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过发怎么啦?警察为什么不抓我,只抓昨天那俩小子?”艾米越听越糊涂,她抓住一个人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过的人,没有一个说不知道的,每个人都是胸有成竹,每个人都说得铜铜铁铁,不容置疑,每个人都很耐心地给她讲解,但每个人给她的答案都不同。还没问出个名堂,她就听见人群在嚷嚷:“又抓了一个,又抓了一个,雷子抓红了眼了。”她顺着人群的视线向简家的方向望去,看见ALLAN从单元门里出来了。他被围观的人挡着,她只能勉强看见他的脸,觉得他脸色苍白,焦急地向人群中张望着。她知道他在找她,就爬到一个花坛上,举起手,尖声大叫:“ALLAN,I'M HERE!I'M HERE!”这一下,所有围观的人都向她望过来了。她看见他也向她的方向望过来,看见了她,他不顾一切地向她的方向挤过来,但很快就被谁扯了回去,推着他往一辆车那里走,他扭头对她大声喊:“快回去吧,DON'T TELL ---PARENTS---”她身边有人嘻笑着喊:“嗨,还会放洋屁呢。他们在对暗号----,这里有个同谋!”她看见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扬起一根黑色的棍子样的东西在ALLAN头上敲了一下,推推搡搡地让他往车那边走,围观的人当中也有人在打他,她愤然叫道:“你们不要打他,你们凭什么打人?我要告你们---”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围观人群的议论和喊叫声中了。。。十年忽悠(21)不知道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合乎逻辑的思维应该是怎样的。如果你觉得艾米的表现不合逻辑、不真实、不正常,那你就知道,你比当年的艾米高明了不知多少倍。艾米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没有哭,也没有晕倒。当她看到那辆车把ALLAN带走的时候,她想的好像是一个相关而又不相关的问题:幸好爸爸妈妈到奶奶家去了。她觉得ALLAN被带上车之前对她喊的是“DON'T TELL YOUR PARENTS!”,给她的感觉有点象学生在学校犯了错误,怕老师告家长,瞒过一时是一时。她不知道那辆车把ALLAN带到哪里去,可能是带去公安局了,因为围观的人嚷嚷着“又抓了一个”,但她不能确定他们说得对不对,她甚至没看清那车是不是警车,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警车究竟是什么样的。在她将近二十年的“漫长”生涯中,她从来没有跟公安局的人打过交道,她甚至不知道“公安人员”跟“警察”是什么区别,也不知道“拘留”“拘捕”“逮捕”是什么区别。她觉得她这一生肯定不会犯法,那些东西就一辈子都不会跟她搭上边,所以她从来没费心去想那些问题。她印象当中逮捕一个人是要出具一个什么“逮捕证”的,还要念长长的一段:“你有权保持沉默---”。后来她想起那是在外国电影上看来的。她不记得有没有看过描写中国警方的电视电影,可能有这样的电影,但她很可能没耐着性子看过,她无缘无故地就觉得国产电视电影很虚假,不论拍哪行哪业的人,都虚假,都做作,都脸谱化,都千篇一律,她都呲之以鼻,懒得看。她也不知道JANE究竟怎么样了,虽然有人说JANE死了,但她不是很相信,她觉得死亡是老年人的事,是病人的事,象JANE这么年青健康的人,她实在想不出怎么跟死亡沾得上边。特别是一个很熟悉的人,不要说她没看见JANE的尸体,就是看见了,都很难相信这个前不久还跟自己说过话的人,说死就死了。她在小说里写过死亡,写过自杀,写得很像回事,写自杀前的绝望,甚至还得到过一篇评论文章的好评,说“细腻逼真”。可能那个写评论文章的人也不知道自杀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自杀的人自杀之前会想些什么,因为他/她既然还在写评论文章,说明他/她还没有自杀,所以说“逼真”,却不知道“真”在哪里,又怎么知道如何去“逼”?难产在电影里看到过,又是外国电影,还是原文的,记得产妇在鸡喊鸭叫,旁边的人就喊“PUSH!PUSH!”然后是产妇大汗淋淋的脸部特写,再然后一个小孩就生出来了。也可能那不是难产,至少在她看来一点也不“难”。切腕在电影里看到过,还是外国电影。在她的记忆中,中国电影里的人自杀,好像多半选择上吊。电影上只看见一双脚悬空摆动,看不见上吊人的头,给她的感觉是演员用两手抓在一根横杆上,笑着恳求导演:“可不可以快点拍?挂不住了。”外国电影里切腕的镜头,在她印象中都是躺在浴缸里切,可能是导演追求的一种性感和美感,因为那样的话,切腕的人就会赤身裸体,银幕上就不会血流遍地,而是流在浴缸里,放开塞子就可以冲得干干净净。这样的电影给她的印象就是切腕天经地义就应该在浴缸里切,如果家里没浴缸,还切什么切?所以她的小说里面就不写切腕,而写服食安眠药。实际上,服食安眠药的死亡场面是什么样,她也不知道,所以她重点写服药前的内心挣扎,服药之后的情节就稀里糊涂一带而过。在现实生活中,她还从来没见过死亡,甚至连葬礼都没参加过。从她记事起,她家还没什么人死过。她所见过的唯一的真实的流血场面就是她自己的PERIOD和她初夜时血染的那一点风采。听说女人不象男人那样怕血,因为她们月月见到流血事件。如果这样说有道理的话,那艾米更不怕血,因为她月月见到较大的流血事件,她听别人说,那都是“废血”,流掉了才好,不流就不对了。初夜的血也只是使她感到欣慰,又是“不流就不对”的那种。她觉得那天ALLAN看到床单上的血迹时,比她还害怕,问了她很多次疼不疼,要不要上医院。后来他帮她用洗衣机洗那条床单,她还有点舍不得,想留下来做个纪念。所以那个上午发生的事,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的大脑把现实中的、电影中的、小说中的、想像中的东西全混在一起,感觉很模糊,不真实,象一个梦,但还算不上恶梦,而是一个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杂乱无章的梦,没有头绪,东扯西拉,没有完整的情节,都是一些片断,好像连“意识流”都算不上,即使有意识,也没形成“流”,充其量是个“意识泥坑”。