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接着说﹐我带你去那里﹐原本不算个正经的地方。你倒是没有被这些不文明的东西吓住。 说到这儿﹐他却笑了﹐说﹐信不信由你﹐我是对那里有些喜欢。她也笑了﹐他这回才发现﹐她笑起来﹐就露出了两只虎牙来。 他看得出﹐她这回的笑﹐是真正很松弛的。他们两个之间原本有层紧张的膜﹐在这笑容里融化了。 她说﹐这间赌场﹐原本是她哥哥从一个温州人那里接手过来的。他哥还有别的事要忙﹐她就负责帮他看看场子。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客都是老客﹐主要还是要防条子。 她拿过他的一只手来﹐用筷子在他手心里写下两个汉字﹐条子﹐告诉他就是“警察”的意思。 她又说﹐今天那个男人是拦着你不想让你进去。我就跟他说﹐这人连中国话都讲不利索﹐祇怕见了条子也不知说什么。 她又笑了。这时候﹐伙计端了一个托盘过来﹐两只上了黑釉的大碗﹐还有一盘排得整整齐齐的饼。她说﹐你来了夫子庙许多趟﹐恐怕还没吃过地地道道的南京小吃吧。南京小吃里有“秦淮八绝”﹐这桌上的﹐倒是其中的两绝了。他听得有些瞠目﹐因为她把这个“绝”字﹐翻译成了miracle, 在英文里是“奇迹” 的意思。他想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接着却很犹豫怎样将这“奇迹” 吃下肚去。 她指着面前的大碗告诉他﹐这是“鸭血粉丝汤”﹐这里面漂着白色的东西是鸭肠。他一听顿时下不去筷子﹐胃里有些翻腾。他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吃过什么动物的内脏。这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在他眼里竟变得很血腥。她却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看他不动﹐很奇怪了。他跟她解释﹐她有些为难地说﹐你们外国人就是穷讲究﹐不管你了﹐不喝你会后悔的。她大口地喝下去﹐脸上是很享受的表情﹐看得出也很饿了。他终于被她所感染﹐尝了一小口﹐竟是出奇的鲜美。他就大着胆子喝下去。她看着他笑了﹐笑得虎牙又露了出来。另一道“鸭油酥烧”﹐咬起来是爽脆的﹐很香甜﹐他接受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困难。第20节:第二章 大兴的拉斯维加(5) 他的胃里终于装满了“奇迹”﹐身上也是大汗淋沥了。她把伙计叫过来要结账﹐他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咀嚼着﹐手却赶紧拦住了她。她有些莫名其妙﹐等他终于把嘴腾空了﹐对她说﹐这是他们头一次在一起吃饭﹐理应由男士来请。她听了﹐很理解地点点头﹐说﹐你也够形式主义﹐不过对女人倒是不错。好﹐那就用你的钱。 她打开皮包﹐拿出一只信封﹐利索地抽出一张一百的﹐递给了伙计。然后把信封放在他手里﹐这是你的﹐你赢的。你今天战果辉煌﹐一共赢了5K﹐五千块。 他有些吃惊﹐捏了捏信封﹐里面是有份量的一沓。他把信封推到她面前﹐说他不要。 她倒吃惊了﹐说﹐正正经经赢来的,劳动所得﹐为什么不要。他们并没有让你﹐后来我和他们说了﹐都是按老规矩来的﹐扣了本金﹐是硬碰硬的赢。 他摇了摇头。她很为难了﹐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爽气﹐不是嫌这钱不干净吧。 他还是摇头。 她想了想﹐终于说﹐好﹐这钱﹐还是算你的。搁我这儿﹐咱们想法子把它给洗干净。 他一听洗钱﹐很紧张了﹐说﹐犯法的事可不能干。 她大笑了﹐那倒不会。你一个老外﹐看不出倒是正而八经的良民。不过﹐你怕犯法﹐今天就不该跟我去赌场。 他们走出来﹐到底是秋天了﹐晚上就有些寒意。他和她并排地走﹐彼此之间的距离近了些。这时候﹐有辆出租车过来了﹐她招招手﹐上了车。他也要上﹐说要把她送回家。她却犹豫了﹐说﹐你还是另外搭一辆吧。 他退出来﹐很绅士地给她关上了车门。 他从来没有这样晚回过宿舍。进了大门﹐守夜的老头儿正低着头打瞌睡﹐看他进来了﹐抬起眼睛﹐目光从眼镜片子上方冷漠地射出来。因为认出了他﹐没有多说什么。 电梯已经停了﹐他从楼梯爬到他那一层﹐已经觉得有些气喘。然而他在房门前掏出钥匙的时候﹐似乎听到房间里有人和他一样气喘吁吁。他并没有多想﹐打开了门。 房间里的灯大亮着。一个巨大的肉色的人形跳入他的眼睛。他愣住了﹐他终于看清楚那是个女人的裸体。女人有着白得耀眼的臀﹐那臀在马汀身体的中段一上一下地耸动着。女人的一只乳房也跟着在跳动﹐另一只正抓在马汀的手里。马汀喘息着﹐双眼紧闭﹐脸上的酒刺更红了﹐那是因为受到了兴奋的刺激。两个人都在忘我的境界﹐竟没有发现他进来。他把钥匙从锁孔里抽出了﹐那女人才惊觉。看见他﹐似乎并不怎么羞惭﹐倒是迅速地打了马汀一个耳光﹐说﹐你没告诉我他会回来。女人从马汀身上吃力地爬起来﹐他看到马汀的私处﹐那东西僵直着﹐和主人的脸一样丑陋地发着红。