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塞尚》

《追踪塞尚》作者:[英]彼得·梅尔  内容简介:  举世无双的画作,奢靡繁复的生活格调,时尚俏达的绝色佳人,美酒、珍饲馐、鲜活的情事……这场优雅的阴谋里,谁将是最后的赢家,追踪塞尚的迷雾后,是否隐匿着普罗旺斯的奢华,或许,你只需一杯波特红酒,几勺香醇的鱼子酱,对着塞尚的名画,和着阳光一起服下,就能做个时光的盗贼,共赴这场曼妙华丽的声色之旅……  作者简介:  彼得·梅尔,英籍知名作家,生活品位大师,曾任国际大广告公司的高级主管。在纽约麦迪逊大街的广告业打拼了15年之后,于1975年开始专职写作。  主要作品有旅游散文《普罗旺斯的一年》、《永远的普罗旺斯》、《重返普罗旺斯》,小说《一只狗的生活意见》、《茴香酒店》、《有求必应》和《追踪塞尚》,时尚读物《有关品位》和美食散文集《吃懂法兰西》等。  目前他和妻子及两只爱犬隐居于法国的普罗旺斯地区。  第01章  这个接待员与室内的装潢互相呼应,是一件与周遭环境完全融合的人体摆设,她的格调保守,几近严肃。她身上的衣服是亮而酷的米、黑双色,抱着电话窃窃私语,完全忽视站在地面前这个衣服皱皱的年轻男子。当年轻男子把一个上面有刮痕的皮制背袋,放在她那空无一物光滑精致的书桌上时,那涂满化妆品访如带着光滑面具的脸庞微蹙,扬起了一丝不悦的表情。她放下听筒,把一绺金发往后拨,好将先前为了方便交谈而取下来的耳环再夹回去。她那修得完美无瑕的眉毛,扬成两道质疑的弧线。  年轻男子微笑。“早安。我跟卡米拉有约。”  双眉仍然高扬。“你是?”  “安德烈·凯利。你是不是新来的?”  接待员没有回答,她解下耳环,拿起听筒。安德烈搞不懂,卡米拉为什么总是雇用这种女孩。她们工作没几个月,就会被另一个光鲜亮丽的复制品所取代——花枝招展、不得人缘的态度、极度的面无表情。还有她们离开之后会去哪?巴尼百货的化妆品部门?一间以精致化经营为导向的殡仪馆的管理部门?还是她们会被卡米拉那些较低阶的欧洲贵族朋友所征服?  “她的会还没开完。”一根手指指向接待区的另一个角落。“你可以在那边等她。”  安德烈拾起袋子,再次对她微笑。“你是不是总是这么不亲切,还是忙着做其他的事?”  不过他白问了。听筒已经塞在一瓣光亮头发的下方,又开始窃窃私语了。安德烈让自己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准备等上好一阵子。  大家都知道——而且有些人欣赏——卡米拉经常故意迟到、经常同时与两人约会,而且经常制造能够强调她的编辑触力和社会地位的场合。在充满权力角逐意味午餐的领域中达到新境界的人就是她,她会在“罗伊顿”订两张桌子,同时款待一个重要的广告商和一位前途看好的南美建筑师之际,从其中的一张穿梭到另外一张——这边啃啃芝麻菜和莴苣,那边唤点“爱维养”矿泉水。她最令人敬佩的地方是,没有人觉得有被她冒犯的感觉,而且双桌午餐也逐渐成为卡米技社交节目中偶尔上演的一部分。  当然,最后她都不曾因为这样的夸示而遭受处罚,由于成功往往站在她这一边,而在纽约,形形色色的不良行为可以因为成功而获得谅解。她成功地挽救一家长期濒临倒闭边缘的老杂志社,将它现代化、更改杂志名称、让那些可敬的撰稿员退休、设立了精力充沛但攸关社会的“编辑的话”一栏、更新封面、版面,以及,甚至增加了接待员和接待区。于是发行量增长三倍,广告页数稳定地增加,而杂志的股东们,虽然仍在赔钱,但已开始沐浴在一份突然热络起来的资产所反射出来的光辉中。大家都在谈论该杂志,而此时此刻,卡米拉·詹姆森·波特不可能做错什么。  这本杂志的迅速起飞,虽然外表的改造功劳不小,但事实上几乎全得归功于一件更基本的事情:卡米拉的编辑哲学。  这是以一个奇特的方式演进的。在事业的初期,卡米拉身为伦敦一家通俗小报一“谣诽”(谣言与诽谤)版的一个野心勃勃却默默无闻的记者,她设法嫁给上流社会的有钱人——黑黑高高、微不足道的杰里米·詹姆森·波特。卡米技拥抱了他的名字(听起来比她生下来就有的名字响亮,她的原名叫卡米拉·布特)以及他那出身名门的朋友们。唉,她是如此热情地拥抱其中一位,以至于被逮个正着。接下来是离婚,不过到了此时,卡米拉已经跟那些有钱人混得够久了,足以让她学到如何在纽约吃香喝辣了。  道理很简单。有钱人善于积聚,而除了几个显着的例外,他们很喜欢让人们得知自己拥有庞大的财富。毕竟,享有特权的生活,有一半的满足感来自于它所引起的忌护;还有,如果别人不知道你拥有奇珍异宝,那么拥有它们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卡米拉“察觉”到身为一位急需工作的单身女性时,这个显而易见的当务之急,不断地浮现于她的脑海。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能够将她的“察觉”转变为事业的催化剂。  当时她正在牙医师的候诊室里,随手拾起一本色彩鲜艳的八卦杂志,她发现封面上的照片很吸引人。封面是一位国际知名的上流社会艺术品收藏家和他新迎娶的太太,背影是一幅他最近所获得的意大利画家提香的画作。卡米拉暗忖,为何这样的一对夫妇会同意出现在这样的一本杂志上呢?她的问题在杂志内的报导中找到了解答。这篇文章是屈膝写的,无耻地谄媚着收藏家、他那身材姣好的年轻新娘,以及他们那位于可以鸟瞰科水湖的山坡上、充满艺术品、有五十七个房间的爱之窝。好多张照片——打光巧妙且同等谄媚——穿插在文章的装腔作势之中。每一个字眼、每一帧形象,都在为此一主题作见证:这是一对绝佳的夫妻,在一栋绝佳的房子里,过着绝佳的生活。这则报导长达七页。  卡米拉把杂志的其余部分看了一次,是一份有插图的纪实,描述着欧洲社会有闲阶级的所作所为——慈善舞会、香水发表会、画廊开幕典礼等等一些浮华的消遣,提供借口让同一票人不断地在巴黎、伦敦。日内瓦和罗马——多令人惊讶啊!——巧遇在一块。一页接着一页的微笑脸庞、乏味的文字说明、虚构的事件。然而,当卡米拉离开牙科诊所时,她带走了杂志,当天晚上她一直思索着封面的故事内容。渐渐的,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  一般来说,要是连一点运气也没有,成功的机会并不大,就卡米拉的运作而言,她的运气来自于纽约的一位记者朋友所打来的一通电话。曼哈顿的整个媒体,似乎都在谈论加洛贝丹兄弟以及他们突然涉足出版业的小道消息。在疗养院、代理融资和废物处理这几个事业大有斩获之后,他们最近购得一批公司,其中包括一个小出极社、一间长岛的报社,还有数家老旧或垮掉的专业杂志社,有人臆断,加洛贝丹兄弟是为了取得这批公司的主要资产,也就是麦迪逊大街上的某栋建筑物,才着手接管的;不过根据传言,其中的一两家杂志社可能不会关闭,而且依小加洛贝丹的说法,还会“重整旗鼓”。商情分析师把这个诠释成,可观的资金将会涌入。其中被认为最适合重整旗鼓的一本杂志是《装潢季刊》  它是那种会在一栋废弃已久的纽波特市大厦的会客厅里,随意摆放的一本书页卷曲、发黄的出版品。它的风格沉稳,外表过时。里面所登载的一点点广告。大部分都奉献给窗帘布和仿贵族照明装置的厂商。所刊登的文章讨论着镀金铜的趣味以及如何妥善照顾十八世纪瓷器。这本杂志的编辑从头到尾都坚持以非主流的色彩呈现。而在它破足前进,赚取一点点、越来越少的薄利的同时,竟然还能够保有一小群忠实的读者。  大加洛贝丹翻阅了几期杂志之后,力主将它三振出局。不过他弟弟娶了一位标准的家庭主妇型的年轻女孩,曾经读过菲力普·施塔克反败为胜振奋人心的故事的她,说服先生考虑采取救援行动,于是《装潢季刊》的终结日延期了。倘若能够找出正确的编辑公式,它甚至还有机会可以拥有另一片天空。  消息走漏之后,发报机答答作响。在听了朋友的简报之后,卡米拉带着一份详尽的企划书来到纽约,穿着最短的裙子,向小加洛贝丹报告她的构想。该报告从十点做到四点,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让他们俩吃顿稍带调情的午餐。值得一提的是,小加洛贝丹不仅很欣赏她的主意,也对她的美腿深感兴趣,卡米拉被录用了。她上任主编的第一步,就是宣布变更杂志的名称:从此以后,《装潢季刊》将正式改为《DQ》。全纽约都拭目以待。  为了加深他人的印象,卡米拉马上把一大笔加洛贝丹的金钱投资在自我促销上。她出现在所有正式的场合上——身上当然穿着合适而昂贵的服装,对着所有的人们微笑,另外她还雇用私人狗仔队拍下这些神奇的时刻。在她的第一期《DQ》尚未出版之前,她早已设法把某种程度的名气,建立在不怎么实质的社交精力之上。  不过那些数不清的看人、被看和建立友谊的夜晚,那些好几十顿后续的午餐,最后证明是值得的。卡米拉很快便认识了每个她需要认识的人——也就是,无聊的有钱人、上流社会人土,以及最重要的,他们的室内设计师。卡米拉特别把注意力放在室内设计师身上、因为她知道,他们对顾客的影响力,往往不止于布料和家具的建议,而且也因为室内设计师对出名的爱好。  因此,万一《DQ》杂志所选中的受害者,表示不太愿意让摄影师、撰稿人、花商、设计师。以及许许多多手拿移动电话的黑衣侍从入侵自己的家时,卡米拉便会打电话给受害者的室内设计师。设计师一对客户施加压力,门就敞开了。  用这个方法,卡米拉得以到其他八卦杂志过去无法前往的地方采访。事实上,她的第一期登载了一篇独家报导,一个双重的胜利——公园大街的一栋三层楼房(每间浴室都有一个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及马斯蒂别墅,皆属华尔街克里门家族的李查·克里门所有。撰稿者是一个平常过着隐密生活的单身汉,他屈服于年轻的意大利友人(是个刚入行的室内设计师)和卡米拉所发动的钳形攻势,最后所写出来的,是广受人们瞩目与欣赏,长达二十页的精美文字与华丽的摄影作品。《DQ》这本杂志有了好的开始。  三个年头过去了,由于严格遵循编辑信条——“绝不,从不,说任何人一句坏话”——该杂志成绩斐然。明年,即使卡米拉的花费惊人,它还是有办法赚到大笔钞票。  安德烈拾起该杂志最新的一期,翻到他在米兰市波拿盖蒂的公寓里所拍的照片。他露出微笑,忆起卡米拉当时指导这个小工业家和他的保镖,把卡纳莱托的风景画挂在比较明显的地方。跟往常一样,她做了正确的指导。他喜欢为她工作。她个性风趣,眼光又好,而且对于加洛贝丹的钱毫不吝啬。再继续为她工作一年,他将会有足够的钱离开,专心去写自己的书。  他不知道今天她将派给他什么任务,希望这一次能到有阳光的地方去。纽约的冬天是这么寒冷,以至于该市的卫生部门闹罢工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因为被认为是重要谈判工具的垃圾腐化气味,完全被冰雪中和了。工会的人正在苦等春天的到来,以及雪融后的刺鼻味。  听到高跟鞋敲打在磨亮的石板地上的声音,安德烈及时抬起头来,看到卡米拉卡哒卡哒地走过,她的手挂在一个蓄胡年轻男子的肘下,该男子看起来就像穿着一身黑色帐篷。他们在电梯前停下来时,安德烈听出来他是奥利维尔·土伦克,一位时髦的巴黎设计师,以极简单抽象派的家具设计闻名,目前手中正着手把苏活区的某家肉品包装厂改装成小巧的饭店。  电梯门一开。他们飞吻道别——双颊各一,还有一个是祝好运。当电梯门关上时,卡米拉转向安德烈。  “甜心!你好吗?我真是糟糕,让你等那么久。”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肘,推着他走过接待员的桌子。“你一定见过了多蒙妮。”  接待员抬起头,嘴巴象征性地微张,几乎没有伸展到她唇上的口红。  “是的,”安德烈说道。“我想是的。”  当卡米拉把安德烈导向走廊的另一端时,她叹了一口气。“职员真难找。她的脸色是有点不好看,我知道,不过她倒是有一个有用的老爸。”卡米拉从墨色眼镜的上绿瞅着安德烈。“苏富比。”  他们进入卡米拉的办公室,资深秘书也在,他是个修长的中年人,手上拿着记事簿,肤色是与季节不合的深棕褐色。他对着安德烈微笑。“还在拍那些超凡的快照吗?”  “我们尽力而为,诺尔。你到哪里去了?”  “棕榈滩。想都不要想我会告诉你我跟谁在一起。”  “我不敢想。”  诺尔似乎有点失望,转向卡米拉。“加先生要跟你说话。其他的电话都可以等。”  卡米拉在她的桌子后面踱来踱去,听筒就偎在肩膀上,她的声音低而亲密。安德烈认出这是她的加洛贝丹的声音。他不只一次地暗忖,他们的关系是否超乎寻常。就他自己的品味来说,卡米拉太过强悍,很像一颗企业飞弹,不过她无疑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成功地用过每一种找得到的秘方来抗拒青春的飞逝。她很瘦,但是瘦得漂亮,她的颈项圆滑柔细,下巴毫无赘肉,由于她每天固定清晨六点起来运动,她的手臂、大腿,以及臀部,都又瘦又结实。卡米拉身上只有一个地方稍微蓬大一点:她的头发。卡米拉深棕色的盔形头发,是如此的笔直、干净、有光泽,且深具弹性,从她每周去三次伯格姐美容院保养看来,这算是个传奇。