她的两条腿好像自动地把她带到了街上,但她没有马上伸出手来叫出租,而是茫然地站在街边,好像是因为没钱打的,又好像是在等ALLAN,她老觉得过一会ALLAN就会气喘吁吁地从街道拐角处跑过来,说:“对不起,他们叫我去问几句话,我这里有钱,我们打的回去吧。”她不知道自己在街边站了多久,后来有一辆出租车自动地停在她身边,司机问她要到哪去,她才坐了进去,报了自家的地址。她还记得那个司机问了一句:“J大的呀?校门让不让车进去呀?”“大门不让进,旁门可以。”她记得自己还能很狡猾地算计,现在不要告诉司机我没钱,不然他会在半路上把我赶下车的,我要等到他把我送到了我再告诉他。司机把她送到楼下了,她才告诉司机她没带钱,让他在下面等,她会上去拿钱。但司机跟着她上了楼,她很聪明地叫司机就在外面等,她进去拿了钱付给了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她才想,我怎么跑回家来了?ALLAN呢?但她又想起是ALLAN叫她回家的,因为他被别人推进那辆车之前对她喊的是:“快回去吧,DONT TELL YOUR PARENTS!”所以她想,我回来是对的,ALLAN肯定会到这里来找我。她吃了一点东西,又吐掉了,她不敢再吃,因为吐了几次,她觉得她的食道肯定是被吐的食物划伤了,很痛,从喉咙到胃里,长长的一道线,都很痛。她和衣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傍晚的时候,她才醒来,头很痛很痛,上午发生的事好像已经很遥远了一样。她想呆会ALLAN来了,我一定要对他撒个娇,说我头好痛,他肯定会端一杯冷水来,为我按摩。她走到窗前去等他,看着楼下那条路,觉得ALLAN很快就会出现在她楼下。她一直那样等着,很多次都觉得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了,但跑过去开了门,外面却没有人。她有时觉得ALLAN是在逗她,可能躲在楼梯转角处,但她跑去查看了,他不在那里。她想他怎么还没有来呢?今天是星期六,公安局派出所什么的会上班吗?即使上班现在也该下班了,不是早就该把他放出来了吗?她跑到校门那里,去看他的自行车在不在。她看到他的自行车和她自己的自行车都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她想了想,决定把自己的车推回去,那样ALLAN来的时候就知道她已经回家了。后来她没再出去,怕他来的时候她不在,他进不了门。她在窗口一直守到十二点,然后转移到门边去等。她想,我就坐在这里等,他敲门我肯定能听见。她坐在门边的地上,裹着一床被子,靠在门上等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自己很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有一种很孤独的感觉,她流了一会泪,慢慢地睡着了。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想,是不是我睡得太死,ALLAN敲了门我没听见,他回他寝室去了?她知道他今天是不能住在JANE那里了的,因为那里那么肮脏,那么腥臭,谁还敢住那里?虽然她听到有人说JANE肯定活不了了,但那只是围观者的猜测,JANE的妈妈说了JANE在医院里,并没说JANE死了,警察也没说JANE死了。然后她突然意识到,ALLAN可能也在医院里,在陪JANE。她开始生气,觉得自己很傻,怎么这么久才意识到这一点呢?那辆车可能就是把ALLAN载到医院去的。JANE认识公安局的人,叫辆警车接一下ALLAN是完全有可能的。是不是ALLAN怕她吃醋,才串通了JANE安排这么一个场面的?她越想越觉得象,开始他不想让她跟去,到了门前他又不让她进去,最后还搞个什么警车把他带走,那样他就MAKE SURE她不会跟去了。这样一想,就觉得那个用来打他的黑棍子很像是根橡皮棍子。她想像ALLAN一坐进那辆车,就对身边那些帮忙的人说:“好险!总算把她摆脱了。过两天请你们上餐馆搓一顿啊。”她突然觉得她心里很烦,比上次听到别人说ALLAN在CHASING SKIRTS的时候还烦。她想,一定是JANE在家里生孩子了,不是有人说是难产吗?听说生孩子会流很多血,可是上次见到JANE时她的肚子一点也不大呀。她想起听别人讲过,说有个女孩怀了孕,不想让人知道,把肚子捆得紧紧的,结果一直到生都没人看出来。还听别人讲过,说有个中学生怀了孕,自己都不知道,结果去上厕所的时候,蹲下一使劲,一个小孩就掉到厕所里去了。肯定是JANE生了孩子了,不然怎么有那么多人围着看?那么ALLAN一直就跟JANE有那种关系?多久了?在我之前还是之后?之前之后重要吗?重要的是JANE怀了孕而我没有怀。ALLAN现在肯定是在JANE的病床边忙前忙后,骄傲地说:“如果你们两个都哭起来,我抱谁好呢?”她看了一下钟,半夜三点多了,她也不管那么多,抓起电话就往JANE家打,她要问问JANE在哪个医院,她要去那个医院找ALLAN。但JANE家没人接电话,她怏怏地放下电话,想了想,又飞快地穿上外衣,连袜子都没穿,就跑到楼下,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出来,骑到校门,把车锁在ALLAN的车旁边,走到校门外叫出租。她跑了几家医院,跑到急症室去问别人有没有一个叫简惠的在这里住院。急症室的人告诉她,你要找住院的人就到住院部去问,她又跑到住院部,问别人昨天或者今天有没有送来一个叫简惠的病人,别人说那你应该到急症室去问。她就被他们这样支来支去,觉得他们都串通好了,帮着JANE和ALLAN瞒她。她一直跑到早上六点多了才回家,全身骨头象散了架一样,就和衣躺在床上,进入了一种无思无想无泪无痛的麻木状态。后来,艾米听见父母回家来了。妈妈推了一下她卧室的门,以为她还在睡觉,就退出去了。