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葛亮著-9

她说的是襄城话,但夹杂着浓重的西南口音。昭如看她气度与言谈不俗,便问,您府上是?女人说,我是自贡人。昭如便说,自贡是个好地方,小时候过年总要买一盏自贡的花灯,才算尽兴。女人谦虚道,比起襄城来,始终是个小地方。昭如想一想,帮她辩白似的说,千年盐都,并不是随口说的。妇人的脸色就亮了一下,夫人倒是很了解。昭如说,我有个哥哥,曾经在天津办过盐务。耳濡目染,略知一二。那这一回,您算是返乡了。女人愣了一下,低声说,家是回不去了,投奔男人才是真的。昭如听见,有些无措。妇人的话,为他们的客套打开了一道缺口,是要交心的开始。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响应,只是说,一家团聚就好了。女人垂下了头,忽而抬起面庞,对着窗外密集辽远的黑暗,以更低沉的声音说,团聚?到了那边,还不是一样寄人篱下。昭如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原本清秀的剪影变得坚硬。这其实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虽已梳起了头,昭如看见她的颈窝里,还有浅浅的毛发。更多的年纪在她的声音里。那是有了经过的人,才会有的声音。她看一看熟睡的女儿,将这女孩的领口掖掖实。然后说,这孩子,自打生下来,只见过当爹的两面。军中的人,自己是个泥菩萨。若是作了孽,就更没有了盼头。这回如果去得了重庆,便是乱世成全了我们娘儿俩。我死也甘心了。听到这句话,昭如脑中突然出现了“小湘琴”这个名字。然而,眼前的人,口气虽烈了一下,眼神却还是一脉温柔,让人分外地疼。昭如便说,这时节,按说谁又能顾得上谁。他肯让你去,便是心里有你,是一个大的指望。旁的都别想,这一路上,我就是你的大姐。你叫什么名字?小蝶。妇人回她。昭如心想,又是个纸般薄的名字。便说,小蝶,将来到了四川,成都与重庆,走动的日子还多着呢。我们有一大家子,你便当我这是娘家。小蝶感激地看她一眼。两个人便又近了些。车厢里的灯,忽然灭了。然而两个人却都没有睡意,虽然谁都看不见谁。但有彼此的声音,反觉得更近了些。两个人就絮絮地说着话。多半是一个人说,一个人听。然后换了另一个人说。久了,也都像是自言自语。听小蝶说一段,昭如便在心中叹一口气,想自己估得不错,是个苦命的孩子。前半辈子是一连串的错,终于遇到一个对的人,却又碰上错的时世。终究还是个错。他说要效忠党国,不能带着两个女人颠沛流离。我又有什么办法。小蝶说,听说他家里的那个,是个通情理的人。我不怕见她,将心比心,两下就有了余地。以前他在南京,见不到。如今撤去了重庆,说不定倒能见上了。在这憧憬中,小蝶又说了许多话,渐渐乏了,声音越来越弱,睡去了。这时候,天已经有些发白。昭如向窗外望去,望见了一颗启明星,闪了一下,便隐入灰色的云层里了。正在朦胧间,火车突然停了。一车子人都醒了过来。有人就问,到了哪里了。有人答,快到郑州了吧。又有人说,郑州还早着呢,看样子是到了兰封县境。车怎么没到站就停了。昭如看外面,沿着铁道坐卧着许多的人。偶有一两个抬起头来,都是漠然的脸色。这样停了半个时辰,人们开始抱怨,有人干脆骂骂咧咧。说都是逃命,靠这破这火车,还不如一双腿。他对面的人就冷笑地说,那你就下去,靠你这两条腿吧。腾了个空出来,也让别人将息些。这时候,有个列车员慌慌张张地进来,说,下车,都下车。人们终于炸开了锅,问怎么了,火车真的坏了吗?列车员擦一把汗,说,赶紧下车,再不下可不晓得往后的情形。日本人把前面的铁路给掐了,火车过不去了。一车人都沉默了,谁也没有动。列车员脸色黑下来,说,祖宗们……没待他说完,一个沉闷的男声响起来,我日他奶奶的,都还愣着干什么,等小日本打过来吗?人们才醒过了神,开始匆促地收拾行李,然后挤挤挨挨地涌向了车门。车门很快被堵上了,骂娘声,哭泣声响成了一片。有的人没站稳,跌落到了车下。还没爬起来,便被后面的人潮踩在了脚底下。更多的人打开了车窗,跳了出去。秦世雄有一把蛮气力,一个人拎起两只大皮箱,沿着通风窗攀上了火车顶。一跃而下,却崴了脚。他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拍打着车窗,冲昭如喊着什么。昭如正不知所措。小蝶挤过身子,说,让孩子们先出去。说着将车窗呼啦一下打开了。秦世雄刚抬起胳膊,就见左右许多只黑漆漆的手,伸进了车窗,将昭如面前桌上的食物抢了个干净。文笙、家逸的一双闺女,还有小蝶的孩子一个个地抱了出去。小蝶将旗袍撩起来,打上了一个结,就跨出了车窗。