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葛亮著-24

开的百货公司,人倒多得很。仁桢试了几件洋装,说穿不惯。阿凤说,去杭州做洋学生,穿不惯洋装怎么行。我看着倒不错。仁桢便道, 文笙说中国人,还是穿中国的衣服好看些,本分。阿凤听了,叹一口气,便引着她去了宝华街。临一处窄巷,左拐右拐,到了一间新开的裁缝铺。仁桢犹豫着不进去,说,以往我们家,裁缝都是上门的。女眷不兴自己去裁缝铺。阿凤又叹一气,说,说这话的,可是我认识的桢小姐?人大了,见识倒掉了几成下去。太太去世后,你四季都是一身学生装,可有件自己的好衣裳?在这家里,咱比其他姑娘有学问,穿什么不打紧。如今要去杭州了,都是女先生女博士,倒该在旁的事情上用些心了。为自己,也为笙少爷面子好看。裁缝师傅是个宁波人,听说仁桢要去杭州读书,不禁分外殷勤。一边量身,一边说,小姐看上去,身形清秀,倒很像我们吴地人。我到了襄城,旗袍样子都重新改过,为了迁就本地人的骨格。给小姐做不用改了,将将好。仁桢听他说,心里也轻松了些。阿凤帮她挑了两块料子,一块藕荷色的织锦缎,一块粉色的双宫绸。仁桢想想,将那粉的换成了松绿色。师傅说,小姐脸色好,衬得起粉,松绿倒老气了些。仁桢说,我是去上学。日常穿的,这颜色合适。师傅点头,一路与小伙计交代,说的是宁波话。仁桢便生出一些兴致,说,杭州话可是同这差不多的?师傅不妨先教我几句。师傅摇摇头,说,杭州话是官话,不大相同。我是能说几句,说得不大好,教不得,怕误了小姐。人过了十条巷,还未走到“永禄记”,宝儿就奔过去。仁桢和阿凤,这才闻到一股子驴肉火烧的味道。仁桢说,小小子,鼻子还真是精灵。阿凤也笑,没办法,一口不缺他吃的,还是穷肚饿嗉。待拿到手里,果真异香扑鼻。宝儿狼吞虎咽,这边给文笙的糕点盒子还没扎好,他倒囫囵吞下去两个。掌柜的说,这吃得,人参果都没尝出味儿。仁桢就问,这火烧看上去平平无奇,怎么就当得起“龙凤”两个字?还排上了队。掌柜便说,小姐,没听过“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吗?讨个好口彩。阿凤大笑道,您这真是……旁人听了以为是贡品,诳死了多少和尚道人。一路上,阿凤便说起他们家乡里,关于吃食的笑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平四街。黄昏的城墙,笼在夕阳的光里头,毛茸茸的,分外好看。这时候,有只纸鸢,悠悠地从城头飞起来。白色的鹞子。七月流火,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便独有这么一只,孤单单的,飞得却笃定。越过了树、城头,向着钟鼓楼的方向飞过去。仁桢便说,我想上去看看。三个人便上了城墙。城墙上是个老者,穿着利落的短打,瞇着眼睛,正在放线。闻见人声,并未回头。老者的手势同样利落,不一会儿,风筝已经飞上云层。这天响晴,起了火烧云。颜色好看得很,血一样。仁桢想起她和文笙的初遇,也是在这个城头,黄昏,只是那天分外的冷。几个人看得都入了神,连宝儿都安安静静地,目不转睛。直到天边见了暮色。他们这才下了城头。仁桢回头一看,觉得城墙上老者的身影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摇摇头,便算了。天晚了,他们便取了近道,从一处横街穿过去。走了几步,阿凤突然转过身,向后望一望。她抱起宝儿,低声对仁桢说,小姐,你快些走,在前面拦人力车。我带宝儿去撒泡尿。仁桢还未回过神,阿凤已经一闪身,拐进了一条小巷。仁桢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一架人力车,她想拦住,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她站定,在她愣神的一剎那,听见近旁一声沉闷的枪声。