再后来,艾米听见爸爸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父母两个都出去了。等到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一点了。艾米的妈妈来到她的卧室,把她扳过来,见她头发散乱,两眼红肿,小心地问:“你都知道了?”“知道什么?”妈妈见她这样问,不肯说了,只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她不想吃。妈妈就关了卧室的门,在艾米床边坐下,很久才说:“艾米,你知道,你是我和你爸爸唯一的女儿,是我们的掌上明珠,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我们都很爱你。不管你做什么,我们都是爱你的。别人经常批评我们,说我们对你太娇惯,太溺爱,说娇儿不孝,娇狗爬上灶。但我们不认为我们那是娇惯,我们只是想让你自由的成长,能多自由就多自由,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女儿是一个懂道理的孩子,父母对她的爱护,她是会理解的,她是不会被惯坏的。一个人年青的时候,难免会做错事,会因一时冲动犯一些大大小小的错误,但是没有什么错误是不可更改的。人们爱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但那只是警告人们不要失足,并不等于失足了就不能挽回了。女孩子有时爱面子,失了足,特别是造成了一定的后果,就觉得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就想用走极端的方式来挽回,这是很不聪明的。现在医院对很多事情都比以前宽松,有些在女孩子看来是无法挽回的错误其实是很容易改正补救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艾米疲倦地说,其实妈妈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都懂,因为这种大道理好像书上杂志上到处都是,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现在把这些大道理背给她听。妈妈看了她好一会,字斟句酌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小心跟别人有了关系,怀了孕的话,一定不要自作主张地去走极端,应该告诉妈妈。妈妈是过来人,她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事。现在到医院做个---人流已经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了。有的女孩怕爸爸妈妈骂,就瞒着父母,甚至走极端,这是很傻的做法。父母怎么会骂自己的女儿呢?他们知道这种时候是女儿最需要帮助、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妈,你现在怎么想起说这些给我听?”艾米怀疑地问。“我知道你在跟ALLAN---谈恋爱,如果你们---,如果你已经---”“谁说我在跟他谈恋爱?”艾米还在坚守地下工作的原则。“我亲眼看见的,我那天看见他在楼下等你。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很欣赏他的,你跟他在一起我也很放心,所以那天有他送你回学校,我就没叫你爸爸送你。但是即使是妈妈这样的成年人,也有看错人的时候,更何况你呢?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看错了人,没什么,知道了,认识到了,不再受骗了,就行了。”艾米不耐烦地说:“他等我一下就是在谈恋爱?”妈妈好像黔驴技穷了:“艾米,不用瞒我了,他自己已经承认了。”艾米惊讶地问:“谁承认了?承认什么了?”“ALLAN,他承认你们在谈恋爱,是他把我们的电话告诉公安局的,我跟你爸爸已经去过了。他亲口对我承认的,他说他昨天跟你有约会,但他从昨天上午起就一直呆在公安局,他说他本来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的,但是他没别的办法通知你,他说如果你不知道他是在公安局,你又要胡思乱想---”艾米突然微笑着从床上坐起来,妈妈焦急地问:“艾米,艾米,你没事吧?”“我没事,就是肚子饿了,我要吃饭。”十年忽悠(22)艾米一口气吃了两三碗饭,觉得食道也不疼了,头也不疼了,一切都好了。她想,看来我这个人心理作用很强,身体上的不适全都是心理上的不快引起的。她觉得心情很舒畅,ALLAN现在呆在公安局,他还能想到怕我担心,真是难为他了。记得被抓去的人是可以向外打一个电话的,就一个,好像一般的人都是跟律师打电话,而ALLAN把这个机会用在给我父母打电话上了,就因为怕我胡思乱想,他多么体贴啊!过了一会,她又有点不快,既然可以打一个电话,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呢?为什么不一进去就打呢?还要等到第二天再打,害得我苦苦等那一晚上?如果我是个急性子,当晚就自杀了,那他岂不是悔恨终生?但她马上就为他找到了辩护词,这是中国啊,小姐,你以为是香港或者美国,还允许被抓去的人打一个电话?你把电影跟生活搞混了吧?妈妈已经说了不是ALLAN打的电话,而是他把她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公安局,是公安局打的电话。ALLAN一定是试过打电话给她的,但公安局不让,他不得已才等到她父母回家。他不知道她奶奶家的电话号码,如果知道,他肯定一进去就让公安局往她奶奶那边打电话了。到了晚上,艾米应该回学校去了,妈妈说如果你撑不住的话,可以请假休息几天。艾米不解地问:“撑什么撑不住?我下星期好几个测验考试呢,怎么能不回学校?”