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以来他基本上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也认为自己既不需要也不渴望这种感觉。因为他倔强,因为他好斗,因为他喜欢竞争与厮杀,及至这种温暖落在他身上时,也和加饭酒喝多了一样,暖融融的。看见我玩的那些套环了吧,觉得我可笑吗?夫妻俩说:当然看见了,你一定闷了,所以一个人玩耍起来。你从哪儿搞这么多圈呀?丘云鹏说:我很喜欢这些圈套,而且我可以很坦率地对你们说──这在一般场合我不能说啦,我不说别人还说我是骗子呢!──这个世界的智慧,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圈套的艺术。桑大明夫妇对于这样调侃的说法不但不介意,反而感到有趣。他说:你们想一想,世界靠什么连接?如果我们的所有行为都是一条直线,那和什么东西能够连接在一起呀?你不是平行插过对方,就是从对方身上穿过,把对方伤害了,你能有什么连接呀?总是要弯回来,再回到你的手中,形成一个圈套,才能把天下的人和事和你连接在一起。利益可以连接,情感可以连接,关系可以连接,性可以连接,宗教意识可以连接,生命的追求可以连接,各种各样的血缘、姻缘、家庭关系、社会关系,都可以把一个人和这个世界连接在一起,不就是圈套嘛!对不对?你们夫妻俩怎么连接在一起的?有感情,有事业,有理想,有共同的利益,有婚姻的法律约束,有道德的约束,还有子女,你们的父母对这个关系的确认,周边世界对你们的确认。这不都是圈套吗?你们怎么和我连接在一起的?我们也有共同的利益呀,我们也有共同的事业呀,我们也有共同的做人的准则呀,也有共同的信任哪,还有感情啊。这些,不也是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圈套吗?所以,说穿了,这个世界上做事,确确实实有一门学问,就是圈套学。但是我不能这样去说,因为这个世界不能这么理解我,我和你们说说。我经常总结圈套的哲学,我在玩圈套的时候在想,怎么玩得更高兴,要不为什么要有套圈的有奖游戏呢?为什么要用这种游戏从小鼓励孩子的这种智慧呢?因为游戏就是人生法则的一个模拟嘛。你现在套住一个小人儿,给你一块糖,长大了,你套住一个项目,套住一个思想,套住一件作品,就给你一个大大的奖杯嘛!这个坦率的说法使得谈话的气氛非常和谐。他坐下来了,很坦率地对桑大明说:在这个世界上,你实际上已经制造了一个最大的圈套,那就是你的思想,你的论著。你想想,他把那些曾经摆在地毯上被套起来的著作都放在桑大明前面:你就是著作本身嘛,当我抛圈的时候,我在想,我怎么才能套住你这些东西呢?说得很简单,第一,我得对你的思想表示充分的理解,你得知道我理解你。第二,我得有充分的实力能够帮助你。那么,我今天坦率告诉你,我有这个实力。虽然关于我在海南破产的说法有一大片,很坦率说,我在海南的生意确实十分之八九可以用破产来形容,但是,我已经把我的债务连同我那些有价没价的、有实无实的资产都转嫁出去了。今天,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还有十分之一二的资产在手中,那就是一两个亿啊。而这一切,是随时可以调用的现成的资金,随时可以抵押的有价值的房地产、不动产。我有这个实力,但是,我又不敢轻举妄动。我这次在京城不做则罢,要做,就一定要做得最大,最漂亮,最成功,这就是我的心计。第三,我靠什么套住你?实力加能力,再加上我对你的理解,这三条,就是我想套住你的圈套。我用我这个小圈套把你的大圈套推向社会,让大家接受你的观点。你对中国文化发展的观点,你对中国社会、政治、经济发展战略的观点有很多可取之处。我觉得你最大的优势,是你有综合优势。桑大明,这么长时间以来,虽然我觉得你还不能和那些最伟大的人相比,但是我觉得,你绝对是个旷世奇才。所以,非常坦率地说,我这次来京城,看来看去,最终看中的项目,是有关你的项目。其他名人,所有的文化景观,都要有意无意、有心无心地纳入你的思想体系,成为向外扩展的各种媒体。桑大明被这种说法极大地激动,他感到遇见了一个知音,他等待着这个谈话的继续。丘云鹏穿过门厅,走到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他铺开了一摞已经打印得富丽堂皇的文本:你看,这是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整理的文本,已经叫他们打印出来了。桑大明翻了一下,富丽堂皇的标题、宗旨、原则、条款,讲的是对桑大明的评述。进而,有一整套推广的战略战术:出版的计划,宣传的计划,炒作的计划,电视片的计划,海内外交流的计划,搞研讨会的计划,出小册子的计划,请各界人士研讨的计划。最后一个计划,尤其使桑大明兴奋,在这个计划中,丘云鹏把所有重要的文化现象、流派、人物、观点、新闻都列在上面,大字列出的标题是,“此项操作含义:由桑大明做出跨世纪的评点”。老桑,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国内外已经有了这么多一流的、被认定的大文化现象、观点和人物,现在,你应该做一个工程,对所有这些重大的理论著作、文化现象和人物,做出高水平的评点。把你的所有评点,迅速集结成文,成书,成电视片,我想,这就是一个能够真正把你抬到这些文化观点、理论之上的战略操作。他们承认你,或不承认你,都不要紧。当你评价了世界上一流的东西时,你就成了超一流的。“超”字靠什么?第一,你桑大明有真才实学。这一点,我相信没有人能和你相比。第二,靠实力,靠操作经验,这个没人能和我相比。可以坦率说,在这方面,你一定要相信我,在这方面,你确实不如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绝对不去企及,也不去想像取代你,你的位置是不可取代的。但是另一方面,我丘云鹏这个位置,也是上帝给的,也是任何人不能取代的。你桑大明不能取代,迪华也不能取代。你再想帮助你的先生成就一番伟业,你毕竟不行。