在她挂上电话对着加洛贝丹柔情地说再见之前,卡米拉的头往前倾,安德烈看着她的秀发垂下来,盖在她的脸颊上。  她望着安德烈,做了个鬼脸。“老天,一堆事情要做。他想要办场美式宴会。你能想象吗?”  “你会喜欢的。刚好让你有机会穿美国传统服装。”  “那是什么?”  “问诺尔。他大概会把他的借给你。”  “不好笑,甜心。一点都不好笑。”卡米拉在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注视着手腕上尺寸稍大的劳力士金表。“老天,我必须用飞的。”  “卡米拉?是你要我进来见你的,还记得吗?”  “我的午餐约会已经迟到了。是强尼。我不能让他久等。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起身站起来。“听着——是圣像,甜心。法国里维耶拉区的圣像,可能还有些法贝积金饰。你得四处找找。拥有人是一位俄国老贵妇。诺尔有详细的资料。”卡米拉从桌上拿起她的皮包。“诺尔,车子有没有在下面?我的大衣在哪?打电话到‘罗伊顿’找强尼,告诉他找塞车。说我正从一个令人心碎的丧礼赶过来。”  卡哒卡哒地走向电梯之前,卡米拉向安德烈飞了个吻,她的秀发极有弹性地摆动着,资深秘书拿着她的大衣以及一大堆的讯息资料,小跑在她的身边。安德烈摇摇头,走过去坐在诺尔的桌子边缘。  “嘿,”安德烈说道,“是圣像,甜心。在里维耶拉。我只知道这么多。”  “你真是个幸运儿。”诺尔看着他的记事簿。“我看看。房子大约离尼斯二十哩,就在威斯圣保罗南方。阿丝伯洛夫是这位老夫人的尊名,她还说自己是个公主。”诺尔抬头眨眨眼。“在这个时代,我们谁不这样说呢?总之,已经在金鸽饭店为你订了三天房间。卡米拉前往巴黎时,会顺便过去做采访。她那天晚上会留下来过夜,所以你们两人可以吃顿窝心的晚餐。不过不要做出任何我不会做的事情。”  “不用担心,诺尔。我会说我头痛。”  “你就这么说。来。”诺尔把文件夹推过桌面。“确认一下机票,汽车和旅馆的资料,还有俄罗斯夫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不要错过飞机。她等着你后天到达。”  安德烈将文件夹滑入袋子里,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为你带回来吗?法式便草鞋?减肥乳膏?”  诺尔将眼睛望向天花板,身体颤了一下。“既然你问起,些许的薰衣草精油是再好不过了。”此时电话响起。诺尔一边拿起听筒,一边向即将转身离去的安德烈挥别。  里维耶拉。在走出去面对麦迪逊大街冻结的脏乱之前,安德烈用思绪如毯子般将自己裹住。风很刺骨,冷到皮肤龟裂,行人蟋缩着身子,将头放低。尼古丁兄弟会——那些在曼哈顿办公室大门外挤成一小群一小群的瘾君子——看起来比从前更鬼祟、更不舒服,他们的脸在凛冽的寒风中刺痛,一面抽烟,一面打哆嗦。安德烈觉得很讽刺,抽烟者被否决了亭有均等机会特权而被赶到街上去,但他们对古柯碱有疫好的同事,却可以陶醉在办公室厕所的温暖与舒适之中。  他站在第五街和五十一街的转角处,希望能够招到计程车载他到商业区去。里维耶拉。现在那边的含羞草应该已经开花了,而比较不怕冷的居民可能会在室外用午餐。海滨的经营者一定正在调高他们的标价,并且暗忖,今年夏天可能无法支付给这批海滩工读生太高的薪资。船只底部附着的藻类、贝壳将会被刮掉,该补漆的地方补漆,包租小册也印制好了。餐厅、精品店和夜总会的老板正准备好一笔钱,来应付一年一度的支出,五月到九月的辛苦将供应他们在一年里其余的时间过着富足、懒散的生活。  安德烈很喜欢里维耶拉这个度假胜地,它总是以迷人的方式,使他自动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同时,还让他觉得自己占到便宜。他相当乐意忍受游客过多的海滩、惯常的荒诞价位、恶名昭彰的夏季交通——这些以及更糟的事情他都可以原谅,只要换来一针南法国的神奇就能值回票价。自从布卢姆大人在一八三0 年彻底改造坎城以来,这段海岸线一直吸引着贵族和艺术家、作家和亿万富翁、小白脸、寡妇、成长中的美女,以及好猎艳的年轻人。虽然或许有些颓废,既昂贵又拥挤,但从不会令人感到无聊。而且,当计程车停下来把他载离冻疮之地时,安德烈心想,那边的确比较暖和。  门还没关好,计程车已经起飞,从一辆巴士的车头抢过,并且闯了红灯。安德烈发现,他落在运动员的手上,一个把曼哈顿街道视为人与机器测试场的拼命三郎。司机以一连串的高辛烷值猛冲及猛然急转,在第五街上风驰电掣,口中还不时以粗嘎的神秘语言咒骂着交通,此时安德烈只好用膝盖顶着隔板,将身体蟋缩成飞机失事时所用到的胎儿姿势。  最后计程车猛然晃入西百老汇,司机试着用不太灵光的英语说话。  “好。哪里?号码?”  由于觉得自己的好运气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安德烈决定最后的两条街自己走最好。“这里就可以了。”  “就在这边下吗?”  “这边。就在这边。”  “没问题。”煞车踏板被兴致勃勃地踩下,害得跟在后面的那辆车煞车不及,不偏不悔地撞上计程车的尾端。计程车司机跳出来,扯着自己的脖子,以他的母语长篇大论地开骂起来,其中让人惟一听得懂的两个词是“鞭打”和“狗娘养的”。安德烈把钱付给他,匆匆逃离现场。  在两分钟轻快的步行之后,他到达了一栋原本是成衣工厂的建筑物,就跟苏活区许多其他不动产一样,它那低微的出身已经完全被数层的“市郊住宅高级化”所隐藏。高天花板的明亮房间被重新隔间、重新油漆。重新装线、重新配管、重新分区,以及不用说的重新定价。房客大部分都是艺术和传播领域的工作者,安德烈的经纪公司“优质形象”,总部就是设在这里。  “优质形象”是由史蒂芬·摩斯所创办的,他是个聪明、有品味的年轻人,喜欢温暖的天气。他的客户都是精通非流行主题的摄影师和画家——摩斯一点也没错,他相当注意服装和雌雄同体的模特儿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与纠葛。在初期几年的奋斗之后,他现在拥有获利颇丰的小事业,抽取客户收人的百分之十五或二十当做佣金,服务的项目则无所不包,从事业顾问到报税指导和收费协商都有。他有广阔的人际关系。宠他的女友、完美的血压,以及浓密的头发。惟一的问题是纽约的冬天,他恨得要命。  就是这个对天寒地冻的恐惧,再加上扩展业务的欲望,导致他把露西·沃科特收编为资浅合伙人。九个月之后,他对自己的抉择感到足够的信心,决定让露西在年初冷得刺骨的一到三月,代他管理办公室。她很高兴地担起这个责任;他很高兴地在基维斯晒太阳,而安德烈则很高兴跟美女一块工作。当他熟识露西之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寻找机会与她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但他经常东奔西跑,而她似乎每一个礼拜都会吸引雄壮威武的新男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未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过面。  吱——一扇铁门应声而开,通向空气流通的开阔空间。除了角落的长沙发和矮桌子之外,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四人用的方型桌。有三张椅子是空的。露西低头望着电脑键盘,坐在第四张椅子里。  “露露,你今天运气真好。”安德烈把袋子丢在长沙发上,走向办公桌。“午餐,露露,一顿道地的午餐——‘菲力克斯私房莱’、‘宝利餐厅’,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们就去。我刚刚接到一份工作,现在我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好好庆祝庆祝。如何?”  露西边微笑,边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纤瘦而挺直,顶着一头使她看起来比确实身长五吸六更高的卷曲黑发,对冬季的纽约客而言,她似乎健康得有些过分。她的肤色介于巧克力和蜂蜜色之间,是一种发亮的暗焦糖色,仿佛含有她的出生地巴贝多那边的阳光。每当人家问到她的背景时,她有时候会把自己说成一个纯种的黑白混血儿,然后观赏随之而来的,纳闷的礼貌性点头,以此为乐。她认为跟安德烈做朋友应该颇有意思,如果他待在城内的时间够长的话。  “怎么样?”他注视着她,半笑着,充满希望。  她耸耸肩,一只手挥向没人出席的桌子。“两个女孩今天都不在。玛丽感冒,黛安娜去当陪审员。我没办法出去。”即使已经在纽约待了好些年,露西的声音仍然留有西印度群岛的甜美语调。“下次?”  “下次。”  露西把沙发上的档案夹移开,好让他们两人都能坐下来。“告诉我你的这份工作。它该不会跟我最欣赏的编辑有关吧?”  露西和卡米拉之间早就有敌意存在。刚开始是因为当卡米技把露西描述成“那个古怪的卷毛小妹”时,被别人偷听到后,她们的关系随着两人进一步的认识而变得越来越糟。卡米拉发现露西一点都不尊重她,在替客户谈判时,总是要求得很严苛。露西觉得卡米拉做作、高傲。但由于生意往来的缘故,她们尽量维持着冰冷、摇摇欲坠的礼貌。  安德烈坐在露西的身旁,近得可以闻到她的香味:温暖,带有柑橘昧。“露露,我不想说谎。卡米拉要我到法国南部去拍圣像。二到三天。我明天就出发。”  露西点头。“你没有跟她谈钱吧?”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急切地盯着他。  安德烈举起双手,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我?绝对没有。你总是叫我不要谈钱。”。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擅长。”她在记事簿上写上几个字,往后坐,微笑着。“很好。你加薪的时间到了。他们付的数目太低,就好像你是向他们拿薪水的编制内员工,他们几乎每项任务都叫你去。”  安德烈耸肩。“可能是想要让我远离不幸吧。”  “我很怀疑。”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露西把头发往后拨,露出下巴干净、优美的线条。她转头对他微笑。“我会解决这个问题。你专心拍照。她会不会去?”  安德烈点头。“在金鸽饭店用晚餐,甜心。那个地方是她正式认可的餐厅之一。”  “只有你和卡米拉还有她的美发师。真棒。”  安德烈做了个鬼脸。在他有机会回答之前,电话响起。露西拿起听筒,听了一下,皱起了眉头,然后用手捂住话筒。“这通电话会讲很久。”她向他飞了个吻。“一路顺风。”  司机驶离“罗伊顿”时,卡米拉拿起电话,小心翼翼地按着号码,以免弄断指甲。这顿午饭吃了很久,但颇有建设性,亲爱的强尼是一直这么乐于帮助她。她在心里头记上一笔,打算送盒雪茄到他的饭店去。  “谁?”电话那端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心不在焉。  “甜心,是我。巴黎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强尼安排了一切。仆人会带我四处参观。如果我要求的话,我可以有整天的时间。”  对方的声音变得比较起劲。“画作都会在那边吗?没有冬天收藏起来的?没有借出去的?”  “每一幅画都在。强尼离开巴黎之前,检查过了。”  “太好了。你做得很好,亲爱的。非常好,稍后见。”  黄昏时,在他那摆满精美家具的昏暗的画房里,鲁道夫·霍尔兹轻轻地将听筒放回原处,从达森瓷杯上喝了口绿茶,然后回去读他先前读的文章。是《芝加哥论坛报》,注明发自伦敦,描述伦敦警察厅的《艺术及古物小队》找到了挪威最有名的画作(尖叫》,爱德华·蒙奇的作品,估价在四千五百万美金左右。它在一九九四年被偷,两年后在挪威南部的地窖里被发现,包在床单当中。霍尔兹摇了摇头。  他继续读下去。根据该记者的说法,全世界遗失或被偷的艺术品,“保守”的估计远超过三十亿美金,这个统计数字把满意的微笑带到霍尔兹的脸上。两年前的他真是幸运,邂逅了卡米拉。  两人关系的发展始于社交场合,当时他们相遇在霍尔兹经常以合法艺术商人身份出现的画展上。就在他对画作感到乏味的同时,卡米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感觉到两人可能会有共通之处,这点在接下来那个礼拜的一顿探索性午餐约会之后,获得了证实。在无趣的礼貌交谈之下,暗潮汹涌着,这是两人心智与野心交会的第一波征兆。晚餐约会接睡而来,言辞的搪塞逐渐退去,某种接近诚实的东西渐渐浮现,到了此时,卡米拉已经分享霍尔兹的四柱床,周遭环绕着霍尔兹在公园大街公寓的辉煌灿烂,两人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贪婪恋人。  