秦世雄接住她的手,钻出了车去。昭如看见她的大腿在眼前晃了一下,心里一颤。到了自己,却捏住了裙子,死活不肯动了。秦世雄说,姥姥,快点吧。等会人多起来,更挪不动了。小蝶也急得一跺脚,大姐,命都悬在颈子上了,还讲什么授受不亲。昭如心一横,眼睛一闭,也跨出了车窗去。待他们都站到了车下,才发觉身前身后,是望不到头的人群。刚从车上下来的,还在惶惶不安着。更多的,则是以一种机械的步伐慢慢行进。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与对话,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一个很小的孩子,光着身体,扯着大人褴褛的衣襟。他抬起头和昭如对视了一下,便低下头去,将肮脏的手指放进嘴里。人群的力量,也推涌着昭如一家向前走。也有一些人坐在路边,多半是年迈的,或者身上看得见伤势。一个年轻人小声地呻吟着。他小腿上的痈疽已经溃烂,发着紫污的颜色。一些苍蝇围着他呜呜地飞。他的身体战栗了一下,任由牠们叮在伤口上。在某一处,人群停下来。他们看见一个妇人躺在地面上,面色灰黄,已经死去。然而,一个很小的婴孩却还趴在她的胸前,吮吸着已干瘪的乳房,或许已经吮吸不到任何汁水。人们只是摇头,互相耳语唏嘘。就在这时,尸体的近旁,走过来两只野狗,牠们试探着舔了一下那婴儿。婴儿动了一动。其中一只一口咬了上去,将婴儿拖走了,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这一幕太突然,昭如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拉过身旁的笙哥儿,遮住他的眼睛。小蝶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男孩子,就让他看,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再往前走,小蝶问身边的人,是从哪里来。那人说,我们是从牟县。前面是郑县的,死的人比我们还多。这沿着贾鲁河,一路上,人越走越少。小蝶转过脸看一眼昭如,低下头,好像自言自语说,看来是真的了。昭如茫然看她。她便轻声说,听说中央下了命令,要在花园口炸黄河,挡住日本人。这些逃荒的,都是那一片来的。昭如听了,捉住了小蝶的胳膊,有些激动。黄河决了口,老百姓怎么办,那还得死多少人。小蝶似乎没有听见她说话,她想一想,终于停下了脚步,说,不能再往西去了。我们得回头。没待小蝶解释,突然身后的人群涌了上来。他们被人群猛然挟裹着,往前踉跄地走。原来前面是有一个赈济的粥棚,乡民们争先恐后地拥挤过去。昭如闻着令人窒息的汗味,觉得身体像被席卷一样。她微微弓着腰,尽力保护着身旁的笙哥儿,在推搡间无力地挣扎了许久,总算挤出了人群。她撩了一下额角纷乱的头发。这时候,看见小蝶也挤了出来,脸色煞白。她引长了颈子,向人潮中望去,目光焦灼。她大声喊着,芽子,芽子……那是她女儿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应。她回头看了昭如一眼,眼神是无望的惊恐。昭如张了张嘴巴,正要说什么。小蝶已经奋力地拨开人群,将自己重又挤了进去。昭如看银色的旗袍闪动了一下,被灰扑扑的背景湮没了。她愣一愣神,感觉儿子的手,紧紧捉住了自己。家人三三两两地汇聚到了身边。同车的人,抱怨与咒骂的声音,渐渐稀薄,变得蚊嘤一样。她一动不动,看着那银色旗袍消失的地方。待人群散去。她走向那个地方,左右张望。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小蝶,也没有看到小蝶的女儿。她颓然地退后一步,坐在了身边的一口皮箱上。老六家的小闺女,突然无缘由地哭起来。荣芝不耐烦地拍打孩子,说,你娘老子都还没死,哭什么。哭卢家的列祖列宗,可轮到你这个丫头子。她用胳膊碰一下家逸,对昭如努努嘴,说,当家的,现时只有你来想个办法。西边被鬼子截了,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去。家逸走到昭如跟前,说,嫂嫂,此地不宜久留。要不然,我们往南去,我们鹿县倒还算有门亲戚。大舅爷家,鬼子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过去。若是能快些,三四天便也到了。到了那边,我们再从长计议。昭如看着他,眼里空得很。她说,我们现在走了,那娘儿俩天可怜见,真不知怎么办了。这才一忽儿就都不知去处了。