彼此的印象都不错。又接触了几次,两个人就好得不行了。这时赵弥的母亲生病住院,赵弥是个孝顺儿子,非要和哥、姐分摊母亲的医疗费。赵弥的父亲说,你就算了,刚参加工作也没什么钱,就算了吧。赵弥的哥、姐也是这意思。于是赵弥带着小惠去老家医院看望母亲。母亲看着他们,好像了却了一桩心愿似的,笑了,笑完之后母亲的病情开始迅速恶化。医疗费只好不断朝上加。赵弥的哥、姐再也承受不了了,最后只能由父亲、哥、姐与赵弥平摊。赵弥一时拿不出他那部分,这时小惠毅然站了出来,把她积累的工资递给他。小惠考的是中专,毕业有几年了。赵弥接了,心里很感激。大家都知道,母亲得的是绝症,再多的钱投进去也没用,但还是要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母亲对此感到遗憾,她跟他们说不要管她了不要管她了,最后她说不出话来了,于是就走了。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赵弥忍住悲痛继续回到单位工作。父亲跟他讲,他和小惠也应该考虑结婚的事了。赵弥说服了父亲,他觉得自己的事业刚刚开始,他想各方面的实力提升一段后再结也不迟。小惠支持他。但半年后,赵弥碰上了机构改革,他的单位给合并掉了。赵弥丢了工作,只得另谋出路。他经一个熟人推荐,去了广州一家外贸公司。在爱情和生活的召唤下,赵弥干得很卖力。他的口才以及在原先单位短暂却十分宝贵的工作经验帮了他的大忙,使他赢得了上司的信任和赏识。 在广州的三年时间里,赵弥赚了八九万块钱。他还想继续赚下去,这时双方家长都要求他回来结婚,小惠本来就比他大一岁,她当然不想再拖下去。赵弥觉得自己虽然挣了点小钱,但毕竟是给人家打工,干得挺累的,爱情也在把他朝回拉。他权衡再三,最后揣着钱回来,买房装修,然后迅速地住进了婚姻这套三室一厅里面去。手上的钱花得一分都不剩。 度过简短的蜜月,赵弥就到了一家广告公司去拉广告,婚姻的小巢让他有些小欣喜。小惠在一个监测地震的事业单位工作,上班就是值班、分图,也没其他什么事,比较稳定,业余在准备专科自考。这样他觉得可以放开手脚干自己的事情了,还可以考虑要个孩子了。 退了休的父亲还继续发挥余热,在一所民办学校教课,除了退休金,每月他还多拿千把块钱。逢年过节,赵弥和小惠带着女儿回家看望父亲,父亲就不容争辩地偷偷地塞给他们一些钱。 有一次父亲跟赵弥还有哥、姐说,他也老了,想找个伴对他好有个照应。赵弥兄妹当然是赞同的,这没什么商量的余地,父亲在给自己找老伴,而不是给他们找妈,他们的妈已经走了。其实父亲那时候已经认识了一个比他小五六岁的女人。赵弥兄妹劝父亲再考虑考虑,说那女人只是贪图他的钱而已。但父亲不听,如果他们再阻挠的话,他就跟他们断绝父子关系。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简单地办了证明,住到了一起。他们只喊那女人阿姨,不喊她妈。她即使再如何好,也不可能跟死去的母亲相比。他们不再管父亲的事。而实际上,那个颇有心计的女人首先掌管了赵弥父亲的钱。这是父亲的一大失误,后来他也承认这一点。 赵弥自从有了女儿后,让他烦心的事一直在缠绕着他,就像一团麻。他工作虽然不稳定,换来换去,但渐渐地把自己的目光调适恰当了。这对他不是问题。 而现在的问题是,小惠产假结束,得有人照看孩子。丈母娘看了半天觉得烦神,就推开了,叫他们找个保姆。赵弥仔细算了一下:找保姆至少得花三百,加上要给小孩买这买那,补这补那,少说得两三百,一家人吃喝要三四百,房子按揭铁定的是八百,再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这样他和小惠挣的钱基本上光腚了。这让赵弥感到了生活的压力。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保姆抱着女儿到楼下玩,丈母娘闲着没事,就在旁边跟其他人聊天。这是其一。 父亲那头,那个女人跟他老是吵架。父亲开始觉得也没什么,磨合一下就好了。可事实上不像他想的那么回事。越吵越凶,父亲受不了了,他不是要她来跟他吵架的。父亲要她把攒的钱拿出来,可她拿不出,就露了破绽。他醒悟过来,那个女人看中的就是他这点退休费,她已经把这笔钱挖到她的子女那儿去了。父亲不想跟孩子们说,觉得那样没有颜面,他想处理好这件事。可结果越处理越糟糕,两个人就不离不弃地拖着。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一股绳似的拧到一块去了。小惠的单位要裁人,因为她是中专生,专科还没拿到手,很可能要裁到她。没办法,赵弥只能硬着脖子找她单位领导送礼。但结果仍然不得而知。父亲那边要钱要不回要离离不成,气成病了。他的女儿都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赵弥没一天不烦心的,有那么一天静下来的时候,他就想,他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到底是谁在折磨他呢?这时候已经逝去了多年的大学时光从他头脑中浮现出来,其中就有那个牛女生。毕业后她还时不时问候他一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渐渐地失去了联系。假如当时他答应了她,假如他专升了本,假如他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么他现在所面对的问题还是这些问题吗?这让他想到了人的可能性,想到了他的各种可能性,就像一个人来到一条分岔很多的路上,他可能去这条道,也可能去那条道,但他只能选择一条道,因为他不可能同时踏上两条道。当他继续朝前走,再次碰到同样的岔路口,他也做如上选择,就这样,他不断地向前走,不断地丢掉各种可能性,向着一个方向——那就是死,只有死是不可能的可能。赵弥想得头皮发麻,神思恍惚,好像众多可能在围困着他,让他窒息起来。 我听了赵弥的诉说,由他我不禁想起我自己,我也大致把自己的过去和将来捋了一下。我觉得跟他相比,我的处境好像比他还要糟糕。我应该同情他吗?可有谁来同情我呢?没有。那我对赵弥只能表示理解了。 我们眼下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喝酒,不停地喝酒。店老板担心两个都喝醉了没人付账,赵弥一皱眉叫道,你看我们是那种人吗?店老板赔着笑脸说,不是不是,但你们先把账付了吧,我们都打烊了。 我不想多事,就先把账结了。一结账我就不想再喝了,然后劝赵弥也把嘴收住。 我和赵弥歪歪斜斜地搀着走出酒馆,我突然记起来,赵弥不是说他要请我的吗? 赵弥的业务没什么进展,有时他根本不出去跑,而是躺在床上看看电视,眯眯眼,顺便接个电话什么的。晚上吃饭时他再次跟我提起他的老婆、孩子还有他父亲的事,絮絮叨叨的,好像他心里的苦水永远都倒不完。我不想再听了,连理解他的心情也不会再有了。我决定下班不回去了,随便到街上吃顿饭,然后就开始瞎逛,一直到半夜。以前我跟他讲我参加一个单身俱乐部,是骗他的。如果存在一个俱乐部的话,那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有一天我索性出了城,到三五十里外的小镇旅社住了一宿。 有一天晚上我到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可到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脑筋突然转了过来,不想再看,就回去了。我回家开门,怎么开也开不开。赵弥把门反锁了。过了几分钟,他穿着内衣出来把门打开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解释说恐怕小偷来撬门。我不相信,就去他的房间看了一下。他的床边坐着一个女的,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赵弥解释说,这是他一个朋友。他以前怎么没提起过呢?我一声不吭,就回我的房间睡下了。 第二天,那个女的自然不见了。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他一句,你到底要住到什么时候?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什么意思,我已经给他下最后通牒了。他于是收拾收拾,下午就离开了,直到现在都没跟我联系。 他真的知道我的意思吗?其实我的意思,跟那个女人无关,甚至跟赵弥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感觉我一个人单身惯了,我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我不想让另外一个男人来打搅我孤寂的生活。哪怕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之所以写下这篇小说,目的是以此来消除赵弥的误会。如果我在哪个地方得罪了他或招待不周,在此谨向他致歉。 微光 坐在小餐馆门口的中年妇女告诉杜四,到汪宅去的轮渡末班时间已经过了。杜四在汽车上颠簸了一整天,又累又饿,于是坐下,要了几个便宜的炒菜,对着一瓶当地产的啤酒喝起来。旅行包就放在脚边。街上很多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的人在走来走去,更远处的湖面上泛着黄昏的光。杜四的包相对要瘦小得多。