亲爱的卡米拉。霍尔兹把茶喝光,起身看着窗外正在下着斜霰。已经四点多了,在公园大街的冰冷晦冥中,十五层楼下,人们抢搭着计程车。如果是在勒星顿,他们将会全身湿透地排队苦等巴土。而这里温暖而富有,真是惬意。  第02章  “先生,请问行李是不是您自己打包的?”  “对。”  “打好包之后,它有没有离开过您的视线呢?”  “没有。”  “您有没有带任何礼物或什么给任何人呢?”  “没有。”  达美航空商务能柜台的小姐,动作很快地翻阅着一本护照。姓名:安德烈·凯利。出生地:法国巴黎。出生日期: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她首次抬头瞧他,检查血肉之躯是不是与照片相符,结果看到在理着平头的黑发之下,有一张信人的方下巴脸孔,一对绿眼睛回盯着她,使得这张脸显得格外出众。她以前从未见过真正的绿眼睛,发现自己正着迷般地凝视着它们。  安德烈咧嘴而笑。“我父亲是爱尔兰人。我们家的人都是绿眼睛。”  这位小姐脸红了一下。“这么明显,真的吗?抱歉,我猜这种事你应该常遇到。”她开始忙着划位以及准备行李标签,安德烈则东张西望,打量着今晚塔同一班飞机往尼斯的旅客。他们大部分都是法国的生意人,在对付完纽约的天气、噪音与精力、节奏如机关枪般的纽约英语之后,皆是满脸的倦容。  “好了,凯利先生。”小姐把护照和机票还给他。“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如果你是爱尔兰人,那为什么是在巴黎出生的呢?”  “我妈妈当时在那边。”安德烈将登机证放入上衣口袋。“她是法国人。所以我是混血儿。”  “噢.真的吗?难怪你有双迷人的绿眼睛!祝您旅途愉快。”  他加入了拖着步伐登机的旅客行列,期望自己身旁的座位是空的,或是坐着一位美女,要不然万不得已,一个累得没精神开口说话的经理也不错。  他安顿在座位上才没多久,就感觉到有一个身影在他的上万盘旋;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带着许多行李的身躯以及一位年轻女子紧绷、瘦削的脸庞,她穿着标准的企业制服,也就是颇具专业权威的深色套装和公事包,肩上还挂着一个鼓鼓的黑色袋子。安德烈站起来让她坐到靠窗的座位上。  年轻女子不为所动。“他们答应要给我走道的位置。我一向坐在靠走道的座位。”  安德烈检视登机证,发现自己并没有坐错地方。他把票根递给年轻女子看。  “你不了解。”她说。“我对窗户过敏。”  安德烈从未罹患过这种病症,当然也不想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不断听到它。为了要有一趟太平之旅,他建议将自己靠走道的座位让给她,她的心情马上豁然开朗。他移到靠窗的位置上,看着她把文件和笔记型电脑摊在面前,创造出有模有样的商业环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忽然想起,现代旅行经常是一种被过度高估的娱乐活动:拥挤、乏味,往往不太舒适,而且几乎总是惹人生气。  “你不喜欢旅行吗?”年轻女子说道,在随心所欲之后,她的幽默感全回笼了。“我是说,能够到法国南部,是这么的……”  “法兰西?”  她斜瞅了一下安德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对她点头,打开书本。她则返回笔记型电脑的荧幕上。  想要享有几个小时宁静的飞机乘客,最容易在用餐时刻受到打扰,此时装睡完全不可能,而边吃饭边躲在书本后面,实际上也无法做到。载着空中厨房晚餐的小推车接近时,安德烈隐隐约约感觉到邻座对他不时地瞥视,她已经中断与电脑的谈心,而且似乎已经摆好想跟安德烈聊天的姿势。因此,当一块无法避免的航空鸡块着陆于他面前时,他戴上耳机,弯身在餐盘上,试着借此沉思个人的未来,使自己不要太专心于食物的味道。  他必须停止如此频繁的旅行。他的社交生活、恋爱生活,还有肠胃,都为此而受苦。他独自一人,在曼哈顿的工作室里露营;在搬进去八个月之后,一箱箱的书籍和衣服仍然未曾打开。他的纽约朋友,由于懒得再对答录机说话,事实上,已经不再打电话给他。他在巴黎大学时所结交的法国朋友,似乎也都有了小孩,安定下来了。他们的太太能够接受安德烈,不过却持保留态度,而且带着某种程度的怀疑。别人把他说成是猎艳高手,他经常熬夜,喜欢杯中物。换句话说,他的个性对婚姻生活深具威胁性,被视为有可能带坏那些尚未彻底适应家庭生活甘苦的年轻丈夫。  他本该感到寂寞,不过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时间寂寞。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幸运的是,他热爱工作;至少大部分的工作。没有错,卡米拉对每一期的《DQ》,行径变得越来越诡异,越来越独裁。她也发展出一个令他厌倦的习惯,总是要安德烈拍一些画作的特写镜头,而他留意到,这些照片很少与出版的文章一块出现。不过酬劳倒是很好,同时在该行业中,他也为自己建立了顶尖室内摄影师的美名。有几个出版社已经在跟他联络出书的事情。明年,他答应自己,一定要开始着手进行:以自己的速度工作,挑选自己喜欢的主题,当自己的老板。  他放弃原本三心二意想要征服的鸡肉,关掉电灯,靠在椅背上。明天将可以吃到道地的食物。他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当他通过入境室,进人尼斯机场的大厅之后,熟悉的法国气味迎接着他,是一种他经常试着要分析的味道。一部分是浓浓的黑咖啡,一部分是少许的烟草、柴油,还有古龙水、奶油糕饼的金色香味——就如国旗般有特色,而且这对安德烈来说,是他回到这个年轻时待了如此之久的国家的第一份乐趣。别的机场闻起来太没个性、太国际化。尼斯闻起来有法国味。  那个穿着具有专业色彩的女孩站在行李提领区,看着手表咬着唇,回转式输送带的黑橡胶毛虫,从容地绕着圈子经过乘客,然后再回到那在墙壁的洞里。她的神情显示出她刚从纽约过来——皱眉、没耐性。忧心忡忡。安德烈怀疑她是不是有放松心情的时刻。他很同情她。  当他轻拍她的肩膀时,她畏缩了一下。“你看起来好像是在赶时间,”他说。“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这些家伙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把行李从飞机上卸下来?”  安德烈耸耸肩。“这是法国南部。没有一件事情的速度是快的。”  女孩又看了一次手表。“我在苏菲亚·安提波利斯有会议要开。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搭计程车要多久?”  苏菲亚·安提波利斯的商业中心,也就是法国人所称的“国际活动区”,位于安提伯和坎城之间的山区里。“要看交通状况而定,”安德烈说道。“四十五分钟应该就能到达。”  女孩似乎松了一口气。“太棒了。谢谢。”她几乎微笑出来。“你知道吗,在飞机上,我似为你很自以为是。”  安德烈叹口气。“我不是,其实我本性善良。”他看到他在输送带上的袋子正爬向他。“开完会之后,尽快离开那个地方。”  她睁大眼睛。“很危险吗?”  安德烈一边拿起袋子,一边摇头。“食物很糟。”  他在“康尼海滩”转离沿岸公路,开着租来的雷诺车顺着碗蜒于路普河边的D6公路,朝威斯圣保罗的方向驶去。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感,是早晨带来的短暂寒意。透过挡风玻璃,已经可以感觉到温暖的阳光,远处的山峰在蔚蓝的天空下闪烁着白光,整个乡下看起来就如刚清洗过一般。曼哈顿和冬季已经被遗留在另一个行星上。安德烈摇下窗户,感觉到自己的头在整夜的充分氧气补给之后,开始清醒过来。  他到达圣保罗时,及时看到从咖啡厅里冒出一位以“全法国开违规停车罚单动作最快”而着名的胖警员。这位警员在咖啡厅的门口停下来,一边以手背擦拭嘴巴,一边用犀利的目光搜寻他眼前的小广场,想要抓到当天的第一个违规者。他看着安德烈倒车进入一处罕有的停车位。他研究着手表;走向雷诺车,靴子吱吱叫,步伐缓慢而稳重,与他的权威地位颇为相配。  安德烈在锁车门时,对他点头。“日安。”  警员也点了点头。“你可以停一个小时。之后就——”他敲敲表面,“——逾时违规了。”他推了推脸上的太阳眼镜,往别处走去,对任何一点点的违法事情都极为警醒,更因为今晨的第一个小胜利而感到兴奋。他多么期望七月和八月来临!那是他最喜欢的月份,到时候他可以板着脸站在村子的入口处,让不断开进来的汽车大吃闭门羹。在运气好的一天里,他有办法激怒数百个汽车驾驶。这是这份工作所附带的好处。  在咖啡厅里,安德烈点了牛角面包和咖啡,往外望着广场的中央,在那里,只要天气允许,一年到头都有竞争激烈的滚地球赛进行着。他忆起小时候第一次造访圣保罗,当时身穿黑白双色侍者服装的伊夫·蒙谭,经常和村子里的老人比滚地球,赛蒙·西纽瑞在一旁抽烟观赏,而詹姆土·鲍德温则在饭店的酒吧里饮酒。安德烈的母亲曾经告诉他,这些都是名人,于是他一面用吸管喝着橘子水,一面凝视着他们好几个小时。  第二次造访时,也就是十年后,他和一个瑞典女孩坠入爱河。在邮局后面贪婪地拥吻,在回巴黎的火车上因离别而心碎,鱼雁往返从断断续续到完全停止。然后是巴黎大学,还有其他女孩。然后在伦敦的一位摄影师那边当学徒。再然后,被纽约异国情调的任务和美国式的酬劳所吸引。  他吃完牛角面包,把地图摊在桌上。俄罗斯夫人和她的圣像住在圣珍妮特以南,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达。他决定在住进饭店之前,先去自我引荐一下。  当他将车子开出停车位时,圣保罗才刚要热闹起来,胖警员四处潜行,金鸽的服务生正用水管冲洗着饭店的庭院,而石头上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宛如一粒粒的美钻。安德烈以缓慢的速度驶向圣珍妮特,同时比较着路两旁的风光景色。在他的右边,一眼望去皆是簇拥在一块的美丽繁花,杂乱的混凝土和瓦片遮盖着梯地,一路延伸到地中海旁。在他的左方,威斯隘口耸立于树头上,是连一栋建筑物也没有的不毛之地。这样的强烈对比经常可以在南岸发现,高度的开发骤然在虚无的旷野中开路,就好像中间被划上一条线,别墅不能越雷池一步,进入这地区。安德烈希望这条线能够长久留在那边。现代建筑显然不是法国的伟大成就之一。  他转离狭窄的道路,跟着路标经由一条碎石小径来到一处山谷,发现自己位于一片逃过开发者摧残的口袋型土地上。老旧的石造建筑散落在小溪的两岸,天竺葵的枝叶从墙上如垂彩般技下,袅袅炊烟从烟囱冒出。  安德烈把车停好,爬上崎岖不平的浅石阶,来到最大一栋建筑物的前门。两只猫坐在墙上,半闭着眼睑,以轻蔑的眼神瞅着他,此时他想起了父亲最喜欢的名言:“猫低头看你。狗抬头看你。但是猪直盯着你看。”他微笑着敲门。  铁柱移动时,产生嘎嘎的刺耳声。一张在灰色卷发下有两颗钮扣般棕色眼睛的红润脸庞,从门线处窥出来。安德烈感觉到那两只猫挤过双脚,进入屋内。  “夫人,日安。我是美国来的摄影师。杂志社派来的。我希望您知道我要来。”  那张脸蹩起眉头。“他们说是个女的。”  “她今天稍晚会来。如果这样会比较方便,那我到时候再和她一起来。”  老妇人用一根因关节炎而弯曲的手指擦擦鼻子。“你的照相机呢?”  “在车子里。”  “哦,这样子。”这似乎帮助老妇人做了决定。“明天来比较好。今天会有女孩子来打扫。”她对安德烈点点头,当着他的脸坚定地将门阖上。  赵阳光还是从东边照过来时,他从车子里拿出照相机来拍摄房子的外景。透过镜头,他瞥到老妇人模糊的脸孔正透过窗户监视着他。她会如何对付卡米拉呢?他用完一卷底片,然后眯着眼睛看太阳,决定傍晚再拍其他的外景。  他开车回饭店,到柜台报到,当他沿着走廊朝房间走去时,手里晃着一把不轻的钥匙。他喜欢这里。布局凌乱、不拘小节,不像饭店,倒像是一幢简单的乡间大宅——直到你开始留意到墙上的画作和花园里的雕塑为止。  金鸽饭店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保罗·路所创办,他当过农夫,很同情饿肚子的艺术家。他们常到他的餐厅吃饭,而依据艺术家的作风,有时候会发现他们盘缠不多。路先生很大方地让他们用作品来付账,接受夏卡尔、布拉克、毕加索、莱热、勃纳尔,以及其他许多人的画作。由于收藏直觉的被唤醒,他开始购买画——很可能是以好友的价格——四十年后,他成为法国数一数二拥有二十世纪精致艺术品的私人收藏家。他死时在银行里留下数百美金,在墙壁上则留下庞大的财产。  安德烈把袋子丢在床边,在推开百叶窗时,电话响了起来。“先生,有一份您的传真。”他跟小姐说他出去时会顺道过去拿。