荣芝干笑,嫂嫂,现在不是太平盛世。我们一个个的泥菩萨,自己尚不知道过不过得江去。萍水相逢一场,怕是得收收您的慈悲心。这时候,远远过来一架牛车。秦世雄从车上下来,说将将拿粮食跟老乡换了这架车。如今现大洋是换不到东西了。老乡说,这自家养的老牛,不忍宰,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秦世雄对昭如说,姥姥,眼下要紧的是一家大小平安。行李多,有了辆车,路上就稳当些。昭如仍然没有动。一只田鼠,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冒冒失失地跑到脚边上。昭如将脚收一收,站起身说,人总讲个仁义。秦世雄叹口气,说,姥姥说的是。我跟老乡打听了,前面的五里地有个大兴庄,看这天色,少不了要在那过夜了。要不六爷先带着姥姥走。世雄在这再等上一个时辰,回头追上你们便是。牛车在路上颠颠簸簸地走。这头牛是很老了,走起路来,听得见粗重的喘息声音。又瘦,背脊上突起了尖利的骨头。两片皮肉在肋间垂挂着,随着走动一摇一晃。渐渐行到了人少的地方。一条土坷垃路,两边都是麦田。风吹过来,簌簌地响。满心满眼的波动,闻得见丰熟的麦香。因为地势的坎坷,牛走着,腿别楞一些,渐渐走偏了。云嫂手里执着鞭子,在牛背上轻轻打一下。不忍用力似的,一点一点,将牛赶上了正途。家逸便说,云嫂,看不出,你还是赶车的里手。云嫂低垂了头,轻轻说,六爷笑话了。我随太太在城里住得久,到底还是庄户人家,哪有不会赶车的理儿。这牛是俺们乡下人的衣食父母,驮物犁田,操劳一辈子,最后剩下一副骨架子。昭如在后面,看她的身形比以往单薄了不少。许久也不听见云嫂说话了。原本是热火火的性子,家里忽然没了十三口人,按说铁打的人都塌了。云嫂哭了三天,病了一场,滴米不进。可一天夜里,颤巍巍地起来,给自己打了一碗疙瘩汤喝了下去。第二天,就又见她爽利利地在家里忙活。昭如让她多歇着些。她不听,不说话,只管连轴转地干活。昭如心里佩服,又心疼,也没有个办法。这时候,黄昏的阳光,渐渐铺洒了过来。笼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一层金,好看得有些不真实。昭如便叫云嫂停下车,让牛也歇一歇。云嫂就下了麦田,坐在田埂上。手里拔起两根麦秸,捋一捋,默默地动作着。渐渐,嘴里就唱起了一支旋律。风又吹过来,吹得麦浪起伏,也将云嫂的歌声吹过来。昭如听了,心里也动一动。这首《绣荷包》是鲁地的姑娘们唱的歌,云嫂的声音,也还是甜美得很。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高, 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一绣一只船, 船上张着帆, 里面的意思情郎你去猜。 二绣鸳鸯鸟, 栖息在河边, 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 三绣南来雁, 飞过千重山, 你与我那情郎哥把呀把信传。 郎是年轻汉, 妹是花初开, 收到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来。文笙听她唱着,就走到她跟前,偎着她。云嫂将那麦秸,编成了一顶皇帝帽,戴在文笙的头上。她愣愣地看着文笙,喃喃地说,眼下我活着,还盼个啥,还图个啥?就想着咱笙哥儿快点儿长起来,往后能有个大出息。说着说着,就将文笙搂在怀里头,脸紧紧贴着这孩子的脸。文笙感到有一道滚热的水,从云嫂的眼角里流出来,又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淌到下巴上了。到了大兴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可进了村子,到处是黑黢黢的。敲了几家的门,只是听到狗吠的声音,也没有人应。一家子人就赶着车,在村子里转悠。眼见着黑得要瞧不见道了,才看见一个人家有隐隐的灯火泻出来。昭如去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个老人,将他们迎进来。进了屋子,才看老人须发皆白,身体却挺得笔直,是个硬朗朗的样子。家逸便作一作揖,说,老人家,叨扰了。老人说,哪里,要说我一个人也闷得慌。说完便大笑,笑声如同洪钟,中气十足。老人说,看各位的模样,都是贵客。我这里只有粗茶淡饭。说完拿出一箩山芋,稍稍淘洗一下,放在蒸笼里。又在墙角里拎出一只斑斓的大鸟,说,你们算有口福,今儿清早打了一只山鸡,等会儿一并炖了下酒。