她疾步走向那条小巷,在巷口,看见一个人影迅速地跑向巷弄的另一端。阿凤艰难地撑着墙,回过头。仁桢看见她背上,是一块殷红的血迹,正在月白色的衫子上洇开来。仁桢跑过去。阿凤的身体一点点地滑落,但坚持地在地上爬了几下,终于将自己的身体,覆盖在了宝儿的身上。宝儿趴在地上,瑟瑟发着抖。阿凤紧紧地抱住他,不再动作。仁桢赶到的时候,阿凤的手,正慢慢地松开。阿凤张开眼睛,对她虚弱地笑一下。阿凤阖上了眼。这个微笑,是阿凤定格在仁桢记忆中最后的表情。几十年后,仍挥之不去。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而突兀地直面死亡。真切得,以至于她无法向他人描述。她只记得,那一刻,她抱住了宝儿,体会着这个孩童的颤抖。渐渐地,竟然与他一起发起抖来。她无法克制,面无表情地颤抖,直至他们被别人发现。冯家以息事宁人的态度,潦草地处理了阿凤的丧事。一个月后,当仁桢即将踏上了去杭州的火车,小顺递给她一本笔记本。笔记本是布面的,陈旧而精致,上面是烫金的云纹。小顺看着她,眼神哀伤,但并没有意外。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打开了这本笔记本。扉页夹着一帧发黄的照片,是一个少女,穿着白色的学生装。脸相肃穆,却生了一双含水的杏眼。苏舍永安近来出去谈生意,很少叫上文笙。人也常常夜不归宿。虽说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似乎照面的机会少了许多。这一日门房只说有人找,文笙下去,看见是“聚生豫”的老刘。老刘原是永安在襄城老店的掌柜,如今跟到了上海来。老刘请了安。文笙问他有什么事。老刘便道,笙少爷,我们当家的,有好几天没到柜上来了。文笙便说,他兴许在外头忙,谈生意。老刘犹豫了一下,说,少爷,您若得闲,费心劝一劝我们当家的吧。文笙一愣,只问,劝什么?老刘便拿出一张报纸来,抖开了,给他看。文笙借着光,看见刊头上,偌大的一张照片,上头写着“‘苏北难民救济协会上海市筹募委员会’成立”。文笙说,近来这类募委会可多得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但愿这是个办实事儿的。老刘也不言语,只轻轻地指一指照片上一处。文笙才看见,后排,有张笑盈盈的大脸盘,可不就是永安。他便也笑了,说,我这个永安哥,看来做生意有余力了,想要扬一扬名也是不错的。老刘便叹一口气,说,你当他真想做什么“募委”?笙少爷,您可知道这个委员会,因为筹不到钱,搞了个“沪风小姐”的评选。我们当家的做委员,只为了让他那个尹小姐能进三甲。文笙说,这尹小姐,又是谁?老刘说,敢情您真是不知道。别的不说,我们当家的答应了你们老太太,不带少爷您出去白相,也算是一份情意了。这尹小姐,是在“仙乐斯”认识的舞女,相好了快大半年了。文笙想一想,一时不知如何应,便道,刘掌柜,你这是想我……老刘便道,笙少爷,不为别的,近来当家的从柜上调了不少现钱,我就是想知道个去处。他不说,我又不敢细问。为一个女人,真不值当的。文笙说,那好,你先回去吧。得机会我和他说说。没过了几天,文笙在店里接到永安的电话,说是晚上要带他去见个人。文笙便道,如今你生意大了,我就别去跟着掺和了。永安哈哈一笑说,谁说带你去谈生意,是会个朋友。文笙没应声。永安说,这朋友可是咱襄城的老乡。咱要是不见见,可别怪人家说咱到了上海忘了本。文笙想起了老刘的话,就对他说,好。地方是约在“万德西菜社”。文笙来到的时候,永安和朋友已经坐下了。永安便介绍道,文笙,这位是何先生。