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葛亮著

书名:北鸢作者:葛亮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年10月序:此情可待成追忆陈思和葛亮的新作《北鸢》,虽然是一部以家族史为基础的长篇小说,但虚构意义仍然大于史实的钩沉。尤其让我感兴趣的是,这又是一部向《红楼梦》致敬的当代小说。小说第一章第一节“孩子”,描写了卢文笙来历不明地出现在襄城大街上,被卢氏昭如收养;小说的最后一章最后一节“江河”,又写了卢文笙与冯仁桢未结婚先收养亡友的遗孤。用非血缘的螟蛉故事来结构整部小说的叙事框架,似乎已经在消解家族史记忆的预设。在小说第八章第三节,以作者祖父为原型的毛克俞对未来的亲家即以作者外祖父为原型的卢文笙说:“我们兄弟就先说好了,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与念宁结为金兰。若是女孩更好,我们就做个亲家吧。”小说中的念宁影射作者的父亲(小名“拾子”,取《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之意),毛克俞这段话显然是作为家族史隐喻的点睛之笔。但是小说的结局并未写出卢文笙与冯仁桢结婚生女的大团圆,反而让他们领养了一个孤儿。这样就生出了未来的多种可能性,形成一种假语村言式的自我解构的张力。其次是,这部小说名之“北鸢”,直接来自曹雪芹的《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篇,更深的一层意思作家已经在自序里说得明白:“这就是大时代,总有一方可容纳华美而落拓的碎裂。”而《考工志》终以残卷而见天日,“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暗示这部小说以虚构形式保存了某些家族的真实信息,所谓礼失求诸野。而从一般的意思上来理解,这部小说正好与作者的前一部小说《朱雀》构成对照:“朱雀”的意象是南方,而“北鸢”则是北方,南北呼应;与《朱雀》描写的跨时代的金陵传奇相对照,《北鸢》是一部以家族日常生活细节钩沉为主要笔法的民国野史。这也是典型的《红楼梦》的写法。真实的历史悼亡被隐去,满腔心事托付给一派假语村言。小说时间是从一九二六年(民国十五年)写起,到一九四七年戛然而止,应该说是以半部民国史(1911年到1924年的历史阙如,1949年以后的历史也未展现)为背景。但是民国的意象在小说里极为模糊。有一处,作者写到毛克俞为儿子取名念宁,卢文笙问:“念宁这个名字,思阅是金陵人,你还挂着她。”这吴思阅是毛克俞的女友,后来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活动,失败后离开毛克俞,不知所终。另外一处,写吴思阅从重庆来到天津,动员毛克俞卢文笙他们参与抗日活动,她对着他们念了自己写的旧体诗,卢文笙听下来,首首都是关于南京的风物。思阅念罢,卢文笙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浓重的暗影。于是他想着南京这个城市:“这是他未去过的城市,中国的首都,是思阅的家乡。”两处连起来理解,不仅点明思阅是南京人,而且南京还是“中国的首都”,但是小说里写到思阅念诗的细节,发生在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的那一年,南京早就不是国民政府的首都,而是汪伪政府的“首都”,所以思阅写诗是在悼亡沦陷并经历了大屠杀的南京,那是她的家乡,而对于不明事理的十五岁少年卢文笙来说,南京只是一个让他感到陌生的抽象地名,“中国的首都”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所指。所以,从思阅到文笙,南京的意象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具体的故乡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国家的象征。所以卢文笙解释念宁这个名字时,不说南京却说是金陵人,这就把吴思阅家乡的“金陵”与中国首都的“南京”分别开来。这里埋伏了一个隐喻。不过故事发展到最后就比较写实了,又一次出现南京这个城市的名字,是冯仁桢继承她姐姐的道路参加反对内战的请愿活动,在南京被警察打伤而归。这时候的“中国的首都”已经成为学生爱国民主运动的对立面,已经被青年一代所抛弃。我之所以要这样来分析小说中的南京/民国意象,是有感于作者自序里的一句话:“这本小说关乎民国。”这是一个含糊的说法,我们究竟是在哪一个层面上理解小说所“关乎”的民国?似乎可以断定,小说的故事时间虽然发生在一九二六年以后,但是作者却无意表现国民党统治的“民国”。小说里几乎没有提到国民政府的事情,甚至连南京被屠城都轻轻一笔带过,马上转入了山东临沂地区人民遭遇的惨案。在描写抗战岁月的篇幅里,作者林林总总地写到地方土匪活动,写到民间自卫武装,写到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游击,写到西方教会支持抗战的活动,唯独回避国民党军队的正面战场。甚至小说写到范逸美、阿凤等策划京剧名角言秋凰暗杀日本军官和田,也被暗示为共产党的地下活动,而不是国民党特工所策划。