根据前几次旅行的经验,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封什么样的传真。  卡米拉无法简单、安静地前往任何地方。在本人到达之前,总是会有连珠炮似的纸条和催单,以强调她那长久有效的指示(如连诗词般冗长,开头是“绝对不要让我住在一个粉红色的房间里”,然后继续描述她的每一个怪念头,从矿泉水中气泡的大小到鲜花的颜色都有)。额外的公告,像是安德烈此时正在阳光普照的庭院里所读的这一张,涵盖了卡米拉最近的行程和约会。在她的背后,这些信息被称为“宫廷通告”,这是戏仿《伦敦时报》列出女王和王族约会的一个专栏名称。  星期三:搭早班协和班机到巴黎,转机到尼斯。“蔚蓝”公司高级客车到尼斯机场接送,开往金鸽,跟安德烈晚餐。  星期四:拜访阿丝浪洛夫公主。搭国际航空下午五点到巴黎。“艾菲尔”公司高级客车到欧利接送,开往丽池酒店,跟维康泰斯晚餐。  星期五:到福煦大街的波蒙特。跟吉尔在蓝布希餐厅午餐。在克里昂与……  像这样子一长串,是一份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唯我独尊的留言,交代卡米拉每分钟的行程,每一餐、每一次小酌都逐条记载。如诺尔曾经说过的,光是阅读这种时间表,就足够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筋疲力竭。往下瞄一眼,安德烈几乎可以听到一个个名字被丢下的撞击声。有时候要找出卡米拉让人喜爱的地方,得费不少力气。他摇摇头,将传真塞入口袋。  他过了颇愉快的一天,将自己的时间分为娱乐和工作两部分:造访米特基金会和马蒂斯教堂,在威斯吃一顿有点晚的室外午餐,然后到夫人的房子再拍些外景,这次光线从西方过来。回到饭店后,他淋浴,换衣服,带着经常阅读的费希尔作品《普罗旺斯二城镇》,到酒吧里小坐一会儿。  当天晚上的生意清淡。一对情侣努力装出没有罪恶感的模样,在角落里喝着香槟,他们的双手和双膝在桌下来来往往。一个坐在吧台的男子,对着酒保发表措词严峻的独白,内容是有关右翼思想倡导家潘约玛在法国越来越广泛的影响力,而他所获得的反馈是这个提不起兴趣的专业倾听家那敷衍、间歇性的点头。从餐厅里传来软木塞自瓶子拔起的声音。外头,夜幕迅速低垂,庭院里的路灯亮了起来。  空转引擎的震动声,使得正在阅读的安德烈抬起头,他看到一辆奔驰车已经缓缓驶进庭院大门,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子的后门,走出从头到脚都是香奈儿的卡米拉。她卡哒卡哒地走在石板上,对着夜晚的空气发号施令。  “请把行李送到我的房间,路易士,要记得将服装袋里的衣服挂起来。明天下午四点整我们再见。知道吗?”此时她瞥到从酒吧里走出来的安德烈。“啊,你在这里,甜心。好心一点,帮我打点路易士的小费,好吗?我正要去柜台看看有没有人家给我的信息。”  司机处理袋子。安德烈处理司机。卡米拉不愿置信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着。“但是这不可能。不可能。你们确定没有任何要给我的东西吗?”其他职员被召集起来询问。全饭店都在搜寻给卡米拉的信息。  安德烈在餐厅里拿到两份菜单,然后退到酒吧里。真是令人惊讶,单单一个有决心的人,竟然就能够搅乱一整个饭店的安宁。他为自己再点了黑醋粟白酒,然后希望自己可以正确地记得卡米拉当下喝的矿泉水厂牌——巴杜尔。  卡米拉走向他,坐下时叹了一大口气,然后从袋子里取出香烟。“今天快把我忙坏了。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像是个丑老太婆。”她双脚交错,往后靠,等着安德烈反驳她。  “一顿晚餐就可以让一切恢复正常。”安德烈微笑着递给她菜单。“这边的羔羊肉很鲜美,是粉红色的。”  “啊,拜托。你知不知道肉类会在结肠里停留多久?好几天。现在请把俄罗斯公主的情形讲给我听。”  安德烈述说着他们短暂的会面,此时卡米拉一边唤铁矿泉水,一边抽着香烟,同时留意不把烟吸入肺里。她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一整天旅行的影响,开朗而聚精会神,问问题,计划着隔天的工作。在吃完她的晚餐尼斯沙拉之后,她仍然神采奕奕,而安德烈因为受到傍羔羊肉和红酒的镇静作用影响,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想睡觉。  当账单送来时,“你困了,甜心,”她说。“你想上床了吗?”一旁的侍者,由于基本的英语还听懂一些,扬起眉毛,嘟起嘴巴。  安德烈看着她。她看回去,脸上挂着半个笑容,但笑容尚未堆到眼睛。他不快地感觉到,有人在邀请他。办公室里谣传着,卡米拉和某位有钱人维持着亲密关系,而且很可能不时和那位加洛贝丹谨慎低调地享受着早场电影的乐趣。那为什么不能偶尔跟摄影师来一腿?这可以算是编辑出外景时的慰藉。  “已经好几个礼拜没人这样向我提议了。”然后他大笑,时间就这样微妙地溜走。“再来些咖啡?”  卡米拉将餐巾丢在桌上,站起身来。“明天八点。大厅见。”  安德烈望着她离开餐厅,一个被拒绝的女人。他暗想刚才是不是已经危及到自己的饭碗了。  第03章  安德烈准时站在了饭店门口,观察早晨的天气。除了高空些许零星的白云之外,整个穹苍是一片蔚蓝。看样子今天应该差不多。他越过露台,低头向游泳池是,它的一边由一排紧密栽种的笔直柏树所防卫,柏树的一端由一件瘦削的考尔德活动雕塑看管着。他昨夜在酒吧里看到的那对情侣,正待在温热的池水里,像孩童般在那边傻笑、玩水。安德烈心想,如果有人能跟他一起度过这么美好的一天,那将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当然,他从前也曾有过。  “啊,你在这里,甜心。我希望傻瓜相机的底片已经装好了。车子在哪?”卡米拉摆着姿势站在庭院里,一只手轻捏着一项大家在夏天才戴的草帽。她身穿她所谓的工作服——鞋跟不高的淑女鞋以及亚曼尼套装一一而且心情似乎与天气颇为相配。稍微松一口气的安德烈暗忖,他前一天夜里一定是误读了她的信号。  在前往圣珍妮特的路上,她告诉他,她相当崇拜圣像,当然还包括所有的俄罗斯文物。倘若他正要采访巴伐利亚城堡或威尼斯宫殿,她一定会崇拜所有的德国或意大利文物。这是她在准备迷惑对象之前惯用的热身操。  整个早上她如此行事。她对每一样东西都兴高采烈地惊叫,从古屋优雅但稍显破败的简朴——“完整古迹的滋力,甜心。神奇的建筑结构。要确定你捕捉到全部的精华”——到圣像的本身,数目虽少,但颇壮丽。当卡米技兴致勃勃地采访时,安德烈在一旁拍照,到了中午,他觉得工作已经大略完成。下午拍照时便可以大胆实验。  老妇人为他们准备了午餐,此时卡米拉不屈不挠的幽默感和恭维遭到严酷的考验。它是那种安德烈很高兴可以吃到的家常荣:大而发亮的黑橄榄、萝卜拌白奶油、有嚼劲的乡村面包、一壶红酒,以及精心切片、充填扎实的玫瑰色香肠。  安德烈把吃光的盘子交给老妇人,让她替他添莱。“美味极了,”他说。“在美国吃不到这种东西。事实上,我想在那边这类食物是违法的。”  老妇人露出笑容。“他们跟我说,有些法国乳酪也是。美国一定是个非常奇怪的国家。”她转向卡米拉。“有没有吃饱,小姐?这个香肠是亚耳来的。一点牛肉、一点猪肉、一点驴肉。他们说驴肉使它带有特殊的味道。”  卡米拉的微笑冻结起来。午餐已经是折磨,没有巴杜尔矿泉水——除了来自厨房水龙头极为可疑的水之外,根本没有水——没有沙拉,而且其中一只猫还坐在桌上酒壶的旁边。现在又跑出驴肉来。为了礼貌的缘故以及杂志的前途,冒着肠胃重创的危险,她先前已经强迫自己吞下一片香肠。但是驴肉,驴肉显然超过她可以忍受的范围。  安德烈往上瞄,看到她严峻的脸庞以及眼神中呆滞的绝望,知道她这个时候找不到话来说。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情形,而且此时她看起来变得比较有人性。他将身体倾向老妇人。  “抱歉,”他说。“我完全忘记告诉你——我的同事吃素。”他忍不住又补上一句,“她的结肠非常敏感。”  “哦,是这样子!”  “恐怕如此。医生禁止她摄取任何红肉。尤其是驴肉,对娇弱的肠胃组织最具杀伤力。”  老妇人严肃地点点头。他们不约而同望着卡米拉,后者的脸上装出极为懊恼的表情。“笨结肠,”她说。“真令人讨厌。”  凉面和阉鲤鱼很快地被端上桌,但也同样快地被推开——卡米拉宣称自己吃了橄揽和萝卜就已经饱了一餐不久便结束了。当用餐者推开椅子回去工作之际,只有那只猫还留在桌上,意欲带走剩余的香肠。其实也没多少工作要做。安德烈移动圣像,用不同的背景为它们拍照——石头、褪色的灰泥、百叶窗——并且当他为坐在矮石上的老妇人和她的猫照相时,意外地从她身上诱出青春洋溢的笑容来。卡米拉做笔记,对着小录音机耳语。到了三点,他们就收工了。  当车子开上山时,卡米拉点上香烟,叹了一口充满感谢的长气,将烟吐出车窗。“我的天,”她说,“驴肉。你怎么吃得下去!”  “很美味。”安德烈将速度减慢,因为此时有二只灰色的狗偷偷摸摸地超过马路,并且在跳入杂草蔓生的水沟之前,停下来嗅嗅车子。“你以前就应该试吃动物的内脏。现在遇到挑战了吧。”  卡米拉颤了一下。她发现有时候法国人——或至少是乡下的法国人,而非她在巴黎的文明好友——他们的饮食习惯低俗到令人反感。更糟的是,他们不仅爱吃这些骇人的原料,而且还喜欢谈论它们:砂囊和下腹、兔头和羊脚、没有名称的胶状小点心、各式各样丑陋的杂肉拼盘。她又颤了一下。  “告诉我,甜心,”她说,“你什么时候回纽约?”  这回换安德烈颤抖了。他一点都不想在早春离开,回去过曼哈顿那刺骨的冬末。“我猜要等这个周末过去。我明天打算到尼斯去拍些‘阿利亚’和‘奥雅’的照片。”  “我没听说过。他们是我应该认识的人吗?”  “它们是商店。”安德烈转入圣保罗,在饭店外停下来。“外观很出色的商店。一个卖橄榄和橄榄油,另一个有好吃的果酱。”  这引不起卡米拉的兴趣,她在橄榄和果酱上看不出有任何的社交重要性。一踏出车子,她便环顾四周,然后很有架势地向停在广场另一边的奔驰车招手。“亲爱的路易士在哪里。叫他进来拿我的行李,好吗?我要去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息。”  卡米技前往机场的复杂准备工作,占掉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在胖警员充满警戒的注目下,行李装上奔驰车;服务生被征召到卡米拉的床下搜寻一只不翼而飞的耳环;行前一分钟将资料传真到纽约;打电话到机场以确定班机准时起飞;分配各人的小费和赞美。最后全饭店的员工集体松了口气,目送着卡米拉走过庭院,坐火车子的后座。透过打开的车窗,她抬头看着安德烈。  “星期二你会把幻灯片送到我的办公室吧,甜心?下个礼拜我就要让这一期上市。”然后,根本没有等待回应,便说了声再见。  接着窗户往上滑动,卡米拉终于踏上征服巴黎之旅。安德烈暗地里希望丽池酒店的门房已经准备好迎接即将发生的攻击,他望着奔驰车谨慎地开上狭窄的街道,离开村子。  现在他自己奢侈地拥有自由的一晚和一整天。洗完澡之后,他带着他那本大学时就有的起皱、破旧、发黄的“米其林245 ”地图,到酒吧里去,将它摊开在桌上,就在他的黑醋粟白酒旁。245 是他最喜欢的地图,这是一项多情旅行的纪念品,一份勾起美好回忆的地图。他把大部分的暑假都花在地图所涵盖的区域里,从西边的厄姆和拉卡玛革到东边的意大利边界。而且都过得很快乐,即使总是惯性缺钱,且经常罹患恋爱并发症。他回想起当时的日子,那时候阳光似乎总是普照,五法郎的葡萄酒尝起来像是昂贵的“拉图尔”,便宜的后街旅舍往往干净而好客,而且床上的他,身边经常躺着晒成棕褐色的胭体,在白床单上显得更黑。都没下过雨吗?真的像那样子吗?也许不是。若要他老实说,他几乎记不起某些女孩的名字。  安德烈端起黑醋粟白酒,凝结在杯底的水珠刚好滴在尼斯南边的地中海上。它洁污了一条代表着往科西嘉岛的渡轮航线的虚线,当污点扩散到法拉特呷时,勾起了另一个回忆,这次的时间比较近。去年夏天,他曾经在岬上拍了两天的照片,就是在狄诺伊家族所拥有的豪华别墅里——卡米拉偷偷描述成“滨海中产阶级”——这个狄诺伊家族从波拿巴时代以来,便一直毫不张扬地富有着。为拿破仑军队生产制服的一纸合约,经过好几代之后,已经发展成庞大的企业,成功地为政府提供各种纺织品。该家族目前的龙头老大伯纳·狄诺伊,继承了一家不需要花他太多时间且经营完善的公司,他彻底地享受这个特权。安德烈忆起了自己喜欢他以及他的女儿。  玛莉萝·狄诺伊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时髦的法国杂志上。随着季节的不同,她可能会被看到是在朗香和爹地的一位赛马骑师聊天、在库契维的山坡上、在蒙地卡罗的红十字会舞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动人地微笑着,周遭围着一群有希望赢得芳心的年轻人。