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是老话儿,如今老乡见了面,都是要谈大事的。何先生便也起身,跟文笙行了个礼,说,听永安兄说起文笙老弟,看来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德生长”在襄城是一丬老号,我看着,将来要靠老弟打开一片新天地。说完他咧开嘴一笑,一嘴牙齿被烟熏得黑黄,却有颗硕大的金牙,在灯光里猛然地闪烁一下。文笙看这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相有些老,像是经过些风雨的。头发茬泛青,新剃的。他说话间,便伸手搔一搔。高兴了,往印堂上一拍,倒豪气得很。穿得是西装,显见没穿惯,时不时将颈子转一转,终于不耐烦了,将领口解开来,舒了一口气。牛排上来了。何先生踌躇了一下,举起刀,先是右手,又换到左手。一刀下去,看牛排的血水“滋”出来,眼睛里头竟有一丝恐惧。终究还是硬着头皮一刀切了下去,叉起放进嘴里。永安气定神闲,手里晃一晃红酒杯,侧过脸对文笙笑一笑。他喝上一口,又对何先生举一举杯。何先生将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文笙心里不解,永安是个洋派的人,最笃信人以群分。来了上海更是如鱼得水,吃饭交朋友,哪怕谈生意,讲究的是棋逢对手。可这何先生,若不是他的故旧,便没道理如此亲热了。这一个晚上,果然没谈什么生意。多半是永安讲在洋场上的见闻。何先生听着也有些心向往之。临走时,永安便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既来了,就多玩几天,老弟我也一尽地主之谊。别的不说,这上海女人的味儿,倒是老家尝不到的。何先生一拱手说,这次事忙,先回去了。永安兄的话先记着,下回来,少不了要承你款待。永安便从怀里掏了一只锦盒出来,塞到他手里,什么话也没有。打开来是一支金表。何先生刚要开口,永安道,既说是下回,这表大哥收着,帮你我计个时日,莫让小弟我等得心焦。路上,文笙就将老刘的话与永安说了。说,你这一阵的钱花得太爽气。我不知道这老乡什么来头,你的手笔却堪比孟尝了。永安哈哈一笑,说,先说这尹小姐的事,老刘是多虑了。我姚永安不做赔本买卖。女子如衣服。这衣服既已买到了手,便自然另有了计算。我可不是荒唐的公子哥,女人是惯不得的,点到即止。这个你也要记着。文笙便问,那你这一向,钱都用去了哪里?永安低声问他,你看这个姓何的,是个什么人?文笙一愣,道,照你说,是个老乡。永安便又笑起来,说,没错。这个何国鸿,穿这一身,就是个老乡。可脱了这一身,换上军装,他就是二十二军军需处的何司务长。文笙听了,也是一惊,便说,你几时和军界的人有了关系。永安道,以前是没什么关系,如今是大有关系。司务长管什么,军饷。军饷是什么,钱。现今的中国,钱最不值钱,也最值钱。全看你怎么盘,怎么用。文笙沉吟道,无论怎么用,我倒觉得,你还是和老刘商量下为好。永安向前走几步,回头说,他那个老古董,说了又如何。现在的世界,是我们的了。及至文笙与仁桢相见,已经十月份。杭州秋高气爽。文笙见了仁桢,也是十分清爽的样子。仁桢见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旁边的女同学看了,倒先开了腔,说,这满桌的东西,够吃到明年了。冯仁桢,我们是不知道,你要嫁给个开糕点铺的少爷。仁桢仍是不说话,却拉着文笙出去。两个人走到校园里头,她才说,买了这么多,你是要将这“永禄记”搬来开个分号吗?文笙说,你中秋没回家里去。我想你念着挂着的,除了你爹,就是糖耳糕、豆沙饼、千层脆、银丝卷、核桃酥、蜜汁蒟蒻。可巧又都在“永禄记”,就照着买了一遍。仁桢也笑,说,几日不见,变得口甜舌滑了。