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葛亮著-26

老刘愣一愣,这才说,笙少爷,我是来辞行的。文笙心里一惊,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走?老刘便笑了,笑得发苦。声音也便有些发颤,说,是我老了,不中用,看不清这世道,当家的不要我了。文笙说,掌柜的,你是姚家的老人儿,哪能说走就走。我跟永安哥说去。老刘摆摆手,说,罢了,自打老太爷那会儿,我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当家的要另立门户做生意,没人应声,又是我跟出来。鞍前马后,我自问不是老朽之人。可如今我知道,再跟不上了。文笙想一想,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老刘低下头,叹一口气,说,怕是您也知道,我们在上海的柜面,已经关了张。柜上的存货,都给当家的拿去放利。如今钱不值钱,也是没法子。先前做黄金蚀了太多,放布出去,虽也不是正途,算稳妥些。可不知是听了谁的,这些天他到处轧头寸,进了许多东洋布来。来路不明,我总是不放心,这抵上的是全副的身家。可当家的,是连我一句话都听不进了。文笙也沉默了,许久后才说,或许,永安哥是有分数的。我再问问他。罢了。老刘低下头,嘴唇动一动,又说,笙少爷,你可是也有笔钱借给了我们当家的?文笙点点头。老刘说,您要是不着急,便宽限我们当家的两天。您要是急,这个坏人我出面做,和他说。我只怕拖得久了,会伤了你们兄弟和气。文笙说,老掌柜,我与永安哥是管鲍之交。我信他,他便不会负我。刘掌柜听了,定定地看文笙,突然一屈膝,跪了下来,说,笙少爷,有您这句话,请受刘某一拜。文笙一慌,也连忙蹲下来,嘴里道,老掌柜,你这是做什么。老刘在他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声音哽咽了,笙少爷,您且应承我,卢家业大,日后若有个不周到,万望别为难我们当家的。在路灯底下,文笙执着刘掌柜的手,竟是冰凉的。半晌,老刘忽然一仰天,转过身便走了。文笙看着他的背影,蹒跚地消失在暗沉的夜色里头。文笙回身上楼,打开门,秀芬正对着那笼蚕,怔怔地。她看见文笙,便将蚕笼阖上,喃喃说,这蚕老了,快要上山了。秋分第二天,永安夜半方归,喝得酩酊大醉。这回醉得厉害,人却分外安静,不唱也不闹,只是紧紧抱着秀芬。抱一抱,手松了,秀芬便想起身,去倒碗浙醋给他醒酒。可他一警醒,手却抱得越发紧了。抱着抱着,身子便慢慢儿移过来。硕大的头,搁在秀芬腹上。秀芬被压得有些气喘,却纹丝不动地。一边将手放在永安头上,抚摸了一下,将他额前的头发撩上去,又抚摸了一下。永安似乎睡着了,没有了声响,有一些口涎从嘴里流出来,秀芬也不擦,任由得流在自己身上。折腾到半夜,两人才扶着永安去睡了。到了天有些发白,文笙起夜,却看见秀芬坐在堂屋里。天光黯然,仍辨出,秀芬穿着一件华丽的旗袍,上面手绣着大朵的牡丹。牡丹赤红,开在银色的流云之间,炫色夺人。只是,秀芬身子笨重了,这衣服已穿不进,大襟便敞着。牡丹的枝叶便也似低垂下来。秀芬手里夹着一支烟,燃去了一半。在烟的明灭间,她转过头。文笙见她脸上,化了很浓重的妆。妆却已经残了,眼睛沉沉的影,也散了,流了一道痕迹在惨白的颊上,有些触目。清晨,文笙下了楼来,看桌上摆着一碟煎馒头,一碗绿豆粥。秀芬说,趁热吃吧。文笙问,永安哥呢?秀芬说,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秀芬缓缓地走回房间,出来时,手上捧着一迭衣服,还有一只小皮箱。她放在桌上,皮箱打开来,是琳琅的首饰。在有些幽暗的堂屋里,凛凛地闪着光。她顺手取出一串珍珠项链,在胸前比划一下,捏一捏,又放回箱子里。她将箱子阖上,推到文笙眼前。又端详那迭衣服,手伸进去,摩挲。文笙看见摆在最上头的,正是她昨夜里穿的那件。她说,这件织锦缎的,我穿着选过“沪风小姐”,就穿过这么一回。秀芬犹豫了一下,终于说,笙,嫂子央你件事情。文笙停住了筷子,看着她。