金发碧眼的她,才二十岁出头,身材娇小,动作优雅,持久的淡金肤色,显示出她从未远离阳光太久,就有钱人的女儿来说,她正常得令人惊异:活泼、友善,而且似乎还没有男朋友。卡米拉一看到她就不喜欢她。  安德烈决定更改计划。隔天早上不去尼斯,而是开车到法拉特岬恭访狄诺伊家族。运气好的话,玛莉萝可能有时间一块用午餐。他喝完他的黑醋粟白酒,走入餐厅,由于对明天充满了期望,胃口突然好起来。  法拉特岬遍布着棕榈树和松树,环境保持得无懈可击,价格昂贵到疯狂的地步,长久以来.一直是“蔚蓝海岸”沿线最最时髦的地点之一。它在尼斯的东方,突出于地中海,威名远播或恶名昭彰人土的别墅,以高墙及浓密的树篱作为屏障,以铁门守卫,靠着金钱所砌成的护城墙,与小老百姓绝缘。过去的住户包括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索美塞·毛姆,还有极重视发型的男爵夫人碧亚翠丝·罗斯柴尔德,她只要出国,便会带着装有五十项假发的大衣箱随行。  在这个更民主、更危险的时代里,现今大多数的住户宁愿不为人知、不被打搅、不列在电话簿上,而法拉特岬是海岸线上他们得以避开观光活动的拥挤、嘈杂的少数地点之一。的确,自尼斯来的访客,最先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喧嚣拢攘的缺席。连割草机的声音——听到但在墙壁和树篱后面看不到——都微弱而充满敬意,就好像装上了消音器一样。车子不多,开得很慢,几乎到了庄严肃穆的速度,完全看不出法国司机典型的急性子。静谧的气氛弥漫着该地,让人觉得,住在这里的人们,永远都不用匆匆忙忙。  安德烈开在“高尔将军大道”上,经过灯塔,转入狭窄的私人道路,是一条通往呷角最尖端的死巷。道路的尽头就是狄诺伊庄园的开端,由十听高的石墙及厚重钢铁制成的双扇大门所标示,上面装饰有狄诺伊家族的盾形徽章。在大门的另一边,土地陡峭地往下降,成阶的草坪由一条超过一百码长的车道所分隔,两旁种植着棕榈树,终点是一处回转圆环、一个华丽的喷泉,以及一扇相当气派的前门。土地的斜坡使得人们的视线可以超过房子的屋顶,看到一线银色的地中海。安德烈忆起,曾经被主人带领走过一条由花园通往船屋和私人海滩的隧道,狄诺伊当时还谈到侵蚀的问题,以及每年春天运入额外沙石以使客人尽兴的高昂费用。  安德烈下车,试试大门,发现它锁着。隔着铁栅探视下面的房子,他可以看到那些窗户都用百叶窗保护着.他必须接受残酷的事实:狄诺伊一家人不在家。一年里的这个时候还算太早;他们铁定还栖息于瑞士的高山上或是俯卧在一处海滩,让玛莉萝继续晒黑她的健康肤色。  正当他在失望之余,转身要回到车上时,他看到房子的前门打了开来。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手中拿着一样东西在身前。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方块,色彩鲜艳的方块,当那个男子转头望向房子的侧边时,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不让它碰到自己的身体。  由于好奇心的作祟,安德烈在刺眼的阳光下眯着眼睛,但却无法弄清楚任何细节。接着他想起他的相机。他先前把它放在乘客座位上,装着长镜头,以防万一在路上遇到有趣的画面,这个习惯他好几年前就有了。从车子里取出相机后,他调整焦距,直到门前的身影变得一清二楚为止。而且很眼熟。  安德烈认出是老克劳德(这样叫是为了有别于园丁总管小克劳德)。已经有二十年了,老克劳德一直是狄诺伊的总干事、杂务工、管家、跑腿、机场接送宾客的司机、室内仆役长、快艇看管人,总之是处理家务不可或缺的要员。在拍照时,他表现得很热心,乐于帮忙移动家具以及调整灯光。安德烈曾经开玩笑地说要雇他当助理。但是他到底拿着那幅画要干什么?  画也很眼熟:一幅塞尚的画作——是画得相当出色的家庭习作,曾经为雷诺阿所拥有。安德烈记得很清楚它原本挂的地方,就是在主客厅装饰壁炉的上方。当时卡米拉坚持拍下一系列的特写镜头,以捕捉动人心弦的笔法,她如是说,虽然她在该篇文章里一张特写也没有刊登。  基于摄影师的直觉与深思熟虑,安德烈拍了几张站在门阶上的老克劳德,然后后者的身体便被一辆从房子边绕出来、停在他面前的厢型小货车所遮住。那是一辆传统、肮脏的蓝色雷诺车,这种车在法国的每个小镇都可以找到数百辆。车身上有一块镇板显示它是属于“鲁克暖气管”公司,安德烈经由镜头看到司机下车,打开货车后门,搬出一个很大的厚纸板盒以及一捆气泡塑料纸。克劳德加入司机搬运的行列。  这两个人把画作细心地包装起来,将它放入盒子里,盒子推回厢型货车,车的后门关上,两个人进入房子。整个经过都记录在胶卷上面。  安德烈放低相机。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是盗窃案,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老克劳德的面前,一个忠心耿耿服务二十年的老管家面前。这幅画可不可能是被送去清洁?重新装框?果真如此,为什么得放在一个暖气管工的货车运离房子?奇怪,相当奇怪。  但就如安德烈所必须承认的,这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坐上车,经过干净、庄重、沉寂的法拉特岬,速度很慢地往回开,直到抵达可以带他进入尼斯的沿岸公路为止。  尽管轻微地感觉到一波相当没有根据的反高潮一一玛莉萝可能从头到尾未曾想过他;要不然,进一步的熟识之后,最终将揭露出她是个被惯坏的顽童——安德烈发现自己充分享受了这一天的假期。不像坎城,一旦节庆结束、观光客逃离之后,便进人一段无精打采的半冬眠期;尼斯一年到头都维持清醒的状态。餐厅仍然开放,市场继续营业,街道繁忙,“英国人步道”上下跳动着喜欢海景的慢跑者,交通又乱又吼,整个城镇呼吸着、流汗着、活着。  安德烈漫步于“老尼斯”的巷道中,在“圣法兰广场”歇脚,欣赏着最近才迁居的地中海居民,他们目前占据着鱼市场里的石板摊位。他坐在外头,在莎利亚林荫道上喝了瓶啤酒,再度使用他的长镜头拍摄摊贩和他们的顾客,也就是该地令人敬重的家庭主妇,她们是采购生菜和蚕豆时讨价还价的个中高手。吃了蔬菜、沙拉、乳酪组成的午餐之后,他在“奥雅”及“阿利亚”拍了四卷彩色底片、为诺尔买了薰衣草精油,以及——一想到她戴它的样子就好笑——选了一项庇里牛斯山制造、有防水保证的真贝蕾帽给露西。  在返回圣保罗的途中,天空开始下雨,是一阵从晚上不停地下到隔天早晨的毛毛雨,安德烈很喜欢天气有这样的变化。他一直觉得要离开法国的南部很难;如果太阳又高又大,那就更难了;在飘雨的灰色穹苍下,离别之苦会比较轻微。  通往机场道路两旁的棕榈树,潮湿而荫郁,仿佛在雨中互相偎依着,逐渐让路给机场大厦的玻璃、钢铁和混凝土。安德烈把车子还给‘阿维斯”,加入商人(他们是不是和他一块从纽约飞过来的同机的疲惫吉普赛人?)以及几个零星游客的行列里,他们的脸颊和鼻头都晒红了。  “晦!你好吗?”  安德烈回头,看到上一班飞机那位对窗户过敏的邻座,正对着他微笑。他也笑笑,并向她点头。结果还不够。  “你玩得如何?我敢说你一定吃了不少美食。我去了一间坎城很正点的餐厅,也许你听说过,叫胭脂什么来着?等一下,我拿了名片。”她从袋子里取出一本鼓鼓的备忘记事本。此时队伍往前移一个位置。安德烈祈祷能有一趟满载旅客的飞行以及一个远离他的新朋友的座位。  第04章  傍晚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红太阳正要落下,空气冷得像把刀,与尼斯亮丽的花床相比,肮脏的雪堆显得格外凄凉。坐上计程车之后,安德烈从座位上拿下一小坨恶心的绿色口香糖,且试着要让司机听懂他的话。这是一趟顺利,虽拥挤但不算舒适的飞行,唯一的娱乐是一场电影,一个好莱坞典型的健美男星照例让其他的角色显得黯淡无光。反倒让人很想把眼睛闭上,想想事情。  狄诺伊别墅的那一幕不断地啮咬着他的思绪,他在飞机上也想了好几次。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作——无论多么小心翼翼——被装入当地工人的厢型货车里,如此矛盾的情景不可能让他忘怀。而且还有一件事情,当时他并没有太过注意:当他按门铃时,嵌在门柱上的对讲机完全没有反应。如果房子被关掉,没有人可以应门,那么这很正常。但老克劳德却在里面。这仿佛是,有人故意切断房子对外的联系。  他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看看他所拍到的照片,这种记录总比记忆牢靠,于是决定直接前往工作室洗照片。他把身子往前倾,好让自己的声音能够超过震耳欲聋的锡塔琴音乐,传到驾驶座去,他把工作室的地址给了后脑勺缠着头巾的计程车司机。  当他推开公寓前门时,已经快七点了。丢下袋子,他走过去,打开安装在工作柜上的投影机。灯光闪现,扩张成一张纯白光芒,他将鲜艳的幻灯片成排的装上。细小的影像照亮着他——老克劳德、塞尚的画、鲁克的厢型货车,以及很可能是鲁克他本人。安德烈依照时间的先后顺序重新排列幻灯片,想归纳出一个情节。即使是经过放大镜,细微之处仍然相当清晰。作为证据,是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是什么事情的证据呢?一趟无辜的差事?安德烈坐回板凳上,摇摇头。觉得不对劲。  他凝视着桌子上方挂在墙上的布告栏,混乱的拍立得照片、剪报、写有数字和地址的纸条、“拉米路易土”的菜单、费用申请表格、未回复的邀请函、未打开的国税局信封,以及如一束冲破晦暗的阳光,一张他在办公室里为露西拍摄的照片。当时她正打电话给卡米拉,镜头里的她正把听筒拿离耳旁,胜利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那次她替他与《DQ》协商增加酬劳,此次加薪卡米拉最后在大耍威胁恫吓之后,风度很差地接受了。  露露。他要把照片给她看,问问她的意见。他拿起电话。  “露露?我是安德烈。我刚回来,有东西要给你瞧。”  “有问题吗?你还好吧?”  “我很好。一起用晚餐怎么样?”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安德烈。你知道的,这种时候,上班的女孩都有约会。”  “喝一杯呢?很快的一杯?这非常重要。”  短暂的沉默。“能不能在我要用晚餐的地方见面?”  二十分钟之后安德烈就到达了。他在半满的吧台坐下来,环顾四周。上次他经过时,也就是在几个月之前,这个地方是一间萧条的五金行,橱窗里专门陈列着布满灰尘的小器具和死苍蝇。现在它已经改装成另一间有可能大发利市的苏活餐厅——不花哨的装潢、冷硬的风格,以及足以让任何一个稍有名气的顾客,从餐厅的另一端便可认出来的照明。老板娘——一个有抱负的女演员,从她脸上的化妆便可窥知一二——有那种她们这款人惯有的慷懒气质以及道地的摇曳莲步,菜单上生长着时下流行的蔬菜,葡萄酒单上则被十多种厂牌的矿泉水大量冲淡。店主似乎什么事情都顾虑到了;”没有理由这家餐厅不能在接下来的至少三个月内,获得极大的成功。  这个时候还嫌太早,要再过一会儿才会有模特儿和她们的护从入侵,而此时快结束用餐的客人脸上露出了被慑服的神情,原因是高昂的价格和餐厅的员工吓到他们。隧道族,卡米拉如此称呼他们,他们从纽泽西州和市郊进入纽约市,为的是要过一个刺激的夜晚。他们经常只喝一点点,小费给得很省,因此侍者们往往以冷酷、鄙视的态度相待。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会以一种病态的得意心情告诉对方,纽约真是超级城市。  安德烈可以借由吧台后方的镜子。看到餐厅的入口处,每次有门打开的声音传来,他便抬头瞥一下,寻找露西满头的黑卷发。但是当她终于真的出现时,他却吃了一惊,必须瞥上两次才敢确定,她一点都不像他期待看到的办公室露西。她的头发往后拉,简朴而发亮,露出修长的脖子;她的眼睛和颧骨由细腻的彩妆强调着;她戴着耳环,左右两边的耳垂都镶着两颗细小的金钮扣,身上则穿着黑丝绒裁威的超短连身裙,是当下最时髦的节省布料款式,看起来活像是一件昂贵的内衣。  安德烈站起来,吻她的双颊,吸入她的香气,意识到她肩膀上的裸露肌肤在他的双手之下,见到她时的乐趣还掺杂着些许妒忌。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要盛装,那么我会打条领带。”他让双手垂下来。“你要喝什么?”  露西点了加水的兰姆酒,使得酒保扬起眉毛,没有加冰,当安德烈描述着他在法拉特岬所见到的事情时,她缓缓地喝着。他拿幻灯片给她看,在她一边高举着它们,一边怀疑到底要跟谁晚餐时,安德烈欣赏着光线在她的五官上流动筹戏。餐厅的人越来越多,吧台正被入时的年轻人所围攻,在等待饮料时,他们还一面斜眼偷偷比较着彼此的胡渣和发型。安德烈感到自己穿得不够体面,胡子又刮得太过干净。  “怎么样?”他说。“你认为如何?