昭如看这屋里的陈设,十分简朴,倒也归置得干干净净。老人的短衫,缀着补丁,也洗得发白了。墙上挂着一把猎枪,几张兽皮,还有些不知名的工具。空气中有淡淡的腥膻味,却并不难闻。老人麻利利地起火,就着锅灶收拾那只山鸡,云嫂便帮他打下手。昭如问,老人家,这家里只您一个人?老人没抬头,又笑一笑,说,可不,漫说是家里,这整个村子,怕现时也只我一个人住。家逸说,这其他人,都去了哪里。我们在村里兜了这大半天,确也没有见上一个。也真是奇了。老人说,哪里去了?都跑了。说小日本快来了,都来不及地躲。有钱的,便躲得远些,出了县城去。没钱的,就往后山上跑。山坳里头,搭上个堰屋,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三不五时露一脸,看鬼子来没来。荣芝就有些发慌,说,这地方,也不稳当啊。他们都跑了,你怎么不走。老人就哈哈一笑说,我走了,你们这一来,倒是找谁去。前年老伴儿死了,我得看着这个家。我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到山西去了。俩小子几年没见着了,一个入了国民党,一个投了共产党。我是个粗人,不管这党哪党,就知道都是打鬼子的。儿子去打鬼子,我做老子的,倒躲起鬼子来,像个什么话。听他这么说,其他人脸上都有些发烫。家逸就打着哈哈说,老人家的精神头这么好,今年高寿啊。老人说,七十六咯。都说七十三,阎王不请自己去。我这条老命硬得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躲什么,逃什么。小日本要是真来了,我一枪撂一个够本儿,撂两个赚一个。他举起饭勺,对着笙哥儿,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嘴里发出“啪”的一声响。一屋子的人,心里都觉得松快了许多。炖野鸡的香味从锅里穿出来,丝线似的,在每个人身边缠绕。大大小小,都才发现已经饥得发慌。这时候,却听门又响了。进来的是秦世雄,说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看村里一片漆黑,心里想着可坏了。瞧见这光亮,才松下口气。昭如看他一脸的灰暗,知道小蝶母女到底没寻着,眼光也黯然下来。老人听了来历,便说,这世道,处处都是乱离人。一家子还在一起,已经是造化了。可喜可贺才对。说完,就走到了床跟前,弓下腰,一使力,抱出一个黑陶坛子,说,兄弟,看你样子是个爽气人。这是我自家酿的酒,老高粱底子,后劲儿可大。今儿你得陪我喝上一杯。一醉千坎过。他倒满了两大碗。正要举起来,却看见笙哥儿低下头,呼啦就着碗喝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昭如一见不好,赶紧上前制止。老人却拦住她,说,太太,这位小兄弟喝上这一口,是个汉儿。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我们家俩小子,不喝我还要逼他们喝。我再去拿上一只碗,这屋里的爷们儿,不论老少,一醉方休。天快亮的时候,卢家人向老人道别。文笙的酒劲还未醒过来。秦世雄将他扛在肩膀上,对老人抱一抱拳,说,后会有期。老人回礼,好,我备好了酒水等着你。临走的时候,家逸在锅灶上放了三块现大洋。还没到村口,听见后面“达达”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回过头,正看见老人翻身下马。老人从怀里掏出大洋,塞到家逸手中,厉声说,这位兄弟。事这么做,你有你的对,是为了两不拖欠。可眼下这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一晚上的缘分,就值这么多?你合该是在寒碜我。不等家逸说些歉疚的话,他早已上马,一蹬马肚子,飞奔而去。众人愣愣地看他的身影,一点点地小了,消失在了灰扑扑的树林子里头。这才醒过来,继续赶路。熙靖接下来这一路上,算是风尘仆仆。路上见的听的,多半也不是好的消息。每到一处,不等他们开口,当地人倒都向他们探问外面的时事。便知一片人心惶惶。因为地形不熟悉,只是一径向南走。走不通了,又时时要走回头路。再加上天气炎热,也消磨人的心志与体力。奔波间吃得潦草。家逸的两个女孩子,小的中了暑气,呕了不停。大些的那个,这时竟来了初潮,无疑是雪上加霜。这一日到了苏鲁边界的长清县。荣芝便说,这赶得也紧了,不知何时能到鹿县。怕是到了地方,半条命也没了。不如先停一停,将息一两日。昭如说,也好。半日后,进入了一个村落,看得出是个富庶的地方。一道青山,三面环抱。