他低下头去﹐觉得自己进退两难。倒是女人开口说话了﹐你总该给我点时间把衣服穿好。第21节:第二章 大兴的拉斯维加(6) 他于是退了出去﹐给他们关上了门。 他站在走廊的一隅默默地等﹐看女人出来了﹐在门口穿上高跟鞋。似乎踌躇了一下﹐又脱下来拎在手里﹐迅速地走远了。走得太急了﹐一只鞋“啪”地一声掉落到地板上。女人弯下腰去捡。在幽暗的灯底下﹐他又看到一个丰腴的臀部的轮廓﹐毛茸茸地带着光晕。 他望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并没有立即走进房间。刚纔的一幕﹐总有些尴尬。他不想这么快面对马汀。 他拧开门﹐屋里已经黑了。马汀轻声地打着鼾﹐沉沉地睡过去了。他想﹐这或许是个不太有心事的人。他没有开灯﹐坐在床上﹐走廊灯的光线射进来﹐把他的影子沉重地投到了墙上。他向那影子挥了挥手﹐影子也对他挥了挥手。 他摸着黑脱了衣服﹐裹着浴巾去盥洗间。很热的水从淋浴器里喷射出来﹐浇在他的头上﹑肩上和胸腹之间。他的心里也倏然有些发热﹐这热度在夜里形成了浓重的雾气﹐让他有些恍惚。恍惚间出现了刚纔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好像是住在三楼的爱尔兰的苏珊或者十七楼的加拿大的斯蒂芬妮。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的脑里﹐只有充满了那女人沉甸甸的乳和肥白的臀。白的﹐散发着毛茸茸的光晕的轮廓。一瞬间﹐他眼前又出现了她。她的白色的腕﹐灵巧地转动着﹐她衬衫里忽明忽暗的白色的颈窝。他感觉到自己的下体无端地膨胀和坚硬了﹐刚纔体内的热力﹐这时候冲突着他﹐搅扰着他。欲望升腾着﹐他无知觉间做了处在青春期的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会做的事情。那快感也是在一瞬间喷薄而出的。他微微地喘息﹐猛醒了。他带着深重的罪恶感﹐将还在缓缓流动着的浓浊的液体冲洗干净。眼前的雾﹐渐渐地散了。 他躺在床上﹐心里突然感觉到一种满足。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中午﹐他下了课回来。马汀坐在床上发着怔。他知道这是马汀刚刚睡醒﹐处于痴呆十分钟的状态。看到他来了﹐马汀惊醒一般﹐手忙脚乱地收拾开了。突然马汀嘴里很脏地骂了一句“bitch” ﹐说这个狗娘养的﹐在我床上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丢下我一个﹐收拾她的狗毛。马汀眼睛猎犬一样在床铺上逡巡﹐时不时停下来﹐拈起一根很长的头发﹐就着阳光看一看﹐然后转头看看他﹐分享似地笑一下。 突然﹐他看到马汀的脸上现出极其暧昧促狭的表情。马汀把一根毛发举到他跟前。他看到这根是弯弯曲曲﹐闪着金黄的光泽。他并不知道马汀的用意。马汀却得胜一样哈哈地大笑了﹐说﹐你看﹐她那里的毛和她的头发是一个颜色﹐哈哈﹐这条母狗﹐种还挺纯。 他有些吃惊﹐很失态地眼神躲闪起来。马汀欣赏着他的无措﹐恶作剧似的一路笑下去。第22节:第二章 大兴的拉斯维加(7) 马汀笑够了﹐突然正色道﹐杰罗米, 你应该向我道歉。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候﹐马汀的眼睛﹐无比真诚﹐是个准备向别人道歉的神情。然而﹐马汀眉清目楚地对他说﹐你应该感到抱歉。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道歉的。马汀看他沉默着﹐终于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棒打鸳鸯”﹐这是极其残忍的事情。你还年轻﹐你并不明白性的折磨多么痛苦。那是个魔鬼﹐会要了你的命。 他立即明白是指昨晚的事情。他有些惊异地听着马汀理直气壮地混淆了是非。他几乎真的预备道歉了。 然而马汀宽宏地挥了一下手﹐说﹐算了﹐你是不会明白的。你很幸运﹐还在谈情说爱的年纪。顺便说一句﹐你的小情人来电话了。 他当然很意外。马汀看他眼里闪出了焦灼的光﹐卖关子似的停住了﹐顿了一下说﹐她留了电话号码给你。英文说得不错。不过声音不够性感﹐太一本正经﹐不适合调情。 电话拨通了﹐是她冰冷的声音。听到是他﹐她沉默了几秒钟。他心里希望她是无声地笑了。她的声音果然有些柔和下来﹐然而还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她说﹐明天下午你有空就来吧﹐四点钟﹐我在店里。 他希望听到更多的﹐她却没有再说下去。他只好说﹐哦。 四点钟的西市已经很慵懒了。因为没有人打扰﹐每天像马汀一样睡到自然醒﹐在游人寥落的东游西逛中打发时间。游人稀了﹐它也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又睡过去了。 他走进店里﹐看到她正在扫地﹐动作利利落落的。她表现出的勤快和周遭的静与懒有些不称。