同时与刻意回避国民政府作呼应的是,作者有意写了两个以自己家族前辈为原型的人物:一个是卢文笙的姨夫、直系军阀石玉璞,原型为直隶军务督办褚玉璞;一个是毛克俞的叔叔,原型为晚年困居江津小城的新文化运动领袖、第一代共产党创始人陈独秀。这两个人物,一个是明写,一个是暗写。褚玉璞为中心的故事里牵出了张宗昌、刘珍年(小说里为柳珍年)等一系列历史人物,还特意嵌入《秋海棠》里描写的民间野史,成为故事构成的一部分,这个人物在小说里对孟家、卢家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尤其是通过昭德这一传奇形象,间接地传递了这种影响。陈独秀在小说里没有直接出场,只是通过吴思阅与毛克俞的对话,含含糊糊地暗示了他的存在。但是陈独秀的存在仍然是小说里不可忽视的一个精神坐标,毛克俞他们反复说到他“一把硬骨头”,“硬了一辈子”的性格,然而毛克俞一生与政治绝缘,吴思阅最后不知所终,可能都与这位硬骨头“叔叔”的政治遭遇不无关系。褚玉璞死于一九二九年,陈独秀死于一九四二年,他们对于中国政治的影响主要在一九二七年以前。但他们所代表的各不相同的民国政治,与国民党政府所代表的政治构成互相对立的力量,形成了多元而复杂的民国政治背景。小说就是在这样一个民国的多元背景下,开始了北方城市几个大户人家的兴衰故事。褚玉璞与陈独秀本来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可能发生人生轨道的交集。偏有作者家族的奇特历史交集了两脉香火,使得风马牛不相及的民国枭雄同时或现或隐地寄身于同一个故事里,象征了民国特有的文化现象:军阀势力延续了旧帝制代表的没落文化传统,又加入江湖草莽的生命力;新文化运动掀起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力量则不断以西学为武器,冲击旧传统和旧文化;这样两股力量的交集和冲撞,促使了老大中国的文化轨道向着现代社会转型。小说的笔墨重点落在卢氏、孟氏和冯氏家族的纠结和兴衰,通过大家族中两代人生活方式的变迁,敏感地展示了新旧文化冲突对于普通家庭的深刻影响。在某些展示旧文化的场景中,作者以平常的心态写出旧式家庭里老一代人们的腐朽生活,在这里,纳妾、缠足、养戏子、钩心斗角等等文化陋习,都是以常态的形式制约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但是在另一些场景里,我们看到新文化的因子已经不知不觉中渗透到旧家庭,开始影响下一代的年轻人。仁珏秘密参与抗日活动终于牺牲、文笙偷偷走出家庭奔赴战场、仁桢从不自觉地参与抗日活动,到亲身投入进步学生运动,等等,这是民国历史的基本走向,也是民国时代新旧文化交替和过渡的基本特征。然而,如果《北鸢》仅仅是这样来刻画民国时代的特征,那就过于简单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巴金的小说里就表现过类似主题。而《北鸢》的作者在把握这样一些基本的时代走向与特征的前提下,却着重刻画了在新旧交替变化的大时代里,某种具有恒久不变价值的文化因素。这是这部小说最大的看点:它展示了现时代人们对“民国”的一种文化想象。譬如,传统文化的某些价值取向。小说里主要刻画的女主人公卢氏昭如。昭如姓孟,相传是亚圣孟轲的后裔,但是在民国时期,这一支家族已经到了花果飘零的没落地步,大姐昭德下嫁土匪军阀褚玉璞,二哥盛浔投靠军阀获得一官半职,继而失势做了万般颓唐的寓公,唯有老三昭如嫁作商人妇,能够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作者不吝笔墨写了昭如在商人家庭里的不如意,写了她时时以商人家庭的门槛低微而自卑,但好在她天性宽——用小说的语言说,是“先天的颟顸,使得她少了许多女子的计算与琐碎”。这种天性的宽厚仁义,不仅表现在她对于下人(小荷)、弱者(小湘琴)、亡者(秀娥)一视同仁的好,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她与丈夫卢家睦夫唱妇随,培养一种儒商精神。中国自古以来对商人重利轻义持有微词,正如卢家睦对另一个商人所说的:“自古以来,商贾不为人所重,何故?便是总觉得咱们为人做事不正路。我们自己个儿,心术要格外端正。要不,便是看不起自己了。”卢家睦原来学的是名士风度,却阴错阳差继承父亲遗留的产业成为商人,他娶了昭如,夫妇俩气息相投,坚持重诚信、施仁义的商业道德。小说处处将家睦昭如夫妇与家逸荣芝夫妇作比较,有意夸张荣芝的心机与刻薄,通过刻画荣芝对家逸的负面影响,来反衬昭如对家睦所示的正面影响。更进一步论,作者没有把传统文化价值观仅仅落实在亚圣后裔身上,成为一种广陵散绝唱,而且把这种文化精神弥散在整部小说的书写空间。传统文化的因子在北中国的普通人家庭(即普通民间世界),无论贫富贵贱,均有丰富的蕴藏。如小说楔子开篇就写老年文笙去四声坊买风筝,有这样一段对话:说起来,四声坊里,这手艺怕是只留下你们一家了吧?/是,到我又是单传。/生意可好?/托您老的福,还好,昨天还签了一单。只是现今自己人少了,订货的净是外国人。/哦。/照老例儿,今年庚寅,写个大草的“虎”吧。/行。/今年不收钱。您忘了,是您老的属相,不收,爷爷交代的。/呵,可不!