她走前了几步,蹲下身,捡起一片黄叶子,放在文笙手心里头,道,我听大姨说,当年你说话晚,叫你娘担心得很。待说出来,却吓了她老人家一跳。一叶知秋。文笙抚摸那叶子冰凉的经脉。空气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并不醉人,倒让精神更清醒了些。两人牵了手,走到了一处红砖的建筑前。一色西洋风的拱券门窗,掩在茂密的香樟树枝叶间,梭柱前却立着一对中国的狮子。门上镌着“SEVERANCE HALL”的字样。文笙问,你在这里面上课?仁桢说,是,这是我们的总讲堂。文科在这里上课。对面那座是新盖的,叫“同怀堂”,多是给商科用的。现时咱们立的这处广场,当年孙文先生发表过演讲。文笙回身望,分明是一座钟楼,也是红砖清水的外墙。那钟恰就在此时响起来,当当有韵。两个人就站定了,安静地听。待那钟声邈邈散去了,文笙才说,以前我上学的地方,附近也有这么一幢钟楼,比这个还高,钟声也更响些,半个天津城都听得到。现在想来,都是许久前的事了。两个人从钟楼的过厅穿过去,拾级而下。看见六和白塔,被绿树环绕,分外清楚。红房错落于山间。山脚底下,是“之”字形的钱塘江。一脉源流,回转不已。文笙感叹道,这个大学,真是好所在,不去上海也便罢了。他想想却又说,只是,再好,中秋也该回去趟。我娘,是一心怕我的媳妇儿跑了。仁桢笑说,你当我不想回去?只是头年来,钱塘潮岂能错过。为了这个,我们宿舍的同学,中秋全都留在了杭州呢。当年听二姐说起,只道是壮观。自己看了,方知是自然伟绩。真是应了“弄潮儿向潮头立”一句,算是没白来一遭。文笙说,你是做了弄潮儿,倒尽着我娘数落我。这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韦斋”,就听见身后一连串的笑声。回身一看,正是刚才遇见过的仁桢同学。那姑娘一面笑,一面说,卢少爷,你别听仁桢嘴上说要做“弄潮儿”。她同我们观潮,心里想的却是“愿郎也似江潮水,暮去朝来不断流” 。仁桢要追过去打她。那姑娘却三两步便跑远了。两个人对着,文笙说,无论怎的,我是要给你补过个中秋。明晚“楼外楼”,你说可好?仁桢便说,那是外地人凑热闹的地方,如今我也是个地主了,明儿地方我定。“苏舍”在西泠印社近旁的小巷子里。落过雨,走经青石板路,生着厚厚的苔藓,时不时脚下松动了,便是一声响。巷内看来都是寻常人家。一两户飘出炊烟,“滋啦”一声,是菜入了热油的动静。愈往里走,文笙就说,你说的这馆子,还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走到深处,是一处小院。院门口植着几丛修竹,上面有个木牌,用重墨写着“苏舍”二字。字体用的是小篆,很见功力。文笙刚想说话,却见仁桢推开了院门。文笙走进去,一只大白鹅拍着翅膀迎过来。仁桢喝牠一声,才退后了。两个人掀开布帘,走进屋子。屋内的陈设很朴素,只有几套木制桌凳。客还没有上来。他们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窗外的景色豁然,远望去,是一湖浩淼的水。只是天有些晚了,影影绰绰地,能望见暮色中的断桥。文笙见桌上摆了一卷竹简,打开了,里头是托裱的熟宣。原来是菜单,开首写着,“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苏子瞻的句,文笙心里笑说,这便是菜馆“苏舍”的由来了。看这工整挺秀的楷书,一时间又愣住。仁桢手在他眼前一挥,说,发得是什么呆。文笙醒过神来,说,这字迹,让我想起个故人。这时候走过来一位妇人。脸相净朗平朴,一身布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居家打扮。她在桌前停下,问道,姑娘今天吃点什么?