看到他进来﹐她停下手﹐说刚刚做成了一笔生意。她指指墙角﹐ 那个花瓶给一个台湾人买走了﹐腾出好大一块地方﹐都是灰。他想了想﹐那里的确有一只硕大的景泰蓝花瓶﹐长期蒙着尘土﹐里面插着些卷轴字画。这会儿终于给人发现了﹐买走了。 他问她﹐说这么久才能做上一笔生意。这么难﹐为什么还要做下去。 她正洗着手﹐听他这样问﹐手就停在空中了。水“滴滴答答”地滴在水盆里。她低沉沉地说﹐这里闲归闲﹐做的倒是正经生意。 他知道她是有所指﹐就不说下去了。 收拾停当﹐他和她出了门来。依然是他跟着她走﹐沿着秦淮河畔一路走过去。走了几步停住了﹐是临河的一座宝塔似的高阁﹐上下三层。其实他对这建筑并不陌生﹐每次来西市﹐这都是必经的地方。然而﹐却并没有玩味的兴致。一方面﹐他是个一根筋的人﹐来了就是来看她﹐心无旁骛。再者这建筑飞梁画栋﹐却是处处簇新的﹐好像翻修过不久﹐或者原本就是个新起的建筑﹐新得过份了。又没有西市安静的氛围﹐临着街口﹐透着股子对游客的媚劲儿﹐有点急功近利。第23节:第二章 大兴的拉斯维加(8) 她看出他的踌躇﹐说﹐这里叫“魁光阁”﹐是个“老字号”。眼下刚刚装修过。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们外国人﹐巴不得中国的老房子都露出破落相来﹐才算是地道。她看出了他的窘﹐终于笑了。她竟大方地拉了他的手﹐走了进去。 他进去了也知道了另有洞天。里面有一道曲折的回廊﹐新也是新﹐结构却是透着古意的。回廊又连着一座石舫﹐却一眼看得出是旧物﹐很见沧桑。她一路给他指点着﹐告诉他﹐连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也没看过这魁光阁的旧样子﹐似乎一见到就是新的。这阁是清朝建的﹐咸丰时候战乱毁过一次﹐同治时候重建了。抗日战争时候﹐又被日本人毁过一次。毁得元气都没了。翻修了几回﹐请专家克隆成了这个样子﹐好在劫难的痕迹到底是抹掉了。 他听她讲得头头是道﹐心里佩服得很﹐说﹐你一个女孩子﹐懂得倒这样多。她听了嘻嘻一笑﹐又是两颗虎牙露出来﹐说﹐我是正经做过拿牌的兼职导游的。这些都是背顺了口的导游词﹐专门说给你们老外听的。你算是赚了。 他们沿着扶手木梯上了楼﹐他原指望这里是个观光的地方﹐没想到上面是个厅堂﹐摆了古色古香的桌椅﹐一色是沉甸甸的红。她拣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来﹐说﹐看不出吧﹐这里是南京最有名的一间茶馆。 他四处打量着﹐的确是看不出。这茶馆似乎太安静了﹐陈设也厚重﹐并不是与民同乐的类型。他想起在格拉斯哥﹐被老祖母牵着手去过唐人街上的中国茶馆。那些茶馆大都是潮州人开的﹐是很热闹的所在。铿铿锵锵的广东话﹐不绝于耳。也有半老的女人在上面唱些戏文﹐是广东土产的粤剧﹐唱得多半是很凄凉的﹐和茶馆里的热闹气氛却有种奇妙的和谐。唱到很伤心的地方﹐一些老头子也会叫好﹐或者跟着唱。有次一个老先生跟着台上的和着调子﹐和着和着哭起来。祖母告诉他﹐那老头子无儿无女﹐是想家了。祖母是个宁波人﹐却也会唱一出粤剧﹐有时候只冲着他一个人咿呀地唱。他并不懂戏文的意思﹐然而听得多了﹐记住了那出戏的名字﹐叫《客途秋恨》。他能记住的﹐还有那些小盅的茶点心﹐叉烧包﹑蛋挞﹐牛百叶﹑紫菜卷…… 她看出他走神了﹐用手在他眼前挥一挥。他醒过来﹐看到她脸上是有些严肃的神情﹐他想﹐她或许是看出他的懮伤了。他从小会为一些极小的事情懮伤﹐有时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说﹐你这样子是很多老外的通病﹐叫做“发思古之幽情”。他恰恰是懂这句话的﹐忘记了谁也曾经对他说过。然而﹐他知道﹐她这时候并没有懂他。 她似乎想找个热闹些的话题﹐说﹐你记得么﹐上次我跟你提过“秦淮八绝” ﹐只有这里能吃到又全又正宗的。第24节:第二章 大兴的拉斯维加(9) 他凑趣地笑了﹐看她叫过服务小姐点了单。一会儿﹐小姐拿来一套紫砂茶具﹐给他们倒茶﹐手高高地扬起来﹐茶水飞流直下﹐到了杯子里却是滴水不漏。他于是又想起了那个晚上﹐她为他涮洗杯子的一幕。 他终于说﹐这里太冷清了。 她似乎有些失望﹐说﹐这里本也不是俗人来的地方。是有名堂的﹐我们刚纔经过的红墙里头﹐是江南贡院﹐中国古代的大考场。各地应试的秀才中了榜﹐就到魁光阁里来庆祝﹐原先还有在墙上题诗作对的﹐风雅得很。这些年﹐才是越来越俗了。这也没办法﹐眼下的南京的“老字号”﹐都很不景气了。百年老店剩不下几家﹐你看对面的“奇芳阁”﹐已经把一楼的店面租给了“麦当劳”。“六凤居”这样的﹐更加办不下去﹐干脆歇业了。 他很少看过她这样健谈的﹐他于是想﹐她是不是又在背导游词。然而又不像﹐因为﹐他听出她的语气里有很诚恳的东西。 这时候﹐小姐陆续将茶点端了上来。上了一道﹐就在旁边喋喋地说着什么。小姐说得很快﹐他全然听不懂﹐求助似的望着她。她听了听﹐给他翻译了一两句﹐他知道说的是茶点的历史缘故和相关的风物逸事。这是饶有兴趣的工作﹐本可以声情并茂﹐然而小姐却好像是在背诵令自己不愉快的文字﹐口到心不到的。她也觉得折磨﹐终于请小姐走了﹐对他说﹐我来给你介绍好了。 