我看你经常地劳作,辛苦,想帮助桑大明做这个,做那个,用我的话讲,经常是事倍功半,太辛苦,收效太微。丘云鹏的声音突然变得特别诚恳,他说:今年之所以不回家过春节,就是因为听说你们初一要回来,所以决定在京城等你们,决定在这个特殊的时间里──大家都龟缩在家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节,和你们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沟通。如果你们信赖我,那么很坦率说,我已经做了摸石头过河的准备,全部做完了,我随时可以开始大规模的操作。冤枉的钱,不该花的钱,我从来一个不花。我生平节俭,在海南,我做着那么大的生意,买了那么多车的时候,我上班还坐公共汽车。坐公共汽车,还要计算一下如何省钱。这是我会做生意,这是我做生意的品格,需要我一掷千万、百万的时候,我也眼都不眨。你们看到,之所以这些项目我都牵引住了:白一哲夫妇的,胡冶平、高牧的,袁峰的,大北国宾馆的,各种各样的项目,还有我们说的这个中华文化俱乐部,还有你交给我的这个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现在都在我手里,我之所以不动,就是在等待你最后对我的一个委托。如果你不信任我,那么,其他的文化对我来讲,都是二流的。现在,桑大明,我表个态,这一次到京城,或者说这一生,如果我不能做成你桑大明的文化,不能把你的文化真正推向全国和世界,我这一生不再做经济!我这一生,别的事情都不做了!丘云鹏说着,像发誓一样,把自己手中握的一只红蓝铅笔拦腰折断,表明不成功则成仁。这就是我对你的选择,往下,我等待你们对我的选择。如果你们选择了我,那么,过了春节,我马上就开始调动资金,一个月之内,先调五百万,两个月之内,调两千万,三个月之内,调五千万,把整个局面铺开!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声音宏亮,手势果断,排山倒海,振振有辞,没有任何犹豫,正言厉色,正气凛然,而且有一种万事不求人、大道无情的气概。桑大明夫妇被这个震聋发聩的声音震慑了。他们感到对丘云鹏有了真正的认识。这一夜,迪华下厨房做了几个小菜,在饭桌上又拿出了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像一家人一样摆开了酒菜。这一夜,丘云鹏讲了他从小的身世,很多地方讲得热泪盈眶。他说:能和你们夫妇俩相处,是因为我真正理解、尊重你们的人格,也真正感谢你们对我的信赖和接纳。作为朋友,我这个人不善于做那种感情的表达,我只是个操作家,是个做生意的,我只用我的操作、我的行为来表达我的一切。我的操作,就是我的表达。气氛是祥和的,亲密的。迪华非常高兴,她说:大明就喜欢做大事,你也是个喜欢做大事的,你们两个“大”在一起,不知道要大成什么样。丘云鹏讲了一番话,抛出了很多圈套,这些圈套也套住了他,他觉得自己的这一番话,从里到外都是真实的。他相信了自己所说的一切,同时也忘记了自己所说的一切。酒喝到最后,还有一些亲切的言语,他说:迪华,今天晚上说吧,我确实拿你们当作我的兄长。我在家里是老大,从小是当家长的,到了我十几岁的时候,连父母都是我来养活的。在海南做公司,我也是一直当家长的,养活着这么多企业。可是今天和你们相处,我觉得你们是我的兄长,你们的人格,你们的思想,你们的事业感,让我心服口服。我只想说,你们以后不要太辛苦,琐碎的事你们要少操心,不要让大明再去操心这些操作的事情,你迪华也不要太操心。整个桑大明的文化,我们可以叫它大明文化,如果这个世界不接受,我们一步步来。这个事业,我来逐步做,现在把这个文化隐含在中华文化俱乐部中来操作。在俱乐部没有申办之前,我们隐含在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来做。当我说做中国文化的时候,含义主要就是,做桑大明文化,你们明白就行了,不要太辛苦。俱乐部这个大家,我帮你们管起来,当你们的总管家。包括你们那个小家,如果信赖我,我也帮你们管起来。我知道你们作家,辛辛苦苦挣一点钱,存在银行里还不够贬值的,这些,我都帮你们管起来。就在这个夜晚,桑大明夫妇决定把大家、小家全盘交出。小家的含义,就是迪华手中的几十万存款。丘云鹏说:这点钱,我给你立一个专项,作一个项目,保证你在一年之内收回百分之二百到四百。这笔钱以后算你迪华的小金库,由你来保管。桑大明的这个文化事业,不需要花你小金库的一分钱。他们碰了杯。十九人生对于她来讲,是个没完没尽的故事,中间只有逗号,没有句号。茉莉永远像一股快乐忙碌的风,在京城刮来刮去。又好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拖着火红的尾巴,在白雪皑皑的丛林中跑来跑去,那么灵巧,那么活跃,那么快乐,那么无心。偶尔停下来,寻寻觅觅,闻闻嗅嗅,随即,又向新的目标跑去。用她的话说,人生对于她,是个没完没尽的故事,中间只有逗号,没有句号。丘云鹏的事情,也还常在她脑子里出现,但稍一萦绕,也便消失。消失以后,又有些联想浮现出来。对丘云鹏,她也试图停住自己的思想,把对方的形象在脑海里定住格,揣摩揣摩。但是,他的形象总是在记忆的屏幕上漂浮不定,倒是丘云鹏打着坐,黑森森地在沙发上跟她讲道论法时的印象,如雕像一般稳稳地固定在那里。对那个形象凝视,是讲不出所以然的。剩下的,就是那张瘦瘦的脸上隐在镜片后面的炯炯透人的目光了,那是一双使人有时候感到害怕的眼睛。身边总有忙不完的事,这不,妹妹又来了。妹妹叫二莉,外语大学的学生,虽说是亲姐妹,和她长得并不很像,从小人们都说,妹妹没有她好看。倒有着更苗条的身材,更秀气的小样儿,梳着社会上最流行的男孩子般的发式。二莉是领着男朋友一起来的,男朋友刚从财经学院毕业,在银行当个办事员,长个子,长脸,白森森的露着一股让谁见了都觉得不怎么自然的别扭劲,好长的瓦刀脸噢!姐,你这儿有什么好听的新CD呀?最近有没有音乐会的票?