仁桢笑盈盈地看她,说,嫂子,还是上回那几道,都是您最拿手的。妇人颔首笑,看一眼文笙,道,不问问小先生的意思?仁桢说,他呀,今天是要客随主便了。妇人便说,好,等等便来。我再给你们加一个乾隆鱼头。妇人离去了。文笙便问,听口音,这嫂子倒不像本地人。仁桢说,的确不是本地人。可手艺好得,将一众本地的馆子都比了下去。后厨靠得近,不多时竟满室飘香。并不是膏腴的香,而是有些清冽的香气。菜一一上来了。先是一碗汤,汤水清澈,飘着丝丝青绿。文笙笑道,“花满苏堤柳满烟,采莼时值艳阳天”,这“西湖莼菜汤”不可不试。仁桢说,你只答对了一半。这道叫“中和莼菜羹”,杭州人却未必吃得到,你且尝尝。说完给他淋了些浙醋。文笙尝了一口,发现与以往吃过的不同,里面除有莼菜、火腿与香菇丁,还有虾米。荤素双鲜,相得益彰。一碗入肚,先醒了胃。再来的,并非常见的东坡肉,醋鱼等杭帮菜。一盘糯米糖藕,四围摆了一圈切得极薄的五花肉。文笙学仁桢,将那藕片用五花肉包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竟不觉甜腻,异的是,有一股茶香氤氲于齿颊,久而不去。仁桢说,这“云雾藕”可讲究,将带皮肉放在铁箅子上,得用明前的龙井熏上两个小时。接下来的,每道都有名堂。雪冬炖鸭煲、青梅虾仁、腐乳鞭笋,说起来,每道都是浙菜,可做法上,却总有些似是而非。味道,却一律格外的好。文笙本非饕餮之人,却也有些停不下筷子。乾隆鱼头上来了。文笙说,都说这是杭菜里的“皇饭儿”,好吃不在鱼头,而在豆腐上。仁桢说,那你就先吃豆腐。文笙就搛了那焖得金黄的豆腐来吃。一口之后,不禁又多了几嚼,说,这可奇了。倒像是我在歙县吃过的毛豆腐,只是鱼香入里,味道又特别了些。这厨娘莫不是安徽人?仁桢终于笑了,说,你总算吃出了点明白来。原本这里的菜,都是所谓徽浙合璧。所以我说,不寻了来,地道的杭州人也无口福。这时,门开了,走进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看样子倒对这店里很熟悉,坐在了文笙与仁桢右首的桌子。妇人走出来招呼,他们便先恭敬地站起来,叫一声“师娘”。文笙也有些好奇,说,他们叫师娘,可见这店里,必然还有一个师父。仁桢便问,若有个师父,你想不想见?文笙摆摆手说,萍水相逢,师出无名。仁桢正色道,若是他想见你呢?文笙愣着神,仁桢已起身,走到妇人跟前。两人耳语几句,看向他这边,都是笑盈盈的。妇人便走到了里屋去。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瘦高的男子,随妇人走了出来。文笙看到他,愣住了,一时间人定定的,忘记了站起来。仁桢笑道,卢文笙,见到你毛老师,还不赶快行礼。毛克俞走过来,拢起长袍,坐在了他对面,看着他:文笙,别来无恙?文笙张着口,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又都堵在嘴边,说不出来,许久才唤道,毛老师。克俞道,老规矩,校外无须叫老师,叫声“大哥”才象话。听到这句,文笙终于有了笑意,人也松下来,说,近来的确是造化,每每他乡遇故知。妇人说,这话可不公允,不是仁桢,你们哥儿俩可没那么容易遇见。这时候,就听那几个青年喊道,师娘,我们饿了。妇人便道,你们聊着,我先招呼学生们去。文笙想一想,问,大哥,你在哪里教书?克俞道,国立艺术院,母校。来了有两年了。文笙便说,那很好。两年前在哪里呢?克俞想想说,在家乡……文笙,你变了不少,长成大人了。文笙抬眼看克俞,倒并没有许多变化。脸还是很清瘦,额上与嘴角多了几条细纹,现出了一些老相。克俞说,那天,一个姑娘到学校找到我,拿着你的一张照相,我竟没敢认。仁桢在旁说,文笙三天两头将您的名字挂在嘴边上。