……我想,所有的读者开始读到这一段对话都会摸不着头脑,但是渐渐读下去就知道了,八十四岁本命年(2010)的卢文笙去四声坊买风筝,四声坊风筝艺人龙师傅当年曾受卢家睦嘱托,每到虎年便扎一个虎头风筝送给卢文笙作生日礼物,此“老例”已经传到龙家第四代,仍然在坚持着。这便是中国平民的仁义所在。还有小说第七章写郁掌柜雪夜苦谏文笙回家,第八章写卢文笙不惜破产援助姚永安等等故事,都让人动容。诸如重诚信,施仁义,待人以忠,交友以信,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等,中国传统做人的道德底线,说起来也是惊天地泣鬼神,在旧传统向新时代过渡期间维系着文化的传承。如果要说真有所谓民国的时代特征,那么,在阶级斗争的学说与实践把传统文化血脉荡涤殆尽之后的今天,人们所怀念的,大约也就是这样一脉文化性格了。这也是二十世纪历尽创伤的中国要中兴复元的“一线生机”。小说取“鸢”为书名,自然是别有寄托。第五章第三节,写毛克俞教学生绘画,卢文笙画了一个大风筝,取名为“命悬一线”四个字,毛克俞说:“放风筝与‘牵一线而动全身’同理,全赖这画中看不见的一条线,才有后来的精彩处。不如就叫‘一线生机’罢。”其实这两个成语意思仿佛,不过是从不同的立场来理解,死与生都维系在这一条看不见的线上。小说里多次写到风筝在抗日活动中为扶危解难起了重要的作用,这难免是传奇故事,真正的意义还是当下社会的需要,普通人的道德底线维系国家命运民族盛衰,道德底线崩溃,那就是顾炎武忧虑的仁义充塞,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了。故而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实匹夫之责,不在危亡之际表现出奋不顾身的自愿送命,而在乎太平岁月里民间世界有所坚持,有所不为,平常时期的君子之道才是真正人心所系的“一线”。回想民国初期,西学东渐,传统文化被扬弃中有所保留,新文化在建设中万象更新;袁世凯恢复独裁,张勋起兵添乱,为什么都陷于失败?这就是民心所向的力量所在。民国这个大风筝之命,全掌握在看不见的“民心”的一线之中。我在阅读这部文稿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民国作家废名的小说。这是现代文学史上独特一路的文脉。用委婉而空灵的文学语言来展开日常生活细节,从中隐约可见传统文化的阴影和现代文化的转型,人物也是在半新半旧的纠结中逐渐改变命运。所以,与其说《北鸢》关乎的是政治的民国,还不如说是关乎文化的民国。今天流行的怀旧热中就有关乎海派文化的想象和关乎民国文化的想象,两者到底还是有所不同,海派文化的想象总是与殖民地欧风美雨现代进程有关,而关乎民国文化的想象,多是饱含着对传统中国礼仪道德式微的追怀。作者葛亮以家族记忆为理由,淡化了一部政治演化的民国史,有意凸显出民国的文化性格,把这部小说写成了当下表现民国文化想象的代表作。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中国文坛上,已有二三十年没有民国题材的创作,唯有党史题材取而代之,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化寻根小说崛起,文学似乎又回到了文化中国的写作立场,叶兆言、苏童所开创的民国题材的新历史小说,正是走了文化中国的一路。现在又过了二十余年,葛亮有所寄托,“北鸢”飘然而起,在南天晴空里一线独舞,真可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了。是为序。自序:时间煮海葛亮这本小说关乎民国,收束于上世纪中叶。祖父在遗着《据几曾看》中评郭熙的《早春图》,曰“动静一源,往复无际”。引自《华严经》。如今看来,多半也是自喻。那个时代的空阔与丰盛,有很大的包容。于个人的动静之辩,则如飞鸟击空,断水无痕。大约太早参透“用大”之道,深知人于世间的微渺,祖父一生与时代不即不离。由杭州国立艺专时期至中央大学教授任上,确乎“往复无际”。其最为重要的著作于一九四零年代撰成,始自少年时舅父陈独秀的濡染,“予自北平舅氏归,乃知书画有益,可以乐吾生也。”这几乎为他此后的人生定下了基调。然而,舅父前半生的开阖,却也让他深对这世界抱有谨慎。晚年的陈独秀,隐居四川江津鹤山坪。虽至迟暮,依稀仍有气盛之意,书赠小诗予祖父:“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不久后,这位舅父溘然去世,为生前的不甘,画上了一个凄怆的句点。同时间,也从此造就了一个青年“独善其身”的性情。江津时期,祖父“终日习书,殆废寝食”, “略记平生清赏。遑言著录”。祖父一生,无涉政治。修齐治平﹐为深沉的君子之道。对他而言,可无愧于其一,已为至善。祖父的家国之念,入微于为儿女取名﹐我大伯乳名“双七”﹐记“七七事变”国殇之日。而父亲则昵称“拾子”﹐诞生时值一九四五年﹐取《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之意。这些时间的节点,成为他与世代间的联络,最清晰而简洁的注脚。及至多年后,祖父的编辑,寄了陈寅恪女儿所著《也同欢乐也同愁》等作品给我,希望我从家人的角度,写一本书,关于爷爷的过往与时代。我终于踌躇。细想想,作为一个小说的作者,或许有许多的理由。