秀芬说,这些,都用不着了,你替我当了。见文笙未应声,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个少爷,这事不体面。可我身子不方便,就算我求你。文笙想一想,轻轻地说,嫂子,若是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用不着动这些压箱底的东西。秀芬撑持桌子,一边扶着腰站起来,看着文笙,眼里是灼灼的光。她的声音有些硬冷,说,嫂子求不动你了么?文笙避开她的眼睛,默默地将箱子接过来。文笙将秀芬的东西带到了“大兴”典当行,估了价。然后回到自己柜上,按数支了钱。多添了些,特意有零有整,中午交给了秀芬。秀芬数都没有数,便放回他手里,说,这钱你留着。见文笙一脸的诧异,秀芬说,笙,亲兄弟明算账,你永安哥欠你的,我来一点一点还上。眼下家里的事,要人商量着才能办。你厚道,不在意,我心里却有个疙瘩。你若不收下,叫我如何开得了口。这时,文笙见秀芬慢慢地坐下来,眉头拧着,脸色忽然间变得煞白。她手捂在肚腹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文笙有些慌,与她说话,却看她摆摆手,说,不碍事。良久,她才抬起头来,虚弱地说,当年我娘生我,顺顺当当地。如今这个小冤孽,却把当娘的尽着折腾。要来了,怕是就这几天的事了。文笙倒了杯水给她,她喝一口,舒了一口气,说,笙,我想央你去找个人。听到雅各布的名字,文笙并不很意外。不同的人讲起,此时的雅各布小有声名,是沪上的外籍人里颇“有办法”的一个。然而,文笙并未想到与他见面,仍是在上海初见的地方。随着犹太人的离散迁徙,“隔都”的样貌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数的房屋清拆,街道开阔起来,阳光澄明,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破落。街道上少了许多机警而谦卑的面孔,连同这里风物的造就者。“吉庆里”还在,原先的居民搬走了。一户人家传出苏州评弹的声响,嘈嘈切切。忽然“滋滋啦啦”一阵,琵琶声住了,变成一支英文歌,是收音机换了频道。文笙倏然想起那个高大壮硕的犹太厨娘,和她用铁桶改成的炉子。他扫了一眼,那只炉子果然还在,被遗弃在墙角。桶里生出了半尺高的野草,一些已经发枯,另一些仍茂密地绿着。“侬寻啥人?”文笙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他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才发现近旁的窗子打开了,一个小囡正用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等他说明来意,小囡用清脆的声音喊,叶雅各布,有客来……文笙第一次听到叶雅各布的名字被用上海话叫出来,有种滑稽而婉转的美感。片刻,雅各布应声而出,仍然一头乱发,灰扑扑的衬衫。文笙舒了口气,是他熟悉的雅各布。雅各布微笑着,将烟蒂弹到近旁的沟渠里,大声清了嗓子,吐了一口痰。小囡尖叫一声,说了一句诅咒的话。雅各布嘻皮笑脸回敬过去,用上海话,竟然十分地道。雅各布拥抱了文笙一下,将他迎进屋。屋子里的陈设并未变,依然陈旧而将就。雅各布将隔壁的一间打通了,安置了一张宁式大床,奢华莫名,以及一个精致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摆着形态各异的花瓶与其他文物。雅各布说,全都是真货,做爱的时候顺便鉴宝,交关好。文笙不禁问,你怎么还住在这里?那么,我应该住在哪里?在黯淡的光线中,文笙看见叶雅各布慢慢收敛了笑容。他脸上现出了一种神情,疲惫而世故。那是一个中国人的神情。关于他,有种种的传闻。文笙静静望着儿时的同伴,想,雅各布看上去,并不似传闻中的志得意满。是的,与许多的“中国通”不同,雅各布对于中国的理解是不需要翻译的。他的西人脸孔与本地经验,使他短期内已游刃于华洋两界。他是一个白皮肤的中国人,这是令人嫉恨的事实,却亦令人无奈何。