我就想,这个毛先生,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是非要见见不可。到了杭州,就去艺术院打听,原本只想看看有没有下落。没成想,竟就碰上了。她看看文笙,又说,后来才知道,毛老师的名气,还不止在教书上。这间“苏舍”,谈笑有鸿儒。在杭州城里,能吃上一口毛师母做的“云雾藕”,是要去灵隐寺还愿的。克俞舒展了眉头,说,也是见笑了。内人吃杭帮菜,有了心得,便想着将家乡徽菜的好处融进去。我们就商量着,创了几个菜式,味道可好?文笙点点头,说,好吃。我记得当年凌佐,也制过自己的一道“腌笃鲜”。克俞沉默了一下,说道,原本这自创的菜,只为三五知己。这间小馆,也不预备做大了。文笙望出窗外,看院落里秋意依稀,喃喃道,我方才进来,觉得似曾相识。你是照着“万象楼”布置这院子,难怪那只鹅我瞧着熟悉。这时候,一个小男孩,蹒蹒跚跚地走过来,对克俞张开了胳膊,口中叫,爸爸。克俞将他抱起来,说,这是我儿子。念宁。文笙见他眼中,很有些慈爱的神情,一时间脸色都生动起来。仁桢喜欢这孩子,想要接过来抱。克俞便道,念宁,要学会规矩,叫姐姐。孩子的母亲走过来,手里端着几碗桂花圆子,说,现时叫姐姐,往后得记得叫婶婶。仁桢的脸便红了。妇人边哄孩子,边说,看你们兄弟两个,且有的谈呢。今晚就都别走了,后院里还有屋睡。我正腌着一小坛醉螺,明天给你们带回去。夜里,克俞与文笙在苏堤上静静地走。看远处灯火明灭。风吹过来,湖水上的涟漪忽地便散乱了。文笙问克俞,大哥,你可知道思阅姐的下落。克俞停住脚,眼睛望着湖水。文笙说,“念宁”这个名字。思阅是金陵人,你还挂着她。克俞回过身,看着文笙,眼里是点点的光。他说,文笙,我知道,我不辞而别,你心里是怪我的。思阅走后,我的心乱得很。文笙轻轻说,我以为你去找她。克俞摇头,说,她要走,如何又找得到。后来一路辗转,去了四川,在江津见到了我叔叔。那时候,他已经病了很久,我陪了他半年,直至送终。半年里,我们很少说话,我却觉得终于懂得他。葬他在鹤山坪,我为他写碑,是一笔一恸。不知何时,有隐约的琵琶声传来。一曲〈夕阳箫鼓〉,嘈嘈切切,空洞无着。文笙循声望去,看到一只画舫慢慢游来,只见船工,不知琵琶声的来处。船上有缭绕的灯火,一两个闲客,远远地也望向他们。灯火间,看得出船是老旧的。龙头断了一只角,眼睛仍然大而喜庆。船顶挂着颜色新净的横幅,写着“民族、民权、民生”。克俞继续说,我回到了安庆,家里零落。父亲给我安排了婚事,女家桐城方氏,是远房表妹。成了亲,娶了你嫂子,惟想了此一生。安静过去两年,收到了潘师的信,说艺术院已奉令由重庆迁回杭州,亟需师资。聘我回母校教书,我便来了。文笙听了,说,幸而你来了。要不,我们也不会见到。克俞低下头,许久后方抬起来,轻轻说,听仁桢说起你的过往,我也悔得很。那一年,如果我在,我不会让你去九死一生。文笙淡淡地笑,说,我却并不悔。要说悔,是有些悔我回来了。忠孝两难全,顾此失彼,也认了罢。克俞说,你还年轻,远没到认命的时候。思阅走了。我倒觉得这辈子尘埃落定,未尝不好。如今,你有了仁桢,好生待她,莫步我后尘。说到这里,克俞将手放在文笙的肩头,使劲按了一按,说,何时办喜事,我定要来讨杯喜酒喝。文笙说,怕是要等仁桢毕业了。克俞正色道,如此,我们兄弟就先说好了。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与念宁结为金兰。若是女孩更好,我们就做个亲家吧。文笙回到上海,是一周以后。因挂着柜上的事,先回去“晋茂恒”换衣服。上了二楼,碰上阿根,对他说,文笙,姚大哥搬走了。文笙一惊,说,搬去了哪里?阿根说,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华山路上的一处公寓,并不很远。倒是留了一封信给你,叫我转交。