他们都是来看风景的,而杜四只是路过这片作为旅游资源的水库,到一个叫汪宅的地方探望他的大学同学汪三。 吃完饭,杜四找了几家旅社,才决定好住处。他在考虑他的路费是否够用。在一个胖嘟嘟的女服务员的引领下,杜四来到二楼的一间三人房间。里面已经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了,他们坐在靠窗的两张床上认真研究着地图,见杜四进来,只是抬头看了看。杜四把包扔到了那张空着的床上,暂时这张床就是属于杜四的。 杜四去公用水房冲了脚,换上拖鞋,湿淋淋地朝街上走去。窄窄的街道两边店铺灯火明亮,人影进进出出,晃动不停,看起来比白天更为热闹。但杜四觉得,跟其他城市相比,这座小山城实在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唯一让人诧异之处是,这里没有公交车,只有出租,而且坐上去只须一块钱,只要不出城。于是杜四毫不犹豫,打车到了码头。杜四看清楚了去汪宅的早班船次,然后找到公用电话,拨通了汪三的姑妈家电话。姑妈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去了,是姑父接的。杜四再三叮嘱姑父,一定要转告汪三明早八点去汪宅的码头接他。姑父半方言半普通话地应承着,但听上去很不耐烦,因为他要走十分钟的夜路通知汪三。可能对于姑父而言,他的侄子,还有电话那头不知所云的外地人,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不相干的,干扰了他的夜晚的人。杜四放下电话,再次打车来到那条热闹的街上,逛了半天觉得实在没什么可逛的,就回到了房间。那两个学生还把头拱在一起,他们一边指指戳戳,一边说什么A区B区蛇岛鹿岛之类的。隔壁传来一阵阵嬉笑打闹的声音。杜四上了床,从包里找出皱巴巴的地图,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地图蒙着他的脸,以遮挡另外两个人享用的灯光。天未亮,杜四就起了床,他怕耽误了时间。还是那个胖嘟嘟的女服务员给杜四办了退房手续。她被打搅了睡眠,很生气地板着脸,眼睛也不睁一下。杜四想,假使有谁强奸了她,她也不打算把眼睛睁开来的。 在码头,杜四吃了早餐。一碗稀饭,两块肉饼,外加一个咸鸭蛋。杜四身上开始暖和起来。天色越来越亮,码头上多了一些人。这个码头叫“阳光码头”。杜四就坐在阳光码头的台阶上抽烟,看着湖水,等着早晨的阳光照到他脸上。湖面挺宽,远处几个绿色的小岛浮在水面上,感觉随时要漂走。小岛四周的水线下降了许多,岩石裸露着,远看像一个圈套箍住了它一样。岸边停着五六只船,每只船的上方都标有某某号之类的名字。杜四注意到一只叫“晨曦”号的船是开往汪宅的,铁牌上写着:排岭—汪宅。杜四向岸上的人打听得知,排岭是这个小山城的旧名,当地人习惯称呼小山城为排岭。但是在这里,排岭就是阳光码头。 远远地,一条船开了过来,上面全是人,而且箩筐挤着箩筐。杜四看是从汪宅开来的,就来了兴致。可岸上的人们比杜四的兴致还大,待船一靠岸,都冲了上去。他们纷纷掀开箩筐,里面的蔬菜都露了出来。当然,从汪宅来的人们带来的不只有蔬菜,还有野味,还有挑了木柴来卖的。人们在秋天的早晨讨价还价,小小的码头顿时显得纷乱而繁忙。杜四夹杂在他们中间,既不买也不卖,只是好奇。一个身着月白色上衣的姑娘在跟一个老头争论,杜四站在一边倾听着,但实在听不懂他们讲什么。可能价格没有谈拢,姑娘就担着她的豆角和青菜,沿着石阶上了岸。她要去排岭卖个好的价钱。 码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接下来又有几只从不同地方开来的船带来了短暂的忙乱。这些灰色的山里人,就像觅食的麻雀一样落了下来,又飞走飞远。 “晨曦”号七点半开船。杜四起先站在船的前面,让风吹在脸上。看着船头分到两边去的水流,杜四想他离汪三越来越近了。杜四后来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在他前面有一男一女。女的把手上的一封信从信封里抽出来给旁边的男的看。男的看完,告诉女的说,这样还不行,你要直接到镇上找某某某。女的说,我找了几次,没有用处……男的说,我也正好要去汪宅办点事,我带你去吧。杜四昨晚睡得很浅,不禁打起了瞌睡。蒙眬中,前面两颗头一晃一晃的,而且一直在小声地说下去。 到了汪宅码头,杜四瞅了半天,也不见汪三的影子。路上有三辆手扶拖拉机在恭候着上岸的人们。难道汪三躲在了候船的平房里?杜四进去,看见里面除了墙壁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文字,什么都没有。从码头到汪宅还要翻一座山,杜四只好上了最后一辆拖拉机,交了一块钱。车斗篷里挤了十来个人。虽然也是一块钱,但比在排岭的待遇差多了。山路是沥青铺的,已经老化了,很狭窄,杜四担心拖拉机随时会翻到山下去,而且在怀疑,如果对面再开来一辆,那该怎么办。但是路上很顺,拖拉机一直在拼了命地“突突突”上坡。 穿过山口,就是下坡了。杜四探了探头,看到下面是一个山谷,豁然开朗,河流、农田、村庄散落开来。杜四的心情自然轻松了不少。在一个路口,手扶拖拉机停下来,有人说汪宅到了。杜四就下了车,双脚有些麻木。拖拉机继续朝汪宅更远的地方开去。 杜四问路边小卖部站在柜台后面的人,去汪山南家怎么走。那人反问道,谁?汪山南?是不是他儿子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回来的那个啊?杜四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那人就说,沿着巷子一直朝前走,在电影院那边,具体你再问问看吧。杜四就背起包,走在高高低低的小巷里,不断有人朝他张望。杜四每走几步就继续打听,回答他的人几乎与小卖部里的人的答案一模一样。经过了电影院、小学校、邮政所,汪三的家就躲在一棵很大的榕树后面。 在二层楼房的院子里,汪三的二姐夫正跟汪三的父亲和泥,他们准备砌一个简易的浴室。听到杜四的问话,二姐夫说,汪三已经去排岭接你去了,坐的是七点半的船。杜四知道,他跟汪三刚好擦肩错过,肯定是那个当姑父的昨晚传错了话。杜四不禁在心里怨恨起姑父来。汪三的父亲对杜四讲了句什么话,后者没听懂。二姐夫连忙解释说,你快进屋歇歇吧。汪三的母亲和二姐也从屋里走出来,对杜四直说,进屋去,进屋去。二姐怀里抱着她两三岁的小女儿。汪三母亲的话,杜四也听不懂,二姐就在旁边做翻译。问你吃过早饭了吗?杜四连连点头,吃过了,在阳光码头吃的。问你结婚了没有?杜四脸一红,还没呢。问风景玩过了?杜四回答,没有,我来看看汪三,就回去的。只见汪三的母亲说,哪有什么风景啊。这次杜四听懂了,二姐就没再翻译。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突然闯了进来,一点不害羞。她高兴又惊奇的样子,以为外婆家里来了什么亲戚。她看见杜四放在地上的旅行包,就上前朝里面掏,结果被二姐也就是她的母亲呵斥住了。杜四心里很过意不去,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买啊。 汪三的母亲执意要给杜四做点什么吃的。没过多久,热气腾腾的鸡蛋汤就从厨房里端了出来。杜四默默地喝着,也不知道说什么感谢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最好。他一抬头,就看见汪三的母亲在笑,她一笑就露出了整齐的牙齿。那意思好像是,既然来客听不懂她说的话,就让微笑来表示她的热情。喝完汤,杜四来到院子里,看见走廊一角堆着带刺壳的栗子,一只黑狗趴在地上一声不响。小女孩跑过去,抱住了黑狗的脖子,对杜四说,它不咬人的,你过来摸摸它。但杜四仍然不敢近前。杜四上了趟厕所,那是一个靠院墙建的大棚子。杜四推门而进,看见两头猪在哼哼唧唧地吃着薯叶,以为是猪圈。其实就是猪圈,只是中间有一道矮墙与便池分隔开来。 二姐夫说,汪三可能坐中午十二点的船回来。时间还早,杜四与汪三的家里人虽然相安无事,但与他们说不上两句话。杜四决定到外面走走。杜四穿过汪三家门口的稻田,径直来到谷地中间的河岸边。此时正是枯水期,只有很浅的细流,杜四几乎是走在了岩石凸起的河床上。杜四兴致颇高,从一块光滑的岩石跳到另一块光滑的岩石上,太阳的照射让他不得不脱掉一件外套。河岸两边,平整的地方作为农田,高一些的地带种着橘树、山楂树、小片的竹林,山坡上便是茶园。在一座磨房边,杜四停下来,抽了一支烟。他看见一个男的担着刚磨好的粮食,一顿一顿地沿着一条长满了荒草的小路走,杜四猜他的家可能在山的那边,还可能更远。杜四一直朝前走,他的隐秘的想法似乎是,找到河流最初的源头。这是他一个人的时刻,他被他的想法鼓励着、折磨着,朝山上走去。汪宅在背后越来越远。 事实上杜四只行进了两个小时,然后沿原路返回。他没忘记汪三家人的叮咛。杜四跟汪三一家人吃了午饭,喝了啤酒。汪三还没有回来。饭后汪三的父亲和二姐夫继续砌浴室,杜四仍觉无聊,又出去了。这次他去的是码头,半路上与汪三相遇。杜四感觉他成了汪三,而汪三反过来成了他。两个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汪三跟半年前在台城时相比,黑了不少,头发更长也更乱了。 杜四说:“这地方真不错呀!养个老婆生个孩子也挺舒服的。” 汪三知道杜四是说着玩的,“你要是春天来更好呢!” “你两个表妹在吗?” “静文在丽水教书,静敏去东莞打工了。