村口的荷塘,荷花开得正艳。莲叶也是挤挤挨挨,接天连碧,颇有江南风致。家逸便说,走了这许多天,总算来到了一个好地方。这时候见一个老乡过来,忙与他打听。才晓得当地有个卢姓的士绅。家逸说,这可总是苦尽甘来。此地居然还有个本家。他便对老乡说,宝地看上去,有龙脉之象,风水不同凡响啊。老乡也笑道,皇帝虽没一个,出过的宰相却数不清楚,你倒说好不好?以前还要好,现时不同往日咯。说完摇摇头,扛着锄头把,慢慢地走了。经人指引,一行人到了卢家门口。深宅大院,便知道是当地的大户。可围墙四角却各起了一座圆形的碉楼,像是城堡。有些突兀,与这院落的堂皇多少不称。应门的仆从,是个爽净的小伙子。进门,即有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问起来历,对方听了有些喜出望外似的,一拱手道,在下卢清泉,有失远迎。前厅里头,端坐着一个老太太。众人见她一身华服,头顶上戴着织锦的束发,上面镶着一块通透的祖母绿。走近了,才看清楚满面的皱纹,已是很老了。或许因为老,身形就显得格外的小。一只眼睛里,是雪白的障翳。另一只眼睛,打量着他们,目光却鹰隼似的。卢清泉便搀扶着她下来,一边说,娘,这是从襄城来的本家。卢老太太一步一颤地走到他们跟前,说,襄城?距长清有二百多里。是本家,也是远客,老身恐照顾不周。昭如听她乡音浓重,吐字却掷地有声,便知是这大宅里的当家人。她抬头,看中堂是一幅“麻姑献寿”,色彩十分的喜庆艳丽。两旁的联对,却笔路清新,是锋棱超逸的行草。待细细端详,脱口而出,倪鸿宝。老太太便微笑,说,这位夫人,认得舍下的好东西,必是有家学的。昭如便欠一欠身,晚辈造次了。我一介妇人,翰墨笔意粗通一二。“刺菱翻筋斗”的落款,最是仿不得。老太太很欣喜,说,我卢家的媳妇儿,理应如此。好玩意儿搁在这乡野的地方,便是酒香巷深,得有明眼人来识。经这一层,两下自然融洽亲近了许多。问起渊源,更是让人瞠目。原来这家人,祖上是范阳卢氏。东汉末年平定黄巾起家。南北朝已是一流氏族。再至于唐,门第鼎盛,有所谓“七姓十家”之说,入相者多至八人。昭如便想起村口那老乡的话,原以为是海口,此时才知并非虚妄之辞。家逸便又说起了风水,家道兴旺,必有堪舆之功。卢清泉说,这五峰山,虽不及五岳,但自有一脉灵秀。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是如今,唉。见他欲言又止,便也不好继续问什么。当晚,这家人是拿出了款待的派头。都是鲁地的菜肴,不论精疏,皆是大碗大盏。觥筹交错间,都觉得好不尽兴。家逸微醺,端着一碗酒敬卢清泉,说,大哥,在外头奔波了这许多日,嘴里淡出了鸟来。最喜欢的,便是这大开大阖的“水浒”吃法。听到他这样说,卢清泉的眼神木了一下,但很快收敛了神情,尽力招呼他们。夜里头,睡得很熟。昭如一觉醒来,看见有个身影,依窗坐着。是姐姐昭德,眼睛远远地向外头张望。昭如叹一口气,拿起衣服给姐姐披上。正要哄她去床上睡觉,眼光一扫,却看见外面的碉楼上,灯火通明。楼上各有一个人,笔直地站着,好像在站岗守夜。这情形,以往在督办府住着的时候,并不陌生。可如今在这村落里,看着煞有介事,却有些不明所以。第二天清早,朦胧间,外头传来尖利的口哨声。昭如一阵心悸,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襄城,拉起了空袭警报。好歹回过神,听见有个鲁直的男声在报口令。望出去,才看见是一队士兵在操练。仔细看清楚,又不是士兵,都穿着家常的布衣。那喊口令的,正是昨天为他们应门的小伙子。声音响亮严正,风姿并不输于军人。她收拾停当,出了门。看见卢老太太正拄着拐杖,望着这些人。旁边是卢清泉陪着。这时候屋檐上滴下一滴夜露,恰打到她的脸上,一个激灵,人也醒过来了。她走过去,跟老太太问了安。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老夫人,我想斗胆问一句,府上训练家仆,可是为防日本人。老太太叹一口气,说,日本人若真来了,可是这几个人能防得住的。我这是为了防土匪。昭如听了一惊,说,这村落里看上去景象昌平,怎么竟然还有土匪。卢老太太目光落在远处,轻轻说,大世道乱了,一个小地方,自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再好再昌平,毕竟不是世外桃源。昭如也望向那烟雾缭绕的五峰山,听老太太细细地讲起来。原来这熙靖村,闹土匪不是一日两日了。大约一年前,也不知哪里来的部队,一个营在这五峰山上落了草。因为山势险峻,形匿自如。这伙子人又善于游击,一时间见首不见尾。地方上剿了几次,都无果而终。