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暂时变成一个哑巴,即使你自己想唱,也唱不出来。父亲说。也因为这笑容,仁桢打消了当夜去探访言秋凰的念头。是的,她宁可这么想,父亲与这个女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盟约。这盟约中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容。这样想着,她心平气和。将老花镜取下来,折好。然后小心地将那张报纸轻轻地放进抽屉中。在这剎那,她看见报纸上的女人,微微扬起了嘴角,表情依然,是对她的一点讨好。风筝这一阵子,逸美来得频密了些,待的时间也长些。上下也都不再拘礼,慧容早将她当了自家的女儿。这孩子,性情豁朗,爱说爱笑。又近些了,慧容就和她说些体己话,关乎家中、邻里,又或者是出阁前的交游。甚至那么一次,狠一狠心,和她谈起了言秋凰。她听着,应着,却并没有什么观点。久了,慧容便觉出了其中有一些敷衍。可是,有一两回,谈到了目下的时势,逸美却骤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从八年前的改旗易帜,说到华北事变。这恰又是慧容不大懂的,都是报纸上的东西。东北与华北,大都远得很。谈到张少帅,逸美就不免有些忧虑。慧容觉得她是替古人担忧,但又觉得她的表达与评述,都十分可喜。因为有些话说得粗砺与铿锵,并不太像个女孩子,慧容就觉得她又像是半个儿了。又一想,到底是自己老了,眼界又浅。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这些女学生,受的教育到底不同些。说起来,左家的教育向来是有些须眉气概的,何况十余岁的时候,慧容还和姐姐学过骑射。但那始终都是面上的东西。到头来,“国”是男人的事,“家”是女人的事,没人改变得了。可如今,这一代人却合并成了“家国”。这么着,女人似乎也要兼管起男人的事情来了。这年秋深,稻子熟得晚些。男丁多派到八县乡里去收租,家里的气氛又无聊了些。就有人提议,不如找些女红来做,打发时光。这冯家的针线活计,向来大多是出于自己人之手。当然一来是因为家教,二来也是为了娱乐。绣品里风雅些的,自然就是小姐们的陪嫁。说起来,冯家的刺绣,的确是不俗的。由老姨奶奶带起,根底就不一般。后来呢,慧容一代算是后续有人。因为男人们和城中一些名士如郁龙士、路食之等人往来酬唱,便有不少字画真迹,挂在家中。慧容最喜的是八大山人与倪鸿宝。论丹青笔意,前者孤冷,后者虬然无矩。她便以此为本,以针作笔,临为绣品。一时间,家中女眷,也曾兴致勃勃。说是临摹,多少是要有些创造力的。如何配色,如何取线,如何漶漫背景,说到底都是挑战与学问。这一来,由冯家流传至城中闺阁,且是兴盛了一阵。甚至男人们,也开始攀比衣裳的襟绣纹饰,多半也是炫耀内人技艺。只是这几年,世道乱了,心也都淡了下去。没人提,也没人做了。慧容见又提起来,一家大小,就都找出了针线笸箩,五色丝线。看这阵势,逸美有些兴奋,说真是没见过。慧容笑说,这些都是要娘教的。逸美当下就有些黯然。慧容知道说错了话,立即接上去,说,所以呢,丫头你的活儿,就只好我来教了。逸美听着,一阵感动。这一下,也看得出,逸美是毫无经验的。纫一纫针,都成了头等的难事。一头的大汗,也穿不进针眼儿。然而,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另一用处。就是帮女眷们描图样,花鸟虫鱼,草行楷隶,竟是分毫不差。这又证明她到底是聪慧的,慧容就有些希望。然而再教,拿起针的手,又还是分外笨拙。这教与学之间,关系竟又融洽亲密了许多。晚上在饭桌上,慧容开玩笑说,要不要帮逸美寻个婆家。这襄城虽不大,却也是有些出色的人才。逸美若不嫌弃,认下一个干娘。这一份嫁妆,冯家是出得起的。逸美方才还说在兴头上,听她这句话,却突然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了一句话,“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到底是女孩子,声音里又带着稚嫩。这话由她说出来,就十分突兀,甚至于没头没脑。本是句玩笑,一桌子的人,却都有些尴尬,没了声响。这时候,仁珏却突然间开了声,说,天下的事,是蒋委员长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你我的命数,还是赶紧寻个人,嫁了去吧。仁珏笑着说这话,这一房的人,却谁都听到声音里的冷。她搁下碗,站起身,慢慢地走开了。谁也都知道,二小姐的性情,是有些偏僻的。众人也都不以为意。逸美却再也没了话。转眼天又凉了些。渐渐的,仁桢也发现,范老师的话近来少了很多。她飒爽的样子,因此变得深沉。原先是有些孩子气的,这孩子气里,是激昂与理想的成分。而这时候,人却在安静中有些黯淡了。课也就上得循规蹈矩。孩子们便说,许久没有听到范老师的歌声了。仍然还是会到家里来,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吃饭,拉家常,却也不再是高谈阔论的意思。