她们过年才回来的。” “我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说我杜四来了,你不让她们赶回来陪陪我吗?”杜四并没有恶意。 “汪宅的女孩子都待不住的,”汪三笑了两声,说,“都到外面去了。” “去做小姐吗?”杜四补充说,“我可没说你表妹啊。” “可能也有的吧。”汪三看起来并不生气。 “今早我在阳光码头看见一个从汪宅去卖菜的女的挺好看的。” “可能不是汪宅的,大概是山里的吧。要翻几座山的。”汪三指着河流开阔的下游说,“看见了吗?那里在开隧道,开通以后,到码头就方便多了,就不用爬山了。” 杜四顺着汪三指的方向看去,十几辆火柴盒大小的拖拉机正停在山洞口。 汪三说:“已经砸死了一个人。” “可能还需要再砸死一两个,就通了。”杜四对汪三说。 他们回到家,汪三的父亲刚好出去,空着手。杜四取出了相机,说来拍照吧。先是二姐抱着她的小女儿照了一张,小家伙坐在童车上又单独照了一张。本来杜四想给汪三一家人合影的,想了想还是算了,搞得跟什么似的不好。在大门口杜四给几个正在玩耍的小孩子照了几张,有的吓得直朝后面缩。然后杜四与汪三穿过稻田,来到河边,同时也叫上了二姐的大女儿,她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后面,高兴得蹦蹦跳跳。杜四特意选了背景可以看见小桥、流水、人家的位置,让汪三来照。汪三一边说有什么好照的一边给杜四拍。这时学生们放学了,穿着校服的孩子们走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 汪三的父亲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只黄色的毛茸茸的野兔。他什么家伙没带,竟然捉到了一只野兔。杜四想,难道他比兔子跑得还快吗?大家都围着汪三的父亲,看他剥兔子。汪三在一旁对杜四说,猎枪叫镇上收去了,只能设一些机关在山上,过一两天要去看看,如果不去,被卡住的野物会烂掉或被别的野物吃掉。晚饭有了野兔肉,就显得更有风味了。桌子边多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那是汪三的大姐的女儿。杜四与汪三的父亲一起喝了白酒,脸色发红,整个身子晕晕乎乎的。杜四拍了拍汪三的肩膀说,我们上山吧,带上黑狗。汪三说,算了吧,还是白天去吧。杜四又提出来去镇上汪三的大姐夫开的“叨来咪”卡拉OK厅去玩一玩。汪三说,早就关了门了。大姐跟大姐夫一起去了杭州,把女儿丢在家里。尽管如此,汪三还是带着杜四去镇上转了转。经过镇小学时,汪三建议进去走走。学校只有一座三层高的教学楼,窗户上都有灯光。孩子们在上晚自习。杜四想见见汪三的姑妈,但汪三说她可能回家了。于是他们站了站就离开了。两个人开始在黑夜里沉浮,跟游魂一样。汪宅镇与村子几乎连在一起,他们来到一处小山坡上,上面有汪三家的橘树地。杜四摘了一个青色的橘子。汪三说起二姐夫,说二姐夫赌博一晚能赢八千多,只不过第二天又输了回去。杜四听着,把橘子皮剥开来。很涩,但杜四坚持把它吃完。这是那棵橘树的荣耀呢。汪三说,你要是晚来十天就会熟了。杜四看着微微晃动的橘树在想,橘树的荣耀,呵呵…… 从镇上逛回来,杜四与汪三睡在二楼的大房间里,一人一张床。外面的潮气、虫鸣从敞开的窗户进来了。杜四洗了脚就躺到了被窝里,汪三在灯光下看书。汪三放下书本,问班上其他一些同学的情况,杜四说还是老样子,不过该结婚的结了婚,有的已经有了孩子。这叫不叫变化?谁知道呢。杜四还告诉汪三,他半年前租住过的长巷一带,已经彻底拆除了,说是要建台城最大的居民小区。 杜四想起白天的事情,就问汪三:“好像汪宅的人都知道你没找到工作,才回来的嘛。” “他们那些人,”汪三不屑一顾地说,“我又管不了那么多。” “那你家里人不说你吗?” “我又没吃闲饭,整天在看书。” “你真搞得像陶渊明似的,”杜四坐了起来,“你跟老倪讲了吗?他怎么说?” “老倪说北京不错,那儿气氛好一些。我打算去北京。”汪三淡然地答道。 “去什么北京?我看你跟老倪干就是了,他又不是误人子弟的人。” “可老倪说得对,我决定去北京了。” “那,你每天还照样勃起吗?”杜四想起了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如果起不来,我看你哪儿也别去了。怎么说?去排岭找过小姐吧?” “我又无所谓的,一看书性欲好像消失了一样。” “那是潜伏得更深了,”杜四说,“不过,你也不用去排岭了,你家两头小母猪就可以干了。一边干小母猪,一边看你的鸟书。妈的,世外桃源的生活。” 两个人吹了一阵,杜四实在太困了。他听见汪三说明天去湖边钓鱼。听上去那声音若有若无。 第二天早晨,汪三果然拿出了两根钓竿。汪三的母亲还给他们准备了两铝盒饭菜,算是午餐。汪宅的人又看到汪山南的儿子去钓鱼了,不过这次多了一个人。在稻田里牵着水牛耕地的老头冲汪三打招呼,大概是说,今天这么早就去啊。老头是汪三父亲的朋友。汪三的父亲汪山南当过村长,但因为得罪了一些人,被人抬了下来,已经没有几个朋友了,老头算一个;还有一个在排岭,是县城医院的内科医生。杜四想起汪三的二姐夫昨天说的话,他说汪三整天除了看书,就是去钓鱼。汪三边朝湖边走边对杜四说,他想攒一些钱给父亲买艘快艇,那样闲暇时他也想开一开。但是现在他连买一只小木船的钱都没有。 他们到了汪宅码头,继续沿着湖边走。在一座二层土楼的茶房下面,汪三站到了水边。他把湿麦麸撒到了水里,给杜四做了窝子。汪三教杜四怎么垂钓,说了一通之后,就躲到另一个地方做好自己的窝子,把钓线甩了进去,什么话也不说。钓鱼是一个人的事情。杜四性子急,以前钓过几次,都没能坚持下来,这次也是。他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见没有鱼上钩,就把钓竿撂在了一边,然后冲着汪三说,好像没有鱼嘛。实际上那么多的白条鱼在他眼皮底下窜来窜去,都是一揸多长。其实杜四一直惦记着去山上打猎那回事情。汪三没搭理杜四,在静静地注视着水面。从杜四这边看去,汪三的钓竿横在空中,而汪三垂在钓竿的一端,另一端根本就看不见钓线。 岸边有一条搁浅了的破木船,杜四坐了上去,看着远处的湖光与山色,排岭的楼群看上去就像从山上长出来的一样。过了一会儿,杜四低头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白条鱼便蹿到水面上争先恐后地争抢起来。于是杜四又吐了几口,直到吐不出来。杜四又仰面躺到了船板上,他的身体刚好撑满了船面。天上没有太阳,但也不阴沉。杜四眯起了双眼。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杜四醒来,感觉下面的两瓣屁股被鱼嘴啄来啄去。杜四发现身下的破木船已经朝水下移动了一两米,他的身体几乎浮在了水面上。杜四看着潜伏在水下的白条鱼,心想,哼,这帮狡猾的家伙,竟然想把我拖进水里吃掉我呀。幸亏及时发现,不然屁股先要烂掉了。 杜四一步跨上了岸,屁股上在滴着水。这时,茶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对青年男女,蓬着头,一副性交过后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朝杜四看了几眼。杜四把头扭向汪三这边,问钓了多少了。汪三说有十来条了吧。杜四说,那又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啊。又一条上钩了,汪三说着,迅捷地向岸上提线,只见白光一闪。杜四被吸引住了,刚要迈开步子,向汪三走去,就听见有人在拍打茶房的房门。一个穿着蓝色斜襟褂子的女人站在紧闭的房门口,嘴里咕哝着什么,年龄大概有四十多岁。杜四走上岸,问女人拍打房门干什么。女人极力想说清楚,当然杜四也猜了出来。她是来向茶房的老板要春天采茶的工钱的,她是从后山过来的,已经跑了好几趟了。杜四说,刚才还看见他们的,就刚才。杜四又察看了一番四周说,肯定没有走,他们又进去了,不肯开门。于是杜四帮女人继续拍打房门,声音很大:“快开门,人家来要工钱啦。”可里面仍不见动静。女人问杜四屁股怎么湿了。后者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我进去把他们找出来。杜四看到山墙上半人高的木窗,用手猛地一推,中间的窗棂竟然断了。于是杜四爬了进去,窗台上哗啦哗啦直掉土。杜四来到床前,摸了摸被窝,里面还有些热气,但已经没有人了。杜四骂道,这对狗男女,不付人家工钱,躲了起来,房门也反锁了起来。于是杜四从一楼蹿到二楼,又从二楼蹿到一楼,仍然不见那对狗男女的影子。结果弄得杜四浑身是土,而且头上沾满了蜘蛛网。杜四看着窗户外面,汪三站在水边一动不动。而那个山里来的女人正扒着门缝,恨不能把头伸进来。 我的南方兄弟 一 我的南方兄弟,你虽远在他乡 但我仍能感觉到你无畏的生长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吗? 你在朋友们中间沉默不语 深陷在沉默里的你就像黝黑的树枝 已悄然覆盖了我们 生活问题首先是勇气问题 可是,我们面对的永远只是自己 假如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好吧,拍拍屁股各自上路吧! 