看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妹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翻翻弄弄。做妹妹的和她说话,很少与她目光相视,总是在不停点的活动中,不停点地言语。她的男友常冬藤倒显得文质彬彬地坐在那里,不太自然地嘿嘿笑着,极力维持着场面的自然。茉莉对妹妹身边接触的一个又一个男人大都看不惯。这一个,好像是比较固定了,真的要交男朋友了,可是这张长长的瓦刀脸又实在让人接受不了。这是什么眼力?做这样一个选择!真是难言、难说、难劝。你都不要想走近他,想一想,这个男人肯定是一身的黄瓜味。她不知自己怎么有这种联想。黄瓜是什么味,她一下也想不起来,照理说清香,可是,装在一个男人身上,就让人两眼发青,接受不了。妹妹在眼前晃过去,苗苗条条的身材,胸脯却很隆起,小女孩,一看也是在性方面很发育的。别看一脸的中学生神态,谁知道她都有些什么故事?她不愿意想妹妹有什么故事。当她用姐姐的眼光宽厚地打量妹妹的时候,每每都要有一两秒钟的心理准备,那个做姐姐的感觉才能过来,才能从眼睛中溢出来,才能显得温和忍让。小时候有一次,妹妹打碎了她最喜欢的一个陶瓷坛罐,还划破了她的手。茉莉的手上现在还留着一个细小的伤疤。她总能回忆起那个场面:屋子里黑黑的,暗暗的,窗户很小,很高,很亮,坛罐从床头高高的柜子上倾斜而落,落在小小的方桌上,碎片划在手上。她疼痛,鲜血直流,猛一站起来,见妹妹站在床头的被子上,扶着高高的柜子,一脸的惊恐。从小喜欢爬高爬低,到处翻弄,到现在,妹妹依然是这个习惯,在她办公室里手脚不停。她几次想说,二莉,你不会歇会儿?可是又觉得需要对她有足够的纵容,由着她翻吧。这时,电话铃响了,二莉先拿起来了,喂了两声:你贵姓?然后,把电话往茉莉这儿一伸:姐,一个姓丘的。茉莉反应了一下,把电话接过来。是丘云鹏的声音,很平和,还含着一点点长者的尊严,上司的矜持。丘云鹏问上次一起去大北国宾馆看现场的那位女歌星的联络电话,就是那位正走红的晶晶小姐。丘云鹏在电话里很随意地说道,那天收到一大堆名片,也没整理,我答应过给她挂个电话,因为她求我点事情,我已经帮她办好了,但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我记得,你那天也收了不少名片。茉莉现在的角色和工作,使她总是注意收集名片。她把名片找出来,把晶晶的电话通报了过去。对方说了声谢谢,就要挂电话。就这一瞬间,茉莉似乎是很客气地、很客套地、很随便地,又好像是很小心地问了一句:丘总,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对方好像很突然地停住要挂电话的手,略顿了顿:也没什么事要你帮的,事情是很多,你大多插不上手啊。对方好像又要挂断电话,但是又给了一点停顿,给了一点茉莉反应和说话的机会。妹妹二莉在一旁和常冬藤大声嚷起什么来,茉莉赶紧嘘了她一下,然后对电话里毫无道理地说道:这是我妹妹他们来了,丘总,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尽管说。对方好像很随便地想起一件事来:噢,这两天,我倒是想找个时间,去买十几部手机,把文化俱乐部筹委会委员们装备装备,你要是有时间,就陪我一块儿去吧。茉莉说:好。对方把电话挂上了。二十一个人,只会做名实相符的事情,就只是庸才。善于做名不符实、名又符实、名实之间变幻无穷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天才。出租车在街上行驶,丘云鹏旁边坐着那个跟着熊阿仔来追债的年轻人吴小牛。不打不相识,一回生二回熟。没费什么口舌和手段,他已经把这个小混混套在身边,成了他在京城地面活动不可缺少的一个帮手。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已经把最初的局面接近做成。非常紧张,非常细致。眼下要进行的是最技术化的操作。到了雷光达公司,吴小牛牵的线,面前的老总姓翟,老头子镶着两颗金牙,瘦得都快皮包骨了,脖子长长的,肉皮松松的,喉结一上一下滚动着,一看就是个好色之徒。要谈的事情预先已谈得差不多了,今天不过是两边的老总见见面,最后拍板。很简单,这位翟总手里有钱,这钱,要不来,他不会给;借,也借不来,他不会借给像丘云鹏这样玩空手道的人。但是,不真给,可以假给;不长借,可以短借;不实借,可以虚借;不借“钱”这个实,可以借“钱”这个名。天下名不符实的事情多得很,名实是否相符,是否相离,是一篇大学问。如果一个人一生只会做名实相符的事情,那么,这种人就只是庸才。善于做名不符实,名又符实,名实之间变幻无穷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今天不过是玩一个特别简单的商海常用的虚借钱的买卖。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的公章他带来了,法人名章是桑大明的,也拿来了。很简单,让翟总雷光达公司所在的银行为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再开一个新账号,从开设新账号的第一天起,这个帐号所用的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的公章和桑大明的私人印鉴都放在翟总手中。然后,翟总把自己账上的钱在本行内划两百万到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新开的账号上。这两百万在新开的账号上要趴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之内,丘云鹏就可以得到一个我已经到账二百万的说法,而且可以有进账单做证明。但是这二百万他丘云鹏其实一分钱都动不了,因为公章、私章连同支票都将控制在翟总手中。两周之后,翟总再把他的二百万划回去,那时,他会和丘云鹏做一个最后成交的手续,丘云鹏应该为此付出五万元现金,而这位翟总将把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的公章及桑大明的私章原样奉还。