妈妈有点担心地看着她,好像在判断她到底正常不正常一样,然后说:“那我送你去学校吧,你爸爸去纪委王书记家还没回来。”“ALLAN回来了,叫他往我宿舍打电话,”艾米大大方方地说,她觉得现在不用搞地下工作了,妈妈已经知道了,而且是ALLAN自己说出去的,那就不怪她大嘴巴了。她分析说,“肯定是因为这两天是周末,大家都不上班,没人管事,明天上班了,他们问问他就会让他回来了。”妈妈没有说什么,只叫她安心读书,不要老想着这事。星期一和星期三上午,艾米连着两个考试。到了星期三中午,她还没接到ALLAN的电话。她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是爸爸接的,艾米问ALLAN回来了没有,为什么他还没给她打电话。爸爸迟疑了一会说:“他星期一已经被公安局正式收审了。”艾米不知道这个“收审”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她从前也听说过,但从来没往心里去过。她问:“什么叫‘正式’收审?难道星期六上午把他带走是‘歪式’收审?”爸爸那边没啃声,艾米不敢再耍嘴皮子,严肃地问:“收审是什么意思?是逮捕吗?”“我也不知道收审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逮捕。你好好读书,管这些事干什么?”“你要我好好读书,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然我怎么读得进去?”爸爸有点生气:“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就这些。现在我很忙,你不要跟我耍小孩子脾气。让你妈妈来跟你说。”艾米听见妈妈在小声埋怨爸爸不该说什么收审的事,然后她听见妈妈在电话里说:“收审不是逮捕,是收容审查,是---人民内部矛盾,相当于把ALLAN请去协助调查。”艾米一听又是“请”又是“协助调查”,感觉ALLAN正架着二郎腿在那里指点那些公安人员一样,于是放心了:“那我可以跟他打电话吗?”“那恐怕不行吧?收审了的人是没有---行动自由的,跟---跟坐牢差不多。”“那你刚才怎么说是协助调查?还说是‘请’?”妈妈有点生气地说:“你钻什么牛角尖?你不要跟我咬文嚼字,我不是学法律的,我怎么知道?都是听来的,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艾米有点奇怪,爸爸妈妈是怎么啦?妈妈以前从来不发她脾气的,妈妈的脾气都是专门留给爸爸的。爸爸也很少发她的脾气,爸爸的脾气是专门留给妈妈的。她记得小时候,她把“脾气”认成“牌气”,全家人都跟着她说“牌气”。爸爸妈妈都说他们家是个子越小的“牌气”越大,所以那时艾米是家里“牌气”最大的人。即使现在艾米已经长得比妈妈高了,她还是家里“牌气”最大的人。平时只有她发妈妈“牌气”的,怎么今天这二位“牌气”都这么大?妈妈见艾米不说话,赶快缓和了口气说,“艾米,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劝都劝不醒呢?ALLAN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单纯的,他有很多东西你根本不知道--,像你这样年青幼稚的女孩,很难想像得出他那样的人有多---复杂。你好好读书吧,这件事比你想像的要复杂得多,你最好不要再过问---”艾米听见妈妈一口气用了好多个“复杂”,一下是“多复杂”,一下又是“复杂得多”,听上去象个没什么文化的家庭妇女一样,反反复复就是用那么几个词。她讥讽地说:“一个人总不会因为复杂就被收审了吧?他们为什么收审ALLAN?”“我也不知道,情况一天一变,今天说是为这,明天说是为那---”“你只告诉我最新的消息。”“最新的-----,是因为那个---姓简的女孩被谋杀的事。”“JANE被人谋杀了?”艾米惊讶地问,“她真的死了?我还以为---,你从哪里听来的?你SURE她是被人谋杀的?”妈妈有点烦躁地说:“你不要在那里‘谋杀’‘谋杀’的大声乱叫,现在这些都还在调查当中,我们不要在电话上说这些,让你那些同学听到不好。”“那我马上回来,你当面告诉我。”“算了算了,你不要回来了,跑来跑去耽误学习。就在电话里告诉你吧,你不要在那边一句句重复,听见没有?”“我保证不重复。”妈妈说:“姓简的女孩的死,ALLAN是重大嫌疑犯,他有作案动机和机会,公安机关已经掌握了充分证据。就这些,现在不要再过问这事了,从思想上跟他一刀两断,好好读你的书。好男孩多的是,书读好了,还愁找不到一个比他强的?”艾米有点鄙视妈妈,怎么说话办事都这么小市民呢?一看到ALLAN有麻烦了,马上就想到逃跑,而且还扯到什么“找一个比他更强的”,太势利了。她放下电话,开始思考。ALLAN是谋杀JANE的重大嫌疑犯?而且公安部门已经掌握了充分证据?什么证据?她想起那天晚上在洗手间里ALLAN说过一句“你这是握手还是谋杀?”难道那是他情不自禁的口误?她又想到那天还没有到JANE家的单元门,ALLAN就好像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坚决不让她进去,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如果是他干的,那他最后喊的那句肯定是“DONT TELL--- MY --- PARENTS”,而不是“YOUR PARENTS”,因为后来是他自己把这事告诉她的PARENTS的。可能当他被抓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败露了,所以叫她不要告诉他远在加拿大的父母,难得他这么孝顺。但他为什么不逃跑,反而回到他作案的地方去呢?可能没想到我公安人员这么神机妙算?那么JANE的妈妈打电话时不说JANE已经死了,而说JANE在医院,是在帮公安人员骗他过去?他连这点也看不出来?真是白看了那么多破案小说了。她记得他还翻译过一本>,难道翻译的时候就没学到一丁点东西?