犹太人,教会他如何触类旁通,在夹缝中求生存。这令他在生意场上如虎添翼,特别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是必须学会的生存要义。是她让你来的?雅各布问,同时间打开随身的金属酒樽,呷了一口酒。嗯?文笙一个愣神。雅各布抹了一下嘴,瞇起眼睛看他,目光饶有兴味。他说,那个女人。文笙说,你明知道,那批布被海水泡过,为什么还要卖给姚永安。雅各布笑了,兄弟,你要弄清楚。货是那个美国佬卖的。作为中间人,我不过选择在适当的时候被蒙在鼓里。文笙说,那么,现在你知道了。亡羊补牢。请你再做一回中间人,把那批货退回去。雅各布说,中国的成语不总是那么乐观,我记得还有一个叫做“覆水难收”。他站起身,走到酒柜跟前,取出一支红酒。打开,倒了一杯给文笙,自己一杯。他晃着手中的杯子。文笙看着血红的液体在杯中荡漾。雅各布说,再者,如何证明,那批布不是在交货之后出了事,之前可是验了货的。文笙胸前有些发闷,他说,雅各布,你很清楚这是个局。而且,你也清楚,这笔款是姚永安全部的家当。雅各布舔一下嘴唇,说,你这个姚大哥若是聪明人,大可以再找一个漂亮的下家。要退回去,并不是不可以。这批货在你们手中才是废品,出去依然抢手。犹太人的生意经里有一条:“完美的东西不一定宝贵,但稀缺的一定值钱。”不过,鉴于已造成的损失,货款大概只能退回三成。文笙沉默,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Mr.Yeats,如果你本人可以拿到这么多呢?雅各布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略微迟疑,然后说,让我来试试看。不过,听说姚永安在外头债台高筑。在办妥之前,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他将支票接过来,放进抽屉里,并无任何表情。他对文笙举起酒杯,说,兄弟,你长大了。文笙感到自己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说,雅各布,是谁教会了你这些,那些犹太人?雅各布走过来,将脸凑近了他。这一瞬间他们的眼神端详彼此,似乎在寻找。然而,雅各布终于转过身去,他说,不,是你。文笙慢慢抬起头,说,我?雅各布坐下,在黑暗中笑了。此时的雅各布,笑容灿烂,不明所以。这笑容,在断续间凝固在脸上。他说,记得那年,我们在青晏山上放风筝。你告诉我,放风筝的要诀,是顺势而为。他走到窗前,望出去。目光停在这城市的天际线。他对文笙说,你看看外头,就是大势。势无对错,跟着走,成败都不是自己的事。快不得,也慢不得。里面有分寸,摔一两次跟头,就全懂了。文笙站起身,说,雅各布,我走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回过头,说,顺势的“势”,还有自己的一份。风筝也有主心骨。文笙没有看见,身后,雅各布站在低沉的暮色中,凭窗看着他,脸庞迅速地抽搐了一下。眼里的光,一点点地黯淡,终于熄灭。文笙走到弄堂口,穿堂风吹过,竟有些冷了。一只蝙蝠从屋檐下斜飞出来,快速扇动着翅膀,在他头顶飞了一圈,仓皇得很。只片刻,又落在了无名的暗黑中,不见了踪影。这天晚上,永安没有回来。这并不是第一次。然而,秀芬的腹痛,却更为厉害和频繁,文笙决定将她送进医院去。待他安顿了秀芬,回到“晋茂恒”,已是午夜。他想要睡一会儿,却如何也睡不着。便起身,喝了一杯水。亭子间有一扇小窗,斜斜地开在屋顶上,他打开了,看见的,是满天的星斗。秋高气爽。这星便格外清晰,像是缀在墨色的天幕上,灿然成河。文笙便想起小时候,无月秋夜,院落里是薄薄的凉,母亲与他躺在短榻上,望着天,教他念〈步天歌〉 。星官星数,言下见象。“清天如水,长诵一句,凝目一星,不三数夜,一天星斗,尽在胸中矣”。文笙便静静地躺下,只对着那繁星,一句句地念,竟然都还记得。“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以太乙当门路。