你的身影渐渐远去 留下了我们,用无知和善良温暖自己 二 父亲年轻时就是村里最好的猎手 那杆猎枪为他赢来了爱情和好名声 我们的父亲经常背着猎物 从小镇的街道上走过 谁都愿意跟他打一声招呼 那时他的朋友满街都是 可是一场疾病袭击了他 被洗劫一空的父亲像村庄一样 安静,该走的都走了 没走的就注定这样留下来 贫困以及贫困所带来的不安 还有这群孩子,带着小兽般的表情 告诉你们,生活往往是这样 企求的越多得到的就越少 我们的父亲——个好猎手 两手空空地说 三 因为房租关系,我的南方兄弟 不得不再三搬迁 心爱的姑娘你都看到了,生活 有时只是我们必须羞愧的一个理由 在越来越狭窄的空间里 我们更要去学会爱和贞洁 不谙世事的姑娘,站在你面前的 只是一个来自南方的乡村猎手 看他操起那杆锈迹很重的猎枪 将枪口对准这个世界 单纯的姑娘,让我们 在越来越猛烈的高潮中 学会爱这世界 爱我的和我所爱的姑娘 统统都到夜晚的广场上来吧 你们要知道爱是多么广大 抛弃彼此间的仇恨 就像丢掉一件旧时装那么容易 四 南方的雨季是一桩心事 姐姐们的童年早已发了霉 未来被小心地放置在梦中 而梦则盛开在乡村贫穷的夜晚 奶奶的房间只有二姐还住在里面 面色苍白的二姐以为 奶奶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时也回来,跟孙女说一阵悄悄话 清晨姐姐们照例去渡口乘船上学 可是谁也没发现,二姐已倒在了路边 那天天气很好,大家都很高兴 谁也没注意二姐落在了后面 二姐悄悄地躺在了去渡口的路上 周围的青草,沾满了水珠 五 当房东老太在窗口下哀悼已经死去的猫 当采茶的母亲抬起头来看着远处 当姐姐们的孩子围在外婆家的饭桌前 当他们空洞的饥饿在傍晚的光线中纷飞 当疯狂的姑娘都做了忠实的妻子 当奶奶缠着小脚梦呓般地踏着芬芳而来 当朋友们在匆忙的人流中谁也认不出谁 当年老的父亲摊开宽厚又温存的手掌说 “我最大的愿望是……” 当街上的工人爬到天上撤换掉过时的广告牌 当死去的二姐在黑暗的地方微笑 我的南方兄弟,你 像一束火焰在挥舞你的身体 六 我的南方兄弟, 生活该赐予我们的都赐予了 我们仅有的错误 只是轻易饶恕了自己的罪行 我的南方兄弟,有时 那些最远的事物我们都无从逃脱 我的南方兄弟, 忧伤的人们用无谓的忧伤对望 平庸的人们以平庸的想象完成一生 幸运的以及不幸的人们 因为你们如此相似 才招致彼此的厌恶 我的忧郁的南方兄弟, 你怀着绝望的心情付诸这世界 就像劳累一生的农民付诸他的田地 我的孑然一身的南方兄弟, 情人们的眼泪浇灌了你富饶的身体 你犁铧般的目光在昭示她们发暗的魂灵 我的瘦弱的南方兄弟, 你的来自南方的面孔尖锐而又生动 像是雨水清洗过的天空 夜游 杜午刚洗完澡,就接到丁卯打来的电话,说小莫来了,要他(杜午)陪他们(丁卯和小莫)去中山陵逛一逛。杜午说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可逛的,再说天又这么热。丁卯说,“紫金之夏电影展”不是开始了嘛,正好去音乐台看看,肯定挺爽的啦。杜午很不耐烦地说,你们爽去吧,我跟在屁股后头算什么角色,你说算什么角色?丁卯竭力劝说道,你这样就太不够朋友了吧,小莫明天就回去了,她也很想见见你啊,还是让她给你讲吧。杜午耸了耸肩膀,感觉体内的汗又冒了出来。电话那头窸窸窣窣一阵,手机贴到了小莫的耳朵上。杜午你还是来吧,天这么热你待在家里又能干什么呢。不是,杜午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叫上我算什么意思呢?小莫在那头笑起来,说,你真是小气呀,能有什么意思哪,我明天的火车,你真不想来看看我啊。杜午说,让我想一想。他把脸移开来,四处瞅了瞅,听筒里传来一阵阵的嘈杂声,好像还有丁卯问小莫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具体讲什么。杜午无奈地说,那好吧,你们在什么地方? 杜午最终答应下来,并且约好了会合地点在中山门,丁卯和小莫正从夫子庙朝这边赶。杜午看了看时间,已经快晚上八点半了。大约两个月前,小莫来南京出差,一帮朋友作陪,杜午和丁卯夹在他们之间,一边吃喝一边朝小莫瞟来瞟去。虽然两个人窥视的角度不一致,但结论是一致的,小莫无疑是个漂亮女孩。席间小莫散发了她的名片,杜午把它放在上衣口袋里,生怕弄折了。在回去的路上,杜午和丁卯自然聊起了小莫。此前,大家还去了酒吧,小莫分别跟在场的每一位男士说了一些话,几乎很平均,绝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想必小莫对他们两个也有所记忆,要么都没有记忆。杜午说,小莫可真是个漂亮女孩。丁卯就附和说,是啊是啊。然后他们就谈起了谁先上的问题,看起来两个人都很谦虚。丁卯说,我只是看她漂亮,没有其他意思。杜午说,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说不定,就怕我们想了也白想。在小莫离开南京的第二天,杜午就把电话挂给了她。小莫对他很友好,声音也很热情。结果杜午把她的热情迅速理解成了爱情,于是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从他这里出发了。隔了一个多星期,小莫那头还没有回音。杜午不敢打电话询问她是否收到,于是又写了一封,用挂号寄出。这次小莫回话了,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小莫的声音还是那么热情大方,她说他寄给她的信都收到了,但是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就是丁卯。这对杜午的打击很大,其间他跟丁卯见了几面,后者绝口不提那回事,没想到这个土拨鼠却捷足先登。杜午被击得一败涂地不说,他还担心丁卯知道了他追求小莫未果这件事,面子上会挂不住。如果丁卯知道,除非从小莫那儿得知,而小莫为了炫耀自己,把那件事当作一个笑话说出来也是极有可能的,况且有两封信在她手中,想抵赖都抵赖不掉。好在丁卯从来没提起过,小莫也经常打电话跟杜午联系,好像他们成了更要好的朋友似的。渐渐地,杜午就将那个耻辱淡忘了。 一下出租,杜午就听见丁卯在隧道口喊他。他穿过车来车往的公路,朝他们所处的位置走去。他看见小莫的手一直很亲昵地黏着丁卯,就想扭头而去。但实际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跟丁卯打招呼。丁卯满嘴酒气地互相介绍了杜午和小莫,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开始握手。即使丁卯不知道杜午和小莫的事,他也应该清楚地记得他们以前见过面,他不会这么健忘的。这或许是丁卯的幽默,但杜午面对他的幽默实在提不起兴趣。杜午抱怨说天气太热了,丁卯就说一进中山陵就凉快了,那儿是个大空调。杜午故意对小莫不冷不热,也不问她什么,当然也没什么可问的。他们走到路边的小卖部,准备买几瓶冰啤酒带到中山陵去喝。小莫紧紧跟着丁卯,后者想要多买几瓶,小莫制止他说,你已经喝了那么多,还是少买些吧。店老板就装了三瓶金陵干啤和一听可乐到塑料袋里去。上了去中山陵的出租车,丁卯一个劲地冲坐在前面副驾位置上的杜午说,今晚你的任务就是喝酒,喝酒,不够音乐台还有的是。杜午于是知道了他今晚担当的就是一个陪酒的角色,顺便保护他们,免于虫叮蛇咬。 他们没想到,整个中山陵会沉没在黑暗里面。杜午感觉受了欺骗,开始埋怨丁卯,你不是说灯火辉煌,跟他妈的宫殿一样吗?这到底怎么回事?小莫也觉得特没劲,这里跟她想象的大为迥异,她已经完全迷路了。丁卯解释说,去年这个时候还来看过电影的,别急,问问看。他开始在中山陵牌坊前的广场上四处走动,希望有个鬼影出现。杜午热得要命,拿嘴咬开了一瓶啤酒先喝起来。终于在广场边上的一张石凳上发现了两个人,丁卯向他们打听。原来“紫金之夏电影展”从明天正式开始,他们早来了一天,或者说,小莫回程的计划早了一天。就是这样。但他们不能就此回去,回去干什么呢?何况小莫没来过音乐台,今晚无论如何是要进去的。他们返身寻找音乐台的入口。杜午对丁卯说,你注意到没有,刚才那两个人好像是一个坐在另一个身上的,我猜他们在干。丁卯就问,他们在干什么。杜午说,我操,干什么你肯定知道的,你经常干的嘛。小莫插嘴说,我看好像是俩男的嘛。杜午说,那就更有意思了。说着,他激动地笑着,啤酒差点喷了出来。 转了半天,他们也没发现杜午所说的音乐台钢丝网围墙的洞口。丁卯停下来说,你们先走,我撒泡尿。但杜午和小莫在离丁卯两三米远的地方站住,坚持等他把尿撒完。杜午小声问小莫,你来了几天了?这是杜午今晚第一次跟小莫单独说话。小莫说五天了。杜午点点头,又问道,一直住在丁卯家?这时丁卯“哗哗”的尿声传了过来,跟下雨一样。小莫说你说什么。杜午又说了一遍,小莫还是没听清。雷阵雨过去了,丁卯提着裤带走了过来,看他样子他很想把自己拎起来。杜午紧闭嘴巴,不言语了,任凭小莫怎么抠也抠不出来。他们又摸黑摸了半天,还是找不到洞口。四处逡巡之下,杜午终于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以前他经常领他喜欢的女孩来音乐台玩的,但继续由他领到床上去的女孩概率大约是十分之一,可直到现在第十个女孩还没出现。杜午跟个导游似的在前面带路,两边灌木丛的枝条不断朝他脸上“噼里啪啦”地抽来,他丝毫不介意。终于那个铁门(售票口)横在了他们面前,一人多高,像个栅栏。这次他们需要爬过去,而不是钻过去。杜午先飞身而过,轮到小莫时,她说有些害怕。杜午就冲着铁门说,小莫你就不要矜持了,丁卯你干脆把她扔过来算了。小莫很瘦,不足八十斤。丁卯受到杜午的启发,就一边抱着小莫一边爬了进来,跟袋鼠一样。杜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别扭得要死。 沿着树林中延伸到音乐台的石阶,他们缓缓而下。