这不过是商海中一个小小的技术,翟总和丘云鹏对这些技术都很熟谙,还需要有一个为双方担保的信用。翟总挣他的五万元,同时按照道上的规矩,他对这个买卖的真相要永远缄口不言,不能坏了丘云鹏的声誉。对于丘云鹏呢,很简单,借两百万的名声用一下,两周内把公司的公章私章抵押在对方手里。能够为他做担保的:第一,是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的印章;第二,就是牵线人吴小牛,他是京城地面的小混混,大大小小有不少关系,在这笔买卖中,就起着一个对双方都担保和公证的作用。这种小小的交易是万无一失的。和翟总分手后,丘云鹏对吴小牛说:这个事办完以后,我会对你有安排。做这件事情,你的贡献我会做出评估,两个星期以后兑现。吴小牛说:丘总丘总,我不在乎这个,我就是帮个忙,开个好头。跟丘总,我不想搞短期行为,我希望长期跟着你干。丘云鹏非常和蔼地点点头:好,好,追求长期效应好,我喜欢人追求长期效应。不过,他斜着瞄了一下对方的脸:短期效应也还是需要的,我也会安排。看到对方放心地出了一口气,他明白自己一点都没有把对方看错。街上一群小学生浩浩荡荡地横穿马路,好像有老师在前面照顾,纷纷沓沓。红衣服,黄帽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溜着街边一列列走过去。他想起来,自己曾经流浪到甘肃宁夏一带,那是“文化革命”后期最难混饭吃的时候,为了躲避对他这样一个造反派头子的追捕,一段浪迹天涯的生活。他这个从小在南方长大的人,在北方半戈壁半草原的地方放牧过羊群。一群羊肥肥瘦瘦,前呼后拥地走着。有掉队的,有左右分散的,有流连在几簇草中停滞不前的。赶羊的技术就是不断用羊鞭另一端铁丝弯成的小铲,从地上捞起一块石头前后左右抛出去。把偏左的羊,偏右的羊,落后的羊,往一块儿聚拢。离得近的,用鞭子虚虚实实地抽打。一群羊就整合为一队,慢慢悠悠地整体推进了。那时候他就懂得了,驾驭羊群大概和驾驭人群是同一个规律。驾驭人群和驾驭物群,也还是一个规律。在这个世界上,想做大事情,推动一个大的局面,不可以自己在前面领着,奋不顾身地往前冲,那是头羊的事情。也不可以盯住某一个偏离主航道的孤羊,对它做专注于一的规范和调整。还不可只注意落在最后的孤羊,用双手推它的屁股。一个好的牧羊人悠悠闲闲地、散散漫漫地赶着羊群往前走,就要用石头往左打一打,往右打一打,往前打一打,让走得太快的头羊慢一慢,对后边的羊用鞭子赶一赶。需要调整方向了,跑两步,用鞭子或者石头对头羊做一个规范。就这样,不要太着急,羊群就会顺着一个大概的方向往前推动。现在,他面对的局面也是这样:各种各样的因素、人物、力量编织成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羊群或者说队伍,他要照顾着整体、前后、左右,连接着往前推进。急,是不行的,整个羊群走起来要有一个过程。一旦走起来了,形成队伍了,经过一段时间,回头一看就会发现,战绩斐然。他对桑大明夫妇做出更到位、更技术化的操作。虽然对他们,他也有做人的理解和尊重,但是为了做成事情,他不得不继续真亦假来假亦真,把圈套一个一个抛出去。进账单自然是给他们看了,几天之内二百万到位。这第一个说法是兑现了。而且在两个星期之内,随时可以去银行查询和验证。有了这第一笔资金到位的真实感,往下的一切诺言便都有了真实感。他打着手势,在茶几上一下一下切着往前推进,重申着再过多长时间五百万将到位,再过多长时间三千万将到位,到需要的时候会调集上亿资金,他说:这一切你们夫妇俩都不用操心啦。他看出桑大明的兴奋,也看出了迪华的高兴:拍片子,无论你们用什么模式操作都可以。过去,他曾经对桑大明讲过,要么就是他投资而不进行管理;如果需要他管理,最好不投资。现在的说法变了,又有了新的模式。这个模式是:我丘云鹏和你们夫妇合起来做文化。你桑大明只要出软件,资金完全由我解决。我争取在不长的时间内,调一两个亿过来。按照现在经济上的股份合作,那么,我希望你桑大明占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你不拿一分钱,处在控股的地位。他注意到这个说法对对方有刺激,有诱惑。他也注意到对方稍有点腼腆的、来不及推辞的倾听。也看出了迪华对这一说法的思索。他接着说:另外,我觉得在这个合作模式中,迪华不应该只是做你桑大明的附庸,对于她的劳动,也要做出特殊的评估,我希望她在里边占有百分之十五的股份。这个说法,让桑大明夫妇感到很满意。丘云鹏接着讲:我负责调集一个亿、两个亿乃至更多的资金,所有的硬件、资金都由我投入,所有的操作由我组织。我做资金的投入、操作经验的投入和操作力量的投入,我将把我在这方面的人力、物力全部调过来帮助你们。我对自己股份的评估,只占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三十。这百分之三十,其实对我来讲也没有用,只是表明你们对我的接受和尊重。我挣钱已经挣得不想挣了,我没有什么太多的家庭负担,父母生活很节俭。我也不想把遗产留给孩子。我的孩子还小,我把财产留给他,对他也没有好处。所以,这百分之三十,说到底还是为你们做事。接下来,他把这个文化经济一体化的操作蓝图做了进一步的描绘。它包括六个层次:有从自然康复入手的生命关怀;有从心理健康、精神解脱入手的精神关怀;有对社会实行的社会学关怀;有对世界进行哲学思考的哲学关怀;有关心当代科技文化发展的科技关怀,还有整个社会感情的、伦理的、道德的、经济的、政治的综合在一起的关怀。在这些文化中,把方方面面的专家和学者连接在一起,用各种各样的,他笑了笑:就是我说的圈套套在一起。所有的圈套,都集中到你桑大明周围,形成一个文化整体,一个连环套,连环套连环,连环再套连环。而你,不仅要用你学术的智慧,还要用你对操作者操作经验的那个真知灼见做战略指挥。因为你是一个旷世奇才,像这种具体的经济操作,虽然你可能无暇顾及,不耐烦去做,不屑于做,但是,你一定能够理解这种操作的艺术,从战略上进行观照。