左枢右枢夹南门,两面营卫一十五,东藩左枢连上宰,少宰上辅次少辅,上卫少卫次上丞,后门东边大赞府……”念着念着,竟也沉沉地睡过去了。清早,他被敲门声惊醒。应了门,门房是焦灼的面色,身后跟着两个警察。你看看,是不是他。在光线暗沉的停尸间里,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揭开了床单。黎明,永安被两个早起的渔民发现。他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全身赤裸,衣裤被潮汐的黄浦江水冲个干净。而他将一套白色的西装迭得很整齐,连同一双皮鞋,端正地放在了江岸上。他用这种方式保留了体面。西装里,夹着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秀芬亲展”。与他有关的遗物,还有一把菜刀。他闯进了一家美国人的商号,在未找到想找的人之后,他将这把刀,掷在了柜台上,夺门而去。文笙望着永安,被浸泡得浮肿的脸。面色青白,嘴角却有一丝笑意。灯光下,那笑意因为肿胀而扭曲,有些难看。他想,这是永安哥。他将手伸到了床单下面,摸到了永安的胳膊。是冰凉的。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他猛然一个激灵。他想,这是永安哥。他听不见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四周一片静寂,他只是盯着这张脸,一动不动地。待他想挪动一下,却发觉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僵硬了。文笙走在秋凉的街上。遮天的法国梧桐,历经繁盛的季节,已然凋落。黄叶铺地,踩上去簌簌的响。走着走着,他觉得脚下有些麻木,踉跄地走到一旁去,扶住墙。喘息了一下,这才接着往前走。医院的走道里,他坐着,茫然地望着病房。待护士打开门的一剎,他才猛然站起来,向里看一眼。秀芬正沉沉地睡。他将那封信,捏一捏,在怀里揣得更紧了一些,走出去。第二天的傍晚,仁桢到达上海。文笙走到了楼梯口,看见仁桢站在他面前。她说,进门说吧。她的身边没有任何行李,接到了文笙的电话,便奔向了火车站。文笙为永安处理了善后,发了一个电报给昭如。母亲将出面联络温县会馆。永安的老家讲究,他途客死,叶落归根。两个人进了屋,对面坐着,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房间里渐渐地黑了。文笙才抬起头,对仁桢说,饿了吧?这一霎,他的眼睛,与仁桢的目光撞上。才知道她一直看着自己。在对视间,文笙觉得对面的人,有些陌生。半晌,仁桢开口说,你瘦了。这句话,在文笙心里击打了一下。他抬头看着这女孩,向他走近,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将他的头,轻轻揽过来,靠在自己身上。那淡淡的气息,是他所熟悉的,将他包裹。猛然间,他觉得先前的紧张与坚硬,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猝不及防。他觉得自己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睛被火热的水充盈,决堤一般。他哭了,突然哭出了声音。如同一个孩子,放任地哭了,哭得如此伤心、痛彻。仁桢静静地搂着他,搂得越发的紧,不再言语,由着他哭,直到让自己与他一同颤抖。待这一切停息,仁桢说,永安哥的孩子,要平安地生下来。这天夜里,文笙发起了高烧。仁桢没有回旅馆,留下了。文笙在夜半醒来,看见仁桢正侧身躺在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用胳膊肘支着头,是凝望他的姿势。月光底下,女孩的脸安然舒朗,呼吸匀静。文笙端详,也觉得心定了许多。他动了动,仁桢惊醒,倏然睁开眼,揉一揉,轻轻为他掖了掖被子,问,醒了?他没有答,仍与她对面望着。女孩的眼睛,在黑暗里头,如同幽幽的两盏火。他看着看着,不禁伸出了手,碰触了一下她的脸。有些凉,如同滑腻的新瓷。