一则祖父是面目谨严的学者,生平跌宕,却一步一跬、中规中矩;二则他同时代的友好或同窗,如王世襄、李可染等,皆已故去,考证功夫变得相对庞杂,落笔维艰。但我其实十分清楚,真正的原因,来自我面前的一帧小像。年轻时的祖父,瘦高的身形将长衫穿出了一派萧条。背景是北海,周遭的风物也是日常的。然而,他的眉宇间,有一种我所无法读懂的神情,清冷而自足,犹如内心的壁垒。以血缘论,相较对祖父的敬畏,母系于我的感知与记忆,则要亲近得多。外公,曾是他所在的城市最年轻的资本家。这一身份,并未为他带来荣耀与成就,而成为他一生的背负。但是,与祖父不同的是,他天性中,隐含与人生和解的能力。简而言之,便是“认命”。这使得他,得以开放的姿态善待他的周遭。包括拜时代所赐,将他性格中“出世”的一面,抛进“入世”的漩涡,横加历练。然而,自始至终,他不愿也终未成为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却也如水滴石穿,以他与生俱来的柔韧,洞贯了时世的外壳。且行且进,收获了常人未见的风景,也经历了许多的故事。这其间,包括了与我外婆的联姻。守旧的士绅家族,树欲静而风不止,于大时代中的跌宕,是必然。若存了降尊纡贵的心,在矜持与无奈间粉墨登场,是远不及放开来演一出戏痛快。我便写了一个真正唱大戏的人,与这家族中的牵连。繁花盛景,奼紫嫣红,赏心乐事谁家院。倏忽间,她便唱完了,虽只唱了个囫囵。谢幕之时,也正是这时代落幕之日。本无意钩沈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与“国"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络,还是做了许多的考据工作。中国近代史风云迭转。人的起落,却是朝夕间事。这其中,有许多的枝蔓,藏在岁月的肌理之中,裂痕一般。阳光下似乎触目惊心,但在晦暗之处,便了无痕迹。这是有关历史的藏匿。写了一群叫做"寓公"的人。这些人的存在,若说起来,或代表时代转折间,辉煌之后的颓唐。小说中是我外祖的父辈。外公幼时住在天津的姨丈家中。这姨丈时任直隶省长兼军务督办,是直鲁联军的统领之一,亦是颇具争议的人物。于他,民间有许多传说,多与风月相关。一九三零年代,鸳蝴派作家秦瘦鸥,曾写过一部《秋海棠》,其中的军阀袁宝藩,以其为原型。此人身后甚为惨淡,横死于非命。整个家族的命运自然也随之由潮头遽落,瓜果飘零。少年外公随母亲就此寓居于天津意租界,做起了”寓公”。“租界”仅五大道地区,已有海纳百川之状,前清的王公贵族,下野的军阀官僚,甚至失势的国外公使。对这偏安的生活,有服气的,有不服气的。其间有许多的砥砺,文化上的,阶层与国族之间的。只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来二去,便都安于了现状。这段生活,事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北地礼俗与市井的风貌,大至政经地理、人文节庆,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无不需要落实。案头功夫便不可缺少。一时一事,皆具精神。在外公家见过一张面目陈旧的纸币,问起来,说是沙俄在中国东北发行的卢布,叫做“羌贴”。我轻轻摩挲,质感坚硬而厚实,知道背后亦有一段故事。复原的工作,史实为散落的碎片,虚构则为黏合剂,砌图的工作虽耗去时间与精力,亦富含趣味。与以往的写作不同,此时亦更为在意文字所勾勒的场景。那个时代,于人于世,有大开大阖的推动,但我所写,已然是大浪淘沙后的沉淀。政客、军阀、文人、商人、伶人,皆在时光的罅隙中渐渐认清自己。所谓“独乐”,是一个象征。镜花水月之后,“兼济天下”的宏远终难得偿,“独善其身”或许也是奢侈。再说“动静一源”,小说中的两个主人公,一静一动,皆自根本。“无我原非你”。在这瀚邈时代的背景中,他们或不过是工笔点墨,因对彼此的守望,成就故事中不离不弃的绵延。时世,于他们的成长同跫,或许彼时是听不清,也看不清的。但因为有一点寄盼,此番经年,终水落石出。记得祖父谈画意画品,“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迄,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于时代的观望,何尝不若此,需要的是耐心。历久之后,洞若观火,柳暗花明。小说题为《北鸢》,出自曹沾《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曹公之明达,在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之道。字里行间,坐言起行。虽是残本,散佚有时,终得见天日。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这就是大时代,总有一方可容纳华美而落拓的碎裂。现时的人,总应该感恩,对这包容,对这包容中铿锵之后的默然。成稿之际,此间种种,容不赘述。笔喻七载,尘埃落定,于第三个本命年。(甲午年,冬,香港)楔子说起来,四声坊里,这手艺怕是只留下你们一家了吧。是,到我又是单传。生意可好?托您老的福,还好,昨天还签了一单。只是现今自己人少了,订货的净是外国人。哦。照老例儿,今年庚寅,写个大草的 “虎”吧。行。今年不收钱。您忘了,是您老的属相,不收,爷爷交代的。呵,可不!