他就听她讲﹐她讲起来﹐是娓娓道来的意思。说这里的茶点﹐因为要讨吉祥﹐多半是和科考有关﹐这个五香豆称为状元豆;糖藕粥则因莲藕多孔﹐寓意“路路通”…… 他听下去﹐觉得这多少有些故弄玄虚﹐就说﹐原来都是很家常的东西﹐如果吃了它们的豆﹐连试不第﹔吃了他们的藕﹐又处处碰壁﹐这笔账又如何算﹐有虚假广告的嫌疑了。 她于是笑了﹐说﹐你这个人﹐这么较真﹐要是生在中国古代真是没活路。原本就是些生意经嘛﹐你好我也好的。中国人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有个大概就好了﹐哪能这么精确。 他想了想说﹐还有一件事﹐那个西市。中国话里“市”不是城的意思么。南京城就叫南京市。为什么那个西市翻译成Market﹐我原以为是座城中城﹐兴头头地进去看﹐谁知道还真是做生意的地方﹐把人都给骗进去。 她沉默了一下﹐说﹐ 中国古代的城市﹐原本就做买卖的大集市。你们西方的城﹐是城邦制的结果。起源不同﹐我们的城市﹐说到底就是交易的地方。 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她离他又很远了。她说的“我们”和“你们” 是条随开随合的鸿沟﹐他把握不到。他想﹐他无法了解她﹐每次和她在一起﹐仿佛也是因为机遇。然而﹐机遇﹐其实也是很难把握的。第25节:第二章 大兴的拉斯维加(10) 他们一并地沉默下去。他有些无趣﹐向窗外望出去﹐才发现已经淅淅儮儮地落了小雨。秦淮河上起了蒙蒙的烟雾﹐天有些暗下去﹐烟雾和暮色就浑然一片。景物都似是而非了﹐原本的花红柳绿也不再触眼﹐露出了清新的颜色。河上的行人和行船也都入了画。 这一瞬间的秦淮河是他所陌生的﹐有些陌生的诗意。他有些陶醉了。他这才意识到她选了这个位置的用心﹐很感激地向她看了一眼。 她却埋着头﹐脸上是个茫然的神情。他有些歉意。她的手在机械地动作着﹐把三根筷子在桌面上摆出了一个三角形。摆好了﹐手里又将另一根筷子在三角形里比划。然而比划了半天﹐却又换了个角度重新摆。他看出她正沉浸在里头。 他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突然听见她说﹐你知道么﹐怎么可以用六根筷子摆出四个三角形﹖ 他回过头来﹐想了一会儿﹐对她说﹐把你手里那根筷子在三角形的一角上竖起来。她眼睛亮了一下﹐然而很快地黯然下去。 她抬起头﹐看着他说﹐有个人给我出了这道题目﹐没有给答案﹐我想了两年。看来我真够笨的。 他拿不准应该怎么安慰她。 她问他﹐我今天是不是说了很多话﹖ 他不置可否。 她说﹐我知道我今天说了很多话。我今天应该高兴一些﹐今天是我的大日子﹐我今天二十岁了。 他当然有些吃惊。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如果他在这种气氛里对她说“生日快乐”﹐有点近乎于傻。 她突然低头一看表﹐露出了紧张的神情﹐说﹐我要走了。 他终于说﹐我﹐不知道﹐应该送你一份礼物的。 她迅速地接过他的话﹐可是你请我喝了茶。 她掏出个信封﹐叫了小姐来付账。他认识那个信封﹐里面是他赢的钱。 这一刻﹐他觉出了她的神情里﹐有些他不了解的东西。她的眼睛里﹐有些泪光在动。 一切她做得干净利落。他们出了门来﹐她没有与他道别﹐自己一个径向左转过去﹐急步走了。他跟了几步﹐看出了她分道扬镳的意思﹐就停了步子。她这时候却转过身﹐一把牵了他的手﹐昂然地往前走过去。 天已经半黑了﹐夫子庙多的还是人﹐多的还是观光客。夫子庙林立的食肆﹐这时候仿佛也才睡醒﹐精神抖擞地吸纳吞吐着人群。人太多﹐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些受阻﹐如果只她一个﹐她应该是游刃有余的。可是多了他﹐她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或者是他这会儿拉紧了她的手。人们就看到一个纤细的的女孩子拉着一个高大的青年﹐在人群中且停且进。在他们眼里﹐这是大街上平常不过的风景﹐一对恋爱期的小儿女﹐平常不过的拉拉扯扯。第26节:第二章 大兴的拉斯维加(11) 他跟着她﹐穿过生熟交错的街巷﹐上了一架巴士﹐坐到了一站﹐下来﹐接着又走﹐走进了一个小区。这小区排着整整齐齐的灰蒙蒙的楼房﹐每个楼房上面有一个编号﹐他们走到19号的底下﹐她停住了。 他们始终是沉默着﹐她始终拉着他的手。 天还下着小雨﹐他们全被打湿了。细密的雨珠子沾在他们的衣服上﹐像是裹了一身白色的绒毛。她牵着他﹐走到一棵茂盛的夹竹桃后面。他看到她直勾勾地盯着一处望﹐眼睛都没有眨﹐怕是错过了什么。 她望着的地方是个小花园﹐花没有了﹐密集地生着由绿转黄的杂草。还有些石凳石桌﹐寥落地摆在角落里。 这时候雨大起来﹐细碎地打在夹竹桃上﹐“噼里啪拉”地乱响。他看到不远处有个单元楼的门洞﹐要拉着她过去避雨。她却拗着劲﹐一动不动。眼睛也没有动﹐她的睫毛上聚成了很大的一颗晶莹的水珠﹐将落未落﹐千钧一发。他抬起手﹐想帮她拭掉﹐却终于也没有动。 他们站在雨里面﹐沉默不语。雨水从他的鼻尖上滴下来﹐落在他的嘴里﹐有些凛冽的腥甜。