开始只是偶尔打家劫舍,后来势力大起来了,竟然明目张胆地抢起了大户来。甚至村里有两户殷实人家被劫了“肉票”,一家交火时死了不少人;一家的闺女,生生给劫到山上糟蹋了。待赎了回来,已经不成人形,第二日就投了井。这卢家受觊觎也很有一段日子。经常见了土匪的探子在附近转悠,等着时机乘虚而入。老太太说,我是没办法,打嘉庆年起了这幢宅子,谁愿意在祖宗的宅基上动土。你瞅瞅这屋后,今年初,深挖了地窖。将粮仓里的粮食,都搬了进去。到时闹得厉害了,少不得将人也躲进去。昭如说,您老也宽心。我看您训练的这些青年人,是很可抵挡的。卢老太太便拍拍她的手,指着喊口令的小伙子说,李玄是我从蒙阴县请来的武师,别看着年轻,可是个练家子。我就指望这孩子了。说罢又叹息一声,喃喃道:你说这是什么时世,鬼子还没有来,中国人倒先要防起了中国人。也是本家的缘故,这一天下来,昭如一家与卢家人彼此都熟识了。小孩子更是打成了一片。卢清泉的儿子卢真,十五岁,随了李玄在前院里习武。这是个胖大的少年,一招一式,便都做得颇为吃力。笙哥儿在旁边,先是看着,看着看着便自己比划起来。一套拳法教下来,李玄叫卢真跟他打一遍。卢真便跟着他打,姿势动作,无不中规中矩。打了下来,气喘吁吁,连连说,师傅,练了这一个晌午,也该要歇歇了。说完一屁股就在青石台阶上坐下来。李玄便摇摇头。秦世雄在旁瞧了,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上一磕,大笑道:卢家少爷,这套螳螂拳,我虽不会打,却在旁边瞧出了个究竟。这拳刚柔相济,动作引而不发,是赢在了一个气势上。你想想,螳臂何以当车,这是个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要拿出十分勇气。对手的胆子,先就泄了一半。李玄听了,却不服气,说,大哥,照你这么说,我教的倒是个吓唬人的拳法。秦世雄刚要说话,却看李玄的目光游到一边去。文笙在墙角边上,正将刚才那套拳打了下来。小小的身子,移步腾挪,竟行云流水一般。李玄愣愣地看着,口中喃喃,顺步倩长……摇步入手、缠封双掌……翻身疾入、韩通通背。一番下来,不差分毫。待他收势,李玄禁不住叫上一声“好”。他有些兴奋地对秦世雄说,你们家这哥儿,可有武学底子?怎会灵到这个地步。教了我家少爷两个时辰。他只看了两遍,招式倒好像黏到了身上。昭如在一旁瞅见了,心里也大为惊异,嘴里却淡淡道,我这儿子,照虎画猫罢了。要说放起风筝,就是个里手,旁的恐怕难成气候。这时候,却见一个家仆上前耳语。卢清泉听后,脸色一变,急招了李玄过来,交代了一番。李玄便也匆忙下去了。卢清泉将昭如让到一边,说,夫人,虽是情难,舍下恐再留不得诸位了。将将收到了消息,五峰山上土匪今夜里要下山来,怕是少不得要战上一场。无谓连累了你们,跟着提心吊胆。我就叫李玄速速护送了你们出去。听他说着,就听到远处传来枪响的声音。卢清泉急忙催促了他们收拾东西,让底下人备马去。待与卢老太太道别,老太太拍拍昭如的手,又使劲单击。一只眼睛看着她,目光如炬,说,媳妇儿,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临走,卢清泉拿出一支火枪,递给秦世雄,说,大兄弟,我本家人就托付给你了。秦世雄使劲一点头,将火枪背上了身。卢清泉想一想,又从身边人腰间拔出一柄驳壳枪,也掖在秦世雄身上,说,保重。一家人便从后门出去,上了车。李玄在后面策马护送,足足走了十里,这才停下来。李玄一抱拳说,各位,再往前五里,便是荣兴县境。路上着紧些,天黑前赶得及进城。恕不远送,就此别过。说完,纵身上马,绝尘而去。众人愣愣看着。荣芝嘟囔说,这把咱们丢在了半道上,算是怎么回事。昭如听了,叹一口气,那家里的情形,也是火烧火燎,等着他呢。这家人的厚道,咱们得一直记着。车往前走着,天暗沉下来,满布了苍黑的云。没一会儿功夫,竟然落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雨点鸽子蛋似的,劈里啪啦打在车上。渐渐像帘幕一样,遮蔽了天地。路也泥泞起来。马一走一滑,任鞭子落下去,也不肯挪步了。秦世雄往外头看去,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了房屋的轮廓。他就下了车,冒雨牵着马往前走。这好不容易走到了跟前,原来是一座破庙。门也塌掉了半边,应该是好久没有香火了。秦世雄就说,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我们索性进去躲一躲吧。一行人就进了庙,寻了个干爽些的地方坐下。