人也礼貌得似乎有些生分。慧容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笑一笑,摇摇头。吃完饭,仁珏离开,她也便跟着去了。这天夜里,仁桢因为不会功课,就去后厢房找二姐。这后厢平日里是很少有人去的。一来是因背阳,到了梅雨后,就格外阴潮;二来,原先是老姨奶奶住的地方。这老姨奶奶,向来身体尚可。可三年前中秋后,突然一场暴病,殁了。家中就说,她是常年有怨艾之气郁结着。这后厢房,在众人眼中,便也不怎么吉利。就这么空了下来。一直到仁珏回来,自己要搬去住,说是那里最安静。大家知道,二小姐打定主意的事,没商量,便就都由她去了。仁桢朝后厢走过去,也觉得阴冷。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鸣叫,接着却戛然而止。她打了个寒战,辨识不知名的鸟,或许是秋蝉。抬了头,月亮也不怎么看得见,隐到深深的霾里去。只有些墨蓝色的光,微弱地游出来,很快又被一块云给遮了去。二姐房里还亮着灯。仁桢走近了,听见有人在说话。门虚掩着,她抬起手,想要敲门,却突然听见有啜泣的声音。仁桢透过门正往里看,看见二姐立在桌前,脸色木着,却有两行泪正从眼里流出来。范老师正坐着,也是苍白的脸色。这时候站起来,将手抬起,停顿了一下,终于落在二姐的脸上,慢慢地擦拭。二姐一把推开她。她愣在原地,突然走过去,将仁珏揽过来。仁珏抬起头看她,忽而低下,将头靠在逸美的胸口。手紧紧地捉住逸美的肩头,捉得那样紧,那样狠。仁桢看见她的手指,深深陷进了衣服的纹理,几乎要掐进那衣服下的皮肤中去。逸美仍然愣着,由她去动作,身体却也随着这动作在颤栗,下巴安静地扬起。仁桢看见,范老师的眼角,有一滴水珠,慢慢地渗出来,沿着脸颊,无声地淌下来。眼前的一切,有如哑剧。却让仁桢一时之间,失去了感觉。她竭力地想挪动一下,将自己头脑中的空白驱逐出去。这时候,她的功课簿子掉落在了地上,一声响。逸美转过身,和仁珏一样,眼睛里都是绝望的神色。逸美向门的方向走过来。仁桢飞快地捡起簿子,跑了一步,躲去院里的假山石后边。仁珏也走了出来。仁桢看见,在黑暗中,她执起了逸美的手,没有再松开。第二个星期,范逸美向小学递了辞呈,甚至没有向她的学生们道别。而在冯家,也从此失踪。仁桢没有向任何人说起那天夜里的事情。尽管她拿不准这与范老师的离去有没有关系。久了,冯府上下,都开始关心起二小姐的好友的去向。就连慧容,也忍不住打听。尽管她知道,这打听是不会有结果的。一如这个女孩在家中的出现,是突然的,也未有缘由。在慧容心情怅然的时候,大女儿仁涓却回了家。按理,这并无什么意外,因为陪嫁去的五百亩地正在襄城近郊。每年这时候,仁涓便回来收租。仁涓收了租,似乎并不见要回去的意思。非年非节,却在家里摆开了牌局,叫上了几房的姨娘,连黑带夜打起了麻将。这样过去了三日,就很让慧容不快了。这一天,见仁涓连晚饭都不过来吃,慧容就去了她房里。话里终于没有了轻重,说我养出的都是什么女儿,嫁不出的嫁不出,嫁出去的又不着家。家里有孩子,有男人,就这么着在娘家算是怎么一回事。仁涓手里执着一张八万,正准备做一道清一色。眼见成了,听到自家的娘这么一句,呼啦就将手上的牌推倒了。姨娘们见四房的大小姐﹐青白着脸色,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但凡是有男人,谁要来到这个地方,和你两个未出阁的宝贝闺女,在一个屋檐下。慧容听了,心知道不妙,嘴上却仍是硬的,相夫教子,哪朝哪代都是女人的本分。我做娘的,还说错了不成。仁涓冷笑了一声,那许是我错了,我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如今小老婆死了,还要我这个做大老婆的去收拾残局。说完,她眼里呆呆地望一下自己的娘,没有再讲下去。然而,众人却一个个屏息不言,有的眼里,已看得出饶有兴味的颜色。慧容心里“咯噔”一下,咬一下牙,强镇静了下去,对着几个姨娘的丫头说,这几日,劳你们主人家费心陪我们大姑娘。也该累了,都回去将息吧。这是逐客令,想看好戏的,自然都不好留。然而,这一幕在他们看来,多少是少不了的谈资﹐便都有些恋恋不舍。慧容关上门,问道,怎么回事。仁涓不说话,只是捧起一把麻将牌。手一放,上好的象牙黄,落下来。声音清脆嘈切,好听得很。慧容走过去,将成桌的麻将狠狠一拂,雨点一般落在地上。麻将弹跳起来,有几颗恰恰撞到她的手背上,一阵凉。怎么回事?她再一次问,声音有些发哑。仁涓身体晃一下,扶着桌子,终于颓然坐下来,说,娘,我是实在过不下去了。慧容听着仁涓混着呜咽,将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原来这叶若鹤,荒唐得确是太不象话了。那个同居的女学生,后来打听下来,竟还是个远房的侄女。女孩儿的娘,终于知道了,找到了南京来。为要那女孩回去,是寻死觅活。女孩自然是不肯,结果当娘的说,要这男人休了乡下的婆娘,娶了她。叶若鹤便回道,漫说是娶,即便是做小,也得家里人答应。这新时代不婚不嫁,男女平等恋爱,倒是没这些约束了。