她的手﹐开始在他的手里瑟瑟地发抖了。他知道她很冷﹐他放开了她﹐把身上的T恤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这T恤也是湿透了的﹐他也拿不准这样会不会让她暖一些。这是他身上唯一的衣服﹐他光着脊梁﹐任雨水从背上簌簌地流淌下来。他又拉住她的手﹐和她一道注视着那个地方。 突然﹐她的手在他手心里猛然一紧。远处走过来一个人﹐是个男人﹐看不清眉眼﹐步态却有些老。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衫﹐打着一顶黑色的雨伞﹐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他走得有些急﹐是个赶着回家的男人吧﹐也许有妻儿在等着。他想﹐这样的男人在这城市应该有千千万万的﹐普通﹐平实﹐放在哪里也是波澜不兴。 那男人穿过花园﹐停在19号楼的入口﹐合上了伞﹐使劲地抖了抖﹐进去了。 她的手在他手中虚弱地松开了﹐她平静地说﹐那是我爸爸。 她的声音很小﹐有些象自语﹐她说﹐每年生日﹐我会过来看他。 他想问她什么﹐却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的全是泪光。 雨停了。 他问她﹐那是你的家么﹖她说﹐不是。 他说﹐那﹐我送你回家好么。 她说﹐好。 出租车开的并不太远﹐在附近的一条大街停了。她没有再拉他的手﹐他跟着她走进一条极狭窄的巷子﹐走到了尽头。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他看见一幢红色的楼房。她对他说﹐他们家在上面。 楼房只有两层﹐很残旧地阴暗地红。裸露在外面的红色的砖﹐经了年月了﹐现出不干净的颜色。这房子是很久了﹐整整一面墙﹐上面密密地覆盖着爬山虎。有一些枯颓的藤挂了下来﹐在风中摇曳﹐是去年的了。长了又枯﹐枯了又长﹐许多年了。他看到楼房的侧面刷了一些很大的字﹐其实只是些斑驳的笔划。她说﹐那是文革时候的标语。她问他﹐你知道“文革”么﹖他点点头。她笑了﹐说﹐你倒是知道﹐我都不敢说我知道。她走到墙跟前﹐念﹐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第27节:第二章 大兴的拉斯维加(12) 他说﹐我知道毛﹐毛我也知道。 他向四周望﹐这房子虽然很旧﹐在这一带却是鹤立鸡群的。周边的房子形状都很不堪了﹐许多都在墙壁上画了个很大的白圈﹐里面是个笔墨浓重的很大的字。他问她﹐这也是标语么﹖她说﹐这是个“拆”字。这里﹐她将胳臂一抡﹐过了年﹐统统都要拆掉了。 她说﹐你回去吧。 他说﹐好。脚却没有动。 她走了﹐她走进门洞里﹐却又回转过身。他看她对她招招手﹐就走过去。她拉着他的手﹐倒退着上了两级楼梯。这下她比他还要高了﹐她定定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楼梯灯微弱地闪﹐他似乎能听见钨丝燃烧的滋滋声。映在她的眼睛里﹐也有些小小的火苗在抖动。她低下头﹐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这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在课堂上打起了瞌睡。 这在他﹐是第一次。他是个凭了惯性做事的人﹐生活原本是平铺直叙的。一旦脱了轨﹐会稍稍混乱一下﹐很快就在另一条新的轨迹上循规蹈矩。这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频繁地在课堂上睡觉﹐开始逃课。同学们惊奇地看他堕入了松散的生活习惯中﹐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进入了另一条稳定的生活轨迹中﹐三点一线﹐学校﹐她的古玩店﹐她的赌场。 他在店里陪她照顾生意﹐跟着她去赌场看场子。开始赌客们对这个年轻人的出现很不适应﹐他们甚至抗议过。他的模样太过英挺﹐因为他脸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正气﹐这些都是和赌场格格不入的东西。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在做一件事﹐或者坦白些说﹐是一桩勾当。本来你习以为常﹐并不觉得不妥。然而﹐如果有了一个因素提醒着你﹐提醒你所做的是一桩勾当﹐提醒着你的鄙俗﹐你会不自在起来﹐甚而畏惧。 然而﹐他本质上又是个很亲和的人。他其实缺少英国人一贯的骄傲﹐他模仿着她的作风﹑举止为赌客服务﹐甚至﹐周旋。这其实是有些低声下气的﹐但是他并不恼。赌客们渐渐对他产生好感了﹐因为他们看出他的本份﹐这是时下的很多中国青年都缺少的品格。他们开始亲近他﹐叫他小许。他们喜欢他了。这些人是世俗的﹐但是对人的喜欢﹐也纯粹。他们并不问他的来历﹐他们开始给他递烟﹐他学会说“不抽不抽”﹐但是他们仍然坚持要递。 