秦世雄使劲地拧着湿漉漉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昭如从包袱里找出一条毛巾给他。这时候,天上一道闪电,将庙里照了个亮堂。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家逸的两个闺女,吓得直往娘怀里偎。荣芝安抚着她们,一边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说好在这庙里有个观音大士看护着,总让人心定了些。昭如便回过神,想对那观音拜上一拜。只见那水月观音,衣袂翩然。再一抬头,面容却已经给风蚀得斑斑驳驳,看不清了。秦世雄左右找了半天,竟搜罗到了一些劈柴,就蹲下身子,生起了火。火点起来,人都亮堂了些。他把湿衣服在火上慢慢地烤,嘴里念叨,这时节,什么如来观音,都不如这一把火来得实惠。文笙靠着昭如,神情肃然,手中比划着。秦世雄就笑道,笙舅舅,还惦记着螳螂拳呢。我说姥姥,待回了襄城,咱们也给哥儿正经请个师傅。这要练出来,定比那卢家的真少爷有出息。昭如听了,握住了笙哥儿的手,不让他比划了。她说,我倒是不想他迷上这个。按说也是一技之长。可我看来,习武的人,心中总有些戾气,是不能服输的。你看这历史上会拳脚的人,多投身戎马,数下来,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转过头去看姐姐。昭德嚼着一块饼,眼光呆呆地盯着近旁的韦驮像。这韦驮瞪着眼睛,凶神恶煞。一只胳膊断了。里面便露出粘土的芯子,白惨惨的。昭如轻叹,小声说,我就想他安安生生的一辈子。这坐得久了,就都有些磕睡。昭如正昏昏沉沉间,却被秦世雄叫醒了。外面黑成一片,却听见雨已经停了。家逸说,好了,收拾东西赶路。秦世雄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两下把火给灭了。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一声马嘶,凄厉响亮。接着是许多人踏在泥泞上的声音。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火光,渐渐近了。秦世雄猫着腰,走到窗棂前,将那支火枪慢慢从窗格伸出去。昭如紧紧攥住笙哥儿的手。那只小手是冰凉的,她自己的手心却渗出薄薄的汗来。家逸的小女儿端端爬到她跟前,将头埋到她的膝上,颤抖着声音说,大伯娘。突然间,她看到这孩子的眼神,有一丝恐惧,随着瞳仁放大了。昭如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微弱的光线里,一条青灰色的蛇,吐着信子,正迅速地游向他们。孩子张一张嘴,终于不管不顾地哭叫起来。秦世雄慌乱地抖动一下,调转了枪口,迅速地向蛇的方向开了枪。并没有打中。那蛇昂了一下脖子,无措地扭动,向另一个方向游走了。然而,就在同时,外面的声音变得嘈杂。皮靴于泥水间起落,黏腻而沉重,混合着粗鲁混乱的男声。瞬间近在咫尺。他们先看到的,是个矮小的身影。顷刻间,在他身后筑成一道火把的丛林。举着火把的人,涌入进来,如同屏障。庙门被牢牢地封上了。光芒渐渐聚拢在这个人的身上。他们才看清楚。这是一张十分端正的脸,眼角低垂,看上去有些松懈。然而,在鼻梁上,却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一直贯穿到嘴边。这张脸便因此而扭曲。这人轻轻抚弄了下巴上的胡茬,笑了。笑容牵扯了脸上的肌肉。那道伤疤跟着翕动,露出乌紫的底里。他瞇了瞇眼睛,环顾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秦世雄的身上。刚才那枪,是你开的?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柔和。昭如听出,这不是本地的口音,带着胶东腔。秦世雄愣一愣,对他一抱拳,说,秦某得罪,方才惊扰了各位。出门在外,还望好汉们行个方便。这男人并未接他的话,只是将身上的蓑衣解开,扬手扔给了身旁的人。他舒展了一下颈子。身上的丝绸短衫,因褶皱间的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同时间,腰间两把锃亮漆黑的盒子枪也暴露出来。他再次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些陌生人,笑一笑说,你们,就是卢清泉的亲戚,襄城来的?沉默了一下,秦世雄用很镇静的声音说,我们只是些过路人。