这话说出来,没等那做娘的发作,女孩先吞鸦片寻了短见。事情终于闹到了修县来,慧月觉得丢人,是断不肯出面的。家里本就是多事之秋。有个在城里教书的儿子,看过几本自己不懂的书,是够叫人担心的了。现在又弄出这风月案子来。她心一横,对仁涓说,这夫有难,妇相随。你在这家里,大小事没管过。这一回,人人都看着,我这当姨的不能再偏袒你。往后我老了死了,这家还是要交给你管,若是连个丈夫都拾掇不了,谁还能服气了你去。仁涓说,我如何能管得了他。这世上能管得了他的,大约只有一个二妹。婆婆您点错了媳妇,可让我一个笨人,怎么收拾。硬着头皮,仁涓还是去了南京。虽说也是大家的姑娘,但并未见过什么世面,一路上都发着怵,气势上先输掉了一半。见了死去女人的娘,原来是个颇伶俐的人,说出话来,三分晓理,五分动情。到最后,仁涓竟也觉得她是天大的冤屈,是叶若鹤将好好的一个闺女毁了。她便一面安抚,一面立了誓,说这女人的后半生,由叶家来赡养。说完将随身的银票全都拿出来,给了那妇人。又签了个字据,叫她每年秋后去叶家在南京的银号,领钱去。仁涓本觉得这事情办得很爽净,可回了修县,说给了慧月听。婆婆却先是苦笑,又是冷笑,说你真当叶家是金山银山,一养一辈子,我还真不知道家里娶进了一个活菩萨。这钱叶家出可以,但要在你大少奶奶的用项里扣。仁涓十二万分委屈,想自己的男人和婆婆,如今竟都将自己嫌弃成这样。一气之下,干脆回了娘家。慧容听到这,开始也气。自己这大闺女向来不讨喜,人笨些,又有些小滑头。可这件事情却并没有做错,是往大气一路的。便有些怪自己的姐姐为难。可再多想一层,突然知道了慧月的用意,是想给仁涓上个套,将大手大脚的脾性戒掉。她便心中有数了。慧容说,你婆婆是严厉些,我可知道她是个说话板上打钉的人。这叶家将来不都是你的?只是现在倒真要仔细些从了她。我看你这几日,将收来的钱又孝敬了老少娘姨,将来左不了要吃我给你的嫁妆。仁涓听娘这么说,并没有给自己出气的意思,便说,大不了不打牌了。打了这么多年,少不了输掉了一处房子,乐子倒都忘干净了。慧容就在心里笑,这丫头人蠢笨,说出的话不开窍。可意思却对了,大概这一辈子都要歪打正着。仁涓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能救我这个做姐姐的,大概只有二妹了。可那个男人,恐怕也不是她想要的了。接下来的一年,仁珏深居简出。仁桢原本很喜欢去上学。学校里头,让她感觉更亲热温暖些。范老师的离去,使得她对上学的兴味也减去了许多。见仁珏也不太想出门,慧容便派了小顺接送仁桢。小顺已然长成了一个大人,先前孩子的呆气早没有了。对这个三小姐,以往一味惯着,现在却也知道管她,让仁桢觉得无趣的很。这天放学,照例经过平四街。仁桢突然站定不走了,因为她看着不远处,城头上悠悠地飘起一只风筝。那风筝飞得并不顺畅,升起了一会儿,便又遽然落下。然后,又慢慢地升起。一顿一顿的,是有人在拉扯。风筝的图案,也并不鲜艳可喜,是一只墨蓝色的,不知名的鸟。眼倒是画得颇大,几乎带着些凌人的气势。仁桢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好奇:这时秋深日暮,并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是谁这样有兴致呢?身后的小顺看她抬头看了半晌,终于有些不耐,说,小姐,该回了。太太交代说,今天要早点回去,都等着。仁桢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一径往城墙的方向走。又沿着阶梯,走到了城墙上头,恰看见那风筝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凭借了风力,向着西南的方向飞起来。越飞越高,超过了近旁的树木,又飞得更远些,掠过钟鼓楼的瓦檐。映着霞光,变成了深紫的颜色,好看起来。那对硕大的眼睛,也在风中急速地,咕噜噜地转动。放风筝的人,是个少年,只穿着件青布衫子,在这萧瑟的风里,看起来有些冷。仁桢看他是全神贯注,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手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扯拽,操纵着风筝的飞翔。头是半昂着,能看见在金黄色的光线里,他侧面的剪影。他脸上并无表情,没有哀乐似的。这时候,风向突然变了。风筝在空中突然翻了一个身,快速地坠落下来,眼看着就要掉到城墙那边去。放风筝的人,这时将手猛然一提,接着右手抖动了几下。并无更多动作,却眼见着风筝彷佛得了令,又悠然升起了。先是一点一点地,借了风力,爬行一样,又稳稳飞起来了。因方才太险,仁桢看得有些瞠目,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那少年听到,慢慢侧过脸,和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这一下,仁桢却停了手愣住。半晌,她张一张口,终于开了声,说,我认得你。少年没应她,开始缓缓地收线。风筝在夕阳里浮动,好似一只墨色大鸟。