他也和外面的客人打桌球﹐热了﹐他也赤了膊﹐趴在球台上。她说﹐他这是肉搏﹐他就对着她笑。他和她的笑﹐有了些淡淡的甜蜜意味。 他的中文在这周旋里突飞猛进起来。这于他是个意外的收获。他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当然是因为流利。然而老师又很疑惑﹐他的中文里开始有了浓重的南京口音﹐俗语里头叫“萝卜腔”。比如﹐他说到“没有”﹐会说“没的”。第28节:第二章 大兴的拉斯维加(13) 他有时候会见到她的哥哥﹐这个长相略略猥琐的男子﹐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不愉快的相识。这是个寡言的人﹐来了就在场子里象征性地兜一圈﹐和妹妹说上几句话。其实他们也并不太像兄妹两个﹐因为缺乏同胞间的亲近﹐言谈间有着很大的距离。这男人有时在场子里抽烟﹐他看见她走过去﹐“啪”地一下就将烟打到地上了。抽烟的人愣一愣﹐就埋下头用脚将烟在地上碾灭。这是个窝囊的哥哥。这个哥哥开初对他有些狐疑﹐后来也看得惯了。有次和她起了争执﹐被抢白了一番﹐也默不作声了。她走过来﹐对他冷笑了一声﹐说﹐真是掉到钱眼里去了﹐我哥打你的主意。说有你在这做义工蛮好﹐让我索性把里面那个男孩子辞掉﹐可以省掉一笔工钱。我说好﹐把里面那个辞了﹐付给他外籍劳工的薪水好了。 她这时候说话有些汹汹的气势。他知道在这场子里﹐她是个权威﹐大家对他的接纳和她的地位也有着很大的关系。 唯有一个人﹐保持着对他一贯的敌意。他叫阿彪。就是他第一次来时﹐为他开门的男人。这个男人永远留着很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他只有四分之一的眼神与你交流﹐所以你永远也无法估计他心里的想法。而这四分之一的眼神也是极阴郁的。这其实是个得力的人﹐活儿不轻松﹐要协调桌球场子一众老少爷们儿的玩乐﹐还要帮里面的赌场把风。她告诉他﹐阿彪是那个温州佬留下的。温州佬说﹐阿彪以前就帮他看过赌场。那个场子后来被条子发现了﹐连锅端了。阿彪为了帮赌客从后门逃出去﹐自己一个人堵着门口﹐后来给拘了﹐给打得剩了半条命。出来的时候﹐温州佬派人去接他﹐说手下人就信得过阿彪。阿彪是个义气的人。 他问她﹐为什么阿彪没跟温州佬走。她说﹐那个温州佬现在做白粉买卖﹐风险太大﹐阿彪不想跟了。 这个阿彪没有和他说过话﹐但是他感觉得到﹐阿彪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经常能够感觉到阿彪的视线﹐在他和她在一起时﹐这视线往往也变得炽烈了。 阿彪对他存着很大戒心﹐而这戒心似乎并非来自于不信任。 他也觉得他和她在一起﹐似乎不应该这样顺理成章﹐应该会遇到一些阻挠。他便隐忍。 阿彪在一个下午﹐不辞而别。 众人惊诧间﹐总觉得隐隐的不对。终于发现﹐不见了一本账本。 她好像没有太多的意外﹐咬一咬嘴唇﹐说﹐铁打营盘流水的兵﹐该知会一声﹐是做人的本份。第29节:第三章 古典主义大萝卜(1) 第三章 古典主义大萝卜 阿彪消失了。他在赌场里顶替了阿彪的位置。 她与他﹐并没有因此亲密起来。每次她从空调房的隔间出来﹐都带着寒意。她看他﹐似乎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和这里的老少爷们儿却越发亲近。他们说阿彪人不错﹐但是夹生﹐没有他随和。他们取笑他的洋腔洋调﹐教他南京话﹐说南京话要不动粗可不行。他说他知道﹐要学好语言﹐就要先领略这语言中的dirty words。 难得南京话里的骂人话﹐句句都是掷地有声。含义里是透彻骨髓的怨与怒。说多了﹐融到了说话人的字里行间去﹐也融到了这个城市的血脉里去。这城市的方言本无甚特色﹐这些肮脏的字眼﹐就好像这种方言里的“之乎者也”﹐镶嵌进去﹐倒是成就了一番韵味。没了它们的南京话﹐是不地道的南京话。 鲁伟人说得好﹐“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而现代的南京人﹐是个异类﹐反其道而行之﹐先将最不堪的呈现给你。意思却大大不相关﹐只是想不计后果地剪破了短袖子。到头来跳出来的还是个纯净诚恳的﹐只一味想逞强斗狠的孩子。 在南京话里﹐好得一逼屌操﹐就是﹐就是pretty good。你习惯了它﹐也明白了它的用途﹐并没有这么刻薄与怨毒。也就晓得﹐有时候﹐它不过是作为句逗或者语助词。它像是情绪的催化剂。有了它﹐表达的快乐是加倍的快乐﹐表达的亲热也是加倍的。比如﹐你说一个“好” 字﹐远没有说“好得一逼屌操” 这样淋沥而由衷。 这都是他逐渐体会到的﹐每到一处他不明白的﹐他便虚心地请教。对方愣一愣神﹐很为难地和他对望一眼﹐翻译成英文的意思给他听。他便觉得不甚满意﹐觉得不着痛痒﹐感到这字眼里真正的好处已经被对方贪污了。然而﹐他却依然热烈地学习﹐他对她说﹐他爱上了这城市的语言了。 但是﹐其实也有个场合的问题﹐他无法分辨这其中细微的差异。终于在一次中文会话中﹐有个和他关系极好的同学支支吾吾﹐不知所云。