兵荒马乱,逃鬼子路过贵地,不认识您说的朋友。男人走近他,哈哈大笑,说,那怎么有人告诉我,卢家的富贵亲戚走得快,是不想会一会我呢?秦世雄说,素不相识,如何谈得上想不想。怕是弄错了。弄错?男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招招手,对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呈了个包袱过来。他微笑着,将包袱递到秦世雄手上,说,区区见面礼,你且看有没有错。秦世雄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包袱。一瞬间,众人见他脸色发青,手一抖,包袱便掉落到了地上。包袱里的东西滚了出来。是一颗人头。在场的人都僵硬在了原地。这沾着泥泞的人头,一只眼睛半阖着,另一只惊恐地睁开。嘴角上,还残留着黑色的淤血。荣芝终于惊叫起来。她认出这颗人头,是卢家的武师李玄的。男人拎起李玄的头,猝不及防,举到了笙哥儿的面前。昭如已来不及挡住儿子的眼睛。笙哥儿愣愣地盯着这颗头颅,没有说话。他看到李玄露出了一星尖利的虎牙。男人轻描淡写地说,好歹在半道上截住了这小子,要不跟诸位失了缘分,岂不可惜。嘴还硬得很,直到切了他的子孙根……昭如心一横,打断了他,说,你说了这些,无非是求财。给你便是。男人将人头丢到一边,拍起了巴掌,说,好,夫人爽快。我正想着这家里得有个当家的人。昭如说,世雄……去拿来。秦世雄立在原地,没有动作。昭如没有看他,只闭了一下眼睛,声音重了些,拿来。秦世雄走过去,在行李中翻找,突然一转身,嘴里大喊一声,奶奶的!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就在这时,人们看见他痛苦地弯下腰,跪在了地上。一支飞镖,正深深地插在他的大腿上。几个土匪快步走过去。其中一个,用手中的枪托对准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这壮大的汉子,立时间便栽倒在地。男人皱了一下眉头,脸色顿时变得青黑。笑意在脸上,一扫而空。他舔了一下嘴唇,狠狠地说,看来山大王扮不得秀才。他一挥手,手下的人便将卢家人捆绑起来。可是,这个当口,有一个人却突然挣脱了,她趴到了秦世雄的身体上,大声地哭泣。昭如动弹不得,却看见姐姐昭德扑在了秦世雄身上,哭喊着她夭折的儿子的名字。昭德再次将自己的前襟撩起来,暴露出了自己的乳房,扶起了秦世雄的头,放到自己的胸前。土匪们也呆住了。眼前的景象,对他们造成了打击。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她衰朽的胸乳,让他们正在捆绑的手不自主地停了下来。这时候,昭德却静下来,神态变得安详,悠悠哼起了一首小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小宝宝……咿底咿底学会了。她苍老的声音,将这首小调唱得欢快,旁若无人。讪笑的声音出现。土匪们恍然大悟,这是个疯子。他们对视,并且会意:这样的富贵之家,自有它的不堪与无奈。在周而复始的歌声中,人们的精神开始松懈。昭如却在这旋律中,听到了肃穆和悲壮。这让她心中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她望向姐姐,昭德却将头偏向了一边去。男人这才意识到,这个疯子的出现,影响了士气。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老妇。而是挑了一下眉毛,眼光阴阴地睃了一转,走到家逸的大女儿小茹的跟前。他将这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女拖了出来。虽然在这伙人进来之前,母亲迅速地将地上的泥土涂抹在了女儿的脸上。然而,当土匪的手指在女孩滑腻的面庞上掠过,顿时心中有数。他没有怎么犹豫,蹲下来,将手伸进了小茹的旗袍里去,一边抚弄着,一边粗暴地顺着她的身体,侵入女孩的两腿之间。但此时他的脸色一变,迅速地抽出手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鲜红的血迹,愣了神。小茹停止了颤抖,她以为初潮拯救了自己。然而,还未成年的她,并不知道在这些人看来,女人的月事是出征者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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