在这点上,你与一般的文化人不一样,你是一个真正的大战略家。他说:往下的工作非常具体,迅速租借更大的办公地点,今年租借,明后年我们就想办法买房子,建房子,自己盖写字楼。迅速地租车,然后过渡到买车,把办公形象树立起来,形成整体的推动感觉。具体的项目,随着资金的到位,还有招聘人才的到位,一系列工作都将展开。那么,他停顿了一下:迪华,你主要的工作就是照顾好老桑。另外,在老桑的创作和我的工作中起一个渠道和桥梁作用。有时间了,你可以学点财务,懂一点嘛,对财务进行监督和宏观的管理。这样,你可以对经济情况更知底。像这笔银行进账单来了,你也可以打个电话问一问,钱是不是已经到账?当然,太具体的财务,并不需要你做,你不要皱眉头,具体的财务并不需要你做。迪华听到这里,笑了:是,我就是头疼这些繁琐的业务,这两年,帮着大明管公司,管得我焦头烂额。丘云鹏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话:让你们面对工商税务、银行管财务,真是再辛苦不过,也再危险不过。这里陷阱很多,麻烦很多,弄不好,他指着迪华:完全有可能你辛辛苦苦半天,会把老桑送上法院。你不知道什么地方是犯法,不知道什么地方是犯规,不知道什么地方会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他说: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太多了。这种威慑是透入人心的。丘云鹏通过微笑的察言观色感到了这种威慑的力量。他决心在今后的操作中,一方面不断地把全局的权力谦谦让让地放到桑大明夫妇面前,同时不断地告诫他们,这一系列商海操作是充满了法律、社会、技术上的危险的。这样,在他们的推卸中,再从容不迫地把这些权力拿到自己手中。欲取而先纵,又一个圈套学的高级法则。不抛出圈套,不使用圈套,不想套对方,结果是一个更大的、无形的圈套。这次,倒是迪华主动地提醒一个事情的落实:丘总,你不是说我们的小家也帮我们管起来吗?给你说实话吧,我这儿确实存着这些年攒下的稿费,活期的,死期的,人民币,还有一些外币,搁在一块儿,大概有几十万。现在银行利息挺低的,你那天不是说,帮我把这做成一笔专项生意,算我个人的小金库吗?你不是说每年还能保证我最起码百分之一百的利息,好了还可能是百分之二百吗?你还管不管这事了,有时间管吗?迪华半揶揄地笑着说道,像一家人的气氛。噢,丘云鹏好像突然想了起来,说:我管,管,当然管,你什么时候交给我,我什么时候管,这个好管。你把这笔钱准备好了,这笔钱我不和咱们的大账混在一起,也不在京城做什么生意,好不好?我把这笔钱打到广州去,我那儿有很多项目正做得好。我不是讲了吗?我百分之八九十的大项目暂时死在那儿了。我还有很多好的项目正做得热手呢。我给你打到一个项目上,做什么你不用多管了,保证你百分之一百、百分之二百的回报率。两天之后,这笔钱按照丘云鹏提供的地址电汇到广州。丘云鹏当着迪华的面接通广州方面的电话,跟对方讲话口气非常之大、非常之豪爽:这是我为老桑做的项目,你们可要加倍小心地做,全力地做,钱不多,但是要做好,不管你们怎么做,年回报率低于一百的,你们给补上,高于一百的,二百三百,都拿过来,没问题吧?……好,没问题好哇,好!钱汇过去了。原来说的三四十万,临到这样充满信任和期望地交给丘云鹏的时候,居然凑出了六十八万。这笔钱,在中国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南北之间走了一下。不多天之后,又回到京城,回到了丘云鹏手中。第21节至第25节二十一许许多多的努力、手法、小花招,常常可能抵不过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关系。到了茉莉真正着急的时候了。原因是电视台内部的竞争。她没有北京户口,又不属国家正式分配,是暂时在京城电视台工作的女孩子。现在,能不能确定自己的主持人位置,有那么点急迫了。竞争的对手是广播学院正式分配在电视台的一个女大学生。在京城有靠山。茉莉相信自己的漂亮,自己的能干,自己的应酬,也相信自己对待老山西那个又捶又嗔、又笑又央告的乖巧,她也确实很勉强地把自己做了必要的供奉。老山西老,老山西脏,老山西有味道,为这个她不止一次地全身洗浴,里外清洁。眼下要紧的是,部里还有一个同样管事的主任,一位照章办事的中年妇女,大家叫她郝姨。个子不高,带着金丝眼镜。当她面对茉莉的时候,是和蔼的,微笑的,但是茉莉总能够感到对方的目光中有一种温和的审视。对这位郝主任,她是尽可能地谦虚,尽可能地坦诚,尽可能地质朴:希望能够好好工作啦,能够做个好的主持人啦,能够形成自己的风格啦,能够在京城这样一个文化中心更好地锻炼啦,父母也想让她回南方家中,可自己确实对这里有感情了,也感谢郝姨对她的培养啦。茉莉会经常在下楼的时候,像对待家长一样乖乖地搀扶一下郝主任的手臂。经常帮助郝主任把办公桌收拾得整整洁洁。在郝姨生日的那天,她还专门买了一束鲜花放在她的办公桌上。知道郝主任非常喜爱她上高中的儿子,也知道她的儿子特别喜欢黎明,所以每当有黎明的新盒带出来,她都要买一盘送给郝姨。知道郝姨特别关心中年女性如何保养皮肤,改善开始发胖的身材,她总是寻到最新的护肤及减肥物品、配方和信息,在说说笑笑中交给她。她这一切周到的又非常随意的照顾,都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局势。在决定她去留的问题上,郝姨虽然没有做过什么断然排斥的事情,还是让她感到,她更偏爱茉莉的竞争对手。不知是因为郝姨和老山西有权力之争,并且敏感到茉莉和老山西有什么暧昧,还是因为这位郝姨确确实实是茉莉的竞争对手曾在部里当头儿的父亲的老下级呢?胳膊扭不过大腿,这句话说得广义了,就是许许多多努力、手法、小花招,常常抵不过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关系。茉莉知道这个。她在老山西这里谈起再办一个企业文化专栏的事,老山西说,办可以,但现在开的价更高了,不是八十万了,他要一百万:我们搞电视的是政策的喉舌,该做的事情不花钱也要做。