他不免有些焦躁﹐终于恨铁不成钢﹐咬着牙骂出来﹕呆逼﹗ 那同学并不懂﹐然而知道他在这一群里是一个中文的权威﹐刚刚的这一句必定是他新鲜的所学﹐也就很自信地骂回去﹐呆逼﹗ 女博士惊讶地看着﹐看这两个外国学生将这城市最刻毒的骂人话在严肃的课堂上如此畅快地交流﹐而且态度从容﹐举重若轻﹐象两个快乐的二百五。 女博士终于问起﹐他在哪里学了这些﹐知道是什么意思么。他只是说﹕I just meant he was a fool. 他又反问﹕那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它﹐它的意思是……女博士无法表达出确切的含义。他不免有些看轻她﹐同时也更加对这语言的丰富内涵深信不疑。第30节:第三章 古典主义大萝卜(2) 他终于对这语言产生了热爱﹐又是因为他伙着年轻的同伴﹐在五台山体育场看了一场足球。之前他听信过一个谣言﹐若南京本地的一支甲B球队是主场﹐那么﹐必然战无不胜。这一回他身临其境﹐球场上﹐为一个球起了争执﹐要么就是扼腕﹐观众万众一心地骂﹐左一个 “呆逼”右一个“呆逼”﹐气势排山倒海﹐几乎让人感动。像是一支兴奋剂﹐主场的队伍在父老乡亲粗砺的吶喊中雄姿英发﹐势如破竹。呆逼﹐呆逼﹐庞大的声浪响彻上空。客场却一面脸红﹐一面就将这声音听成了楚歌﹐落荒而去。 而日常所见﹐又是一景。大巴上的售票员﹐哪怕很年轻的小姑娘﹐遇到不规矩的乘客﹐红唇贝齿翻转一下﹐就是一句揭露对方祖先的私生活﹑让人蒙羞的话。南京话是有些横的﹐给小姑娘讲出来﹐声音是叮咚有致﹐歌声一般﹐却也是战歌。要是乘客间发生了争执﹐先有滋有味地看一回。到了白热化的时候﹐就加入进去。不是调和﹐而是各打五十大板﹐轰炸一样﹐话里也没什么是非的﹐主要将事件平息下去。道理是没有﹐但谁都不及她厉害。这城市的女孩子﹐就是如此﹐有一种坚执与强梁﹐藏在平和的外表底下。然而并不是因为有城府﹐而是懒得喷发出来。你不要招惹她们﹐惹了她们﹐给你的好看﹐也是加倍的。 在他熟悉了这些的时候﹐也有一种疑惑。觉得这些与南京的古典气韵其实格格不入。然而﹐这些又的确是吸引他的所在。因为蓬勃的生命力﹐没规没矩的﹐逐渐将他前二十年生活中的条条框框一笔勾销。后来﹐他听说了“大萝卜”这个词。这本是外地人用来贬损南京人的﹐用来形容南京人的呆和不世故。然而﹐南京人就有自己乐观的理解。他逐渐有些了解了。“大萝卜”﹐也就是荤素咸宜的意思。这个城市的俗与雅是和谐的共生体。因为毫无造作﹐水乳交融。 南京人对萝卜本就有感情。小韩跟他说这城市的民谚﹐叫做“吃辣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 可见这是关乎民生的一种果蔬﹐是这城市强健的根基。他想要体验﹐小韩就带他去了鼓楼附近的“白下池”。解放前就已经开张的澡堂子﹐现在居然还有很好的生意。他进去﹐看到四处白花花的人体﹐有些尴尬。然而﹐人脸上都是怡然从容的表情。他在雾气缭绕的大池中匆匆洗了一回﹐裹了毛巾﹐将自己安置在竹制的躺椅上﹐就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过来﹐要给他敲脚。他一惊﹐想这老人老得可以做自己祖父﹐捧起年轻人的脚﹐好像成心要自己大不敬。情急中他有些生硬地拒绝了。小韩就在旁边笑。远远却走来一个年轻人﹐肘上搭着毛巾。小韩招呼了一下﹐年轻人再过来﹐挎着篮子﹐里面是一只白瓷茶壶﹐先给他们斟上。然后从篮里掂出两只“心里美”萝卜﹐用个刮刀嘶嘶地去了皮﹐麻利利地在中间开了几刀。好像在掌心开出了一朵花﹐碧绿的瓣﹐通红的蕊子。他咬上一口﹐沁甜沁甜﹐再学小韩呷上一口热茶。觉得有薄薄的汗透出来﹐喉头酥酥地痒﹐仿佛有一股浊气温暖地升腾上来。突然﹐他畅然打了一个悠长的嗝。小韩也呼应了一个。好像如释重负似的﹐整个人都松快了。第31节:第三章 古典主义大萝卜(3) 他跟她说这些。她定定地看他﹐轻轻说﹐你像个南京人了。他并不很懂她的话﹐只是觉得心里快意﹐觉得自己离她又近了些。 她说南京的好东西﹐不是照本宣科的。写成字的﹐未必是好东西。就给他讲故事﹐有一本关于南京的小说﹐叫做《儒林外史》﹐里头讲的是知识分子的腌臜事。可有一节写到两个挑粪的平民﹐卖完了粪﹐收拾了活计﹐就到永宁泉茶社吃一壶水﹐然后回到雨花台来看落日。里头的主人公就发感叹﹕ “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 他就问她﹐你看我有没有“烟水气”。她左看一下﹐右看一下﹐说﹐烟水气就没有﹐未到火候﹐好在还没有香烟和酒水气。 她着魔似的﹐与他说这些。到周末的时候﹐她带他上了长途汽车﹐带他去游历。在车上﹐她往往一言不发﹐表现出坚执的冷漠。偶尔和他对视一下﹐也是内容简洁的﹐没什么含义。 这一天﹐他们旅途劳顿﹐终点是一个峡谷﹐中间生长着阔大的的树林。这是完全没有城市的形状的。松柏蔽日﹐他们走过一条狭长的径。他想﹐他们会到哪里去呢。 她带他来这荒野。这是与这城市绝缘的一隅﹐有着史前的繁茂与苍凉。他也是爱的。他告诉她﹐在他生长的地方﹐有些山地与丘陵﹐但更多是平原﹐铺盖着细密的草。人时常觉得自己是至高的﹐伸出胳臂便与天相接。而在这里﹐他自己就是草芥。