杜午拼命地夸赞音乐台如何如何漂亮,还说为了迎接她小莫的到来,他准备爬到音乐台顶上把成群的鸽子赶下来。远远地听见了狗叫声。小莫问怎么会有狗呢。丁卯说大概它也欢迎你吧。杜午说听叫声好像是公狗啊。丁卯就使劲把杜午朝前推,一边推一边说,你快上吧它搞的就是你呀。他们就这么一路说笑,继续向下走去。当他们快到扇形草坪的时候,一个光着膀子的精瘦男人拦住了道路。他语气有些凶蛮地说,今晚不开,快出去快出去。丁卯上前一边给精瘦男人递啤酒一边解释,师傅,你看我这位朋友明天就要离开南京了,想看看音乐台,我们待一会儿就走,好吧?来喝啤酒喝啤酒。杜午也在一旁附和着。精瘦男人看到高个男人后面还跟着个个矮且精壮的,说话顿时平和了许多,但还是那句话,快点出去,不喝啤酒。三个人一时僵持在草坪外围的空心走廊上。小莫一直拿着可乐站在一边不说话,有时还笑一笑,不忘四处瞅瞅。一来她是客人,二来想看看丁卯和杜午谁能说服精瘦男人,杜午心里这么想。丁卯拉了拉杜午的衣角,后者会意,立刻退到了他身后。丁卯后仰着身子,附在杜午的耳边说,你去对付他老婆和那条狗,这家伙我来摆平。杜午一抬头,果然看见精瘦男人后面立着一个白衣服女人,一言不发,看来她很守规则,只要小莫不张嘴,她也不打算开战。杜午猜出了丁卯的心思,他无非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口才。果然丁卯的嘴皮子十分了得,唾沫飞来飞去,直说得精瘦男人东倒西歪,因为丁卯一边说还一边推搡对方。杜午此刻很希望精瘦男人跟丁卯打起来,这样丢一丢丁卯的面子,当然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上前解围。丁卯虽然长得高大,但是同时因为瘦削,一旦动起手来,未必是精瘦男人的对手。精瘦男人意识到双方力量对比悬殊(一比二,两个女的不计算在内),始终眯着小眼,保持着冷静甚至卑微的态度。你们还是出去吧,让我们头儿看见了不好说话的,明天晚上来不好吗?要不你们去水榭玩吧,挺近的,景色也很好的,真的,你们还是出去吧。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再纠缠下去也无济于事。杜午提出来要给他钱,门票多少就算多少。精瘦男人当然不答应,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一种拒绝的姿态,而且还把他的上司抬出来作为理由,说明他是一个讲原则的人。如果仅仅因为钱而答应下来,不但失去了原则,还更加让对方小瞧。杜午就加大了筹码,说道,给你一千块钱你要不要呢?精瘦男人连说不要不要,一千块又如数还给了杜午。杜午气得不行。那只好走人了。丁卯拍了拍精瘦男人的肩膀说,我们走好了,但我要告诉老兄你的是,凭你这种固执又愚蠢的脑袋,你是不会得到提升的,一辈子也只能是个看门人的角色。精瘦男人竟然接受了丁卯对他一生的论断,赔着笑脸说,是是是,是是是。于是丁卯心安理得地拢着小莫和杜午顺着原路返回。走了十多米,杜午转身对走远的精瘦男人骂道,操,你个鸟人,给你一千块,你喊爹还来不及呢。 音乐台一闹,使得杜午和丁卯的心情都不大愉快,且烦躁起来。丁卯也开始抱着酒瓶吹开了。相反却激起了小莫的兴致,在通往水榭的路上她不停地问杜午还有多远。有时她停下来听听有没有风声鸟语,有时会蹲到路边。前面的两个人以为她要小解。谁知过了一会儿她追上来,惊奇地叫道,你们看,萤火虫萤火虫。他们于是就看到她半张半闭的手掌心有一点蓝色的光在闪烁。杜午问道,小莫你知道萤火虫是用身体的哪部分发光吗?小莫摇摇头。那我告诉你,杜午说,它用的是尾部,说的具体点就是屁眼。不会吧,小莫依然不解。丁卯说小莫你别理他,然后对杜午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你也用屁眼发光不成?杜午回答说,不,我从来不用屁眼发光。丁卯立即反驳道,错了,你抽烟的时候,屁眼是发光的。杜午随即跟上一句,哈哈,你也是。于是大家乱笑一阵。 水榭是一个六角形的亭阁,建在一片湖水边上。湖面天然不规则,像个布口袋,但岸边总体上是三面环树,一面是一大块坡地,上面植有人工草坪。当他们穿过草坪时,杜午说,晚上可以租帐篷住下来。但他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指望真的去那么干。因为无论是租一个还是两个,他都不可能睡在小莫身边;既然不睡在她身边,那整个夜晚还有什么意思可言。小莫吊在丁卯的肩膀上说,那太有意思了,今晚我们就住下来算啦。可是草坪上空荡荡的。丁卯不需要作答。杜午抱歉地说,可能也是从明天开始出租。 水榭旁停靠着一辆看不清颜色的小轿车。杜午停下来,把脸贴在车窗上朝里瞧。而丁卯和小莫先跨两步上了亭台。一个老头正站在亭子的一角钓鱼,他的自行车靠在亭子里面的围椅上。再没有其他什么人了。杜午冲上来,对丁卯和小莫说,车里有人,好像是两个。丁卯说,你个鸟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在想那回事,你还有什么出息呀你?杜午说,真的,不信你们去看看。小莫接茬说,杜午你可别亵渎了这大好风景啊。他们已经不理会他了,开始观赏起夜色湖景了。此刻月亮正挂在高出远处树林一些的虚空背景上,白而圆。水面因为月光的映射,显得耀眼,感觉像是在无声无息地流动。小莫顿时受不了了,大声叫着这地方真好。就连在南京蹲了七八年的丁卯也情不自禁地要抒情了。他揽着小莫的肩膀站在栏杆边说,我还从没发现这个地方,你看,再加上一个垂钓的老者,简直太激动人心了。杜午因为经常光顾此地,对所谓的美景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丁卯瞟着他说,你小子不想抒抒情?后者答道,我忽然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学过一首诗,其中一句叫“停车坐爱枫林晚”,我觉得这句真他妈的好。够了你,他们齐声呵斥这个猥琐的家伙。那个老头自始至终目光冲着水面,身子一动不动,雕塑一般,似乎他们喧闹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他的耳朵里去。或者可以认为,老头根本不把这三个俗不可耐的小年青放在眼里。丁卯一边喝啤酒一边对小莫说,这个老者绝对是个世外高人,你说这个年龄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不是世外高人是什么?我到老的时候就打算这么过。小莫几乎陶醉了。 啤酒很快就喝光了。丁卯后悔没在中山门多买几瓶,他绝对是个能灌的家伙。杜午也来了酒意,说道,我去再买几瓶来,附近有个村子,我经过几次的。丁卯自然喜出望外,他问杜午要不要陪着去。如果丁卯来陪他,丢下小莫不好办;换成小莫,丁卯肯定对杜午不放心。杜午想了想,说不用了,起身就走人。丁卯就嘱咐他说,小心点,别被奸杀了。杜午回了他们一句,当心你们自己吧。他心想,留下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村子距水榭很近。杜午走了不远,发现水泥小路两边的树林里闪动着无数只萤火虫,他高兴坏了,以为这是一条通向天堂的道路。刚到村口,就听见一条狗叫起来,接着三五只,七八只。杜午尽量踮着脚走,以免惊动更多的狗。小卖部在什么位置他记不太清了,所以不得不继续走下去。他看见有个人正站在路边,好像在等他一样。杜午于是加快脚步,想问一下路。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少妇,光着上身,一对大乳房挂在上面,白而圆,因为月光的映射,显得耀眼,感觉像是在无声无息地流动着。她一点也不害怕来客,倒是杜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少妇给他指完路,就转身回家了。杜午想,这村子的民风真是淳朴啊。他以前怎么就没发觉呢。 回来时,杜午抱着一个装啤酒的纸箱子,里面有五瓶啤酒、一听可乐,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他还捎带了两包榨菜,算是酒肴。丁卯打开两瓶啤酒,其中一瓶是要敬那钓鱼老头的。杜午对小莫说,你也喝一瓶嘛。小莫回答说,太苦了,喝不惯,还是来可乐的好。于是杜午像变魔术一般把可乐放到了她面前,他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到,她是否感激他呢。丁卯已经走到了老头跟前,很谦卑地说,世外高人,来,我敬您一瓶酒。老头被搞得不好意思,但又不好回绝敬酒者的好意,来回推就了半天。但老头最终还是接受了,丁卯由此跟他聊了起来。小莫开始喝可乐吃榨菜,杜午说你的吃法挺新鲜的嘛。小莫说你来几口啊,说完便趴到栏杆上望着水面,不理他了。杜午围着亭台转了一圈,看见丁卯和老头谈得很投机,似乎插不上嘴。然后他站到了小莫身边,与她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杜午问道,丁卯真的很爱你吗?因为他一直盯着水面看,所以感觉这句话不是跟小莫讲的,而是跟水面讲的。小莫也不看他,回答说,是呀,怎么啦?杜午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我跟你,那件事,就那件事,丁卯他知道吗?小莫“呵呵”笑起来,说,杜午你什么事啊,你不会因为今天晚上而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吧?