您走好。好,好。文笙走出门,见仁桢低了头,已经打起了瞌睡。文笙怕惊了她,将毛毯掖了掖。打开轮椅上的小马扎,也袖了手坐下,不会儿,也睡着了。过了半晌,仁桢倒是醒了。文笙迷糊了一阵儿,睁开眼,见老伴望着自己,问,醒了?嗯。文笙就将风筝放在她手里,让她摸了摸。见她唇动了动,是笑的意思,就说,太太,今年是个什么色儿?仁桢说,黄的。他们到了夏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仁桢问,人多么?文笙说,多着呢。仁桢便笑,又该你威风了。文笙也不说话,也笑,一边轴线。仁桢问,上去了?行的是东南风。文笙说,东南平起不易落呢。又过了半晌,仁桢问,可该行了?文笙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截断了线,风筝飘摇了一下,没了主心骨似的,忽又提了神,往高处稳稳地走了。文笙轻轻地说,娘,风遂人愿,万事皆好。说罢又袖了手。那风筝像是得了令,超过其他的,在云端里穿梭,渐渐消失不见。文笙便说,太太,回吧。仁桢说,再坐会儿吧,难得响晴的天,耳朵都听得见亮敞。文笙说,好,再坐会儿。孩子民国十五年,十月。黄昏,文亭街口围了一圈子人。昭如恰就在这时候推开了门。远望见许多的人影,她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哪里就有这么多热闹可看。听说西厂新到了一批苏州来的香烛,质地上乘。昭如亲自走一趟,这些日子,市面上多了些东洋蜡。烧起来,有一股皂角味,闻不惯。太太们就都有些怀念起国货。老板奇货可居。不过“德生长”的一份,是一早就留好了的。昭如遥遥看一眼,想等街面上清静些再出去。西厂的伙计便说,在门口围了整个下晌午,说是个逃荒的。昭如低下头,就回转身。这时候,却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这哭声,椎了她的心。鬼使神差地,她竟挪动了步子,循着哭声走过去。人群见是样貌体面的妇人到来,也不说话,自动分开了两边。昭如看清楚了里面的景象。是个跪坐的女人。身前一个钵,是空的。女人身上穿了件青黑的麻布衣服,并不见褴褛,但在这深秋天,是很单薄了。昭如一眼认出,是件男式的长衫改的,过分的宽大,随女人佝偻的身体空落落地堆栈在地上,口袋似的。女人一径垂着头,沉默着。旁边就有人说,前半个时辰还在哭,这会儿兴许是哭累了。哭黄河发大水,哭男人死在半路上,也没个新鲜劲儿。就又有人说,是男人死了么?要不是家里有个厉害脚色,我倒不缺她一口饭吃。先前说话的人就讪笑,你就想!人家不卖自己,卖的是儿女。这话让昭如心里一凛。同时,见女人抬起了头来。神色漠然,却有一双青黑的瞳,在满是尘土的脸上浮出来。昭如想,这其实是个好看的人。想着,那眼睛竟就撞上了她的目光。女人看着她,呜咽了一下,断续地发出了哭声。声音并不大,像游丝,竟十分婉转。哭腔里,掺着断续的外乡话,抑扬顿挫,也是唱一样。听得昭如有些发呆。这时候,猛然地,有另一个哭声响起,嘹亮得震了人的耳朵。昭如才醒过来,这是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婴孩的哭声。女人撩开了大襟,昭如看到了一只白惨惨的乳房。旁边是一颗头,覆盖着青蓝色的胎毛。女人将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婴儿吮吸了一下,似乎没吮出什么,吐出来,更大声地啼哭。女人便绝望地将脸贴在孩子的头上,自己不再哭了。 话没有断,清晰了许多。说各位心明眼亮的慈悲人,看见孩子饿得连口奶都吃不上。不是卖小子,这么着,大小都活不下去了。多少给一点儿,打发了我,算是给孩子讨个活路。她这么絮絮地说着,孩子竟也安静下来。身体拱一拱,挣扎了一下,将头转过来。昭如看清楚,原来是个很俊的孩子,长着和母亲一样的黑亮眼睛,无辜地眨一下,看得让人心疼。跟身的丫头,这时候在旁边悄声说,太太,天晚了。昭如没听见,动不了,像是定在了原地。周围人却听见了,开始窃窃私语。女人散掉的目光,突然聚拢。她跪在地上,挪了几步,直到了昭如跟前,抱着孩子就磕下了头去。太太,好心的太太。女菩萨,给孩子条活路吧。昭如想扶起她,她却跪得越发坚定。躬身的一瞬间,那孩子刚才还在吮吸的手指,却无缘由地伸开,触碰到了昭如的手背。极绵软的一下,昭如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接下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从女人怀里接过了孩子。前襟里掏出五块现大洋,塞到她手里。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这位沉默的太太,将一切做得行云流水,来不及让他们反应。待昭如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人们已经散去了。她叫丫头小荷将斗篷解下来,裹住了孩子。起风了,已经是寒凉的时节。昭如将孩子抱得紧一些,胸口漾起一阵暖。这时候,她看见那女人已站起身来,并没有走远。昭如对她笑一笑,将要转身,却看见了女人眼中倏然闪出的依恋。昭如一醒,低声对小荷说,你先回家去,跟老爷说,我今天去舅老爷家住,明天回来。没等小荷接话,昭如已经叫了一辆人力车,放大了声量,说,火车站。昭如坐上了去往蚌埠的列车。