而草芥里﹐却是看得到无穷的大﹐这是天道的循环。他口中念:“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e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 她对他笑﹐说﹐这么说来﹐威廉?布莱克也是懂禅的。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他说﹐不是禅﹐是人。你我之间并不隔得太远。她想一想﹐做人不能太过诗意。是﹐他说﹐我是个诗意的人。但你却是晦涩的诗。她停一停﹐说﹐其实是我明白清楚﹐而你不通晓作中国的诗而已。 他说﹐有什么不通晓﹐就像你要告诉我这自然的大和我们的小﹐就是我们都知道的。 她摇摇头﹐牵他继续前行。 突然﹐他们眼前开阔起来。这开阔太突然﹐几乎是突兀。无缘故地出现一大块空地。空地的中央﹐是几块纵然而立的巨石。 他的惊呼﹐露出了二十岁青年该有的稚拙样子。这石上面坑坑洼洼﹐粗糙如从地底生出﹐是很见沧桑的。然而十几米高﹐几十米长﹐峭拔而立﹐却有着垂直的立面﹐几乎是纯然的矩形﹐边缘有着锐利整齐的角。而前面一块稍小的﹐竟还凿着几米见方阴飒飒的孔穴。他站过去﹐抚摸这石壁﹐兴奋地击打。这石的岿然令他无法想象这是人力所为﹐却又因是唯物论者﹐自然不会相信鬼斧神工的鬼话﹐只好寄托天外来客了。第32节:第三章 古典主义大萝卜(4) 他脱口而出﹐这是中国的巨石阵。 她问他﹐什么是巨石阵﹖ 他想一想﹐问她﹐你读过《苔丝》吧。他说这些﹐自己倏然觉得不祥。哈代挑选了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这处古代遗址。那些分布于英伦的神秘的大石﹐如谶语﹐预言了宿命与结束。 她低一下头﹐不以为意似地﹐说﹐祇怕你们的巨石阵﹐不及这块石的小指头。说着她张开双臂﹐如同丈量的尺﹕我犯下导游的职业病。给你说个数据。埃及金字塔的石块够大﹐最大不过五十多吨。你面前这块就最小的﹐已经有六千多吨。这后面大的一块﹐有一万六千吨开外了。 可是﹐这石头这样大﹐有什么用呢。 他想﹐大多半与宏伟相关﹐是人拔起自身的小。法老陵墓是这样﹐万里长城也是这样。 她说﹐这其实是一座碑。没完成的碑。 他们站在这仰躺的碑身上﹐望着四周一界茫茫的绿﹐头顶一片无垠的蓝﹐不作声了。 旷古罕见的大材终于不能物尽其用﹐埋没荒废﹐却有一种怡然。 南京的大﹐是忍受得住寂寞的。 在这阔大里﹐他们感受到了一种逼压﹐禁不住互执了双手﹐觉得自己站在了宇宙苍穹的核心。林寒涧肃﹐岚气袭衣。他们渺小如一粒尘﹐几乎感觉不到自己。他说﹐我明白了﹐这就是南京的大。 她指指他的胸膛﹐说﹐南京的“大”字﹐是装在心里的。 这时候﹐他突然有了挫败的感觉。他说﹐对这城市﹐我仍然是一个外人。她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 突然﹐她钩下他的头﹐捉住了他的唇。他几乎没有准备﹐就吻了她。他还没有来得及体味﹐她已经离开他﹐含笑地看着他。 他心里却有些汹涌﹐他揽过她﹐暴力一样﹐在她脸上的最柔韧处打开一个缺口。 她闭上眼睛。 终于﹐他轻轻地剥除她的衣服。他和她都打了一个寒战。她那样小﹐在他怀里犹如婴儿。如同一只卵﹐在离开母体后一个圆润的﹐完美的展开﹐却对他有致命的吸引。他将自己的外衣垫在石上﹐将她放上去。他曲着膝﹐犹如膜拜。良久﹐他抚摸她﹐终于慢慢地进入她。她皱一皱眉。有飒飒的山风吹过来﹐他感觉着她内里的热和周身的冷。他们抱得又紧了一些。他们融为一体﹐成为一只火热的核。 在这明朝的皇帝的碑上﹐他们抑制着快乐﹐颤栗着举行着幸福的仪式。他觉得她像神一样﹐神一样地﹐神一样地缄默。他突然哭了﹐不知为什么。她用舌拭去他的泪。那舌上的味蕾﹐轻柔地犁过他的脸﹐让他感到难言的兴奋。在他感到难以自控的一瞬﹐他抽身而出。他的男性痕迹凶狠地击打﹑交缠在墨绿的苔上﹐氤氲起薄薄的雾气。第33节:第三章 古典主义大萝卜(5) 他们平息下来。他们互视﹐笑了﹐为这近乎邪恶的愉悦与满足而会心。 她突然说﹐我不是处女。看情形﹐你好像也不是童男。 他懮愁地笑一笑﹐我们不是到这里来献祭的。 她依然躺在他怀里﹐他看到她颈窝里细软毛发的一漩。夕阳由东向西﹐慢慢地走﹐光线一格格地在这大石上步进。大石犹如日晷。而他们是这日晷上不变的刻度。他们是这天地间的一个寂寞的静止。 他们回到城里来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在鼓楼下了车﹐她并未与他分手。她说﹐我要去见一个人。你跟我来。 他已经有些习惯她信马由缰的神秘举动﹐就只管跟上。 他们穿过繁华的街市﹐进入巷陌。还有这样清静的所在。远远地﹐有些小朋友嘻笑打闹着过来。这是放学的时候。那些孩子﹐嘴里也说着南京话﹐有一些鲁莽。一个孩子只管向前跑﹐没留神脚下﹐突然间绊倒了。他快步过去﹐扶起那孩子。孩子却不领情﹐打开他的手﹐瞪他一眼﹐跑开去﹐融入他快乐的伙伴中去了。 她大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