杜午不知道小莫表达出了什么,而且仍然不知道她是否把那件事泄露给了丁卯。这时丁卯朝杜午喊道,过来过来过来,世外高人跟你一个单位的,快过来。杜午觉得奇怪,就走近老头。双方互报家门,果然是一个单位的,只是杜午进单位时,老头已经退休了。但他们的局长是共同的。丁卯自然就退出了谈话。于是两人的共同语言一下子多起来,他们谈到了单位的改革、分房、老干部待遇,还有更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这样,世外高人摇身一变,成了杜午单位的一名普通的退休职工,职称为高工,工资待遇相当于行政处级。如果丁卯不喊杜午,后者肯定会一路聊下去,他要跟老头谈谈自己进单位几年来的甘与苦,乐与悲。 老头要回家了,他收拾好渔具,同杜午和丁卯打了招呼,然后骑着自行车下去了。他没有钓到一条鱼,但这并不影响他愉快的心情。老头一走,丁卯就大骂起杜午来,你说你跟那个破老头有什么好聊的,什么职称啦工资啦,这个夜晚叫你给弄得庸俗不堪。杜午反击道,我操,你还说我,要不是因为你,我能认识他吗?丁卯说,我哪里想到他会是你那鸟单位的人?杜午鼻子都要气歪了,说,丁卯你还知道庸俗,我操,你们抱着头亲嘴,就他妈的不庸俗了是吧?这句话竟然打动了小莫,她也有责怪丁卯的意思,说,哪里有什么世外高人啊,你是自找没趣嘛! 杜午决定下水游泳,他知道丁卯是个泳盲,故意想展露一下给他看看,同时也想给小莫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杜午说下就真下了,连衣服也没脱,“扑通”一声就扎到了水里。他接二连三地做出各种泳姿来,还时不时翻腾到水面上,像海豚一样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而实际的情况是,他一下水就被呛住了。幸好他经常泡在泳池里,很快就适应了水性。他知道水是很脏的,但一时酒兴发作,下来了也就下来了,竟来回游了两圈。他不断地朝岸上吆喝,快下来快下来,真是爽透了。丁卯无动于衷,他大概希望杜午下去了就不再上来。他不停地讥笑说,别叫水鬼给拽下去了。而小莫担心杜午支撑不住,叫他快上岸。那你拉我一把,杜午把脑袋探出水面,甩着头发说道。同时把手伸给了她。其实杜午的意思是想把小莫拉下水,然后来个英雄救美。但小莫却让丁卯抱着她的腰,然后俯身冲杜午直摆手,说来吧。杜午想,这样也好,把丁卯也拖下来,淹他一下让他尝尝他的厉害。谁知,丁卯和小莫一用力,水里的泥鳅顿时蹿出了水面,迎面扑到了栏杆上,荡在空中上下摇摆。杜午实在没想到会成这个样子,当他水淋淋地站到亭台上,发现下身的短裤不见了,只剩下三角裤头耷拉在屁股上。小莫和丁卯在旁边笑个不停,连连说道,这样挺好,这样挺性感的。杜午羞得不行,赶紧趴到栏杆上察看水面。水面因为月光的映射,显得耀眼,感觉像是在无声无息地流动着。他的短裤早就沉到水底下去了。 杜午成了一只脱了毛的公鸭子,“嘎嘎嘎”叫唤不息,于是啤酒沫不断地从扁长的嘴巴里冒出来。不知不觉四瓶啤酒都见了底,杜午和丁卯又把老头没喝几口的那瓶也分掉了。然后他们打算回城去,但他们只是说说,谁也没起身,何况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出租车过来。丁卯先走下亭台,在小轿车旁边停下,敲了几下窗玻璃,问道,里面有人吗?没有人回答。然后他又敲了几下窗玻璃,问道,里面有人吗?还是没有人回答。他就冲着杜午喊,老弟你会开车吗?他杜午会不会开车,丁卯当然知道,所以杜午没应声。他把啤酒瓶一个一个地扔到水里去,对小莫说,你不知道吧?这湖底是跟长江相通的,我如果塞一封情书到瓶子里,它会漂到长江里去,然后又漂到大海里去,然后漂到太平洋西海岸或者大西洋东海岸,说不准哪个外国妞会发现它,然后我们产生一段恋情也说不定,就像电影《瓶中信》那样。《瓶中信》你看过吗?他掉头一看,小莫已经朝丁卯走去。丁卯说,既然我们谁也不会开车,那让它停在这里干什么呢?杜午你小子快下来,我们也让它下水游个泳,你快点! 他们很轻松地把车子弄到水里去了,他们不知道肚里的啤酒帮了他们很大的忙。车子悠然地在湖面上漂了几下然后才缓缓地沉下去,就像它真的变成了潜水员一样。丁卯拍了拍手,说,痛快痛快!然后他建议大家去爬山,当然爬山的目的不是爬山,而是要消耗掉这个夜晚,好像他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小莫当然同意,有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作伴,她巴不得在山顶公园里住下。丁卯是决定舍命陪他们陪到底了,他索性把T恤也脱了,全身只剩下了三角裤头有力地裹着他的双臀,一扭一扭地在前面带路。丁卯和小莫的笑声在后面追赶着他。他们沿着树林中的小路朝上去,树林越来越密,根本看不见外面。有几次他们怀疑不是朝山上走了,而是朝山下去的。这时候看出了小莫的体力来,她渐渐地拖到了后面。丁卯因为啤酒喝多了,步伐迟钝,身体摇晃,说起话来身体也跟着左右摇摆不定。杜午你他妈的想扔下我们不管啊?于是杜午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丁卯“噌噌”两下蹿了上来,而小莫说了一句,累死我了,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丁卯在杜午面前站定,喘着粗气,看起来像一只求偶的大猩猩。丁卯说,你知道吗?小莫回去后马上就搬到南京来!她说她喜欢南京!可你是了解我的,我不习惯!非常不习惯!小莫冲上面喊道,你们在说什么?丁卯朝她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杜午感到这个问题很突然,当然也很不解,这关他什么事呢?不过,小莫以前在电话里跟他讲过,她非常讨厌她工作的那个内陆城市,不但工作不顺心,而且那儿的风沙已经完全扫荡了她继续待下去的信心。杜午说,她凭什么要过来?你没说你有老婆孩子吗?说了,丁卯回答说,说了,没用的,她说她就要到南京来。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她也跟我讲过你的事,其实我今晚把你叫过来,就是要把她交给你。丁卯那双眼睛像萤火虫,一闪一闪,真是一对绝妙的屁眼。杜午既高兴又难过,他竟然害羞地低下了头,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朋友才好。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四处看了看,发现丁卯已经消失不见了。而小莫正朝他走过来。 傍晚来到了麦场上 1 天没亮,王秀英就到村子中央的水井担了两桶水,然后在家门口的茶树上折了几枝叶子,用清水洗干净。等郑文彬和孩子们相继起床,一天的茶水和饭食都已经烧好了。 一家人围着一张低矮的八仙桌吸吸溜溜地喝着玉米稀饭,碗里偶尔有一两颗大米粒探出头来,跟白色的鸟粪一样耀眼。王秀英让三个孩子多吃几个粗面馒头,他们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而她却把馏好的剩窝头吃掉了。郑文彬最先吃完,抹抹嘴就蹲在屋檐下磨镰刀。郑杨悄悄地站到了父亲旁边,小脑袋上下晃动,说道,我的镰刀呢,我也要割的。郑榆说,割你个鸟,还没麦茬子高。但听郑榆的语气,他是羡慕三弟的。 初夏早晨的阳光已透过院墙外树木的枝叶照射到小院里来,金黄色,抚摸着每一张脸,像一笔不小的灿烂的财富。院子四周植满了三五种树木,那是郑文彬高中毕业回乡落户时栽下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郑文彬突然感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于是就给他起名郑槐,可以看出他对孩子所抱有的希望。如今这些树大都已成材,但眼前的三个孩子还看不出什么前途来。 郑文彬时不时把镰刀举到半空,察看刀刃锋利与否。郑槐帮母亲收拾好饭桌,刚要把洗涮的脏水倒掉,王秀英连忙说不要倒,还要喂猪的。前些日子她从集市上抱回来一头小猪崽,很调皮,满院子跑来跑去。王秀英吩咐郑榆和点糠把鸡也喂一喂,后者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找来了小瓷盆,母亲说的话谁都要听的。郑杨偷偷地从瓦缸里抓了把麦子给鸡吃,他实在太喜欢这群小鸡了。郑榆踹了他一脚骂道,妈说过多少遍了,别糟蹋粮食,狗日的你就是不听。郑杨灵活地一闪,躲避过去了,而聚在他面前的小鸡们却吓得四散逃去。 家里一切收拾停当,王秀英领着三个孩子去麦地割麦子,郑文彬要赶着去工厂上班,他在镇上的水泥厂担任会计。往年麦收时他总能抽出身来回家忙活一阵,可是眼下不行,厂里实在太忙了。从家里出来,他们的方向正好相反。 前往麦地的路上长满了杂草,露水还挂在上面,因此每个人的鞋子和裤角上都沾了一层凉凉的湿意。经过别人家的田头,王秀英跟地里的人们打着招呼,郑槐兄弟三个跟在她屁股后头不说话。虽然麦地上空的太阳还很和善,但谁都清楚今天注定将是火热而忙碌的一天。 穿过一条不宽的小河,朝前再走一段路就到了王秀英家的麦地。落在后面的郑杨在小石桥上停留了一会儿,他捡起几颗石子往水里扔去,他想打个水漂,或者是想击中水中游来游去的鱼。这怎么可能呢?听到母亲的召唤,他不得不提起水壶,晃里晃荡地赶到前面去。他的身子小小的,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狗。