他的手指,便沿着她的额、鼻梁、双颊,一路走下来。待走到了嘴唇,柔软的温度,让他迟疑了一下。女孩却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唇上,同时间闭上了眼睛。他慢慢地探身过去,吻了一下女孩的额头,然后是鼻梁、脸颊,最后捉住了她的唇。在这一刻,他们都轻颤了一下,然后更深地吻下去。因为笨拙,她的牙齿咬到了他,有些痛。然后他感到,她滚烫的泪水,缓缓淌在了他的脸上。这一瞬,不知为什么,一种淡淡的喜悦,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如溪流交汇。这喜悦稍纵即逝。但他不忍放弃。他抱紧了她,听见了她的心跳,渐渐与自己的汇融一处。同声共闳,不辨彼此。仁桢早早地起身,将文笙前一天买的鸡收拾了,炖上。晨光里,文笙看她愣愣地坐在窗旁,守着炉子。外头有树影,阳光穿过树,落在她身上,星星点点地闪。看见他,仁桢站起身,从锅里舀出一碗,淋上浙醋,放在文笙面前,说,你昨儿受凉,没正经吃东西。喝碗疙瘩汤吧,暖胃。文笙喝一口,一阵酸辣,神也醒了,便说,这味儿,是老辈人的手势。仁桢答,跟我奶娘学的。文笙说,没想到,你还会这些。仁桢停一停,说,我娘死后,会不会的,慢慢也都会了。文笙吃着吃着,想起了昨夜里的事,就说,桢儿。仁桢抬起头,望着他。文笙也便望她,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说,桢儿。以后咱们,好好地过。仁桢应他一声,嗯。两个人便默默地做各自的事。炉上的鸡汤,煨出了味儿,咕嘟咕嘟地响。秀芬见到了仁桢,很欢喜。秀芬精神好了,只是脸色有点苍白,喝了些汤,问起仁桢学堂里的事。仁桢就跟她说了这学期修了哪几门课,校园里的景物,搬了新宿舍,同宿舍有哪些人。大学老师里,教英文的,竟是个留着辫子的先生。秀芬便也乐了,说,我虽未读过书,可是真喜欢听读书人讲话,说来说去都是道理。文笙在一旁讷讷地听,不言语。秀芬便说,笙,你一个木呆呆的人,命却好,摊上个巧媳妇儿。她便将仁桢的手拿过来,翻开手掌,软软地划一道,说,你瞧,这条掌纹又粗又长,不打弯,我们乡下的命相里,是要帮夫的。说着,她拉过文笙的手,放在仁桢的手心里,使劲按一按。三个人的手,就迭在一起。秀芬说,我肚里头这个,以后要认你们做干爹娘。文曲星保佑,也能有个大学上。仁桢便问,昨夜里又疼了吗?秀芬说,不怎么疼了。今天医生说,就这两天的事,也快要熬到头了。护士进来了,文笙就说,嫂子,你先歇着。我请的那个大婶,夜里让她多照料着些。秀芬就说,好了,你别尽顾着我。多陪陪仁桢。她目光飘到窗户外头,又说,桢儿,今年可去看了钱塘潮?仁桢点点头。她便笑笑,说,要说好看,都比不过我们海宁的潮水。待到明年,咱姐俩结伴去看。回来路上,仁桢默默地,突然停住脚,对文笙说,秀芬嫂子……文笙见她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仁桢便回问他,你怎么和她说起永安哥的?文笙说,我只说他这两天在外面谈生意,有个机会难得,说话就走了,没来得及知会。仁桢沉吟,摇摇头,说,她今天话说了许久,没怎么说起大哥的事。孩子就要生了,自己男人不在身边,竟会这样笃定?这一晚,两个人的心虽不及前日焦灼,但却更为疲惫。吃了几口饭,仁桢停下筷子,突然间哭了。竟哭着喘不上气来。文笙便也不吃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待哭够了,仁桢眼里一片恓惶,说,文笙,今天看着嫂子,我心里头其实疼得很,憋得很。都说人生如戏,可没想到当真演起来,却这样苦。文笙心下也怆然,想一想,说,大约我们还是年轻罢。小时候我听书,《杨门女将》。说穆桂英正布置寿堂,上下喜气,忽然就知道杨宗保死在了战场上。没来得及哭痛快,便要在畲太君面前强颜欢笑,听到她替宗保饮寿酒,我便想,这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有这样铁打的身心呢?仁桢叹一口气,戚戚地说,是啊,这样的悲喜,哪是我们平凡人受得了的。