这一路上,她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一切就要做得格外的堂皇与明朗。她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因为她并不是个会演戏的人,现在,已经演了一个开头,却不知要演多久,演给谁看。这样想着,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涌动,不由自主地,将脸贴一贴孩子的脸。一路上,孩子竟很安静,阖着眼睛,看得到宽阔的重睑的褶痕。外面暮色暗沉,影影绰绰有一些塔似的形状,在田地里燃烧着。那是农民在烧麦秸垛,已是秋收后的景象。对于节令,城里人知的是寒暖,在他们则是劳作和收获。昭如并没有坐到蚌埠。火车走了两站,她在清县下了车。昭如在城南找了间小旅店。旅店老板看着一个华服妇人走进来,没有任何行李,怀里却抱着个面色肮脏的孩子。他袖着手,抬起眼皮,脸上不忘堆了殷勤的笑。说起来,这些年的来来去去,他早已经见怪不怪。开门就是做生意,其他是管不了许多的。家事国是,都是他人瓦上霜。打十几年前五族共和,说是永远推翻了皇帝佬。可四年后,就又出了个姓袁的皇帝。短命归短命,可的确又出了不是。他就觉得时势不可靠,做本份生意,是哪朝哪代都靠得住的。他也看出这太太形容的严肃,似乎有心事。为了表达自己的周到,不免话多了些。昭如听见,只是点点头,这时她已经很疲倦。安排了一间上房。掌柜请她好生歇着,就退出去。昭如却叫住他,问他能不能弄到奶粉,美国的那种。掌柜就有些为难,说自己是偏僻小店,弄不到这种高级货。昭如想想说,那,烦劳帮我调些米汤,要稠一些。另外给我烧一盆热水,我给孩子洗个澡。夜很深了,昭如在昏黄的灯底下,看着孩子。亁净的孩子,脸色白得鲜亮。还是很瘦,却不是“三根筋挑个头”的穷肚饿嗉相,而有些落难公子的样貌。她便看出来,是因这孩子的眉宇间十分平和。阔额头,宽人中,圆润的下巴。这眉目是不与人争的,可好东西都会等着他。这样想着想着,她就笑了,心里生出一些温柔。她是个未做过母亲的人,却觉得自己已经熟透了母亲的姿态。她想做母亲,想了十二年。过门儿一年没怀上,她就年年想,日日想。念佛吃素,遍求偏方,都是为了这个念想。这是怪不得卢家睦的,人家在老家有一个闺女,快到了婚嫁的年纪。她是续弦,被善待和敬重,已是个造化。这么蹉跎下去,没有一男半女,到底是难过的。有一天她发起狠,到书房里,磨蹭了半天,终于说起给家睦纳妾的事。家睦正端坐着,临〈玄秘塔碑〉。听到了,就放下笔,说,我不要。她却流了泪,好像受委屈的是自己。说,老卢家不能无后。家睦一愣,却正色道:孟昭如,你真不愧是孟先贤的嫡亲孙,知道无后是绝先祖祀。可不孝有三,“不为禄仕”一桩,也是大的罪过,你是要指斥为夫老来无心功名吗?昭如以为他是真的动怒,有些畏惧,嗫嚅道,我,是真的想要个孩子。家睦却笑了。我们不是还有秀娥吗?到时候讨个上门女婿好了。含饴弄孙,说不定比我们自己生还快些。昭如便明白,家睦是惜她心性简单,却也是真的开通。她看着孩子,心里没有底,却又有些期盼。就这么着左右思想间,终于沉沉地睡过去了。昭如回到家的时候,是第二日的正午。厅里已备好了饭菜,一说太太回来了,都急急赶过来。却不见卢家睦。走在前面的,是郁掌柜,后面跟着老六家逸夫妇两个。昭如便有些打鼓。这郁掌柜,是店里得力的人。自从生意上了路,平日里上下的事务由他一手打理,从未有一些闪失。家睦也便乐得放手,偷得浮生半日闲。除了大事,他轻易也便不会惊扰东家。印象里他到家中来,似乎只有两次。一回是来吃老六头生闺女的满日酒。一回是因要在青岛开分店,与家睦秉烛夜谈了一个通宵。昭如看出郁掌柜的脸色,不大好看。没待她问,老六先开了口,嫂嫂回来便好了。他媳妇却轻轻跟着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众人的目光便都牵引到小荷怀里正抱着的婴孩。昭如一愣神,眼光却停在郁掌柜身上,问他,老爷呢?郁掌柜本来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一问之下却答得蛮快,老爷出去办事去了。昭如慢慢坐下来,也渐没了笑容,说,是办什么事,还要劳动郁掌柜来走一趟。众人半晌没言语。老六媳妇荣芝就说,嫂嫂,咱们家是要给人告官了。老六轻轻用肘触一下女人。她拧一下身,声音倒利了些,你们个个不说,倒好像我不是老卢家的人。不说给嫂嫂听,谁请舅老爷去衙门里想办法,难道还真赔进泰半的家产不成。郁掌柜便躬一躬身,开了口,太太,其实这回的事情,倒不见得算是官非。只是说到个“钱”字,任谁都有些吞咽不下去。您记得夏天说起要从老家里运一批煤和生铁。订银是一早过去了,货却发得迟。此次黄河夺淮入海,殃及了一批货船,咱们的也在其中。昭如说,这事上衙门,理也在我们这边,如何又会给人告了去。郁掌柜道,太太只知其一。这一回,船上不止是咱们的货。您知道城东“荣佑堂”的熊老板跟老爷一向交好。这次发货,他便托咱们的船给他顺带些铺面上的所需,有七箱,其中五箱,说是青海玉树的上等虫草。此外,还有他家老太太九十大寿,专为女眷们打造了一批金器,说是都在里头。单一支如意上镶嵌的祖母绿,有半只核桃大小。荣芝冷笑一声,怎么不说他们举家的棺材本儿都在里头。这么多值钱的,该去押镖才是正经。郁掌柜接着说,太太知道我们老爷的脾性,向有孟尝风,古道热肠惯了。因为是老交情,这回带货,没立协议,也没做下担保。熊家管事的二奶奶认起了真,就有些搅缠不清了。