文笙将信打开,看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是永安的字迹,底下草草写了句话,叫文笙回上海后过去找他。这时候门房上来,对他说,姚先生交代了,楼上的房您安心住着。房钱已经交到明年年后。他走那天,只带去了两只箱子。同来的,还有个女人,交关漂亮,看着眼生。阿根想想说,文笙,那女人我们彷佛见过的。我看姚大哥的样子,比以往又体面了许多,开着汽车来的,兴许是更发达了。文笙循着地址找到了那处公寓。华山路毗邻静安寺,环境却很清幽。公寓名为“漱石”,因少年时熟读《世说新语》,文笙意会,典出孙子荆的“漱石枕流”。他便想,在上海时髦的公寓里头,多见“克莱门”、“诺曼底”,如今叫这个名字,倒算是风雅了。然而,他又想,“漱石枕流”有退隐之意,与永安劲健的作风有些不搭调,便在心里笑一笑。他并不知晓,面目堂皇的西班牙式建筑,产权属于前清的望族李氏。据说这座公寓,是李鸿章的第三子李经迈斥资兴建的。李经迈是庶出,颇具经济头脑,当年身为遗少,很算得上是与时俱进了。电梯上到五层,开门的果然是永安。永安穿了件天鹅绒的睡衣,嘴里叼着一支烟斗,将文笙迎进来。见了他便道,唉,在这儿,我是不用闻鸡起舞了。文笙却看见房间里已坐了一个人,是雅各布。 彼此都有些意外。雅各布好眼色,赶忙站起来,说,姚先生,我也打扰了许久。不碍你们兄弟两个说话了,我先告辞。他过来拍拍文笙的肩膀,笑说,文笙,改日请你吃饭,我寻见一家餐厅,倒很合我们襄城人的口味。说罢就要走。这时候,听见有个女声说,Mr. Yeats。就见一个女人从内室走出来。女人身量高?,留着爱司头。妆很浓,眉眼间,文笙觉得面善。女人手执一支烟,抽一口,悠悠地吐出去。她下颚微抬的动作,让文笙倏然想起了“大世界”里的一幕。她看了文笙一眼,对永安说,你还真是宾客盈门。永安笑道,要说这可是贵客,我常对你提起,是自家的文笙兄弟。她便对文笙一颔首,笑一笑,并未有更多的话。这时,一个女仆过来,为她披上一件风衣。风衣裁剪洋派,利落挺括。永安瞇起眼睛,叹道,这一身,倒活脱是电影里走出的嘉宝。女人躬下身,将烟熄灭在了烟灰缸里。永安趁机撩起风衣一角,将手伸到了她的旗袍底下。女人闪身一避,露出一截雪白的腿肚子。她将风衣领子紧一下,说道,Mr. Yeats,我正准备上街买点东西。你住得远,我叫司机送你一程?雅各布还愣着,听着便说,实在不用,那也太劳烦了。女人便笑,看着永安。永安说,对尹小姐,你永远只须说,恭敬不如从命。女人对永安伸出一只手。永安执起来,放在唇边深情一吻,说,Darling,早点回来。二人走后,文笙坐定下来,见这客厅里,尽是西式的布置。头顶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看着有些颤巍巍的。迎眼一幅油画,占了整一面墙,几个裸体的外国女人或坐或卧,神情泰然。文笙有些脸热,偏过头去。永安问他,怎么样?文笙想想,答道,这房子不错。永安起身,在橱柜里拿出一支红酒,给自己倒一杯,说,我不是说这个。文笙说,雅各布怎么在你这儿。永安又倒上一杯,放在他面前,说,这个也等会儿再说,我是问你女人。文笙恍然,顿一顿道,很漂亮。永安得意地仰了一下身体,搔搔后脑勺,说,是漂亮,可是还不够。到底是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去大场面。这回我也算仁至义尽,让她进了前十名。还要闹些小脾气,和那王韵梅能比么,人家是范绍增的二房。冠军又如何?小报上都挖苦说,“沪风小姐”选成了“上海太太”。文笙问,永安哥,你是打算和她一起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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