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奇怪,这么严重的问题,她并没有轰地倒下,没有哭的冲动,脑子也没有形成“意识泥坑”,而是很冷静地思考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发现自己有些时候非常冲动和糊涂,比一般没脑子的人都糊涂,但有的时候又非常冷静和逻辑,比一般有脑子的人更逻辑。象现在就是这样,如果是一般人,肯定要六神无主了。但艾米不,她好像有第七神一样,很有把握一定有办法洗刷ALLAN的杀人罪名。她读过的侦探小说情节唰唰地飞进她的脑海,那些名词术语一个个显得那么亲切:“谋杀”,“作案”,“嫌疑犯”,“凶手”,“不在现场”,“动机”,“时机”,“证人”,“旁证”,“物证”等等。平时爱看侦探小说,想不到在现实生活中竟然用上了。她最喜欢看的侦探小说是那种被称为“推理小说”类的,她最喜欢的推理小说作家是英国的阿茄莎-克里斯蒂,因为阿的小说都是运用逻辑推理破案的。通常的情况是,谋杀案发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比如火车上,游轮上,凶手不可能逃离现场,只能是火车上或者游轮上的某个人。小说的高妙之处就是所有的线索从一开始就都呈现在读者面前,但读者就是推不出罪犯是谁。推不出的原因,一是因为作者同时给了很多虚假的线索,误导读者,另一个原因就是犯罪的动机往往很隐秘,读者不知道,或者罪犯有非常过硬的不在现场的证据。艾米读阿茄莎的小说的时候,都是坚决不提前看最后的结果,而是自己一步一步地推理,争取自己能把罪犯给“推”出来。刚开始看的几部,她推不出来,一推就被作者误导,推到一个无罪的人身上去了。但多看几部,掌握了作者的思维方式,最后也能推出来了。所以她对自己的推理能力非常自信,觉得自己经过这样缜密的推理训练,推出杀害JANE的真凶,是不成问题的。杀人第一要有动机,第二要有时机。谁有杀害JANE的动机?她觉得首当其冲的应该是那个追求过JANE的组织部年青干部。那个家伙到JANE家来找过她好几次,但JANE都不在家,说明只是那人一厢情愿,搞不好JANE是故意躲出去的。一个组织部的干部,吃了这样的闭门羹,面子上是很过不去的,自尊心是很受伤害的。也许上个星期五的晚上,他又来纠缠JANE,而JANE至死不从,于是那个家伙动了杀机。又因为他是组织部的,自然认识不少官场上的人,串通公安局,把ALLAN抓去做个替死鬼。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样证明是组织部的那个家伙干的呢?艾米想了一会,觉得从这头着手太麻烦,现在还是先证明ALLAN不是凶手。只要把ALLAN洗刷了,剩下的就不关她的事了。ALLAN有没有动机呢?他为什么要杀JANE?难道象那个围观的中年女人说的那样,因为他把JANE的肚子搞大了?如果真是搞大了,他肯定舍不得杀JANE了,因为他那么爱孩子,他还不把JANE当个宝贝捧在手里?她不相信ALLAN跟JANE有那种关系,如果有的话,那么JANE看到她跟ALLAN关在屋子里打仗,还不醋性大发?还请她吃饭?如果换了她的话,吃了JANE还差不多。如果他跟JANE没那个关系,他更没动机杀JANE了。他现在马上就要到深圳去工作了,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什么要去杀人?动机消除了,剩下的就是时机了。ALLAN那天晚上应该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因为他跟另外四个人呆在一起,只要把那四个人找来问问,就很清楚了。她觉得公安局那些家伙真是吃干饭的,如果这事交给她来办,肯定是三下五除二,就能水落石出了。艾米决定回家一趟,她知道老丁上个星期五晚上是跟ALLAN在一起的,肯定可以为ALLAN作证。她不知道JANE是什么时候出事的,但她记得妈妈说过JANE在八点多钟时往她家打过电话,那就是说JANE在那之前是活着的。她估计JANE的父母那晚不在家,不然就不会发生那个悲剧。但JANE的父母是睡得很早的人,所以那晚除非是JANE的父母没回来,不然就会是在比较早的时候就回来了。JANE的父母那晚肯定回了家的,不然就不可能当晚就发现JANE出事了。不管怎么说,JANE的死发生在八点多钟到JANE的父母回来之间,应该不超过十二点。ALLAN那天是近一点才到她家来的,说明他跟老丁他们在一起呆到十二点以后。如果老丁出来证明ALLAN整晚都跟他在一起,ALLAN就有不在现场的证明,那不就一切水落石出了吗?这么简单的案,还不好破?她想这可是“烈火识真金”的机会了,这比ALLAN说的那些把船凿破呀,到沙漠里去考验呀,都强多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我没有逃跑,而是跟他站在一边,又而且还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他洗刷了罪名。等他出来那天,肯定要动情地说:“艾米,是你救了我一命,我今生今世---”但她马上觉得这个场景有点老套,大概是从什么电影里看来的,ALLAN肯定有比这更风趣更幽默更独特的表达方法。她甚至想到,说不定从这件事之后,公安局就会聘她做顾问,有了什么疑难问题就来向她请教。那些侦探小说中一般都有一个傻不拉叽的警长什么的,猪脑子,什么都是只看表面现象,都要等到那个私家侦探来帮他破案,就像公安局这些猪脑子一样,要等到她来帮他们破案。那英语专业还读不读完呢?读不读完都无所谓,其实她也不是很喜欢英语专业,只是因为ALLAN是学英语的,她才想到读英语。不如干脆做个侦探算了,自己开家私人侦探所。ALLAN也是看过很多侦探小说的,推起理来,不比她差。那就两个人合开一个夫妻侦探所,他们男人爱面子,就让他当所长,自己就甘居幕后,当个神探算了。侦探所的名字就叫“艾艾侦探所”,名字起得怪一点,一般人猜不出为什么起这么个名,肯定吸引大把的CLIENTS,做发了,就专门侦破疑难案件,一般的小CASE让公安局去搞就行了。艾米把自己想得热血沸腾,马上就打的从学校跑回J大,连家都没回,在楼下拿了自行车就跑去找老丁了。十年忽悠(23)艾米骑车来到研一栋,在楼下停了车。想到上次来找ALLAN的情景,心里生出好多的感触。