昭如说,这二奶奶我知道,是个吃亏不得的人。她要我们赔多少,是要将交情一起赔进去么?郁掌柜袖一下手,走到她跟前,轻轻说了个数。昭如呼啦一下站起来。她这平日不管流水账的人,也知道,这回家睦把胸脯拍大了。昭如让众人退下去,开始盘算,要不要到哥哥那去走一趟。如果熊家真是个说起钱来油盐不进的人,那是有场硬仗要打了。想着,她难免也有些坐立难安。这时候,却听见外面报,说老爷回来了。她便迎上去,家睦只看她一眼,就沉默地坐下。昭如使了个眼色,丫头端上一壶碧螺春。昭如沏一杯给家睦,说,老爷,天大的事情落下来,自然有人扛着。先宽下心来想办法。家睦听见,倒抬起头,声音有些发沉,家中的事是要人扛着。有个出息的哥哥,这家你是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了。昭如张一张嘴,又阖上,心知他有些迁怒。这原不是个色形诸于外的人,此时计较不得。她望着家睦,又有些心疼。暗影子里头,灰飞的双鬓,分外打眼。这几年,这做丈夫的,渐渐有了老态。到底是知天命的年纪。依他的性情,不喜的是树欲静而风未止。她是少妻,纵有体恤,于他的心事,仍有许多的不可测与不可解。她便也坐下,不再说话。太静,厅堂里的自鸣钟每走一下,便响得如同心跳,跳得她脑仁有些发痛。这时候,却有些香气漾过来。先是轻浅浅的,愈来愈浓厚,终于甜得有些发腻了,混着隐隐的腐味。是院子里的迟桂花。老花工七月里回了乡下,无人接手,园艺就有些荒疏。平日里是没人管的,它倒不忘兀自又开上一季。一年四时,总有些东西,是规矩般雷打不动的。昭如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当儿,却听见另一个人也重重叹了一气,将她吓了一跳。就见男人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眼睛却有些失神。我卢家睦,许多年就认一个“情”字。在商言商,引以为憾。如今未逢乱世,情已如纸薄。听到这里,昭如有些不是滋味,这男人果真有些迂的。可是,她也知道,她是欢喜这几分迂。这“迂”是旁人没有的。这世上的人,都太精灵了。夫妻两个,相对无语。一个怅然,一个怨自己口拙,想说安慰的话,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这时候,东厢房里,却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一阵紧似一阵。昭如这才猛然想起,这孩子是饿了,早晨喂了碗米汤,现在又是下晌午了。小荷抱着孩子,疾走出来,看着老爷矗在厅里,愣一下,竟然回转了身去。昭如看到家睦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这时候,却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不一忽儿,只见郁掌柜进来,脚下竟有些踉跄,嘴里说着,老爷,大喜。家睦的眉头还没打开,有些木然地应道:喜从何来?年轻人喘了口气,说,咱们的货,到了。家睦有些瞠目,说,什么,你肯定是咱们的货?掌柜便说,的确是,我亲自去火车站验过。连同熊老爷那七箱药材,都在里头。家睦默然,慢慢说,这倒是真奇了。掌柜擦一下头上的汗,说,说奇也并不奇,是我们“德生长”行事慈济,造化好。家睦这才醒过神来,说,你刚才说,火车站,怎么到了火车站去。掌柜便答,我们的货物,这次并没有全走水路。船到了杭锦旗,泥沙淤塞,河道浅窄。咱的船吃水太深,实在过不去了。那边的伙计就临时租了几节车皮,改了陆路。没成想,却躲过了一劫。这是天意。家睦顿一顿,问,熊家的人可知道了?掌柜说,这不说着先报老爷一声,给您个心安。那边也命人去了。掌柜又对昭如行了个礼,瞥一下小荷,低下头,退去了。这孩子一时的安静,似乎令人遗忘了他。家睦走过去。小荷抱紧了孩子,无知觉后退了一下。家睦却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瞳,看着他,嘴角一扬,笑了。这一笑,让这男人的心和脸,都瞬间松弛下来。他于是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昭如走到跟前,大了胆子说,是你儿子。家睦抬起头,与昭如对视。她看得出他眼里并没有许多疑虑,却有些鼓励的神色,那是等着她说原委。她想一想,便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家睦听了后,又看了看孩子。沉吟一下,朗声大笑,说,这就是所谓“天降麟儿”了。他方才这一声哭,算是诸事化吉。昭如轻轻说,老爷,你就不怕这孩子不明底细。家睦说,这世上,谁又全知谁的底细。他来到了卢家,就是我卢家的底细。说起来,我日后倒要给火车站立座功德牌坊。这一日内两件喜事,皆与它有辗转,合该车马流年之运了。他便俯下身来,也看那孩子。孩子却伸出了手,猝不及防,揪住他的胡子。还真有一把气力,不放手。家睦一边笑,一边却直不起腰来。昭如看在眼里,也忍不住笑了。抓周孩子在卢家长到了一岁,已十分的壮大,全无初来时的瘦弱样子。奶妈云嫂是临沂人,口音浓重,依家乡的例俗叫小孩子“哥儿”,透着股宠溺劲儿。大家便都跟着叫,开始是逗趣的,一来二去久了,也叫惯了。府中并无其他的男童,“哥儿”便成了孩子的小名。哥儿是受众人爱的。这爱里,自然有深浅。久了,人们渐渐发现哥儿的性情,并不会因这深浅而有所依持。