文笙便走到了她跟前,蹲下身,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清楚楚地说,桢儿,你在我眼里头,不是个平凡人。夜里,两个人躺着,耳边突然响起了“嗡嗡”的声音。是一只不怕冷的秋蚊子,围着他们打转。仁桢就轻轻说,文笙,我又想起永安哥了。文笙说,嗯,我也想起他了。仁桢便说,我想起永安哥教我的一个对子。文笙说,我也想起来了。仁桢说,回回请回回,回回回回不来。文笙应,悄悄打悄悄,悄悄悄悄而去。说完这些,两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握得紧紧的,没有再说话。趁着彼此手心的暖意,渐渐都沉睡过去了。兴许是太累,文笙这一觉格外的长,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走下楼,看见仁桢坐得笔直的,正靠着桌子写字,写得专心致志。右首上,摆着一张纸。她写一写,便向那纸看一眼,然后停一停,手中比划一下,再接着写。文笙走过去,一看,心下一惊。那张纸竟是永安留给秀芬的信。仁桢写好了才看见他,愣一愣,然后说,起来了?文笙说,桢儿,你这是?仁桢说,我昨天想了又想,嫂子那里,我们要从长计议。让她知道,大哥这次是去远的地方做生意了,且有日子不能回来。你也虑一虑,去哪里好。我听说,上海人最近去南洋的,比以往多了很多。文笙问,你在替永安哥写信给嫂子?仁桢点点头,说,只是他的字太潦草,我写了又写,还是不大像。文笙见她手边已写了一摞纸,再看新写的那张,心头涌起一阵热。这纸上,分明就是永安哥的笔迹,恣肆,无拘束。仁桢说,我的功夫不够。我二姐临的欧阳询和赵孟俯,行家都看不出分别来。傍晚,文笙与仁桢赶到了医院,秀芬已经被送进了产房。他们在门外等了许久。医生走了出来,说,母子平安。男婴生得胖大,眉眼开阔,随永安。皮肤白,像秀芬。秀芬还有些虚弱,抱他在怀里,说,医生好手艺。横生倒养,差点生不出来了。孩子不哭不闹,眼睛未睁开,却已是笑模样。一时,却哭得分外响亮。秀芬说,这动静,将来学唱梆子,倒是一把好嗓儿。仁桢听了,与文笙对视一下,说,欢喜得忘了,嫂子,永安哥来信了。秀芬眼神动一动,却不意外似的。仁桢便掏出那张纸,念给她听,一边念,一边望她。秀芬听完,将那封信接过来看,看了看,说,做生意抛家弃口,一去一年,只怕回来儿子都不认得他了。说话间,文笙停一停,便从怀里掏出一只戒指。赤金红宝,仁桢心头一颤,认出来,正是永安哥给他们订婚的那只。她戴着大了,文笙拿去银楼改。嫂子。文笙说,永安哥临走给你订了个戒子,叫你戴着。秀芬愣愣,这才接过了戒指,就着灯光看,看了半晌,说,桢儿,你帮我抱一抱孩子。她将孩子交给仁桢,才仔细戴上那戒指,问道,可好看?葱段似的手指上,戒面璀璨,在这病房里光色敛去了几分,质朴端重了。仁桢咬一下唇,说,将将好。永安哥是为用这戒子拴住你,等他回来拜堂。秀芬叹口气,说,他一个粗人,哪来这么多花样经。她看一眼仁桢,又凝神端详,柔声道,桢儿,你抱着孩子,倒已经有了做娘的样子。仁桢说,嫂子取笑我。秀芬便正色道,我是心里话。永安与我是乱世鸳鸯。做爹娘,还得你和文笙这样的。你们未成亲,可你若不嫌弃,便认下这个干儿。仁桢脸一红,说,谈什么嫌弃,嫂子是哪里话。秀芬便有些喜色,说,笙,做干爹的不能闲着,给娃取个名字吧。文笙想一想,便说,大哥不在,我是越俎代庖。就先起个小名。他踱了几步,说,永安哥的“聚生豫”,往后要有个传人,我看就叫豫儿吧。《易经》里头,“豫卦”也主祥。“豫儿,豫儿……”秀芬对婴儿念念,眼里有憧憬,说,好,挂着他爹的来处,不会忘本。这时候,两个人都看出秀芬有些乏了,脸色泛起虚白,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就走出了病房,让她歇着。两人站在走道里,凭窗而立。不知何时,天下起了雨来。并不大,如烟似雾,渐渐笼成了一片,外头的景物也有些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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