实际上郑杨已经九岁了,在本村上小学三年级。因为农忙,学校里放了假,其实这只是那些光着泥腿的老师们的借口罢了,他们基本上也还是农民。这样的假期对郑杨这么大的孩子并不意味着什么,帮不上家里什么忙,却又到处乱窜,有时甚至会无端生出一些是非来,那是忙得没有头魂的家长们最放心不下的。但郑杨还好,除了性格执拗一点外,基本上还比较安静。 在母亲和两个哥哥挥起镰刀割麦子的时候,郑杨就到田埂上找野菜。母亲说过,小杨要多挖野菜喂猪,等小猪长大了卖钱,供他和二哥读书。郑杨是个听话的孩子。田埂上野菜不多见,而且有的开了花,老得不成样子,自然不比春天时候的野菜,又鲜又嫩。有时郑杨看到麦秸上跳跃着一些小虫,就小心翼翼地去捕捉它们,然后放到酒瓶里,准备回家喂他的小鸡。到了晚上他还会去捉一种叫瞎撞子的虫子,当然还有知了猴,扣在筛子底下,或放到蚊帐上,等着它们第二天破壳而出。 麦子已经割倒了一大片,但参差不齐。郑槐最快,已经落下了王秀英很长一截子,而郑榆在后面总是磨磨蹭蹭的。他生来就不是干活的料,母亲觉得他才十五岁,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太阳不断升高,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渺小的弯着腰流汗的人们。 郑杨累了,就躲到麦垛子下,那里有一小块阴凉。这时一大朵云彩遮住了太阳,麦地上空顿时暗了下来,当然也凉快了许多。对!遮住它。就这样,别动!郑杨端坐着,并且像电影里的神仙那样,默默地念道:定住,给我定住。但是那片云朵并没有听从他,或者说根本就不去理睬他,很快飘了过去,太阳又重新露出了那副光芒四射的毒辣的脸。 王秀英直起身子,捶了捶腰。她虽然很高大,但是因为瘦弱,所以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像一根孤立的麦秆。她瞅瞅身前身后的孩子,疲惫的脸上松弛地笑了一下。王秀英真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站在田地里,让太阳照着,让风吹着,撸起袖子流着汗水割麦子。根本就没有想到。生下第一个孩子,王秀英就病倒了。为了给她治病,郑文彬不得不去砖窑脱砖坯,那是非常艰苦的体力活。长期的劳累,再加上一次突然的暴雨浇灌,他就像一块浸到了水里的砖坯,顿时垮掉了。就这样,疾病轮番折磨着他们和他们日益窘迫的生活。那些岁月啊,真不知道从他们身上怎么爬过去的。王秀英抬头看了看天上倏忽而过的大片云朵,心里想,可真应了那句老话,乌云总是遮不住太阳,毕竟挺过来了。郑文彬脾气是坏了些,有时也酗酒,打骂她,但毕竟是他在支撑着这个家,他是主心骨。现在借的粮食,还有落下的账都还得差不多了,小槐还说到了对象。三个孩子中小槐是最苦的,小学没毕业就下来了,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今年收下的麦子也该积攒一些,喂的猪种的树加上郑文彬在工厂里挣的钱,过两年也该操持小槐的婚事了。虽然村里大部分人家扯起了电灯,打起了水井,买起了收音机、电视机,但她不羡慕他们,她自然有她的快乐和幸福。 太阳光越来越白,而且刺眼。水壶早就见了底。郑榆一个劲地抱怨太累了,腰疼得厉害。母亲说,小孩哪有腰啊,小榆你要是真累了,就到树荫底下歇着吧。接着她又把小杨喊起来,叫他回家提茶水。郑杨就甩着空壶朝麦地外走去,边走边想母亲刚才说的话,小孩为什么就没腰呢。他怎么也想不通。王秀英忽然记起来什么,就对着走远的郑杨喊道,不要下河洗澡,千万不要下水。郑杨回答说知道了,但他的声音很小,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郑榆没有停下来歇息,他感觉麦地上面的空气仿佛被太阳蒸发掉了一样。如果父亲在就好了,他会一边割麦子一边讲故事,当累了的时候,他就率领着兄弟们下河洗澡、摸鱼。父亲和大哥一般在最前面,把摸的鱼穿到柳条上,一会儿的工夫就是一串。郑榆在后面的浑水中再摸一遍,自然所获无几。小杨会在岸边用泥巴涂遍全身,像条泥鳅,他问二哥你看我像什么。小榆会说,像狗屎。但母亲一直反对小孩子下水,在她看来河水毕竟是很无情的。所以如果没有父亲带领,她绝不让孩子乱作主张。郑榆身上的皮肤就像绷紧了似的,他索性放下了镰刀,来到大哥跟前,他想争得他的支持,一起下河。但是大哥瞪了他一眼说,等割完了这块地再说。那是一双正喷着火的眼睛,郑榆不敢正视它们,只好耷拉着脑袋回到原地。 在全家人等得不能再等的时候,郑杨提着水壶从麦地边上冒了出来。郑榆冲着田埂上的小蚂蚱大叫,你快点跑行不行,都快把老子渴死了。郑杨不敢怠慢,歪歪扭扭地跑过来了,可是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倒到了麦茬上,水壶里的茶水冲破盖子,直泻下来,犹如一道光滑明亮的小瀑布。 2 郑杨下午到麦场照看他们家的麦子,一个九岁的孩子待在麦地里实在没什么用处。麦场原先属于生产队公有,生产队一解散,各家各户都分到了豆腐块大小的地面,作为自家的麦场。他们将割好的麦子堆放在各自的领域内。 一帮孩子就像老鼠一样在麦垛与麦垛之间不停地穿梭,他们在玩捉迷藏。郑杨觉得无趣,就朝麦场边的水渠上走去,他想起了一种自己可以玩的游戏。当他穿过大路的时候,突然被二虎擒住了。二虎与郑榆在镇上的中学一个班,他们曾经打过架,两个人之间已经种了仇。二虎左手卡住了小鸡崽的脖子,右手掀起他背心的下摆,然后在后者的肚皮上啪啪啪打了几个响肚。所谓的响肚,就是用拇指和食指紧捏肚皮,猛的一用力,跟打响指那样发出响声。二虎每次碰见郑杨都要这样折磨他一番。这件事郑杨谁也没告诉,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因为他的父亲从小就对他们兄弟三个讲过,谁也帮不了你们,也别想指望谁来帮你们。这样一来,就更加助长了二虎的气焰。郑杨鼓起的小腹上顿时红通通一片,但他忍住了疼痛,而且扭着头皮不睬这个讨厌的家伙。 郑杨看见冬梅在他不远的水渠沿上,正撩着水洗腿。她刚刚从东边的水田插完秧,她的姐姐和两个妹妹已经到南边一块地里去了,她洗完大概很快就会跟上去的。二虎还没有松开郑杨,而是接着在他肚子上弹了弹,里面传出来“嘭嘭嘭”的声音,很有节奏,像是在敲一面蛇皮鼓。你知道你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吗?二虎居高临下地问。郑杨不理他,依然扭着头,现在冬梅开始用右手洗她的左腿了,被撩上来的水亮闪闪的。二虎替他回答说,里头装的是屎,全是屎,这回你知道了吧!郑杨的身子在一只大手下转来转去,他试图挣脱开来。二虎逗不哭郑杨,很扫兴,但看见冬梅还没有走,就松开小杨对他说,你去跟冬梅讲,说我要跟她日×,去,快去!你要是敢跑,我非把你屎踹出来不可。郑杨迟迟疑疑朝前走,硬着头皮来到了冬梅跟前。冬梅正在穿凉鞋,看见小杨脸红红的,就问道,二虎又欺负你了是不是?小杨点点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直喊冬梅姐姐,虽然她的辈分比小杨高一辈。当然冬梅是不会听到的,因为小杨是在心里喊的。冬梅知道二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跟他讲理,他会反过来跟你纠缠不尽。冬梅一边帮小杨擦眼泪,一边安慰他说,不要哭,以后等你长大了,把他踢到粪汪里去,二姑要去插秧了。郑杨感到了冬梅手掌的温暖,他望着自己心中的姐姐回答说,我知道了。然后就掉头朝二虎这边走来。二虎问道,你跟她讲了吗?郑杨离他远远的回答说,讲了,她不答应,她说要日×回家跟你娘日去。说完,郑杨撒腿向麦场那边跑去。二虎半天没反应过来。 郑杨跑回他家的麦场,额头上已经逃逸出来一层惊慌的汗珠,见二虎没追来,就稍作喘息。他现在也没有心情玩那种一个人的游戏了。他绕着麦场转了一圈,发现他们家的麦子没有缺少。麦场四周的杨树在下午阳光温和的照耀下,随风喧哗,闪着光泽,郑杨以为是一只只绿色的蝴蝶落到了上面。母亲时常抚摸着小杨土豆般大小的脑袋说,小杨啊,你看那就是你,什么时候你也能长得跟杨树那样高大。是啊,得到什么时候呢,郑杨坐在地上,看着成群的麻雀在高高的树叶间起落,心里想。郑杨觉得很困,就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睡着了。地面用磙石轧过,结实又干净。他熟睡的样子,就像一颗滚落到地面上来的半熟不熟的麦粒。 郑杨突然被踢醒了,他睁开眼,身体蜷缩了一下。郑槐正恶狠狠地看着他。狗日的什么用都不做,看场也看不好,快滚回家吃饭去。郑杨又被踢了一脚,他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抹着双眼走了。天色已经发黑,傍晚跟小杨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悄悄降临了。郑槐卸下麦子,又推着小推车到麦地去。天再黑,他也得把今天割的麦子运到麦场上来。 3 在煤油灯微黄的亮光下,郑槐和郑榆趴在桌前吃晚饭。王秀英切好了野菜放到瓷盆里,和上稻糠,去院子里喂吱吱叫唤的小猪崽。郑榆嫌灯光太暗,想把灯芯挑高一些。郑槐朝那根黑暗的树枝抽了一下,说,省点油好不好,不会吃到你腚里去的。那根树枝就耷拉了下来。 小槐啊,小杨怎么还不回来,你没跟他讲让他回家吃饭吗?王秀英的声音从院子传到屋里来。郑槐边吃边应答,讲了,我早就跟他讲了,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王秀英一进屋,她的整个影子便遮住了饭桌和她的两个孩子。