周边的云,颜色红得重重迭迭,像是打翻的胭脂,氤氲开来。仁桢有些恍惚,觉得它在光的笼罩中,渐渐消失于血红的太阳里了。我认得你。仁桢说,那天在戏院里头,我见过你。放风筝的人,嘴角扬了一下,又收敛住。这一下,到底还是有些稚气。风筝越来越近了。原来这只鸟,体型是很硕大的。少年突然慢慢地说,我也认得你。仁桢有些惊慌,不知道为什么。她拧住自己的书包带子,回头看小顺。小顺却不见了。你就是那个小丫头。少年转过头,眉毛蹙着,却没藏住一点笑。仁桢看见他的鼻翼轻轻翕动。他说,这满堂的富贵,独你一个三心二意,东张西望。他的声音清冷,是个大人的口气。这时候,风筝已落在他的手里。半人高的风筝,铺展着,显得他的身形有点单薄。他回过身,将袖子放下来,又掸一掸长衫,向城墙的另一头走下去了。仁桢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蓝色的点。天的确是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仁桢缩了缩脖子,觉出了凉。这时候,小顺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拿一条大氅裹住了她。仁桢恨恨地问,你跑到哪去啦?小顺一个呵欠,说,城头上风大得紧,我到近处寻了地方,打了个小盹。仁桢便嗔道,我要告诉娘。你也不怕我给坏人拐了去。小顺先一愣,即刻嘻皮笑脸地说,小姐口下留情,小顺今后定效犬马。仁桢噗哧笑了,说,真不该带你看戏去,看得你心也懒了,嘴也油了。小顺想一想说,话分两头说,依小姐的这份儿精灵,漫说被人拐了去,不拐人就不错了。再说,那卢家的少爷,也不是坏人,就是性情讷些。卢家少爷?仁桢口中念了一下。可不是?城东思贤街“德生长”的独苗,家里宠着呢。少年对这个小姑娘的出现,文笙并不觉得意外。就如同放风筝这件事,于他自然而然,形同本能。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面对天空俯仰间,被他人赏鉴。这女孩儿一句“我认得你”,多少还是搅扰了他的心绪。记忆中,女孩儿东张西望的情形,于他总有些挥之不去。这却又让他意外。他觉出了他身后的目光,轻微地笑,人们总是对自己看不透的东西抱有好奇的态度。儿时家中接连的变故,与其说锻炼了他的心智,不如说以水到渠成的方式,纵容了他性情的发展。他的讷言,与疏于人际。父亲去世以后,六叔顺理成章接过了家中的生意。三年丧期满后,六叔六婶便提出将生意分开打理。母亲也没有什么言语,分就分了。分成了东店与西店,自然也就分了家。舅舅在襄城的大宅叫“西山园”,空着一半,叫他们住过去。母亲不愿,说孤儿寡母,已经够人咀嚼,便更没有道理依靠了娘家去。他与母亲,还有大姨,便住去了思贤街口的院落里。比以往小,但是清静。东店从此只是经营“厚生”锅厂,没有再设门面。不需收帐盘点,也就没有伙计等人上门来。母亲昭如请来打点锅厂的,说起也是家里的一门亲戚。当年和大姐秀娥结下冥亲的秦中英,有一个远房的侄子。大约因为族中的排行,这侄子竟然也是四十岁的人了。秦世雄从河北来投奔昭如,便没有不收留的道理。这秦世雄在锅厂里,做得很好。与昭如母子也相处得融洽,对文笙这个小舅舅的好,竟然渐渐有些溺爱。这天文笙回家,远远就见到秦世雄。这中年人是天生的大嗓门,一口唐山腔,卯足了气力喊,祖宗,姥姥满世界地寻你。文笙便冲这胖大汉子笑。他终日身上都是油腻和铁锈味,见了文笙,就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有时是马蹄糕,有时是一把糖炒栗子。到这小舅舅大了,齐他肩高了,他还是如此。文笙照将这些收了,分给丫头们吃去。他这一嗓子,将昭如也喊了出来,云嫂跟在后面。奶妈云嫂,此时眉头舒展开,像极了一个弥勒。她的身形是臃肿得很了,走得慢了许多,时不时,又喘息了一下。母亲昭如便停了,侧过身子等她。文笙快步过去,搀了她一下。云嫂就拍拍他的手背,说,哥儿,你且是等得我们娘几个心焦。昭如张一张口,眼睛一睨,看到他挂在书包带子上的风筝,叹一口气,说,这样冷的天,还去放什么纸鸢。文笙没有抬头,见母亲皱了皱眉头,便轻轻说,天冷,风头倒是更足些。进了前厅,文笙一愣,也笑了。他方知道何以人人都说寻他等他。舅父盛浔正瞇着眼睛,靠着八仙桌打瞌睡。手里滚着两颗核桃,倒是响得脆生生的。文笙走到他跟前,毕恭毕敬地唤道,舅舅。盛浔一愣神,手里的声响停了,睁开了眼睛。他将两只大手伸到文笙腋下,要抱起来,可是却险些闪了腰。他就又坐下来,轻叹一声说,这小小子,可是长大了,抱不动了。昭如就笑说,哥,你真是,倒好像一年半载没见过似的。立秋那会儿,不是刚回来,还带笙儿去看了大戏。盛浔便笑说,我与我这外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文笙打量他,倒觉得舅父是老了一层,眼神又浊了些。自从下野以来,盛浔事事都有些意兴阑珊,渐渐就现出了遗老相。留起了满口灰白的大髯,金丝眼镜换成了夹鼻的。拇指上是一枚羊脂玉的扳指,想起来了,就在脸颊上摩擦几下。昭如便问,哥哥这次回来,倒是能停多久?盛浔执起面前的杯子,闻上一闻,说,这“铁罗汉”的香气,比以往淡了许多。