那时即便是误会生气,也是和平环境的误会生气,现在却搞成了生死存亡的大事。她来到405,举手敲门之前,突然想到那个关于>的典故,难道405真是住不得?这次虽然谋杀案不是发生在405,却牵涉到住在405的ALLAN。她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待会一推门,就会看见什么血腥的场面,心想这侦探看来还不好当呢。如果侦探不用看血腥场面,只坐在自己书房里推理就好了,所有那些勘查现场呀,提取物证呀,查看尸体呀等等,都交给助手去做。她鼓足勇气,敲了敲门,老丁很快就把门打开了。见是艾米,老丁好像有点吃惊,但没象上次那样把她挡在门外,而是默默地把她让进去了。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就是上次认出她是“老艾女儿”的那个,老丁介绍说是英文系的老杨,另一个她没见过,老丁说这是法律系的老曾。“你知道成钢的事了?”老丁问。“知道一点。”艾米不知道老丁的名字,只好跟着叫老丁,“老丁,你那天是跟他在一起的,对吧?”“你说上个星期五?”老丁说,“对,我跟他在一起。”“你们是什么时候聚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分手的?”“我是从寝室去‘全聚德’的,他先回了趟家,说去拿点钱,然后他也去了‘全聚德’,应该是六点多钟。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还有深圳的张老板和他公司的两个人。我们吃完饭又去唱卡拉OK,一直玩到十二点过了才散。我跟老成在校门那里分的手,我回了寝室,他---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不知道---姓简的女孩--是什么时候---被那个的?”艾米想这个问题好像问得不专业,老丁怎么会知道?“好像是九点多钟。”“那就是说ALLAN根本不可能---作案,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你就是他的人证。”艾米急切地恳求说,“你可不可以到公安局去一下,向他们说明这一点呢?我相信只要你肯出来证明,他们就知道ALLAN是无辜的了。”老丁苦着脸说:“我已经向他们讲了这些了---”“那怎么可能呢?”艾米不相信,“如果你向他们讲了这些,他们为什么还不放ALLAN出来呢?老丁,你跟ALLAN是室友,你---”“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跟老成不仅是室友,我们也是好朋友,这次请张老板他们吃饭,老成是在帮我的忙,因为我也想进那家公司。老成为了帮我,又出钱又出力,你说我会见死不救吗?我确实已经把这些都告诉他们了,不是我自动去找他们,而是他们把我找去的,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老成出了这么大的事。”艾米仍然不相信地说:“你去过了?那他们---”老丁激动起来,说话也有点不利索了:“我--我这个人也是很讲--义--义气的,我在这种事情上不会撒--撒谎的。如果我没去,我怎么知--知道那个女的是九--点多钟出的事?他--他们不说,我哪里会知道?还有,”老丁挽起裤腿,把左脚踝上和小腿上的青紫淤伤指给艾米看,“这是他们踢的,你说我 ---去--去没去?”“谁踢的?”艾米惊恐地问。老杨在一边说:“还有谁?当然是那些雷子罗,我是说,那些公安。”“老丁,他们为什么要踢你?”老杨又替老丁回答:“公安你还不知道?逮住谁,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撞他们手里算你点子低。”艾米慌了,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她也顾不上什么男女瘦瘦的不亲了,抓住老丁的胳膊乱摇:“他们为什么要踢你?他们会不会踢---ALLAN?他们肯定会打他的,他们带他走的那天就打过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没有人管的吗?你为什么不告他们?你---”老杨问:“告谁?谁见他们踢你了?是你自己不小心掉沟里去了吧?没告你酒醉扰乱治安就不错了----”老丁赶快打断老杨:“老杨别瞎说,他们踢我,是我说话讨人嫌,他们气不过,才踢我一下。他们肯定是看不来我那股傲劲,说你不要以为你读了个大学,就成了天之骄子,老子们在这里不分日夜地为你们抓坏蛋,保护你们,你们读了几句书,还反过来瞧不起老子们?艾---,小艾,你不要担心,老成那人说话温和,对人又有礼貌,他们无缘无故打他干什么?疯了?”艾米一个劲地哭:“他们会打的,他们已经打过了---,他们肯定会打他的---,他们肯定会的---”三个人抢着安慰她,都说老丁平时说话就讨人嫌,上次还跟学校食堂的人吵起来,不是我们拉得快,说不定就打起来了。但老成从来不跟人发生纠纷,他那人生就一张笑脸,和蔼可亲,你想生他气都生不起来,公安肯定不会打他。我敢拿我的脑袋打赌,如果他们打了他,你拿我脑袋当西瓜切。艾米慢慢平静下来,安慰自己说,可能那天他们打ALLAN是因为他说了句英语,他们觉得他傲气卖弄。他那天是在跟她说英语,现在他肯定不会对公安说英语。她抹抹眼泪,问:“老丁,你在---里面--见到他没有?”“没有,他们怎么会让我们见面?他们怕我们定攻守同盟,肯定是不让我们见面的,不光要分开审,还挑拨离间,说姓成的已经承认了,你还在替他掩盖?我们可以定你一个包庇罪,算你同谋。你看看这是不是虚张声势?”艾米问老曾:“你是法律系的,你认不认识什么有名的律师?”老曾说:“我是搞国际法的,对中国的这一套不是很清楚。不过就我所知,现在请律师也没用,因为没谁逮捕老成,也没谁起诉老成,所以用不着辩护。他现在只是收审,就是收容审查,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东西,相当于行政手段,而不是法律手段,所以伸缩性很大。以前是用来收容那些盲流的,现在用得很广,公安机关有权将那些他们认为有嫌疑的人收容审查,暂时剥夺人身自由,待情况查清之后再做决定。