这幅画铁定是无价之宝。”  露西用指尖然红的手指把幻灯片堆成一小叠在吧台上。这是安德烈第一次看到她涂指甲油。“我不知道,”她说。“如果他们要偷它,为什么不在晚上进行?为什么要带着画在门阶上逗留?”她再啜口兰姆酒,对着他脸上的蹙额微笑。“听着,要是这困扰你,打电话给狄诺伊。你知道他在哪吗?”  “我可以弄清楚。不过这很奇怪,不是吗?你说得对——我会打电话给他。”他将幻灯片滑入信封,以他那深情款款的眼神凝视着露西。“星期六晚上孤孤单单,”他说,“我的梦中女孩跟别人有约。”他叹了一口气,拉得很长很长的一口气。“比萨和电视机,肮脏的碗盘。也许我会发疯,洗我的头发。也许我该养猫。”  露西咧嘴而笑。“你在伤我的心。”  “谁是这个幸运儿?”  她低头看着饮料。“只是一个男的。”  “在健身房遇到的?一定是这样,‘鹦鹉螺’健身器材中的爱情。你们的目光在做杠铃运动时相遇。看他的胸肌一眼,你就迷失了。”他又叹气。“为什么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那是因为你从不在这边。”她默默地注视着他一会儿。“对不对?”  安德烈点头。“对,无论如何,他已经迟到。他搞砸了。我们为什么不到附近去吃些真正的食物,一些……”刮胡水的味道使他抬起头来,他们两人之间突然塞进来一个年轻男人,身穿深色衣服以及相当艳丽的条纹衬衫。安德烈很肯定毡制的红吊带藏在这个人的夹克里面。真是个娘娘腔的怪胎。  露西为彼此介绍;两个男人不怎么热情地握握手,安德烈交出他的吧台凳子。“露露,我明天会打给你,在我跟狄诺伊联络之后。”他尽力挤出微笑。“好好享受你们的晚餐。”  走在回家的途中,人行道上狡猾地结着薄冰,安德烈沉思着一个经常被引用的统计数字:曼哈顿的单身男性对单身女性的数目是一比三。这个数字对目前的他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且他必须承认,倘若他一直东奔西跑,将来也不会有好处。露西说得没错。他半路在速食店停下来,吃了一份三明治,试着不去想她和那个条纹衬衫吃晚餐的样子。  稍后,一边欣赏着艾萨克·克坦的小提琴飞驰过门德尔松的天籁之音,一边搜寻着他惯常把别人的名片丢到的那个抽屉。狄诺伊的,由于是大而豪华的法国风格,将会比别人的显眼。找到了。他把它挑出,研究着古典的黑色工整字体。  两个地址,以季节区分:夏季,圣约翰。法拉特岬06230 ,松林别墅。冬季,巴哈马,新普洛维顿,库柏岛。并没有提到巴黎或库契维二地,因此除非他在滑雪,狄诺伊应该还在巴哈马群岛。  安德烈打了一个哈欠,生理时钟仍然是法国的,清晨四点。他打算明天再拨。  在一条来自库柏岛的模糊线路上,狄诺伊的声音自在而亲切。他当然记得安德烈,还有那些辉煌的照片。他的许多朋友都因为杂志上的文章而称赞他。他希望安德烈考虑拍巴哈马群岛的相片。一年中的这个季节,该地最适合居住,尤其当曼哈顿的天气是如此恶劣之时。狄诺伊暂停下来,留着直接的问题不问,等着。  事实上,安德烈说,“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法国的事情。上星期我在法拉特岬,经过你的房子。”  “真可惜我们不在,”狄诺伊说道,“那边冬天是关起来的——但是当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四月才回去。”  “不过奇怪的是,我看到了你的管家。”  “老克劳德?他当然在了。”狄诺伊大笑。“我们离开时,我可不希望他跑到其他地方去。”  “或许我应该说,他当时做的事情很奇怪。”  “哦?”  “而且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那时他和另一个人正把你的一幅画——塞尚的——装载在一辆厢型货车上,暖气管工的货车。我从大门口看着他们。”  有一会儿的工夫,电话线上除了静电噪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接着是狄诺伊的说话声,听起来并不惊异,倒是颇愉快的样子。“怎么会呢,我的朋友?暖气管工的货车?你在大门口?这样离房子还有一段距离。你的眼睛有可能捉弄你。”他咯咯地笑着。“不是在丰盛的午餐之后吧?”  “是早上。”安德烈深吸了口气。“而且我还拍了照。每样东西都一清二楚。每样东西。”  又一次静默。“嗯?这个嘛,我猜老克劳德正在大扫除。我会打电话给他。”然后他用一种轻松、随意的语调,二忽然想到似的,补充说道:“不过如果能看到那些照片,一定很有意思。你不介意把它们寄给我吗?”  虽然是轻松、随意,但一点都无法说服别人。言语之间一直存在着可疑的兴趣,某种超过纯粹好奇心的成分,而安德烈发现自己很想见到狄诺伊注视着照片时的神情。“并不需要寄的,”他说。“我会带过去。”他发现撒这个谎满容易的。“下个礼拜我必须到迈阿密去看房子。那边离拿索市非常的近。”  狄诺伊象征性地抗议了几声之后,同意此一方式。安德烈把早上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安排旅程,以及试着联络露西。她出去了。也许那个条纹衬衫说服她,到纽约中央公园的冻原里度过土里土气的星期天。也许她晚餐之后就没有回家。想到这里真是令人扼腕,而且浪费时间。他必须停止这样子到处旅行。他将袋子里皱掉的衣服倒入脏衣篮里,把瓦格纳放得很大声,开始为巴哈马之行打包。  第05章  曼哈顿正在溶化。一夜之间,暖风悄悄地入城,将成堆的冰雪变成灰色的软泥,把堆成山的袋装垃圾暴露在苍白的太阳底下,为罢工者的心情带来喜悦。不久之后,街上的垃圾将开始对着数百万路人的鼻子,宣布它们的存在,而且由于恶臭的鼎力相助,工会的人得以恢复谈判。  安德烈涉过西百老汇的溪水和支流,在进办公室之前,把很脏的雪泥跺离他的脚。他发现露西正在打电话,皱着眉,声音简短生硬。露西抬头看着安德烈,眼珠子转动着。他伸进袋子里,拿出放有圣像照片的文件夹,在公司沙发上坐下来。  “不行。”露西的蹙眉加深。“不行,我不能。这个礼拜我的时间都排满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听我说,我必须走了。有人在等我。对,我有你的电话。对。还有你。”她切断电话,吐出一大口气,站起来时还边摇着头。  安德烈咧嘴而笑。“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任何的事情,”他说,心里肯定自己已经打扰到了。“不会是我们那个穿条纹衬衫的朋友吧?”  露西试着狠狠瞪他一眼,然后温和下来。“当时我应该跟你到附近的餐厅去。真是个可怕的夜晚。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对象。”她用双手滑过头发。“你有没有去过雪茄酒吧?”  安德烈摇头。  “千万不要去。”  “是不是太多烟雾?”  “太多条纹衬衫。”  “还有红色吊裤带?”  露西点头。“红的、条纹的、花的、字母的、公牛和熊、鸡尾酒配方。一个家伙甚至把道琼指数印在上面。他们喝醉时,就会把夹克脱掉。”她再次摇头,她的肩膀因为这个回忆而抽搐着。“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吊裤带?”  “没有了它们,华尔街的股市就会大跌。大部分的裤子都会掉下。他是华尔街来的吧,不是吗?”  “我们干脆直接说,他不是一个神气活现的摄影师。”她走过去,拾起躺在桌上的文件夹。“这些是法国拍的吗?”  “我正要问你能不能把它们送到卡米拉那边。我有飞机要赶。”  “真是令人惊讶。”当露西在看幻灯片时,安德烈发现她的神情变得很温柔。“拍得很棒。好可爱的老妇人。她看起来就像没有晒到太阳的沃科特奶奶。这是间她的房子吗?”  “是一间老磨坊。你会喜欢法国的,露露。”  “很漂亮。”露西将幻灯片放回文件夹里,重新摆起她的办公室架势,活泼而一丝不苟。“很好,今天我们要前往何处?”  安德烈开始描述他打到巴哈马群岛去的电话。他一面说,一面觉察到自己可能正在大加揣测狄诺伊的回答、他的暂停及犹豫、他的语调。表面上,这个人并没有说出什么可疑的话来;似乎未曾被安德烈告知他的事情惊吓到或甚至觉得很奇怪;事实上,在被提到之前,仿佛只表现出礼貌上的兴趣。然而,即使如此,安德烈仍然很肯定某件事出了差错,几乎很肯定。或许不便试着要说服露西,也想说服自己,他不知不觉地摆出密谋时特有的蹲姿,头往前伸,表情严肃。  露西靠回沙发的扶椅上,一只手支撑着下巴,不时地对着他那生动的姿势微笑。当他变得更认真时,他也变得更像法国人,用他的双手当作视觉上的标点符号,以手指刺、揉着空气,来强调每一个片语、每一个有意义的细节。当他说完时,完全是一副高卢人的模样——肩膀与眉毛齐场、手叶蟋缩在腰际、手掌张开、下唇吸起——除了双脚之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被用来加强他的结论强而有力的逻辑。他在巴黎大学的老教授如果还在世,定会以他为荣。  “我只是问你要去哪里。”露西说道。  那些冬季到巴哈马群岛旅行的人们,往往对天气有过度的期望,许多等待登机的乘客已经穿上他们的热带行头——草帽和太阳眼镜、亮丽鲜艳的衣服,甚至一两件大胆、过早的短裤——而且也培养出热带心情,口中不时地提到裸潜、拿索市的火辣夜总会,以及名称引人瑕思的海滩吧鸡尾酒。这是一群欢乐的游客,已经准备好大玩特玩一番。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安德烈暗忖,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将会罹患慢性的岛屿疾病:宿醉与晒伤。  他本人和加勒比海的关系并不愉快。数年以前,在他到纽约后的第一个冬季里,搭一班短程班机奔向白沙海滩的这个念头,经常诱惑着他。最后他屈服了,只能借钱参加一趟所谓的“超低价小维尔京群岛七日游”,结果四天之后,他就准备打道回府。他发现这趟旅行价格昂贵,乏味的食物过度油炸、不易消化,他在当地所遇到的居民皆沉溺于琴酒和闲话当中。后来数次前往加勒比海岛屿的出差,都未改变他的想法:他跟小岛的八字不合。它们曾让他产生幽闭恐惧症及消化不良。  因此他是在出任务而非游山玩水的心情下,以安全带将自己系在座位上,先是听到一段嘈杂的西印度群岛民乐,接下来则是机长的欢迎致词。为什么好像所有的机长都有洪亮、信心十足、令人安心的嗓门呢?他们的进修课程是不是涵盖了修辞及演讲诀窍?飞机上升到飞行限制高度的无垠蓝天中;安德烈解开安全带,试着伸展双腿,意识到涉过纽约水坑所产生的湿气正在蒸发。能离开这种情况一两天,至少算是件愉快的事情。  拿索市的阳光刺痛他的眼睛;午后的热气如一条湿毛巾般包裹着他,使得他的冬装紧贴着前胸后背,冷湿而厚重。他观望几辆老雪佛兰,想找到一部配有空调设备的计程车,结果没有成功,于是在搭车前往库柏岛的路途上活像一只狗,他的脸挂在打开的车窗上,只为了捕捉些许的微风。  狄诺伊已经为他在俱乐部安排了房间,不过任何访客在被允许进入这个豪华、重兵防卫的特区之前,必须完成几道小手续。在入口处被一道白绿条纹的门栅所阻挡,计程车司机按了按喇叭。一个魁梧、无精打来的男人,身着鸭舌帽、军服,以及明亮如镜的皮靴,从门房里冒出来,漫步到计程车旁。他和司机聊得像是老朋友似的——手上拥有充足的时间、在这样怡人的一天里没特别的地方可去的老朋友。最后,这两位仁兄终于从过去的历史聊到个人近况,穿制服的男人才留意到正在后座凋萎的安德烈,于是问他要拜访谁。侵吞吞地返回门房,他拿起电话向总部确认。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他对司机点头,门栅升起。计程车又鸣了一声喇叭之后,开了过去,安德烈进入了一处为那些财产净值超过一千万美金的人们所保留的香格里拉。  路的开端是一条宽广、笔直的林荫道,两旁种着五十尺高的椰子树,拐弯之后,经过许多条通向白色或粉红色的大房子的车道。窝在九重葛上的简明指示牌,相当谦逊地将每一栋广厦标示成一间小屋:玫瑰、珊瑚、海葡萄、棕榈(当然,这是不可缺的植物)、木麻黄——他们的花园修剪得极为细腻,百叶窗将阳光挡在外头。安德烈发现自己正拿此地的环境和狄诺伊法拉特岬的藏匿处相比。即使植物、温度和空气品质。建筑风格都有所不同,却有一个很明显的相似之处:宁静、沉寂的气氛,一个远离尘世的感觉。正常的平凡人必须止步。  道路再度转弯,绕过无可避免的高尔夫球场的翠绿草坪,上面没有一个人走动。洞与洞、杆与杆之间,都是由漆成白、绿二色的小电动车所护送。乘客下车,挥一杆,再上车,将肉体上的劳动减低到最小的程度。  停在俱乐部门口的宽石阶前面,计程车司机在想到小费一事之后,行动忽然敏捷起来。他跳出车子,从安德烈的手中扯走袋子,结果他抢到的东西还是马上被俱乐部的门僮夺走,一个有着白牙齿的大个子,身着白绿条纹背心。安德烈将现金分送给等待的手,纸币已经被汗水所沾湿,然后他进入凉爽的高天花板大厅。  