待不了许多天,我想着,将“西山园”的宅子卖了。你几个嫂子,都想搬出租界去。昭如沉默了一下,说,这卖了房子,将来如何呢?盛浔便说,我老也老了,跑不动了。我是劝不转你,你们娘儿俩跟我们在天津,又如何会差了。昭如也坐下,将文笙揽过来,说,这儿有家睦的生意。盛浔停了半晌,说,“丽昌”也是家睦的生意,何况还有大姐,也是在天津住惯了的。昭如不再说话。盛浔说,如今的时局,并不如前些年清平。我听说了些风声,日本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笙哥儿去天津读书的事,你也好好想想。昭如摸一摸文笙的头,说,从长计议吧。这孩子,这么大了,心还不在读书上,三天两头手里拎着风筝跑。盛浔一拍脑袋,说,看我,只顾得上说大人的话,竟忘了我们的小寿星佬。说完,便叫仆从取来一只锦匣。打开了,里面是一排巴掌大的风筝,都是细绢制成。从沙燕,蛱蝶、飞蝉到红锦鲤,无不五脏俱全。我在潍坊找人制的。据说哈氏的后人,现在渐渐都改了行。这“瘦沙燕”,能制的人也不多了。文笙将小风筝捧在手里,眼睛里有一些光芒。昭如便说,你就惯着他吧。这丬生意,将来也不靠这风筝撑着。我们孟家人,可别教出了玩物丧志的子弟。学问到底还是在书里头。文笙便不再言语,却见舅舅哈哈一笑说,书里的黄金屋是俗物,我外甥一表人才,将来还怕没有颜如玉。前清的科举废了,我看我们做老的,也得改改脑筋。学问可是能学出来的?我近来看了一些西人的书,他们的学问得都是看出来,玩出来的。文笙回到自己房里,寻了光亮些的地方,把锦匣里的风筝摆好。墙上是满目琳琅。挂在中间的是八只虎头风筝。这八只虎头神态各异,有的头角峥嵘,有的憨态可掬。在虎尾处却都有“余生记”的钤印。有的久远些了,便是暗红的颜色。文笙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将手上那只“凤头鸦”的接头刃断了,轴好了线,也挂了上去。墙上虽然已有些拥促,还留了一方空白,在左上首的位置。缤纷之间,那空白却是最醒目。文笙定定地看,有些失神。这天过了晌午,云嫂便来报,说有个半大小子寻上了门来,指明要找“笙少爷”。文笙便急忙忙地跑出去,来人正是“余生记”龙师傅的儿子龙宝。昭如见龙宝和文笙一般的年纪,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长命锁。虎头虎脑,眼神却不鲁钝,说话间也十分周到,颇为伶俐。她便感叹,龙师傅一个手艺人,养活三个孩子已经不易,教得如此有礼,也是难为了。便多封了些赏银,交代说,让笙哥儿早些回来,一家子人等他吃长寿面。文笙第一次走进“四声坊”。在襄城住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有这么个所在。他心里新奇得很。艺波巷本不起眼,可走进去,远远看见一个老旧的牌坊,灰扑扑的。上面已是字迹斑驳,辨不清楚笔画。他自然不知道,这牌坊上题的,是乾隆爷的御赐。说起来,那时的襄城,盛产着一种织锦,有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叫“馥丝”。“馥丝”的来历,据说是出自一个黄姓的妇人。一说传闻她是黄道婆之后,这着实有些附会。然而这织锦是在她手上渐渐兴盛,并名闻齐鲁,是的而且确。这“馥丝”的作坊,便设在这“四声坊”。其名得于它的工序,在“煮茧”一节,放入各类香料。缫丝阴干后,织出的锦缎,经年馥馥不散。乾隆十三年南巡,随驾的是容妃和卓氏。这容妃来自回部,台吉和札赉女。据说皇帝对其极为宠幸,南下数月,由膳食至衣物,无微不至。民间说这维吾尔女子身有异香,其衣物便御命“四声坊”织造。六宫之内,皆以着此织锦为风尚,一时间大盛。然而乾隆五十三年,容妃病逝。皇帝深以为恸,上下妃嫔,便以“馥丝”为忌。再加上黄氏无后,薪火难继,竟然渐渐式微。四声坊由此衰落,丝厂工坊的旧址,不知何时,渐成为各类手艺人的集散之处。一时三教九流汇聚。到了民国二十三年,因“新生活运动”,四声坊里也有了一番洒扫。不象话的人事,都被赶了出去。看上去是整饬了些,多了新鲜的气象。但骨子里头的败落相,却是去不掉了。这时候,文笙有些小心翼翼,尽管有龙宝作陪,但这地方毕竟于他是陌生的。他的眼睛又禁不住左右顾盼。一个老妇正坐在门口,就着光编竹席。头顶上挂着一排蒲扇,由大至小,井然有序。微风吹过来,那扇子就呼啦啦的前后翕动,碰撞间像是不规矩的士兵。文笙看着,没留神,一脚踩进一滩污水,裤脚也湿了。老妇看见了,朗声大笑,说了句什么,文笙没有听清楚。斜对面的一个大汉听见了,似是而非地笑,对老妇抛了一句粗话。老妇愠怒间放下了活计,转身走回店里去了。汉子觉得无趣,重又坐下来,叮叮当当地敲他的石碑。文笙看那石碑上的字,无非是“先考”、“懿德”之类。龙宝催他快走,说这里的生意忙得很,哪朝哪代,死人的生意,永远有的做。大约穿过了半条街,龙宝才引他停下。此时文笙身后,已跟了大大小小八九个孩童,是来看热闹的。文笙是个外人,在他们眼里便是一团热闹。龙宝扬扬手将他们轰走,对店里喊,爹,笙少爷来了。文笙抬头便看见“余生记”三个字。这店铺的齐整与阔落,在这巷弄里简直鹤立鸡群。