可是两个效益都要考虑,利用各种方法聚集资金也是应该的。其实,这样的节目若有哪个企业要做独家赞助,那根本不是一百万、二百万能够答应的。现在只不过是台里也确实急于做这样的节目,那么,谁出这个钱,多少要有个说法。茉莉在约好的时间等到了丘云鹏,陪他去无线电话局购买手机,手机的款式已经越来越袖珍了,所以大哥大的叫法也慢慢过时了。今天见丘云鹏,茉莉虽然没有经过很周密的思虑,但总觉得自己什么准备都已经做好。该争取的就要争取,该奉献的就要奉献,无所谓!人生总要有几次搏。在京城站不住脚,在电视台站不住脚,就是巨大的失败。好在她永远是不多愁的,她永远是脸上什么都挂得住的。看着丘云鹏脸上有种淡淡的矜持,她想起了那次谈道论法之后尴尬的性纠缠和反纠缠,在这点上,对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能够敏感到这一点,不管丘云鹏此刻显得多么冷淡,她还是大大方方挽住他的胳膊。丘云鹏比她矮多半个头,挽着他感觉很特别。她的胳膊肘低低的,不知道是挽着一个老人呢,还是挽着一个小孩。同时也像挽着一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否则就很难解释这样一个高度差别。一路上这儿逛逛,那儿看看,茉莉不时说上两句:买这些东西,您为什么还亲自来做?您这么大一个老总,随便派个办事员来不就行了吗?噢,丘云鹏摇了摇头,打量着柜台里陈列的各式手机:你不懂,这不是物美价廉四个字可以概括的一个购买,不是办事员能办得让我满意的事情。筹委会马上要全面展开工作,要把他们一一装备起来,每人发一部手机。这个手机是什么样式的,什么型号的,拿到那里,每个人的感觉如何,到我这里,我看着感觉如何,这里边有大学问。我是研究风水、研究命相的,就好像我看你,你的命相是什么?你知道你为什么特别爱穿这种紫红色的衣服吗?你知道五色土的五色都代表什么方位,什么性味,什么气味,代表五行中哪五行,你知道吗?茉莉又一次联想到上次谈法论道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此刻,让她特别不舒服的是,丘云鹏并不是让她一个人陪着买手机,那位在大北国宾馆初次露面的何总的女儿何亚娜也来了。是她陪着丘云鹏走下汽车的,是她挽着丘云鹏的胳膊走过来的。只不过由于何亚娜见世面太少,难免有些自卑,也由于她茉莉在这种场面的大方和潇洒,才不知不觉地把挽丘云鹏胳膊的权利换到她手里。当她挽着丘云鹏在柜台前走来走去,和左右的人群碰碰撞撞的时候,茉莉始终感觉到了丘云鹏那一侧何亚娜的存在。当然,何亚娜不好意思同时搀住丘云鹏的另一条胳膊,两个女孩子挽住一个男人,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但是,茉莉已经觉出何亚娜也是个事儿不少的女孩。爱说话,会应酬,而且能装出一种可怜兮兮的小样儿,诉说自己这儿有点不舒服,那儿有点不舒服,一会儿一个问题,惹得丘云鹏不停地照顾她。茉莉不知不觉也更珍惜能挽住丘云鹏胳膊的这个权利了。每当何亚娜用手指引着往她的方向拐的时候,茉莉总会轻轻地同时又是坚定不移地挽住丘云鹏的胳膊往另一个方向走。这样一个展销厅是这样拐还是那样拐,终归是要看个遍的。现在要争夺的只是她对丘云鹏行走方向的决定权。她脑子里一直萦绕的还是丘云鹏那句话:你知道你的面相说明了一个什么命吗?八个字,记住,除非有大贵之人给你指引,难逃八个字的劫数,这八个字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茉莉不怎么信命,但这八个字,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二十二当这个世界都承认你是操作天才并接受你的管理时,你便真的成了操作天才。丘云鹏到京城的第一个战略回合,所谓立住脚的阶段,正在接近成功。他迅速推进自己的战略布署,加紧圈套的炮制,连接一个局面。他在亚运村附近找到了一个曾经陈列部分古籍的四合院,把它租了下来,预付了半年的房费,三十万,买手机,花了二十多万,又租了三辆奥迪车。桑大明拿出的私房积蓄,六十多万基本上让他花净。到了这个时候,不可犹豫,不可小气,要有一种来多少花多少迅速滚大局面的气势。他迅速花几万元将这个院子装修完毕。然后,张张扬扬地举行了中华文化俱乐部筹委会第一次正式会议。参会的人济济一堂,无限风光。他和桑大明夫妇是喜气洋洋的主人,招呼着大家,欢迎着大家。那位已成帮手的吴小牛还神气活现地带来几个警察弟兄,体体面面地在门口站岗执勤,增加了这个院落的威严感。古老的院落大门挂上了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的大牌子,俨然像国家的一个部委。还花钱请了八个礼仪小姐,花团锦簇的旗袍,斜披着红绸彩带,上面金黄大字:中华文化俱乐部筹备会。小姐们的美貌,婷婷玉立的身材,她们的着装,证明了来宾的高贵。已经是和暖的春天了。来的客人,有车的车停在门口,没车的都是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派车接来的。租下的几辆奥迪轿车,干干净净排在那里。租的车和买的车并没有相貌上的差别,这一溜车不大不小地说明了一个筹备会的阵容和气势。大门两边还摆放了很多鲜花花篮,表示对筹备会成立的祝贺,彩带上当然有各个单位、各个公司、各位名人的落款,一应花费,当然都是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自己解决。院子装修得很堂皇,既有古代宫殿的富丽雍容,又有现代的明快洒脱。一溜儿长桌上,铺着红毛毯,雪白雪白地展开着豪华的签名薄。会写毛笔字的、不会写毛笔字的都拿起毛笔,留下他们龙飞凤舞的或者拘谨严肃的签名。桑大明夫妇兴高彩烈地迎接着来宾。他们为这样一个开头感到兴奋。丘云鹏恰如其分地扮演着一个大管家的角色,他既招呼着客人,又不抢占桑大明的镜头,他张罗着一切,运转着一切,让桑大明舒服,让迪华满意,让来宾高兴。