你们是不是又打他了?没有,没有。我闲着没事了,我去打他?两兄弟坚决否认。那怎么还不回来,王秀英自言自语说。郑榆对母亲说,我猜他可能又去捉知了猴去了。这孩子真是没心没肺的,他要是敢回家非打死他不可。王秀英说着就坐到了桌前,拿起筷子对着桌面齐了齐。郑文彬还没从工厂回来,因为谁也没听到那辆大金鹿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响声。 王秀英咽了几口饭,仍然不见小杨的影子,她有些着急了,就对她的两个孩子说,你们快到麦场找找小杨吧,正好也去照看一下我们家的麦子。郑榆赖在木凳上不肯走,他的骨头已经散了架。大哥刚要飞起一脚,他像压紧了的弹簧一样突然弹了起来。 两兄弟一路上骂骂咧咧,郑杨啊,小狗日的,快从老鼠窟窿里钻出来,妈叫你回家吃饭了。白天的热气正悄然撤走,夜风轻轻地吹拂着他们疲倦的声音。王秀英后两脚也来到了麦场上。刘家兄弟合买的那台脱谷机还在兴奋地工作着,有几个人跟着紧张地忙前忙后,明亮的日光灯笼罩着他们。机器就是机器,一点不知道累啊。王秀英一直在考虑今年是不是也租用脱谷机,但是因为价钱问题,她始终打不定主意。王秀英把她的两个孩子从轰轰隆隆声中揪出来,问弟弟是否找到了。两个人直摇头,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曾去找过。王秀英开始担心小杨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于是一家人在麦场上问来问去,看见我们家小杨了吗?看见他下河洗澡了吗?他们大都说没在意,是啊,大家都忙得头尾不顾,谁会在意一只小蚂蚁呢?问起抱着铺盖刚赶到麦场的二虎,后者停下来,吞吞吐吐地说,好像见到过。王秀英急忙追问,什么时候?大概是下午,天还早着呢。和其他几个人的说法一样。这等于没说,这跟昨天见到他没什么区别。郑槐反复强调,他叫小杨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就是说,天黑之前见到小杨等于没见到他一样。 王秀英母子又围着麦场转了两圈,结果还是找不到。实际上他们是在向麦场上的人们宣布他们家的小杨的确丢了。王秀英忽然觉得两腿发软,一种强烈的预感压迫着她,让她无法再移动半步。人们逐渐聚拢而来,听到了王秀英嘤嘤的啜泣声,她很少这样。妇女们不停地安慰她,而后者的哭声更重了。马士珍说,小杨这孩子那么老实,找到他可不能再打了,打也只能朝腚上打,朝头上打会打傻的。王秀英觉得她批评得对,一直以来,她不知道怎么管教好孩子。刘金玲说,你看小杨那肚子,胀得跟小鼓似的,里面的虫子会盘死人的,你得给他打下来,一包洋糖保管它下来,你看小杨那样子瘦得都没人形了。小杨就好像她们自己的孩子,了解得这么清楚。王秀英感到羞愧。马士珍说,听小孩讲,小杨这孩子聪明得很,在班上总是拿第一。方兰说,现在城里教育好,乡下毕竟是乡下,人家老师都是师范学院出来的。她家的小宝今年春上托关系给弄到城里上学去了。马士珍争辩说,地瓜蛋到了哪里都是地瓜蛋。众人一阵哄笑。方兰仿佛被羞辱了似的,气哼哼地说,你们家小孩不是地瓜蛋,看看是什么蛋。她们很快由争论变成了争吵,但已经离小杨的事很远,跟他没什么关系了。王秀英在想,回去怎么跟郑文彬交代。虽然他平时对孩子不管不顾,但少一个孩子他还是数得过来的。这时,不知谁提醒了一句,说不定小杨已经回家了,还是回家看看吧! 屋门敞开着,从外面看,煤油灯的灯光把屋子照得很亮堂,但里面只有郑文彬一个人。他正瞅着一片狼藉的饭桌发呆。灯光下四个黑影一动不动,四张面孔面面相觑。郑文彬灰头土脸地说,刚下班,我刚下班,还没来得及上麦场看看呢。他那两道充满歉意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王秀英小声地说,小杨不见了,天黑的时候,到现在还没找到。王秀英不知道她的丈夫会有什么反应。 但郑文彬出乎意料的,很平静地说:是吗?都找过了吗? 都找过了,孩子们回答说。 郑文彬开始掏出一支烟点上。王秀英像突然醒悟了似的,说,会不会去了什么亲戚家。但接着她又摇头否定了。因为她的娘家已经没有人了,还有几个比他们家更穷的亲戚几乎都不走动。 母亲的话倒提醒了郑槐,他说小杨会不会跑到郭荣霞家去了。郭荣霞是郑槐的对象,定亲后来过他们家几次。小杨跟她混熟了,喊她姐姐,两姐弟凑在一块能说上很长时间的话。郭荣霞很喜欢他,还告诉他去她家怎么走。但是王秀英觉得不太可能,黑灯瞎火的,他去马庄干什么。郑榆插嘴说,干脆别找了,要是真丢了,到哪儿找都找不到;要是没丢,他早晚会回来的。小狗日的学习不怎么样,道理分析得倒很明白。郑槐立即堵住了他的话头说,你放点香屁好不好?郑文彬掐灭了烟头说,还是再找找吧,我去叫志向他们几个帮忙找找,你们先在家歇一会儿,我去把他们叫来商量商量。说完,他的身影就在屋里消失掉了。 4 大门外面传来几个男人大声讲话的声音,还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他们都是郑文彬的本家兄弟,他们拥进屋里还在不停地说。 有的人手里提着铁耙、锨头之类的农具,叫志向的人拿着手电筒在屋子里射来射去,郑槐两兄弟被他们的堂叔照得眯起了双眼。志向说,是缺一个嘛。随即,那束光芒被他收了回去。 郑文彬和王秀英对本家兄弟的热心相助满怀感激,说都这么忙,又大热的天,真是太麻烦你们了。他们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们的表情在告诉这一家人,既然已经麻烦了就不要再大放厥词了,快说去哪儿找,就是鸟毛也能找得到。 他们分头散去,屋里又空了。有水的和没水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连尸体也没见着。他们呼喊小杨的声音在空中飘来荡去,跟叫魂似的,但立即就被黑夜吞没了。几拨人马到麦场集合的时候,郑文彬和王秀英再次感到不好意思,说了很多道谢的话,尽管孩子没有出现。志向说小榆走丢了,说完他拧了拧手电筒,它元气已经耗尽,再也提不起精神。但那根本不是他们的事情,是小榆自己走丢的,双腿都是长在自己的身上的。郑文彬说,小榆这么大了,不会丢的,你们赶快回去歇着吧,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干活呢。 于是众人撤走,那个叫小杨的家伙再也不关他们的事了。 回到家里,郑文彬和王秀英面对面坐着。小槐去了五里外的马庄还没有回来。三个孩子都像鸟儿一样地飞走了,陪伴他们的只有越来越静、越来越凉的夜色。好像他们就不曾有过三个孩子似的。王秀英说,真不该让小槐去马庄的,现在就连小榆也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嗓子已经哑了,眼睛里再也无法流出眼泪来了。郑文彬安慰他的妻子说,他们要知道还有这个家,总会回来的。但听得出来,那是一种更为绝望的声音。 他们在等待,静静地,谁也无法知道他们的孩子究竟在黑夜的哪个角落。 满屋子烟雾缭绕,郑文彬又点燃一支烟。他说,我不去水泥厂上班了。 王秀英看了她丈夫一眼说,也许他们真的会没事的,你不要请假了,还是上你的班吧。王秀英笑了一下,她在想象着她的孩子早晨都飞了回来,像麻雀一样站在门前的枝头上,喳喳地叫。 郑文彬纠正说,不是请假,是厂里开始搞责任制,他们不用我了。 王秀英皱了皱眉头,什么,不用了?是不是你账上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都没出,他们就是不用了。 那老薛的厂长呢? 也不干了,回他们村当书记去了。 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王秀英怎么也弄不明白。啊,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你说! 说什么说!郑文彬被妻子问急了眼。 干了这么多年,就是搞责任制,他们也总有权力要用的嘛。 可是他们也总有权利不用,郑文彬加重了语气。他们想用谁就用谁,你以为你是谁! 王秀英哆嗦着嘴唇说,不是我以为,是你以为,你要弄清楚。王秀英已经被彻底击倒了,眼前空荡荡的景象是那么熟悉。 郑文彬站起身来说,账还没清完呢,明天还要去上班;等账清完了,也就什么都完了。王秀英听着那粗重的喘气声已经到了里屋的床上,她还要等着她的孩子们回来。远处响起了鸡叫的声音,她家的小公鸡也应声而起,但声音很稚嫩。 不知什么时候,郑榆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门。他看见母亲坐在板凳上睡着了,跟木头似的,身上披的衣裳几乎要落到了地上。他刚从外面回来。 大家分头去找的时候,郑榆不想为他那该死的小弟跑来跑去了,于是从志向他们的队伍中溜出来,躲到村东头池塘的紫花槐丛中,偷看女人洗澡去了。在没有月光的晚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哗哗的水声和一片嬉笑声。他多么想钻入水中,变成一条鱼啊。他一直等到女人们纷纷上岸,水中恢复原来的平静,还蹲在地上,并没有变成一条鱼。实际上他一无所获。他支起麻木的双腿朝家走,他想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亲知道,否则他会砸烂了他的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