门口贴了楹联:“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在碧波。”手笔很好,早春时贴的,颜色褪了不少。一个人应声出来,是个中年人。一身布衣,但看上去洁净利落。他手里执着烟袋锅,在门坎上磕一磕,颔首道,笙少爷来了?文笙便也肃然回礼,叫他:龙师傅。龙师傅便笑了。一笑,脸上的皱褶都深了些。他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元,放在龙宝手里,说,去后街祥叔那买些果子。记着……不待他说完,龙宝就接上去,记着跟他说有贵客,要买最好的果子。龙师傅便摸摸他的头,说,去罢。龙宝便一溜烟地跑走了。龙师傅便引文笙在店里坐下。文笙倒是先被铺子里的景象吸引。自然四处都是风筝,上了色的,还未上色的,有些是扎好的骨架。墙角里整齐地摆着二尺多长的竹篾。凌空的几道麻绳,则挂着已浆好的棉纸。然而,吸引了文笙的,倒不是这些。而是迎脸的墙上,密密地写着字,还有一些图案。看得出来,都是风筝的样式。字有些潦草,依稀辨得。龙师傅看他望得出神,便说,今天请少爷来,是为了少爷的生辰。文笙回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些闪烁。娘说,明年是我的本命年,师傅对我有话说。这中年人站起来,腰有些佝偻,看得出是终年劳作的痕迹。但他此时让自己挺得直一些。他说,少等片刻。说罢,便掀开了门帘子去里屋。里面传出来一些声音,听得出刀斧劈在竹上崩开,又有一些细碎的如同裂帛的声响。龙师傅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举着一把漂亮的竹篾。他坐下,将竹片平摆在桌面上,执起一把很小的刨刀,在竹条上细细地推刨。同时间,开了口。九年前,我从滦阳到了贵地,为的是营生。在四声坊里租下了这间铺面,可生意一直都不见好。那年夏末,我快要收铺的时候,来了一个人,问,你会不会扎虎头风筝。我其实并没有扎过,但想到生意要开张,就应了下来。平日里做惯了沙燕、百蝠,都是细巧的样式。这虎头是要用大毛竹做骨,劈出篾子,放在炉火上烤。到了天发白,才勉强扎出了一个形状,覆上了棉纸。那人却来了,说要去天津,这风筝是给儿子的。我便说,这色还没有上,可怎么是好呢。他说,不妨事,就将风筝取走了。龙师傅说到这里,将竹条举起来,迎着光看一看,又低下头左右锉了一下。竹片用手指比过,放在小刀上,荡了一下,稳稳地停住了。他用双手压一压竹片,好像一道满弓似的圆弧,轻轻地说,成了。这就拎出墙角里一只铁炉,黝黑的,看得出经了年月。他将炉火点起来,待旺了些,有些蔚蓝的火苗,才将竹条放在火焰上慢慢地烤。边烤,便用手指用力弯一弯。文笙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来。他说,“汗不去透形必还”,得把竹油烤出来,骨架就稳当了。我刚才讲到哪里了?龙师傅沉吟了一下,说,对,那风筝就被取走了。可是一个月后,那中年人却又来了。他说,龙师傅,以后你每年都帮我扎一只虎头风筝可好?我便说,这位客,如今生意做不下去。铺租也涨了。正想要关门,回家乡去。这时候,文笙闻见一缕好闻的焦香。竹条上有些细密的水珠渗透出来,真的如淌汗一样。龙师傅又执起一根竹条,放在火上,跟着说,那人便又走了。到了第二日,房东家的却找到我说,思贤街的卢老爷,将你这铺子盘下来了。我说,不用赶,什么炉老爷,灶老爷,我也要回去了。房东说,你这生意且有的做呢,卢老爷将这铺子送给你了。我正纳闷,便又见那前日里来的中年人,对我一拱手,说,龙师傅。卢某往后的虎头就仰仗你了。我不安的很。他便说,在这襄城,你我都是外乡人,卢某先行了一步,也先尝了甘苦。龙师傅绘在墙上的这笔字,看得出幼学的底子。这风筝活儿,怕是半路出家。卢某当年读过几年书,投身陶朱,也是既来则安。说的人和听的人,此时都上了心。没留神龙宝回来了。他搁下了手里的东西,看见爹娴熟的在竹条上刷了白胶,正拈起一根棉线,要给竹条打上个十字。龙宝便走过来,帮他按实了。龙师傅将线缠上一道,码紧了,又缠上一道,笑笑说,这小子,如今也能帮上我,当半个人用了。少爷你将来有你的大事业,我们这些人家的小日子,也想着能过好些。我就寻思着将来给他娶上房媳妇,也就甘心闭眼了。龙师傅长叹一声,可那时候,是灰心得很。我对卢老爷说,废了科举,我们这些人,没了去路,兀兀穷年又奈何。他便拿出一册卷本,递给我说,一并赠与你。我接过来,也吃了惊,这册上分明写着《南鹞北鸢考工志》。我便说,曹沾的《废艺斋集稿》,坊间俱说已经失传。先生何以藏有一卷。他哈哈一笑,说,我果真未看错,你是懂行的。原是安徽的旧书肆得见,另有一册《蔽芾馆鉴印章金石集》,皆残破不堪。录了这一册给你,便是物得其所。文笙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绘在墙上的文字。龙师傅手上没有停,接着说,这一册在我手中已有九年,烂熟于心。如今的手艺琢磨,泰半得益于此。曹雪芹通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卢老爷对我有“鱼渔俱授”之恩,报之不尽。