他心里明白,所有的来宾都会承认他的存在,他是这一切运转的金钱核心,他给这里带来了金钱的活力。大会议厅宽敞明亮,墙上挂着几位著名书画家的真迹,这是丘云鹏让桑大明出面,并不费什么力气就云集来的作品。因为桑大明在京城广有名流朋友,用丘云鹏的话讲,这都是你文化的号召力,是价值连城的文化软件。宾客们在紫红色的椭圆形长桌前落座,丘云鹏把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得当。桑大明居中,丘云鹏坐在桑大明的一侧,很谦虚地把位置稍微往后拉一点,这样,让自己凹下去,把桑大明更好地凸现在众人面前。筹备会就这样开始了,桑大明开始发布他的开场白。丘云鹏在桑大明的身侧略靠后的位置坐着。他习惯这个位置,他习惯一种幕后操纵局面的感觉。什么叫后台老板?他就是后台老板。桑大明在前面做,桑大明可以得到足够的光荣和尊严,但是,一切由他来操纵。在这个世界上,人们要有不同的判断,不同的贵贱高低的分别。他认为,任何事物,不管名分上是什么,实际上由谁支配,谁掌握支配权,谁就是真正的老板。所有制,名义上是国家的,这个工厂,那个企业,这个银行的金钱,那个银行的资产,如果有一块在一个时间里,在一个空间里,由我丘云鹏支配,那这一块在这个时间里,在这个空间里,这个我支配的东西就是属于我的。你们这些人物有很多的文化,有很高的知名度,有很多的知识,有很多的软件,这些东西应该说是属于你们的,所有权是你们的,不是讲知识产权吗?但是,如果在一个时间、一个空间归我来支配,归我来管理,它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属于我的。他深深知道,什么是对这个世界的支配权,什么是这个世界的权力,什么是这个世界的财产。他能透过一切表面的名分抓住那个真正的实质。几十年来,他一直在研究名与实的关系。名与实的关系真是变幻无穷,有的时候要用名,他不是给桑大明说二百万进账了吗?那二百万就是二百万的名。但是,他稍一转换就可以转化为实。名实相互转化是一门大学问。常常可能别人不要的名他要,哪怕只有瞬间的用处。名片上的名有的早已失去意义,但是他拿出来就有用。他在海南的房地产行将崩塌的时候,不是把一栋小楼──知道它早晚都卖不出去,将会永远死掉的一个小楼──捐献给希望工程了吗?他就得到了一个捐献几千万的名,还得到了这个基金会、那个基金会理事的名。而这个名,也可能知底的人不买账,还揶揄他,嘲笑他,但是拿到某些场面上,这个名就有用,就能转化为某种实际权力的“实”。可有的时候,名又最没用。名义上,你们这些文化人不都有自己的知识产权吗?可实际上,你们心甘情愿地把它交给我管理,在一个时间和一个空间里,这个产权脱离了你们,你们的知名度也脱离了你们,你们的文化影响也脱离了你们,经我操作,在这种范围内属于我。这时候我要实,不要名。要名不要实,或者要实不要名,名实颠倒,变化无穷。能够深知其中三昧真谛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仅止他丘云鹏一个。这些年,他不知道和商海的人、和文化界的人有多少交道,只有他能够脚踏两块领域,深知两个领域不同的心理、思路,能够掌握这里各种转化的奥秘。他在经济界是高人一筹的,因为他比他们懂得文化。在文化界他是高人一筹的,因为,他比文化人懂得经济和操作,他已经开始在京城野心勃勃地做这个局。他用了两个多月的努力,在一个洋洋大观的说法下面把桑大明的六十八万积蓄——一个区区小数套了过来。而这六十八万他在几日之内就要花光。付那位虚借他二百万的翟总五万。一个红包,交给牵线搭桥的小混混吴子牛一万。租房子,半年的预付款三十万。装修,几万。买手机,花了二十多万。包车,又要花钱。今天的场面还要花钱。一会儿,会议结束以后,要去五洲大酒店吃饭,还是花钱。算来算去,今天在饭桌一结账,他丘云鹏就可能分文没有了。但是他深信,他这种到了必要时候敢把钱花光的做法,真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大气派。他由不得赞叹自己,真是气吞山河!围着圆桌转圈坐的,这一位是作家袁峰。袁峰这次把妻子也带来了。请柬上特别写明,欢迎朋友们携亲眷前来。这个筹委会就是一个团聚会。春节前,由于准备不周,大家没有团拜,春节后借机共同拜个晚年。那边是白一哲夫妇。这对医生今天很高兴,从场面的热烈看出自己事业的希望。两个人都拿着笔记本,好像开会要记录点什么。白一哲透过眼镜片一直含笑聆听桑大明的讲话。桑大明真是手势有力,激昂慷慨。在那边,坐着中国著名的导演陆夏阳。这个看来像陕北劳动汉的人眉毛黑黑的,嘴唇厚厚的,目光炯炯有神,这会儿正高高兴兴地用手撑着脑袋听桑大明的高论。在那边,是正走红的歌星晶晶,丹凤眼,漂亮的脸蛋,时而低下长长的眼睫毛,看着自己的目光微微一笑,好像想起什么快乐的故事。或者觉得大家都在看她,因为确实有比较多的男人在注意她。丘云鹏也不时盯她两眼,在掂量有没有沟通的可能。不知道什么样的圈套可以把他和她连接在一起。一瞬间,他已经掂量出对方了,她的身体是年轻的,是柔嫩的,是单薄的,也有点矫揉造做的,这样的女孩在男人的拥抱中,在床上的做爱中,能够表现出什么样子,丘云鹏凭着脸蛋就有他的想像。在那边,坐着沈西妹。今天她穿了一身西装,稍微有点土不土洋不洋的,这个场面无疑是对她有压力的。她被威慑住了,目光都变了,失去了那种冷冷地揣摩打量的态度,只有着一种想奋不顾身投身进来得到一个位置的期望。这个女人高大饱满,三十多岁,脸上已经有了一点点不该有的横肉。今天的表情,倒显出一份率真来。在长桌的那边,快到顶端的地方,坐着何文魁和他的女儿。何文魁个子也是矮小的,正好和他丘云鹏坐在椭圆形长桌的对角线上。他的脸色依然通红,对这样的场面显得很熟谙。官僚出身嘛,不大不小的官,也颇有一种准备好了轮流发言的表情。今天这个场面大概对他也有一定的说服力吧!何亚娜一见父亲来了,很乖觉地站到父亲身边。走进院子的时候,就像挽丘云鹏一样挽住他父亲的胳膊,对他丘云鹏很客气地打招呼,好像她和丘云鹏没有什么过从甚密的关系一样。丘云鹏心里说,他早已把这个身体绵软而又缠绵热烈的女孩子写在了他本年度征服女人的战绩表上。