乐观的估计,老成很快就会出来,因为公安局的人也不是傻子,明明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他们会视而不见?那不是丢自己的人?”几个人都很佩服老曾的分析,心悦诚服地说:“就是就是,你不用着急,就这几天的事。”老丁说:“我们正在为老成搞人格证明,老曾,应该是人品证明吧?”“人格,人品都一样,就是证明他的CHARACTER吧。”“对,就是让大家联名写个东西,证明老成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听说外国有这种搞法,律师有时会请几个证人,不是证明被告在不在现场什么的,而是对被告的人品提供证词,让陪审团了解被告的为人。不知道我们这里兴不兴,也许能起一点作用,毕竟是群众的呼声嘛。老成人缘好,我们已经征集了不少签名了,弄好了就想办法送上去。”艾米赶快签了一个名,谢了他们几个人,告辞离开了405。走到外面,正要上自行车,老杨追了出来,说:“老丁脚不方便,叫我送你一下。你等着,我去推车。”“不用了,现在还早,不用送,我骑车走了。”她想了想,又问,“你那天说成钢CHASING SKIRTS,是不是真有那事?”“你没为那事跟老成吵架吧?”老杨问。“怎么没吵,跟他横吵。”老杨不好意思地说:“还真吵了?那不明摆着是开玩笑的吗?真有那事,谁会说出来?惹那麻烦干嘛?吃饱了撑的?”老杨迟疑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说,“你这人挺---有意思的,都到这份上了,还---有心思关心---这个?”艾米也懒得想他说的“这份上”是哪份上,“关心这个”又是关心哪个,反正老杨说了ALLAN没CHASING SKIRTS就好。她说声:“谢谢你,那我走了。”就一抬腿上了自行车。她回到家的时候,父母都不在,她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只好自己找了点东西吃了,决心一定要等到他们回来,好跟他们商量ALLAN的事。快十点了,父母才从外面回来,看见她在家,都吃了一惊。妈妈问:“你今天怎么跑回来了?吃饭了没有?”“吃了。”艾米急切地问,“你们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ALLAN的室友老丁说公安局已经把他叫去过,他也出具了ALLAN不在现场的证明,怎么他们还不放ALLAN回来?”爸爸皱了皱眉,不高兴地说:“我不明白你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你搞得这么积极干什么?成钢的事有我过问就行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小孩子不懂?我至少还知道去找成钢不在现场的证人。。。”艾米辩解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妈妈连推带哄地把她带到她卧室里,“连你都知道找他室友调查,难道人家公安局的人不知道?别人是吃这碗饭的,不比咱们这些外行强?出个不在现场的证明能说明什么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中途没离开过?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花钱请别人干?他被抓的那天身上还带着很多钱,又是美元,又是人民币---”“那不是他请客的钱吗?”“客已经请了,怎么钱还在身上呢?”妈妈解释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我这也是从纪委王书记那里听来的。现在基本上已经排除了凶手是外来的这一点,因为简家的阳台是用铁条封了的,门窗都没有毁坏的痕迹。前几天抓的那几个都基本上洗刷了嫌疑,因为简家都不认识那几个人,所以如果他们去叫门,简家的女孩是不会开门的。现在公安局已经肯定凶手只能是有门钥匙的人---”“门钥匙不能配呀?如果他们家的钥匙丢过呢?”艾米生气地说,“如果别人把他家的门钥匙偷去配一把呢?”“我也希望ALLAN不是凶手,他是凶手,我们都有牵连。现在你爸爸那边很多人都在指责你爸爸,说他重才不重德,总说成钢有才,问题是一个人光有才不行啊,没有德,越有才的人越可怕。所以我们都想为他洗刷,这几天,我们除了上课,都是在跑他的事,但是---”艾米焦急地问:“你说公安局已经掌握了充分证据,到底他们掌握了什么证据?”妈妈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现在一切都在调查当中,别人怎么会告诉我们掌握了什么证据?”“那现在怎么办?”“没什么办法,只有等公安局调查,你要相信公安机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们今天又去找了纪委王书记,还有教委的郑科长---”艾米有点不耐烦:“你们找纪委和教委的人干什么?这又不是党纪党风的事,也不是教学上的事,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妈妈的自尊心似乎受了打击,反驳说:“你懂个什么?中国的事,没什么相关不相关的,你有熟人有路子,都是相关的。你没熟人没路子,就什么都不相关。教委的郑科长,他小叔子认识收审站的一个人。纪委的王书记,以前在市公安局工作过,那里很多人都是他以前的部下。不是找他,我们怎么能知道这些情况?我们当教员的,清水衙门,也就认识这么几个人。你这么有本事,你说应该找谁?”艾米怕妈妈一不高兴撒手不管了,缓和了口气说:“我没说我有本事,我也没路子,我只能找你跟爸爸。不过我觉得这样找熟人,好像有点做贼心虚一样。既然他没干这事,为什么还要找熟人找路子呢?”“所以说你小孩子不懂罗,郑科长说了,关在收审站的人,至少有70%最后都证明是无罪的,但在里面关了四、五年没放也没正式逮捕的大有人在---”十年忽悠(24)艾米听得毛骨悚然:“关四、五年不放?