他被带到一个可以俯瞰泳池的房间,然后又翻出更多的湿钱。来不及整理行李,他立即把衣服脱光,用冷水淋浴了五分钟之后,裸着身、滴着水,走过石地板,打量一下窗外的景色。长方形的碧绿池水里空无一人,不过沿着泳池的一边,他可以看到一排房客,身上抹着油,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沐浴在傍晚的阳光当中。皮肤粗糙的中年男子,由于优程的生活,所以体态丰盈;较年轻、纤瘦的女子,除了戴着泳池珠宝之外,其他的部位穿得很少;没有小孩,没有噪音,没有生命的迹象。他将头转离窗户。  床头桌上有一个奶油色信封靠在一钵芙蓉花上。他拭干手,拆开它:是一封与狄诺伊家人共用晚餐的邀请函,附带着方向指示和一小张地图,好让他顺利地从俱乐部到他们的小屋,这当中得经过四百码修剪得很精致的丛林。他用毛巾将身体擦干,把袋子里的内容物倒在床上。狄诺伊是不是那种身穿白色燕尾礼服在热带地区用餐的男人?他会不会期望他的客人穿得跟他一样?安德烈从纠结成一坨的行头中,挑出亚麻衬衫和卡其裤,将它们挂在浴室里,打开淋浴设备,想要消除旅途对衣物所做的蹂躏。  俱乐部的门僮试着说服安德烈坐上高尔夫车,这样子他便会被载往狄诺伊的小屋,结果在安德烈婉拒他的提议后,他惊讶地眨着眼睛:晚上在库柏岛是没人走路的。今晚的夜色如何呢:暖暖的黑天鹅绒般的天空、一弯明月、星光灿烂、带着咸味的微风自海上吹来、脚下粗糙的热带青草浓密而有弹性、隐形的昆虫交响乐围在灌木丛里演奏着精彩的曲目——安德烈感到一阵不寻常的幸福感,必须承认,也许,毕竟冬季的加勒比海仍然有可取之处。  原为寻常小屋的房子,被狄诺伊命名为“白厦”后,马上获得了摇升,跟它的邻居一样,富丽堂皇。完美无瑕,而前来应门的高贵男管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安德烈被引领走过宽广的中央走廊,来到与房子同样长的露台。一条灯火通明的小径自露台通向游泳池,接着经过棕榈树丛到达部埠。再过去,是黑暗,还有海水的拍岸与耳语。  “凯利先生!晚安,晚安。欢迎来到库柏岛。”狄诺伊走过露台的珊瑚色石板时,他的脚并没有发出声音。  安德烈很高兴地看到,主人的装扮不是很正式,休闲裤、短袖衬衫,以及法式休闲草鞋,唯一的富裕迹象是晒黑的手腕上镶着一大粒金表——有功能的那种,防水深达五百尺。他的肤色散发着健康及阳光,温暖的笑容绽放在他那张带有皱纹但仍旧英俊的脸孔上。  他带着安德烈来到一堆围在短玻璃桌旁的藤椅。“还记得我太太凯萨琳吗?”  “当然。”安德烈握着一只纤细、戴着珠宝的手。狄诺伊夫人是她女儿的较老版本,雅致地穿着一袭淡蓝色丝质直筒连衣裙,金发往后梳成一个发譬,在她那张轮廓细致、带点高傲的脸庞上,可以明显地见到好几代的优良血统。她的头倾成优美的角度。“快请坐,凯利先生。你想喝什么?”  男管家送来了葡萄酒。“泼南一维吉里,”狄诺伊说道。“希望你会喜欢。”地耸耸肩,以示抱歉。“我们一直无法接受加州白酒。年纪太大,、没办法改口味。”他举起酒杯。“你能来真好。”喝酒时,他的眼睛瞄了一下安德烈放在桌上的信封,然后迅速望向别处,就好像他对它的兴趣,不会高过他对一包香烟的兴趣。  安德烈微笑。“反正我原本就要来这附近。”他转向狄诺伊夫人。“令媛一切都好吗?”  “玛莉萝?”她吸了一下嘴,耸了一下肩。“她在这里时,就想要滑雪;等到去滑雪,她又希望能在海边。我们惯坏了她。不——”她对着她丈夫摇手指。“——是伯纳惯坏了她。”她瞪着他,神情一半爱意一半责备。  “为什么不?这样能带给我乐趣。”狄诺伊转向安德烈。“事实上,你差点就遇上她。她是昨天回巴黎的,我猜她周末会在法拉特呷度过。”他对着他太太微笑。“老克劳德比我还宠她呢。”提到老克劳德,似乎提醒了狄诺伊,安德烈造访的理由,他往前倾,眉毛上扬,随意地往桌上信封的方向点头。“这是你拍的照片吗?”他的点头太随意,语调太不假思索。两样都不够令人信服,至少安德烈如此认为。  “懊,那些。是的。它们大概不值得看。”安德烈微笑。  狄诺伊举起双手,一副有礼貌的不同意模样。“但是你费了那么大的工夫,大老远跑过来。”他伸出手,抬起信封。“我可以看吗?”  男管家从房子里悄悄地走出来,对着狄诺伊夫人的耳朵咕俄。她点头。“他们可以等吗,亲爱的?因为我怕蛋奶酥做不好。”  即使地理位置是在加勒比海,这还是一个施行法式习俗的法国人家庭。让蛋奶酥塌陷成可悲的枯萎烙饼,这是万万不能容许的事情,狄诺伊夫人立即带着他们前往餐厅。他们坐定之后,安德烈看到狄诺伊把信封带在身边。  对三个人而言,这个餐厅实在太大、大宏伟了,他们围坐在一张能舒舒服服容纳十二人的胡桃木桌的一端。安德烈暗自想象着狄诺伊夫妇两人独自用餐的情景,各自坐在餐桌的一端,由男管家把盐、胡椒,以及对话送过来送过去。“我猜你们经常在这边请客?”他问狄诺伊夫人。  又一次耸了下肩。“我们尽量不要。这边的人谈的都是高尔夫球、通奸,要不然就是所得税。我们比较喜欢法国来的朋友跟我们在一块。”她凝视着由管家送到她面前让她鉴赏的蛋奶酥那金色圆顶,点了点头。“你常打高尔夫球吗,凯利先生?听说这里的球场是一流的。”  “没有,我根本没打过。我担心如果住在这里,我的社交一定是一败涂地。”他打破蛋奶酥, 闻到一阵药草味, 接着舀了一匙黑色的蔬菜酱放人松软的洞里。“我甚至连通奸也不是很擅长。”  狄诺伊夫人微笑。这个年轻人有幽默感,还有如此不寻常的眼睛。玛莉萝离开了真可惜。“用餐愉快。”  为了对蛋奶酥可口但稍纵即逝的美味表示该有的敬意,他们在食用的过程中并无交谈。然后是更多的葡萄酒,狄诺伊一边喝,一边发表对法国经济的看法,大部分都黯淡无光,接着是几个礼貌性的问题,有关安德烈的工作、纽约与巴黎的生活比较、最喜欢的餐厅等等——愉快、陈腐的话题,也就是在晚宴上把陌生人贴在一块的社交胶水,没什么太深人或太敏感的东西。而且完全未曾提到那些照片,虽然狄诺伊的眼睛不停地返回他盘子旁边的信封。  主莱是鱼,不过是逃过加勒比海盛行的面糊窒息法的鱼。经过油炸——轻微的油炸,裹着一层裸麦酸面包屑,饰以几片新鲜莱姆,与香脆得极为美味的火柴棒马铃薯一起上桌。安德烈暗忖,这是值得在新闻报导中一提的四星级炸鱼加薯条,他向狄诺伊夫人称赞她的厨师。“巴哈马的烹好毕竟还是很有希望。”他说。  狄诺伊夫人拾起酒杯旁的水晶铃,召唤男管家。“您夸奖了。”她对着他咧嘴而笑,忽然之间她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看起来就跟她的女儿一模一样——然后她轻敲她的鼻翼。“但是厨师是马丁尼克岛来的。”  安德烈不习惯吃甜点,比较喜欢在最后来一杯葡萄酒,狄诺伊很快地提议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这个地方也是被设计成用来容纳一大群人,他们在中央孤零零的几张扶手椅上坐下,四周全是大理石地板,天花板上有一只风扇缓慢地转动着。  “现在,”狄诺伊说道,“让我们来看看克劳德这个老家伙在搞什么鬼。”  第06章  鲁道夫·霍尔兹严格遵守他星期一晚上的仪式已经好些年了。生意上的约会在六点整便结束;社交邀请函既不发出也不接受。星期一晚上属于他自己,而且每个礼拜的程序都一模一样。在用完易消化的晚餐之后——菜单从不改变:“摩雷”的熏鲑鱼和半瓶蒙特拉谢白酒——霍尔兹把最近的销售目录和画廊启事集中在一块,再加上现存及可能的顾客名单,然后爬上阶梯到他的四柱床上。在那里,窝在数颗枕头之间,他详细地计划着。这段时间已经变成他的工作中极为珍贵的一部分,在不受到外界干扰的情况下,他设计出许多获利颇多的壮举,其中几个还相当合法。  在他身边,卡米拉已经睡着了,她的眼睛借着一片缎质黑眼罩来遮掉光线。她很疲倦——事实上可以说是筋疲力竭——在她和那些酷爱社交的巴克斯郡朋友共度周末之后。她正在打鼾,是温和、规律的呼吸声,使得霍尔兹想起了他曾经钟爱的哈巴狗,当他筛选目录、偶尔在图画分记下名字之际,不时心不在焉地轻拍她的身体。他热爱工作的这一部分,他把它看成是一桩桩的善行——为艺术找寻温暖的家;虽然,当然,这无法与另一个更大的满足感相比:交易完成时,七位数的支票存入银行账户的喜悦。  电话响时,他正在考虑一帧小而迷人的柯罗画作,他认为该画或许可以丰富小野的东京收藏。卡米拉轻哼几声,将被单往上拉,盖住自己的头。霍尔兹瞄瞄床头的时钟。已经快十一点了。  “霍尔兹?我是伯纳·狄诺伊。”  霍尔兹再看一次时钟,皱起眉头。“你起得很早,我的朋友。那边是几点钟?五点?”  “不是,我人在巴哈马群岛。霍尔兹,我刚看到了一些东西,我很不喜欢。上个礼拜在我的法拉特岬房子外头所拍的照片。塞尚,霍尔兹,是塞尚那幅画。被装到一辆暖气管工的货车里。”  霍尔兹突然坐直身子,声音大了起来。“它们在哪,这些照片呢?”卡米拉呻吟着,用一个枕头盖住自己的头。“是谁拍的?不会是巴黎那些混蛋吧?”  “不是,照片在我这里。摄影师将它们交给我——一个姓凯利的男人。他替一家杂志社工作,去年用很长的文章报导我的房子的那一家。好像是《DQ》什么的?”  “从没听过。”卡米拉的呻吟声持续下去。霍尔兹把另一个枕头放在她的头上。“凯利——他是不是要钱?”  狄诺伊回答之前迟疑了一下。“我想不是。他说他明天回纽约,所以我不会再见到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你要把画送到苏黎世去。这是我们约好的。到苏黎世,然后再到香港,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这么说的。”  霍尔兹曾经对付过不少容易紧张的客户。在大多数与这次类似的违法交易中,会出现过渡时期——有时候几个小时,有时候数天或数星期——当一方必须完全依赖另一方来履行合约之时。霍尔兹总是设法让信任别人的重担,绝对不落在他自己身上,不过他能够了解,将你的命运或金钱放在别人的手中,每每会产生可观的不安全感。他靠回枕头,恢复他最佳的床边姿势。  他告诉狄诺伊,只要照片不再流通,根本无需担心。而这件事,他望着睡在他身边的身体,说道,他有办法弄清楚。没让狄诺伊问完问题,他继续说:老克劳德不是问题。他将照我们的吩咐去做。忠心的他会紧闭嘴巴的。至于那辆厢型货车,它只是单纯的伪装。开车的人并非暖气管工,而是霍尔兹的职员,是一个经验老到的专差,能够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运送各式各样珍贵的货品。会不会有人怀疑一个工匠的破旧雷诺车里放着很有价值的画作?当然不会。狄诺伊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塞尚的画正谨慎而安全地横越欧洲。霍尔兹故意不提到,它将会经过巴黎,并且暂停下来,不过这不干狄诺伊的事情。  “所以你看,我的朋友,”霍尔兹说道,“你不用紧张。这只是小小的不方便,没什么大不了。尽情享受你的阳光,其他的交给我办。”  狄诺伊挂上电话,凝视着外头柔和的巴哈马夜晚。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诚实、规律的生活中,与像霍尔兹这样的人一块合作,而且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经历:脆弱、风险大、失去控制、不安,甚至有罪恶感。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他已经陷得太深。完全没有补救的机会。他站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干邑白兰地。霍尔兹听起来对追踪底片和照片很有信心,如果真的有这些东西的话。安德烈的为人似乎满诚恳的。也许他把纯属巧合的意外看得太过严重。即使如此,狄诺伊仍要等到事情完全结束之后,才能安心。  跟往常一样,霍尔兹其实并没有像他的语调听起来那么有信心。如果狄诺伊的话是真的,他必须在明天之前把事情解决。他倾过身子,将枕头从卡米拉的头上移走,摇醒她。她推上眼罩。一只惺松的睡眼睁了开来,窄窄的细缝,没有上妆的眼睛怪怪的,看起来就好像没穿衣服。  “不要现在,甜心。我累坏了。早上再来,在上健身房以前。”跟许多矮男人一样,霍尔兹以贪婪的性欲来弥补身材的缺陷,卡米拉发现他这一点很令人厌恶。她拍拍他的手。“女孩子偶尔需要休息一晚,甜心。真的。”  霍尔兹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我要你那个摄影师凯利的地址。”  卡米拉挣扎着坐了起来,用被单保护性地盖住自己的胸部。“什么?不能等吗?鲁弟,你知道我如果晚上睡不好,会有什么后果,明天的——”  “这很重要。事情出错了。”  卡米拉从他的嘴型判断,深知继续争论下去于事无补——如她所了解的,他有时候可能会变成野蛮人一一于是下床去拿她的手提包,结果她的脚趾踢到路易十五时代的夜壶,只好用一只脚以很拙的姿势跳回床上。她拿出通讯簿,翻到K 开头的地方。