当年我问他何以为报。他便说,待到笙少爷你第一个本命前年,当面为你制上一只虎头风筝。这践约等了九年。如今见到少爷,也算一遂心愿。文笙有些发呆,像是在听关于一个很遥远的人的故事。然而这时,他心上一动,涌上一种很浓烈的东西。他问,师傅,爹可曾对你说起过我?龙师傅摇摇头,卢老爷怕是没来得及说。这风筝一岁一只,话都在里头了。好了,扎成这样,算是有了一个“中正平直”。龙师傅满意地剪断牵在膀梢的线头,将糊上了棉纸的风筝骨架举起来。龙宝带回了许多点心,打开,有一些文笙没有见过的名目。文笙心中黯淡,还是拣起一个慢慢咀嚼。龙师傅说,少爷先吃着。便又掀起了帘子进了里屋去。许久没有出来。文笙便问,龙师傅在里面做什么呢?龙宝便说,自然是上色,我爹绘纸鸢的时候,是不与人看的。我也看不得,要到我再大些他才教我。不过一些门道我是懂得的,像什么“繁而不烦,艳而不厌”。文笙说,教这些,是“纸上谈兵”。龙宝说,我是不懂谈什么兵,可这些墙上都写着。我识的字都从这些得来,我爹一个字一个字教我认的。文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都记不清我爹的模样了。龙宝也不知该说什么,便说,你别看我有个爹,我娘是早没有了。他很不容易。这话并没有安慰文笙。他笑一笑,说,龙宝,你知道么。我娘跟我说,我爹给我的第一只虎头风筝,是他自己上的色。我娘说,不像老虎,倒像一只猫。龙宝想想说,其实又有什么分别。老虎若是不吃人,只顾上睡觉,便也是一只猫;猫要是急了,厉形厉色,毛竖起来,凶得也像只老虎。只是大小不同罢了。傍晚的时候,人们看见一个少年拎着纸鸢,从四声坊走出来。那虎头纸鸢栩栩如生,斑斓得将这晦暗的秋景染出了一道明黄。龙师傅制好的风筝,因为及了文笙身长的一半,拎得有点吃力。秋风起,闻得见粉彩和白胶新鲜的味道。风鼓荡风筝的翅膀,呼呼作响。虎头硕大的眼睛,也随之转动起来。文笙觉得自己的手,已经有些把持不住,是这风筝将要挣脱,飞出去了。或者,是自己也要跟着风筝,飞出去了。这时候,他轻轻瞇起了眼睛,似乎看到了记忆里久远前的景象。一个瘦长而依稀的身影,牵着一只风筝,在前面跑。而他在后面急急追着。身影便停下来,看着他蹒跚地跑过来,便又向前面跑过去。他全记起来了。那也是一个黄昏。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是一阵一阵的暖。本命这一年的年末,日军攻占了南京。民国二十七年的春天,日本人的大部队要入城的消息,时起时伏。襄城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开始与自己休戚相关。报纸上用很大的篇幅报导了“临沂大捷”。委员长亲自致电嘉勉,李宗仁通电全国告捷。这让人们松下了一口气。然而,四月底,日军集中火力,临沂终于城陷。多年后,文笙再次看到“屠城”二字的时候,脑海中闪现的,是云嫂哭得死去活来的身影。她在临沂的十三口老家人,死于日本人的枪口之下。其中包括他刚刚成年的大儿子。这件事让卢家人紧张起来。云嫂的哭声,令一种与死亡相关的钝痛,变得切身而切肤。出了门去,周遭的人,似乎更平添了一分惊恐。然而这惊恐中又含有迷茫。他们看到了街面上的日本街坊,依然如前。礼节周到,似与他们之间并无间隙。但是,他们还是在内心退后了一步。因为,这时彼此各自的同胞,正在不远处的台儿庄血战。终于有一日,在文笙第一个本命年的记忆中,响起了空袭警报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一个叫做“玉仔坊”的地方,尖利而悠长,响彻全城。人们开始没命地奔跑,拖家带口。他们知道,政府军先前建造的防空洞终于派上了用场。开始,他们抱着惶惶不安的心情,躲在漆黑的洞穴里,屏息等待。但是,这种警报变得越来越频繁,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有人呈现出了麻木,警报响起,他们有条不紊地带上了蜡烛和食物,将防空洞进行了适当的布置。在微弱的光线中,女人做起了针线活,男人则百无聊赖间,开始了争论。关于这场战争会打多久,关于未来会否有新的总统,甚至所谓“共和”,会不会为中国带来一个新的皇帝。孩子们在大人之间穿梭,吵闹,哭泣,口中唱着一支童谣:“玉仔坊,拉警报,日本飞机要来到。先炸般若山,后炸津浦道。”就在这怠惰的童音中,人们突然感受到地面震颤了一下,同时听到远处的巨响。这巨响,一点点地扩散开来,氤氲回荡。许多人暂时失去了听觉,昭如是他们中的一个。她的耳鼓疼痛了一下,同时,感受到大地再次的战抖。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周围的人,有的站起来,开始惊慌地向出口奔跑,却踩到了躺在地上的人。情势变得有些混乱。她看见人们激烈的动作、表情,然而,在双唇开合间,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她看见,自己的儿子文笙,向她身边靠一靠,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神态严肃。