没有罪,为什么关那么久?”“谁知道?可能调查需要那么久的时间罗。所以你不找人催着他们办,他们给你拖个三年五年的,你拖得起?”“你说收审跟坐牢一样,”艾米担心地说,“万一他们调查ALLAN的事也花个四、五年,那他不是等于坐四、五年的牢?可不可以把ALLAN保释出来?”“我不知道中国有没有保释制度,有也不适用于收审的人,因为收审不是逮捕,只算个协助调查,怎么保释?”艾米现在一听到“收审”这个词就火冒三丈:“收什么审?这是谁兴出来的?一个人在没有被证明有罪之前,就应该ASSUME他是无罪的,这个什么‘收审’完全是背道而驰,在没有证明他是无罪之前,就ASSUME他是有罪的,象这样搞,无论谁都可以收审,都可以关一辈子---”“你这都是书上看来的一套,不是英美的,就是香港的。” 妈妈安慰她说,“艾米,妈妈知道你着急,所以妈妈一天到晚都在跑这个事。但是我们也没法改变中国的收审制度,所以你急也没用。你一个小孩子,不要逞能,想去破案。现实生活不是小说,不可能黑白分明,中国的社会不是按照你的逻辑来运行的。你又是个女孩子,这样到处乱跑收集证据寻找证人,要是出点事,你叫爸爸妈妈怎么活?”妈妈加重了语气说,“你今天一定要答应我再不这样乱跑了,不然我不管这事了。艾米被今天的事搞得垂头丧气,答应不再逞能乱跑了,恳求爸爸妈妈一定抓紧,尽早把ALLAN弄出来。她现在很理解中国历代那些精忠报国却没遇上一个贤明君主的爱国人士了,从屈原开始,到学潮当中送了命的,他们的心情她现在都能理解,因为她现在就是有一肚子的治世良方,但却没人赏识。她的那些推理,只要公安局办案的人听了,就绝对能捉拿真凶,昭雪无辜,但是她现在连这些IDEA应该汇报给谁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公安局的人主动来向她请教了。说到底,爱国人士们郁郁不得志的主要原因,还是中国从古到今的君主制度使得上下没有沟通的渠道,非得要找熟人找路子才能跟贤明的君主们通个气。在这个找熟人找路子的过程当中,又不知道产生了多少贪污腐化了。而且一路腐化上去,很可能发现君主并不贤明,昏君一个,不然哪来那么多昏官?但她知道自己也没法改变这些,抱怨也没用,只能想办法从污泥中钻到贤明的君主耳边去说几句话。不知道等自己钻到君主身边,自己是不是早就把治世良方给钻没了。所以屈原宁可投江,痛快,他那一投,把自己投得清白一世,流芳千古,还投出一个端午节。我现在往哪投?条条江都污染了,投江跟钻污泥没什么区别了。她决定从恶如流,以不正之风对不正之风,只要能把ALLAN救出来,你就是要她去劫法场她都肯干,更不要说请客送礼,扔炸药包,投手榴弹了。如果需要作伪证,她也愿意,现在唯一有顾虑不敢做的,就是牺牲色相,搭救ALLAN了,因为她怕那样的话,救出了ALLAN,却被他厌恶,不等于跟别的妞帮个忙?她恳求妈妈说:“下次你去找王书记或者郑科长,可不可以让我也跟你去?”她看见妈妈面有难色,就耍个软刀子,“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算了,我自己去找公安局的人谈。”妈妈赶紧说:“你别去捅公安局那个马蜂窝了,你找他们干什么?去告诉他们你比他们聪明?你是想帮ALLAN还是想害他?”妈妈说,“这样吧,我们跟王书记说好了下星期一晚上去他家的,你要去就一起去吧。不过先约法三章,你去了,只能听,不能乱插嘴,不然的话,得罪了王书记,什么情况都打听不到,我们就更加两眼一抹黑了。”艾米赌咒发誓地保证了一通,心想到了那里再说,有了机会还是要把自己的推理跟王书记说一下,好让他转达给公安局的人。好不容易熬到了下个星期一,艾米下午四点多就赶回了家,积极主动地做了晚饭,等爸爸妈妈回来吃。过了一会,妈妈从学校里回来,爸爸也从外面回来了,提着几瓶酒,还有几条烟。艾米听见爸爸在客厅跟妈妈说:“不知道王书记喜欢不喜欢这种酒,我对酒一窍不通,这还是问了对面的老张才去买的。。。”艾米从厨房里走出来,说:“我已经做了饭了,你们把桌上的东西拿开,我摆桌子吃饭了。”爸爸看见她,好像有点吃惊,本能地去遮盖桌上的东西,问:“你今天不上课?”妈妈连忙解释说:“今天想把艾米也带去---”“带她去干什么?”爸爸斥责说,“这又不是去音乐会,你怕她不被这些歪风邪气污染?”“算了,让她去吧,她想去---”“想去就让她去?迁就也要有个限度---”艾米见爸爸妈妈为她开吵,赶快说:“吃饭吧,时间不早了。你们不用怕污染我,也不用为自己干这种事羞愧,这也是没办法。现在就是这种风气,你不扔炸药包手榴弹就办不成事。我知道你们一生清白,厌恶这种勾当,但这不是为你们自己,是帮ALLAN,也算舍己为人,所以不用那么自责了。”两个大人被自己的孩子开导,显得很不自在,不过没再说什么,三个人默默地吃了饭,打的到王书记家去。王书记家房子虽然挺大,但装饰得并不豪华,有点纪委书记的廉洁奉公味道。王书记人也显得很清瘦,不象艾米心目中的贪官污吏,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艾米看见爸爸有几分尴尬地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搓着两手,象干了坏事一样不安,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心想爸爸如果不是为了ALLAN,肯定是不会干这种违背他做人原则的事的。王书记一眼就看见了爸爸放在桌上的礼物,走过去,提起来,往爸爸怀里塞,说:“老艾,你这是干什么?我是纪委书记,你这不是要我违法乱纪吗?你前几次没搞这些,我不一样在帮你打听消息吗?”艾米看见爸爸尴尬得无地自容,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脸涨得通红。她恨不得恳求王书记收下算了,心里对那些有礼就收的干部充满了感激之情,那样至少不会让送礼的人这么尴尬了。但王书记坚决不收,妈妈帮忙转个弯,接过礼物,放到门边地上,说待会走的时候拿走。王书记说:“到我书房来谈吧,”然后又看看艾米,“这是你闺女?荷,挺高呢,在B大读书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