今天的这个场合来不及回味当时的情景和周身的感觉了,只觉得这个女孩子身体热,瘦,多汗,在夏天是个很不适宜的女伴,冬天还可略做享受。再转过来,朝着另一端,坐着那两个曾经在四川火锅城将他一军的行为科学研究所教授胡冶平,经济战略研究员高牧。他们不是给自己下了个时间表吗?不是难堪了自己一下吗?不是由着他们自己去搞钱了吗?不是还没搞下来吗?不是已经说了他丘云鹏一堆坏话了吗?不是说他是个骗子吗?今天怎么样,既往不咎,还请你们坐在这里,对一切都若无其事。依然,我丘云鹏和你们客客气气地握手。依然说,欢迎你们的到来。依然说,好啦,我们的事情就要做开来了,你们那些函授,我们马上就要作为项目展开了。今天,你们来这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提什么要求就提什么要求,该落实什么就落实什么。一看,胡冶平那绽着油光的大脸今天显得谦虚可亲,高牧那以往透着鹰隼般桀傲不驯的目光居然也有一丝让你为他感到难为情的谦卑和奉承,他们不时对桑大明的讲话报以添光彩的爽声大笑,以活跃气氛。丘云鹏把这个局看得清清楚楚。转过来,吴小牛也恰如其分地坐在椭圆桌的一角,他已经把院落的执勤保卫工作安排给他带来的小兄弟了。他今天也是以筹委会工作人员的身份坐在那里,由于他雇来的那些警卫,给会议平添了一分官办的气氛。再往下,还有几位著名的书法家,国画家,一个著名的足球教练。由于人来得太多,会议桌坐不下,后面还摆了一排椅子。再转过来,在丘云鹏身边坐着漂漂亮亮的茉莉。她的头发刚刚修饰过,光光的,齐齐的,长长的,亮亮的,沉甸甸地披下来。丘云鹏第一次发现她的发质这么好,让他想到她的身体,想到了将要和她发生故事时的种种享受。她穿着一件酱红色的薄呢外套,敞开扣子,里边米白色的弹力衫,衬托起隆起的双乳和纤细的腰身,一串不知是真是假的宝石项链在胸前闪闪发亮。她的另一侧,坐着电视台那位部主任老山西,黑黄的脸,黑紫的嘴唇,多皱的眼皮下,一双呆滞的眼睛总是看着眼前,鼻子很高很大,让人想到幼儿园游乐场的一个滑梯,直冲下来。桑大明讲完了。中华文化俱乐部筹备会战略部署、战略远望、宗旨、设想,大概的操作蓝图,与会者都听了一耳朵了。丘云鹏为桑大明准备的各种文件,俱乐部未来的章程、草案,桑大明也一份又一份地简单扼要地朗读过了。所有文件的复印本也都转圈发到每一个来宾手中了。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一个说法落在纸上,就变成一种实在的存在。再经打印成铅字,又变成一种更实在的存在。如果打印得体面一点,豪华一点,堂皇一点,纸张高级一点,那就是一个更实在的存在了。如果这些文件抬头标题印得大一点,落款显赫一点,就是一个愈加实在的存在。如果复印很多份,发到每一个人手里,那就是一个更加无可怀疑的存在。与会者掂着一份又一份因为纸张高级而沉甸甸的文件时,都感到中华文化俱乐部确实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了。它随着这样一个正而八经的场面,随着这样一个装修得像模像样的办公院落,随着今天这样一个像模像样的仪式,真的矗立起来了。丘云鹏深深知道这一切在人们心理中引起的变化。天下的东西说到底就是要在人们心理中构造一个存在。当大家都承认你是领袖,都接受你指挥的时候,你也便成为领袖。当大家都承认你是亿万富翁,接受你的调谴的时候,你便真的成了亿万富翁了。当大家都承认你是操作天才,接受你的管理的时候,你便真的成了操作天才。他高高兴兴地做了一点补充性说明:大政方针,大明已经讲了,我是大明的管家,也是大家的管家,只说点管家的琐事、细则。资金呢,一期二百万,第二期又五百万,都已经到位,后续资金也将很快纷纷到位,我们的一系列事情都将展开,我们的基本办公条件也将迅速完善,是不是,大明?桑大明立刻对他这些说法配合以明确无误的注释:是,这些我们都在做。按部就班,一个一个到位,现在没有任何问题。他只知道,有二百万到位一说,但是,因为有对二百万的相信,也就有了对五百万的相信,也就有了对三千万的相信,而且有对一亿两亿的相信。所以,今天等于是用他的说法给丘云鹏做了额外的担保。还有,丘云鹏接着讲:我们和电视台也达成某种协议,准备出一笔赞助,配合电视台搞一个栏目,做一点企业文化的宣传,是不是这样?茉莉是真心愿意接受和证明这样一个事实,马上笑着点点头:是!全然不顾这个答复是不是征得了老山西的同意。丘云鹏又接着讲:我们和大北国宾馆的协议马上就要签署了,信用金这一两天就打过去,我们和何总之间的合作,正在迅速推进。一直仰在座位上的何文魁马上往起坐了一坐,说:对对对,是!他不仅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而且相信这个事实。于是乎,他的话也等于做了这样的注释和担保,就是他和丘云鹏已经就合作一事做了推进,并达成了一两天内签协议、注入信用金的协议。丘云鹏继续往下讲:关于温楠教授、白一哲教授,他们的优生优育方案、自然康复方案如何在全国推广,我们最近又有了更具体的考虑,近期将作为我们中华文化俱乐部筹委会的项目,在目前作为我们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的项目向社会推广,这个项目是马上就要见成果的,相应的资金安排和操作安排很快也将出台。是不是这样?那当然!这对医生夫妇是求之不得的,他们高高兴兴地点着头:是的!这样,就又说到急于搞早教函授的胡冶平和高牧那里:你们那里的函授方案,也将作为我们这样一个大文化体系操作中的精彩项目尽快推向全国。这个市场是遍布中国上亿个家庭的,其文化价值和经济操作规模不可限量。这一切资金调拨,我们已经做了安排。老胡、老高,咱们近期马上拟定一个更加具体的操作方案,以日计算地进行推进,是这样吧?两个人当然是点头,印证。他就这样讲下去。所有的人,都把丘云鹏所做的其实是未来时的、想像式的描述,用肯定的印证、担保把它注释成现在时的甚至是已经实现的事情,这就是丘云鹏在更高级的形式上实现自己的一个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