他的脾性温和,能够体会人们的善意并有响应。响应的方式,就是微笑。一个婴儿的微笑,是很动人的。这微笑的原因与成人的不同,必是出自由衷。然而又无一般婴童的乖张与放纵。这让人很欢喜,因为他笑得十分好看。脸上有浅浅的靥,鼻子也跟着翕动,欣然成趣。然而,人们又发现,他的微笑另含有种意味,那就是一视同仁。并不因为谁对他特别好而多给一分,也不会因为对方只是偶示爱意就稍有冷淡。将他捧在手心里的云嫂和颜色肃穆的郁掌柜,他毫无厚此薄彼,真是无偏无倚。如果是个大人这样,人们就会觉得他世故了。但这样小的孩子,做娘的,就有另一层担心,就是怕他其实有些痴。哥儿对于寒暖饥饱,其实很敏感。但又是一桩不同。一般婴儿多是用啼哭来表现不满与困境,哥儿到来的第四个月,似乎已不太哭了。他有需要的时候,会有他独特的表达。比如,将鼻子皱起来;比如,发出“嗯嗯”的急促的声音,这多半就是要吃或者要拉。这孩子,并无给这家里带来很多初生儿的感受。因为他很少有一些激烈的声音与行为,太安静了。在他来到这家里一年的时候,云嫂便说﹐是时候给少爷摆桌“周岁酒”了。家睦夫妇二人对望一眼﹐并没有接话。因为他们是将哥儿的来日作了生日,具体的生辰是有些含混的。云嫂又说﹐近乎自言自语﹐摆酒﹐再就是要“抓周”了。看看哥儿将来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说到这里﹐昭如心里却是一动﹐然后转向家睦﹐老爷﹐该要请些什么人﹐咱们拟个单子出来吧。摆酒那天﹐十分热闹,称得上宾客盈门。一来是因为家睦在城中的好人缘。山东人重乡情,所以一家事成了百家事;再一来﹐也是人们对新生的卢家少爷﹐多少有些好奇。这时节也算市井太平﹐一个“周岁酒”也可摆成盛事。在旁人看来﹐是借题发挥,于卢家却是喜由心生。哥儿生平第一次成了舆论的中心。盛装包裹,虎头帽,滚边的缎子袄,元宝鞋,将他制成只花红柳绿的粽子。这代表着云嫂的审美。沉甸甸的长命锁令他有些拘束,时而扬起脖子,拧动一下,但脸上仍然是微笑的。他微笑地看着半熟和陌生的人,听着他听不懂的或真或假的赞美。一两个雅士,也会站定了,在他面前吟哦一番。大家就都跟着尽了兴。家睦夫妇也微笑着,这无论排场与氛围,都令人满意。接了帖子的,悉数到齐,也表明家道还说得过去。当晚的高潮自然是抓周。床前设了长案,上面摆了各色物事。一册《论语》,一只官星印,一把桃木制的青龙偃月刀,另有笔、墨、纸、砚,算盘,钱币,账册,钗环,酒令筹筒,可谓面面俱到,满当当一桌。云嫂将哥儿抱过来,让他伏在案前,边说,除了做皇帝,我们哥儿是什么都挑得拣得。这一说,孩子竟收住了笑,脸上一时有肃穆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案子的琳琅。众人便笑,说些鼓励的话。他身子倾一下,左右看看,手抬一抬,似乎要落在《论语》上。旁人就说,好,腹有经纶,要做锦绣文章。谁知他却眼神一转,胳膊挪一下,又去碰了碰青龙偃月刀。众人又说,好,文治武功,将来是个将才。他却依然没有捡起来,望一望云嫂,又望一眼昭如,竟然坐定了,不再动作。只是眼里含笑,心平气和地看这一圈大人,像是在看风景。过了半晌,人们终于有些焦急。云嫂索性将一只算盘,在他面前拨拉。按说这很不合规矩,但大家都了解她的心意。他抓一下算盘,起码是个圆场,说明有意陶朱事业,家睦这丬店后继有人。哥儿眼珠子跟着算盘珠子走,但并未伸出手去,反而将个大拇指放在嘴里吮。吮够了,取出来,仍然是稳稳地坐着。脸上的笑容更为事不关己,左右顾盼,好像是个旁观的人。人们失望之余,都有些小心翼翼。对待难堪的方法似乎只剩下沉默。云嫂也收起了热闹劲儿,望着男女东家脸色渐有些发木。这时候,席间却有一位老者,缓缓站起身来。虽未围观,远远地他也看了个周详。人们便听见他说,这一番上下,见得公子是无欲则刚,目无俗物,日后定有乾坤定夺之量。声音不温不火,却掷地有声。人们便纷纷附和。爹娘也舒了口气,心中感激老者的解围。家睦举了杯酒,到了老者面前,道一声“吴先生”。老者捋了捋胡须,笑着挡了去,说,卢老爷,客套便罢了。是我与小公子有缘分,竟比你们做父母的更懂得他的心志。这吴先生,大名吴清舫,是城中一个画师。认识他的,看到他坐在这里,都有些诧异。一来他实在是个深居简出的人;二来,此人近年来名头颇大,却心性淡泊,渐有了神龙藏首之姿。人们只知其与杭天寿、于书樵、江寒汀等人齐名,至于其本尊,却目者寥寥。今晚他坐在这里,人来人往,竟也十分的清静。说起来,这画师如何成为家睦的座上宾,有一段渊源。吴先生的前半生,称得上一波三折。生于清光绪十五年。幼承庭训,早年入私塾、读经史。后值洋务运动,世中学堂卒业。功名求取告一段落,方齐一心之志,投身绘事,习《芥子园画谱》,视为初学之津梁。其间笔喻耕耘,遍访名山,胸藏丘壑,精工花卉、翎毛、走兽、人物,无不涉猎,所谓“画得山穷水尽”。匠心锐意,终自成一家,创写意富丽花鸟画一派,为时人所重。其近年声名大噪,又是一桩佳话。机缘巧合,五六年前,其画作被国民政府选送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竟一举获得金奖。于是成为国际上获金貭奖的第一个国人。此举似乎有些空前绝后。他年中国在博览会上获奖的,是大名鼎鼎的贵州茅台,再与人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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