“我的脚趾一定会肿起来,一定会的。那个混蛋夜壶。”她将簿子递给霍尔兹。“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敢说你会活下去,亲爱的。让我打通电话。”  到了这个时候,卡米拉已经完全清醒,充满了好奇心,她从手提包里取出镜子,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聆听霍尔兹跟一个叫做班尼的男人的谈话。然后她觉得这样做不妥。她当然不想听到所有七荤八素的详情。无论如何今夜不要。于是她戴回眼罩,潜入一堆枕头当中,装睡。  但睡眠已经离卡米拉有一段距离。她困困地感觉到谈话正要结束,然后感觉到霍尔兹的双手在她的身体上温柔、持久地抚摸。她低头看着他的头顶;即使是躺着,他还是嫌太矮。那双手持续进行着。卡米拉深知无法避免,于是听天由命地叹了一口气,把她受伤的那根脚趾移向远处,免得撞到霍尔兹扒东扒西的双脚。  当条纹门栅摇下来防卫平凡人入侵库柏岛时,安德烈透过计程车的后窗往回看。这是一个阳光普照的美好早晨,热带的绿色植物衬托着色彩艳丽的花朵,管理员正在扫地以及修剪枝叶,好为住户省去瞄到落叶或落花时的惊心动魄。他沉坐在后座,孵着他的失望,觉得自己彻底浪费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昨晚,狄诺伊表现得极有触力,而且,就整个晚上大部分的时间而言,再放松也不过了。不但没有如安德烈所预期的,对照片做出惊讶的反应,他对花园的情况似乎还比对塞尚的兴趣大。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发人深省的时刻,就是当他看到货车时,突然困惑地皱起眉来,不过几乎在一刹那之间,神情马上恢复正常。他说,暖气管工是老克劳德的一个朋友,他常常帮忙出差。塞尚的画偶尔会出借给坎城一个朋友的画廊。这铁定可以解释一切,狄诺伊这样说,不过他当然会叫老克劳德改进画的运送方式。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别的。狄诺伊对安德烈的关心表现出由衷的感谢,坚持要帮他付俱乐部的住宿费。但是整个晚上——其实是整趟旅程——可以说是一反高潮。  令他感到小小安慰的是,下午当他抵达纽约时,发现雪融继续进行着,房子外头的人行道已经不再是溜冰场。当他爬上通向公寓的楼梯时,决定自己需要一点鼓舞,然后心里想着露西和晚餐,打开门锁,直接迈向电话。他才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看到了散播在他周遭的混乱。  衣物箱全被掀开,而且上下颠倒。书本、照片、衣服、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都一堆堆地分布在地板上、靠在墙壁上,就好像是被凶猛、生气的手所扔掷。安德烈来到他的工作台旁,脚下传来破玻璃刺耳的碎裂声。他依据年份和国家用来保存幻灯片的档案柜被撬开来,里面空无一物。在一旁的器具储藏柜被盗走了所有的东西。只留下一套三脚架和他原本想要修复的老式感光板相机。其他的相机、镜头、滤光镜、灯光设备,还有为了携带它们而特别计做的袋子,全不见了。他进入迷你厨房,打开冰箱,不怎么惊讶地看到,他们带走了每一卷底片。欢迎回到纽约,技高胆大的窃贼之乡。  在他的卧室里,他发现抽屉全被拉了出来、衣柜裸露、衣服丢得满地都是,床垫被扯离床上。他目瞪口呆。感到被侵犯的愤怒稍后才出来。小心翼翼地避过他财产的残骸,他暂栖在工作台的凳子上,开始拨电话。  警方有礼,但疲惫。这只是自周末以来,发生在该市的数百宗犯罪事故的其中之一,而且在一张由杀人罪、强奸罪、吸毒,以及地铁抢劫案的名单上,小小的窃盗罪,地位并不高。倘若安德烈能够亲自到分局去述说详情,这桩窃案将会被正式登录。在那里,除非你有非比寻常的大好运气,否则该档案难逃布满灰尘的命运。对方建议安德烈把门锁换掉。  保险公司:防卫心立即增强,以专业的不信任态度以及连珠炮似的附属细则,在这种不幸的时刻,提供如此之大的慰藉。门窗是否上锁?防盗系统有开吗?安德烈是不是持有所有必需的文件——收据、购买日期、产品编号、理赔估价?缺少这些关键性的资讯,他们便无法采取任何的行动。在此同时,对方建议他把门锁换掉。当安德烈挂上电话时,他想起这家公司的广告标语,在每则工商服务结束之际,由甜蜜蜜的声音所放送:患难中见真情。  露西:最后总算获得一些同情。她告诉他,她一结束工作,马上过去。  露西站在客厅里检视事故现场,她的脸由于惊愕与愤怒而紧绷着。她戴着安德烈从尼斯买回来给她的贝蕾帽。那是他一整天当中所看到的最好的东西,他微笑起来。  “它很适合你,露露。我想我会送你脚踏车和洋葱来搭配。”  她脱掉帽子,摇摇头发。“要是你想表现得很勇敢、很男子气概,那么我可不想带你出去吃晚饭。我的天,这里真是一团糟。”  他们从卧室开始,当露西折起衣服、挂衣服,或是将它们丢到脏衣篮里时,技术显得又快又纯熟。在目睹安德烈费力地处理一件毛衣之后,她派他去清理客厅,希望他以前所学的家政至少包括了如何操作扫帚的课程。想都没想,他挑出一张马尔利的CD,将它放在唱盘上,结果他在转身离开音响之后,忽然发现事情有点诡异:他的音响怎么还在?它为什么没有跟其他的东西一样被偷走?然后,他开始一边将玻璃碎片扫起来,一边想着被偷走了什么;不对,应该是说,有什么还在:音响还在、电视还在、短波床头收音机还在、行动电话还在,甚至银质的“新艺术”相框还在,正躺在它们原本放置的架子下方。这不合逻辑,除非这一伙小偷计划要开业当摄影师。不过倘若他们要的是器材,那为什么拿走他的幻灯片呢?为什么冰箱里的底片也不见了?为什么要拆掉这个地方?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两个小时之后,虽然公寓内部的秩序已经大致恢复,露西并没有显示出想要减缓下来的迹象;饥饿和口渴也没有,而二者正开始让安德烈无法专心的做家事。当她抱着一叠高达下巴的书籍走过房间时,他挡住她的去路。  “够了,露露。”他接下她所择的书,将它们放下。“你刚刚是提到晚饭吗,还是你做得正高兴,欲罢不能?”  露西将手叉在腰上,捶了捶背。“好了,今天晚上就做到这里。你平常有没有请女佣帮你打扫?”  “什么?”  “没有,我猜一定没有。明天我会差一个人过来。这个地方需要好好刷洗一番。窗子也是。那些窗户到底有没有擦过?还有,安德烈,优格不是永远不会环,即使是放在冰箱里。开始发霉就把它丢掉,好吗?”  安德烈突然之间有一种感觉——一种奇怪但舒服的感觉——他私生活的一部分,正被新管理阶层所接管。 他帮露西穿上外套。 她抬起贝蕾帽,左顾右盼了一圈。“你这里一面镜子也没有,对不对?”她将头发塞入贝蕾帽,把它陡峭地倾斜在一只眼睛上,然后抓到正在偷笑的他。“他们在法国不都是这样戴的吗?”  “不是。不过他们应该向你学习。”  露西带他到她常“混”的一个地方,是杜安街上一间小而温暖的吵杂餐厅。蒙盖伊兰姆酒、红标啤酒。牙买加厨师和意大利妻子。短短的某单上很能代表着婚姻双方。  露西喝着兰姆酒。“对于发生的事情,我很为你难过。”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搞不懂。”安德烈往前倾,说话时眼睛望着自己的杯子。““他们对一些容易脱手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有照相机——照相机和我的照片。我的工作。他们只要这些。而且他们有职业水准。不用将门拆下,知道如何切断防盗系统。”他抬起头。“盗窃高手,露露。但为什么是我?我是说,房子、家具、画作的照片——这些又不是他们可以拿去卖给八卦小报的东西。推一有裸体的,是在画作里面。”  厨师太太丰满的身子挤过两张桌子之间,过来问他们点什么菜,露西说要吃辣鸡肉,她吻吻她的指尖,然后以点头赞许安德烈选对了莱:海鲜炒饭。“我帮你们选葡萄酒?一种很棒的奥维多白酒,牙买加产的。”她咯咯地笑着,然后摇摇摆摆地晃向厨房。  露西露出笑。“不要这么讲究,这么法国。安吉莉卡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告诉我你到巴哈马的情形。”  安德烈详述了一回,尽力试着忠于事实,同时留意露西脸上的反应。她相当善于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一副专注、严肃的神情,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安吉莉卡已经把食物和葡萄酒送过来了。他们往后坐,给她放下盘子的空间。  “够了,”安吉莉卡说道。“恋爱谈够了。开始吃吧。”  在前几分钟里,他们默默地用着。露西停下来啜了一口葡萄酒。“你说得对,”她说。“是不合逻辑,除非有人想要毁掉你的事业。”她摇摇头。“你知道谁跟你有过节吗?我是指在工作上。”  “我实在想不出来。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拿我的旧幻灯片?里面根本没有能卖钱的东西。还有,为什么他们要把整个地方拆掉?”  “也许是在找什么。我不知道……你藏起来的东西。”  安吉莉卡浮现在两人的上方。 “一切都好吗? ”她拿起酒瓶,帮他们斟酒。“你第一次来?”她对安德烈说。  他向她微笑,点头。“很好吃。”  “拜托。要她多吃一点。她太瘦了。”安吉莉卡离开桌子,用一只粗短的手按摩着肚子。  他们边吃边聊,避免继续讨论该宗窃案的其他理论,逐渐从工作上的闲谈换成个人的喜好与厌恶、希望与野心,两个人经由一个一个的小揭露,试着进一步了解对方。当他们喝完咖啡时,客人几乎都已离去,他们踏出餐厅,感觉到空气中有湿湿的寒意。露西打着哆嗦,将手塞在安德烈的手臂下,一起走到杜安和西百老汇的转角处。他拦下计程车,当天晚上第一次,两人之间有一种迟疑、笨拙的时刻。  露西打开车门。“答应我,回去以后,不要做任何的家事。”  “谢谢你,露露。很酷的晚餐。几乎等值被抢的票价。”  她踮脚亲一下他的鼻头。“把锁换掉.OK?然后坐入车里。  他站在原处,看着计程车的后车灯混人数百盏车灯当中。就一个房子刚被洗劫的人而言,他出乎意料之外地感到相当快乐。  第07章  《DQ》位于麦迪逊大道的办公室,总是为慌张的气氛所笼罩,由于最新的这一期即将付样,因此更是比平常还要紧张不少。卡米拉的计划已经被彻底搅乱,原因是一篇自动送上门、介绍名人的装饰用冲洗式马桶的文章,还伴随着相当迷人的照片,由一位前途看好的年轻巴黎摄影师所拍摄。冲洗式马桶很少会看起来如此丰富、如此艺术、如此成为现今漂亮的浴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冬季的结束是最完美的时刻,可以让读者检视他们所需要的卫生设备。在编辑会议上,这是首开先例的题材,也许是杂志史上破天荒第一遭。如卡米拉所指出的,另外再印上安装冲洗式马桶名人的私人印章。因为很明显地,他们当然不会出现在照片上。不过,他们答应让杂志引用他们的尊名。这篇文章没上,就太可惜了。  然而,这一期已经客满,其中的一篇专题报导必须被换下来。卡米拉在会议室里昂首阔步地走在长桌子旁,桌上排出杂志的大样。她如往常一样,被手中持着记事簿的资浅秘书所尾随,而且被美术指导、服装编辑、家具编辑、配饰编辑,以及一群年轻的助理编辑所注视着,后者看起来就像一排严肃的黑衣精灵。  卡米拉说到一个段落,轻咬着下唇。她无法说服自己延后那篇报导皮库公爵夫人的文章,内容是有关她在安布利亚的守旧愚行;或是另外一份长篇专题报导一位  在不断的点头和做笔记当中——不过美术指导依然同以前一样温怒及甩头,因为他必须重新安排版面一一会议结束了。卡米拉返回她的办公室,发现诺尔正难过地讲着电话。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如是说。“心血被那些可恨的人洗劫一空。我一定会为你哭泣。 实在太糟了。 奥,她来了。我帮你接过去。”他抬头看着卡米拉。“非常可怕的事情——安德烈被抢了。我想他需要有人好好安慰。”  卡米拉走到她的桌子旁,坐下来。安德烈——一听到这个名字,她便产生模糊、极为不寻常的情绪。难道是罪恶感吗?总之,她最不想交谈的对象就是他,她试着想出一个可能发生在诺尔的桌子和她的办公室之间的危机,好让她能够避开这通电话。电话用一颗一闪一闪的红眼睛怒视着她。她一面拿起听筒,一面使自己进入震惊、同情的心境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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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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