她努力地辨认,然而,什么也没有听见。日军的炸弹,终于降落襄城。在这一天,牛奶厂、鼓楼与火车南站成为了废墟。从防空洞里出来时,已经是傍晚。西天的云霞,出乎意料的美,红得滴血一样。昭如牵着笙哥儿的手,揉一揉酸胀的双膝,这时才看见,这红色是来自于远方的大火。火光如此的旺盛,映红了周遭每个人的脸庞。他们不知道,就在这观望的须臾,襄城最大的百货店“锦福”和它的仓库,被烧了一个干净。以后,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色朦胧间,文笙会看见黑色的飞机在天际出现。他与其他的孩童一起往家里跑。他的同伴叫着“红月姥娘”来了,大人们就匆促地牵着他们跑向防空洞。他们看着飞机一栽头,撂下一颗炸弹,在巨响间平飞向远方。“红月姥娘”是指日本国旗上的红日。长大以后,文笙遇见当年的伙伴,说起为何在惊惧间,将这优美而温柔的称呼送给血腥的红。彼此都摇摇头,或许,只是出于孩童一瞬间的良善。空袭频仍。人们惊奇地发现,襄城里的人并没有减少,反而多了起来。有一些是山东与河南逃荒而来的难民。在城隍庙,文笙看见一对父女,他们趴在地上,将柳条上新生的嫩芽撸下来,和着地上的泥土,一口口地往嘴里揞。那个小姑娘抬起头,木然地看他一眼,擦了一下嘴上的血迹。文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馒头,递向她,迅即间被一只黑瘦的大手夺去。许多外地口音的年轻人,据说是北方的流亡学生,他们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政府军即将弃城而退,在日本的大部队到来的时候,城中将只有手无寸铁的平民。而又有了一些谣言,说襄城已经出现了日军板垣、矶谷两师团的中低级将领,便衣混迹于侨民当中。破城是指日之事。甚嚣尘上。众心异动中,襄城中人开始外逃。所谓“跑反”,如同倒下的骨牌,弹指间瞬息成潮。开始是往近处跑,清修垣偖四县,兴河,柳新两乡。当北地来的外乡人多起来,也传来了更多令人惶恐的消息。襄城人便也跟随着,向更南的方向远逃。开着工厂的,撤到了西南皖、湘、赣、川等地。有的行业股东把工厂、商店关闭后,携款西去郑州、西安、四川。职员为了谋生也只好抛家跟随而去。“乱离人不及太平犬。”更多的百姓随着跑反人群,长途跋涉,无目的地逃亡。齐鲁商会的同仁,起初众志成城,要留在襄城。然而信心终于瓦解于五月初的一次集会。会长李樊川说,家大业大如冯家,都不曾有动静,我们又何须一惊一乍。就有人冷笑一声回他,会长是真不知道吗,冯明耀文亭街有一半的房子租给了日侨。近来一个叫北羽的布商正忙着要租他四民街的铺面做生意。冯家可走得掉,又何须走?老六家逸从集会上回来,对昭如说,嫂嫂,我们也走吧。他媳妇荣芝抢过话去,走?走到哪里去?这两个店,一个厂,还有三个仓库的货。就这么丢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家逸的口气,难得如此坚定。踌躇间,昭如收到了天津“丽昌”郁掌柜的一封快信。寥寥数字:太太大安,速弃店西走成都。忌北上,倭人来。昭如一家在西去的火车上。车厢里拥促不堪,间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一阵隐隐的腥臭味漫溢开。昭如打开车窗,初夏的阳光猛然涌了进来,带着净澈的热力。文笙将胳膊支撑在窗户上,风将这少年的头发吹动。昭如看见光线将儿子脸部的影投射在壁板上,已依稀有了成人的轮廓,硬朗了一些。姐姐昭德安静地坐在文笙的近旁,手里执着一只苹果,轻轻咬一口。一时间,不再有动作。她用孩童一样的眼神,盯着对面女孩。女孩正将一支麻花咀嚼得脆响,并发出满足的吞咽声。昭德对女孩伸出手去,然后看着昭如,说,娘。女孩愣住。昭如抱歉地对女孩的母亲笑,将手在昭德的手背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食指,将昭德一缕花白的鬓发撩到耳后。昭德恢复了沉默,仍然紧紧捧着那只苹果。苹果上的牙印,暴露在空气中,渐渐显出了不新鲜的铁锈色。车靠近修县的时候,人们都看见了大片的麦田。青黄的麦田随风起伏,浪一样,十分的好看。田间看不到劳作的景象。小麦已灌浆多日,有些已经脱粒,却无人收割。远远的城门入眼。出城的道路上,是络绎的人群,扶老携幼,肩挑背扛着大小包裹,匆匆奔走。扬起的尘土,遮没了他们的步伐。昭如叹了一口气,将车窗又关上了。火车无分昼夜,一天一夜后,进入了河南境内。人们已经疲惫。许多人彻夜地站着,这时唯有依靠在陌生人的身上。人们听着彼此的呼吸,渐渐融入了各种气味的蒸腾。因为疲惫与无聊,情绪也随之松懈。当夜色低垂,邻座的妇人,在哄女孩睡着之后,对昭如开了口:您这一家子,是往哪里去?她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让昭如有些意外。她忙先回了一个礼,说,成都。妇人笑笑,说,那路上便有个照应了,我们往重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